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负你千行泪(3)
坐堂的老大夫一看,神色骤变,急忙起身,招了招手:“快,快把人抬到里间榻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陆观阙安置在榻上,老大夫上前,先是探了探他额间的温度,接着屏息凝神,仔细为他诊脉。
脉象混乱,急促无力,像雾像雨,又像风。
窗外风吹进来,老大夫脸色愈加沉重。德叔立在一旁,焦急等待,手心直冒冷汗。
良久,老大夫缓缓收手,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位公子的病,实在是凶险。”
“外感风寒,邪毒入里,高热不退,这已是极重。更吓人的是,他忧思过度,悲愤交加,已经损伤了心脉。”
老大夫顿了顿,摇首接着道:“老夫直言,这公子即使能熬过去,日后也会元气大伤,留下后患。”
“我们老爷就这一个孩子,若他不在了,我怎么跟我们老爷交代。”德叔看着陆观阙,几乎伤心欲绝。
“哎……日后要是精心调养,不再动气伤神,大悲大怒,也许是会好受些。”
“真的?”德叔悲切道。
“自然是真的。”老大夫面色严峻,“不过……若他还是和现在这般,恐怕会吐血不止,到那时,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德叔听得心胆俱裂,连连点头:“是,我都记下来了,还望先生能救救我家公子,他千里迢迢来此,实在是不容易。”
“医者父母心,老夫定会尽力。”
老大夫走到案边,提笔欲开方,忽然顿住,面露难色:“只是,治疗此症还需几味药引,如老山参须,安宫牛黄丸……”
“恰巧老夫馆中这几味药前几日用尽了,新货还没送到……”
德叔着急道:“这该如何是好?我家公子这病等不及啊。”
老大夫沉吟片刻,方道:“莫急。”
“隔三条街,有一家‘广德堂’,那是燕京有名的老字号,药材最是全乎,做堂的陈大夫也是极善的人。我这就派个小药徒快跑一趟,去广德堂借调几味药材应急,必不会耽误了病情。”
“那就有劳大夫了。”德叔不认得什么医馆,只求保住陆观阙的命。
老大夫点了点头,立刻唤来一个机灵小药徒,仔细交代了所需药材的名称和分量。
他叮嘱道:“快去广德堂,找陈大夫或刘管事,就说咱们这有个病人急用。”
“知道了师傅!”小药徒答应一声,接过药方,跑得比兔子还快。
广德堂弥漫着药香,孟悬黎正低着头,小心用秤称量一份茯苓。
这时,一个小药徒风风火火窜进来,眼睛滴溜溜地转,像是在找什么人。
“陈大夫和刘婆婆在么?”小药徒的声音很清脆。
孟悬黎抬起头,见是生面孔,温声道:“刘婆婆去后库清点药材了,陈大夫在后堂看诊。”
“小兄弟有什么事?是要抓药?还是要看诊?”她如今对馆内事务逐渐熟悉。
小药徒不见刘婆婆和陈大夫,又见孟悬黎穿着药徒的衣裳,将怀中的药方递过去。
他小声道:“这位姐姐,我是前面医馆的,师傅让我急借几味药,我们医馆刚来了个急症病人,等着救命的。”
孟悬黎接过药方,一边看一边问:“急症?什么病症如此急?”
她注意到方子上有什么老山参须,这都是应对危重病症的药材。
小药徒年纪小,藏不住话,压低声音道:“可不得了。”
“是个东都来的公子哥,可人还没进我们医馆的门槛,直接就晕死过去了。脸色白得吓人,我师傅说是忧思过甚,心脉受损,实在是凶险。”
东都?公子哥?心脉受损?
孟悬黎的手指猛然一紧,不祥的预感,如黑云压城。
她强作镇定,好奇追问:“东都来的?那人长什么模样?年纪多大?身边可还跟着什么人?”
小药徒歪着头,想了想:“模样嘛……就算病成那样,也长得极为俊俏,就是脸色太吓人了。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我说不准。”
“至于跟着的人,有好几个,其中有个老爷爷眼睛都快哭肿了。”
俊俏?二十出头?身边有个老爷爷?
孟悬黎瞳孔骤缩,手一软,刚称好的茯苓“啪”地一声,撒落一地。
“啊呀!”小药徒吓了一跳,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没事吧?”
孟悬黎心口狂跳,慌忙弯腰,去捡散落的茯苓。旋即,她压着声音,故作镇定:“没事,手滑了一下。”
孟悬黎缓慢直起身,不敢看小药徒的眼神。
她低着头,迅速走到药柜前,一边按照药方取药,一边解释道:“就是方才想起来,东都前些日子不是闹时疫么?”
“听说很凶险,死了不少人,没想到还会有人赶到燕京……真是……”
她顿了顿,干巴巴道:“真是不容易。”
小药徒也点头,恍然道:“难怪那个人病得那么重,原来是这样。”
孟悬黎不再多问,手脚麻利地将药材包好,递给小药徒:“快拿去吧,别耽误了病情。”
“哎好,谢谢姐姐。”小药徒接过药包,感激一笑,急忙转身,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孟悬黎僵立在原地,背靠着冰冷药柜,只觉心口传来深刻的记忆。
他来了。
他居然来了。
还病得那么重。
是因为她么?
这想法如流星,一闪而过,旋即被孟悬黎压下。
不,不能再心软。
他是陆观阙,他惯会骗她的,他惯会扮温柔装可怜的。
这是他的苦肉计。
可……
可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他因为自己而死,她岂不是
多了项罪名?
孟悬黎捂着头,逼迫自己不去想,他来不来,他死不死,关她什么事?
他杀别人的时候,那么干脆利落,如今快要病死,这是他的报应才对。
那她呢?要不要再逃?
可她能逃到哪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她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若再逃离,只怕前途更加艰难。
况且,她孤身一人,这些银票又能支撑多久?
孟悬黎呼出一口气,忽然不想离开,想再骗骗他。她可以先躲几天,说不定过几日,他就走了。
打定主意,孟悬黎理了理思绪,走向陈月眠看诊的堂屋。
陈月眠刚送走一位病人,正在净手。见孟悬黎进来,神色和平常有些不同,她温声道:“李娘子,有事?”
孟悬黎垂下眼睫,略带歉意道:“陈先生,乡下老家忽而有些急事,需要……需要回乡处理一趟。我想向您告假七日,可以么?”
“七日?”陈月眠有些惊讶,抬眼端详着她。
她记得这位李娘子是孤身一人来燕京投亲,亲人已逝,这来广德堂没多久,怎么要回乡?
陈月眠心下虽有疑虑,但见她似有难言之隐,也不便多问,沉吟道:“馆中近日事务不少……罢了,你既然有事,也不好耽搁。”
“七日之后,务必准时回来。”
“多谢陈先生体谅。”孟悬黎连忙躬身行礼,心下稍安,“我处理完事情,定然尽快回来。”
请好了假,孟悬黎片刻不敢多留,立刻离开广德堂。但她并未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了杂货铺,买了些头巾和烈性药水。
傍晚,孟悬黎回到她租住的小院,紧闭门窗。
她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咬着牙,用干净的棉布蘸了蘸那药水,小心均匀地涂抹在自己的嘴唇和脸颊上。
不过片刻,火辣辣的刺痛猛然袭来,她看着镜子,发现原本的唇形变得又红又肿,脸颊也起了细密小疹子。
孟悬黎带上头巾,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这样的容貌,就算直接站在陆观阙面前,他也认不出她。
但愿他的病能拖住他,但愿他的人不会来到这里,但愿七日后,他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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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昏沉,陆观阙缓缓睁开眼,入目便是德叔担忧的脸。
他身子残留着高热退去后的无力,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德叔见他醒来,扑到床榻旁,哽咽道:“国……公子,您可算醒了。老大夫说了,您这次伤了根本,以后不能再大悲大怒了。”
“否则,否则您的命就……”后面的话,德叔没敢继续说下去,只一味地抹眼泪。
陆观阙眼神空洞,直愣愣看着顶棚,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他记得,从前的时候,孟悬黎躺在床上,常常像这样盯着帐幔看,像在看风筝,充满着希望与绝望。
那时候,她是不是已经想着离开了……
正怔忡,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那个去广德堂借药的小药徒端着一碗新煎的药,走了进来。
他面带笑容,说道:“公子,该喝药了。”
德叔连忙接过药碗,小心吹了吹,递给陆观阙。
陆观阙漠然看了一眼,本想要拒绝,但心中那点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找到她的执念,让他撑起身子,接过了药碗。
苦涩药汁入口,陆观阙蹙了蹙眉头,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小药徒在旁边看着,咂舌道:“良药苦口,公子喝了,说不定过几日就好了。况且,这方子里的几味主药,还是从广德堂借来的,药效最好。”
广德堂?
陆观阙眼底闪过波动,他记得昏迷前,似乎听到了这几个字。
小药徒见他面色不似方才那么白,想是好了一些,便打开话匣子,笑道:“上次您病得凶险,馆里急缺几味药,就是我跑去广德堂借的,当时她们管事的刘婆婆不在,是一个姐姐给我抓的药。”
姐姐?帮忙抓药?
陆观阙闭了闭眼,心口传来刺痛,是生病的余韵。
他记得,孟悬黎曾经因为他的病,看过一段时间医书,似乎很通医理……
那女子,会不会是她?
陆观阙恍然回首,看向小药徒,嘶哑问道:“那女子,长什么模样?”
小药徒没想到他会有兴趣,想了想,悄声道:“就……就挺好看的,反正我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子。”
“诶?”小药徒忽而想到什么,眨眨眼,“公子,您怎么和那个姐姐问一样的话?她当时也问我,你长什么样子……”
她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那她必定是在猜自己是谁……
能这么猜测的,燕京地界,唯有她。
他将药碗递给德叔,掀开被褥,吩咐道:“多谢你,你先出去吧。”
小药徒摸了摸头,端着药碗离开了这里。
陆观阙从不是冒进的人,对任何事都有极强的耐心,就连最初替嫁之事,他也是胸有成竹,尽在掌握之中。
可现在,他手心冒冷汗,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被她折磨得支离破碎。一旦听到她的消息,他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猛然惊醒,开始狂乱追捕。
想到这,陆观阙不禁失笑,倏然,他看向德叔,不容置疑道:“德叔,你立刻去广德堂附近打听……切记,不可惊动任何人,一旦有她的消息,立刻回来报我。”
德叔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躬身:“是,老奴这就去。”
德叔匆匆而去,陆观阙只觉舒畅,深深叹了口气,重新躺下来,眼眸亮得惊人。
他终于……要找到她了。
这次回去,他要换个法子,绝不让她逃走了。
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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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六日闭门不出,街市没有任何搜查的动静。
屋内,孟悬黎看着镜中的自己,嘴唇红肿,脸颊微干,虽然看着吓人,但其实就快好了。
盐粮已尽,她得出门采买。
孟悬黎深吸一口气,带上长帷帽,正要推门而出,院门却被人“叩叩叩”敲响了。
她的心猛地一提,警惕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道:“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李娘子,是我,刘婆婆。”
广德堂的刘婆婆?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孟悬黎心中惊疑不定,但听声音无误,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院门。
刘婆婆挎着个小篮子,笑眯眯的,看到孟悬黎脸时,笑容骤然僵住。
她吓了一大跳:“天爷……李娘子,你这脸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孟悬黎微微一笑,含糊道:“劳婆婆关心。”
“前几日去了乡下老家,许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花粉,回来就成这样了,实在是没法见人。”她刻意将声音放低。
刘婆婆闻言,仔细看了看,见这“过敏”又急又凶,啧啧叹道:“可怜见的,这得多难受啊。”
“回头我给陈先生说说,让她给你开些清热解毒的方子擦擦,可别留下什么疤才好。”
“多谢婆婆。”孟悬黎低声感谢,只想快点打发她走,“婆婆今日来,是……?”
刘婆婆这才想到正事,脸上又堆起笑容。
她细细端详着孟悬黎,尽管隔着面纱看不太清全貌,但她记得这李娘子模样极其标志,性子也沉静温婉。
她凑近,热切道:“李娘子,我今日来,是有件好事想着你。”
孟悬黎蹙眉,不知她在买什么关子。
刘婆婆继续道:“你孤身一人在燕京,无亲无故的,虽说在医馆有份工,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想着给你说门好亲事,日后也有个依靠,你说是不是?”
说亲?
孟悬黎惊讶,这才安稳下来没多久,若是说亲,只怕会惹来许多麻烦……
孟悬黎咬着唇,抬眸一望,见刘婆婆真心实意,满是关怀,忽而想到在广德堂时,刘婆婆很是照顾自己,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
须臾,她勉强一笑,温声道
:“婆婆好意,李萱心领。”
“只是,我母亲早逝,父亲也在去年亡故,按礼,还需守孝三年,期间实在是不宜谈婚论嫁……”
她爹是否活着,于她而言,没什么太大区别,此刻不过是搪塞一下。
可谁知,刘婆婆不但没有失望,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她摆摆手:“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
“守孝是应当的,婆婆我也不是那等不懂礼数的人。咱们先定下亲事,等三年孝期满了,再正式成婚。”
不等孟悬黎找借口,刘婆婆忽然转身,朝巷口招了招手,提高声音喊道:“练哥儿,快过来,站那么远做什么!”
孟悬黎心中一惊,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衣,模样斯文,面带几分羞涩的年轻书生。
刘婆婆一把拉过他,推到孟悬黎面前,脸上笑开了花:“李娘子,你看,这就是我那儿子,叫刘练。”
“早几年中了秀才,如今正刻苦攻读,准备明年下场的,性子最是谦和。”
她又转头对儿子道:“练哥儿,这就是我常常给你提起的李娘子。”
刘练慌忙作辑,不敢看孟悬黎,温和道:“在下刘练,见过李娘子。”
孟悬黎整个人完全定住,隔着面纱,都能感觉到尴尬和棘手。
难怪刘婆婆对自己那么好,原来她打得是这个主意,还……还直接把她儿子带来了?
刘婆婆看着眼前这两人,越看越满意,笑道:“你们俩先说说话,我去西市买条鲜鱼,再割块肉,晚上给你们做好吃的。”
说完,不等两人反应,她挎着篮子,转身就走了。
孟悬黎看着眼前谦恭有礼的刘练,无奈说了句:“那……那你先进来吧。”
刘练紧张关上门,随着她的脚步,来到院中。
孟悬黎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将茶推到他面前:“刘公子喝点茶吧。”声音透过面纱,有些沉闷。
刘练接过茶盏,温声道:“多谢李娘子。”
须臾,他试图打破沉默,说道:“李娘子平日都喜欢做些什么?”
孟悬黎心不在焉,随口应付道:“没什么,就是看看书,侍弄侍弄花草。”
刘练似乎找到了共同话题,鼓起勇气,看向她:“我也差不多……其实,其实我之前去广德堂替家母取药时,曾见过娘子几次。”说完,他耳根都红透了。
孟悬黎眼底闪过惊讶,旋即又淡淡道:“是么?我没什么印象。”她现在只盼刘婆婆赶紧回来,结束这场荒唐的相看。
气氛再次冷了下来。
孟悬黎如坐针毡,打算找点事避开这尴尬。她站起身,轻声道:“这茶有些粗陋,我去屋里取些好的来。”
说着,她便转身往屋门走去。
然而,她心神杂乱,加上昨日身上不舒服,竟没留意门槛。
脚尖绊住的瞬间,孟悬黎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就要往前面摔去。
“小心!”刘练惊呼起身,恰好扶住孟悬黎的手臂。
两人手忙脚乱间,孟悬黎的帷帽被碰掉,面纱滑落,露出她那红肿未消的脸。
刘练乍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孟悬黎咬着唇,脚踝疼得钻心,根本站不稳。她扶着刘练的手臂,小声道:“脚崴了,还请刘公子扶我一把……”
“是,是得先坐下。”刘练顾不得惊讶,连忙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将她引到椅上。
整个过程,两人身形靠得很近,在外人看来,难免有些亲密。
孟悬黎刚坐在椅上,院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两人都以为是刘婆婆回来,同时松了口气,下意识往门口看去。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刘婆婆那张带笑的脸。
一个黑影堵在门口,逆着日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那身影微微晃动,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恐怖气息。
院内一片死寂。
倏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敲碎了所有寂静。
“阿黎,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先发,晚点捉虫,打算明天开始,早上七点更新。
第42章 负你千行泪(4)
待看清来人面容,孟悬黎的唇角不由搐了一下,身子也冻上了一层霜。
陆观阙一步步踏入小院,两人四目相对那一刻,孟悬黎漠然垂眸,下意识松开了刘练的手臂。
刘练被这突如起来的变故弄懵了,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孟悬黎很怕那个人。
他抬眸一望,对着面色惨白如鬼的不速之客,凛然问道:“你是谁!”
陆观阙的目光冷极了,先是死死盯着孟悬黎的手,然后扫过她红肿未消的脸,最后落在她的脚踝上。
倏然,他微微一笑,低沉道:“我是谁?”他的眼神一直在孟悬黎身上。
“我来找我的妻子。”
“你说我是谁?”
陆观阙步履从容,刮了一眼刘练,似乎要把他给掐死。
“妻子?”
“不……不是……”
刘练虽然害怕,但看孟悬黎面无人色的样子,还是鼓起勇气挡在她身前,维持着读书人的气节。
他说道:“这位公子,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李娘子她怎么会是您的妻子?您不能这样凭空污人清白的。”
“我认错人?”陆观阙瞪着他,压低嗓音,“德叔!”
