第51章 长跪问故妻(4)


    孟悬黎垂眼,似乎想要错开他的注视。陆观阙猛然醒神,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她身旁,热气呼出:“不冷吗?”


    孟悬黎盯着自己的手背,发现上面的雪花因为她的热意,在渐淡融化。她微微一笑:“玩得久了,就忘记冷了。”


    陆观阙掌心包住她的双手,凝视着她,眼里翻涌着呼之欲出的泪意。


    良久,他避开了那个问题,喉间涩滞:“外面冷,我陪你进去。”


    孟悬黎同样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和陆观阙并肩走向澄居。


    月色渐渐朦胧,风裹挟着雪,吹向陆观阙脸颊,就像石子扔向湖水,水波纹颤抖后,留下了平静。


    他不想破坏这种失而复得的平静,即使很短暂,他也不想破坏。


    两人走进澄居,孟悬黎抖了抖雪,解开斗篷,挂在旁边。陆观阙本想和她的挂在一起,但想到衣袍上都是死亡的气息,便没有挂。


    他凝视着她,沉默片刻,说道:“我去沐浴。”


    孟悬黎坐在罗汉榻上,听到他的声音,回道:“你去吧。”


    “我在这里等你。”


    陆观阙一顿:“好。”


    门被关上,孟悬黎稍稍松气,扫一眼册子,想到那日犹豫不决的自己。


    她本是要走的,但看到陆观阙那样的话,内心生了妄念。


    她想过让他死,想过让他痛不欲生。但是,从幽室出来后,她却发现,她并不能让他死,也不能让他痛不欲生。


    因为,她和他内心的痛苦交缠在一起,一方刺痛,另一方就会如雨后春笋般,节节升高。


    伤人伤己,实在是得不偿失。


    如果说从前的她是一块玉石,那现在,这块玉石似乎有了人性。她可以看清自己的真实想法,反之,她也可以看清陆观阙的。


    她想等他回来,想见他平安无恙,再安心离开……


    良久,陆观阙推门而入,看她出神,心里轻叹一声。他缓慢近前,坐在罗汉榻上,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孟悬黎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喉间是暖流,眼前是热气,对面是他。


    许是沐浴的缘故,陆观阙线条冷隽,乌发湿润,水珠滴落在他颈间,像雨后的露珠,滴答辗转,有一种说不出的柔情。


    陆观阙微哑开口:“为什么不走?”


    孟悬黎淡笑道:“早晚都是要走的。”她解释:“只不过,这几日雪下的大,不好走。”


    “嗯。”陆观阙状似随意,却一直看着她的神情,“那……等开春再走,到时候我亲自送你。”


    他也解释:“那时候雪就化了。”


    孟悬黎犹豫了一瞬,旋即点点头。她注意到窗外的月光,沉静道:“不早了,你去睡吧。”说罢,她起身离开。


    几乎是同时,陆观阙抓握住她的手,语气有些低落:“还早,可能我还……”


    即使头脑清醒,心情平淡,毫无情绪,孟悬黎还是选择停下了脚步。


    沉默片刻,她缓慢转身,发觉他领口微敞处,都是红痕。目光下移,虽有衣衫遮拦,也能看出来,他在战场上受了很多伤。


    孟悬黎微挣他的手心,低缓地说:“我去拿金疮药。”


    窗外悬月撒雪光,内室映烛散红光,勾勾绕绕成鹊桥,红白交替是仙乡。


    孟悬黎绕过鹊桥屏风,走到陆观阙身前,见他闭着眼,皱着眉,似乎疲惫又疼痛。


    她轻叹,微微俯身,指尖扯开他的领口。


    陆观阙察觉她的气息,恍然睁眼,对上她眼睛的同时,发现她也在看他。那双明亮又澄澈的眼睛里,此时此刻,似乎都是他。


    孟悬黎率先撇开他的眼神,目光下移,淡淡道:“把中衣脱了。”


    陆观阙看着她,伸手去解衣衫:“好。”


    待中衣脱掉,露出胸膛和肩膀时,孟悬黎倒吸凉气,脱口而出:“怎么会……”


    怎么会有这么多伤痕。


    她轻愣了一下,旋即躲过他的注视。她虽然心有预料,但还是被眼前的惨烈给吓到了。


    陆观阙肌肤很白,刀疤和枪痕,倒像暗红色的藤蔓,在幽白月色下,纵横交错,密密层层。


    “去战场,哪有不受伤的?”他似乎没有感觉。


    孟悬黎咬着唇,没有说话。她动作极其缓慢,指腹沿着伤痕边缘,将药膏一点点晕开。


    陆观阙低眸,目光落在她轻颤的眼睫上。其实,他并不想对她袒露这样沉痛的情绪,可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在任何时候看到伤痛,不管是谁,她都会选择帮助。


    孟悬黎细腻的呼吸掠过他的肌肤,如微风吹过湖水,颤动了许多水波纹。然而他明白,颤抖后,便是持久的平静。


    良久,孟悬黎涂好了药,指尖悬在那里,并没有直接离开。


    陆观阙看着她悬着的手,忽而很想将她拉近怀里,然而,他并没有动。


    时间慢慢流逝,烛芯“噼啪”一


    声,轻轻爆了。


    孟悬黎倏地回神,收回手,站起身,整理好药瓶,转身而去。


    “好了。”她的声音很低,“外面雪大,国公爷留下睡吧。”


    陆观阙怔愣一瞬,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心口像搬开了硬石,渐渐回流。


    熄灭灯火后,帐幔内一片寂静。孟悬黎和他隔得很远,躺在最里侧,闭着眼,静悄悄地睡去了。


    陆观阙则不然,深夜倏地发起高烧。在梦中,他看见孟悬黎冷漠扔开他的手,对他说: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陆观阙,是我不要你!


    他在一片混沌中,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她纤薄的背影时,才发觉只是梦。


    陆观阙喉间涩滞,闭了闭眼,掀开被褥,俯身在她侧脸上轻吻了一下。他披了件外袍,踉跄离开了澄居。


    东都的雪停了,冷风吹碎,雪粒映着月光,透亮清晰。陆观阙面沉如水,发现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他——


    春日一旦来临,她和冬日必定会离开。


    #


    雪后初晴,郑府书房。


    烛火摇曳,映着郑婉若的温婉面容。她端坐在椅上,手里把玩着珠串,一言不发。


    郑老将军负手而立,声音沉缓:“陆观阙之事,到此为止。”


    不闻郑婉若声音,郑老将军反问道:“你如今这般,难道要我觍着这张老脸,再去御前求陛下赐婚?”


    郑婉若垂眸,拧着珠子,声线平稳:“爹爹说的什么话,女儿早就放下他了。”


    “放下他?”


    郑老将军转身,目光锐利:“你当我是老眼昏花?还是痴呆黄老?纪家那个孩子,论家世,论人品,论相貌,哪一点配不上你?”


    郑婉若眼眸渐深,不冷不热道:“纪长庚自然是好的,可这东都城里,好的郎君,又何止他一个?”


    “婉若,你是我唯一的女儿,爹爹只愿你顺遂一生。”


    郑老将军走近,语气放缓,劝道:“陆观阙是良人,但不是你的良配。他对他那夫人的感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何必要执意于他呢?”


    郑婉若听到“感情”二字时,几乎想把珠串扯断。她抬眸,眼神幽深:“孟悬黎曾经答应过我,她说要彻底离开东都,彻底离开陆观阙。”


    郑老将军怔了一瞬,旋即叹息:“说不定,那是人家的气话。”


    “是她食言了!”郑婉若声音陡然升高,“她不但没有走,还让陆观阙对她更死心塌地了。”


    “凭什么?”郑婉若心中憋闷,“我的门第,样貌,性情,处处比她要好,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郑老将军拂袖,厉声道:“执念太深,便是心魔。婉若,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郑婉若深吸一口气,恢复最初的平静:“爹爹教训的是。是女儿失态了。”


    语音刚落,她缓慢走到窗边,戴上珠串,望着沉沉的冬夜:“有些东西,等是等不来的。纪长庚也好,陆观阙也好,都不是我心之所求。”


    郑老将军看着女儿的背影,有些不安:“那婉若求什么?”


    郑婉若摇了摇头,缓缓转身,笑吟吟道:“女儿只求,爹爹身体康健,我能得偿所愿。”


    话落,她躬身行礼:“天色已晚,爹爹早些安歇,女儿先行告退。”


    待回到内室,郑婉若屏退侍女,独自坐在妆镜前。镜中的女子眉眼俏丽,眼底却染上了执拗和癫狂。


    倏地,她拿起一枚金簪,指尖轻轻划过簪尾:“孟悬黎,既然你不肯走……”


    “那就永远留下吧。”


    #


    半月后,门房来报,说王家的表少爷来了。


    孟悬黎在窗前看书,听说之后,放下书,走了出去。王瑾之抱着嘉和站在庭院中,笑意盈盈:“表姐。”


    说着,他将嘉和的手递过来:“我准备去许州一趟,探望姑父。他老人家……近日身子不大好。想着顺路,便把嘉和抱来让你看看。”


    孟悬黎惊讶,缓缓蹲下身,张开双臂。嘉和不怕人,慢慢走过来,依偎在她怀里,可爱极了。


    孟悬黎垂眸,想起父亲前几日来信,字里行间有求和之意。她读了信,犹豫良久,并未回信。


    “有劳表弟奔波。”她声音低了些,“既然来了,在东都歇息几日再赶路吧。”


    王瑾之没有推辞,在府上住了下来。


    接下来这几日,府里因为嘉和的到来,添了许多生气。先前因为祖母的缘故,孟悬黎幼时在许州见过王瑾之,两人如今再见,倒是投缘。


    嘉和刚过两岁,如今正是粘人,对孟悬黎这个小姨并不陌生。


    午后醒了,她会伸手要孟悬黎抱着,在廊下走一会儿才肯安静。


    王瑾之就在廊下端着碗,等孟悬黎和嘉和停下,再给嘉和喂水。两人逗孩子的场景,侍女们见了,也都觉得有趣。


    但……落在陆观阙眼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他有时从宫里回来,人还没进院,就能听到澄居传来的说笑声。


    那日,他悄悄立在廊下,隔着窗子,看见孟悬黎从王瑾之的手里接过茶匙,她先试了试温度,再喂给怀里的嘉和。


    王瑾之则立在一旁,拿着一只布做的小老虎逗弄嘉和,嘉和咯咯笑着,伸手要去抓。


    陆观阙是孟悬黎名正言顺的夫君,此刻却像一个外人。他很想进去,问问她用晚膳了没,也不知怎么,脚步却没有动。


    他能说什么?


    他能做什么?


    他甚至都无法对王瑾之流露出不满和恼意。


    陆观阙默然转身,折回前院书房。这里冷清无人,只有死气沉沉的书籍,和憋闷无奈的他。


    几日后,王瑾之辞行。


    孟悬黎拉着嘉和,送他到二门外:“表弟路上小心。”顿了顿,她轻声道:“代我……向父亲问好。”


    犹豫了许久,她还是提笔写了一封家书,信上没说什么,只寥寥几笔,问了安好,说了自己的近况,嘱咐了父亲几句。


    王瑾之接过信,仔细揣入怀中,目光落在孟悬黎身上,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化作一句:“表姐留步,照顾好自己和嘉和。”


    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


    马车缓缓启动,走出十几步远,王瑾之忽而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又折回来,停在孟悬黎面前。


    孟悬黎疑惑看着他。


    王瑾之坐在马背上,努了努嘴,还是决定说出来:“表姐。”


    “其实……我这次去许州,本不必绕到东都。从琅琊往南,有一条官道,更近一些。”


    孟悬黎怔愣,拉住嘉和的手收紧了些。


    王瑾之继续道:“是姐夫……他前些日子特意派人送了信给我。”


    “信里详细说了姑父病情近况,又说表姐独自一人在东都,身边连个说话人也没有,可能会思念嘉和。”


    “他恳请我,若行程不算太紧,定要绕行东都,将嘉和抱来,与你小住一段时日,全当慰藉。”


    他说完这番话,松了一口气,朝孟悬黎微微颔首,一扯缰绳,策马追随远去的马车,消失在巷口。


    傍晚的风吹拂着孟悬黎的发丝和面颊,恍然间,她醒了过来。


    原来如此。


    陆观阙算准了表弟的行程和性情,算准了父亲病重的消息会让她心软,也算准了嘉和是她无法割舍的牵挂。


    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费了这般曲折心思,仅仅是因为,不想让她独自一人,郁郁寡欢。


    孟悬黎独自站在原地,身旁的嘉和不安地抓了抓她的手:“小姨……”


    孟悬黎蹲下身子,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嘉和的面颊,心中百感交集。


    #


    嘉和入睡之后,孟悬黎坐在窗边,手里翻着一本书,目光却时不时瞥向窗


    外的庭院。


    晚膳的时候,陆观阙没有回来,也没有派人递话,这并不是陆观阙平时的习惯。


    她翻了一页书,问道:“扶摇,外面是不是有脚步声?”


    扶摇侧耳听了听,摇头:“夫人,没有呀。许是风吹动了叶子。”


    孟悬黎“嗯”了一声,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她又开口:“扶摇,外面是不是有马蹄声?”


    扶摇走到窗边,仔细听了听:“夫人,没有马蹄声。方才的声音应该是打更声。”


    孟悬黎搁下书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他回不回来,他何时回来,似乎和她没什么关系。


    他们现在,担着夫妻的名分,维系着表面的平静,等日后她离开,他们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孟悬黎不愿深想,起身吩咐:“时辰不早了,歇下吧。”


    洗漱完毕,孟悬黎躺在床榻上,帐幔缓缓落下,她的眼角眉梢却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意识模糊,将要睡去的时候,外间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


    孟悬黎心头莫名松懈,旋即侧身,假装已经熟睡。


    房门被悄然推开,陆观阙轻手轻脚走了进来。他走到床边,掀开帐幔一角,迟迟没有动作。


    孟悬黎能感受到来自他的注视,屏着呼吸,一动不动。


    忽而,陆观阙俯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阿黎。”


    他的声音很低,疲惫又清晰:“二月二,龙抬头。那日我休沐,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孟悬黎没有睁眼,含糊应了一声:“……好。”


    陆观阙似乎松了口气,接着,他又道:“等那日过后,我送你离开东都,去岭南,或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孟悬黎心口一紧。


    她不喜欢被强迫,不喜欢遵从别人的意愿,但现在,他说的话明明都是自己的意愿,她却有了一丝反抗之意。


    孟悬黎的反抗转瞬即逝,她依旧没有转身,干净利落道:“好。”


    陆观阙沉默了片刻,旋即,他伸出手,隔着柔软的被褥,轻轻抱了抱她。


    他的拥抱很轻,一触即分,带着克制,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一个无声的告别,又像是一个沉重的承诺。


    “睡吧。”他低声道。


    良久,身旁的床榻微微一沉,他躺了下来,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孟悬黎维持着侧卧的姿势,睁开眼睛,望着模糊的帐幔,耳畔流连着他的气息。


    二月二,和他出去走走,然后离开。


    不知想了多久,孟悬黎缓缓闭上眼,在幽暗中,沉沉睡去。


    陆观阙听到她呼吸平缓,侧身注视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醒来——


    作者有话说:看到有个读者说男女主和雪息息相关。没错,这是我最开始设置的一条线索。


    【简单来说说部分配角的名字来源】


    孟岫玉:岫玉是不发光的玉石,但在阳光下很漂亮肆意。和女主的悬黎(在夜晚发光)互为一对反义词。


    郑婉若:“婉若”同“宛若”,是仿佛、好像的意思。极力模仿,但也只是好像。


    谢明檀:明媚佛系。


    丹若:单,在女主身边的时候,女主是一个人。和女主经历相关。


    沉璧:女主和男主恋爱时期的见证,男女主破裂的时候,沉璧也沉入海底。


    秋荷:秋日荷花自然凋谢,如同秋荷,弹指间,渐渐消隐。


    暗香: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本名叫薛暗香。和女主经历相关。


    扶摇:鹏之徙於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和女主经历相关。


    很爱起名字,真的,记得我上高中那会儿,学逍遥游的时候,起了一页名字。


    第52章 长跪问故妻(5)


    二月二,龙抬头,晨光熹微,是个冷晴天。


    孟悬黎换好衣裳后,走出澄居。陆观阙在府外等她,见她一身天蓝色的袄裙,戴着白玉耳环,缓步向他走来。


    日光映在她的发丝上,他试探伸出手,她犹豫了一瞬,搭了上来。


    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在外人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对他们而言,这是他们关系渐行渐远后,第一次同乘马车。


    孟悬黎眼睛澄澈,心思细腻,能注意到常人注意不到的事物,由此还能产生共鸣之情。不过此时此刻,她虽察觉两人微妙的氛围,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更别提什么感情。


    马车在长生观前停下,观内香火鼎盛,人来人往。他们随着人流进去,在三清殿前上了香。


    孟悬黎跪在蒲团上,闭着眼,不知要祈求什么。


    说实话,她今日几乎没有说话的欲望,不管是对神佛,还是对陆观阙。此行不过是走个过场,散散心而已。


    陆观阙站在她身后半步,看向她纤细的背影,孟悬黎恍若观中的修道之人,闭眼凝神,心无旁骛。


    一时间,他的眼神幽深又复杂。


    孟悬黎起身时,不经意回头,看见了缓缓而至的郑婉若。


    她今日不像寻常那般,反而更多了些淡然之态。她身着素色袄裙,由侍女陪着,像是刚上完香。


    郑婉若似乎有些惊讶,微笑走上前:“国公爷,夫人。”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直盯着孟悬黎:“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你们。”


    孟悬黎回礼:“挺巧的。”


    陆观阙则神色淡淡,虚揽孟悬黎的腰,看着她的侧脸,低沉道:“听说今日观里特意备了清茶,阿黎爱喝茶,不如去偏殿用一盏?”


    孟悬黎本想拒绝,但郑婉若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有些不自在,便应了句:“好。”


    两人来到偏殿,这里人稍少,小道童奉上清茶,孟悬黎饮下一盏,叹道:“茶水温热,有些微苦。”


    陆观阙点点头:“比平时喝得要苦一些。”


    略坐片刻,陆观阙和孟悬黎起身告辞,出偏殿的时候,郑婉若望着他们,眼神意味不明。直至二人背影消失在廊柱之后,她才笑着离开。


    从长生观出来,已近亭午。陆观阙和孟悬黎去了顺和楼。二楼雅座,临着街窗,底下街市热闹,人声鼎沸。


    戏台上正在上演《南柯记》,丝弦锣鼓,唱念做打,甚是热闹。


    孟悬黎看得有些出神,那淳于棼在梦中历尽荣华富贵,醒来后发现,不过黄粱一瞬。


    她忽而想起,自己和陆观阙的这些年,又何尝不是一场大梦?


