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动如参与商(3)


    十一月,万物惊秋,天是蔫黄色的,风微微透凉。


    暗香夫妇待她们极好,嘘寒问暖,照顾周到,但孟悬黎还是觉得寄居于此,实在是打扰,即使暗香不说。思虑一番后,她决定和扶摇搬出去住。


    孟悬黎在镇上寻了处院落,地方不大,有三间正房,前院和后院。尤其是后院,木秀石奇,虽然老旧,但十分安谧。


    三下五除二,孟悬黎便直接买了下来。


    搬离那日,暗香很是不舍,眼尾红红的,拉着孟悬黎叮嘱了许多事。


    孟悬黎心念感激,回道:“铺子的事,就先劳烦你和扶摇,账目还是老规矩,每月清算一次。若遇到难处,直接来找我便是。”她身子渐渐沉重,长时间的站立或者弯腰取药,都有些力不从心。


    暗香了然:“娘子放心,我一定把铺子看好,您安心养身子便是。”


    孟悬黎点点头,又交代一番后,和扶摇去了新院落。这里临街,门外有两棵树,一棵是迎春树,一棵是槐树。邻居家的门紧闭着,似乎都没有人。


    “娘子,我听牙人说,这两户人家去东都做生意了,常年在外,只有过年时才会回来。”


    孟悬黎颔首,推开门:“原来是这样。”她见院落整洁如新,侧首问道:“我记得来看的时候,还没这么干净,这是你们……?”


    扶摇将她扶进去,边走边说:“是暗香姑娘和她丈夫,听说我们要出来住,便将这院落修整了一遍。暗香姑娘说娘子喜欢荡秋千,后院还扎了个秋千呢。”


    孟悬黎怔愣了一瞬,忽而想到璞园那个秋千,被陆观阙砍了,又扎了个新的。后来因为许多事,她就没有坐过秋千了……


    “没想到她还记得。”孟悬黎轻微摇首,似是感慨,“这日头暖烘烘的,去把被褥拿出来晒晒,今夜能睡个好觉。”


    扶摇笑着点头:“我这就去。”


    孟悬黎揉了揉太阳穴,抬手倒了盏茶。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落叶堆上,金黄色的,像油一样。看得久了,发现这一切都是她理想的状态。


    这日午后,天际黑沉,灰云如聚,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雨。


    孟悬黎怕着凉,没有待在花藤下,她挪移藤椅,坐在廊下,盖着绒毯,百无聊赖地翻看手中的杂记。


    良久,天际传来隐隐雷声,紧接着,便下起了蒙蒙雨。


    孟悬黎放下书卷,拢了拢身上的毯子,正要起身进屋,却听到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这地方僻静,谁会下雨天跑到这,还哭得这么伤心?


    孟悬黎蹙眉,犹豫了一瞬,旋即起身,撑着伞,缓慢走到院门后。她隔着门板,辨认出那是个男子的声音。


    手悬在半空,孟悬黎有些迟疑。但最后,她还是拉开了门闩。


    门外屋檐下,蜷缩着一个身影。


    他穿着半旧不新的襦衫,背对着门,肩膀耸动,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也许是听到了开门声,他吸了吸鼻子,缓缓转过身。


    孟悬黎站在门后,看到他时,怔了一瞬。几乎是同时,那书生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孟……孟娘子?你是孟娘子?”


    孟悬黎点点头,惊异道:“刘练,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这般模样?”


    刘练脸上泛起红晕,慌忙用湿袖子擦了擦,有些窘迫:“在下途径此地,惊扰孟娘子了。”


    孟悬黎看他如此凄惨,又是故人,便侧身开门,温声道:“雨大了,刘公子若不嫌弃,先进来避避雨吧。”


    刘练注意到她的身子,有些犹豫,但见自己衣衫湿透,无处可去,便深深作礼:“……多谢孟娘子。”


    扶摇望见陌生男子,神情惊讶,就要上前阻拦。孟悬黎摇了摇头,示意无妨:“你去找个干净的布巾,再熬一碗姜汤,给刘公子驱驱寒。”


    “……是。”


    孟悬黎走到廊下,坐回藤椅,盖上毯子:“刘公子请坐。”顿了顿,她继续道:“只是,你为何会流落至此?”


    刘练比她小一岁,在她面前表现得很需要被保护。他眼里含泪,哽咽道:“孟娘子有所不知,燕京的广德堂没了。”


    孟悬黎本能地直起身,怔愣道:“没了?这怎么可能?”