“把他扔出去。”
“是!”德叔应声,朝着身后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你们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陆观阙轻哼,微笑道:“再敢靠近她一寸,我就打断你的腿。”
“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陆观阙半敛眼眸,看向刘练。
刘练惊慌失措,想要挣脱,可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毫无反抗之力,直接被人架住胳膊,拖了出去。
他一边挣扎,一边还不忘回头喊:“李娘子你别怕,我这就去报官,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刘练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了院门外,院中只剩下两人,和那幽幽的寂静。
他拖着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身子,不顾大夫的警告,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找到这里。
刚进门,就看到她紧紧抓住那人的手臂,神情紧张,似是亲密无间。
那一刻,什么心脉受损,什么吐血身亡,他全然不在乎,心口全是撕裂的剧痛。
他原以为自己垂危之际,那点关于“坦诚”,“要对她好”的念头能换来什么不同。
看来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她压根都没在乎过他,她也从来没有爱过他。
陆观阙蹙着眉,闭了闭眼。
他以后不再奢求她的真心。
他只要她的人。
只要她在他眼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这就够了。
至于,她是恨他还是怨他,也都无所谓了。
须臾,陆观阙压着怒气,缓缓走近,蹲在孟悬黎身前,端详着她的脸。红肿的唇瓣,苍白的脸颊,还有几颗可爱的小点。
陆观阙摇了摇头,忽而意识到,自己得换个法子,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逼迫她,拘着她了。
不然,她回去后,还是想着离开,就像这触目惊心的面容,虽然是假的,但一出现,就会让他心痛。
两人始终都没有对视,沉默了许久,陆观阙握住她的手,近乎缱绻的语调:“这些日子,阿黎想过我么?”
孟悬黎避开他窒息的目光,挤出一句话:“国公爷何必明知故问?”
陆观阙知道她会这样说,也知道她很会气自己,但他只想从她的情绪里,确认她的存在。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脚踝上,眸色渐深。倏然,他伸出双臂,小心却强势地将她从椅子上打横抱起来。
孟悬黎猝不及防,狠狠推他,陆观阙强撑着身子,哑声道:“脚那么疼,还要动么?”
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的后背,他的话在她耳畔回响,孟悬黎咬着唇,停
下了挣扎。
陆观阙走到院中另一张靠椅上坐下,将她放在自己腿上,双臂圈抱,是一个掌控的姿势。
孟悬黎浑身紧绷,眼睫颤抖,十分抗拒。
陆观阙下颔蹭着她的颈间,须臾方道:“为了离开我,千里迢迢跑到燕京,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阿黎,你不痛么?”
孟悬黎听他这语气不像是生病,反而平静了许多:“只要能离开你,痛一点,疼一点,又何妨?”
话外之音,陆观阙听明白了:“和我在一起,你就那么痛?”
“没错。”孟悬黎一鼓作气,“从前和你在国公府的每一天,都让我无比恶心。”
“是么?”陆观阙靠着她,叹了口气,“可我不觉得痛,也不觉得恶心。”
“这是为什么呢?”
孟悬黎别开脸,咬着牙,审判道:“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
“嗯,我确实不知道。”陆观阙挑起她的发丝,吻了吻,“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
孟悬黎本来要挣脱他,可他这样一说,她想到前些日子听到的话,平静道:“你病了,有些神志不清了。”
从前的陆观阙不会问她这种无聊,甚至有些空泛的问题。
“我是病了。”陆观阙见她要走,握着她的腰,“需要你来医,才能好。”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阿黎,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骗了你,恨我困着你。”
“但有些话,我若不说,你会恨错一辈子。”
孟悬黎的身子僵了一下。
“孟岫玉……”陆观阙垂眸,单手抚上她的脸,“她生前,我是见过她,但那些话,无非就是警告她不再讥讽你,其他没有了。”
孟悬黎恍然抬眸,眯起眼睛,试图寻找他说谎的痕迹,可她搜寻许久,都没有找到。
陆观阙对上她打量的目光,继续道:“还有苏鹤。”
听到这个名字,孟悬黎闭了闭眼,呼吸略带急促。
“苏鹤是苏子胥。”陆观阙的声音很平静。
孟悬黎睁大双眼,摇了摇头:“这……苏鹤怎么会是苏子胥?这不可能……”
陆观阙苦涩一笑,他早知道她是这样的反应。
“当年你救了我,我病好之后,就开始去许州找你。第一次去的时候,人生地不熟,找了半天也没打听到。就要回东都时,有个人告诉我,他说他认识你,还说你们是朋友。”
“我听信了他的话,刚到他家,就被他绑了起来,接着,他放了一把火,要把我烧死。”
陆观阙压着疲惫,继续道:“还好我反应快,反手将他拖回来,将他困在了屋里。”
“他命大,没有死。后来为了报复我,先是找上你,伤害你,接着又是在我面前故意挑衅。”
陆观阙锋芒收敛,一字一句道:“苏鹤死之前,我见过他,后来,我把他放走,是想看看你对他,还有没有心意。”
“谁知,那日在顺和楼,他借机挑衅,不仅抱你,还要杀你……我才不得不放出那一箭。”
杀?
难怪她第一次见苏子胥,就将他认成了苏鹤,还有后来,苏子胥像空气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原来他就是苏鹤,而他接近自己,目的就是为了威胁陆观阙……
原来是这样。
孟悬黎思索了片刻,问道:“那你说说,苏鹤为什么要杀你?他从前并不认识你。”
陆观阙思及父亲临终所托,换了个说法:“高阳王余孽曾去过许州,他也许就是当年杀我之人的孩子。”
难怪。
难怪苏舅舅一直都说苏鹤从小没了母亲,原来是这样……
孟悬黎怔愣片刻,旋即微微一笑:“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可以原谅你?”
“没有。”陆观阙轻叹,“我说这些,只是想解开你的心结。”
他的语气近乎卑微:“你心中的死结,可解开了半分?”
“你愿意再信我一次么?”
孟悬黎脑子里一片嗡鸣,理智告诉她,陆观阙现在完全没必要骗她,这些解释都合乎情理。
她该信他么?
孟悬黎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像漩涡,稍微不注意,就会掉进去,再也出不来。
这种被掌控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孟悬黎乍然苏醒。
心结解开如何?信了又如何?
他都是那个高高在上,强势专断,视她为专属的陆观阙。他今日能这般细心解释,不过就是想换个法子,让她屈服顺从罢了。
思及此,孟悬黎猛然推开他,颤着身子扶向另一只靠椅。
她眼神坚定而冰冷,讥诮道:“心结解没解开,是我的事。至于相信你?”
“相信你之后呢?跟你回去?回到那牢笼中?继续做你的笼中雀?等着你不知何时再翻脸,再次将我囚禁?”
“陆观阙,你可别忘了,是你亲自把我锁屋里的,是你亲自把我囚禁起来的,更是你亲自派人监视我的。”
“我的那些痛,你为什么不提呢?嗯?”
他抬眸,看孟悬黎眼眸含水,神情愠怒,顿了顿,和缓道:“我知道,即使我说了这些,也抹杀不了我对你做的混账事。”
“圈禁你是真,监视你也是真,这些,我都认。”
“但现在,我后悔了。”
见她沉默不语,陆观阙叹气,坐在离她近的椅子上,猛然伸手,握住她那只扭伤的脚踝。
“唔……”孟悬黎猝不及防,痛得几乎出声。
她咬着唇,竭力想要缩回脚,却被他的手牢牢握住。
陆观阙将她的腿抬起,放在自己的膝上,解开她的鞋袜,双手微热,按上她的脚踝关节。
“很痛么?”他的动作很轻。
孟悬黎疼得眼前发黑,指甲深深抠着椅子扶手,骨节泛白,身子抑制不住接近他。
“陆观阙,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她死死咬着牙,不肯求饶,更不肯在他面前示弱半分:“你放开我!”
见她这副倔强隐忍,宁死不屈的模样,陆观阙只觉胸腔那股邪火燃烧得更加猛烈,几乎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
陆观阙脸色骤冷,想到现下最重要的事,是回东都,至于怎么回去,他可以依着她的性子,也可以用些非常手段,最后究竟怎么做,还得看她是什么态度。
他盯着她,须臾和缓道:“安分些,一会儿就好。”
孟悬黎闭着眼,脚踝在他掌心来回揉按,快把她悬着的心给揉化了。
“啊!”
一声惊呼,孟悬黎几乎晕过去,还好是崴了一下,若日日如此,只怕走不成路了。
陆观阙松开她的脚踝,问了句:“家里有金疮药么?”
孟悬黎疼得滴落清泪,眨了眨眼,哽咽道:“床边桌案上,第二个小抽屉。”
不多久,陆观阙拿着药膏出来,抿了一下,涂抹在她的脚踝处。冰凉入骨,孟悬黎坦然舒了口气。
“脸上的伤,以后不要再弄了。”陆观阙注视着她,根本无法避免来自伤痛的冲击。
孟悬黎本以为她会排斥他,然而当他服侍她的时候,她心情略微顺畅,继续反驳道:“若你不来,我也不会这样。况且,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能管得了我?”
陆观阙眯起眼睛,骤然起身,将她按在躺椅后背,脸颊逼近她,缓慢道:“我是你的夫君,怎么管不了你?嗯?”
“怎么?还想着那个家伙?”
孟悬黎本来就没太相信他,见他这样看着她,她更不会相信他了。
“我想谁,跟国公爷没关系。”孟悬黎之前写过一封和离书。
陆观阙居高临下,捏着她的下颔,她微微张口,他想吻她的唇。
未近唇面,孟悬黎睁大双眼,抬手扇他:“陆观阙,你见我,就是为了做这个?”
巴掌声很响,陆观阙身子一僵,旋即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道:“留在我身边吧,随便你变成什么样,只要不离开我。”
“杀了我也可以。”
孟悬黎双眸隐隐发热,像烟花升空后,落下的热灰。陆观阙注视着她,眼神近乎哀求。
她垂眸,抿着唇:“杀了你,我背上一条命,不值。”
“那你想怎么办?”
孟悬黎咽了咽,抬眸看着他,冰冷且坚定道:“你离开我,从我的世界中彻底消失。”
“……快了。”
他离开她的视线,背过身,淡淡道:“大夫说,我这身子撑不过七年,快的话,两三
年,也许就没了。到那时,你就如愿了。”
孟悬黎沉默了一瞬:“如愿可以,还请你不要死在我面前。”
陆观阙呼吸一滞,缓慢转过身,不可置信道:“你就一点也不心疼我?你就一点也不在乎我?孟悬黎,我在你眼中,什么都不是,对么?”
孟悬黎被他的眼神灼伤,偏过脸,去看另一个方向:“我曾经,心疼过你,在乎过你,但你不相信,就像我现在不相信你一样。”
“无论怎么解释,都是作茧自缚。”
话音刚落,孟悬黎收回腿,颤颤巍巍站起来,转身,决意离去。
陆观阙上前,从后面抱着她。
亭午时分,日光透闪,落在他们身上,像两条河流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层层叠叠的粼光。
陆观阙抱紧,哑声道:“我相信,我相信你的在乎。”
第43章 行行重行行(1)
脚踝变得又冰又热,逆着血流,爬上孟悬黎的小腿。她其实走不回屋里,停下脚步,是自愿,也是被迫。
陆观阙的脸颊贴着她的耳垂,热息喷洒在她的颈间,他重复道:“不是作茧自缚,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吗?”
孟悬黎耸肩,向后推搡,陆观阙力度很大,孟悬黎抵抗不过,仰头一望,日光刺进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合上。
须臾,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不会了。”
“以后都不会了。”
孟悬黎闭着眼,觉得自己面对陆观阙,就像面对发顶刺痛的光。可以带着长帷帽,可以沉默感受,却不能直视,不然,就会目眦欲裂。
她从前相信过他,也曾在乎过他,可他照样专横跋扈,试图掌控自己。
那段日子,她不想回忆起来,更不想延续下去。
孟悬黎想清楚之后,长舒一口气,低声道:“我有些站不住。”
陆观阙脸色青白,听了她这话,笑道:“好。”
说着,他小心扶着她的腰,手臂揽过她的腿,将她稳稳抱起来。
孟悬黎靠着他的胸膛,思索着一会儿该怎么让他走。
屋子虽旧,但孟悬黎平日常清扫,日光照进来,显得格外干净整洁。
陆观阙将她放在椅上,搬来一个板凳,让她的腿放在上面,尽量舒服一些。
孟悬黎端详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停下来,坐在自己对面,她缓缓开口:“陆观阙,我曾经相信过你,也骗过你,相反,你也是如此。”
“我们之间,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若你真为我好,就保重身子,回东都去,再也不要来找我。”
孟悬黎一直没看他,顿了顿,倒了盏粗茶,喝了一口,以手支颐,看向窗子。
她淡淡道:“你也看到了,我离开谁,都能过得很好。”
陆观阙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从未离开。但她说这句话时,他垂下了眼。
“可我离开你,过得不好。”他喉间哽涩。
“是吗?”孟悬黎微微一笑,“那你还有力气打断别人的腿?”
说到这,她哑然失笑:“也是,对国公爷来说,只要你想,又有什么不能呢?不过是人命而已。”
陆观阙眼眸渐深,盯着她,缓慢道:“只要我想……”
“我想你跟我回去,能吗?”
孟悬黎单手执起茶盏,朝他泼去,茶水不烫,但足够让陆观阙清醒:“别做梦了。”
水珠和茶叶顺着他的额角和发丝滴落在桌上,洇出深痕,像他的心,忽而暗淡了。
“我们不能好好说话吗?”陆观阙抬手,拭去额角的茶叶。
孟悬黎一愣,没想到他居然不躲,但她并不为此而感到惭愧:“自然可以,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做不到好好说话。”
“和离书在你书房的多宝格上。”她特意提醒道。
陆观阙脸色渐沉:“所以呢?你以为一张和离书,就能断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孟悬黎撩开手上的水珠,眯起眼睛,审判道:“和离书是象征,象征着我们已经分开。外人若知道,也都会往这个方向想。”
“但对我来说,不仅仅是象征,还有……我现在对你,并无情意。”
她用帕子擦了擦手,缓慢道:“你回去吧。”
陆观阙沉默了片刻,倏然起身,走到她身边,抬手握住她的下颔,凝视着她的眼睛:“我来的时候就在想……”
“这次回去后,要不要换个法子,对你好,弥补你,让你爱我一点点。”
“可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
陆观阙俯身,朝她面颊吹了一口气,幽幽道:“阿黎,我说过,这辈子你都是我的药。”
“所以……”
“你被我抓到,就别想再逃了。”
孟悬黎瞪大双眼,鼻腔一酸,摇了摇头:“你错了,我有腿有脚,有手有脑,哪里都可以去。”
“等等,你从进门到现在,都是装的?”
陆观阙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被你发现了。”
孟悬黎双手抵着他,凄然一笑:“你就不怕,我直接杀了你?”
“不怕。”陆观阙将她的发丝勾到耳后,微微笑,“死在你手里,我甘之如饴。”
“况且,最多也只有七年。”
“七年后,天高海阔,任你遨游。”
孟悬黎的眼睛里除了惶恐,还有哀伤。明明是晴日,可她的身子却那么冷,即使消磨了一些误解,但陆观阙再次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还是会浑身僵硬。
陆观阙垂眸,去寻她的唇,孟悬黎偏过脸,怦然打碎茶盏,握住瓷片,抵上陆观阙的脖颈。
陆观阙的眼神很冷淡,像冬日结成冰的湖面,平滑,锋利。他引诱她:“来吧,现在杀了我,你就能彻底摆脱我。”
“近一点,这里更容易一刀毙命。”他握住她的手腕,将瓷片离血管更近。
孟悬黎的话停在喉间,手也停在他的手中。她摇了摇头,发现他们无法改变自身的性格,无法迁就彼此,更无法相融在一起。
一个在天堂,另一个就在地狱。
一个在夏日,另一个就在冬日。
她和他是两个极端。
孟悬黎眼睛泛红,却没有落泪。陆观阙见她迟迟不动手,牵出一抹笑意,将瓷片夺走,顺势将她抱在怀里。
“死是最容易的事。”她哽咽道,“你明知我下不去手,还故意将选择放在我手里。”
“你是想借此事,把我逼回去。”
陆观阙抚摸着她单薄的脊背,平缓道:“回去后,我给你做几个册子,过一天,你就撕一张,什么时候撕完了,什么时候,你就能走了。”
“好吗?”
孟悬黎声线低平:“撕完了,你死了,我就能走了,是吗?”
“是。”
孟悬黎未发一语,脑海中都是他死去的预想,和他病态的过去。
她明白,她若不答应,陆观阙会一直像这样,用血淋淋的行为,一次一次逼迫她,让她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挣扎,不得不成为他那样的人。
到头来,是两败俱伤。
与其这样搏斗,不如数着日子,等他彻底死去。如此一来,她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也不会成为别人口中的人。她安心离开,也能安心生活。
风吹进来,孟悬黎有些冷了,她哆嗦了一下,陆观阙单手将她抱起来,放在床榻边。
孟悬黎的脸上还有药水留下的“伤痕”,陆观阙蹙眉,寻了个干净的棉布,浸水后,拧了半干。
他一边给她擦拭,一边箍住她的腰:“从哪里寻来的药水?这伤痕看起来,和真的一样。”
孟悬黎并不抗拒,她闭着眼睛,微微扬脸:“街上。”
“改日我也去买一些,涂抹涂抹,让你心疼我。”陆观阙低敛眉目,她原本的面容渐渐显露。
明明可以很快,他却擦拭了一万年,指尖如泉眼,流经每一处肌肤,都让她泛起波动。
最后,孟悬黎蹙眉,睁眼看他:“看够了吗?”
陆观阙将棉布放在一旁,双手捧着她的下颔,眼眸细细描绘她的轮廓
:“不够。”
“看一辈子,都看不够。”
“不是一辈子,是七年,最快也只有三年。”孟悬黎漠然纠正,忽而想到什么,“我不住国公府。”
“那我们搬到璞园,还住澄居。”
陆观阙呼吸间都是她的气息,他贪婪深吸一口:“至于其他的,都依你。”
孟悬黎摇头,她只是不想再梦到他在国公府凶神恶煞的样子,她怕她回去,会没完没了的想到从前那些事。
澄居,会好一些。
外面传来敲门声,孟悬黎猜不透是谁,声音涩滞,看着陆观阙:“你去把门打开。”
陆观阙指尖刮了一下她的下颔,拂袖起身,打开门后,入眼便是刘练,和他身后穿着官服的人。
刘练退下台阶,对着衙门的人躬身行礼,指了指陆观阙:“大人,这就是那个污人清白的人。”
陆观阙盯着门外这群人,眼神似乎能将他们刺穿:“污人清白?”
说着,他意味不明笑了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似乎警告过这位公子,别再来找她。”
“没想到你这般不知好歹,还真报了官。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再……”
“等等。”
孟悬黎听见外面的话,颤微走出来,陆观阙回首,有些不悦:“你出来做什么?”