    陆观阙坐在她身侧,并未多看戏台,目光大多落在她的侧影上。见她神情专注,偶尔因戏文微微动容,他的心也跟着松了几分。


    他不担心她情绪外露,动容流泪。他担心她没有情绪,看什么都是一样。


    戏散场的时候,已是黄昏。


    天边只剩下橘红色的晚霞,绮丽光影,悠悠洒在青石板街道上。他们没有再坐马车,而是沿着长街,并肩慢慢往回走。


    半路,遇到一个卖糖人的小摊,陆观阙停下脚步,买了一个兔子的糖人,递给她。


    孟悬黎微微一怔,接了过来。


    她记得,很早之前,他们成婚没多久,他第一次带她出来看戏,回去的时候,也曾买过这样一个糖人。


    那时,她和他的眼睛都在笑。


    再往前走,是一座小小的拱桥。桥下河水潺潺,映着天边最后的霞光。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桥头停下脚步。


    “还记得这地方吗?”陆观阙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孟悬黎望着桥下的流水,这是他们第一次争执来过的地方。那年上元灯节,她就是在这座桥上,有了原谅他的想法。


    往事如烟,一幕幕在眼前中掠过。


    那些争吵、猜疑、伤害是真实的。


    那些欢愉、默契、相依相伴,同样刻苦铭心。


    她想起他从战场上回来,一身伤痕,却固执地要找她;想起他在岭南时候,眼里的刺痛;想起他曾经抱着她说,阿黎,别怕……


    堵塞在心口的硬石,在这夕阳晚风中,悄然移开了。那些恨,那些爱,似乎也被这流淌的河水带走了。


    孟悬黎轻轻咬了一口糖人,甜意在舌尖化开。


    “记得。”她终于转过头,看向他,目光平静,不再有往日的疏离和冷淡。


    陆观阙见她清澈的眼神里,映着晚霞,也映着他的缩影。他心念一动,旋即郑重道:“阿黎,对不起。”


    孟悬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知道,有些原谅,无需言语。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天边还滞留一抹残红。他们继续并肩往回走,在暮色里,身影越来越近,步伐越来越一致。


    不多久,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府门,穿过庭院,步入澄居。丫鬟们悄无声息地迎上来,接过斗篷,奉上热茶,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细心将门掩好。


    外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孟悬黎坐在太师椅上,因为没有要说的话,所以不打算开口。陆观阙深知这一点,双手撑在扶手两侧,隔着时间,安静地看她。


    即使不言语,陆观阙心里也明白,他不想她走,也不想她离开,更不想她消失在他的世界。


    良久,他低哑开口:“阿黎。”


    “我知道,说再多抱歉,也抹不去对你的伤害。那些话,那些事,我每每想起,都恨不能……”


    他顿了一下,怕她再伤心,转而道:“可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从未虚假。”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陆观阙的话像水中的月亮,在孟悬黎心里漾起一圈涟漪后,捧起来却发现,这只是虚幻的美好。[1]


    她缓缓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是那样专注,带着痛苦的诚恳,让她几乎溺毙其中。


    孟悬黎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慢慢搭上扶手,指尖滑过去,仿佛在梳理自己凌乱的思绪。


    “陆观阙。”她喊他的名字。


    “你给我的美好,我都记得。那些美好都是真的。”


    陆观阙眼底闪过一丝微光,像是看到了希望。


    然而,孟悬黎的话音并未停下,她继续平静道:“可你给我的痛苦、猜疑、不经意间的言语伤害,还有那些几乎将我击垮的威胁。”


    “它们也都是真的。”


    孟悬黎目光直落落看着他,没有怨恨,只有通透:“但如今,无论是那些好的,还是那些不好的,对我来说,都散了。”


    “它们太重了,我背负太久了,如今也该放下了。”


    她强调道:“其实早就该放下了。”


    孟悬黎说完,主动往前靠近,伸出双臂,轻轻地搂了一下他的脖颈。


    这个拥抱像一个仪式,在宣告着,他们结束了,可以离开这个戏台了。


    陆观阙浑身僵住,几乎是下意识伸手,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窗外露出微白的月影,像她的身子,轻得就要飘走了。


    “既然不恨了,既然散了,为什么不能留下?”


    陆观阙眼眸泛红,声音有些失控的急迫:“我们……我们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好不好?”


    “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好好对你。”


    孟悬黎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听他的呼吸,然后,轻轻地,异常坚定地,将他推开。


    “陆观阙,原谅你,不代表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摇了摇头,眼底是释然:“原谅你,代表我们之间的感情都清零了。我不再被你的情绪困在原地,我可以真正放下你,继续往前走了。”


    “放下……”陆观阙喃喃自语,仿佛第一次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他定定注视着她,试图从她眼睛里找出伪装和动摇,找了许久,他只找到了深秋的湖水。


    清澈见底,冰冷刺骨,有一种近乎消沉的安静。


    良久,陆观阙的手无力垂落下去。


    他明白,她不是赌气,也不是骗他。她是真的,真的要从他身边离开了。


    他似乎没有任何立场和资格,去挽留一个决心离开的人。


    “……好。”他喉间干涩,挤出几个字,“我明白了,我尊重你的选择。”


    陆观阙沉默了许久,久到外面的更鼓声隐约传来。他低眸,目光掠过她的眉眼,像是在描摹她最后的模样。


    “日后。”他艰难开口,“我会将和离书……整理好,派人送给你。”


    孟悬黎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悲喜,仿佛在听一件寻常小事。她点点头,说道:“谢谢。”


    陆观阙别过脸,下颔线条紧绷,胸腔里翻涌着酸涩和痛楚。他咬着牙关,将眼底的热意强行逼回去。


    他不能在她面前失态,他已经带给她太多眼泪,这是最后一次……


    他至少应该体面放手。


    陆观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转身,几乎是逃离般,走出了澄居。


    孟悬黎独自坐在椅上,许久未动。不知几时,她缓缓走到妆台前坐下,镜中映出一张平静的脸。


    低眸瞬间,她的眼睫颤抖了一下,就像冬日的雪珠,无声无息地融化了。


    #


    几日后的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城门刚开不久。


    一辆马车停在城门外不远处,车夫在做最后的巡查。孟悬黎站在车旁,衣着素净,只带了随身的包袱。


    陆观阙今日特意告了假,说是要送她一程。他在一旁看着她,说了句不算告别的告别:“我亲自送你去岭南,然后再回来。可以吗?”


    孟悬黎摇了摇头:“我们,走到这里就很好了。”


    “那……路上小心。”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到了岭南,记得给我来封信。”


    孟悬黎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远处的官道上:“嗯。你也保重。”


    短暂的沉默后,孟悬黎不再犹豫,转身,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的内外。


    车夫挥动鞭子,马车缓缓启动,向南方驶去。


    陆观阙勒马停在原地,注视着那辆渐渐模糊的马车,一动不动。


    他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不舍和痛楚还是会把他淹没。


    他攥紧了缰绳,指节泛白。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那马车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他依旧没有离开。


    由于长时间的凝视,他的眼眸开始泛起酸涩,甚至带来一阵轻微的晕眩。


    陆观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掉转方向。


    他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参考张爱玲的《小团圆》月亮意象。


    这两天忙,明天多更点。[撒花]


    第53章 掬水月在手(1)


    策马回城时,陆观阙余光瞥见侧后方的岔路口处,冷不丁窜出几骑人马,动作迅捷,悄无声息,朝马车消失的方向奔去。


    霜露浓重,日光朦胧。他们虽衣着普通,但动作整齐划一,带着训练有素的杀气,绝非寻常的商旅之人。


    陆观阙面色幽深,心绪沉重,有一股微妙的预感。几乎没有犹豫,他猛地调转方向,朝着孟悬黎消失的方向奔去。


    风在耳畔呼啸,他伏低身子,心心念念的,唯有她。


    马车内,孟悬黎靠着车壁,闭上眼睛,忽然想起陆观阙曾经说,他这辈子都不会放过她,还要把她囚禁在身边一辈子。


    那时的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陆观阙,可现在看来,陆观阙变了,而她也变了。


    他们都在往好的自我方向发展,纵使日后不见面,也能为彼此的原谅和放手而感到欣慰。


    孟悬黎抿唇一笑,耳


    边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马蹄声。


    她走得很早,东都上下也只有陆观阙和府上人知道,如今急忙赶来的,难道是陆观阙?


    孟悬黎睁眼,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发现几个蒙面男子在和护卫纠缠打斗。


    刀光闪烁,鲜血飞溅,打斗声越来越激烈,伴随着惨叫声,马匹受惊,马车也轰然倾斜。


    孟悬黎来不及反应,车帘就被强硬挑开,闪着寒芒的刀锋倏然出现在眼前。


    孟悬黎瞳孔骤缩,几乎是同时,猛然向车厢另一侧撞去,胳膊酸痛,狼狈滚落到马车下。


    她撑起上半身,就要躲过那人的刀锋,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传来。


    “阿黎!”是陆观阙焦急的声音。


    他策马冲过来,手中长剑出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瞬间隔开砍向孟悬黎的刀锋。


    下一瞬,披风旋转,陆观阙将她牢牢护在身后:“别怕,我来了。”


    他眼神凌厉如刀,动作迅疾狠戾。孟悬黎怔怔看着他奋不顾身的身影,尘土飞扬,耳畔尽是刀剑碰撞之声。


    陆观阙武艺高强,虽是以少敌多,却丝毫不落下风。刀光剑影下,刺客不断倾倒。


    眼看形势就要被控制住。


    远处,官道旁的树林,一道冷艳的眸光闪过。


    郑婉若躲在树后面,双手紧握着精巧的弩弓。她脸色惨白,嘴唇也被自己咬出了血印。


    回想从前的话,郑婉若轻哼冷笑,是孟悬黎不守承诺,是孟悬黎让她沦为笑柄。


    所以,孟悬黎必须死。


    郑婉若手指扣上悬刀时,眼神却不由自主被陆观阙所吸引。


    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他为什么要这么护着她?


    孟悬黎凭什么值得他护?


    强烈的嫉妒心如同火药,轻松点燃,就能不可控地破坏一切。


    郑婉若定神,将弩弓瞄准方向,毫不犹豫按下悬刀。


    “嗖——!”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速度如雨前黑燕,快得惊人,直指孟悬黎的后背。


    陆观阙眼尾瞥见寒光,几乎是本能,迅疾转身,将孟悬黎拥入怀中,用自己的脊背,迎上那支带有恨意的箭矢。


    一声闷响。


    箭矢深深没入他的后背。


    陆观阙的身体剧烈一震,抱着孟悬黎的手臂瞬间收紧,旋即又无力松开。


    他低头,看着怀中惊愕抬头的孟悬黎,想说什么,但一张口,涌出的却是暗红鲜血。


    血像雪一样,洋洋洒洒,喷溅在孟悬黎的衣襟上。


    陆观阙双眸迅速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孟悬黎失声呼唤他的名字,几乎是同时,两人闷声跌倒在地。


    温热粘稠的液体迅速浸透孟悬黎的衣衫,她知道,那是他的血。


    远处,树林边缘。郑婉若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出现在眼前,手中弩弓滑落,整个人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直接瘫软在地。


    她面容血色尽失,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她没想杀他的。


    她没想杀他的。


    她要杀的,是孟悬黎。


    不是他。


    随行的护卫解决残余刺客后,惊呼冲上前,小心翼翼将陆观阙从孟悬黎身上移开,放在担架上。


    孟悬黎被人从地上扶起,怔怔看着他苍白的脸,紧闭的眼眸,以及唇角溢出的鲜血。


    她喉间哽涩,低颤道:“箭伤在右心偏下,很深……你们小心别碰到箭身。”


    “回府,快马去请太医。”孟悬黎手脚冰冷,几乎站不住,忙去推他们,“别管我,你们快去……”


    众人领命而去,扶摇牵来城门的备用马,孟悬黎二话不说,直接翻身上马,紧紧抓着缰绳,向府上疾驰。


    府上早已得到消息,大门敞开,德叔和下人们面色惊惶,簇拥着将陆观阙抬往主院。


    微风吹来,卧房里覆盖着一层灰冷光影,浓郁的血腥气也渐渐弥漫开来。


    陆观阙被小心安置在床榻上,那支乌黑的弩箭在他的后背,衣衫被血浸透成暗褐色。


    孟悬黎立在一旁,看着他后背渗出的鲜血,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吩咐道:“去打些热水,再把干净的白布,剪子拿过来。”


    一切准备妥当后,孟悬黎走到床边,挽起袖口,用剪子小心剪开伤口周围的衣物,让完整的伤处露出来。


    箭身粗糙,伤口皮肉翻卷,血流不止。


    孟悬黎眼眸含着薄薄的水光,她咬着唇,拿起一块干净的白布,在热水中浸湿又拧干,小心为他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


    “要是……要是我早一点离开。”她声音微弱,十分内疚,“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在考虑离开的时候,即使有过不舍,孟悬黎依旧可以坚定不回头。但看到这样的他,便是心如硬石,她也会动容惭愧。


    她以为,她的离开是对彼此最好的结果,没想到,她却以这样的方式,间接将他推向致命的深渊。


    她是不是做错了?


    她是不是不该离开?


    孟悬黎想到这里,心如刀割,简直无法呼吸。她喉咙滞涩,思绪僵硬,动作却依旧流畅。


    她换了一块又一块白布,想要按住那冒血的伤口,可那温热粘稠的触感,时刻都在提醒她:陆观阙的生命正在她手中消逝。


    “扶摇,帮我按住这里。”她用叠好的布巾压住伤口周围的血管,“用力,但别碰到箭身。”


    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只是凭借记忆中的法子,就像当初那样,即使寒冷,她也要救他。


    内室幽静,时间掠过处,尽是煎熬与折磨。孟悬黎没有停下,她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他的伤口。


    终于,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余太医来了!”


    须发皆白的余太医提着药箱,急匆匆走进来。顿了顿,他立在床前,看到陆观阙的状况和那支箭的位置时,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他颔首,示意孟悬黎让开,上前仔细查看后,眉头皱得理不清的丝线,毫无头绪。


    “余太医,他怎么样?”孟悬黎焦急探问。


    余太医收回手,摇了摇头,叹息道:“箭伤极深,位置险要,伤了经脉。而且……”


    他顿了顿,指向伤口:“这箭簇上,居然淬了毒。射箭之人,定是狠辣无情。”


    “毒?”


    孟悬黎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幸好旁边的扶摇眼快,及时扶住了她。


    “是。”余太医语气严峻,“此毒颇为猛烈,已随血脉运行。”


    “国公爷失血过多,加之毒性侵体,元气大损。只怕是凶多吉少,熬不过今晚了。”


    “熬不过今晚?”


    孟悬黎喃喃重复,看着奄奄一息的陆观阙,绝望如海浪般,瞬间将她拍在岸上。


    下一刻,她挣脱扶摇的搀扶,“扑通”一声,跪在余太医面前。


    孟悬黎抓住他官袍的下摆,仰起脸,泪水决堤而出。


    “余太医,求求您,救救他,求您想想办法!无论如何,救救他!他不能死……不能……”她语无伦次,只剩下内心最真实的哀求。


    余太医惊了一下,连忙弯腰想扶她起来:“夫人,夫人快请起!老朽受不起!”


    “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孟悬黎极少执拗失态,“求您了太医,您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余太医看她悲痛欲绝的样子,又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重重叹了口气:“若有燕京广德堂秘制的‘清灵解毒散’,或许能暂时压制毒性,争取些时日。”


    “广德堂的药,用料精奇,配制之法独到,于解毒续命一道最为擅长,只是……”


    他顿了顿:“只是那广德堂远在燕京,其药价值千金且不易得,如今国公爷这情况,怕是等不及。”


    燕京广德堂?


    孟悬黎跪在地上,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整个人瞬间一震,如同被言语背后的深意狠狠劈开。


    她记起来了。


    当时她离开燕京的时候,陈先生给过她一个药瓶,说是以后会用得到,让她务必收下,以备不时之需。


    她以为是寻常药,并未在意,回东都后,便将那药瓶随手收了起来,几乎遗忘。


    “广德堂,陈先生,药……”孟悬黎喃喃自语,眼神骤然升起希望。


    她毫不犹豫从地上站起来,不顾裙摆上的灰尘,也不顾手上的血污,转身就朝门外奔去。


    “夫人,您去哪里?”扶摇在后面惊慌喊道。


    孟悬黎没有回答,直接飞快跑到澄居,冲进内室,开始翻找梳妆台最低层那个很少用的首饰匣子。


    她手抖得厉


    害,几乎拿不稳东西。匣子里的珠钗环佩被她胡乱拨开,终于,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的药瓶。


    孟悬黎紧紧攥住药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透过一口气,转身回到主院卧房。


    “太医!药!您看是不是这个?”她气喘吁吁,将药瓶递给余太医。


    余太医疑惑接过药瓶,拔开木塞,凑近鼻尖,轻轻一嗅,又小心倒出一颗黑褐色的药丸,在掌心仔细查看。


    须臾,他眼中闪过惊讶和了然。


    “是!正是此药!”余太医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这成色,是广德堂陈先生的手笔无疑,夫人是从何得来的?”


    “先别管这些了。”孟悬黎急切催促,“快,快给他用药。”


    余太医不再多问,连忙示意下人帮忙,小心翼翼将药丸给陆观阙喂下去,又用温水送服。


    见陆观阙背后的伤口一团暗黑,余太医在孟悬黎协助下,悄然将箭簇和箭身拔了出来。


    屋里再次陷入死寂,一片幽暗中,众人屏息凝神。


    时间一点点流逝,陆观阙的呼吸依旧微弱。


    余太医上前诊脉,眉头渐渐紧锁。他收回手,看着忐忑不安的孟悬黎,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夫人,药是对症的。此药能护住心脉,延缓毒性蔓延。但是……”


    他这个“但是”,让孟悬黎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但是,国公爷伤势太重,失血过多,这药也只能暂保无虞,吊住他这口气。”


    余太医叹息:“至于能不能撑得过去……接下来,就要看他的命数和造化了。”


    命数?造化?


    孟悬黎怔怔听着,重新看向陆观阙。光影落在他的睡颜上,忽明忽灭,就像潜藏在绝望背后的希望。可如今,她看着绝望,却无法找到希望。


    她心绪复杂,走到床边,慢慢坐上脚凳,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流泪,只是静静地,固执地握着他,仿佛想把自己全身的温度都传递给他。


    孟悬黎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但还是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陆观阙,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你不能这样离开我。”


    满室昏暗,唯有她微弱的声音在闪烁,像梁祝里的蝴蝶,在白色坟山上,缠绵痴心,寻觅爱人的魂魄。


    余太医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来诊一次脉,此次都是蹙紧眉目,沉默摇头。


    窗子合着,天色微亮,光影悄悄透进来,照在地上,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历经生死,似乎更明朗了。


    内室有足够的炭火,孟悬黎浑身却散发着冷气。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她身子僵硬麻木,但理智,却在极致悲痛中,一点一点清醒了。


    她现在不能乱。


    陆观阙出事,这府上,乃至朝堂上都会引发风波。不过……当务之急,是那支淬了毒的冷箭。


    孟悬黎轻轻将他的手放回被褥里,动作小心,生怕惊扰了他。缓了缓,她扶着床沿,小心站起来。


    她膝盖酸麻,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扶摇。”她声音沙哑,语气平静。


    一直守在门外的扶摇立刻推门而入,看到孟悬黎的样子,不免担忧道:“夫人……”


    “听好了。”孟悬黎打断她,字字清晰,“立刻封锁国公爷重伤的消息。”


    “对外只称,国公爷旧伤复发,需要静养,此间闭门谢客。然后,再拿着我的名帖,去宫里和兵部告假,理由如上,措辞要谨慎,不能引起任何怀疑。”


    扶摇神情凛然,立刻领悟:“是,奴婢明白。”


    “府里所有人,包括昨日城门处的人,严令封口。若有一丝风声泄露,无论是谁,一律重处。”


    安排完这些,孟悬黎缓慢走了几步:“还有,你亲自带着可靠的人,去郑府一趟,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郑婉若‘请’过来。”


    “记住,要隐蔽些,别让老将军知道。”


    扶摇眼中闪过厉色:“夫人是怀疑郑小姐?”


    “不是怀疑。”孟悬黎语调低平,“是确定。”


    扶摇不再多问,领命而去。


    孟悬黎走到廊下,看见灿烂日光,竟觉得有些碍眼。


    她叹了口气,恍然想起昨日城门分别时,他不舍的眼神,想起他策马狂奔而来的神情,想起他毫不犹豫用身体为自己挡箭的瞬间。


    心脏被无形的手反复揉捏,痛得几乎没有形状。


    约莫一个时辰后,偏厅里。郑婉若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请”了进来。她发髻微乱,神色惊疑不定。


    郑婉若见到孟悬黎那一刻,立刻恢复倨傲姿态:“孟悬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竟敢让人绑我?”