    “走水。”刘练叹了口气,继续道,“三个月前,夜里突然起了火,火势极大,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铺子里的药材、医书、还有药架……都成了灰烬。我娘当时在后堂休息,没能逃出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孟悬黎身子僵硬,只觉眼前蒙上一层黑雾。她虽然在广德堂待的时间不久,但也明白那是陈大夫毕生的心血。还有刘练的母亲,竟然都……


    孟悬黎面露苦色,正要开口安慰,却听刘练继续道:“处理完燕京的事,我就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岭南老家来,想让她入土为安,也算是落叶归根。”


    “今日,我本想去镇上寻个风水先生,为母亲择一块吉地,谁知竟遇上个骗子。那人巧舌如簧,将我身上的钱财骗了个精光,我……哎,真是无用。”


    孟悬黎不打算管别人的事,但她从前深受陈大夫和刘婆婆的照顾。她沉默片刻,对扶摇招了招手,悄声说了几句话。


    扶摇颔首,进屋拿来一个钱袋,递给了孟悬黎。孟悬黎将钱袋递给刘练:“刘公子,这些钱你拿去,先让你母亲入土为安要紧。”


    刘练摇了摇头,拒绝道:“孟娘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们萍水相逢,我怎能平白收你的


    钱?这万万不行。”


    “拿着吧。”孟悬黎抿唇,叹了口气,“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让老人家下葬,是为人子该做的事。”


    刘练嘴唇哆嗦,眼睛闷红,颤抖着手,接过了钱袋:“……孟娘子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快起来。”孟悬黎见他要跪,忙示意扶摇拉他,“不必这么客气。”


    刘练起身,见孟悬黎身怀六甲,忽而想起关于国公爷的消息。他担忧问道:“孟娘子,你还好吗?”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及她的伤心事。


    “怎么不好?我喜欢有水的地方,听说这里气候温润,便来了。”孟悬黎抿唇,笑了笑,“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刘练干笑两声,连声附和:“是呀,岭南这里除了有些热,其他都好。”


    孟悬黎目光清灵,看向院中的雨丝:“雨好像小了,刘公子快去办正事吧。”


    刘练恍然回神,连忙道:“是,是!多谢孟娘子提醒。那……孟娘子保重,刘练先告辞了。”


    孟悬黎微微颔首:“刘公子也保重。”


    见刘练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孟悬黎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腹部。回想起上一次秋日,她还在燕京,一年之间,尘归尘,土归土,多少故人都不在了。


    孟悬黎慨叹片刻,撑着扶手,缓步回了屋。


    #


    朔风凛冽,吹过皇城朱红色的高墙。御书房内,地龙烧得正旺,萧廷负手立在御案前,心里却想着之前那件事。


    暗影悄无声息出现,单膝跪下,字字清晰:“陛下,查清了。”


    萧廷没有回头,手指敲了敲桌案,平静开口:“说。”


    “我等对国公府来往人员进行了排查,最终指向一人——邬明。”顿了顿,暗影继续道,“此人原名苏鹤,曾用名苏子胥,是许州苏家的养子,多年前死于一场意外,后来在东都暗中活动。”


    “苏鹤?”萧廷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感觉在哪里听过。


    他转过身,声音冷到极点:“人在何处?”


    “已按陛下吩咐,秘密擒拿,押入暗牢。”


    “带朕去。”


    暗牢终年不见天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腥味,墙壁上闪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路尽头的牢房,比其他牢房都要坚固阴森。苏鹤被铁链铐在刑架上,头发散乱,浑身伤痕。然而,他神色如常,唇角噙笑。


    见萧廷走进来,苏鹤抬起头,声音如鬼泣:“陛下,您终于肯来见我这个表弟了。”


    萧廷停下脚步,目光如剑,仔细打量着苏鹤的脸:“表弟……你对陆观阙究竟做了什么?”


    苏鹤咧开嘴,露出牙齿:“没做什么呀,不过就是,亲眼看着他走进我给他设定的结局。”


    萧廷想起暗影打听来的消息,似乎理清了来龙去脉。他盯着苏鹤,微笑道:“就算你杀了他,你也不会是他。至于原因,想必你比朕更清楚。”


    苏鹤一怔,旋即疯狂笑起来:“哈哈,只要他死了,又有什么不能?”


    萧廷强忍怒火,一字一顿,开始细数:“孟悬黎当年的眼疾,是你做的手脚。”


    “不愧是皇帝,什么消息都知道。”苏鹤笑声渐歇,得意挑眉,“一点小玩意儿,让她暂时看不见而已。我就是喜欢看他们互相怨恨,多有意思……”


    “他们夫妻关系,是你设计离间的。”


    “是又如何?”苏鹤嗤笑,“他那么在意她,我没把孟悬黎杀了就不错了。”


    “对了,陆观阙是心甘情愿赴死的。我告诉他,孟悬黎中了我下的毒,无药可解,身子会慢慢变冷,悄无声息地死去。唯一能争取一线生机的解药,需要他付出代价。”


    苏鹤眼神泣血,是攒了一辈子的怨恨:“他居然都照做了,哈哈哈哈哈哈,他为了她,像个摇尾乞怜的狗,什么都肯做。他最后是不是死得很痛苦?是不是很绝望?”


    “这是他欠我的!这是他和他爹欠我!”