孟悬黎没理他,对着门外人,淡声道:“刘公子,多谢你为我着想,还请来了各位大人。但他不是旁人,他是……”
孟悬黎顿了顿,平平叙述:“他是我在乡下认识的朋友,如今精神失常,神志不清,有些记不得人了,所以他才说出那般打诨的话。”
“还望各位多多体谅。”
刘练歪着头,看了看陆观阙,发现他双眸猩红,几乎能滴出血。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摆了摆手,离开了这里。
刘练却不肯离开,抢步上前,俯在孟悬黎耳边,细声道:“李姑娘,你可别上他的当,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还有,他还威胁我呢,说要打断我的腿。”
立在旁边的陆观阙一直在隐忍,完全没料到刘练这家伙居然敢舔着脸凑上来。
孟悬黎居然还不拒绝,就这么认真听他说话。
好啊,能听别人说这么多,却听不得自己说半句。
陆观阙死死盯着刘练的脸,见他离孟悬黎如此之近,脸颊羞涩泛红,果真是好样的,那就再红一些罢。
下一刻,陆观阙拉开孟悬黎,猛地上前,握住刘练的衣领,拳头直接朝他侧脸砸去:“你敢离她这么近?是嫌命长?”
刘练瞪大双眸,怔愣片刻,才发觉自己的唇角出了血。他恍然看着陆观阙,结巴道:“你……你居然敢打人?!”
“有问题?”说着,陆观阙就要给他第二拳。
孟悬黎显然被吓到了,慌忙回神,拽着他的手臂,颤声道:“陆观阙……我求你,我求你不要再这样伤害无辜了。”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陆观阙目睹别人死亡时,只有沉默与隐忍的痛。但现在,他居然会头皮发麻,不知所措。就像行走在刀尖上,会有血,会有泪,也会战战兢兢。
在遇到孟悬黎之后,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他活着的理由,是他毕生不可多得的欢乐,更是他苦苦求来的唯一。
后来,他得到了她,看她喜怒哀乐,看她视野里都是他。他知道,她喜欢这样的他,他继续扮上温柔面,他们就能过一辈子。
可他没料到,她发现了真正的他,那个恶劣,不堪的他。
那一次,她刺伤他的背,逃到屋里,不肯出来。他十分愤怒,逼她出来,然而她装失忆,打算再离开。可他清楚,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怎么瞒他,她都令他着迷,魔怔。
再后来,她费力逃到岭南,他怒火攻心,满脑子都是把她抓回来,回来后呢?她还是不肯跟他交心,不肯对他说只字片语,更不肯待在他身边。
而现在,她逃到燕京,居然为了一个路边的陌生人,苦苦哀求他,哀求他放过他。
凭什么?
凭什么陌生人能有,他却不能有?
凭什么人人都能得到她的怜惜,他却没有?
他那么爱她,她为什么不舍得给他爱?那怕一点点也好。
他忽然想杀了她,如果不能,至少让她一直在他身边,这样,她就永远是他的。
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他的。
须臾,陆观阙松开刘练,平静对他说:“你滚吧。”
刘练猛然落地,抬眸扫了两人一眼,再傻,此刻也意识到了两人真正的关系。他拉了拉衣领,急慌慌离开了。
陆观阙握着她的手腕,狠狠往下拽,孟悬黎吃痛,忍不住要骂,可还没张口,陆观阙直接将她腾空抱起,关上了门。
他将她压在门后,吻住她的唇,滑进去,和她猛烈纠缠。
温度升高,孟悬黎几乎窒息,舌尖脸颊全是热的,眼睛蒙上一层粉雾,让她看不清陆观阙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
旋即,孟悬黎被他抱回庭院躺椅上。
这样的感觉很遥远,似是陌生,似是熟络。她吸了口气,简单解释:“我不想带着愧疚活下去。”
陆观阙问:“愧疚?”
孟悬黎从前就因为苏鹤的死而愧疚不已,即使后来知道真相,也没有减轻太多。方才陆观阙想要重蹈覆辙,她不得不出言祈求他,祈求他不要再让她愧疚,不要再让她因负罪,而戴上无形的枷锁。
陆观阙抬起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珠,平淡道:“不用愧疚。”
他宣判她无罪,同时,又给她套上了另一个枷锁。
陆观阙将她放在腿上,孟悬黎僵着身子,垂在两侧。他单手揽过她的腰,热息吐露,细密吻她的唇。
孟悬黎闭着眼,本以为会因为方才的事而变得苦涩郁闷,可他的吻具有引诱意味,一步一步,让她戴上枷锁,渴望着自由,同时又表达着挣扎。[1]
须臾,她的发丝飘起,如春日山花烂漫时,风儿轻轻一吹,散落星野。陆观阙给予她支点,距离归一,慢慢地,嵌合释放——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引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P332
【一些话】
写这一章的时候,一直在循环播放《bluedragon》这首曲子。
男主的病,女主的决绝与悲悯,其实早有预兆。两个人目前的关系,更像一个病房的两个病人,同时望着天花板,想着美好,向往着自由。
但他们对美好与自由,定义不太一样。
在女主眼中,离开男主,找到自己,是美好,是自由。
在男主眼中,找到女主,靠近女主,是美好,是自由。
所以,他们采取的方式也不一样。
女主会挣扎,会沉默,会坚持。
男主会迷失,会扭曲,会癫狂。
还有就是,女主目前不会原谅男主,就像不能接受男主骨子里的恶劣与阴暗一样。(目前,身体是两个人情感的连接点,如果没有这一点,可能一走一死了。)
感谢各位小天使来看,会继续日更。
第44章 行行重行行(2)
孟悬黎素白衣衫散开,雪体透粉,眉目紧蹙。
从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话,只静静浮动着,仿佛在雨中,又仿佛在泪中。
日影西斜,庭院染上一层胭脂色的迷雾。孟悬黎闭着眼,前身靠在他颈侧,感受着后背的凉意,呼吸轻缓:“陆观阙,放我下来吧。”
他们的心在世俗意义上离得很近,可孟悬黎却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即使现下紧密相连,互相纠缠。
“还不够。”陆观阙低敛眉目,问她,“不睁开眼,是在怕什么?”
孟悬黎拉开一段距离,缓缓睁眼,垂眸看向红润流丽处:“我没怕。”
陆观阙单指挑起她的下颔,忍着吸吮,低沉道:“你眼里应该是我,而不是它。”
说着,他蛮横用力,孟悬黎眼眸发烫,险些滴落泪花。她咬着唇,死死盯着陆观阙,就是不肯发出一丝声响。
倏然,陆观阙力道微妙,抵着她的额头,浮现一层细密的薄汗:“既然不舒服,为什么不说话?”
“嗯?”
孟悬黎指尖抓着他的后背,留下一些红痕,她呼吸如雾,拆穿他:“你……是故意的。”
陆观阙呼吸间全是她的气息,吻了吻她的脸颊,洋洋洒洒道:“上次在岭南,我说过,记住这种感觉。”
孟悬黎记忆错乱,强忍着波涛,低哑道:“所以,你这么快,又这么慢……就是要在我身上的每一处……折磨我,让我一次又一次……感受你。”
“真聪明。”
陆观阙似是欣悦,啄吻了一下她的唇角,旋即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刻都不想分开。
水声喧嚣,孟悬黎鬓发松乱,双白浮动,红唇晶莹,汪汪泪眼。她下意识搂住他,尖牙抵在他的肩上,小心张口,狠狠咬住,持续良久。
“咬死你算了。”
陆观阙感受着来自她的痛,同时又感受着自身的痛。双重疼痛落在他身上,微妙转化为了快感。
他穿梭着,迷茫着,终于在最后,抓住了她。
孟悬黎惶恐,察觉他要做什么,松开牙齿,颤声道:“你出去……陆观阙,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陆观阙握住她抖动的肩颈,让她沉下去,平静道:“有我的孩子不好么?”
“生下来就是锦衣纨绔,富贵风流,一辈子衣食无忧,受享我们对她的爱。”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却毫无情感波动,孟悬黎与他对视,清晰看到了他的真面目。
她瞋怒凝视,用力抬手,扇向他的脸颊,留下的红痕,比在肩上的牙印还要惨烈百倍。
“你卑鄙!你从前说过,不会留在里面的。”
陆观阙见她还要扇,握住她的腰,将她抬高,侧坐在自己另一条腿上。
他单手拦住她的腹部,另一只手在她的后背摆弄,不多久,陆观阙战栗闷哼,热息喷洒在她右颈肩,隐忍叹气。
孟悬黎怔愣一瞬,发觉后背爆发的岩浆,顺着她的脊骨,缓缓流淌,一路向下。
须臾,陆观阙用洁净帕子擦了擦,低平一声:“我说过的话,我会做到。你呢?从前说再也不会离开我?能做到吗?”
孟悬黎脑海里都是方才的流丽与浊白,陆观阙的话传来,像崩裂的琴弦,“铮”地一声,将她拉回僵局。
她直接模糊答案:“能吧。”
陆观阙见她脊背微抖,扯来衣裳,包裹着她的上半身。他沉缓,却带有惬意:“好,我相信你。”
“若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他威胁她。
孟悬黎忽而想到什么,侧首瞪着他:“你根本就没想留在里面,你是故意吓我,让我不得不答应你请求。”
陆观阙被说中心思,沉默不语。孟悬黎扯了扯唇,觉得事已至此,还是先收拾一番,不然这脑袋混沌,身子也混沌。
实在是得不偿失。
她淡淡道:“我要沐浴。”
陆观阙肩颈和后背,都是她留下的痕迹。他简单擦拭,单手抱起她,走进屋内,放在榻上。
须臾,陆观阙打来热水,关上门窗,服侍她沐浴。孟悬黎坐在水中,闭着眼,呼吸平缓,朦胧中,渐渐睡去了。
傍晚时分,孟悬黎缓缓睁眼,恍惚间,看见雕花拔步床和藏青色的帐幔。她半敛眼眸,打算再睡一会儿,却猛然想到,这不是她的屋子。
孟悬黎腾地一声坐起来,发觉这被褥厚实柔软,自己身上的衣裳也被人换了。她惶恐摇了摇头,掀开被褥,急忙走下床。
刚落地,脚踝上的痛一触即发。
“啊!”
她被自己绊倒,身形蜷缩,看起来十分狼狈。正要撑着身子站起来,她听到沉稳的脚步声和门响声。
陆观阙进来,见她伏在地上,一眼便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蹲下身子,将她抱起来,拍了拍她的衣裳,说道:“紧张什么?又没人监视你。”
孟悬黎偏过脸:“那可未必,国公爷从前连太阳都不让我见,回去后指不定要怎么折磨我。”
陆观阙不回她的话,转而坐在太师椅上,圈抱着她:“折磨你?”
“难道不是你折磨我吗。”
孟悬黎闻到一股药味和血味,蹙了蹙眉,微微笑道:“我折磨你?”
“好,既然你这么说,回去后,我就好好折磨你,折磨你的命数,等你命数殆尽,我也能早些离开。”
陆观阙凝视着她的眼睛,一言不发。
孟悬黎被他盯着,浑身生刺,须臾,她推了推,陆观阙将她放在椅上,淡淡道:“你的东西我派人去搬了,后日我们便回去。”
孟悬黎轻微摇头,不大情愿:“我这边还有事要处理,七日后再回去。”
陆观阙转过身,双手撑在她上方,居高临下,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再得寸进尺,现在就回去。”
孟悬黎整个人收紧,抱着双膝,追想起第一次被逼迫的场景。她当时见了魏渊一面,被他生硬绑着手腕和脚踝,回到府中,他蛮横无理,也是这么对她的。
后来,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多,多到她不得不隐藏、反驳、挣扎。可现在,她只淡淡回了句:“随便你。”
陆观阙轻抚她的发丝,触感柔滑,是他亲自清洗的余韵。他知道她听到这样的话,会不高兴,可他没办法,他只有这样,才能时刻拥有她。
孟悬黎缓缓抬起脸,透过窗棂,看见庭院的树叶随风凋落。唯有一棵银杏树,金灿灿的,像太阳一样,悬在那里。
“燕京的秋日,比东都好看。”
她向来嗜爱富有生命力的事物,但唯独在季节上,十分钟爱秋日。也许是因为“草木摇落而变衰”,也许是因为“我言秋日胜春朝”。
总之,谜底在她心,她却做不出选择。
陆观阙见她这样呆坐着,已经习以为常,他凑上前,说了句:“我抱你出去看看?”
孟悬黎对上他的眼,看到了疲惫与干涩,四目相对,她面无表情伸出双臂,陆观阙搂抱着她,感受着来自她内心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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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孟悬黎独自来到广德堂。刘婆婆看她进来,少了份殷勤,多了份拘谨:“李……孟娘子,昨日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也是……”
孟悬黎并不放在心上:“刘婆婆的心意,我知道,但我有难言之隐,实在是不好言说。还望婆婆别怪罪。”
“不怪罪不怪罪,我家练哥儿昨日回去后,说您是国公……”
见刘婆婆还想继续说,孟悬黎笑了笑,两人看了眼对方,心知肚明地结束了这场谈话。
孟悬黎缓步穿过前堂,来到后室。室内并无旁人,陈先生坐在案后,照例在写药方。
察觉孟悬黎来了,陈月眠并没有抬头,问道:“我听刘婆婆说,昨日你家出了些事。”
孟悬黎上前,躬身行礼:“是。”
陈月眠停下手中的笔,抬眸一望,须臾方道:“先坐。待会儿你回去,把这药方拿走,平日抹些,气色也会好些。”
孟悬黎看见她桌案上的字,低声道:“晚辈不是有意欺瞒先生的。”
“决定要回去了?”
陈月眠从刘婆婆那里得知,李萱本名是孟悬黎,是东都陆国公的夫人,不知是什么原因,来到燕京,惹得国公爷也追了过来。
“是。”
她迟疑片刻,朝陈月眠看去:“晚辈受先生垂怜,这才能留在广德堂,如今离去,实属背信弃义,晚辈对不住先生的一片好心。”
陈月眠笑了笑,叹道:“既然决定回去,便回去吧。”说着,她从小药柜里取出白色小瓶,放在孟悬黎面前的案几上。
“这东西你拿着,日后会用到。”
孟悬黎怔了一瞬,伸出手:“这是什么?”说着,她打开看了看,发现只是几颗黑褐色的药丸。
陈月眠静静端详
着她,拂袖起身:“等时机成熟,你就知道了。”
“先生……”孟悬黎若有所思道,“我今日来找您,除了和您告别,还想要些避子药。”
陈月眠站在光影里:“随我来吧。”
“先生不惊讶?”孟悬黎倒是惊讶她的反应。
“你的性子,我也是了解的。没什么大事,你会千里迢迢跑到燕京?”陈月眠没有问她具体原因。
孟悬黎躬身行礼:“深谢先生。”
燕京的秋日和煦温暖,风吹起孟悬黎的裙角,她随光影转了一圈。想到以后可能不会再来这里,她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来到了玉河边。
这里没有码头,没有洗衣妇,河水缓慢流淌,孟悬黎坐在旁边,将几个药瓶藏在了袖口里。
陆观阙找到她时,她的背影落寞孤寂,和河对岸的枯叶,融为了一体。
他身影高直,缓缓走近,小心蹲下,将披风披在她身上。孟悬黎没有回首,也没有挣扎,心照不宣中,她知道是他。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陆观阙握着她的手,淡淡道,“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孟悬黎应了一声:“嗯。”
“想留下?”他坐在她旁边,深深凝视着她。
孟悬黎简单解释:“留下,不留下,都是一样的结果。”
话外之音,陆观阙听明白了:“和我回去,也是一样的结果?”
孟悬黎侧首看他,发现连秋光都偏爱他,映在他的侧脸上,有一种神仪明秀的美。
她视线得到满足,点了点头,反而轻松道:“对。”
陆观阙凑近她,在琥珀光中,抚上她的脸颊:“什么结果?”
孟悬黎挣开他的控制,偏过脸,继续看湖面上涟漪,扬起微笑:“自然是你死我亡的结果呀。”
陆观阙想起两年前中秋宴上,她的脸也是这么明亮。
不同的是,她当时显露出明亮,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但现在,她显露出明亮,是无可奈何,强颜欢笑。
他其实不在意这种明亮是否虚假,只要她在他身边,就算是假的,他也不会难过。
陆观阙揽过她的肩,有纵容的意思:“阿黎错了,只有我亡才对。”
孟悬黎视线昏茫,不露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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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东都这一路,陆观阙高烧几次,孟悬黎漠然看着他,很想说他是自作自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始终没说出口。
几日后,马车稳稳停在璞园门外,陆观阙握住孟悬黎的手,微蹙着眉,深吸一口气:“有件事需要我去处理,你在家别乱跑。”
孟悬黎很想笑,也很想问是什么事,但出于疲惫,她“嗯”了一声,在丫鬟的搀扶下,撑伞走进了璞园。
雨水倾泻如瀑布,陆观阙望着孟悬黎模糊的背影,回忆她今日穿的是胭脂色袄裙,外罩雪色斗篷,面容皎白,很是安静。
不知注视了多久,陆观阙摇了摇头,心烦意乱吩咐道:“去宫里。”
皇宫湿冷,雨珠顺着琉璃瓦,滴滴答答地坠落。陆观阙撑着伞,穿过宫道,来到御书房。
皇帝正执朱笔批红,闻得脚步声,抬眸一望,见是陆观阙,将笔放在笔山上。
他起身,威严说道:“朕料到你今日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陆观阙拂袖而跪,恭敬行礼:“赐婚之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自孟悬黎离开后,他满心都在她身上,完全没想到皇帝为了他在朝堂上的名声,居然对外称孟悬黎已死,还说自己远赴燕京,是为悼念孟悬黎。
甚至……还给他指了一桩婚事。
这简直是不可理喻。
皇帝加重语气:“郑老将军为国鞠躬尽瘁,膝下唯有一个女儿郑婉若。郑小姐从小就喜欢你,当年得知你成婚,差点哭伤了眼睛。”
“如今,朕对外宣称孟氏已死,不仅堵住了朝堂悠悠之口,还能成全郑小姐的心愿,甚至,郑家对你日后的仕途,也是有所助益。”
“岂不是两全其美?”