    郑婉若挣扎了一下:“我父亲要是知道……”


    “郑小姐先别急。”


    孟悬黎打断她,声音缥缈得像霜雾。她缓步走到郑婉若面前。


    孟悬黎比郑婉若高一些,此刻垂眸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近乎冰冷的审判。


    郑婉若咽了咽,眼神忍不住闪躲。


    “昨日,城外官道,有一支淬了毒的弩箭。”孟悬黎缓慢地说,“是你放的。”


    不是疑问,是平铺直叙。


    郑婉若瞳孔微亮,旋即辩驳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弩箭?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血口喷人。”


    “你不知道?”孟悬黎淡淡道,“需要把那个特制的弩箭拿来吗?或者,把跟着你出城的侍女喊过来?”


    “哦不对,那个侍女,现在在我手里。”


    郑婉若身体颤抖了一下,眼神有些慌乱。她没想到孟悬黎的动作会这么快,这么狠。


    “是我又怎么样?”郑婉若索性抬起头,眼里都是恨意,“我根本没想杀他,我要杀的是你。”


    “你承认了。”孟悬黎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承认,有些出乎意料。


    “要不是你,他怎么会瞧上孟家那样的门第?要不是你,他怎么可能会看不到我?都是因为你!”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带着哭腔,充满了恶毒。


    孟悬黎静静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所以,你就要杀了我?”


    “对!是你先违背诺言的!是你骗我的!”


    一提到陆观阙,郑婉若思绪如麻,眼神狂乱:“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得到他?我等了他那么多年,你算什么?一个后来者,你凭什么夺走他?你该死!”


    郑婉若喘着气,又哭又笑:“可我没想到……没想到他会为你挡箭,他明明,明明可以不管你的。”


    “他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


    说到最后,郑婉若泣不成声,声音里都是对孟悬黎的恨,和对陆观阙救人的不解。


    孟悬黎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竟觉得可悲。她容色冷峻,低沉道:“念在你父亲为朝廷征战多年,念在你一片痴心用错地方的份儿上,我不杀你。”


    郑婉若抬眸看着她,那眼神里,尽是不可置信。


    “但从今日起。”孟悬黎一字一顿道,“你待在郑府,一步也不许踏出府门。我会派人‘守着’你。”


    “若你敢违抗,我会立刻把你刺杀他的罪证呈报朝廷。你比我清楚,刺杀朝廷命官,等同谋逆。到时候等你的,就是内狱。”


    听到内狱,郑婉若打了个寒颤,那是专门关押犯事宫嫔、宗室、重臣家眷的地方,进去的人,很少能活着出来,即便出来了,也是人不人,鬼不鬼。


    郑婉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冷笑道:“你敢!我父亲战功赫赫!就算是郡主,也不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你父亲保不住你。”孟悬黎眼神锐利,“证据确凿,众目睽睽,郑老将军一世英名,难道要毁在你这个女儿手里吗?更何况——”


    孟悬黎悄然上前,几乎贴着她的耳垂,幽幽道:“若是陆观阙死了……”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所珍视的一切,一点一点,在你眼前化为灰烬。”她的语气低缓,没有咬牙切齿。


    郑婉若侧脸,看着孟悬黎的那双眼睛,不是平日的柔和,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决绝。她瞬间相信,如果陆观阙真死了,孟悬黎绝对会说到做到。


    郑婉若腿一软,“咚”的一声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陷入无边恐惧。


    孟悬黎不再看她,对旁边的嬷嬷挥了挥手,淡声道:“把郑小姐送回府,别让她死了。”


    处理好所有的事,夜已经很深了,孟悬黎望了望立在阴


    影里的护卫,抬手推开了卧房的门。


    屋里的血腥味和药味还未散去,烛火被侍女挑亮了些,勉强能驱散昏暗。


    余太医暂时去歇息了,留一个徒弟在外间候着,内室只剩下孟悬黎和床上的陆观阙。


    她走到床边,停下脚步,静静看着他。他的脸色比白天更难看了一些,呼吸微弱,安静得让人心慌。


    她注视了许久,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才缓缓坐在脚凳上。


    孟悬黎伸出手,避开敷药的位置,轻轻握住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他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却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力量。


    孟悬黎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他的掌心中。肌肤相触的瞬间,她鼻腔酸胀,眼眶瞬间红了。


    但她没有流泪,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感受他掌心那点微弱的热意。


    孟悬黎望着微弱光影,轻轻开口:“陆观阙……今天我做主,把所有事情都处理了。”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聊天:“还有,我把郑婉若关起来了,不许她再出门。我吓唬她说,若你死了,我绝不会放过她……”


    她停顿了一下,尽力平复心绪:“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变了,变得狠心了。”


    孟悬黎的声音有些疲惫:“可是陆观阙,我没有办法。你躺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让外面乱了,也不能让伤害你的人好过。”


    她蹭了蹭他的掌心,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似乎想要通过言语,将他的灵魂拉回来。可他的灵魂虚幻得像微风,能感受,却握不到。


    “其实,你要给我和离书时,我心里……是难过的。”她把隐瞒的秘密,终于说了出来,“我没有表现出来,是不是?”


    “我甚至还跟你说‘谢谢’……我装得很平静,也很洒脱。”


    孟悬黎自嘲地笑了笑,有些苦涩:“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离开你。不管你说什么,都要走得干干净净,头也不要回。”


    “因为,我以前总觉得,在你和自己面前,我必须选择自己。我害怕为你改变,害怕为你失去自我,害怕变得再也不像自己。”


    孟悬黎哽咽道:“我不想再变得那么卑微,那么可怜,就像……我阿娘当年那样。”


    这是她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提到自己内心最深处,关于从前的阴影和恐惧。


    “所以,当你伤害我的时候,我筑起城墙,将你推开,也把自己关在城中。我以为那样就安全了,不会再痛苦了。”


    她的声音带着迷茫和痛苦:“我甚至觉得,离开你,是保全我自己的唯一办法。”


    “可是……”她哽咽道,“可是当你愿意抛下骄傲,抛下顾虑,抛下生命,用身体挡住那支箭的时候……”


    “陆观阙,我心里那堵墙,它碎了。”


    孟悬黎抬起头,眼泪终于无声滑落,一滴,两滴,滚烫地落在他掌心中,又迅速变凉。


    “碎得干干净净,碎得一塌涂地。”她努力让每个字清晰,“我看你倒下去,看你为我流了那么多血……我突然发现,什么尊严,什么保全,在失去你面前,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我后悔了……陆观阙,我后悔说要离开你,后悔把那些所谓的原谅看得太重,后悔没有早一点告诉你。”


    她轻轻摇晃他的手:“陆观阙,你听到了吗?我选择你了,我不走了,只要你醒来,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内室里依旧安静,只有她低缓和压抑的抽泣声。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醒来,只是固执地握着他的手,在她疲惫倒下之前。


    第54章 掬水月在手(2)


    翌日清晨,霜露浓重,国公府呈送上来的告假文书,一直在御案上,没有翻动的痕迹。


    皇帝在案上批阅奏折,忽而听见鸟叫声,抬眸望去,尽是空茫。他放下朱笔,深深叹气,拿起告假书,简单看了看。


    上面说陆观阙旧病复发,需要静养一段时日,字迹工整,丝毫不乱。


    皇帝眼眸微深,倏地想起前日的密报:国公府异动,闭门谢客。有目击者称,城外官道有厮杀声。


    陆观阙是他血脉相连的表弟,也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心腹。依照陆观阙往常的行为作风,此次如此做派,只怕是受了重伤。


    可这朝廷上下,又有谁敢对他动手?难不成是边境余孽?或者是……


    等等,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来人,去郑府请郑老将军。”皇帝声音平静,没有太多情绪。


    不多久,郑老将军沉稳步入殿内,行礼如仪:“臣郑磬参见陛下。”他鬓角花白,面容刚毅,眼神深沉。


    “平身吧。”


    “听闻陆国公前日旧伤复发,需要静养,朕心甚忧。”皇帝语气温和,像是唠家常,“郑老将军与他一同作战,可知他身体有何不妥?”


    郑磬举止规矩,垂首答道:“回陛下,国公爷在战场上受了许多伤,偶尔反复也属常事,陛下不必过于忧心。”


    皇帝轻点下颔,眼风一扫,又道:“说起来也是有趣。朕听闻,前日有人在城外官道见到了令爱的车驾。”


    “年轻人活泼,喜欢出游是好事,只是如今京郊不算太平,老将军还需多提醒她才是。”


    郑老将军倏忽疑惑,旋即抬头,照实说道:“陛下怕是听错了。小女婉若前几日不慎感染风寒,这几日一直在家中静养,并未出门。”


    “这孩子身子骨有些弱,老臣还特意吩咐人小心照看,不许她吹风。”


    他神情自然,看不出一点痕迹。


    皇帝眯起眼睛,心下猜到了七八分。他面色温和,幽幽道:“原来是这样,那应该是朕听差了。”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军务之事,郑老将军躬身行礼,告退离去。


    皇帝站在窗前,看着郑磬消失的背影,脸上的温和瞬息间褪去,只剩冷峻。


    他抬手,重新拿起那份告假文书,目光幽深。


    郑婉若,果然是她,为了那点事情,欺瞒父亲,动用弩箭,刺杀家眷,甚至间接导致陆观阙重伤。


    其行当诛。


    不过现下,他还不能明着处置郑婉若。没有确凿的证据,不仅动不了她,也会寒了老臣的心。


    但这口气,也不能不出……


    “暗影。”皇帝对着殿外,低声唤道。


    瞬息间,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单膝跪地。


    皇帝淡淡道:“去查查前日城外,郑婉若所用的弩箭来源,还有参与人手。”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至于郑婉若本人,既然对外说得了风寒,那就让她的风寒再重些。”


    “是。”地上跪着的人简短应下,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见。


    安排完后,皇帝并未轻松多少,他抬眸,望向黑沉沉的天空。


    这次的事,究其根源,还是孟悬黎。陆观阙若不是为了救她,也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这个女人,虽然及时处理了这件事,但她对陆观阙的影响太深,深的程度,让他这个皇帝极其不安。


    陆观阙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剑,这把剑,绝不能有软肋,绝不能有牵绊,也绝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


    上一次是晕厥,这一次是中箭,下一次呢?


    下一次会不会直接没命?


    他不能再看着陆观阙步入险境。


    皇帝深深叹气,眼神逐渐坚定而冷酷,他看向烛火,心中有了决断——孟悬黎,不能再留了。


    #


    这些日子,陆观阙安静躺在床榻上,各种名贵的药材像雨后的坑洼水,一点一点渗进去,是沤烂的苦涩。


    他的伤口没有继续恶化,但箭簇上的毒素,似乎在他体内盘旋,久久不去。


    绝望的情绪,孟悬黎感受了许多遍,不过她没有放弃希望。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但连日的紧绷和忧虑,终究是耗尽了她的心力。


    这日午后,日光灿烂,微风不动,孟悬黎感到强烈的眩晕,眼前倏忽发黑,几


    乎要栽倒在地。


    余太医看她苍白脸色,忍不住劝道:“夫人,您去歇一会儿吧。这儿有老朽守着,一有动静,立刻让人去唤您。”


    身体需要休息,孟悬黎犹豫片刻,决定听从。她哑声道:“有劳余太医。”


    孟悬黎放下帕子,松开袖口,深深叹气,步入廊下。等回到澄居的时候,她解开衣裳,躺在床上,瞬息间,陷入了昏睡。


    梦里。


    陆观阙面容红润,双眸光亮,薄唇微抿,一袭玄色衣袍,浑身散发着活人的气息。


    背后是茫茫大雪,他弯起眼眉,隔着雪粒,对她微笑。她呼出热气,欣喜若狂扑上去。


    瞬息间,寒风凛冽,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身体变得冰冷,迅速倾倒在雪里。他张了张口,没有声音。


    但她却听到一句:“阿黎,我走了。”


    “不!”


    孟悬黎猛然从梦中惊醒,心跳不止,额角也闷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窗外天色昏暗,已是傍晚。这梦太过真实,真实得让她心口一阵阵发紧,几乎喘不过气。


    还没安稳下来,门外传来了扶摇的声音:“夫人,您醒了吗?”


    孟悬黎透过一口气,语调低平:“怎么了?”


    “宫里来人了。”


    扶摇推门而入,脸色凝重:“陛下传召,请夫人即刻入宫,说有话要问。”


    陛下?


    这时候突然召见,是为了陆观阙的伤势?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孟悬黎只见过皇帝两次,每一次,对方都是深沉难测的神情。此时传召,应该不是关心那么简单。


    孟悬黎压下犹疑,掀开被褥,声音平静:“更衣,备车。”


    不多久,马车驶入宫门。


    引路的内监低眉顺眼,脚步无声,将孟悬黎带入一处偏殿。


    殿内灯火通明,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皇帝并未坐在龙椅上,而是负手立在窗前,遥遥望着暮色。


    他身着常服,背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孟悬黎垂眼,依礼跪拜:“臣妇孟氏,叩见陛下。”


    皇帝缓缓转身,眼神凌厉,透露出审判的意味。


    他没有立刻让她起身,而是任由她跪在砖地上,像是无声的惩罚。


    过了许久,皇帝淡淡开口:“平身吧。”


    “陆观阙,近况如何?”


    孟悬黎目光始终垂下,她站起身,照实说道:“回陛下,国公爷仍昏迷不醒。”


    “余太医说,伤势暂稳,但毒素未清,能否醒来,仍需时日。”


    “仍需时日……”皇帝重复着这几个字,听不出喜怒。


    须臾,他踱步至孟悬黎身前,眼神如刀,嗓音低沉:“朕这个表弟,从小性子温和,最招长辈们喜欢。”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继续道:“但长大后,朕记得,他第一次在御前失态,甚至可以说是求人,是因为你。”


    孟悬黎被他的目光灼烧着,心头微动,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那时候先帝还在,他过生辰,什么赏赐也不要,就跪在父皇宫门外,求一道赐婚的圣旨。”


    皇帝目光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睛,继续说道:“先帝起初不允,觉得虽有长辈的口头之约,但孟家小门小户,不能为他助力。”


    “可他偏要那么跪着,从清晨到深夜,谁说都不起来。朕当时去拉他,他还说什么,非你不娶。”


    孟悬黎咬着唇的内侧,指尖也微微蜷缩。她知道赐婚的事,但不知道这背后,他是这样的固执和恳求。


    她心底深处,不免泛起细微的悸动。


    皇帝抬眸看去,继续道:“那时朕就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她这般恳求。”


    “如今看来,确实非同一般。不过……”


    他声音陡然转冷:“你又是如何待他的?成婚以来,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开,你每一次转身,每一次将他推开,都让他因你险些丧命。”


    孟悬黎抬眼看他,想要辩解什么,但见他神情里尽是偏见与愤恨,她的话堵在了喉间。


    她和陆观阙之间的种种,那些伤害与误会,那些争执与无奈,岂是外人能轻易断言的?


    皇帝见她沉默,只当她无言以对,语气凌厉:“若不是你执意要走,他怎会去送你?若不是护着你,他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


    “孟悬黎,你扪心自问,你带给他的,除了麻烦和灾祸,还有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帝王该有的平静:“若没有你,朕会为他择一个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夫妻和睦,顺遂一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不知好歹的你,连命都保不住。”


    孟悬黎听到“不知好歹”时,感到荒谬,皇帝将陆观阙的不幸,全部归咎在她身上。


    她想反驳,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因为她深知,在至高无上的皇权和根深蒂固的偏见面前,个人的辩解,显得苍白且无力。


    皇帝见她沉默,转身走到书案后,劈头盖脸道:“孟悬黎,朕今日让你来。”


    “是想告诉你,你若真的爱他,真的想让他活下去,就离开他。”


    孟悬黎长睫闪动,眼神迷茫,就像航行在海面上,失去了方向。她有了反驳的情态:“不……我不会离开他。”


    “离开?”皇帝瞪了她一眼,不容置疑道:“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朕会像处理燕京之事一样,对外宣称你染病身亡。从此,这世上再无孟悬黎。而他,在失去你之后,或许会痛苦,但时间久了,总会彻底死心。”


    “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放下你。”


    孟悬黎僵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被强制分离的痛楚。


    她看清了自己的心,也决定抛开一切,留下来。可现在,皇帝的权力却为她制定了死亡的结局。


    孟悬黎咽了咽,坚定摇头:“陛下,我不想走,也不能走。”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她继续道:“我想等他醒来,好好和他在一起。”


    皇帝看着她执拗的眼神,怒意几乎要冲破理智。他现在就要下令,将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直接拖下去处死。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脑中晃过陆观阙晕厥的画面,和眼前女子一样,是执拗又痛苦的神情。


    若他现在杀了孟悬黎,等陆观阙醒来……那他失去的,不仅是一个表弟,更是一把利剑,一个他倚重的臂膀。


    因为一个女人,不值得。至少,现在不值得。


    皇帝压下翻涌的杀意,眼神冰冷,盯着孟悬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朕今日不动你。”


    “若你安分守己待在他身边,朕可以放过你。但再让朕知道,他因为你受伤,因为你痛苦,到时候,朕会亲手了结你,绝不留情。”


    孟悬黎松了口气,依着礼数,缓缓跪拜:“臣妇谨记陛下教诲,叩谢陛下不杀之恩。”她的声音隐忍。


    皇帝看着她的身影,不再多言,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孟悬黎站起身,垂下目光,一步快一步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宫殿。


    直到走出殿门,绕过一道回廊,她才真正放松下来。但随之出现的,便是一个小小的身影,由内侍陪着,像是等了许久。


    太子萧临见她出来,眼睛一亮,快步迎上去,急切道:“婶……婶婶,我听说叔叔病了,他现在怎么样?严不严重?”


    见孟悬黎有些惊惶,萧临眨了眨眼:“父皇准许我去府上探望他。”


    孟悬黎见他眼神清澈又担忧,心中微微一动。她知道,太子和陆观阙素来亲近,陆观阙入宫,偶尔还会指点太子骑射。


    只是,这皇帝刚和她说完那番话,就准许太子前去探望?


    这其中的意思,应该是想让太子借着探望的机会,亲眼监察她的一举一动。


    孟悬黎抿唇,心中泛起冷意,这天家之人,心思果然深沉。


    但看太子那真切的神情,她犹豫了一下。孟悬黎微微屈膝:“殿下挂念,臣妇代国公爷谢过殿下。”


    “只不过,国公爷如今还没醒,若殿下不嫌弃


    ,那就恭迎殿下驾临。好吗?”


    “不嫌弃,不嫌弃。”太子连忙摆手,“叔叔伤得那么重,我一定要去看看他才安心。”


    “我过几日……不,我明日就去。”


    孟悬黎点头应下。


    和太子分别后,她坐上回府的马车,心情比入宫时还要沉重。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孟悬黎还没站稳,扶摇便急匆匆迎上来:“夫人,您可回来了。余太医说,国公爷似乎要醒了。”


    孟悬黎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繁杂的愁绪瞬息被清扫,只剩扶摇的话在耳畔回荡。


    她来不及细想,直接提着裙摆,朝主院狂奔而去。


    来到卧房后,余太医刚给陆观阙诊脉结束,脸上有振奋之色。


    他见到孟悬黎,立刻禀报道:“夫人,国公爷的脉象,比之前稍有力了些。”


    孟悬黎目光清灵,聚焦在陆观阙身上,一步快一步走过去,脚步有些虚浮。


    直到床边,她停下,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急切呐喊,而是慢慢俯身,伸出双手,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握住陆观阙的手。


    不知是受她的影响,还是他自身的热意,他的手似乎比从前暖了些。


    她鼻腔一酸,温柔呼唤:“陆观阙……你看看我。”——


    作者有话说:先不捉虫了,等完结再捉,遇到错别字、多字、少字,请大家见谅。


    第55章 掬水月在手(3)


    深夜,陆观阙做了一个哀伤又悠长的梦。


    梦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狂风暴雨,只有孟悬黎。她的眼泪像月亮下的黑色海水,每流动一次,都能吞没他的神经。


    他望着白色海岸,想要拭去她的眼泪,可她却颤抖后退,苦苦哀求:“陆观阙,你放过我吧。”


    “我不想死在你手里,我求求你,放过我。”


    他伸手想要拉回她,她反而离得更远,一阵海浪过后,留在他手心的,唯有那细腻的沙砾。


    再回首,孟悬黎站在虚幻的悬崖边,眼神空洞,隔着眼泪,绝望和他对视。


    几乎是同时,她掏出匕首,毫不犹豫刺向自己的心口,鲜血如红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不!”