    萧廷听了,胸腔中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直接走到刑具架前,拿起上面的剑,抵上苏鹤的脖颈。


    苏鹤毫不恐惧,甚至挑衅道:“怎么?陛下要亲自杀了我?这样也好,我早就不想活了。”


    “杀你?”萧廷声音低沉,“那太便宜你了。”


    “你毒害孟悬黎,逼他去死,就连他身边的德叔,你都不肯放过。”萧廷喉间哽涩,平静道,“这么多事,你该亲身经历才对。”


    话音刚落,萧廷松开剑,退后几步,冷声说道:“你挑拨离间,令他们分离,受尽折磨。”


    “你心术不正,妄图颠覆国公府,觊觎不属于你的一切。”


    “你这双手,杀了不该杀的人。”


    良久,萧廷侧首,对着行刑官命令道:“将苏鹤做成人彘,每日用参汤吊着性命。”


    “去,现在就把他眼睛剜出来。”萧廷缓慢背过身,几乎是同时,身后传来非人的惨叫声。


    苏鹤浑身痉挛,铁链被他挣扎得咣当响。鲜血如泉涌,染红他的脸,滴滴答答,最后落在地上。


    耳畔断断续续传来苏鹤的诅咒,萧廷面无表情,沿着阴暗的甬道,沉稳走了出来。还没到御书房,身边的内监低头传道:“陛下,郑老将军方才来过,说是要和郑小姐回老家祭祖,这两个月恐不能上朝。”


    “告假?”萧廷深深叹气,“……那就让他去吧。”


    “是,奴才这就去郑府。”


    #


    深夜,北风呼啸,郑府大部分仆役都随着郑老将军回老家祭祖,偌大的宅院显得十分冷清。


    这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压着帽檐,披着厚重的黑色斗篷,穿过回廊,绕过护卫,来到了后院。


    她望了望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推开木门,闪身进去,反手插上了门闩。


    屋里堆满杂物,空气中尽是灰尘。她匆匆走到破旧衣柜前,用力推开,没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瘆人的黑洞。


    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按着心口,平稳呼吸后,一步缓一步,拿着烛台进去了。身后的衣柜缓缓滑回原位,整个过程谨慎又隐蔽。


    跳动的火光映在她的下颔,走到尽头时,她神色镇静,从怀中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门后,是一间不大的地窖。四周是粗糙的石壁,微尘在黯淡的光线中浮动,郑婉若抬眼一望,和床上那个人的目光交汇——


    作者有话说:晚点来修错别字


    第62章 动如参与商(4)


    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一说,陆观阙确定自己喝下毒药,并且陷入昏迷状态,他也确定苏鹤不会让自己活着。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


    至于是谁,眼前之人便是答案。


    陆观阙人在椅上坐着,手被铁链吊着,脚被镣铐夹板锁着,全身上下几乎动弹不得,如若不然,就是钻心的刺痛。


    他轻微蹙眉,避开郑婉若炽热的目光,开始思索如何逃离此地。


    郑婉若见他垂首,心里莫名一紧,在璞园书房听到那些话后,她费劲力气,将陆观阙锁在这里,目的就是等他醒了,然后和一起私奔。可现在,他虽醒了,她却有些彷徨。


    他为何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他不该谢谢她?谢谢她救了他?


    陆观阙脸色苍白,几乎和死人无异,微弱光影切割他的侧脸,显得十分冷峻。


    郑婉若咬着唇的内侧,脱下斗篷,露出和孟悬黎一模一样的袄裙,静静站在那里:“你醒了,不觉得惊讶吗?”


    陆观阙察觉她走过来,抬眸一望,看到她的裙子之后,脸色骤冷,几乎想把她杀了。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绝对还有其他目的。


    他咬着牙,嗓音含怒:“你再模仿她,你也不是她。”


    郑婉若丝毫没有恼意,反而走上前,捡了把椅子,平视着他:“模仿?那也得她活着,才叫模仿。”


    “陆观阙,


    你还不知道吧。孟悬黎她死了,死的特别的惨。”


    郑婉若抬手,勾起一缕发丝,悠哉悠哉道:“我知道你不信,但是外面都是这样传的,还说杀她的人叫什么……苏鹤。”


    “哦对了,就连你身边的那个德叔,为了保护她,也不小心死了。”


    郑婉若轻叹一声,装作怜惜:“都是可怜人呐。”


    陆观阙开始并不相信,但听到德叔的名字后,却有了动摇。


    他曾嘱托过德叔,让他在暗中帮助孟悬黎,此事并无任何人知道,如今郑婉若知晓此事……


    只有一点,那就是,阿黎真的被苏鹤杀了。


    想到这,陆观阙鼻腔酸胀,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或者说,这对他来说,如同剜心。


    但他更明白的是,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他要出去,见到阿黎尸骨那一刻,才能断定她的生死。


    她没有死。他告诉自己。


    陆观阙抬起眼,眼神具有穿透性:“郑婉若,你把我困在这,是为了什么?”他知道原因,但不知道结果。


    郑婉若拍了拍手,声音很轻:“为什么?因为我舍不得你死……就像你舍不得她一样。”


    陆观阙眉间一皱,继续等她露出破绽。


    郑婉若偏过脸,似乎陷入回忆,眼里悬浮着薄薄的水光:“那天在璞园,我听到你和苏鹤的话。”


    “我听到你答应他那些荒谬的条件,我还听到你……你心甘情愿,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她说到动情之处,眼泪无声落下:“你为了她,一次次糊弄我,甚至最后,还要让我做你的幌子……”


    “陆观阙,凭什么?凭什么你看不到我?明明我们是先认识的。”


    陆观阙的双手被铁链吊着,手腕传来刺痛,有一种无力感。他锐利地说:“想知道为什么?把这解开,我就告诉你。”


    郑婉若失笑,擦了擦泪,神色恢复诡异:“给你解开可以,只不过……你得答应我的要求。”


    陆观阙不会答应:“什么要求?”