陆观阙伏在地面,额角青筋凸起,态度却平和:“当日执意离宫,是臣做得不对。但后来种种,臣已尽力弥补。”
“陛下如今给臣指婚,连个招呼都不打,这究竟是为臣考虑,还是为朝堂之争考虑!”
皇帝摩挲着玉扳指,眯起眼睛,低沉道:“观阙,你是朕的亲表弟,也是朝廷肱骨之臣,如今你为了一个女人,是要忤逆背叛朕吗?”
他走到陆观阙面前,定了定,说道:“百姓们盼得是郑老将军平定边患,不是看你儿女私情的。郑老将军心若不安,于你我,于朝堂,于社稷,皆无益处。”
陆观阙胸口剧烈跳动,眼眸含着水。倏地,他猛然起身,反手按住剑柄,剑鞘纹路硌着他掌心,剑身狠狠抵着他脖颈。
陆观阙咬着牙,冷言道:“我好不容易把她找回来,不是让你们作践的!”
皇帝身子晃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陆观阙会有自刎意图,他慌张道:“你把剑放下来,咱们有事好好说。”
陆观阙手臂无知无觉,心口却传来灼烧感:“若陛下非要用臣的身份去联络新旧大臣之情谊,那从今日起,我陆观阙,就不再是长公主的儿子,也不再是……”
话还没说完,陆观阙喉间涌上热血,喷洒而出。
他恍惚仰首,重重倒在地面,听见皇帝和宫人们的惊呼声,恰似那日她诀别时,对他说的那句——此生永不相见。
他是不是,没机会见到她了?
可他,才刚把她找回来。
泪滑落在眼尾,他有些放心不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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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色如墨,孟悬黎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迟迟睡不着。她吸了吸鼻子,披了件外袍,赤足走在地上,点燃炕几上的烛火。
闷红的微光映在她的侧脸,远远看去,似乎有了温暖的来源。她缓了缓,转身坐在罗汉榻上,倒了一盏茶。
须臾,热意入喉,她的身子渐渐回暖,即使手脚还有些冰凉,也足以安心入睡了。
孟悬黎放下茶盏,吹灭烛火。黑暗的瞬间,外面传来错综复杂的脚步声,孟悬黎下意识攥着手心,趁着幽微光影,扭头看向窗子。
几个黑影在动,悄悄地,将一个人抬进了书房。
孟悬黎心念微动,似乎意识到什么,连忙穿戴好,撑着伞,迎着潮湿的雨,疾步走到书房。
陆观阙就这样静静躺在榻上,面容有一种虚幻感,她放下伞,直愣愣走到他床边,朝身边人问道:“他病得这么重吗?”——
作者有话说:写这章,背景音乐是《石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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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行行重行行(3)
德叔没说话,对周围的侍卫使了使眼色,待众人离开,他才开口:“夫人不必忧心,太医已经诊过了,说……”
他犹豫了一下:“说世子爷没什么大碍,就是因为近日舟车劳顿,累着了。”
孟悬黎在床榻边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其实她知道,德叔没说实话,陆观阙也有事瞒着自己。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忽而很想喊醒他,问问他做了什么,怎么会弄成这幅样子。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
她终究什么都没问。
因为在她心里,他这样的行为,无非就是在博取她的同情。
她来看他,也只是出于“国公夫人”这个身份,若没有这个身份,她断断不会来看他。
“德叔,”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有些过分冷淡,“照顾好国公爷。”
德叔头垂得很低,恭敬地回道:“是,夫人放心。”
孟悬黎偏过脸,不再去看榻上的人。她转身出门,裙角拂过门槛,沾上了秋夜潮湿的寒气。
她沿着回廊走,步子
很快,直到走进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才稍稍喘过一口气。
庭院的雨声和榻上的景象都被她隔绝在外。他们现在的相处方式,就像这扇门。打开,可以接纳对方,关闭,可以拒绝对方。
但命运总是这么捉弄人,当她打开时,他总不在门外,反之亦然。
内室没有点灯,黑沉沉的,像幽暗的海底。
孟悬黎也没心思点,叹了口气,摸索着走到床边,脱下外袍,躺在了床上。
被褥凉阴阴地压着她,激得她身子蜷缩,幽微颤抖。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可眼前飘拂的,全是陆观阙。
他颈侧的红痕,他发干的嘴唇,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像雾气一样,萦绕在她脑海中。
孟悬黎翻了个身,脸朝着纱幔,黑暗里,耳朵变得格外灵敏。庭院雨打芭蕉的声音,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石阶上的声音,甚至,还有自己心口跳跃的声音。
孟悬黎掀开内心一角,这些声音汇拢在一起,扭曲后,变成了陆观阙沉重的呼吸声。
她心烦意乱,扯过被褥,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他。然而,那一幕并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
她试着去想一些其他的事,比如广德堂里没有整理完的药材,比如陈先生给的药瓶应该藏在哪里更稳妥。但思绪像落叶,转了一圈,又顽固归根了。
夜渐渐深了,雨也小了。
孟悬黎不知道是怎么睡去的,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睡。只是耳边的声音和脑海中的影子渐渐消失了,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让她误以为自己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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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孟悬黎醒得很晚,日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光影,浮尘在光影里闪烁。
她坐起身,头脑昏沉,还残留着昨夜的光怪陆离。梳洗时,孟悬黎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国公爷可醒了?”
丫鬟低头整理她的衣裳,轻声回话:“回夫人,还没呢。德叔说国公爷夜里睡得不安稳,反反复复发热,至今未醒。”
孟悬黎拿着梳子,顿了顿,没再问下去。收拾妥当后,她觉得有些不妥,便打算去书房看一眼。
她穿过抄手游廊,接近书房院门时,忽而看见翠竹林旁边,两个洒扫的小丫鬟凑到一处,神色兴奋,声音极低,似乎在讨论什么。
孟悬黎并不打算理会,但一句“赐婚”,却让她停下了脚步。她侧首,下意识隐在廊柱后,屏息凝神。
“此事千真万确,外面现在都说咱们夫人死在了燕京,陛下要把郑老将军的女儿指给国公爷。”
“怪不得国公爷前些日子拖着病出门了,可……我们夫人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为什么还要指婚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德叔说,让咱们闭紧嘴巴,别瞎打听,所以……”
“还是先干活吧。”
言语本身朝向孟悬黎,言语背后的深意裹着她的心。她贴着微凉的廊柱,只觉身子变得好轻,像生命一样,不能承受任何重量。
孟悬黎微微叹气,发觉自己以现在的身份,应该愤怒,应该悲伤,甚至痛苦。可奇怪的是,惊讶后,涌上心头的不是这些,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轻松。
轻松到,她觉得这样“死去”,也挺好的。起码,她不用再担心日后该怎么离开了。
孟悬黎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转身往回走,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再没有一丝迟疑。
秋日晴空,澄居旁边的银杏树叶簌簌而飞。孟悬黎微微仰脸,看向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脱下了沉重的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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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陆观阙躺在床榻上,缓缓睁开了眼。
“陛下,国公爷醒了。”立在一侧的小内官忽而喊道。
皇帝起身,懊悔说道:“你可算是醒了,要是再不醒,朕心难安。”
陆观阙掀开被褥,不顾阻拦,跪在地上,恭敬行礼:“赐婚之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昨日看见他晕倒,差点吓出心悸。后来得知他当日离宫染上时疫,心脉受损,这才明白其中缘由。
皇帝深深叹气,说了句:“一定要这样吗?”
“是。”陆观阙眼神清明,声音锐利。
皇帝将他扶起来,无奈道:“朝堂纷争多,如今若是直接拒绝郑老将军的请求,实属不妥。”
“不如这样,朕退一步,你也退一步。朕明日重新拟个诏书,复你官职,对外宣称,就说当日孟氏在燕京赏玩,不慎感染时疫,你忧心妻子,这才擅离宫禁职守,千里迢迢赶到燕京。”
“如今孟氏病好,你和她一起回东都了。如此一来,你不仅能继续留在朝廷,你那心肝肉还是你的夫人。”
“只不过……这三个月,你得和郑小姐逢场作戏,一直等郑老将军回来,再说取消婚约的事。”
陆观阙伏在地面,毋庸置疑道:“恕臣不能答应……”
皇帝蹙眉,有些不悦:“陆观阙,朕已经退让这么多了,甚至,也不让你娶郑小姐了。你倒好,连逢场作戏都不愿意?”
他见陆观阙沉默不语,威严道:“你不愿意也得愿意,就当是为了朕,为了朝廷,装也要给我装下去。等郑老将军得胜回朝,朕不会再说你一个字。”
皇帝拂袖起身,丢下一句话:“朕让余太医留下了,日后由他照顾你的病,别动不动就气晕了,跟小时候一样。”
“臣……恭送陛下。”陆观阙见他离开,缓缓起身,坐在了罗汉榻上。
他缓了缓,问德叔:“她来过没?”
德叔立在一侧,如实说道:“昨晚上,夫人来过一次,后来就……没来了。”
陆观阙端着药,猛灌一口,旋即叹息道:“没心肝的。”
“去告诉她,我醒了,今晚要在澄居住。”
德叔有些懵:“可您才刚醒没多久,这身子能扛得住吗?”
陆观阙瞪了他一眼,阴沉道:“怎么扛不住?”
“老奴说错话了,扛得住,扛得住。”德叔撇了撇嘴,将药碗端了出去。
陆观阙闭了闭眼,换了身衣裳,离开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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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金黄的霞光铺满庭院,孟悬黎在窗边看书,心境也好了许多。得知陆观阙醒了,她放下书,打算去看他一眼。
刚打开门,陆观阙背对着绚丽,朦胧注视着她。孟悬黎抿唇,发觉他脸色比昨晚好了些,但唇上还是没什么血色。
“你刚醒,就……”孟悬黎率先开口,“先进来吧。”
陆观阙轻微抬手,握着她的手腕,低哑道:“要去找我?”
孟悬黎点了点头,简单解释:“我只是觉得,去看望你,是我要做的。但以后,应该不需要我做了。”
“什么意思?”陆观阙蹙眉。
孟悬黎别开他的手,关上门,缓缓走到内室,坐在罗汉榻上。她手指摩挲着书籍,冷淡说道:“赐婚的事,我知道了。”
陆观阙眼眸微亮,声线低平:“然后呢?”
“然后……你迎娶郑小姐,我保持死人的身份。”孟悬黎侧首相望,发现陆观阙的眼睛里透出近乎残忍的情绪。
陆观阙错开她的视线,忽而意识到,他为她做的一切,不管是去燕京将她找回来,还是和皇帝对峙,都像个笑话。
“迎娶?死人?”
陆观阙压着一层怒意,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下颔,逼她看着他:“你宁愿做一个死人,也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孟悬黎身前全是他的暴戾气息,她蹙了蹙眉,不解道:“我……这又不是我让你娶的?你怪我做什么?”
陆观阙眼尾浮现红血丝,显然是被她的话气恼了。他看她眼睛里充满迷茫,不知所措,冷声道:“我自然要怪你……”
陆观阙鼻腔酸胀,鬼使神差地想要激怒她:“等郑姑娘嫁过来,她为正室,你为妾室,如何?”
孟悬黎出奇的安静,淡淡道:“外面不是都说我死了?国公爷还说什么妾室不妾室的。”
“况且,是不是妾室,对你我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此话刚落,陆观阙捧着她的双颊,重重吻住她,孟悬黎睁大双眸,费力推他,反而被他禁锢地更紧。她被他的怒意激起波动,直接含着他的舌尖咬了上去。
陆观阙并不撤离,将她放倒在榻上,互相撕咬了半个时辰。
孟悬黎的唇舌又疼又麻,仿佛被火烤了一般,轰轰烈烈,哪里都是
烫的。她急切踢他,陆观阙握住她的脚,向前弯曲,将她围困在罗汉榻上。
秋日的黄昏落下后,天空呈现出浓青色。两个人凝视着对方,呼吸交缠,仿佛谁一动,就会输掉这场战役。
僵持了许久,陆观阙最终松开了她的腿,冷着脸,脱下自己的外袍,露出素白中衣。
孟悬黎呼吸得以平缓,趁着他松衣的间隙,她悄然起身,想要逃离。陆观阙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直接将她扛起来,放在床榻上。
“陆观阙,凭什么?”
“凭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明明没有说错。”
陆观阙按着她的双肩,居高临下看着她,幽幽道:“没有凭什么,阿黎,是你心里没有我的。”
话音刚落,陆观阙抬手将帐幔散下来,光影被隔绝,陌生的幽暗中,孟悬黎似乎感受到来自他心里的痛。
层层叠叠的衣裳被他轻柔解开,孟悬黎闭着眼,心如细水:“既然我说什么,都无法让你满意,那你来吧。”
陆观阙目光深澈,注视着她毫无波澜的神情。他小心俯身,抓住她的脚腕,低头为她润湿:“说你是我的。”
孟悬黎仰躺着,身子酥麻,头冒金星,仿佛到了天宫幻境,上下左右,都是白茫茫的。
她咬着唇,一边抗拒他,一边需要他:“我不是……”
陆观阙舌尖含着她的唇,很有耐心地一圈又一圈打转,孟悬黎唇边红肿,溢出清液,她不得不叫道:“我……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放过我,陆观阙……”
陆观阙像是没听见,待她身子渐渐虚软,他下颔和唇角都是水,来到她耳畔,吻了吻:“我身上都是你的味道。”
“舒服吗?”
孟悬黎浑身虚软,肌肤生香,她透过一口气,和他拉开距离,轻描淡写:“舒服。”
陆观阙眉头紧锁,很不喜欢她这样随意的态度:“重新说。”
孟悬黎似乎摸到了什么,猛然抬眸,怔愣道:“很舒服。”——
作者有话说:第一次这么卡文……哎……写了将近一万,发出来不到五千[爆哭]明天争取多发点[捂脸笑哭]
第46章 行行重行行(4)
陆观阙抚摸她的脸,一路向下,流连在她身上。察觉到异样,他呼出热气,包裹着她的手,闷哼道:“我还不舒服。”
孟悬黎手心滚烫,像是握住了泉眼,无声地冒出温热泉水。
她侧身贴着陆观阙,凝视着他发红的眼睛,说道:“你给我的册子,我已经撕掉两张了。”
言外之意,陆观阙心知肚明,她在倒数他死亡的日子。
“嗯。”
陆观阙低眸看着她,她粉面微垂,肩颈红润,眼睛亮亮的,像剥了壳的荔枝。
他忽而意识到,孟悬黎从这次回来后,除了方才因为他的挑衅咬了几口,其他时候,她都很沉默。就连开口说话,也都是疏离毫不在乎的语气。
不能这样。
他不能让她这样下去,他要让她有波动,让她有感受,让她咬上来。
陆观阙喉间哽涩,哑声问道:“喜欢前面,还是后面?”
掌心传来狰狞的触感,孟悬黎的手松了一下。陆观阙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压在枕上:“不说话,那就都试试。”
孟悬黎面对着他,恍然明白此话背后的深意。她对这些事情并不陌生,即使是知道真相后,她的身体也残留着对他的欲望。
可方才陆观阙说都试试,她的心却平静如冰面,深觉他们之间唯一剩下的,只有这两具矛盾的身体。
无关情爱,无关欲望,他们只是在进行男女之间最平常的事。就像喝水一样,他需要,她也需要。
陆观阙撑在她上方,力道微妙,缓缓而入。孟悬黎偏过脸,浸在枕上,染上一层霞光:“陆观阙,太慢了……”
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像在燕京那一次,他里里外外折磨着她,让她被迫去感受他的存在。
她不想感受他的存在,也不想跟着他的意愿走。
她想要的,即使上面的人不是他,她也可以继续做下去。
陆观阙吻了吻她的唇,隐忍道:“不喜欢,为什么不告诉我?”
孟悬黎眼睛蒙上一层雾气,却始终能看到他手臂上的红痕,虽然结疤,有了时间的痕迹,但还是很怖人。
她呼吸急促:“告诉你,有用吗?”
陆观阙停下,松开她的双手,翻过她的身子,重新覆上。孟悬黎两眼失焦,脸埋在枕面,视觉陷入黑暗,听觉和触觉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知道,他在生气,气自己不愿意承认他,也气自己不愿意感受他。
陆观阙稳住她的腰,节奏十分慢。孟悬黎想打断这如细水长流的接触,她竭力撑起身子,陆观阙阻止,并阴沉道:“好好受着。”
孟悬黎被压回,觉得自己变得好轻,轻的只能感受到来自陆观阙的压力。他的手揉着她的唇,握着她的柔软,水声作响,孟悬黎出了一层细汗。
她偏过头,含着清液,咬住他的手指关节。陆观阙吃痛,俯身贴在她的后背,掰过她的脸,从背后吻她。
孟悬黎耳垂红透,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明显,她不自知地起伏,虚幻道:“陆观阙,我要看着你。”
陆观阙吮着她的唇,十分有耐心,似乎不想让她看着他。他低敛眉目,颤抖着,加重了力道。
孟悬黎眼神凝滞,只觉自己化作了浪花,来势汹汹,奔流到海不复回。
她彻底没了气力,陆观阙松开她,将她翻过来,温柔而强势地留在她身体里。
孟悬黎意识到那是什么,没有像从前那样反驳他,只是疲惫笑了一下。因为她明白,对于陆观阙而言,有些话只是说说,并不会认真履行。
如果说,她之前十分在乎他的承诺,那从这一刻开始,她不会再在乎了,就像她以后是一定要走的。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孟悬黎昏沉闭上眼,被他揽在怀里,渐渐睡去了。
天蒙蒙亮,晨光透进来,在地面拉起浅淡的光影。孟悬黎害光,蹙着眉,缓缓睁开了眼。
床榻上只有她自己,她掀开被褥,发现衣裳被人换过,她默不作声,趿拉着鞋,坐在妆镜前。
镜中的女子,蛾眉疏淡,杏眼点点,唇瓣润红,香肌如雪,怎么看,都像是被贬谪至人间的仙娥。
唯独颈侧那些突兀的吻痕。
小丫鬟敲了敲门,捧着茶盏进来,见孟悬黎不动声色坐在那里,低声道:“夫人,国公爷说,等你醒了,去前厅一趟。”
前厅?