    陆观阙猛然从梦中醒来,惊惧喘息,后背传来撕扯的刺痛感。


    察觉是梦境,他透过一口气,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在沉沉的光影中,他看到了她。


    孟悬黎闭着眼睛,趴在床边,侧脸对着他,嘴唇干燥,碎发凌乱,看起来憔悴不堪。


    他回忆起城外官道的情景,那时候,孟悬黎在他怀中,眼尾闷红,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水光,和他现在一样,害怕面前之人,瞬间消失。


    陆观阙停顿了一下,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侧脸。


    孟悬黎似乎察觉,长睫颤动,缓缓睁开眼眸,对上了陆观阙的眼睛。


    这一刻,安静极了。


    孟悬黎脸色有点白,眼神有点迷茫。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旋即聚起水汽,越来越浓,化作大颗泪珠,无声落了下来。


    全程,她都是安静的。


    陆观阙感受着她的热息,眼尾浮着红血丝。他咽了咽,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拭她不断涌出的泪水。


    “怎么哭了?”他喉咙干涩,声音嘶哑。


    孟悬黎倏忽回神,胡乱地用袖口擦了擦眼泪,透过一口气:“……我也不知道。”


    她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从前都是不哭的。”虽然是假话,但她还是说了。


    她不想让他,因为她的情绪,而感到内疚。


    “幸好你醒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说着,孟悬黎吸了吸鼻子,微微仰脸。


    陆观阙的心口传来刺痛的余韵,他低敛眉目,握住她的手:“就算不醒,也可以面对。”


    她想到他的身体,胡乱点点头:“我给你倒盏茶。”


    说罢,孟悬黎直起身,扶住他的肩膀,在他身后垫上软枕。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口。


    内室昏暗,她的脸却蒙上一层水光,闪闪烁烁,像湖水中的月光,有一种流丽的美。


    孟悬黎端来案几上的温水,很有耐心地喂到他唇边。


    陆观阙顺从地喝着水,目光聚焦在她的脸上,清淡说道:“先把这放放。”


    孟悬黎抿唇,将瓷碗放在一旁,重新坐在床边。她垂着眼,声音很轻:“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嗯……”他微弯唇角,“都还好,就是这里有些痛。”


    孟悬黎依循他的目光,看向他的心口,有些苦涩,说道:“是里面痛,还是外面痛?”


    “里面。”陆观阙注视着她,“……为什么要留下?”


    该来的总会来,孟悬黎咬着唇的内侧,缓慢说出心里话:“我想留下。”


    “你可以为我这般拼命,我也可以为你这般拼命。你离不开我,我也可以离不开你。”


    这话的重量,不仅孟悬黎自己清楚,陆观阙更清楚。


    但他明白,这只是一场梦,或者说,这是她施舍众人背后的金光。他从前听过这些话,有过信奉,也有过不信。


    可现在,他不敢有任何奢望,因为他明白,奢望多了,失望就多了,到时候,痛苦就会咀嚼身心,让他像从前那般,不再像人。


    他想让她自由,即使他获得痛苦。他不想再让她像梦中那般绝望,那般苦苦哀求。


    须臾,陆观阙透过一口气,清淡道:“我救你,不是博取你的同情,而是出于本能,即使你恨我或者怨我,我都会救下你。”


    见她沉默不语,陆观阙抿唇,一字一句说:“所以,如果你本心是离开,就不要因为我救你这件事,阻止你的脚步。”


    “阿黎,我不想再让你,因为我而伤心欲绝了。”


    孟悬黎猛然抬眸,睫毛忽闪,喉间哽涩:“陆观阙……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不走,那就不走了。”她语调凹凸,带着些恼意。


    陆观阙叹了一口气,有些苦涩:“不是我听不懂,而是,你的话太重,太好,我没资格接受。我不能再违逆你的心愿。”


    “阿黎,我知道你很好,也知道你对任何人都好,所以我不奢求你对我做什么,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最好,再开心些。”


    话音落下,陆观阙偏过脸,不再去看她。他怕他再看一眼,会舍不得她走。


    孟悬黎有些气恼,缓慢俯身,双手捧着他的面颊,逼迫他看着自己。静了许久,她微哑地开口:“陆观阙,我的心告诉我,我要留下来,我要和你走下去。”


    “我是主动的,我是愿意的,我是……爱你的。”


    “我看着你的眼睛,我确定,我说的都是真的。”


    陆观阙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真实的情意,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破晓熹光,驱散了他心中的迷雾。


    她真的。


    爱他。


    她的话像夏日的晚风,轻轻吹来,让陆观阙眼睛发酸,几乎无法呼吸。他握着她的手腕,


    仿佛真的握住了倾洒的月影儿。


    孟悬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攥得生疼,她蹙眉,全然看不懂他的意思:“你不相信吗?”


    陆观阙喉间滚动,抬手扶着她的后颈,轻轻贴着她的额头:“从前,我是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但现在,我相信,即使是梦。”


    他的热息在她面上流动,孟悬黎微挣他的手,轻轻贴在他的胸膛前,听了听他的心跳:“不是梦,是真的。不过,这些话,要在你彻底好之后才算数。”


    “为了我。”她轻声道,“陆观阙,你要活下去。”


    话音刚落,孟悬黎的余光却瞥见了他的手臂。


    上面除了包扎痕迹,还有一个狰狞的疤痕。那是承载他们从前的痕迹。他们破裂一次,那疤痕便更深一层。每一次血流如瀑,她愤恨不已,他却毫无反应。


    还有那些她曾刻意忽略的伤痕,或者被他轻描淡写带过的痛苦,此刻在她眼里,都变得无比清晰。


    每一道,似乎都在诉说他经历的危险,以及,他为她涉险的往事。


    孟悬黎的心越来越重,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不再试图挣开手,而是顺着他的力道,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颈窝处。


    陆观阙倏忽怔愣,旋即放松下来。他低眸,缓缓抬起手,一下一下,轻柔抚摸着她的发丝。


    “看来,这苦肉计真的管用。”他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调侃道,“早知阿黎这般心疼我,我就……”


    “不准这样说。”孟悬黎猛地抬起头,打断他未尽的话语,“你不准拿自己的命开玩笑,陆观阙,我不准。”


    陆观阙正好对上她的眼睛,见她紧张的模样,他收敛笑意,看着她,认真而专注,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不说。”他承诺道。


    陆观阙目光贪恋,流连在她眉眼之间,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沉默了片刻,他再次开口,声音很轻:“阿黎,我好像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孟悬黎咬着唇,反驳道:“你都这样了,还高兴?你就是想骗我的眼泪。”


    陆观阙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的泪痕,摇了摇头,眼神温柔如糖水:“没有骗你。”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才继续道:“看你这么担心我,还说再也不离开我。我是真的高兴。”


    孟悬黎微怔,旋即将脸重新埋在他的颈窝,声音闷闷的:“你醒了,我也高兴。”


    晨雾中化开一点水,太阳升起来,金黄色的,像烂熟的枇杷果,悬浮在青绿色的树叶上。


    人间四月,暮春之时。璞园内院,草木葱茏,暖风和煦。


    陆观阙披着一件宽松的外袍,半靠在软榻上。他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眼眸稍显明亮。


    余太医每隔几日就会到府上诊脉,每次都是那句:伤势恢复得不错,毒素已清,但脏腑受损,元气大伤,还需静心将养两月,方可活动。


    陆观阙虽心急朝堂军务,但知此事急不来,只能耐着性子在府中休养。


    孟悬黎坐在他身旁的石凳上,正削着一个雪梨,动作熟练而轻缓。


    这两个月,她几乎处处小心,留意着他的饮食起居,原本冷淡的眉宇间,也添了几分柔和。


    德叔匆匆而来,说是郑老将军递了帖子,请求拜访。


    陆观阙与孟悬黎对视一眼。


    关于郑婉若行刺之事,虽被压下,但知道的人,心里都门清。这段时日,郑府一直闭门谢客,郑磐也称病未曾上朝,想来为了郑婉若,也是操碎了心。


    陆观阙沉吟片刻,开口道:“请郑老将军进来吧。”


    不多时,郑磐独自一人,穿着常服,步履沉稳,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靠在榻上的陆观阙,眼底掠过复杂的情绪,旋即抱拳,深深行礼:“国公爷,夫人。老夫教女无方,特来请罪。”


    郑磬声音低沉,那挺直的脊梁,此刻在晚辈面前,也不自觉佝偻了几分。


    陆观阙微微抬手,语气平和:“老将军不必多礼,请坐。”


    郑磐没有坐,依旧站着,继续说道:“小女婉若犯下如此大错,险些害了国公爷性命,老夫心怀愧疚,无地自容。”


    “今日,老夫已将她带来府外,是打是杀,或是送官究办,全凭国公爷与夫人发落,老夫绝无半句怨言。”


    陆观阙沉默了一下。他对郑婉若,自然是有怒意的。那淬了毒的弩箭,险些让他与孟悬黎阴阳永隔。但面对这戎马一生的同僚,他心中有些不忍。


    他将目光投向孟悬黎,孟悬黎将削好的雪梨递给他,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抬眼看向郑磐。


    孟悬黎的眼神很平静,不是愤怒,不是得意,而是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


    缓了许久,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平稳:“郑老将军。”


    “因爱生痴,因痴生妄,因妄生恨,最终蒙蔽双眼,迷失心智,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1]


    “郑小姐便是如此。”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陆观阙苍白的面容,想起那支弩箭和满地鲜血,心口仍有疼痛的余韵。


    孟悬黎语调低平:“如今,国公爷醒了,我也无事。郑小姐年少冲动,行事偏激,说到底,也是可怜人。”


    “不管是打杀,还是送官,都于事无补,反而徒增纠缠,让两府不得安宁,也让老将军晚年难安。”


    孟悬黎见老将军垂首不语,继续道:“既然郑小姐是因执念做出此事,不如就让她在府中独居一院,静心思过,每日抄写佛经。”


    “什么时候真正醒悟了,什么时候再让她出来。”


    抄写经文,就是让她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中,直面自己的内心,磨去那些疯狂的执念。


    陆观阙听完,眼中闪过了然和赞同。他看向郑磐,将孟悬黎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道:“老将军,内子之意,亦是陆某之意。此事,便如此了结吧,望郑小姐好自为之。”


    郑磐站在原地,愣了很久。他本以为今日至少要颜面尽失,却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堪称宽厚的处置。


    他看向孟悬黎,又看向陆观阙,眼眶有些发热。


    他再次深深揖下下去,这一次,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感激:“老夫代婉若,谢过国公爷,谢过夫人。日后回去,定当对她严加管束,绝不让她再踏出院子半步。”


    送走千恩万谢的郑磐,凉亭内恢复了安静。


    陆观阙握住孟悬黎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低声道:“我以为,你会恨她。”


    孟悬黎靠在他肩头,看着亭外摇曳的花枝,目光悠远:“恨过。但看着她父亲那般模样……又觉得,彻底的惩罚,不如给人一丝悔改的生机。何况……”


    她转过头,看着他:“你醒了,我们还好好的,这比什么都重要。何必让一个可怜人赔上性命,让她父亲余生都活在痛苦里?”


    陆观阙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我是怕你委屈。”


    孟悬黎在他怀里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她不是委屈,只是历经生死,更加懂得,有些执念该放下,有些宽恕,不仅是对他人的救赎,也是对自己的解脱。


    她不愿再因仇恨,困住自己和所爱之人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引用《妙色王求法偈》


    有虐的话,会提前说。55章56章稍微甜点。


    第56章 掬水月在手(4)


    时间如流水,这日午后,皇帝微服亲至,没有过多的仪仗,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侍卫。


    皇帝缓慢步入璞园,抬眸一望,看到孟悬黎和陆观阙形影不离,在廊下散步。陆观阙脚步缓慢,比起先前的卧床不起,整个人多了许多生气。


    两人正说着话,余光看到皇帝,对视一眼,携手走了过来。


    “看来余太医的医术果然精湛,你这身子,恢复得倒是挺快。”皇帝在厅中上座,眼风扫过孟悬黎,最后落在陆观阙身上。


    陆观阙微微欠身:“劳陛下挂心,臣已无大碍,只是还需将养几日。”


    皇帝点点头,端起茶盏,并未立刻饮用。他沉默片刻,眼神幽深锐利,带着审视意味,这是他作为帝王的疑虑。


    孟悬黎垂着眼眸,在安静中,能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打量。


    “陆观阙。”皇帝放下茶盏,声音平稳,不容置疑道,“你此次重伤的原因,你知道,朕也知道。”


    陆观阙神色未变,恭敬回道:“是臣疏忽,劳陛下担忧。”


    皇帝摆了摆手,打断他接下来


    要说的客套话。他看向孟悬黎,目光复杂,平平叙述:“朕以前,一直觉得她是你的拖累,甚至还想杀了她。”


    “因为每一次的事,只要涉及到她,你就会深入险境。上一次是晕厥,这一次是险些送命。”


    孟悬黎的手垂落在两侧,有些重,像被海水压住了。皇帝今日来府,又重提旧事,用意会是什么?


    陆观阙眼神清明,正要开口反驳,皇帝却话锋一转:“不过,历经此事,朕倒是看明白了一些。”


    他目光在陆观阙和孟悬黎之间流转,旋即微微一笑:“你们两个,一个不甘示弱,一个肯抛下生死,是天生一对才是。”


    “朕从前做的一切事,都是出于你的安危,如今见你们情意相通,朕也算是放心了。”


    陆观阙挑眉,看向孟悬黎,对上她的眼睛,发现她和他一样,对皇帝的话,都有些出乎意料。


    皇帝见两人眉目传情,努了努嘴,站起身,走到陆观阙面前。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随意,却带有深意:“既然你身子渐好,有些事也该考虑起来了。”


    “你们成婚也有两三年了,风波不断,如今既然已经说开,也该安稳下来了。这偌大的国公府,总该添些人气才是。朕还等着,喝你们孩子的满月酒。”


    皇帝说完,见两人都不吭声,心下隐笑,便转身离去。


    无声的微妙气氛,没有人再主动开口。陆观阙悄然上前,默默握住了孟悬黎的手。她的手有些凉。


    皇帝的这番话,像风吹过湖面,阵阵涟漪后,唯有平静。孩子这个事,在她和他之间,因为过往的隔阂与分离,几乎从未真正面对过。


    窗外下起了雨,云雾缭绕,孟悬黎的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她方才一直没说话,是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陆观阙,他虽然没提过孩子,但她明白,因为避子药的事,他应该是很难过的。


    当晚,月亮没有出现。陆观阙沐浴完毕,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中衣,墨发微湿,带着些水汽,步入澄居。


    外间一片安静,只有内间传来细微的水声。


    他循声走去,掀开帘子,绕过屏风,便看到孟悬黎背对着他,坐在氤氲浴桶中。


    水汽蒸腾,乌黑长发湿润,黏在她白皙纤细的肩颈上,有一种朦胧脆弱的美。


    陆观阙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静静地注视着她。从前,他们有时忙碌,有时心有隔阂,有时隐瞒,很少有这么平和的时刻。


    良久,他悄声走过去,风吹过,孟悬黎大概是察觉到了。


    她没有回头,身体微微紧绷,旋即放松下来,环抱着双膝,抬眸看着他,沉默不语。


    陆观阙微低下头,和她说话:“需要帮忙吗?”


    孟悬黎点点头,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她指了指自己的唇:“这里。”


    陆观阙手臂从前面环住她光滑的肩颈,低下头,唇瓣带着清冽的气息,印在了她的唇上。


    孟悬黎闭上眼睛,感受着来自他的温度和触碰。因为水是温热的,她脸颊绯红,舌尖发烫,被他吻着,眼眸湿润。


    陆观阙见她没有抗拒,心下微动,一手轻柔握住她的后颈,一手小心扶着她的侧脸。


    水珠顺着她的眉眼、脸颊、锁骨滑落,落在水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良久,陆观阙拉开距离,注视着她,眼底都是翻涌的情意和渴望。他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低声唤道:“阿黎……”


    “我们忘掉从前,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孟悬黎肩颈泛起潮红,点了点头,声音因情动而有些沙哑:“好。”


    陆观阙不再多言,将他从水中打横抱起。水花四溅,她轻呼一声,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在熟悉的昏暗中,他抱着她走向床榻。纱幔微动,隔绝了外间的月光和凉意,帐幔内弥漫着彼此的温热。


    孟悬黎仰躺着,两人没有了从前的试探、隔阂或者是怒意。这一次,唯有真心和接纳。


    陆观阙伤后初愈,动作虽然极其小心,但还是充满了毋庸置疑的占有。


    孟悬黎看着他,他肩颈清晰,玉面红润,眼里的情欲像流水,缓缓流淌在她心口。


    她忽而想到,自从那次说明白之后,陆观阙似乎就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无论是平时,还是现在,他都会一遍一遍问自己的感受,等自己点头,他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指尖的抚摸,唇瓣的流连,彼此的纠缠……一切都在缓慢而坚定地进行着。他们心有灵犀,用这种方式,一边重新确认彼此的存在,一边宣告着他们美好的未来。


    汗水浸湿额发,喘息声在帐幔里交织。孟悬黎眼里蒙上雾气,在茫茫大海中,紧紧抱着他。


    良久,海水慢慢退潮。陆观阙没有立刻离开,依旧伏在她身上,将脸埋在她颈间。


    孟悬黎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余韵波澜壮阔,她脸颊红透,蹭着他的墨发,有一种酸软的宁静。


    她抬起无力的手,抚摸着他汗湿的后背,指尖滑过伤疤,心念微动:“陆观阙。”


    “怎么了?”他声音依恋得有些不真实。


    “没什么,就是喊喊你。”


    夜色深沉,帐幔内弥漫着情欲过后的慵懒和亲密。他们没有再说话,孟悬黎被他拥入怀中,静静地听着他逐渐平缓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孟悬黎昏沉闭上眼,渐渐睡去了。


    #


    时过五月,初夏气息越来越浓郁,庭院草木蓊郁冒香,日头也有了明显的热意。


    可孟悬黎的身子,却还停留在冬日。晴天白日倒还好,一到晚间,尤其是入睡的时候,她像是掉进了冰窟,四肢凉阴阴的,几乎不能安眠。


    这日夜里,陆观阙将她严严实实拥入怀里,试图把温度让渡给她。他低眸,轻声询问:“现在呢?还冷吗?”