    郑婉若忽而站起来,俯身靠近他,轻轻说道:“你看啊,现在阻碍我们的人,都死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郑婉若眯起眼睛,盯着他,逼他说出她心中那个答案。


    陆观阙眼底幽深,没有开口反驳,也没有流露出愠怒的神色。


    他对上郑婉若的眼睛,咬字有轻有重:“可以,我答应你。”


    “不过,你要更像她才行。”一时间转变态度,必定会引起郑婉若的怀疑,他刻意提起模仿,目的就是让她对他的话心服口服。


    郑婉若怔愣一瞬,旋即绽笑,确认道:“真的?你再说一遍?你真的……永远不离开我?陆观阙,你快告诉我,快!”


    陆观阙微微一笑,神色自若:“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但你必须要像她才行。”想都别想。他暗骂。


    “这有什么的。你看,我今天这身衣裳。”郑婉若神情欣悦,转了一圈,展示裙子,“像她吗?”


    陆观阙冷静地说:“头发不像,其他都像。”像个蠢货。


    郑婉若摸了摸头发,发现自己满头珠翠,尴尬笑了笑,小声道:“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我过几日再来看你。到时候,就更像了。”


    陆观阙予以忽略。他看着她的背影,眼底生寒。因为他明白,如今他为鱼肉,硬碰硬是出不去的。


    激怒她,不仅让处境更糟糕,甚至还可能会牵连到阿黎。


    他得让她放松警惕才行。


    郑婉若见陆观阙相信孟悬黎已经死了,还答应自己永远不离开,便心满意足离开了地窖。


    铁门落锁,沉重又粗大的铁链禁锢着陆观阙的手腕,他尝试活动手臂,发现连松动都做不到。


    陆观阙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挣脱,然而那铁链如山峦,纹丝不动。他透过一口气,开始观察四周的构造,大小,还有铁门的厚度。


    良久,陆观阙颓然放松身体,眼睛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影儿,脑海中全是孟悬黎都面容和声音。


    “陆观阙,我爱你。”


    “陆观阙,你别丢下我。”


    “陆观阙,是我不要你。”


    ……


    陆观阙一直认为,只要他死了,她就能活下去,即使她恨他。但是,他现在没有死,她却不知是生是死。


    陆观阙蹙眉,只觉对不起她对他的感情。他心口传来刺痛的余韵,默念道:“阿黎,你一定还活着,对吗?”


    “等我出去后,我一定会找到你,再也不会把你推开。”


    “好不好?”


    #


    腊月将尽,年味越来越浓,岭南虽然没有像东都那般刮风下雪,但这湿漉漉的冷气,着实让人们平添了恼怨。


    孟悬黎越分越大,行动愈发不便。这段日子,她不是待在屋里,就是在廊下晒晒太阳。


    刘练安顿好母亲的后事后,常常来小院看望她。他的由头每次都不一样,比如家里有些重活需要人搭把手,比如熬了什么好汤,端来给孟悬黎尝尝。


    渐渐的,他就与她们熟悉起来了。孟悬黎对他也不像从前那般疏离,她看得出来,刘练品性纯良,是个踏实善良的读书人。


    除夕这日,刘练早早过来,帮着扶摇贴了春联,挂了桃符,还将院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午后,太阳暖烘烘的,孟悬黎坐在廊下看书,刘练见了,也搬个小凳子坐在不远处,手里虽执书卷,目光却时不时落在她的面孔上。


    刘练了解过孟悬黎的从前,也知道她腹中孩子的来历,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动。


    也许,他见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喜欢她了。他想。


    刘练在出神的时候,一直在无意识轻叹,孟悬黎察觉到被注视,并未抬头:“刘公子日后若考取了功名,定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她的声音很平静,透露出赞许之意。


    刘练回神,脸上染上红晕,旋即笑了笑,含糊道:“孟娘子过奖了,功名之事,尚未定论。”


    他咬着唇,犹豫片刻后,大胆看向她,十分紧张:“其实……若能得一知心人,平淡度日……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孟悬黎微微一顿,缓慢抬头,看向刘练。只见他面颊微红,眼神澄澈,整个人青涩又真挚。


    孟悬黎沉默片刻,温和道:“刘公子,你是个好人,日后定会遇到一个真心待你的好姑娘。”


    “但那个人,不会是我。”她强调。


    刘练的笑容像饭米粒,黏在脸上,一动不动。


    孟悬黎看出他的失落,滞缓片刻,目光重新落在书上:“刘公子,你值得更好的人,不要把心思,浪费在我这里。”