孟悬黎侧首,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我知道了。”
说着,她缓缓起身,走到屏风另一侧,吩咐道:“天气有些凉了,帮我寻个厚点的斗篷。”
小丫鬟应声而去,孟悬黎趁她不注意,小心翻出药瓶,倒在手上,含了几颗避子药。
梳妆后,孟悬黎来到前厅,见来人众多,陆观阙依旧是清淡温润模样。她有些猜不透缘由,微微颔首,步至陆观阙身旁。
陆观阙伸手虚揽着她的腰:“挑几个喜欢的,留在身边伺候你。”
孟悬黎抬眼看他,深觉历经昨晚之事,他要重蹈覆辙,和从前那样监视她。
耳边充斥着行礼声,她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看向那些姑娘们,随手一指:“就你吧。”
陆观阙直勾勾看着她,颈侧上有一层细粉,细粉下有他的痕迹。见她利落坐在椅上,陆观阙摆了摆手,众人退下,前厅只剩两人。
孟悬黎想起谢明檀,说道:“
过几日,我想去何府。”她接过陆观阙递来的茶。
陆观阙坐在旁边,喝了一口:“以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告知我。”
孟悬黎蹙眉,分明派人看着她,现下又说什么不用告诉他。她默不作声,懒得去猜他的用意了:“多谢。”
陆观阙将手伸到她面前,孟悬黎怔了一瞬,将手放上去。陆观阙握住她,语调平静:“阿黎,忘掉过去,我们重新开始。”
孟悬黎沉思片刻,状若无意地“嗯”了一声。
其实她很明白,陆观阙说这话,是出于愧疚,或者说,是出于男人喜新厌旧的本质。
若是两个人,那这新,指的就是新人。若是一个人,那这新就是现在的她。
很明显,陆观阙喜欢现在的她,讨厌从前的她。
可他不知道,她现在之所以这样对他,是伤透了心,麻木了情感,只剩离开的欲望。
破镜难圆,他们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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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东都的雪下得很慢。孟悬黎和谢明檀对坐在榻上,小几上放着丝线和剪子。
谢明檀在绣虎头帽,率先开口:“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孟悬黎以手支颐,看着她:“我也没想到。”
“不后悔吗?”谢明檀回京时得知他们的事,着实吓了一跳,如今看孟悬黎这般淡定,深觉其中不简单。
孟悬黎叹了一口气,将剪子递给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说这话的时候,她有些漫不经心。
谢明檀接过,将丝线剪断,放在小几上:“这样也好,你不必四处躲藏,历经磨难,他也不会发疯似的找你。只待他病逝,你再安心离开。”
“不过……”谢明檀侧首,望着她,“你总闷着自己,也不是个事,我见你人瘦了一圈,是他待你不好吗?”
“好与不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今日能出来和你说说话,就很好了。”孟悬黎笑了一下。
谢明檀抿唇,笑起来:“还说呢,我在金陵的时候,一边担心你,一边担心我三哥。”
孟悬黎蹙眉,问道:“谢三爷?不是要娶亲了?”
谢明檀挥了挥手,让小丫鬟退了出去。内室只剩两人,她悄悄道:“家里出了点事,三哥和王姑娘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孟悬黎见她神色犹豫,思及是家事,也不好再问下去,换了个话茬:“我看你回来后,气色好了不少,想必这孩子是个听话的。”
“才多大呀,能看出来么?”谢明檀将虎头帽放在小几上,说道,“今日雪不大,要不咱们出去喝香茶吧。”
孟悬黎含笑点头:“日后若被我说准了,你得请客才行。”说着,她下榻,就要扶谢明檀。
谢明檀低眸,拍了拍她的手:“不用这么紧张,才两个多月。日子还早,请客有的是时候。”
雪花飘落,日光晴朗。两人乘着马车来到丹青楼。
孟悬黎捧着热茶,站在窗边,忽而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心安了。茶香缭绕,弥散了她的注意力。
谢明檀见她若有所思,对着她的背影,问道:“悬黎,你和他成婚也有两年多了,至今没有孩子,是为什么?”
孟悬黎转过身,摇了摇头:“我不想。”
她叹道:“……在我看来,孩子的降生,应该是幸福的。但我对他……就别提什么幸福和孩子了。”
谢明檀思虑片刻,点了点头,小声道:“需要我帮你弄些避子药吗?”
孟悬黎抬眸一望,觉得谢明檀跟自己想的一样,笑了笑:“不用,我有。”
她缓缓走近,坐在椅上。谢明檀肚子响了,尴尬道:“这会子有些饿了,咱们上些菜吧。”
说罢,孟悬黎起身开门,对外招了招手,眼风一扫楼下,看到一个熟悉的侧影。
池座满客,光影昏黄,戏台热闹。陆观阙身着玄色衣袍,外罩鸦青大氅,整个人高直挺立,旁边还站着一个身穿银朱色袄裙的温婉女子。
伙计不闻她吩咐,躬身递过食牌:“娘子这是要?”
孟悬黎收回目光,顿了顿,怔愣道:“拨霞供。”
“清汤格放些醍醐,红汤格别放太多蜀椒。肉要现片,菜要嫩心……再使个手脚麻利的行菜在屏风候着。”
“得嘞,这就去。”
伙计离开,孟悬黎见楼下人影也消失了,关上门,若无其事坐回了椅上。
谢明檀给她递茶,孟悬黎接过,茶水平静无波,倒影着她的眼睛,有了些波动。
她掀开内心一角,发觉这些波动似乎早已出现,只是她没注意罢了。那晚他说要娶的郑姑娘,应该就是方才那一位。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谢明檀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没……没想什么,就是觉得这拨霞供很适合冬日吃。”
孟悬黎捧着茶,猛地喝了一口,放下茶盏,外面的伙计正巧推门而入。
“二位娘子,请慢用。”
汤雾氤氲间,孟悬黎忽而凝视着桌案上的酒,问道:“这是什么酒?”
行菜笑了笑:“羊羔酒,喝了最是暖和。”
话音刚落,孟悬黎就要抬手倒一盏,谢明檀蹙眉,阻拦道:“我记得你酒量不好,还是别喝了。”
孟悬黎顿了顿,旋即放下:“也是,想要身子热,没必要喝酒,喝些热汤也好。”
谢明檀点了点头,露出笑容:“我也许久没喝了。”
茶余饭后,天色渐渐深了,雪也下大了。
在下楼时,孟悬黎远远地看见陆观阙和郑姑娘从厢房出来,谢明檀沿着孟悬黎的视线看去,睁大双眼,旋即又落在孟悬黎脸上。
见她双眸清亮,神思淡定,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谢明檀手心出汗,挽起她的胳膊,小声说道:“当心台阶。”
孟悬黎露出笑容:“我看你比我更要当心。”说着,她扶着谢明檀,垂眸看着两人的裙裾。
一步一步,走到台阶下,孟悬黎说了句:“我知道赐婚的事,明檀,不用那么惊讶。”
其实她大可以粉饰,但还是表明了态度。
谢明檀咬着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尴尬看了看楼外的雪,深深叹气:“我是怕你,怕你心里不好受。”
两人坐上马车,孟悬黎想了想,说道:“没有不好受。对我来说,这是个好事。说不定日后,我能日日去你家找你。”
“到时候你别嫌我烦才好。”
谢明檀握住她的手,深深叹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哪里会嫌烦呢?”
两人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回到璞园时,孟悬黎不见陆观阙,心想他还没回来,便自顾自回了澄居。洗漱一番后,孟悬黎还是手脚冰凉,便唤丫鬟替她打了热水,打算泡完脚再睡。
夜风吹响窗子,孟悬黎坐在床沿边,双足被温热包裹,想起从前在许州的时候,祖母给她洗完脚后,会给自己讲话本子,有时候听得入迷,她一晚上没睡,都在想后来的结局。
正想着,门被打开,陆观阙进来挥了挥手,两个小丫鬟退了出去。
孟悬黎透过屏风,深深看着他,沉默不语。
陆观阙掀开珠帘,走到她面前,缓慢蹲下,握住她的脚。脚心被他手掌包裹,热意如藤蔓一般,顺着小腿,爬满她全身。
孟悬黎身子一动不动,说道:“快洗好了。”
“嗯。”陆观阙按揉着她的脚心和脚趾,语调平淡,“今日去丹青楼了?”
孟悬黎没出声,点了点头。
陆观阙见洗得差不多了,拿起旁边干净的布巾,为她擦拭。他的力道不大,却有足够的掌控意味。
孟悬黎悄然收回脚,挪移躺在床上,拉起被褥,侧过身子。
“你去把水倒了吧。”
陆观阙看着她的背
影,眼神复杂,语气隐忍:“好。”
烛火熄灭后,陆观阙躺在她身旁,见她长发微动,显然没睡着。
他缓慢转过身,将脸埋在她后颈的长发里,环抱着她:“你看见了,对不对?”
孟悬黎怔了一瞬,承认道:“对。”
她怔愣不是因为看到的景象,而是,她没想到陆观阙会看到她。
“不生气吗?”陆观阙低沉问道。
孟悬黎面朝黑暗,眨了眨眼,只觉莫名其妙:“你之前不是说过要娶郑姑娘了?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不会娶她。”陆观阙在她耳边喷洒热息。
孟悬黎发痒:“那是你的事。”
陆观阙听她这样无所谓,脸色骤深,加重手上的力道:“我和别的女子走在一起,你不生气?”
孟悬黎蹙眉,嗓子有些干:“不生气。”
听她直白表述,陆观阙终于忍不住说:“阿黎,你就不能骗骗我?”
“我不能。”她从前说过谎话,但现在,她不想再有模糊的感觉了。
“你非要这么气我吗?”陆观阙冷笑道。
孟悬黎趁他松懈,转过身子,语调平缓:“我气你?”
“是我想要回来的吗?是我抓着你不放的吗?是我让你娶她的吗?是我让你和她出门的吗?”
“不是,都不是。”孟悬黎声线低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你。”
“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不想见到你,我不想和你回来,我不爱你。”
“是你自作自受,非要将我困在你身边。你该生你自己的气才对。”
她的语速极快,不认真听,可能以为她在控诉。相反的,她在叙述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
陆观阙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你说我自作自受,可你知不知道……”
“我有多恨你。”
“恨你总是轻易离开,恨你总是对我不管不顾,更恨你面对我的痛苦,毫无反应!”
“若这世上没有你就好了,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杀你……”陆观阙圈抱着她,声音越来越颤抖,眼睛越来越湿润,烫得孟悬黎哑然失声。
她从来没想过眼泪会有什么意义,也没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她却觉得,自己像一粒钻石,被他的眼泪和爱意侵蚀了。
窗外又飘起了雪,莹莹白光透进来,像细碎的泪珠。孟悬黎本想要他起来,别抱着她。
可他却抬起头,将她身子放平,覆在她身上,双手握住她的脖颈,声音涩滞:“让我试试。”
“看能不能杀了你。”
两人注视对方,对彼此而言,像烈日骄阳,同时产生了刺痛——
作者有话说:本章可搭配古巨基和周深的《泪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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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行行重行行(5)
孟悬黎不是没见过陆观阙这样的神情,她感受着来自他掌心的烫,有那么一瞬间,居然希望他把自己掐死。
可他的手停顿在她的脖颈,迟迟没有做出选择。
她沉静看着他,握住他的手腕,平平叙述:“不是说要杀了我?动手吧。”
“你以为我不敢吗?”陆观阙像是被击中,坠入悬崖,情绪有些悲伤。
孟悬黎微微绽笑:“你敢的话,为什么不动手?”
“我跟你回来的原因,我清楚,你更清楚。如果你想确定我对你是否在乎,是否爱慕,我明确告诉你——”
“没有。”她声音略高。
“至于你是否再娶,这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唯一的目的,就是等你好好死掉,然后离开。”
“陆观阙,我明白你的本性,你也明白。你可以问问你自己,你走到现在,这一切是你想要的吗?”
陆观阙哽了一下,像在黑暗中找不到火的飞蛾,有一种迷失感。他松开她的脖颈,恍然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让她爱他,可她不会。
他爱到现在,变得一无所有。
孟悬黎拇指摩挲着他手臂上的疤痕,缓慢说道:“这个地方,其实就是最好的解释。”
陆观阙对上她锐利的眼神,鼻腔酸胀,感到疼痛和抽离,他抬手,覆上她的眼睛,并试图扔掉一些遥远的执念。
他的答案停在喉咙,隐叹一声:“睡吧。”
孟悬黎长睫扑闪着他的掌心,须臾,眼前的黑暗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他离开的脚步声。
孟悬黎缓缓坐起身,看着屏风后那道模糊的门,觉得自己应该早点把这话告诉他,即使他心里清楚。
#
从澄居出来,陆观阙独自坐在书房,桌案上铺着一幅画,画上的女子像月亮一样,亘古不变,悬在幽紫天幕上。
他凝视良久,深觉自己从前不会感到抽离和迷茫,即使母亲离世,父亲离开,他也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陆观阙少时随名师习画,师傅说年少人爱锦绣文章,年长方知“淡”字最难得。当时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如今看来,他这幅画的色彩过于繁丽,就像他对孟悬黎的感情,浓烈得让她有了怖意。
陆观阙大多时候没有注意到这些感觉,他初心并不想伤害她,也明确自己要对她好。可走到今天,他才发觉,自己像陷入沼泽一样,变得面目可憎,浑身泥泞。
甚至,他在陷落的过程中,紧握着孟悬黎的手,试图让她和自己一起沦陷。
他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连累她。
陆观阙缓慢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撕裂画作,走到烛火旁,悄声点燃。
霎时,火焰与灰烬皆升腾。[1]
他轻轻开口:“以后,我不会再逼你了。”
此时德叔进来,面露尴尬:“国公爷,这是郑姑娘派人送来的。”
陆观阙抬眸,看向澄居的方向:“你拆开,看完告诉我。”
德叔小心拆开帖子,看了一遍:“说是明日要来府上,亲自看望您。”
“明日?”陆观阙蹙眉,“看望我?”
德叔立在一侧,将帖子递给他:“说来也怪,明明国公爷今日把话和郑姑娘说清楚了,她怎么还要来?”
“明知山有虎,却往虎山行……”陆观阙接过帖子,思虑片刻,低沉道,“她来,恐怕不是来找我的。”
“明日你留在府上,看着她。”
“是。”
#
微风吹过,午后冬阳倾洒在后园。孟悬黎用过饭后,只觉心闷,打算去后园的亭子吹吹风。
廊下小丫鬟见她出来,忙上前,恭敬道:“如今天气凉,夫人得多加件衣裳才是。”
孟悬黎本没在意,定睛一看,觉得眼前的面孔有些熟悉:“你是昨日来的?”
“是。奴婢是夫人挑来的。”说着,她进屋给孟悬黎拿了件斗篷。
孟悬黎颔首,抬眸看向澄净天空,叹了一口气:“日后你在我身边……就叫扶摇吧。”
扶摇不大懂,虽疑惑但应下:“奴婢知道了。”
“我选了你,你以后就是我的人,明白吗?”孟悬黎注视着她。
扶摇咬唇,想起昨日去前厅,本以为选不上,谁知道,夫人挑中了她。
她知道夫人是随手一指,但对她来说,却解决了当前的难题。她听过秋荷的事,不敢有歪心思,只想着能细心照顾夫人,月钱多一些,日子会好过一些。
“奴婢明白,日后定会谨慎行事。”说着,她扶着孟悬黎走向后园。
孟悬黎缓和心绪,边走边说:“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监视,他若问你,你知道怎么说就行。”
扶摇惊讶,小心抬眼,看向孟悬黎的侧脸。发现她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神情安静,竟无一丝波动。
孟悬黎坐在亭中的石凳上,微微一笑,说道:“你去忙吧,我自己坐一会儿。”
扶摇还没退下,月洞门处便走来一个小丫鬟,行至孟悬黎身前,恭敬行礼:“夫人,郑小姐往这边来了,说要见您。”
“见我?”
孟悬黎以手支颐,思索片刻,淡淡道:“那去请吧。”
待小丫鬟走后,孟悬黎侧首看向扶摇,问道:“会功夫?”
“是。”
孟悬黎颔首,招了招手,附耳对扶摇说了几句话。
郑婉若走进后园时,远远一望,孟悬黎扭头,正巧对上她的视线,觉得这郑小姐倒是有意思。
孟悬黎没有起身,支着下颔,语调平静:“听下人说,郑小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郑婉若仿佛没想到她会这么淡定,自己有些慌意:“是有事要说。”话落,她坐在孟悬黎对面。
孟悬黎点点头:“四下无人,郑小姐不妨直说。”
郑婉若幼时去宫里,不小心打碎了太后的玉环,以为自己要被父亲收拾一
顿,是陆观阙路过,顺手救了她。也就是那次,她心心念念长大后要嫁给陆观阙。
可后来,她得知他要履行婚约迎娶孟家那个姑娘,又得知那个姑娘死在了燕京,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良机。
谁知,皇帝又对外说那姑娘没死,陆观阙也对她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娶她,之所以见她,就是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她只觉自己像个笑话,被皇帝和陆观阙耍得团团转,但这一切的源头,总的来说,是眼前这个孟悬黎。
郑婉若心里淤积着闷气,虽然她知道这样做不对,但她面对陆观阙和孟悬黎时,她还是会率先选择陆观阙,抛弃旁人。
“我可以帮你离开,我保证,陆观阙这辈子都不会找到你。”郑婉若的声音很笃定。
孟悬黎猛地抬眸,定定看着她:“你知道我的事?”
“不仅知道。”郑婉若再次对上她的视线,“还烂熟于心。”
孟悬黎眯起眼睛,深觉此女不简单,她顿了顿,重复道:“你说你要帮我离开,还说对我的事烂熟于心……”
“你是想要这个位置?”
郑婉若摇了摇头,旋即又点了点头:“对也不对。”
“我想要的,是你离开,而他,身心只有我。”
孟悬黎眼睫闪烁,实在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愿意接近陆观阙。她再三询问:“你确定,你能帮我离开?你要和陆观阙在一起?”