    孟悬黎蜷缩着身子,点点头:“也许是我体质偏寒,加之前段时日忧心过度所致。”


    陆观阙的身子在余太医的调理下日渐好转,所以更能感受到怀中人异常的低温。他压下疑惑,低声说道:“这手脚凉得吓人,你先别睡,我去打些热水来。”


    孟悬黎闭着眼,“嗯”了一声。


    待陆观阙回来,掀开帐幔,看到孟悬黎背影蜷缩,侧脸灰白,额间直冒冷汗。他在身后悄悄环抱住她,孟悬黎缓慢睁眼,模糊道:“陆观阙,你一走,我好像更冷了。”


    话音刚落,陆观阙将她打横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孟悬黎侧脸靠着他的胸膛,蹙着眉,似乎很痛苦。


    “我不走。”他颤抖道,“乖,睁开眼看看我,先别睡。”


    孟悬黎闷闷“嗯”了一声:“不睡。”


    陆观阙握住她的脚,那脚踝纤细,足尖冰凉,在热水中,像怎么也融化不了的冷冰。


    孟悬黎蜷缩了一下脚趾,想抽回来,却被陆观阙握得更紧。她摇摇头:“别弄了,明日白天就好了。”


    “你抱着我睡吧。”


    陆观阙蹙眉,见她如此,没说什么。他将一切收拾妥当,在床上拥着她,下意识摸了摸她手指的温度,触手冰凉,让他的睡意也散了。


    第二天一早,陆观阙派人去请了余太医过来,只说请平安脉,看看夫人畏寒的症候。


    余太医来得很快,仔细为孟悬黎诊了脉,又询问了她平日的饮食和睡眠。孟悬黎一一答了,只是说到月事时,声音略微低了些,说有些不准。


    良久,余太医抚着胡须,面色有些凝重。他看了一眼神色关切的陆观阙,斟酌开口:“夫人脉象沉细,手足冰冷,月信不调。此乃长期寒邪入侵,损耗根本之象。”


    陆观阙追问:“寒邪入侵?从何而来?她平日饮食起居,皆很注意。”


    余太医的目光掠过孟悬黎,顿了顿,缓缓道:“此寒并非都是外感。老夫观夫人脉象,似是因为长期服用了寒凉的药物。”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缓慢,字字清晰:“不知夫人从上次后,还服用避子药吗?”


    内室瞬间安静下来。


    孟悬黎怔忡,眼睫垂下,遮掩了情绪。过了片刻,她摇了摇头:“余太医上次提醒之后,我就没有用了。”


    “那在这之前,用了多久?”陆观阙声音清淡,毫无责怪之意。


    孟悬黎抬眸,看向他,回忆道:“……断断续续,有半年多。”


    她从前只想和他彻底划清界限,不愿再和他有更深的牵绊,却没注意到,这药会有这么长久且深刻的损伤。


    陆观阙看她愧疚,伸出手,轻轻握着她的手指,摇了摇头,示意这一切都过去了。


    他目光一转,语气恢复平静


    :“余太医,既然症结在此,该如何调理?能根治吗?”


    余太医点点头:“国公爷放心,夫人年轻,底子尚在,并非无药可医。只是此症非一日之寒,调理起来也需时日,需温经散寒,补益冲任。”


    “老夫这就为夫人拟定方子,配合针灸艾灸,慢慢将养,假以时日,应该可以改善。”


    “有劳太医。”陆观阙点头。


    须臾,内室又只剩他们两人。


    陆观阙走到孟悬黎身边坐下,将她那双冰凉的手包裹在掌心里,轻轻揉搓着。


    他声音低沉,问道:“那药,是在哪里买的?”


    孟悬黎靠在他肩头,低声回道:“卖药的人,都是我信得过的人。”她摇了摇头,肯定道:“她们对我很好,不会害人。”


    “许是我身子骨差,听太医的话,将养几日,说不定就好了。”


    陆观阙将她搂紧了些,下颔蹭着她的发顶,没有说话。他理解她当时的处境和选择,只是心疼她独自承受了这么多。


    然而,疑虑如海底的暗流,悄然在他心底划过。他虽不通药理,但也知道,即使避子药有寒凉之性,也不至于会这么严重。


    这里面,会不会另有蹊跷?


    陆观阙更紧拥住她,心中却有了想法。他自然是信得过余太医的,只不过,若再请个杏林高手看看,似乎会更稳妥一些——


    作者有话说:节奏比较快,下章开始虐。


    第57章 掬水月在手(5)


    当晚,孟悬黎睡下后,陆观阙收到德叔打听来的消息,他说钱塘有位杏林高手,专治女子病症。


    陆观阙步入书房,提笔写下一封信:“德叔,你明日一早,拿着我的手信,亲自去钱塘一趟。”


    德叔颔首,接过信:“说来也奇怪,夫人这病,先前似乎就有,但都没怎么在意,如今看来,好像更严重了。”


    陆观阙承认,那段时日,他没有和她一起生活,也没有注意到她的饮食起居,但日后不会再这样了。他会好好守着她,陪着她,不会再让她受伤。


    陆观阙起身,回道:“我是怕……罢了,等人来看看再说。”


    天色越来越白,像冷香灰,风一吹,太阳便出来了。


    陆观阙很少有这样的心境,一切事物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他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压抑。并非他不相信,而是他深觉危险还在四周。


    至于是什么危险,他猜,大概和父亲生前提到的那个仇敌有关。


    他看着渐渐显露的光影,却不知道那个潜藏的人,究竟会是谁?他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良久,孟悬黎梳洗后,打开门:“你怎么在这里?”


    陆观阙颔首,揽过她的肩:“今日你不是要去何府?我送你一程。”


    孟悬黎微微仰脸,笑道:“我自己去就成,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她补充道:“我日落前就回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陆观阙边走边说,“阿黎就这么走了,会想我吗?”


    孟悬黎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发现并无旁人,神秘道:“你要是低一点,我就告诉你。”


    陆观阙循声低头,孟悬黎踮起脚尖,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旋即松开:“明白了吗?”


    她眼眸明亮,眉目如画,神色也比昨晚好了许多。陆观阙顿了顿,拉近她,加深了这个吻。


    德叔本要去钱塘,可人还没走,便出了事。好不容易找到陆观阙,还见到这样亲密的场景,他只好尴尬地隐在竹林后。良久,他神情担忧,挣扎过后,扔了块石头。


    两人听到声音,孟悬黎立刻拉开了距离。陆观阙怔愣,完全呆在那里。孟悬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扬起笑容:“我自己去,你先回去吧。”


    不等陆观阙回答,孟悬黎就提着裙子离开了庭院。顿了顿,德叔走到陆观阙身旁,犹豫道:“国公爷,有个人要见您。”


    陆观阙喉间滚动,明显还没从方才的吻中回神。他愣了一下,随意问道:“何人?”


    德叔摇了摇头:“是……苏鹤。”


    “什么?!”陆观阙猛然侧首,显然不相信,“他还活着?”


    “……是啊。可来人,声称自己是苏鹤,还说有事要找国公爷。”德叔听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毕竟当时,他是亲眼看着苏鹤倒下的。


    陆观阙眼神骤冷,压下疑问,语气平淡道:“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想来是筹谋许久。”


    “把他找来,我在书房等他。”


    德叔领命而去。


    不多久,书房门被推开,德叔惊疑不定,身后跟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身着青色布衣,戴着宽大斗笠,体形高瘦,整个人散发着沧桑的气息。


    陆观阙递了个眼色,德叔颔首,将周围人遣散,合门退下。


    苏鹤摘下斗笠,随手扔在地上,露出略显枯槁的黑发。他看向陆观阙,目光冰冷,像深秋的死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


    “国公爷看到我,是不是很意外?”苏鹤声音沙哑,语调拉长,“死的那个,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


    “国公爷要是忘了,我就替您想想。当日你放我走,就是想试探她对你的感情。可我也没那么傻,既然出来了,我就不会再白白送死。”


    “所以啊,我找了个清俊小生,给他点了颗泪痣,还把我和她的所有事都告诉他,说让他演一出戏,戏演好了,自然是要给银钱的。只不过,我这钱还没给,你就把人家给杀了。”


    陆观阙死死盯着他,手不禁握成拳。他不想问他是如何躲过追查,如何改头换面,因为这些都不重要,他想问的是,他为何还要出现在这里。


    “你来做什么?”陆观阙声音低沉,带着厌恶和戒备。


    苏鹤笑了笑,慢悠悠走过来,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书架,最后落在陆观阙脸上。


    他笑容加深:“我来,自然是来看国公爷的。”顿了顿,他露出牙齿:“顺便……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陆观阙眼眸幽深,似乎有所猜测,便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秘密?”


    苏鹤拍了拍手,语气玩味,字字清晰:“放心,不是大事。而是,孟悬黎。”


    陆观阙猛然抬眸,呼吸急促,神情凝重,手指紧握桌案边缘,指节泛白。


    苏鹤似乎很满意他这个反应,继续不紧不慢道:“她的身子,是不是越来越凉了?尤其是夜里,几乎难以安眠,对吧?”


    陆观阙呼吸一滞,几近窒息。


    苏鹤眼神嘲弄,摇了摇头,嗤笑道:“哦对了,太医是不是还说,她是因为服用避子药,才会如此的?”


    “可你想想,那些寻常寒凉药物,怎会有这般厉害的功效?”


    他向前一步,逼近陆观阙,低声道:“我再来帮你回忆一下。”


    “当年她还没嫁给你的时候,患了眼疾。我当时故意接近她,就是要在她的药里,加点别的东西。那东西无色无味,银针试不出来。”


    “初期跟正常人一样,但时日久了,药性深入骨髓,便会从内里,一点一点消磨她身子。她会越来越冷,呼吸越来越弱,直到某一天……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苏鹤微微偏头,看陆观阙眼眸猩红,似乎想要杀了他。他也不恼,微笑说道:“放心,没人能查的出来,到最后,她是自然衰竭的。”


    “我现在


    来找你,就是想提醒你,她呀……活不过今年了。”


    “你呢,就等着给她收尸吧。”


    陆观阙额角青筋暴起,只觉身体中的每个器官都在撕裂。他眼神带着杀意,猛然上前,揪住苏鹤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你想报复我,就冲我来!”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从前可是把你当朋友的。”


    苏鹤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他也不挣扎,只是扭曲笑道:“朋友?我才不稀罕什么朋友,她以为她那点施舍,就能让我对她感恩戴德?”


    “我呸!”


    “我要你看着她,慢慢离你而去!我还要看着国公府,彻底坍塌!就像我母亲的死一样!”


    陆观阙死死盯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咬着牙,语调强硬:“母亲?你还以为这一切都是你的?”


    苏鹤的眼神骤然锐利,声音带着恨意:“难道不是吗?!”


    “蠢货!”陆观阙猛然将他扔在地上,传来一阵闷响。


    他快步走到书架旁,从暗格里取出一封泛黄的信封,重重摔在苏鹤身上。


    “你自己看看,看看我父亲临死前,究竟说了什么。看看你执着了一辈子的身世,到底是个什么笑话。”


    苏鹤头颅震荡,却顾得不疼痛。他颤抖着手,抓起那封信,急切抽出信纸。


    他一目十行,脸色越来越白,最后,只剩下绝望与崩溃。


    信上清楚写到,他苏鹤压根不是什么长公主之子。他的生母,只是一个心怀不轨的农妇,故意救下长公主,就是想趁机杀掉陆观阙,进而狸猫换太子。可谁知,阴差阳错间,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老国公和长公主知晓此事后,念及苏鹤尚在襁褓,便托人将他送去了许州苏家。至于那枚玉钗,是长公主抱他的时候,不小心掉下的。


    “不……这不可能,那玉钗分明是我母亲送给那农妇的!”苏鹤将信纸撕碎,瘫坐在地上,双手插入发间,状若疯癫。


    陆观阙居高临下,冷眼看他:“我父亲曾对我说,要我注意东都的仇敌。从长安回来后,我一直都在想,我的仇敌会是谁?没想到,居然还是你。”


    陆观阙蹲下身,一把抓住苏鹤的头发。他以平静的语气命令道:“把解药交出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苏鹤身体颤抖,从崩溃中稍稍回神。他盯着陆观阙,盯着这个他恨了一辈子的人,嘲讽道:“解药?”


    话音刚落,他仰天大笑,笑声凄厉而彷徨:“没有解药!我当初下毒的时候,就没想过要解!”


    “我原本就是想看着你众叛亲离,看着你在乎的一切全部被毁掉,但现在,我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要看着你痛苦,看着你绝望,看着她死在你怀里……那画面,一定特别的美。”


    “你找死!”陆观阙扼制住他的喉咙。


    苏鹤呼吸艰难,眼神却丝毫不怯。他挣扎着,断断续续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杀了我啊……杀了我……她就真的没救了……”


    “你敢吗?”


    陆观阙手臂僵硬,反应了好一会儿。他掀开内心一角,想到从前的时候,孟悬黎威胁他,他丝毫不惧怕,因为他明白,他甘心死在她怀里。


    可现在,当面对的人是苏鹤时,当被威胁的人是孟悬黎时,他却有了前所未有的惧怕。


    况且,杀了苏鹤,易如反掌。但杀了苏鹤之后,她该怎么办?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这不可能,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陆观阙眼神汹涌,盯着他:“你很想亲眼看着我绝望,看着我痛苦,看着我死……是吗?那我给你这个机会。”说罢,他猛然松手。


    “把解药留下。”


    苏鹤捂着脖子,狂乱咳嗽。不知过了多久,他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口吻嘲笑:“这可不行,万一她好了,你不肯死,这对我来说,岂不是亏大发了?”


    “我早就活不久了。”陆观阙深知这一点,“两个月后,我会死在你面前。至于她,你日后若再敢动她,我化作鬼魂,也会让你日夜不安,疯癫而死。”


    “既然如此,那国公爷就好好享受剩下的日子吧……”说完,他扔下药瓶,径直离去,消失在光影中。


    陆观阙捡起药瓶后,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孟悬黎对自己的情意,从前都藏在海底暗流处,如今好不容易得到光影的开解,浮出水面,却又不得不被他亲自按回原处。


    为了让她活下去,他不得不让她厌恶他,恨他,甚至忘记他。就像当初那样,他愿意为了她,丢失一切,包括他的命。


    视野忽而变得很暗,陆观阙喉间哽涩,去了一趟郑府。


    #


    孟悬黎从何家回来的时候,太阳还没落下,她走进书房,不见人影,向旁边的护卫打听道:“国公爷去哪里了?”


    护卫摸了摸头,回想道:“卑职不大清楚,只听德叔说,国公爷出门了。”


    孟悬黎蹙眉,他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会出门?难道是宫里出事了?还是有人特意找他?


    正想着,孟悬黎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转身一望,陆观阙神情黯淡,似乎没看见她。


    她走上前,拦住他的步伐,担忧道:“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出门转转。”陆观阙声音冷淡,全然不似清晨那般温和。


    孟悬黎心想他是在家养病憋坏了,所以心情有些不好,也没放在心上。她笑吟吟道:“我今日去看明檀,她身子恢复的不错,还说下个月要给孩子办满月酒了。”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


    “嗯。”陆观阙始终没有看她,“你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孟悬黎看着他离开,心里有说不出的怪异。她努了努唇,向德叔吩咐道:“他今天神色不大好,想来是夏日热气重,给他做些去火的药膳。”


    德叔垂眸,顿了顿,应道:“是。”


    孟悬黎叹了口气,旋即回到澄居。她用过饭后,躺在床上,莫名想起傍晚那一幕。亲近和疏离的感觉,她能分清楚,但陆观阙骤然的冷淡,她想了许久,还是看不透。


    她裹紧外袍,悄然下床,推开了门。庭院静谧,热气浮动,孟悬黎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沉默的灰暗。


    她大着胆子,悄步走到主院,只见外间一片幽暗,内间却亮着一盏烛光。


    陆观阙侧卧在床榻上,眉目紧蹙,似乎做了噩梦。她缓慢近前,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额头。


    刚碰上,陆观阙睁开眼,直接攥住她的手,和看贼人一样瞪着她:“你来做什么?”


    “我……”孟悬黎张了张口,鼻腔有些酸,“我是看你傍晚心情不大好,想着你晚上也不来找我,以为你的病又复发了。”


    “我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她说的是实话。


    陆观阙微微蹙眉,孟悬黎的呼吸在他脸上,他松开她的手,转过身子,冷冷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回去吧。”


    他明白,在他们最相爱的时候,把她推走,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她,都是裂心的痛苦。可当他意识到她会死去时,他更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护着她一步步离开自己,忘掉自己。


    孟悬黎的眼神不无失落:“你又让我回去。”她强调道:“我不回去。”


    话落,孟悬黎


    直起身子,坐在床沿,开始解衣裳。陆观阙听到声音,猛地攥住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孟悬黎眨了眨眼:“太冷了,我自己睡不着。”


    陆观阙听到“冷”,愣怔了一瞬,旋即松开她,淡淡道:“回去睡吧,这里什么也没有,比澄居要冷的多。”


    孟悬黎莫名有些气,他不可能听不懂她的意思,就像她能感觉出他的反常一样。


    “回去就回去,就让我冻死好了。”


    孟悬黎看了他一眼,侧身就要离开。她本以为陆观阙听见这话,会拉住她的手腕,然后把自己抱在怀里,道歉说:“阿黎,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


    谁知,他一点反应也没有,闭着眼,躺在床上,安心地睡去了。她走到烛台旁,猛地一口气,吹灭蜡烛:“陆观阙,你以后就别去澄居了。”


    很明显,这只是句气话,可陆观阙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孟悬黎再次走到床边,放下帐幔,借着巧劲,躺在他身侧。


    床榻一沉,陆观阙正要翻身,孟悬黎就躲到了他怀里,她抬眸对着他的眼睛,幽幽道:“不准让我自己睡。”


    说罢,她抬起他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腰上:“这样才行。”


    陆观阙本要推开她,触碰到她的冰凉时,他的手却停下了。她的身子还是这么凉,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跑过来。


    酸楚涌入心头,陆观阙强忍着情绪,无奈闭上眼:“那睡吧。”


    孟悬黎还是不满意他的态度,小心蹭着他,往上吻了吻他的下颔:“你今天怎么了?从前你不这样的……”


    陆观阙按住她乱动的身子,神情冷漠,平静地说:“不怎么,我从前就是这样。”


    帐内昏暗,只有他们彼此的呼吸,一热一冷,仿佛两个桥梁,只能平行,不能交叉。


    孟悬黎微微仰脸,眼里有薄薄的水光:“你不想我睡在你旁边,对吗?”


    陆观阙避开她炽烈的目光,依旧冷漠道:“没必要天天睡在一起。”


    “我知道了。”孟悬黎穿戴好衣裳,起身离开。陆观阙头疼欲裂,还是忍不住嘱咐道:“回去盖好被褥。”


    孟悬黎打了个喷嚏,用他的话回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睡吧。”


    门被重重关上,陆观阙闭着眼,泪珠像湘江一样,从眼尾慢慢倒流,经过鼻梁,和潇水汇合,流入悲伤之地。


    自从那日后,孟悬黎常常见陆观阙晨时出去,深夜才回来。她问过下人,但得到的答复,都是不清楚。当然,她只是担心他的身子,其他并没有什么。


    这日天气晴好,何家办满月酒,孟悬黎起了个大早,拦住陆观阙,将帖子递给他:“你答应我的,要和我一起去。”


    陆观阙沉默了一会儿,须臾方道:“今日宫里有大事,我走不开。”


    说罢,他就转身离去。孟悬黎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这一个月,你对我爱答不理的,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么……”


    厌恶。


    剩下的话,她没说出口,怕自己是会错了意,也怕他真的是这个意思。


    “没什么。”陆观阙避开她的注视,语气随意,问了句,“最近身子还冷吗?”


    “呃……”


    孟悬黎显然没注意这个事,想了想,回道:“不冷了。余太医的药方很有成效,我每日都按时吃,现下已经好了。”


    陆观阙似是松了口气,“嗯”了一声:“那就好。”说罢,他甩开她的手。


    孟悬黎看着他的背影,只觉自己离他越来越远了,像放风筝一样,开始的时候,线和风筝都在手里,风筝随风扬起后,线也悄然脱离了她的控制。


    孟悬黎低眸看着掌心,发现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知站了多久,她腿有些麻,便回澄居换身衣裳,去何府赴宴了。


    隔着人群,谢明檀见孟悬黎闷闷不乐,便拉着她去了何府的阁楼。楼内清凉,悬挂着不少名家的字画,旁边也有几个赏画的郎君和娘子。


    孟悬黎坐在椅上,目光望向远处的池塘。谢明檀在点评诗画,见她不吭声,悄声岔问道:“你们府上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我见国公爷今日也没来。”


    “他忙。”


    孟悬黎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很少同我讲话,每每见到他,他都很冷淡,像是从来不认识我一样。”


    谢明檀鼓着嘴,想了想:“那……你们最近还住在一起吗?”