    “离开东都后,我便不再想这些事了。抱歉。”


    话虽如此,刘练还是有些不死心。他艰涩开口:“孟娘子,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以后的日子还长,一切都尚未可知。”


    孟悬黎没有抬头,也没有再回应。


    刘练看了她许久,默默站起来,拱手道:“方才的话,或许有些唐突,但那都是我的真心话,还望孟娘子不要怪罪。”


    “孟娘子保重身子,我……我先告辞了。”


    他转过身子,走了几步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回头大声说道:“我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孟娘子的。”


    听他远去的脚步声,孟悬黎抬眼望去,笑了笑,目光悠远又平静。


    她知道刘练的心意,也感激他这段时日的帮助。但她心里清楚,有些人无法替代,有些路,只能自己走。


    她的心早就沉默了,她现在,只想守着这个这个孩子,还有扶摇,在岭南好好活下去。


    其他的,她不愿想,也不敢想了。


    #


    与此同时,东都大雪纷飞,郑府的地窖比平日更阴冷了。


    郑婉若端来食盒和酒,她眼神明亮,一边摆弄着碗筷,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外面的热闹。


    陆观阙坐在椅上,但左手的铁链还并未解开。他目光冷静,不动声色地扫着她的袖口,里面藏了一串黄铜钥匙,也许就是开铁门的钥匙。


    陆观阙面无表情,低敛眉目,忽然开口:“……又是一年了。”声音沙哑,听起来有些脆弱。


    郑婉若动作一顿,抬头看他,有些恍惚:“很多年前,也是个雪天,我不小心打碎了太后的玉环,是你救了我,你记得吗?”


    陆观阙语气飘忽,“嗯”了一声。其实他完全没印象,但如今,也只能虚与委蛇。


    郑婉若眼神散出亮光,他声音虽不大,但她听到了。


    她微微偏侧角度,对上他的眼眸,有些感动:“我以为你都不记得了,我以为你从来都没注意过我,原来……原来你记得。”


    陆观阙眼睛忽闪


    ,勾唇一笑,回道:“是,我都记得。”


    郑婉若抿唇,欢喜冲垮她的理智,迫不及待说道:“今日我像她吗?”


    陆观阙放下酒杯,顿了顿,意味不明开口:“像,今日最像。但愿……以后也这么像。”


    郑婉若抿唇,脸颊绯红,试探看他:“你之前答应我,说不和我分开,是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


    “不会分开,没有骗你。”陆观阙一语道破,“但我们一直这样,似乎不太行。”


    郑婉若点点头,很认可:“我早就想好了。我们抛这一切,你不再是什么国公爷,我也不再是什么郑家小姐。”


    “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然后安稳过一辈子。好不好?”


    陆观阙看着她炽热的眼神,心念时机已到。他不咸不淡,应了声:“好。”


    “只不过……”他话锋一转,露出担忧神情,“若是被郑老将军知道,恐怕有些不妥……”


    郑婉若喜极而泣,摇了摇头,笃定道:“不会的。家里如今只有我自己,我父亲回老家祭祖了,估计到明年三月才能回来。”


    “哦,是么?”陆观阙目光下移,落在酒杯上,“可我们怎么出去?”


    郑婉若见他如此思虑未来之事,心想他是真心实意的。


    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这地窖是废弃的,很少人知道这里,出口就在衣柜后面,十分隐蔽。”


    “府上现在人手很少,有的也都在前院喝酒守岁。倒时候,我们沿着……”


    陆观阙凝神静听,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认真记下。


    良久,他看向郑婉若,目光柔和,沉吟道:“明日一早,府上人员往来繁杂,是个机会。”


    “你先回去,准备些银钱和衣物。然后……我们就离开。”


    郑婉若连连点头,忽而起身,就要抱他。


    陆观阙微笑,拒绝道:“婉若,我说过,你不能离我太近,那样,你就不像她了。”


    郑婉若的手悬在半空,又收回来。她知道,陆观阙是为他们的未来着想,所以他这段时日的起居饮食,都是小厮照顾的。


    “好,好,我都听你的。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不离你太近就是。我很听话的。”


    陆观阙脚上有铁铐,他故意动了一下,说道:“婉若,你转过身子,我想看看你的头发。”


    郑婉若依言转身,几乎是同时,陆观阙不经意绊了她一下,她猛然向前面倾倒,天旋地转间,她袖口飞扬,陆观阙迅疾伸出右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盗来了钥匙。


    “砰!”地一声,郑婉若摔倒在地。她背对着陆观阙,看不清他的面容。


    两人距离很远,陆观阙声音温柔,眼睛却是冷的:“怎么摔了?”