“确定,以及肯定。”郑婉若露出笑容,她有这个能力。
孟悬黎见她如此,本来还有些想阻止郑婉若疯狂的行为,可自己都身陷囹圄,就别提操心别人了。
她倒了两盏茶,一盏递到郑婉若面前:“陆观阙可不是好骗的人,说说你的想法。”
“我爹远在边疆,我娘走的早,家里唯有我自己,我来时就已经想好了,过些日子我约你出门,表面上是出门祈福,实际上是你假死,然后暂住我家。”
“陆观阙不会想到我会帮你,更不会想到你会藏在我家。”
“等我爹回京,我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求着我爹去宫里。陛下念我爹从前和如今的功劳,必定答应会这桩婚事。到时候,我如愿嫁给他,也会给你个新身份,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怎么样?”
孟悬黎有选择的余地,她可以等七年,也可以搏一把,等三个月他们成婚后,她就离开。
只不过,她实在想不明白,郑婉若为何要这么帮自己,即使郑婉若喜欢陆观阙,也不至于这么冒险。
孟悬黎喝了一口茶,问道:“郑小姐说了这么多,那你的条件呢?”
郑婉若笑容天真灿烂,有一种刺痛的美好。她拍了拍手,称赞道:“说实话,我来之前,以为你是个软柿子,三言两语便能打发。”
“可现在,我倒觉得,若没有陆观阙,我们也许会成为朋友。”
孟悬黎将目光落在远处,笑道:“我们现在就可以是朋友。”
郑婉若蹙眉,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你……你不喜欢他?”
“喜不喜欢,都不妨碍两个女子做朋友。”孟悬黎点了点头,“况且,我确实不喜欢他。”
郑婉若仿佛听到了什么精彩的话本子,直接上前,握住孟悬黎的手,感激道:“如此说来,那就更好办了。”
孟悬黎摸不准头脑,怔愣了一瞬,再次问道:“所以……郑小姐的条件是?”
郑婉若坐在石凳上,眼睛亮亮的:“我要你告诉我,关于你的喜好,吃穿住用,生平经历,还有你和他之间的一切。”
孟悬黎听明白了,郑小姐是想照着她的模样,成为她,然后留在陆观阙身边。
她叹了一口气,觉得这样对自己来说也不错,三个月一到,郑小姐如愿,她也能彻底离开东都的是是非非。
孟悬黎应了一声:“只不过,这些事太多太杂,我没办法和你一次说完。况且,这园子里还有陆观阙的人。”
“无妨,我日日来府上,若有机会,你便讲与我听,若没机会,就当我逛园子。如何?”
孟悬黎松开她的手,微微颔首,开始简单直叙她的生平和他们之间的事,但她有意避开了自己对陆观阙从前的感情。
郑婉若听着孟悬黎小时候的事,听得神思恍惚,趴在石桌上,有些昏昏欲睡。
孟悬黎说到祖母,正在兴头上,半天不听回应,转身发现郑婉若闭上了眼。
她静静注视着她,良久,对远处的扶摇招了招手,细声道:“方才周围没有人吧?”
“德叔来过,但被我挡了回去。”扶摇如实说道。
孟悬黎颔首,摸了摸她的刘海:“去把郑小姐的丫鬟喊过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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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深夜,陆观阙问道:“今日郑小姐来,都做了什么?”
“在府里转了一圈,不见国公爷,就去后园了。”
德叔停顿了一下:“正巧夫人也在后园,我站的远,看不大清,后来问夫人身边的小丫鬟,她说夫人和郑姑娘两个人不对付,没说几句,两人便不说话了。”
“还说,郑小姐直接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后来,夫人理都没理,直接回屋了。”
陆观阙侧首,语气平静:“两人不对付……她也不理旁人?”
陆观阙微微抿唇:“她今晚兴致如何?”
德叔想了想:“夫人跟平常一样,用完饭看了会书,就睡了。”
“只不过……我听小丫鬟说,夫人近日手脚冰凉,晚上总要泡完脚才能睡着。”
“许是冬日凉。”陆观阙吩咐道,“明日你让余太医给她诊诊脉,再开些方子,好好养养身子。”
说罢,陆观阙从书房出来,看到远处一片黑暗,穿过连廊,立在澄居门前。
天色灰黑,霜气乍起,陆观阙迟迟没有推门,并不是他不敢推,而是他不能。此时此刻的他,能确定自己的存在,却不能确定她的存在。
下一步该怎么对她,他需要深思熟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让她害怕了。
#
醒来之后,孟悬黎收到王家舅舅的来信,说嘉和近日学会自己吃饭了,但经常弄得满身都是,丫鬟们在旁边总是忍俊不禁地帮她收拾。
孟悬黎提笔回信,说东都一切都好,日后会去琅琊看看嘉和,多谢舅舅们对嘉和的照顾。信交给扶摇,孟悬黎靠在锦缎靠背上,深深舒了一口气。
现在,终于有一件让她高兴的事了。
前些日子,她的注意力一直在自己身上,很少过问嘉和,还有她那隐隐约约的父亲,如今看来,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还不错。
天色澄净,日光柔和,余太医敲了敲门,孟悬黎侧首一望:“余太医?您怎么来了?”
余太医步至外间,躬身行礼:“今早国公爷说,夫人身子不适,特让臣来看看。”
孟悬黎想到近日确实如此,没拒绝:“也不知怎么了,入夜总是出冷汗,手脚冰凉冰凉的。”
余太医搭上脉,小心看了看四周,见没有杂人,悄声道:“夫人还在用避子药?”
孟悬黎抿唇,眼底闪过一丝尴尬,回道:“是。”
“女子以血为本,气血充盈,则身体暖熙,容颜焕发。”余太医叹了口气,“此药终究不是养生之道,长时间服用,于身体有损。”
“余太医的意思是,以后不能再吃了……”孟悬黎很是犹豫。
余太医点了头:“正是。若夫人长期服用,会过度消耗气血,以后到了冬日,手脚愈发冰凉。”
“还望夫人慎重思虑。”
孟悬黎叹了一口气,似是妥协:“还望余太医帮我隐瞒此事,我……”
“臣知道怎么和国公爷说,臣这就去开个方子来。”余太医颔首。
孟悬黎很感激:“谢谢。”
余太医收拾好东西,致意离室。
此时扶摇回来:“夫人,信已交到了递铺,方才我回来时,正巧在门外碰到了郑小姐。”
孟悬黎
点了点头,不问后来的事:“把小几上的东西拾到拾到,趁着天好,去晒晒太阳。”
须臾,两人走到池塘边,孟悬黎见水面清亮,便寻了秋千坐下。她看着水中的鱼,莫名想起郑婉若说喜欢陆观阙。
孟悬黎不刻意去猜测背后的原因,但听到这样浓烈的感情时,还是觉得,自己从前对他的感情,显得有些微乎其微。
孟悬黎叹了口气,深觉恨的对面是爱,她现在没有爱,自然没有恨,她和他之间,只剩下空白与寻常。
她缓缓抬眼,发觉不能在背后想太多,因为……入目便是陆观阙和郑婉若身影。
昏黄光影,微风游荡。两人在池塘对岸走着,保持一定的距离,四周都是丫鬟和小厮。
也许是她的目光过于坦白而不避讳,陆观阙似乎察觉了,动作顿了顿,停在原地,朝她的方向看来。
孟悬黎知道陆观阙在破坏这出戏,也知道郑小姐在拼尽全力挽救这出戏。
她微微一笑,偏过脸,对立在一旁的扶摇说:“回去吧。”
扶摇纳闷,脱口而出:“夫人刚出来没多久,秋千还没玩,就要回去?”
孟悬黎承认,有些戏,可以听,但不能亲眼看,即使她知道是假的,也知道戏台上每个角色的结局。如若不然,就会在脑海中,一遍一遍上演,直至视线模糊。
“有些冷了,不玩了。”
正要起身,陆观阙却走了过来。他不像方才那么冷淡,反而有些担忧:“余太医怎么说?”
孟悬黎扫视一眼:“没什么,就是天气转凉,多注意饮食就好。”
孟悬黎见他身后的郑婉若走来,起身行礼,不言不语。
陆观阙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她今日戴的是珍珠耳坠,随风微动,有清脆的响声。
他对她这对耳坠,印象极深,这是她当年在中秋宴上,惊慌失措间,戴的那一对。
从前,他命人将她的东西全部换掉,唯独这对耳坠还留着,一来是她喜欢,二来是他觉得有意义。
可现在,她戴着耳坠,他们之间却显得毫无意义。
郑婉若走到陆观阙身侧,仰视着他:“孟悬黎的耳坠挺漂亮的。”
陆观阙避开她的视线,并试图寻找孟悬黎方才的视线:“你喜欢,可以去买。”
郑婉若并不认可这个答案:“我要你给我买。”
“我不会。”陆观阙声线低平,“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他强调。
“你会。你肯定会。”郑婉若的话,更多时候,都像是对自己说的。
她本就是爱玩的性子,直接坐在秋千上,陆观阙转过身,脸色骤深:“起来。”
郑婉若双眸仰视着他,微笑道:“我就坐。”
陆观阙后退几步,招了招手,对德叔说道:“把这秋千的绳子砍了,重新再扎一个。”
郑婉若今日来,是要和陆观阙说祈福的事,如今他明显把她当空气,她也就没说这事的心情了。她白了一眼,起身离开。
秋千的绳子被彻底砍断,陆观阙吩咐了几句,待安排好一切,他走到澄居门口,敲了敲门——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参考鲁迅《死火》
全文共四卷
第48章 长跪问故妻(1)
孟悬黎在看书,听到外面的声音,手顿了一下。扶摇立在一旁,对着孟悬黎急慌眨眼,似乎在寻问是否要开门。
孟悬黎以手支颐,盯着书上的“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面无表情。[1]
“阿黎。”
回京后,她第一次见他,他就是这样称呼她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这样喊她,或喜或悲,或怒或哀,但这一声,他的声音极轻,轻得像毫无生息的水。
半响,陆观阙未闻人声,犹豫又紧张的手推开了门。他缓步来到外间,见孟悬黎盯着书页,神情专注,仿佛屏障了一切。
小丫鬟扶摇很有眼色,向两人行礼后,便关门退下了。
陆观阙坐在罗汉榻另一侧,手臂搭在引枕上,指尖不由颤抖。
孟悬黎没有抬眼,翻开正看的这一页,随意问道:“有事?”
“以后不要偷偷吃避子药了,对你身体不好。”他知道余太医没对他说实话,也知道孟悬黎有意瞒他。
孟悬黎微怔一瞬,盯着书上的字,毫无愧疚:“你怎么知道?”
“燕京玉河边,我看到了你的袖口。”陆观阙语气低缓,平视着面前的女子。
孟悬黎始终没有抬眼看他,两个耳坠却像她的眼睛,闪闪烁烁,在无声审判着他。
“我知道你不想怀孩子,也知道我曾经伤害过你,但今日之后,你若不愿,我定不会强求于你。”
“只求你别再伤害自己了。”
他想好好爱她,想好好弥补她,即使她不爱他,他也要她高兴一些,平安一些,不要再像这样若无其事,冷淡无波了。
“我明白,我之前做的那些事,让你窒息。我对不起你。所以我……我想全力对你好,最起码,让你不再害怕。”
须臾,陆观阙起身,单膝跪在她身前,仰视着她的侧脸,发现她依旧在看书,眼神平静,呼吸沉缓,就连一寸余光也不肯分给他。
“阿黎,你看看我,好不好?”
他伸手,抓住她裙裾一角。从前相处的时候,和她亲吻牵手搂抱,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现在,他唯一能握住的,却只有这一寸裙角,甚至,这寸裙角也被她登时拉了回去。
孟悬黎不语,如果他没说这番话,她也许把他当空气,可如今说了,她把他当披着仙袍的恶兽,说不定下一刻,他就要恢复本性。
“不好。”
她看到书上的“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忽而想起陆观阙曾和她讲过这个故事。
杜十娘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就像他们之间,万种恩情,化作流水……[2]
孟悬黎将书合上,似是感慨:“十娘这般真挚之情,李甲终究是辜负。就像我从前,不被你相信,不被你珍惜,如今,你又何必这般委曲求全呢?”
千古男子无非就是这般,在手心,在身旁时,有恃无恐,毫不在意。等失去,等离开时,偏又巴巴凑上来,说什么恩,说什么情,不过都是流水罢了。
伤害就是伤害,任何欢乐都不能粉饰曾经的伤害。它们之间,不是反之亦然。
“我不觉得委屈,我只想……在我活着的时候,让你高兴一些,平安一些。”陆观阙看她偏过脸,看向窗子,是在回避。
他心里一直紧张,小心询问:“可以吗?”
孟悬黎隔窗远望,发现天色渐渐暗淡,月亮悬在天上,片刻之后,它躲在黑色云层中,庭院出现滴滴答答的声音。
她猜,月亮应该哭了。
“其实,你不在我眼前,我就很开心了。”她收回目光,将视线放低,对上他湿润的眼睛。
无论是他想象中的她,还是真实的她,陆观阙没有见过孟悬黎这样的表情。这种充斥着棱角和近乎神性的凝视,足以啄伤他的命门。[3]
两人一跪一坐,一低一高,孟悬黎看久了,有些眩晕,她向靠背靠去,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卷帘上。
其实她没必要和他说这么多,只需保持平常的对话即可,可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海潮过后,留在沙滩上的小石子
,一不留神,就硌住了她的脚心。
“那……那我日后尽量不让你看到我,阿黎,让我重新爱你,好不好?”
不好。
一点都不好。
孟悬黎从记忆里找到关于爱的话,他曾对她说“我心悦你”,那时的她,对他说“我不会离开你”,但现在,他能说出同样的话,她却不能再回应。
窗外在下冷雨,雷声突至,孟悬黎不由微颤了一下,旋即稳定心神。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神情期盼,线条冷隽,像一幅白描画,几乎没有色彩的烘托。
她心生异念,将左脚放在他的肩膀上,顿了顿,用尽全力踢了一下:“滚开。”语气近乎冷漠。
孟悬黎收回腿,趿拉着鞋,步至门后,喊了声扶摇。扶摇应声,提着木桶进来。她绕过屏风,走向内室,开始泡脚。
陆观阙跌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模糊。
尽管孟悬黎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陆观阙也不想滚开。依循过往的对话,陆观阙明确知道,孟悬黎态度没有改变,是很正常的。
换句话说,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有机会爱她,照顾她,全力弥补她,即使她不愿意见到他。
模糊视野中的孟悬黎似乎躺在了床上,陆观阙拂去灰烬,立起身子,离开了澄居。
#
“国公爷,郑小姐走的时候说,让您明日去顺和楼陪她听戏。”德叔立在门外,惯用一种难言的语气。
陆观阙边走边回:“不去。”
“郑小姐还说,若您不去,那就让夫人去,总得有个人陪她。”德叔低着头,没敢看他。
陆观阙本想拒绝,但一想到孟悬黎爱看戏,便停顿了一下:“让阿黎去……”
他推开书房的门,又想到两人不对付,不咸不淡道:“明日你去问问阿黎,若她愿意去,那就去,若不愿意,直接回绝郑家那个。”
“是。”
德叔立在桌案一旁,看陆观阙执笔要写东西,好奇道:“国公爷这是……?”
“这是要给孟大人写信?”他惊讶。
陆观阙铺开纸,蘸了蘸墨,一气呵成:“德叔,我后悔了。”
“不管是她的亲人,还是她的朋友,甚至魏渊那厮,我都不该威胁他们。”
“我不能再让她怕我了。”
德叔愣了愣,旋即说道:“国公爷这是想通了?”
“嗯。”陆观阙又拿一张信笺,开始给魏渊写,“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趁着我现在身子没倒下,尽力弥补吧。”
德叔恍神,感觉自己从来都没认识过陆观阙。他眼中的陆观阙,自小得天独厚,应有尽有,即便是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依旧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如今却因孟悬黎,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副心卑姿态。
德叔深深叹气:“国公爷千万别这么说,余太医说,只要好好保重身子,不大喜大悲,是会好的。”
“况且,夫人也不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只要国公爷不再做那等骇人的事,说不准,夫人就原谅您了。”
陆观阙的手顿了一下,旋即摇头:“德叔,你不了解她。她……”
“是我把她伤得太重了。”
德叔垂首研磨,不由点了点头。陆观阙无奈一笑,继续写:“等这些写完,你派人分别送到许州、岭南、燕京、金陵。”
“务必要交到他们的手上。”
“是。”德叔应下。
陆观阙写完后,已经是寅时。他躺在床榻上,紧锁眉目,似乎梦到了从前。
#
这一日,暮色初合,顺和楼前的红灯笼已然点亮。孟悬黎还未进门,便闻到了脂粉气和糕点甜香气。
“夫人,郑小姐派人来说,她在二楼等咱们。”扶摇抽了抽鼻子,扶着孟悬黎走进去。
孟悬黎颔首,她答应去顺和楼,表面上是看戏,实则是要找郑婉若对线,言明往事和离开之事。
今日顺和楼唱的是白蛇娘娘和许宣的故事,孟悬黎提裙上楼,深觉倒是应景。
二楼最好的位置垂着珠帘,帘后闪过一点流光,应该是郑婉若。孟悬黎掀帘而入,落座于离台子稍近的位置。
“从前只看过话本子,没想到着布景一搭,倒有几分仙气。”郑婉若出门在外,行为举止很是温婉端庄。
孟悬黎抬眸望向戏台,抿唇:“郑小姐今日是来看戏的?”
两人的目光始终没有交汇,像两条分明的丝绦。
须臾,跑堂的堂倌端来食盘,郑婉若招手,要了荔枝软酪。
她尝了一口,回道:“是也不是。”
“想看的戏,还没开始演。不想看的,已经上演了。”郑婉若挥了挥手,四周的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她继续说:“上次你说你幼时的事,把我听我困了。”
“这次,我想听,你和他之间的事。”
孟悬黎眼神凝滞一瞬,旋即侧首,对上郑婉若的眼睛:“我和他之间,没什么事。”
郑婉若不信:“你越这样说,就是越有事。”
“让我来猜一猜。”
她忽而起身,关上门,雅间瞬时陷入灰暗。孟悬黎视线微微抬高,眯起眼睛:“郑姑娘对此事,烂熟于心,何故来再问我?”