    “也就这两日住一起了,之前倒是没有。”孟悬黎看向她,“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猜,他可能是因为你的病,怕伤到你,所以才对你冷淡的。”谢明檀以手支颐,给孟悬黎递了盏茶,“别想那么多了,陪我去看看我家姑娘。”


    孟悬黎点点头:“也是,这几日我身子不冷了,他便来找我了。”


    正要起身,屏风旁传来的议论声,隐隐约约飘进了她的耳朵。


    “听说了吗?国公爷今日进宫向陛下开口了。”


    “什么事?难道是关于军务?”


    “军务那么多,值得亲自进宫?”那人的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听我父亲说,好像是为着郑家那个小姐。”


    孟悬黎看向谢明檀,两人都怔了一下。


    另一人惊讶道:“郑婉若?她不是因为之前的事,被禁足在家抄经悔过吗?国公爷怎么会……?”


    “此一时彼一时嘛!”先前那个人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听说国公爷感念郑老将军年迈,又怜惜郑小姐一片痴心。”


    “毕竟,郑小姐闹出那事,也是因为国公爷。如今国公夫人……哎,你们不知道吗?他们其实早就签了和离书,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


    “竟有此事?”几人一片哗然,全然不知屏风另一旁还有人。


    “千真万确,据说在国公爷重伤前,都已经交换和离书了。所以啊,国公爷如今病愈,向陛下求娶郑小姐,续弦填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这下,郑小姐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真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后面他们还说了什么,孟悬黎已经听不清楚了。她耳边嗡嗡作响,他和陆观阙确实因为隔阂和差错,签了和离书,但没有族中耆老的见证,这和离书便不能作数。


    况且,郑婉若是差点害死他的人,他要怜惜她一片痴心?然后娶她?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孟悬黎猛然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面前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洒在她身上,浸湿了裙子,她也浑然不觉。


    “悬黎……这……”


    谢明檀被屏风后的话,和面前的孟悬黎吓了一跳,急忙拉住她的手。


    她见孟悬黎脸色苍白,神色震惊,安慰道:“这也许不是真的,你别生气。”


    孟悬黎微挣她的手,声音艰涩:“明檀,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先回去了。”她不再多言,转身就往楼下走,脚步有些悬浮。


    谢明檀见状,心知大事不妙,赶紧吩咐人去宫里传信,让陆观阙给孟悬黎解释一番。


    待坐上马车时,孟悬黎心跳得厉害,仿佛身体里飞进来一只蝴蝶,急忙忙在找逃离的出口。


    她心知肚明,那些谣言,绝不会是真的,陆观阙不会那样对她,毕竟,他们好不容易才和好。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孟悬黎处变不惊地走下马车,径直朝着主院走去。


    “夫人?”门口的护卫见她脸色苍白,像是生了病,有些诧异。


    “国公爷进宫,还没回来吗?”孟悬黎声音低平。


    “没……没有。”


    孟悬黎的心忽而一沉,他进宫,难道真是去求那道圣旨的?


    六月流火,暑气渐盛。孟悬黎坐在罗汉榻上,立在一旁的扶摇在扇风,可怎么扇,也扇不走她心里的热气。


    “扶摇,你去打听打听,国公爷现在在哪里,若有了消息,让他立刻回来见我。”


    扶摇应下,但还


    未走出澄居,便看见陆观阙缓步走了进来。


    他摆了摆手,外间愈发静谧,只剩下他们两人。


    孟悬黎侧首一望,见来人是陆观阙,忙不迭起身走到他面前。他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身姿挺拔,整个人看起来都比从前好了不少。


    她正要开口,眼风一扫,看到了他手里握着的圣旨。


    时间如流水,在沉默中缓缓逝去。孟悬黎摇了摇头,她很少冲动,也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刻。但这一次,她话音刚落,便从他手中抢过了那道圣旨。


    她的动作又快又急,陆观阙显然也没想到,脸色骤变:“孟悬黎,你这是要做什么?”


    尽管他喊了她的全名,这是她最讨厌的称呼,孟悬黎也没有太在意。


    她颤抖着手,慌忙展开那卷圣旨,目光飞快扫去,那些熟悉的辞令,那些褒奖的词句,然后就是那最关键的几个字——


    郑婉若。


    允其续弦。


    孟悬黎的情绪像不倒翁,任人摇来晃去,最后又停在了原处。


    陆观阙夺过圣旨,卷起来,放在炕几上。他拂袖落坐榻上,声音没有起伏:“本来打算过几日再告诉你,但听说你在何家知道了,便不想瞒你了。”


    “陛下已然应允,婚期定在九月。”


    九月?


    孟悬黎恍惚地想,现在六月,还有三个月,他连日子都选好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的嘴唇在动,眼睛却是静的。


    孟悬黎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可陆观阙始终避开她。


    她走上前,双手捧着他的脸,逼迫他看着她:“你从前对我说,你这辈子只会喜欢我一个人,还说你眼里只会有我,甚至,你还说我是你的命……如今你却告诉我,你要与我和离,还要另娶旁人?”


    “陆观阙,你看着我。你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皇帝逼你,让你不得不这样做的?你说啊!”


    她试图在他的眼睛里找到往日的深情,哪怕是一点点无奈和痛苦也好。


    可他没有。


    他的眼神平淡无波,像一面镜子,里面全是自己悲伤失态的神情。


    “我没有骗你,也没有人逼我。”陆观阙推开她的手,冷淡道,“圣旨在此,你看得很清楚。”


    他顿了顿,目光从她悲拗的脸上移开,落在远处:“至于我们之前那份和离书,是真的。”


    “在我受伤前,我就让人办妥,交给了族中耆老见证留存。和离书上面,有你我的签字画押。你回来后,心神不宁,或许没注意到上面的细节。”


    早就办妥了?交给了耆老?


    孟悬黎怔怔看着他,像是第一次了解这个人。原来,在他们冰释前嫌的时候,那份象征着分离的文书,就已经办好了?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就是要等她彻底留下后,然后再终止他们的关系。


    那这些时日的温存算什么?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算什么?她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


    陆观阙起身,没有看她:“你从前不是一直要离开?这下可以如愿了。”


    孟悬黎盯着他陌生的背影,脸色煞白:“陆观阙,我不离开,你也不准走。”


    说罢,她赴死般拔下簪子,抵着自己的脖颈:“你再走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陆观阙眼神晃动,呼吸慌乱,停下脚步,急忙转身扑过来:“孟悬黎,你是不是疯了?”他的声音无意识拔高。


    孟悬黎的手用了些力,细白脖颈上已经出现了浅淡红痕:“你从前对我说,你最怕……你最怕我死,我想看看……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肯留下来?”


    孟悬黎拉着他的衣袖,啜泣道:“不要丢下我,我不想再被人抛弃了……”


    细小的血珠在她脖颈处晕染开,陆观阙把她的簪子夺走,扔在一旁。他将她拦腰抱起:“不是我要丢下你,而是我不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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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掬水月在手(6)


    “不要我?”孟悬黎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陆观阙,你不要我?”


    她眼神恍惚,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从前难道都是在骗我?”


    “丢下”和“不要”,语意相近,可在这样的场景中,孟悬黎却听出了不同的意思。


    “丢下”意味着他们曾经相爱,以后分开了。在这段关系中,他们始终平等,即使是一个人先提出的。


    而“不要”,则是从始至终,他都在玩弄她的心意,开心便留下,不开心便抛弃,实乃去留洒脱,没有把她当人。


    孟悬黎被他抱到床榻边缘,她的目光迎着微黄的光影,积蓄良久的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往面颊上淌。


    她的皮肤很白,与其说像玉瓷瓶,倒不如说像雪。无论是午时的光,还是傍晚的光,只要萦绕在她脸上,都会有融化成微笑的痕迹。


    然而,此时的泪,却冷冻了她的脸。


    夏日傍晚,内室是暖融融的,倒像陆观阙的面色。他余光看着她恍惚的神情,嘴唇动了动,心中如同炙烤一般。


    他何尝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人,但他面对未来,他只能牺牲自己,让她平安。他要将她一步步推开,即使她恨他。


    陆观阙记得金疮药在哪里,起身的瞬间,听到孟悬黎在寂静中幽幽开口:“陆观阙,你不爱我了,对吗?不,你伤好之后,就不爱我了。是我太傻,我一直骗自己,以为你是心情差,军务忙。没想到,你整日出门,就是厌恶我,躲我,避开我。”


    “可你知道吗?我看着你为我挡箭,我心如刀绞。我守在你床边,生怕你醒不过来。”


    “我甚至……我甚至在你昏迷的时候,打破自我,下定决心要和你在一起。我把我的心,我的一切,我的自尊都交给你。”


    她声音涩滞:“你呢?你提前写好和离书,你冷落我,你要娶别人。你看着我爱你,舍不得你,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你是不是很得意?”


    陆观阙背对着她,无法通过她的眼神判断她此时此刻的状态。然而,单凭这低缓又愠怒的声音,他也能明白,他的阿黎很爱他。


    他从来都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可现在,他得到了她的爱,心里却如翻江倒海般难受。


    他好想转过身抱一抱她,告诉她,我爱你。可他不能,他已经是个要死的人了,他何必要拉她一起下水?


    陆观阙喉间涩滞,指尖颤抖,来到妆台前寻找金疮药,抬眸的瞬息,和坐在后面的孟悬黎,在镜子里对上了眼神。


    像是溺死前,透过波光粼粼的海面,看到的最后一幕。


    她乌发垂落,双眸圆亮,似乎哭过,细白脸颊上还有湿润的泪光。


    陆观阙折回近前,单膝蹲下,低敛眉目,声音低沉:“你可以这样想,但我……”


    孟悬黎失笑,打断他模棱两可的话,毋庸置疑道:“陆观阙,你心疼她?是吗?”


    陆观阙面不改色,手指抿了一点白色药膏,涂在她脖颈的伤痕上。


    他神色凝重,淡淡道:“是,我心疼她。她是因为我,才做出那些事,我想补偿她,”


    药膏冰凉,孟悬黎指尖也是凉的。她透过一口气,反驳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这般假惺惺,是要做给谁看?”


    陆观阙见她挣扎,单手握住她的下颔,拇腹轻柔地为她涂抹:“我不喜欢欠别人。况且,我一直都是假惺惺的人。”


    “从前骗过你,伤害过你,还……总之,那些都是真的。现在也是真的,如你所见,我并不爱你。”他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孟悬黎被迫仰脸,咬着唇,鼻腔酸胀。


    她好恨他的敷衍,恨他的变心,更恨他这么对自己……


    比之更重要的是,她更恨自己。她恨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样委曲求全?这样执着于他?这样悲伤失态?


    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点情绪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所有的恨意与不甘,在沉默中渐渐流逝,化作长江水,无语东流。[1]


    陆观阙涂完,手离开她的脖颈。


    孟悬黎心绪恢复平静,盯着他,重复道:“陆观阙,你确定,你真的不要我,要她?”


    孟悬黎曾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男子受奸诈阴险小人挑拨,坚信自己的妻子不贞,于是他杀害妻子。得知真相后,那男子愧疚自杀,小人却活的很好。


    为确保不是因为言语,而阴差阳错,误会对方。她想听陆观阙最后的答复。


    陆观阙的眼神漠然,带着一点不屑。他站起身,坦然承认道:“是,我要她。”


    “我不仅要娶她,还要让她做我唯一的正室。至于你,一直留在这儿不肯走,难道是要做外室?”他语调略高。


    孟悬黎仰视他挺拔的背影。她从未想过,陆观阙能说出这般侮辱人的话。


    既然他那一直都是这个答复,那她就如他所愿——拿着和离书,离开东都。


    孟悬黎透过一口气,眼里只剩下燃烧后残留的灰烬。她缓慢站起来,走到陆观阙面前,瞬息间,猛地抬手。


    “啪——”地一巴掌,狠狠打在陆观阙脸上。


    力道之大,使陆观阙的脸偏向一边,迅速出现清晰的指痕。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僵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去看她。


    孟悬黎咬着唇,踮起脚尖,抓握他的衣领,清了清嗓子,在他耳畔低语:“陆观阙,你听好了……”


    “不是你不要我,是我不要你。你的情,还有你这个人,我不稀罕。”


    内室陷入安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须臾,孟悬黎冲他微微一笑:“不劳国公爷费心,臣女明日就走。唯愿我们……死生不复相见。”


    话音刚落,孟悬黎松开手,不再看他一眼。她挺直背脊,一步快一步,朝门外的灿烂走去。


    陆观阙看着她的背影,哪怕孟悬黎谴责他,控诉他,或者是直接打他,骂他,他都觉得这是他该承受的。


    可现在,孟悬黎却露出笑意,没有恨意,没有厌恶,而是一种装作洒脱的态度。他明白,这会让她更加痛苦。


    陆观阙步入书房,恰逢日落西山,视野陡然模糊。一个没注意,他差点绊倒:“德叔,我想求你件事。”


    德叔上前扶住他,不知他为何这般沉重:“国公爷直接吩咐就是。”


    “我死后,依照苏鹤做的事来看,他应该还会盯着阿黎。”


    “我想请你办完我的丧礼后,去一趟岭南,将这些银钱和地契,悄无声息地交到她手里,还有,别让她知道东都的任何消息。”


    “到时候,你也住在岭南,帮我在暗处照看着她。”


    “她若再嫁,这便是一份嫁妆。她若不嫁,这……就是她名下的铺子和房产。至于她的未来,她愿意做什么,你就照应一下。”


    “她身边的丫鬟扶摇,会些功夫,等你晚年了,再把这些事告诉她,让她继续照顾阿黎。”


    “阿黎喜欢有水的地方,她晚年后,就把她的骨灰葬在岭南。东都和许州的人伤透了她的心,她应该不想回来了。”


    “这……”德叔神情复杂,“国公爷这是?”


    陆观阙颔首:“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因我而起,如今也该有个结果了。日后我不能陪她,你们便帮我照看照看她吧。”


    “只要她好,我就没有不好的。”


    德叔猛地跪下,声音悲泣:“国公爷,说句冒犯的话。老奴自小看着您长大,深知您是个有主心骨的人。可如今,您为何要听从苏鹤的话呢?”


    陆观阙摇首,将他扶起,深深叹了一口气:“不是听从,而是我输不起。”


    “我可以赌自己的命,但不能赌她的命。如今她身子渐好,我本就命在旦夕,倒不如将计就计。”


    “东都这边的事,我已安排妥当。等明日将她送走,咱们就按计划行事。”


    陆观阙背过身,看向窗外,目光幽深:“记得,给我办完丧礼后,一定要杀了苏鹤。他不死,我心难安。”


    德叔满面愁容,并不想应下,可一想到陆观阙这般煞费苦心,他只能无奈颔首:“是,老奴定会办成此事,还有夫人的事。”


    #


    孟悬黎在园子里坐了半响,等天际彻底暗下去,才回到澄居。她见过许多离别的场景,然而现在却寂静得出奇。


    孟悬黎没有唤丫鬟,直接自己动手,打开了衣柜。里面挂着的衣裳都是他添置的夏衣,料子柔软,颜色清雅。她蹙眉扫过,便移开目光。


    孟悬黎蹲下身,从柜子最底层,拖出了自己从前在燕京带回来的箱子。


    箱子里,都是她仅存的旧物,以及后来收拾的行囊。她将里面的干净衣裙拿出来,叠好,放在能看得到的地方。


    须臾,她又将妆台上的步摇钗环全部收拾起来,连同存的银票,一同打成了一个包袱。


    不过一个时辰,该收拾的东西便都收拾完了,唯独剩下……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德叔犹豫说道:“夫人,国公爷让老奴给你送样东西。”


    孟悬黎没有起身,只淡淡道:“你进来吧。”


    德叔捧着锦盒,垂首走进来,将锦盒轻轻放在桌上:“国公爷说,物归原主。”


    孟悬黎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锦盒上,她伸手,打开盒盖。里面有一张纸,上面是他的笔迹,旁边是她自己的名字……是他们的和离书。


    孟悬黎拿起那张纸,低笑了一声。她没有撕扯,没有质问,只是将那张纸简单折好,放在了袖口中。


    “告诉他,我收到了。”她声线低平。


    德叔松了一口气,颔首应下,转身离去。


    孟悬黎以手支颐,悄无声息地掏出和离书,目光落在上面。


    她幼时活泼跳动,极力表现自我,目的就是希望别人能看到自己。那时的她,需要爱,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但她忘记了,爱并不是一个永恒的存在。


    就像她和陆观阙的关系,并不像月亮一直挂在天上。它可以躲在云层中,也可以映在湖面上,甚至,还可以躺在泥洼中。


    她第一次相信他,他骗了她。如今历经磨难与隔阂,她第二次相信他,他居然说他不爱她了。


    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她有过恨意,甚至定义爱是一种极其残暴的行为,让人变得疯狂和失态,让人有一种杀掉对方的冲动。


    可是,她闪过一个念头,他如此不在乎,她再疯狂,再失态,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哗然取宠罢了。与其这样,还不如离开,彻底忘掉他,过自己的日子。


    孟悬黎双眼湿湿蒙蒙,始终看着他的名字,可他却不想看她。月亮悄然躲在云层后,屋内彻底陷入了黑暗。


    孟悬黎摸索着上了床,面朝墙角,不知过了多久,虫鸣声渐渐隐去,她在寂静中睡着了。


    梦里,陆观阙靠在她肩上,她往后躲,他蹭她,她被他围困在墙角。她正要推他,陆观阙的吻便落了下来。唇被他吮着,身子被他掌着,孟悬黎整个人陡然空虚。


    荡荡悠悠,像是逛了个园子。似乎……正对了那句游园惊梦。


    次日醒来的时候,孟悬黎撑着身子坐直,揉了揉额角,看向太师椅,心里有说不出的怪异感。但这种感觉只维持了几秒,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


    这一日,她身着浅青色的罗裙,未施粉黛,头发用簪子挽起,浑身上下,似乎和从前的她告别了。


    庭院中没有旁人,只有她和扶摇,想来是有人特意吩咐过。孟悬黎一路走到府门,正要离开时,一道身影挡在了她前面。


    她怔了一瞬,抬眸看他。


    陆观阙身形挺拔,脸色苍白,眼下带着乌青。他拿着一个盒子,站在那里,静静注视她。


    孟悬黎面不改色,目光平静掠过他:“让开。”


    陆观阙没有动,将手中的锦盒递给她,低声道:“这是你的东西。”


    孟悬黎咬着唇的内侧,瞥了一眼,伸手接过。她眼睫微眨,露出笑容:“所以,现在,你可以滚


    开了吗?”


    陆观阙正想说一路平安,却见孟悬黎不等回复,直落落走出去,唯独留下一缕属于她的香气。


    陆观阙恍然失神,急忙转过身,注视着她渐渐消失的身影。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起来挺恨他的,日后应该也会忘掉他。明明该高兴才对,可他心里却无比刺疼。


    陆观阙站在原地,喉间哽涩,直到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他还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庭院中的护卫远远站着,大气不敢出。整个璞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最终,陆观阙缓慢转过身,步伐沉重,来到了幽室。这里没有窗子,光线昏暗,只有一缕微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勉强照亮了空气中的浮尘。


    陆观阙反手关上门,走到椅子前,沉闷坐下,背脊略弯,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在掌心。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沉默不语,浑身散发着压抑悲痛的气息。


    泪珠悄无声息地渗出来,一滴,两滴,像桌案上的烛泪,耗尽了自身的生命。


    陆观阙很少经历离别,即使是母亲去世,也是后来才知道。


    他脑海里浮现着她离别的背影,联想到那句“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2]


    他用极其残忍的方式,斩断她的念想,然而,然而……


    他还是放不下。


    #


    六月末,苏鹤在璞园书房惬意品茶,见陆观阙来了,他放下茶盏,笑了笑:“看来,国公爷倒是守约。”


    说罢,他站起来,开始打量陆观阙,目光锐利:“只不过,这人送走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对她不是情深义重吗?为了让她死心,连圣旨都求来了,甚至,还演这种俗套的戏码?”