    郑婉若脸颊染上红晕,踉跄站起来,觉得有些丢人:“不小心绊住了裙子……”


    她咬着唇,不想让陆观阙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索性背对着他:“我先回去了,明日我就来……来找你。”


    “好,别睡太晚。”陆观阙握着那把钥匙,皮笑肉不笑地叮嘱着她。


    铁门落锁的声音传来,地窖重新陷入寂静。


    陆观阙卸掉所有伪装,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用磨砺许久的铁丝,摸索锁芯的位置。


    时间寂寂流逝,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咔哒。”一声,左腕的铁链应声而开。


    沉重的铁链滑落在地,有一种沉重感。陆观阙活动了一下手腕,接着把镣铐夹板打开,酸麻和刺痛让他几乎站不稳。


    陆观阙扶着石壁,踉跄走到门边,用盗来的钥匙,探入铁门的锁孔。也许是因为太过急切,这次摸索的时间更长。


    当铁门被他打开时,外面冷冽的空气涌入,使他精神一振。


    陆观阙如同暗夜中的猫,悄无声息滑出地窖,按照郑婉若说的路线,避开护卫,隐匿身形,彻底消失在郑府中。


    外面天气冷,郑婉若收拾完东西后,天蒙蒙亮。她闭着眼睛,侧躺在床上,由于太过激动和兴奋,几乎没有睡意。


    直到外面传来打更声,郑婉若才悄然起身,洗漱后,她小心来到了后院。


    然而,当她看到门是虚掩的时候,心下一凉,急忙冲到衣柜后,又发现地窖内空无一人。


    他骗她。


    从头到尾,他都在骗她。


    那所谓的应允,那柔和的态度,全都是假的。


    “啊——!!!”


    郑婉若死死盯着地上的铁链,发出尖叫。声音凄厉,带着滔天的恨意。


    她绝对不会放过他。


    #


    人间四月,岭南开始闷热,孟悬黎深夜躺在床上,有些睡不着。


    她起身倒茶水,却看到扶摇急匆匆赶来,推开房门:“娘子,你听到声音了吗?”


    她们的院子在镇西,相对僻静,但孟悬黎听到了哭喊声和马蹄声:“是流寇作乱?”


    “待会儿我出去看看。”扶摇走上前,抬手给她倒水。


    孟悬黎临近产期,身子沉重,听到这样的变故,有些心神不宁。她正要接茶水,腹部却传来抽痛。


    茶碗落地,瓷片四溅。


    “娘子,您怎么了?”扶摇见孟悬黎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呼吸急促。


    孟悬黎咬着牙,低着头喘息:“怕是要生了……你去找大夫和稳婆,快去……”超乎预期的阵痛,她下意识抓住桌角,尽力不让自己倒下。


    屋外的哭喊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隔壁。扶摇这时候出去,无异于闯入刀光剑影中,但事出紧急,她也顾不得这些。


    扶摇强自镇定,安慰道:“娘子您撑住,我定会把大夫和稳婆请来。”说罢,她将孟悬黎扶到床上,给她留下了一把袖箭。


    不过片刻,扶摇匆匆而去,屋里只剩下孟悬黎一人。


    油灯幽幽,光线昏暗,映着她的侧脸,显得有些凄惨。她的汗水淋淋漓漓,浸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衫。


    耳边充斥着阵阵哭喊声与哀嚎声,由于冲击性过强,孟悬黎躺在床榻上,内里外里互搏,像走在悬崖边上,随时随地都能掉入深渊。


    难道她和她的孩子,就要殒命于此吗?


    她眼里含泪,意识渐渐涣散,模糊间,好像看到了许州的雪,东都的街市,还有那个将她丢下的身影……


    风声急来,孟悬黎的心越来越重,她张了张口,唯有疼痛和呜咽。


    “砰!”地一声,院门被撞开。


    几乎是同时,兵刃相交,院中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孟悬黎的心提到嗓子眼,然而不多久,打斗声停歇,脚步声却越来越清晰。


    孟悬黎心知是流寇,费力握住袖箭,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待那人推开房门,她就一箭将他射杀。


    眼看时间如水流逝,预想中的门没有打开,预想中的流寇也没有进来。


    孟悬黎松开牙,忍不住剧烈喘息,空气扑面而来,她心里闪过疑虑,觉得对方还在埋伏。


    孟悬黎闭了闭眼,透过一口气,决定和对方就这样耗下去。


    汗水顺流而下,滴在脖颈,她好像听到门闩被轻轻插上,还有什么东西被拖了过来。


    然后,脚步声远离,似乎守在了庭院之中。


    孟悬黎的手松了一下,剧痛阵阵袭来,如翻江倒海般,让她无暇细想是谁。门外那无声的守护,像今晚的月光,给了她许多安慰。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娘子,娘子,我们回来了。”


    顶住房门的重物被移开,扶摇带着几个满头大汗的稳婆和一个面色惊惶的老大夫冲了进来。


    “快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其中一个稳婆边吩咐,边将帐幔围起来,“孟娘子不必担忧,我们都是有经验的。”


    扶摇惊魂未定,语无伦次:“是,我这就去。”


    在稳婆的指引下,孟悬黎眼皮微动,用尽了全身力气。


    泪水、汗水、血水混杂在一起,她隔着帐幔,恍然看向窗子,那里空无一人,但她知道,方才是那个人救了她。


    终于,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声稚嫩的啼哭声,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是个姑娘,孟娘子!”几个稳婆欢喜喊道。