“我要你亲自说。”
郑婉若语调低平,但唇角一直带着笑。她虽然烂熟于心,但都是些表面工夫,并不细致。
她要让孟悬黎亲口说,说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在她的认知里,陆观阙连耳坠这么小的物件,都能盯着看半天。所以,只有知道他们之间的细节,她才能引起陆观阙的兴趣。
孟悬黎压根就不想回忆,但想到郑婉若答应会帮她离开,便叹了口气,淡淡道:“我记性不好,忘了许多。不如这样,你来问,我来答。”
郑婉若走上前,双臂撑在孟悬黎座椅的扶手上,目光俯视着她:“你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孟悬黎略微蹙眉,有意避开许州的事:“前年夏日。”
郑婉若单指抬起她的脸,让她直视着自己:“你当日的衣裳,是什么颜色?”
这哪里能记得起来?孟悬黎不假思索:“不知道。”
“你再好好想想。”
孟悬黎看她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随便说了个:“月白色。”
郑婉若点了点头,继续道:“你平日做什么,他会笑?”
孟悬黎简直想死,偏过她炽热的眼神,应付道:“看书。”
“看书?”郑婉若对这个答案有些怀疑,再次询问,“你们……他喜欢吻你哪里?”
孟悬黎的话停在喉间,一时不知要怎么说。
“喂!”郑婉若见她呆滞,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不说话了?”
“嘴唇。”孟悬黎闭了闭眼,极力避开这些问题。
“除了嘴唇,还有哪里?”郑婉若似是好奇,“他吻你,一次能吻多久?你们在床上的时候,他喜欢前面还是后面?”
孟悬黎被问住,猛地站起来,不可置信指着郑婉若:“你……你……我不想回答这些。”
“你有兴趣,以后和他多试试,就……就知道了。”
郑婉若点点头:“也是,反正我不在意这些。”
孟悬黎重新坐在椅上,喝了盏茶,定了定神:“郑小姐问完了吧?”
“没有。”郑婉若的声音略高,“我听他平日都喊你阿黎,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跟我名字比较像的。”
孟悬黎揉了揉太阳穴,不想再回答。
“罢了。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郑婉若落座原位,喝了一口茶,平静道,“他为什么喜欢你?”
孟悬黎蹙眉,有些烦:“你想着知道,你去问他。”
郑婉若感到无力,用尽软酪,模糊道:“我要是问他能问出来,我何必来问你。”
“他跟我在一起,连句废话都不愿意说,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剩下的话,郑婉若不大想说,她怕自己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算了,说说你怎么离开吧。”
孟悬黎漠然,说道:“该准备的东西,我这两个月会准备好,除夕之日,一团和气,出门祈福是理所应当的。”
“陆观阙不会拒绝,也不会怀疑。只不过,郑小姐需要准备好不在场的理由。”
郑婉若吃太多软酪,嗓子有些不舒服。
她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笃定道:“放心,我那日称病。我身边的人会去帮你。”
“好。”孟悬黎微微一笑,“这两个月,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她是不想再被这样问了。
郑婉若
看着孟悬黎的表情,恍然想起昨日在池塘边看到的那一幕。
当时,她的焦点在陆观阙身上,陆观阙的焦点却在孟悬黎身上,孟悬黎离开后,陆观阙的手悬在半空,停留了许久。
郑婉若点了点头:“好,到时候我联系你。我有些疲惫,先回去了。外面这出戏还没结束,你随意。”
孟悬黎念及天色幽暗,和她简单道别后,也回府了。
陆观阙在前厅与何如珩议事,结束后,左等右等,等不到孟悬黎回来。本想要去找,可她不想看到自己,他便派德叔去寻,见孟悬黎平安回来,他才稍稍安心。
孟悬黎沿着连廊走,正巧碰上陆观阙。他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孟悬黎眼底毫无涟漪,淡淡道:“在这说吧。”
“这里人多,不能说。”
陆观阙朝她伸手,孟悬黎怔了怔,念及周围下人,不好驳了陆观阙的面子。她将手虚空搭在他的衣袖上,两人一起走进澄居。
陆观阙关上门,来到内室,将东西递给孟悬黎。
孟悬黎睁大双眸,这是当时陆观阙逼她烧掉的册子,她惊讶道:“这不是……已经化作灰烬了?”
陆观阙嘴唇动了动,单膝跪在她身前:“我知道,这是你珍爱的东西,从前我把它毁了,如今……我翻阅书籍,凭着印象,誊写了出来。”
孟悬黎像被流星锤砸到,猛然扔开册子,不由往后退:“你这样做,是要干什么?你故意刺激我……还想逼我吗?”
陆观阙看着她慌张的动作,心中有说不出的恨意。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他恨他从前的恶劣,也恨他从前的强迫。
是他,让她变成了这样。
他的罪太深。
陆观阙小心起身,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双手:“阿黎,我不是要刺激你,也不是要逼你。”
“我是想弥补你。这上面我着意添了许多画,日后你若去岭南,不会迷路,也不会轻易遇上流寇。”
手心手背皆是滚烫,孟悬黎垂眸,看着他手背上的青筋,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不用这样。”
“从前的事,我都忘了。”
“你当时那么痛,怎么会忘?”陆观阙抬手,悬在她的发顶。他呼吸紧张,声音极轻,怕说的话再伤害到她。
孟悬黎松开他的手,恍然间看到他手腕上的伤痕,她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他的手腕怎么有伤痕?
陆观阙另一只手虚空覆在她眼前,轻声道:“阿黎,没什么。”
孟悬黎抿唇:“册子我会留下。”她长睫扑闪,眼神却是冷的:“你没必要伤害你自己。”
陆观阙心中滞闷。
她还是看到了——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2]引用冯梦龙的《警世通言》
[3]比喻参考融合阿基琉斯的死和普罗米修斯的伤
【简单说说男女主的名字来源】
孟悬黎:“悬黎”是战国梁国时期的夜明珠,和当时的“和氏璧”齐名。女主曾经生活的许州一带,是战国梁国的所在地。很有意思的是,开始我很纠结女主的姓氏,挑了几个,都不太满意。后来想到红楼梦顽石下凡的场景,然后就定下了女主的姓氏。“孟”和“梦”同音,谓之:明珠游人间,只当梦一场。所以前面有两个章节,提到了这个意象。当然,在小说里,只是梦。女主做的那些梦,其实像一面镜子,预兆着未来,同时也能打碎,改变未来。
陆观阙:观是欣赏和审视,阙是“宫殿”和“陵墓”的意思,同时还同“缺”,缺失的意思。至于陆,随便起的。这个名字其实就是男主一生的写照。
ps:其实每个角色的名字,都和角色本身息息相关。以后有时间,会一个一个说。
第49章 长跪问故妻(2)
闪电突至,一道白光铺照在两人身上。陆观阙的手悬在孟悬黎眼前,他只能看到她的半张脸。孟悬黎眼前黑暗,耳边只剩沉闷的雷声。
她保持沉默,但不喜欢这样的沉默:“很晚了,你出去吧。”
她后退几步,手腕垂在身侧,淡然转身。几乎是同时,陆观阙紧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背影。
“当日那场火,合该烧在我身上才对。我做这些,不是想让你同情,而是想在身上留下印记,告诫自己,以后做什么事,都要问你愿不愿意。”
孟悬黎面无表情,微动手腕,避开他的拉扯:“告诫?那你痛吗?”
陆观阙撩开外袍,露出衣袖,手臂上有一圈腐烂的暗红色。整个伤口肿胀发亮,刺进了孟悬黎的眼睛。
在孟悬黎眼里,陆观阙的身和心,无时无刻,都表达着强势与蛮横,即使曾伪装过柔和,也是本性难移。
她盯着他的伤痕,没有怔愣,反而说道:“你有多痛?”她伸手,用指甲按压边缘结痂的部分,加重力道。
是突兀的疤痕,也是突兀的陆观阙。
陆观阙面色无波,没有一丝因疼痛而产生的挣扎。他明白,她是在鉴别自己是否痛苦。
当日他把画烧掉后,见烛火明亮,便用火苗去烧手臂上她曾留下的痛苦。
火苗跳跃,痛苦燃烧,不过片刻,便转化为暗红色的眼泪,不断地从咬痕边缘渗出来,成为脓水。
“没有你痛。”陆观阙被她掐得牙齿打颤,声音隐忍,绕到她身前。
他对上她的眼睛,想起很久之前,他深夜发高烧,她就在旁边,神情担忧,眼睛含泪:“睡吧,我陪你。”
在陆观阙的认知里,类似孟悬黎这样的关心,是普渡众生,他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但现在,他从她眼睛里,看到了近乎残忍的情绪。
这种残忍,不是双手执剑,直接刺进对方的心脏。而是坦然直视,用眼睛告诉对方——你痛的还不够。
孟悬黎出于碰到伤痕就要去疗愈的原则,避开他隐忍的目光,转身走到妆台旁,抽出小屉,拿出药瓶。
她把药瓶打开,递给陆观阙:“这药,去伤痕最好。”
陆观阙没有接,反而轻握住她的手腕:“那你的伤痕呢?”
“我能帮你去掉吗?”他在请求。
孟悬黎敛眸,收回手,抿了一下白色药膏,拉过他的手,涂抹在他的手臂上:“我会自愈,不需要别人帮助。”
她的语气很平淡,眼神从始至终都在那片伤痕上,没有和他对视。
陆观阙低眸,见她长发垂落在他手臂两侧,药膏涂抹在手臂上,有些微凉。
他在她要收手时,覆上她的左手,握住药瓶:“你能医我,我也能医你。”
孟悬黎觉得他会错意了,简单解释道:“假如你不是陆观阙,你是旁人,我也会这么做。”
“我知道,你对任何人,都不会见死不救。”陆观阙抿唇,放慢速度,“但……阿黎,给我一次机会。尽管我在你眼中微不足道,但我想试试,我想让你好起来。”
“你这样做,是想得到什么?”孟悬黎凝视着他,手背传来他的热度。
陆观阙喉间涩滞,恍然想到,她平日最爱穿胭脂雪色的衣裳,活泼柔和,坚韧明媚。可如今,她素净无妆,唇色很浅,从燕京回来后,变得越来越苍白安静。
唯一那点色彩,似乎也被抽离了。
“我想得到你曾经的痛苦。”陆观阙声音低哑,不知是怎么说出这几个字
的。
“我想,如果我的疼痛和眼泪可以让你开心些,那我宁愿每日自伤,流泪,直到你好起来。”
孟悬黎反应了一会儿,思忖他这样做,不过就是想让自己原谅他,进而接受他,不再离开他。很早之前,她就见识过了。
但不同的是,他这次的话,像微弱的火焰,居然点燃了积雪的稻草。
她似乎,可以,借着这个时机做点什么。
孟悬黎低眸,将他的手挪走,平静说道:“既然你想,那就做吧。”
陆观阙重复道:“我可以吗?”
孟悬黎点点头,抬手将发带解开,满头青丝垂落,她把发带递给陆观阙:“从明日开始,待在幽室里,半个月后再出来。”
半个月看不到太阳,他死不了,她也能把离开的东西准备齐全。
“好。”陆观阙应允很快。
孟悬黎怔了一瞬,旋即说道:“你出去吧。”
话音刚落,陆观阙将地面上的册子捡起来,擦了擦,递给她:“我在前面画了只小狸猫。”
孟悬黎接过,深深看了一眼,没翻开。她将册子放在桌案上,自顾自出门喊扶摇打些水来。
陆观阙抿唇,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稍稍松了一点。虽然她还是不想理他,但起码,她命令他了。
他甘之如饴。
陆观阙走出澄居,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缓步走到幽室。这地方从孟悬黎发现之后,他很少来这里。
他掀开帘子,彻底浸泡在黑暗里。因为紧绷和疲惫,他躺在凉阴阴的木床上,不自觉地合上了双目。
梦里。
孟悬黎十分主动,跨坐在他腰上,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微微扬脸:“陆观阙,我好爱你,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他怔愣片刻,抚摸她的脸,注视着她灵动的眼睛。四周雪白一片,像是躺在雪窝里,耳边充斥着细腻又温柔的雪落声。
陆观阙就要吻她,孟悬黎忽地笑起来,声音有些诡谲:“陆观阙,你好傻,我从来都不会爱你。”
说罢,她掏出匕首,将刀尖横亘在他们中间。
陆观阙猛地惊醒,冷汗涔涔,浸透中衣。他起身,踉跄走出幽室,背靠着木门,不由心慌受惊。
他几乎不会做梦,今晚做这样的梦,是在预兆什么?或者说,孟悬黎在梦中拿的那把匕首,刀尖对准的人,究竟是他,还是她自己?
陆观阙喝了一盏冷茶,强稳心神,坐在窗前,目光透过雨雾,落在远处的澄居上。
以他对孟悬黎的了解,她现在应该是睡着了,有可能会把被褥踢开,醒的时候,小腿会很凉。
陆观阙轻揉额角,走到书房,提笔写下告假书。
皇帝看到的时候,虽有疑惑,但没多问,便只让陆观阙保重好身子,日后有件大事需要他去做。
#
醒来时,孟悬黎的小腿裸露在外,冰凉冰凉的。她撑起身子,掀开被褥,寻了件厚衣裳穿戴整齐。
听闻今日递铺有信来,孟悬黎简单吃过饭就出门了。
她戴着长帷帽,独自沿着巷子,走向巷口斜对面的递铺。这里门口停着几辆独轮车,两个穿着褐衣的铺兵在卸货,一名书吏在看交接文书。
孟悬黎在门口等了等,待那书吏走后,她才走上去。老铺兵在写东西,没抬头:“姓名,住处,取件还是寄件?”
“劳烦差官,东都西城榆林巷,李宅,岭南薛暗香的信件,请问到了吗?”
孟悬黎回来后,就一直在盘算日后去哪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去岭南寻暗香比较合适。可她的信才递去没多久,这边便有了消息。
老铺兵抬头,看了看孟悬黎,放下笔,转身走向后面的木格子。他的手指在格子上划过,抽出登记薄,翻了几页,又核对了一下捆好的信函。
“岭南……薛暗香……”他喃喃道,手指点了点薄子,“哦,有了。是今早随驿马到的。”
他说着,从那叠信里抽出信函,递给孟悬黎:“娘子拿好,莫要丢了。”
“多谢差官。”孟悬黎双手接过。
信拿在手里,能感到份量不轻,暗香定是写了许多话。
澄居寂静,孟悬黎若无其事走进去,掩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雕花木门,舒了口气。
孟悬黎拿出那封信,用剪子小心剪开,展开信纸,映入眼帘的,是清秀小楷。
“见字如面,娘子安好。一别半载,岭南凉风已起,不知东都如何?暗香一切安好,寻得一份驿馆杂役的活计,虽清苦,倒也安稳,娘子勿念。”
“只是……暗香心中深觉不安,有些话,思来想去,还是要告诉娘子。”
“月前,国公府派人送来信笺和银钱,实在突兀,但上面字字句句皆是娘子的口吻,暗香人微言轻,难辨真伪,便收下了。”
“若日后东都有变故,娘子无处可去时,可速来岭南寻我。万望珍重,盼再聚之日。”
信纸的最后,一行小字,写着详细地址。信笺滑落,孟悬黎有些怔愣。
她并没有以国公府的名号往岭南送过什么信笺和银钱,敢这样做的人,只有陆观阙。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想到这里,孟悬黎倏地起身,捡起信笺,推门而出。她忆起昨晚的话,猜测陆观阙此时应该在幽室,便毫不犹豫来到了这里。
孟悬黎进来的时候,陆观阙被绑在旧太师椅上,垂着头,似是昏迷,双手被紧紧捆住,双脚也分别绑在椅腿上。
他听到动静,语气惊讶,声音喑哑:“阿黎……你怎么来了?”
孟悬黎见过许多残忍的场面,但从未见过这样的陆观阙。灯火昏暗,他微敞的领口处,裸露的胸膛上,有几处红痕,正在流血。
孟悬黎僵在原地,对峙着他灰暗的眼神。幽室空气稀薄,此时剩下两人浅薄的呼吸声。
她闭了闭眼,逼迫自己不去看他,她只是在和他的意识进行交流而已。对面那个人究竟是何模样,都不影响他身上所承载的罪过。
孟悬黎缓步走到他面前,尽力抬起手,将信笺放在旁边的桌案上:“你给暗香寄信和银钱?是要用她来威胁我?”
“对吗?”
声音很平淡,没有质问的意思。
今早,陆观阙让德叔把他死绑在椅上。起初,德叔不忍心,他便脱掉外袍,冷着身子,以刀相逼。最后,德叔无奈,只好依着他的意思,虐待般,恶劣般,将他绑在椅上。
很奇怪,他以为自己要在这黑暗中待上半个月,压根没想过孟悬黎会找过来。所以,在她进来时,他毫无防备的,剖白般的暴露在她眼前。
无论是身,还是心,那一刻的他,似乎被她怜爱了。
“我没有要威胁你。”他轻声说,“我只是想……对你身边的人都好一些,弥补我从前对你的伤害。”
孟悬黎眼神凝滞,仿佛被他的血痕所吸引了:“你没必要这样做,也没必要将血淋淋的你展现在我眼前,我对你的感情,早就已经没了。”
“况且,你这样做,反而让我觉得,我在对你施暴。”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颈侧、手臂、胸膛。她掀开内心一角,深觉他身上都是她挣扎后,留下的残垣断壁,即使他有错。
“不是施暴。”陆观阙苦笑,“阿黎,这是我应得的。”
孟悬黎绕到他身后,看到他背后左上部位,像一个黑色漩涡,含着她和他从前的血泪。孟悬黎蹙眉,微微蹲下身,沉默不语。
她目光冷峻,抬起手,将他手腕上的绳子解开,目光下移,又将他脚腕处的绳子松开。
须臾,她站起来,微微俯身,双手撑着太师椅两侧,盯着陆观阙的眼睛:“你应得的……可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
说着,孟悬黎抬起一只腿,脚放在太师椅上,远远看去,姿势宛若一个驯兽师。
她居高临下,浑身冷芒,单
手抬起陆观阙的脸,锐利的眼神细细描摹着他的伤痕:“特别想让我原谅你?是吗?”