    陆观阙不理他的讥讽,走向主位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要我做的,我已经做了。”


    “做得不错。”苏鹤拍了拍手,“够绝情,也够干脆。”


    “想必她现在,恨你入骨了吧?”他话锋一转,眼神骤冷,“那接下来,就该你了。”


    陆观阙以手支颐,面不改色,像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苏鹤轻哼,不容置疑道:“三日后,我要听到你陆观阙重伤不治,溘然长逝的消息。”


    “如若不然,你应该知道结果。我会一路追杀她,将她绑回来,用她的命威胁你,到时候,就不只是你死这么简单了。”


    陆观阙早已料到,抬眸看向他,声音低沉:“知道了。”


    他的反应太过平淡,反而让苏鹤蹙眉:“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死?对我来说,早就构不成威胁了。”陆观阙想到她的背影,看淡生死般开口,“只要她平安,什么都不重要了。”


    苏鹤看着他柔和又虚无的眼神,脸上的得意渐渐凝固了。


    他曾发誓一定要折断陆观阙的脊背,可现在他却发现,他摧毁了陆观阙所珍视的一切,却没能从陆观阙这里,看到预想的痛苦和哀求。


    陆观阙为什么不怕死?


    苏鹤猛地站起来,脸色阴沉,幽幽道:“好。到时候,我亲自刨开坟墓,看见你尸骨后,我就彻底放过她。”


    “……我等你的好消息,国公爷。”


    说罢,苏鹤拂袖而去,带着一股未尽兴的愠怒。


    陆观阙独自坐在书房里,六月茉莉散发着幽香,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只有陷入黑暗,他才能不会想起她。


    夏日炎炎,郑婉若身着胭脂雪色的纱裙,戴着珍珠耳坠,隐在书房竹林处。


    刚听完一出戏,她神情复杂,缓慢蹲下身子,捂着双眼,悄然落了泪——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引用柳永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2]引用李白的《远别离》


    第59章 动如参与商(1)


    马车颠簸,驶离了东都的繁华。窗外景致,从规整的官道,熟悉的田舍,逐渐变成了苍翠的丘陵。


    孟悬黎倚在车厢壁上,望着流丽的风景,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像小白骨朵,孤零零地悬在树上。


    从小到大,她都在渴望不被放弃,然而事实却是,她一直都在被人放弃。无论是家人,还是爱人,她始终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她在遇到陆观阙的时候,并不认识他,只是从人性出发,救了他。后来,先帝赐婚,嫁入国公府,她曾以为那是脱离孟家的出路,却没想到又踏入了一个更深的泥潭。


    一路上,他们相知、相爱、争吵、冷战、短暂的温情、然后就是赤裸裸的背叛……


    她想笑出声,可喉间干哑,呼出的声音也显得十分悲凉,即使现在是夏日。


    孟悬黎抬手,按了按额角,尽力将这团云雾抛到脑后,正如将陆观阙忘记。


    可能这团云雾还会出现,但她明白,总有一天,她会走出来的。至于是什么时候,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


    #


    去岭南的行程并不顺利。走了数日,天公不作美,她们在金陵遇上了连绵暴雨。河水暴涨,官道受阻。无奈之下,只得停靠,等雨势渐小再赶路。


    金陵,六朝古都,与孟悬黎熟悉的许州和东都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潮湿,散发着浓郁的气息。


    她抬头望去,目光落在远处苍翠的山峦上,密密层层,影影绰绰,是江南独属的烟雨朦胧。


    扶摇在附近寻到一家还算干净的客栈,要了两间二楼临街的上房。


    孟悬黎身心俱疲,付完定金后,只想倒在床榻上,昏睡一晚,去去心中那团云雾。


    然而,她刚走到楼梯转角,准备推开房门的时候,旁边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鬓发微乱,身着水绿色衣裙,容貌俏丽的女子探出头,似乎要唤店小二,目光扫过孟悬黎,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孟……孟娘子?”那女子眉眼带笑,失声唤道,“您怎么在这里?”


    孟悬黎脚步一顿,怔在原地。眼前的女子,竟然是那个在东都有数面之缘,后来跟了魏渊的绿云。


    孟悬黎还没反应过来,绿云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一个身着靛蓝色锦袍,姿态慵懒的男子走了出来。


    不是魏渊,还能是谁?


    魏渊瞥到孟悬黎,显然也是出乎意料。他眨了眨眼,目光玩味,掠过她的穿着,须臾方道:“呦,这不是国公夫人吗?怎么一个人来金陵了?倒是稀奇得很。”


    孟悬黎懒得理这种人,象征性一笑,就要举步回房。


    然而,魏渊似乎有兴趣,直接单手撑在门框上,挡住她的去路。他随意道:“哦不对,我差点忘了,现在应该不能喊你国公夫人。毕竟,国公爷即将续弦再娶,新夫人是郑老将军的千金。听说她从小都认识国公爷,人也长得……”


    他不提倒还好,一提,孟悬黎攥着拳,讥诮道:“侯爷的腿是不疼了吗?”


    魏渊知道她的意思,也不恼,嗤笑一声,语气肆意:“说到腿,我还得多谢国公爷那一顿毒打,不然我不会在金陵这么久,也不会在准备走的时候,遇到你。”


    孟悬黎蹙眉,抬眸瞪他,却发现他眼眸微红,笑起来,情欲尽显。她又望了望绿云,恍然大悟,尴尬道:“还请侯爷让开,我需要休息。”


    魏渊一动不动,隔着回忆看她:“我早和你说过,陆观阙那厮,最是心冷如铁,不是你的良配。”


    “可你呢,不信我的话,非要相信他。事到如今,你又得到了什么?”


    绿云心中不安,上前扯了扯魏渊的袖子,低声劝道:“侯爷,还是先让孟娘子休息吧,她……”


    魏渊直接甩开绿云的手,孟悬黎惊讶,忙上前扶着绿云,问道:“你没事吧?”


    绿云摇了摇头,没敢看孟悬黎:“孟娘子,我没事。”


    孟悬黎瞥见绿云脖颈上的吻痕,猛地回首,隔空看着魏渊:“我得到了什么,这和侯爷无关。与其有这闲心,侯爷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身边人。”


    孟悬黎还要讥讽,绿云却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孟悬黎念及绿云处境,心中隐叹,也不好多言。她朝扶摇招了招手,俯耳悄声道:“带绿云姑娘去你的厢房,给她上点药。”


    扶摇颔首,领着绿云离去。


    孟悬黎走到魏渊身前,直落落看他:“这里不方便,侯爷若想说话,起码让我开个门吧?”


    魏渊的眼神一直在她身上,或暗淡无光,或明亮如镜。见她眉眼有了温度,他微微一笑,让出道,立在门侧继续看她。


    孟悬黎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手在颤抖,试了几次,才将房门打开。她垂眸不语,见机就要反手关门。


    魏渊倒眼疾手快,直接伸手挡住门关合的地方,轻哼一声:“喂!”


    “说话不算话?故人相见,连句话也不肯说?还是说,如今落魄了,连跟人说话的底气也没了?”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究竟在怕什么?”


    孟悬黎本要关门夹他的手,听了他说“怕”,却停了下来。


    她掀开内心一角,想起她在从前的害怕,大部分都是因为陆观阙不经意露出的行为和表情,而非黑暗


    和雷电。后来她消化这种害怕,但现在,却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旁人指了出来。


    难道,她心里,还是会怕他?或者说,她还是忘不掉他?


    魏渊见她茫然无措,抬手推开门,在她眼前晃了晃:“你魔怔了?还是傻了?”


    孟悬黎回神,喉间滞涩,有些慌乱:“没……你有话快点说,我一路过来,累得很。”说罢,孟悬黎打了个哈欠。


    魏渊背靠着门,隔空看着她:“这么困怎么行?不妨跟我喝点酒,放松放松。”


    孟悬黎蹙眉,想到自己酒量很一般,便拒绝道:“侯爷若想喝酒,还是去找旁人吧,我不会喝。”


    “你不喝也行,我喝,你看着,怎么样?”魏渊知道她顾虑什么,又补充道,“喊上绿云,咱们三个一起。”


    孟悬黎喝了盏茶,嘴里索然无味,思及酒可以消解愁绪,便应道:“行,你去喊她便是。”


    客栈不大,但因为雨天,厢房大多都是空的。他们来到一楼角落,相对安静些。窗外雨声淅沥,窗内只有他们四人。


    魏渊要了一壶当地有名的金陵春,又点了几个下酒小菜。绿云安静坐在他身侧,神色有些担忧:“侯爷的腿疾才好,还是少喝些吧。”


    “无妨,几盏而已。”


    魏渊拿起酒壶,给面前的三个酒杯倒满。他端着其中一个,说道:“悬黎,这第一杯,总要尝尝的。”


    孟悬黎以手支颐,面无表情端起酒杯,和他们相碰的瞬间,目光看向迷蒙雨雾。她几乎没有犹豫,直接仰头,一饮而尽。


    酒水灼烧着喉咙,暂时麻痹了心口的愁苦。她蹙眉,忍着辣意,小声道:“这什么酒?还……还挺好喝的。”


    魏渊眼眸幽深,低沉道:“金陵有名的酒,喝了能睡个好觉,你若喜欢,不妨多喝些。”


    “魏渊,你问我得到了什么……”她眼眸透亮,自顾自倒了一杯,再次饮尽。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恍然笑起来,声音很柔,“这么多年,我一直迷迷糊糊,看不透任何人。”


    魏渊像是在看戏,继续问道:“你能看透自己吗,”


    孟悬黎显然酒量差,两三杯便开始乱说话了:“我怎么能看透自己?我的眼睛……长在前面,我看不到自己的。”


    说罢,她双手捧着脸,气鼓鼓道:“魏渊,你以后……对绿云好一点吧……她对你是真心的……不然,你会后悔的…”


    “不要让女子后悔,否则……你会遭到报应的。”孟悬黎夺过酒壶,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绿云始终垂首,听到孟悬黎说到她,咬着唇,悄然抬眸。面前的女子脸颊微红,眉目温柔,唇色诱人,任是她这个女子看了,也会忍不住呆滞,更别提旁边的魏渊了。


    她瞥了一眼,发现果真如此。魏渊敛眸,开始还是看戏的意思,但看孟悬黎这般饮酒,眉头蹙起,显然没想到她有这么多愁。


    桌上的酒壶很快空了一半,孟悬黎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开始涣散,但她还是在执着倒酒。


    “够了。”魏渊终于忍不住,伸手按住她的手。


    孟悬黎抬起迷蒙的醉眼,眼神空洞,泛着水光,似乎在看什么人。她就着这个姿势,缓缓地,伏倒在木桌上。


    孟悬黎额头抵着手臂,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她肩膀轻微颤抖,没有哭出声,甚至都没有明显的抽噎。


    魏渊看她如此,玩世不恭的神情彻底褪去。他眼神复杂,张了张口,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好。


    不知过了多久,魏渊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孟悬黎身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想要将她扶起来。


    绿云喉间哽涩,咬着唇,小心跟着魏渊,轻声问道:“侯爷,我去给孟娘子收拾一下床榻。”说罢,她转身离去。


    魏渊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孟悬黎身上。他咽了咽,声音不自觉放低:“悬黎,别喝了,我送你回房……”


    酒杯边缘是凉的,魏渊的手却很热。孟悬黎动作无力,却充满了抗拒:“你滚啊……”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听起来却像撒娇。


    魏渊的手僵在半空,他以为她是在骂他,脸色微沉,但看她的脸,火全消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苦笑:“醉成这个样子,还能骂得出来,就这么烦我?”


    魏渊嘀咕了一句,就要再次伸手,可手还没碰到她的手臂,却见孟悬黎猛然抬头,醉眼朦胧瞅着他。


    她脸颊绯红,声音里带着哭腔:“陆观阙……你滚啊……是我不要你……是我不要你……”


    魏渊彻底呆住了,原来她让他滚,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那个人说的。


    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值得她这么伤心?


    绿云折返,正要推门,听到孟悬黎抽泣的声音,下意识捂住嘴,眼中满是震惊和怜悯。


    魏渊站在原地,看着陷入昏睡的孟悬黎,又看了眼多余的手。他忽而意识到,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晚于别人的。但是,他想到她的话,却觉得应该可以趁虚而入。


    窗外的雨不停,天色是虚无缥缈的黑暗,像他的脸色,看不出天晴的迹象。


    #


    次日,孟悬黎在酸痛中,艰难睁开眼。


    她的视线渐渐清晰,陌生的帐幔顶,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酒气和清冽的男子气息。


    孟悬黎动了动,想要撑起身子,却察觉右手似乎被谁包裹着,她垂眸向床榻看去,发现居然是魏渊。


    孟悬黎手心传来灼烧感,像是被烫到了。她冷眼看他,动作仓促,急忙抽出了手。


    魏渊在地上坐了半夜,眼底布满血丝,眼下乌青,显然没睡好。手中一空,他察觉孟悬黎醒来,眼中闪过复杂情绪。


    “醒了?”他缓慢站起身,关心问道,“头疼吗?我让绿云去煮醒酒汤了。”


    孟悬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掀开被褥坐起来,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发现什么痕迹都没有。


    “是绿云和扶摇把你扶上来的,我好心给你端醒酒汤,你倒好,直接打翻不说,还……抓着我的手不放。”魏渊扯了扯嘴角。


    孟悬黎按着太阳穴,目光沉静,松了口气:“昨夜失态,有劳侯爷和绿云姑娘了。”


    魏渊走到桌边,倒了盏温水,递给她:“不必客气,只是没想到,你醉酒是这般情形。还挺吓人的。”


    孟悬黎接过:“多谢。”


    魏渊坐在椅上,姿态随意,目光在她脸上流转,是审视,也是回忆。


    室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良久,魏渊挑眉,打破静谧:“孟悬黎,其实我一直都在看你。”


    孟悬黎能察觉到他的打量,沉默不语,懒得抬头。


    魏渊容色冷峻:“那日顺和楼一见,我就注意到你了。后来得知你已然嫁给陆观阙,看着你跟他纠缠,痛苦……我甚至想过,干脆杀了他算了。所以那次,我让绿云去帮你。”


    孟悬黎的手指微微收紧:“那次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们。”


    魏渊缓慢地说:“你是对不起我们,但我觉得,你更对不起你自己。明明答应要走,为什么还要护着他?”


    孟悬黎垂眸,看着手里的水:“我不想提他。”


    “好,不提他,我接着说。”


    魏渊颔首:“后来,我听说你们和好了,他为你挡了箭,你原谅了他,你们似乎过得还不错。”


    魏渊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那时候我就在想,既然你觉得他好,既然你选择了他……那我便不再做什么了。”


    他似乎有些厌恶:“可现在,我听


    说他为了所谓的权势,或者什么狗屁理由,不要你,去娶别的女人。”


    孟悬黎终于有了点波动,侧首看向他:“所以呢?”


    魏渊微微前倾,盯着孟悬黎眼睛,一字一句道:“他不要你,我要。”


    “孟悬黎,跟我回侯府。”他语气极深沉,似在宣誓,“我不会像他那样,我会给你正妻之位,给你应有的尊严和真心。”


    这突如其来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孟悬黎的心湖,不巧的是,没有泛起任何涟漪。


    “侯爷。”


    她放下茶盏,语调低平:“我很早之前就对你说过,我没有兴趣,也没有那份闲心,去当任何人的替身。”


    魏渊瞳仁骤缩,脸色阴沉:“替身?你……”


    “难道不是吗?”孟悬黎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侯爷最初注意到我,难道不是因为我这张脸,与你那位早逝的夫人,有几分相似吗?”


    魏渊没有立刻否认,他确实是因为相似才留意到她,但后来,并不是。


    孟悬黎继续说道:“而且,我不会在金陵停留太久,待这场大雨过去,水路通畅,我便会离开。”


    魏渊看着她那副不在意的模样,心中莫名恼火。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冷沉道:“孟悬黎,你在这里跟我装什么清高?”


    “你以为你还是在东都?你现在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他声音拔高,讽刺道:“你口口声声说恨他,不想提他,可你昨晚醉得不省人事,拉着我的手,喊了一晚上谁的名字?”


    “你心里根本就放不下他,你在这里跟我演什么心如死灰?”


    孟悬黎冷哼失笑:“是啊,我是喊了他的名字。”


    “我恨他,怨他或许……还残存着对他的喜欢。这很可笑,也很可悲,是吗?”


    她目光锐利,直落落盯着魏渊:“可是魏渊,你呢?”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要给我真心。”她的声音像一把利刃,“那绿云呢?她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算什么?还有你那位念念不忘的亡妻,她又算什么?”


    “你在这里,又装什么一往情深?”


    这一番的质问,精准刺伤了魏渊最不愿意面对的矛盾和虚伪。他张了张口,毫无反驳之理,因为他知道,孟悬黎说的,都是真的。


    他对待感情,向来随心所欲。他对孟悬黎的执念,起初确实掺杂了对亡妻的感情,后来……后来或许更多是被她的性情所吸引,被那种求而不得的感觉所刺激。


    可这份爱里,有多少是纯粹的?他自己其实也分不清。


    看魏渊脸色青白交错的样子,孟悬黎摇了摇头,语气缓和道:“魏渊,算了吧。”


    “爱也好,恨也好,这些激烈的东西,对我来说,都已经太累了,也不重要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雨幕,轻声道:“我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放下以前的事,然后,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孟悬黎重新看向他,眼神平静而真诚:“你也一样。别再执着那些得不到,或者已经失去的人了。”


    “好好珍惜眼前人吧,绿云……她是个好姑娘,她对你的心思,我在何家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说完这些,她努了努嘴,转身离去:“我有些饿了,先去看看醒酒汤好了没有。”


    魏渊独自站在原地,耳边充斥着她那句“好好珍惜眼前人”。他平生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觉得狼狈又无力。他方才的坦白,显得有些可笑。


    #


    接下来这两天,雨势渐小。孟悬黎大多时间待在屋里,偶尔会下楼用膳,遇到魏渊和绿云时,也只是客气点头,再无多余的交流。


    魏渊一反常态地沉默,不再试图接近她,只是偶尔会用复杂的目光,远远望着她。


    绿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见到孟悬黎时,眼神里常常充满着感激之情。


    第三日,天终于放晴。久违的日光透过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溅起耀眼的金芒。


    孟悬黎决定即刻启程,她结算了房钱,走出客栈时,客栈掌柜匆匆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孟娘子,请留步。”掌柜将布袋递给扶摇,解释道,“这是昨日一位客官转交的,说是给娘子路上添些盘缠,聊表心意。”


    “那位客官并未留下姓名,只说是故人所赠,还望娘子务必收下。”


    孟悬黎目光掠过那个布袋,再抬眼,看向客栈二楼的窗子。她沉默了片刻,对掌柜微微颔首:“多谢掌柜。”然后,她对扶摇轻声道:“收下吧。”


    孟悬黎没有追问,也没有推辞。如今这些身外之物,于她而言,有或没有,区别不大。既然有人愿意给,她便拿着,日后说不定能救急。


    客栈二楼,魏渊的身影缓缓出现。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看着孟悬黎的马车渐行渐远。


    绿云走到他身后,轻声唤道:“侯爷……”


    魏渊没有回头,淡淡道:“绿云,收拾东西,我们该回京了。”


    或许她说的对,他是该看看眼前人了。


    马车里,扶摇将布袋递到孟悬黎面前:“娘子,这钱真不少。”


    孟悬黎抿唇,摆了摆手:“以后路上用度,你来打点。”


    扶摇应了一声,日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孟悬黎脸上,留下了明灭可见的光斑。


    #


    一个月的光景转瞬即逝,越是往南,空气越发潮湿闷热。她们在陆路与水路转换之中,岭南已然在望。


    迫近广州府地界时,河道纵横,水网密布,船成了最主要的交通工具。


    这日,船航行在一条略显狭窄的河道上,水面因前几日的雨水有些浑浊,船只随着水流微微起伏晃动。


    孟悬黎坐在船舱里,看窗外掠过的芭蕉林,忽然,她喉咙发紧,一阵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她连忙捂住嘴,强忍了下去,脸色发白,动作疲乏。


    “娘子,您没事吧?”扶摇关切地递上水囊,“是不是晕船了?这岭南的水路比北方要颠簸些。”


    孟悬黎接过水囊,漱了漱口,轻轻摇头:“可能吧,有点闷。”


    连日奔波,水土不服,加上心情郁结,身体有反应也属正常。只是这呕吐的感觉,断断续续,接连好几日,都没有消失。


    在清晨起身时,尤为明显。


    第60章 动如参与商(2)


    几经周折,孟悬黎按照暗香捎来的地址,来到了她的家。


    看见孟悬黎独自前来,暗香蓦怔住,惊讶之余还有些欣喜。她身着浅蓝罗裙,急忙走到孟悬黎面前,将她们请进了庭院。


    “夫人……不,娘子,您怎么来了?”暗香心里一紧,猜测东都肯定发生了大事。


    “听说岭南好风景,我和扶摇便来找你游玩几日。”孟悬黎刻意避开东都的事。


    暗香点点头,没有多问,只是忙着张罗茶水和饭食:“自然是好的,只不过,这边常有流寇。娘子若出门,需得人陪着才行。”


    扶摇微点下颔:“姑娘放心,娘子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她特意亮了亮腰上的剑。


    三人对视一眼,隔着温热的空气,扬起微笑。


    孟悬黎靠着竹椅,目光流转,最后落在暗香脸上。她发现,这地方有些像她在许州的小院,乱红如雨,柔绿含雾,实在是惬意。


    孟悬黎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她见暗香眉眼弯起,正要说什么,心中那股酸涩的恶心感,又涌入喉间,不上不下。


    她偏过头,干呕了几下,胸口堵得说不出一句话。


    暗香惊讶,快步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娘子,是不是路上累着了?还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症状有几日了?”