    孟悬黎身心俱疲,强撑着眼皮,模糊望了望:“……多谢各位娘子……日后定当……”话还没说完,她就因为疲乏,昏睡了过去。


    傍晚,孟悬黎醒来时,扶摇近前给她垫了个软枕,旋即对外招了招手,稳婆便把孩子抱了进来。


    孟悬黎喉间滞涩,看见那皱巴巴的小脸时,心中百感交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细弱:“让我抱抱。”


    “姑娘和娘子长得很像呢,尤其是眼睛。”扶摇坐在床沿,满眼欢喜。


    孟悬黎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思索了一会儿:“如今四月,又是在清晨出生……”她看向扶摇:“孩子叫孟清和,乳名曈曈,怎么样?”


    扶摇使劲点头,笑吟吟道:“曈曈,曈曈,想必咱们姑娘是个活泼的性子。”


    孟悬黎抿唇:“这倒不一定。”她的眼神描摹着曈曈的脸,发现这孩子的下巴和嘴唇,和那个人有点像。


    孟悬黎又亲了亲孩子,抬眸使了使眼色。扶摇的笑就没停,起身付了诊金,千恩万谢地将大夫和稳婆送走。


    回来时,扶摇想起昨夜的事,忙走进来,悄声对孟悬黎说:“娘子,院子的尸体,官府的人都处理过了。”


    孟悬黎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应。她想到那时的惊慌,莫名有些后怕:“现在,外面安稳吗?”


    “官府的人来的时候,我在旁边听了一嘴,说那些流寇没敢杀人,只抢了几户人家的银钱。不巧的是,来我们院子的那几个,被人给杀了。”


    “也是他们活该。”扶摇努了努嘴。


    孟悬黎看着孩子,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她叹了口气:“如此说来,昨晚那个人,应该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至于是谁,咱们都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是江湖中人。”


    扶摇眼睛发亮,频频点头:“娘子猜的不错,我悄悄观察了一遍,发现那些人的伤口,基本上都是一刀致命。”


    “出手的人肯定是江湖中人。”扶摇强调。


    孟悬黎予以沉默,不言不语。


    扶摇忽而想到什么,“腾”地一声站起来:“娘子的药,还在火上煨着,我得去看看。”说罢,她就火急火燎跑了出去。


    孟悬黎掌心温热,目光落在孩子脸上,喃喃说道:“曈曈,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没有死?”——


    作者有话说:欢迎曈曈宝贝!


    下一章开启第四卷。


    第63章 无计留春住(1)


    孟悬黎想了一瞬,深觉不可能。她当时听到那妇人的话后,还让扶摇打听了一番,结果是一样的——陆观阙确实已死。


    不多久,扶摇端着药进来,见孟悬黎在床上发愣,悄悄问道:“娘子怎么了?是哪里疼吗?”说罢,她把药碗放在小几上,将孩子抱在怀里。


    孟悬黎被她的担忧揪了一下,回过神:“没事,就是身子还有些乏。整个人有气无力的。”她端着药,蹙眉喝完。


    扶摇笑了笑:“忘记给娘子说了,暗香姑娘见娘子坐月子,便把药铺关了,还说过几日要来照顾娘子。”


    药太苦,孟悬黎捏了个蜜饯,含在嘴里:“幸好有你们在身边,不然我自己,实在是忙不过来。”


    “娘子这说的哪里话,我和暗香姑娘受您恩惠,我们都是自愿的。”


    扶摇坐在旁边的椅上,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况且,当时若不是娘子选了我,我估计连爹娘的后事都办不了。合该我感念娘子才对。”


    孟悬黎从未听扶摇说起过家事,恍然间,她想到了那个模糊的父亲。她有父亲吗?似乎是有的。但如今看来,似乎又没有。


    说来也奇怪,她很少想到父亲,唯一一次,还是当年王家表弟来那次。


    也不知父亲如今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应该不记得她这个女儿了吧。毕竟,从小到大,她的生活里,父亲不在,母亲早逝,唯有一个祖母,后来也离开了她。


    他们父女缘很浅。她想。


    孟悬黎舌尖的苦涩渐渐变淡,说实话,她很少想到关于家的事情,不是不能提,而是不知道从何处提。离家久了,和家人唯一的联系,似乎只剩下血脉。


    可血脉,又有什么用


    孟悬黎目光投向曈曈,联想到她和陆观阙,深深叹了口气。


    他们的父女缘,也很浅。


    扶摇见她不言语,好奇抬眸,问道:“娘子叹气,是想家了吗?”她对孟悬黎从前的事,知道的并不多。


    孟悬黎低眸,沉吟回道:“幼时常常想家,但家并不想我,慢慢的,就互相忘记了。”


    “没关系,家人是可以选择的,不是吗?”扶摇看着她,弯起眼睛,露出笑意,“娘子选我吗?”


    孟悬黎眼睛一红,笑着说:“为何不选?”