陆观阙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可以。”孟悬黎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两人呼吸交缠,“不过,要比我更痛,更惨烈才行。”
话音刚落,孟悬黎面无表情,捡起一根绳索,缠绕在陆观阙的脖颈,一端绑在太师椅的靠背上,一端由她拽着。
她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缓缓地,指甲嵌入他下颔的青筋,低哑道:“准备好了吗?”
陆观阙双眸仰视着她,像是在看从前的自己。他没有说话,也许是没有力气说,也许是他无语凝噎。
孟悬黎讨厌沉默,尤其是陆观阙的沉默:“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陆观阙眼底漫上苦涩,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句话有这么伤人,如今孟悬黎将他从前的行为加注在他身上,他才明白,原来当时的她。
那么痛。
“阿黎……你那时恨透了我,对吗?”陆观阙喉结滚动,声音窒息,需要她的应答。
孟悬黎没有回答,用尽全力,死死拽着绳子。疼痛忽而有了形状,他细密的长睫上,扑闪之间,分割出了光亮与黑暗。
黑暗下的陆观阙,皮肤死白,额角青筋凸起,活像绿色的琉璃瓦,噼里啪啦,挣脱皮肤,碎了一地。
光亮下的陆观阙,隐忍着一层层翻山倒海的痛苦,近乎窒息。
无论怎么看,在此刻,他成为了痛苦的具体化。
陆观阙不是没有挣扎,而是在挣扎前,选择了承受。他握着孟悬黎的手腕,让她少费一些力去勒自己。
长长的绳子像一把尖刀,挑开他的喉咙,窒息他的话语,放干他的鲜血,然后将他的灵魂抽离,只剩下一具僵硬的尸体。
孟悬黎目光具有穿透性,发觉她再用力一息,他就能去彻底死去。
顿了一瞬,她鼻腔和喉咙发酸,手缓缓松力,轻声道:“我原谅你了。”
声音方落,孟悬黎放下腿,脚心冷得让她有些站不住。她撑着扶手,紧蹙眉目,身体中沉寂的痛苦,传来复苏的声响。
她闭了闭眼,直起上身,远离了陆观阙近乎死亡的身体。
空气渐厚,陆观阙全身脱力,恍然睁眼,喘息之间,发觉上方的视线消失,面颊上多了湿润滚烫的液体——
作者有话说:此原谅非彼原谅。
第50章 长跪问故妻(3)
孟悬黎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袄裙,上面沾染了陆观阙血和狰狞,远远看去,有些像雪里盛开的梅花。
她小心关上澄居的门,褪去袄裙,沐浴后躺在床上。帐幔微动,如同她的心,随着时间,渐淡安静下来。
孟悬黎曾经目睹过孟岫玉死在她面前的惨状,也目睹过祖母离世后的悲凉。
红的血,白的幡,黑的眼睛,无声的叹息,无一不让她悲拗发颤。
然而在这之后,她都能重新面对生活。就像树叶落在泥土中,慢慢被腐蚀,逐渐成为养分。
当年救下陆观阙后,孟悬黎并没有什么印象。回京后,她也只把他当做素未谋面的姐夫,无奈阴差阳错,她答应嫁给他。
起初,她担心他活不久,自己会变成寡妇,再度无处可去。后来,他的病渐渐痊愈,她也对他敞开心扉。在那个雪日,他们从宫里回来,相拥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被上天偏爱的。
然而,她发现了真相,发现了他的恶劣,强势,以及不堪。那晚,他不让她走,她感到惊惶,他便放了一把火,生生要把她逼出来。
岭南之时,她抛下所有,慌忙逃离,拼着命也要挣脱他的掌控。他寻来后,却无声无息地唤醒了她身体和内心的记忆。她残存着对他的信任,答应和他回来。
燕京之时,她心悲决绝,谋划得当,以为自己终于逃出生天,没想到,他带着原始的兽性,再次肆意寻来。她的身体和内心僵硬冰冷,逐渐失忆。她不悲不痛,没有感觉地和他回来。
孟悬黎并不想对他施暴,也不想让他因她而死。可他却执意获得原谅和救赎,像醉酒一样,一边麻痹自我,一边释放内心沉重的痛苦。
于是,她将自己的痛苦投射在他身上,看他是否能承受得住,然而就在他濒临死亡的时候,她的疼痛却逐渐复苏,在最后,侵袭全身上下。
她不得不找个台阶,说了句“我原谅你了”。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那样说了,他还要执意获得痛苦?
凭什么她不爱他了,他还能复苏她的痛苦?
凭什么她要因为他,流下眼泪?
孟悬黎翻了个身,闭上双目。她明确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沼泽里的,她是被他强硬拉进去的。
如今,她挣扎出来,浑身洁净,毫无淤泥,内心却沾染了痛苦。
如何抛开这一层细密的痛苦?
她忽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在离开前,把陆观阙拉出来,让他恢复正常的状态,自己内心的痛苦,是不是就会完全消失?
可他的身子比她重,执念比她深,她可以拉动他吗?孟悬黎拉了拉被褥,觉得如果拉不动,她也要拽着他的手,在离开前,试一试。
#
陆观阙在孟悬黎离开后,瘫在椅上,因为疼痛而失魂落魄。他闭着眼,散发着死人的气息。
德叔缓缓接近他,陆观阙似乎察觉了目光,蹙了蹙眉,声音嘶哑:“出去。”
“国公爷……您这是何必呢?”
德叔立在一旁,有苦说不出。他亲眼看着孟悬黎进去又出来,便猜到发生了什么。尽管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进来那一瞬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陆观阙仰着头,细白脖颈处,有千丝万缕的血痕,血痕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冷艳,远远看去,陆观阙像从地狱中爬出的鬼,浑身凄凄,腥味生香。
“有很多次,她都可以把我杀掉……”陆观阙半敛眼眸,奄奄一息,“可她没有。”
“她心里是有我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还有,她流泪了。”陆观阙始终没有敢动,他怕脸上那点湿润,是假的,“你看。”
陆观阙对孟悬黎的了解,比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在他们亲密无间的时候,她说过心悦他,可他不相信,不相信她对真实的他,也这样说。
所以在方才那几滴眼泪中,他恍然明白了,原来她对他的爱,一直残存在海底深处。如果他没有足够的疼痛,就不足以看清她对自己那点微乎其微的爱。
想到这里,陆观阙强忍疼痛,扯出一个笑容。她不会再冷淡了,不会再对自己置之不问了,也不会伤害她自己了。
尽管她说了原谅,可陆观阙心里清楚,离真正的原谅,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剩下的路,走向她的路,一步步走完。
德叔看陆观阙露出笑意,觉得他精神有些不正常了,担忧问道:“国公爷,我去喊余太医来给您看看吧?”
“若一直这样,可能这半个月都撑不下去。”
陆观阙没有否认,他要活下去,他要活到她真正原谅他的那一天:“去吧。”
“是。”
#
虽然从那日后,两人没有见过面,但是孟悬黎却常收到陆观阙在幽室写的陈情书,上面都是他自己罗列的罪行,并批注了相关惩罚。
当孟悬黎看到关于魏渊那份时,有片刻的恍惚。在她的认知里,这两人向来不对付,如今陆观阙却愿意低头向他请罪,甚至还遍请名医,帮他治好了腿伤。
孟悬黎将陈情书放在旁边的炕几上,目光落在那本岭南册子上,这本册子被她一直放在这里,从未动过。
孟悬黎想到陆观阙明日就要出来,咬着唇,拿起来翻了翻。上面画了许多小狸猫,标记了许多去岭南的官道,甚至还有当地常说的方言。
她知道,他费
心了。
须臾,她将册子、银钱、衣裳、药物一并藏在了箱底,只待郑婉若的丫鬟借机来取。
#
这一日,孟悬黎午后闲来无事,便让人搬了躺椅,裹着软毯,在廊下赏雪。
谢明檀进来时,见她如此模样,说道:“这东都,也就你这么有闲心了。”
孟悬黎撑起身子,疑惑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昨夜边关急报,说边关的新主亲自上阵,攻克了我朝两座城池。皇上连夜召见朝臣,说是要让国公爷领兵去援救郑老将军他们。”
“什么?”
孟悬黎想到他前两日才出来,身子也才刚好,如今去边疆,岂不是去送命?
“你没听错?”她重复道。
谢明檀坐在她旁边,叹了口气:“我今日来找你,就是要把这事告知你。说不定,他们过几日就走了。”
孟悬黎盯着眼前的雪花,淡淡道:“我知道了。”
“悬黎,悬黎阿姐。”谢明檀握住她的手,“国公爷的身子,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陛下让他去,我担心,也没什么用。”她闭了闭眼,“你怀着孕,日后就别乱走动了。”
谢明檀知道孟悬黎对陆观阙还有心结,也不强留,回道:“我知道,我这不是怕你……怕你担心。”
“担心如何,不担心又如何。”孟悬黎起身,看了谢明檀一眼,深深叹气,“明檀,谢谢你把这件事告诉我。”
“你先回去吧。”离开东都的事,孟悬黎没告诉她。
谢明檀知道他们有隔阂和矛盾,但她却觉得,他们之间,应该还有挽回的余地。
见孟悬黎这般,谢明檀也不好再劝,叮嘱道:“好,你若有事,及时派人去何府通知我一声。”
孟悬黎点点头,谢明檀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傍晚时,孟悬黎见书房迟迟没人回来,便派扶摇去打听宫里的事。扶摇还没出门,陆观阙就进来了。
他关上门,深吸一口气,走到孟悬黎身前。孟悬黎放下书,抬眸对上他的眼神。
这一眼,是两人从幽室之后,第一次对视。
窗外雪花簌簌落下,微黄的光影落在孟悬黎的发丝上,从前那些冰山般的疼痛似乎在分崩离析。
“有件事要给你说。”陆观阙率先开口。
孟悬黎知道是什么事,回道:“你必须要去吗?”
陆观阙“嗯”了一声:“你担心我吗?”
“没什么担心的。陛下让你去,你去就是。”孟悬黎避开他深邃的眼神,将目光放在香炉上,“只不过,你这一去,就赶不上和郑小姐的婚事了。”
陆观阙轻声说:“早和你说过,那是假的。”他拂袖坐在她对面,试图接上她的视线。
孟悬黎避开,索性垂眸,不看任何地方:“你什么时候走?”
“七日后。”
孟悬黎默然,眼神凝滞,想到了死尸成山的场景:“战场刀枪无眼,你好好保重。”
话音落下,久久无回响。
孟悬黎趿拉着鞋,发丝垂落,转身离去。
几乎是同时,陆观阙抓握住她的手腕,慢慢靠近她的后背:“有你这句话,我一定好好活着。”
孟悬黎无波无澜:“嗯。”
“之前你说,你原谅我了。但我觉得,感情上的伤害,你还有没有原谅。”
陆观阙想抱她,但还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很久以前,冬日的时候,我们第一次相遇,你在雪地里救了我。后来,我们成婚,也是在冬日,互相拥抱,你说你心悦我。”
“我当时下意识不相信,因为我不相信你会爱我这么恶劣不堪的人,不相信你会把爱只给我,不相信你会真的爱我,更不相信,你会丢下旧情,而选择我……”
虽然这些事早已过去,但一提到,陆观阙就像是笼中的困兽,隐藏在黑影下,蜷缩着身体,不肯让同类看到他内心最深的疼痛。
孟悬黎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的颤抖。她掀开内心一角,忽而记起,从前只要提到苏鹤,陆观阙就会变得异常沉默。
“我没有。”孟悬黎转过身,凝视着他虚无缥缈的眼神,“我没有爱过别人。”
陆观阙眼睛酸涩,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
孟悬黎微微往后退,突然明白,她的痛苦之所以复苏,不是因为他的伤害,而是因为——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其实没有放下。
那她要怎么做,才能放下他?这个问题太过古老和复杂,任凭她把话本子看了个遍,经历了无数次心动和心碎,也找不出答案。
倒不如选择忘记,忘记他是谁,忘记他的模样,忘记他的存在。
她要离开。
离开能解决这一切的问题。
孟悬黎抿唇:“都不重要了……”
“对不起。”陆观阙走到她身前,伸手揽过她,“对不起,阿黎。”
孟悬黎没有躲他,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抱着,耳畔萦绕着他一声声的愧疚和道歉。
#
陆观阙离开那日,孟悬黎站在城楼上,远远看着他的背影,雪花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她忘记了。
待回到澄居时,郑婉若意料之中地出现了。孟悬黎解开斗篷,挂在一旁:“郑小姐来的好快。”
郑婉若肤色细白,和孟悬黎的对比起来,多了些娇蛮的滋润。她微微蹙眉,吩咐了两句,内室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陛下不赐婚了,你知道吗?”
郑婉若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要拿着剑找上陆观阙,她知道,这绝对是陆观阙向皇帝提出的。
但想了一瞬,她却觉得,这事情还有转机。
毕竟,陆观阙如今不在,她完全可以用孟悬黎的命去威胁他,到时候,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只要能嫁给他,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愿意豁出去。
孟悬黎吸了吸鼻子,坐在罗汉榻另一侧,喝了盏香茶:“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都是郑小姐的事,跟我没关系。”
“你倒是个明白人。”郑婉若也喝了一口,“不过,如此一来,我就不能帮你离开了。”
孟悬黎淡淡道:“没关系,他已去前线,我明日就能离开。”
“离开?”郑婉若眯起眼睛,凝视了她好一会儿,“不行,你不能离开,你若离开,他还是会找你,还是会破坏这一切。”
孟悬黎抬眸,对上她意味不明的眼神:“你什么意思?”
郑婉若微微一笑,站起来,走到她身前:“若是在这期间,你神不知鬼不觉死了,那就好了。”
“待陆观阙和我爹得胜而归时,陛下绝对会促成我和他的婚事。”
“这样一来,日后这宅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他,也只能是我的。”
“岂不是两全其美?”
孟悬黎睁大双眸,摇了摇头:“你疯了吗?”
“疯?也许吧。”郑婉若丝毫不愧疚,“其实我早该杀了你,然后顺利嫁进来。”
“你就不怕遭报应?”
“我郑婉若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郑婉若单指抬起她的下颔,“对了,我们注定不是朋友。”
“因为,你撒谎了。”
孟悬黎偏过脸,拒绝她这样的凝视:“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但……你想要他,你就拿走。用我的命去威胁他,算什么?”
孟悬黎不了解郑婉若,所以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冲动的行为。但她很了解陆观阙,她知道,若她死了,陆观阙必定不会放过郑婉若。
到时候只怕要腥
风血雨。
“你怎么知道我要用你的命去威胁他?”
郑婉若见识过孟悬黎的聪明,笑眯眯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快,最起码,要等他回来才行。”
孟悬黎低眸,试探方位后,拔出簪子,抵在郑婉若脖颈处:“我劝郑小姐不要动,否则,就不是我死了。”
郑婉若有些气急败坏,忍着怒气:“我真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居然敢这样对我。”
“把我放开!”
孟悬黎不急不慌,一手拽着她的长发,一手掌握她的命门:“自然是要把郑小姐放开的。”
“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郑婉若脸色阴冷,语气弱下来。
“我走之前,最好不要杀我。不然到时候,就覆水难收了。”孟悬黎的声音很低。
郑婉若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旋即应下:“好,我答应你,至少在他回来之前,我不会动你。”
孟悬黎推了她一下,将簪子重新戴好,抿了一口茶,缓缓道:“你走吧。”
其实郑婉若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但见她如此态度,瞪了一眼,便急匆匆离开了。
孟悬黎叹气,看到炕几上放着一个新册子,随便翻了翻,翻到中间某一页,出现了一句话——
阿黎,我知道你会离开,但请你等等我,等我回去,我亲自送你。
好不好?
陆观阙的字迹笔翰如流,但这几个字,却十分雅正。像是忍着血泪,下定决心的话。
窗外一片雪白,看久了会有些眩晕,孟悬黎敛眸,轻轻将册子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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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灯火阑珊,热闹祥和。大军班师回朝,东都连着下了几日瑞雪。陆观阙急忙从宫里出来,在璞园前翻身下马。
他抬眸一望,见门外未挂彩灯,心中倏地升起不好的预感。德叔上前扣门,一声,两声,声声敲在他的心头上。
“夫人呢?”他低哑问道。
陆观阙见开门的丫鬟眼神躲闪,不等她开口,直接推开门,踉跄冲入内院。
游廊空荡,澄居虚掩,他缓缓推开门,一股梅香扑面而来。
陆观阙走进去,发现妆台上的东西整齐俱在,只是她常戴的珍珠耳坠不见了。侧过身子,又发现他临行前留下的册子,原封不动,边缘微卷,像是被指尖摩挲过。
小丫鬟似乎很镇静,低声开口:“夫人月前便带着扶摇离开了。”
陆观阙恍然失神,想起她去燕京的时候,也是这般悄无声息,说走就走。
他以为她看到册子,会等他回来,会让他送送她
可她,还是走了。
“去找。”陆观阙喉间涌上腥甜,强忍情绪,“无论她在哪里,我都要见她最后一面。”
语音刚落,陆观阙不顾疲惫,策马闯入城内流光之中。
上元节的夜晚,人流如织,凤箫声动。那些盛装的人,戴着面具,笑意盈盈,每个人都像她,却又不是她。
灯影模糊了陆观阙的双眼,雪花簌簌而落,浸湿了他的衣衫。
他知道她已经不在东都,可他还是要出去找她,去她曾去过的地方找她。
丹青楼、顺和楼、五芳斋……希望一次次出现,又一次次落空。
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明白,她是真的走了。
她对他,没有一点感情了。
心力交瘁间,陆观阙拖着疲惫的身子,踉跄走到璞园的后园。这里四周冷清,积雪未扫,此时此刻,唯有他这个失魂人。
陆观阙面色冷寒,耳垂泛红,活像灶灰中的残存的火苗,迟早要灭。
他冻得胸腔生疼,头脑发胀,正要回屋,却蓦地怔住。
一团雪,“啪”地一声,打在陆观阙旁边的梅枝上,碎雪簌簌落在了他身上。
他愕然扭头。
梅林深处,月光和雪光重叠处,立着一个身影。那女子身着胭脂雪色的袄裙,披着暗纹斗篷,青丝垂落,远远望着他。
她眼眸发亮,把他打量了一遍,问道:“打赢了?”
陆观阙僵在原地,喉间堵塞,点点头,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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