    扶摇给孟悬黎递了盏茶,看起来心有余悸:“娘子这症状,快半个月了,时好时坏的。原以为是晕船,可到了岸上也不见好。”


    孟悬黎脸色苍白,接过茶,小心漱了漱口。缓了一会,她直起身,按着胸口,小声道:“许是初次来岭南,有些不适应。暗香,别担心。”


    暗香犹豫片刻后,挥手让自家男人去备饭食。她凑近孟悬黎,悄声问道:“娘子,您最近的月信,可还准时?”


    月信?


    孟悬黎撑起眼皮,琥珀色的眼睛不动,手掌却下意识放在了小腹上。她离开东都这两个月,舟车劳顿,心神疲惫,全然忘了月信这件事。


    仔细想来,确实没有。难道……她有身孕了?


    孟悬黎其实记不清这些事,她闭上眼睛,费力寻到了一两个细闪的记忆碎片。


    她记得,那一个月,两人白日没怎么说话,但深夜时,他沐浴后依


    偎在她身边,经常撩拨她。水到渠成,便做了许多次。其中有几晚,直接做到了天亮。


    难不成就是那时候?


    可她以前服用过避子药,体寒手凉,应该不会吧。


    孟悬黎倚靠竹椅,莫名腾起烦躁。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就现在这情况,她根本没心思养孩子。更何况,还是跟他有联系的孩子。


    孟悬黎深叹一口气,极其缓慢抬头,淡淡道:“暗香,你去请个稳妥的大夫来吧。”这件事,是真是假,还是确认一下更稳妥。


    暗香立刻点头:“镇东有个陈大夫,口碑好,心也好,我这就去请。”说罢,她就匆匆出门了。


    日光烨烨,晒满庭院,金凤细细,撑起浮尘。孟悬黎的脸颊沉醉在其中,身上却冷嗖嗖的。


    她皱起眉,因为害怕是真的,所以现在心中一直默念:不要有孩子,不要和他有任何的联系。


    然而,当腹部传来温热时,她的心陷入了黑暗的背面。扪心自问,她曾期待过属于他们的孩子。具体时间很模糊,也许是在成婚后,或者是在前几个月,但无论怎么模糊,都不是现在。


    时间寂寂流逝,孟悬黎不喜欢模棱两可的感觉,换句话说,她不喜欢这种被命运开玩笑的感觉,这样会显得自己很被动。


    她将目光放在远处,听到脚步声,是暗香带着大夫回来了。


    陈大夫是个五十多岁,面容慈和的老者。他为孟悬黎诊了诊脉,观察了她的面色,询问了相关情况。


    片刻后,陈大夫收回手,对孟悬黎拱手作礼,语调欣喜:“恭喜娘子,是喜脉。脉象圆滑如珠,应有两个月左右了。”


    “娘子近日干呕,倦怠,都是正常的反应。不必过于忧心,好生将养便是。”


    孟悬黎听了陈大夫的话,整个人像秋初的枯荷,快要开败了。她尚未回神,眼睫轻颤,手指蜷缩:“……有劳先生了。”


    陈大夫接过诊金,拎着药箱便离开了。


    院中,扶摇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又怕说错,便闭上了嘴。


    暗香见此,恍然大悟,笑了笑:“想必娘子是饿了,我和扶摇出门一趟,回来给娘子做些滋补的饭食。”


    说罢,暗香拉着扶摇往外走,到了门外,她停下脚步:“扶摇,你现在快步跟上陈大夫,买些安胎药来,我看娘子沉默不语,想来还在犹豫。但无论如何,为着娘子的身体,还是开些药比较稳妥。”


    扶摇点点头,急忙窜到了陈大夫身旁。


    视野里依旧是光风浮蕙,孟悬黎闭着眼,一点也不想接受有孩子这个事实。用饭的时候,她思绪混乱,简单吃了几口,便洗漱躺在了床榻上。


    这一晚,孟悬黎翻来覆去,彻夜未眠。


    她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涟涟生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帐顶。风溜泠泠,她的脑海像是落着树叶,寂寂中,出现了两个激烈的声音。


    一个声音像丹雾蛇:你不能留下这孩子!如若不然,你将会日日夜夜想到他对你的背叛!况且,你厌恶他,恨他,难道还要养大跟他有关系的孩子吗?绝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另一个声音像沉水烟:孩子是无辜的,你应该留下这个孩子。这是一条生命,也是你自己的骨肉。你真的能狠下心吗?难道你要因为恨那个男人,就扼杀属于你的孩子?你以后会后悔的。


    生与死,理智与情感,像两股湍急寒水,刺激着她的情绪,蛊惑着她的选择,几乎将她吞没。


    孟悬黎翻了个身,目光移向窗子,天蒙蒙亮,还传来了鸡鸣声。她的耳垂很凉,似乎在提醒着她,是时候要做出选择了。


    孟悬黎缓慢起身,穿戴整齐后,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湿润微凉的空气涌入心头,是一种新生的气息。远处天际,太阳笑盈盈露出头,虾子色的,像抹了一层胭脂水粉,水灵又可爱。


    孟悬黎低敛眉目,手轻轻覆上小腹,感受着里面传来的热意。


    杀了它吗?她再次问自己。


    她摇了摇头,有片刻的凝滞,眼波回盼,做出了选择:她要留下这个孩子。


    无论那个男人有多可恨,无论他们从前有多破碎,这个孩子,从她身体中来,之后便是一个独立于任何人的个体。


    它不该成为她怨恨别人的牺牲品。从今往后,它只是她的孩子。它也只有她这一个亲人。


    门被小心推开,孟悬黎回头,扶摇端来了安胎药,由于她起得比较早,脸上还带着困意:“娘子,刚熬好的,趁热喝点?”


    孟悬黎转过身,接过药碗,疑惑道:“你们怎么知道?……”


    扶摇笑道:“是暗香姑娘,她说无论娘子做什么选择,都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孟悬黎弯起眼睛,露出笑意。药尽,她口中尽是苦涩,蹙眉道:“这药好苦。扶摇,有空陪我去买些蜜饯吧。”


    “好。”


    #


    这一日午后,孟悬黎在院中晒太阳,听暗香说起从前的事:“那日,我在岸边等了娘子许久,后来天黑了,德叔找到我,说娘子和国公爷回去了。”


    “我当时又惊又怕,后来……”暗香喝了口茶,想了想,“后来得知娘子平安无事,我便回家了。只不过,没多久,岭南便有了水患。我思来想去,便把娘子给我的银钱换成了米面,分给了当地的百姓。”


    “本以为要流落街头了,谁知,在半路……认识了他。一来二往,我俩觉得对方都不错,便在今年年初成婚了。”


    暗香的丈夫是个勤恳的木匠,但收入微薄,勉强维持两人温饱。


    孟悬黎点点头,浅笑道:“你们这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可遇不可得。”她顿了顿:“扶摇给你的那些银钱,你都收下,就当是我俩的伙食费。”


    “等安稳了,我和扶摇便在镇上租个房屋住,不打扰你们夫妻俩。”虽然暗香不说,但孟悬黎还是觉得有些唐突。


    “娘子别这样说,当日若不是您,我恐怕还在国公府当小丫鬟呢。如今虽过得清贫,但每日倒是挺开心的。”暗香笑起来。


    孟悬黎也喜欢这样的日子,端起茶盏,吹了吹:“不过……我觉得还可以更好。”


    暗香疑惑:“娘子的意思是?”


    “日后你就知道了。”孟悬黎刻意卖关子,摇了摇头,不肯细说。


    这几日,孟悬黎和扶摇常出门游赏,发现镇子不大,但人口挺多。镇上唯一的药铺在几条街之外,不但离得远,而且品类不全。如果有个头疼脑热,不是硬抗,就是去更远的镇东抓药。


    实在是不便宜。


    孟悬黎思索后,找来暗香和扶摇,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咱们开间药铺吧。”


    “药铺?”暗香有些迟疑,“娘子,这能行吗?咱们似乎都不懂医术啊。”


    “不看病。”


    孟悬黎语气平静,显然思虑周全,“咱们只卖药。”


    “我略通药理,认得不少药材。我们可以从可靠的药商那里进货,售卖一些品质好,常用的药材。不设坐堂大夫,只做药材生意。”


    孟悬黎看向暗香:“你心思细,认得镇上的人,可以帮忙照看铺面,招呼客人。”又看向旁边的扶摇:“你识得字,可以帮着记账,管理药材进出。”


    “这……”暗香还是犹豫,“那本钱和铺面呢?”


    两人笑了笑,扶摇拿出金陵那袋金银:“这些,应该可以租一间铺面,订购一批药材。”


    暗香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孟悬黎拍了拍暗香的肩,眼神坚定:“我知道这有风险,但我们得试一试,不能一直坐吃山空。有了营生,我们的日子也能更好一些。”


    “你说是不是?”


    扶摇也看向暗香,暗香想到孟悬黎的处境,一咬牙,点头道:“好,娘子,我听您的。我虽然不懂药,但我可以学。招呼客人,打扫铺子,都不成问题。”


    扶摇也应声:“娘子,我也会好好记账,管好药材。”


    孟悬黎伸手,轻轻刮了刮她们的鼻尖,笑道:“好!”


    三人商定后,孟悬黎凭着记忆向镇上有经验的老人请教,拟定了一份初期售卖的药材清单,大多都是治疗风寒感冒、跌打扭伤、清热解毒的药材。


    暗香的丈夫帮忙在镇上寻了一处位置不错的铺面,扶摇则负责清理打扫,定制货架、药柜和牌匾。


    与此同时,孟悬黎亲自去城里,联系了几家看起来不错的药材行,仔细查验药材成色后,定下了第一批货。


    不过几日光景,一间尚未挂牌的药铺便已初具雏形。孟悬黎站在门外,抬眸看了看,心中有说不出的踏实。


    #


    九月既望,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岭南的暑热尚未完全褪去。


    药铺已经开了将近两月,铺面不大,陈设简单,药材整齐,品类齐全。孟悬黎定价公道,暗香待人热情,扶摇做事麻利,渐渐的,药铺在镇上有了些口碑。


    孟悬黎的生活,随着这间药铺的稳定,渐渐步入平静和祥和。


    她每日清晨起身,在院中走动片刻,用过早膳后,便去药铺打理。先是核对前日账目,接着检查药材存量,有时也会向镇上的老郎中请教更深的药理。


    孟悬黎的肚子已有明显隆起,幸而岭南风气相对开放,她又是以暗香远房姊妹身份示人,没引来太多非议。


    这日午后,日光熠熠,透过药铺门扉,洒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波动的光斑。街上行人不多,铺内也略显静谧。


    孟悬黎坐在柜台后,正在核对一批新进的药材。暗香在整理药柜,扶摇在后院晾晒草药,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这时,几个中年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先走上前,语气有些急切:“孟娘子,麻烦抓几味药,这是方子。”她将药方递到柜台上。


    孟悬黎放下手中的茯苓,接过药方扫了一眼,是治疗心悸失眠的方子。她抬起头,温和道:“夫人,这方子是给家里人用的吗?症状持续了多久?”


    那妇人叹了口气,哀声道:“是给我小妹用的,她近日心神不宁,夜里也睡不安稳。”


    孟悬黎边听,边示意暗香按照方子抓药,宽慰道:“夫人多劝慰令妹,这病根在心,还需心药医。”


    那妇人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我们也是日日劝。只是那孩子钻了牛角尖,一时半会儿怕是想不开。”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对身边的几人感慨道:“说起来,我小妹这病,还算不了什么。”


    “听说东都那位……唉,就是原本要娶郑家小姐的国公爷,陆国公,你们听说没?”


    孟悬黎听到这话,表情没动,手指却顿了一下,算珠相撞,发出清脆的轻响。


    另一个男子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几分唏嘘:“怎么没听说?那可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又是长公主和老国公唯一的儿子。”


    “谁能想到,那样一个金尊玉贵的人物,说没就没了。还有那个郑家小姐,这还没过门,丈夫便死了,实在是可怜人。”


    妇人附和道:“可不是嘛。听说他是旧伤复发,病了好一阵子,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就这么没了……唉,真是命数多舛。”


    “所以说,这人呐,甭管生前多风光显赫,到头来……不过是一死。”


    他们后来还说了什么,孟悬黎没有听清。她知道陆观阙身上有伤,也知道他命数不久,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孟悬黎眼前浮现黑雾,指尖滑动,“哗啦”一声,旁边的酸枣仁被她碰翻了。瞬息间,褐色的细小果实洒落柜台,甚至还滚到了地上。


    “娘子。”暗香惊讶,连忙上前。


    立着的几个人也吓了一跳,停下话头,愕然回望柜台。


    孟悬黎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语调低平:“抱歉,手滑了。”她蹲下身,和暗香一起,默默地将酸枣仁捡回来。


    那妇人见状,以为她是怀有身孕,听不得怖人的事,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议论下去,便尴尬道:“没事没事,掌柜的您慢点,别着急。”


    孟悬黎站起身,缓了一会儿,将包好的药材递给那妇人,温和道:“夫人拿好,按方煎服即可。若有不适,还需及时就医。”


    那妇人付钱道谢后,拿着药离开了药铺。


    孟悬黎见后面还有人,便招了招手,对暗香道:“我身子有些不爽利,你先看着铺子。”


    暗香心知肚明,点点头:“娘子去后院歇歇,这儿有我和扶摇。”


    孟悬黎“嗯”了一声,缓步来到后院,拾了把椅子坐下。


    她记得陆观阙去燕京找她的时候,染了时疫,当时太医说他活不过三年。皇帝让他去边关援兵,回来的时候,落了一身伤。后来,他为了救她,中了箭毒,几乎活不下来。


    可这些……他都扛了过去,身子也恢复的不错,为何好端端的,就死了呢?


    难道,真的是旧伤复发吗?


    孟悬黎轻微摇头,她不该被这些想法所困扰,或者说,不该被陆观阙所困扰。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如今他是死是生,关她什么事?


    旋即回过神,他已经死了,她告诉自己。


    孟悬黎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蓦然想到从前,她坐在他身上,威胁问他:“陆观阙,你最怕什么?”他神情柔和,眼睛亮亮的,对她说:“我最怕失去你。”


    当时的她,是真的爱他。可现在呢?他抛弃她,他人也死了。


    这应该,也是一种报应吧。


    孟悬黎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凝视着树影,没有丝毫波动。


    前尘旧梦,爱恨痴缠,纷纷扰扰,也该随着他的死亡,烟消云散了。


    良久,她缓慢站起身,走到柜台,见天色已黑,露出笑容:“收拾一下,准备打烊吧。”


    #


    十月,秋意渐深,百卉芜谢,金黄色的银杏叶片片掉落,铺满了皇宫御道。


    紫宸殿后殿,门窗紧闭,隔绝了秋阳与秋风。殿内弥漫着浓郁的酒气,没人敢上前打扰。


    皇帝萧廷身着素服,未戴冠冕,墨发只用一根玉簪束着。他独坐软榻,握着白玉酒杯,目光落在远处的灿烂中。


    萧廷刚办完陆观阙的丧仪,按国礼风光大葬,追封、谥号一样不少。朝臣们或真或假哀悼后,一切又平静了下来。


    但他知道,自己手中最利的那把剑,没了。


    萧廷仰头灌下一杯酒,脑海里浮现出最后一次见陆观阙的画面。


    “你疯了不成。”


    萧廷震怒,几乎要将热茶泼在他脸上:“你忘了郑婉若当初是怎么害你,怎么害孟悬黎了?你现在身子刚好,你居然说要娶她?”


    陆观阙跪伏在地,声音低沉:“臣意已决,求陛下成全。”


    “理由。”萧廷逼问,“你给朕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陆观阙沉默了片刻,直起身,平静地说:“郑老将军年迈,只有一女。臣愧对郑家,况且,臣与孟氏……性情不和,早已签订和离书,只是未曾张扬。如今臣病体初愈,府中需要人主持,郑小姐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借口何等牵强,萧廷一个字都不信。他了解陆观阙,这家伙骨子里比谁都执拗,认定的人和事,就没有办不成的。陆观阙若真对孟悬黎无情,当初就不会求旨,更不会在晕倒的时候,还念叨她的名字。


    萧廷压下怒火,劝诫道:“陆观阙,你听朕一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和孟悬黎的事,朕都看在眼里,何必非要再……”


    “陛下。”陆观阙打断他,语气坚决道,“臣心意已决。”


    “你行,你行得很。”萧延拗不过陆观阙,沉着脸写下了那道赐婚圣旨。


    “臣叩谢圣恩。”


    ……


    萧延当时被气得直接盖上玉玺,如今想起来,却觉得处处诡异。


    陆观阙为何要在身子渐愈的时候,突然娶郑婉若?还用那么拙劣的理由?甚至,态度还那么决绝?


    等等,这似


    乎对不上……


    余太医明明说过,陆观阙恢复的很好,怎么会突然旧伤复发,连太医署也束手无策?


    萧廷猛然将酒杯扔在地上,“啪”的一声,瓷片四溅。


    伺候的内监听到声音,吓得浑身一抖,慌忙跪伏在地,不敢出声。


    萧廷恍若未闻。


    不对。


    这一切都不对。


    陆观阙坚持要和离,到突然求娶郑婉若,再到这突如其来的病故,这一连串的事,实在是太过紧凑。


    他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或者说,他做这一切,是在保护什么?


    孟悬黎?


    也只有孟悬黎了。


    萧廷站起身,因为腿麻,头脑有些眩晕。他扶着炕几,稳住身形,吩咐道:“来人,传朕口谕,密召暗卫统领,即刻入宫见朕。不得惊动任何人。”


    “是!”内监不敢怠慢,躬身退下,快步离去。


    无论真相如何,他都要查个水落石出,这不仅是给陆观阙一个交代,也是他作为帝王,不能容忍被人愚弄——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


    上联:女主怀了,男主死了。


    下联:皇帝怒了,作者瞎了(晚上码字码的眼睛疼[裂开])


    横批:《n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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