    风吹来,两人隔着春天,相视一笑。


    #


    几日后,孟悬黎身子渐好,可以下床走动了。暗香今日有事没有来,扶摇在廊下抱着曈曈晒太阳。


    春日清淑,芳草纤纤,像宣纸上,画了个小青梅。孟悬黎走出屋门,呼吸清新空气,听到隔壁传来了动静。


    孟悬黎走到扶摇旁边,随意问道:“隔壁来人了?”


    扶摇颔首,抬眸望了望:“听说那户人家在东都做生意亏本了,便将房屋卖给了牙人,这会儿有动静,应该是有人来看房子了。”


    孟悬黎当下点点头:“我说呢,今年过年的时候,也不见这户人家回来,原来是这样。”说罢,她坐在椅上,端起瓷碗,给曈曈喂温水。


    扶摇垂眸,笑道:“咱们姑娘真乖,白日晚上都不闹人,闭着眼喝水,倒是会享受。”


    孟悬黎被逗笑,向曈曈看了半响,柔声道:“是你照顾的好,我这几日夜里睡得也安稳。”


    刚喂完,外面忽而传来敲门声:“孟娘子,我是刘练,听闻你近日生产,我特来看看你。”


    孟悬黎眉间一蹙,扶摇捕捉到她的神情,问道:“娘子,这门,还开吗?”


    “开吧,不开的话,我估计他能在门外站一天。”孟悬黎伸手抱过曈曈,示意扶摇去开门。


    扶摇打开门,见刘练双手端着砂锅,睁大眼睛,惊讶道:“刘公子,这是什么?”


    “这是我炖的老母鸡汤,听说对生产后的女子身体好。”刘练顿了顿,温和道,“你家娘子没睡吧?”


    “没有,刘公子请进。”扶摇微微靠在门上,侧首去看刘练,深觉此人是个奇人。


    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只要娘子有事,他淌水也要来帮忙。这心思,就算是个石头,也能看出来了。但扶摇心里清楚,他再好,娘子也不会答应他。


    孟悬黎抱着孩子,抬眸一望,跟扶摇反应一样:“刘公子这是……?”


    刘练将砂锅放在面前的桌上,拱手行礼后,小心盛了一碗,递给孟悬黎:“这是鸡汤,孟娘子尝尝?”


    孟悬黎闻到那个香味,不免触动:“想不到刘公子还会做这些,真是麻烦你了。”


    刘练见她抱着孩子,便将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赞许道:“这孩子,长得真好看。”


    扶摇走过来,坐在椅上,接过曈曈,笑道:“我们姑娘叫清和,刘公子博学,可知是什么意思?”


    “清和……四月,天朗气清。”刘练拱手而立,垂下目光,“孟娘子,是吗?”


    “是。”


    孟悬黎端起鸡汤,尝了一口,眼睛闪光:“刘公子的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比我和扶摇做的都好喝。”


    扶摇神情期盼,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真的吗?待会儿我也要尝尝。”


    须臾,孟悬黎喝完后,看向刘练:“刘公子今日盛装而来,想必不仅是来送汤的。”


    刘练点点头,后退半步,躬身行礼:“家慈前些月仙逝,我该隐居守制才是。所以我今日来……是和孟娘子提前告别的。”


    孟悬黎心下了然,说了句:“我听说,广州府的罗浮山有个书院,刘公子是要去那里吗?”


    “正是。”


    太阳光照着,刘练没敢看她,语气郑重:“待守丧结束,我便去东都参加科考,等考上后……”


    “我想娶娘子你。”他的声调忽高,“我会把清和当做自己的孩子,我会对你好,不让你受一丝丝委屈。”


    话音落下,院里院外静得吓人,像是按住了机关,没人敢说一句话。


    孟悬黎心口一紧,往庭院看去,阳光热烈,春风恼人,散发着花香,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然而,她更明白,这人是个痴情人,不到黄河不死心。


    孟悬黎沉默,向刘练看了半响,方笑道:“刘公子说,日后要娶我?”


    刘练一听,耳根发热,躬身回道:“是,我对娘子之心,天地可鉴。”


    孟悬黎沉着思索,须臾方道:“刘公子,我答应你,只不过,要等你考上才行。”


    此话一出,刘练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她。在来的路上,他完全没抱希望,如今孟悬黎肯答应,想来是上天眷顾他的痴情。


    刘练眼神含光,脸颊绯红,欢喜得不成样子:“我……我一定用功读书!”


    孟悬黎抿唇:“事不宜迟,刘公子先回去收拾收拾,再去县学教谕报备母丧。”


    “是,我这就走。”刘练笑起来,高兴得连门都找不到,他转了一圈,寻到方向,像蝴蝶一样,雀跃飞了出去。


    蝴蝶飞走,花木安静,就像此时此刻的院子,唯留死寂。


    扶摇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娘子为何要答应刘公子?”


    “答不答应,其实对我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但对于他来说,可能是不同的人生。”


    孟悬黎注视着院中的槐树,淡淡道:“刘公子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如果我的答应,能鼓励他,让他有个好前程,我是愿意的。”


    扶摇想来也是,旋即问道:“那……若日后刘公子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怨恨娘子?”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恨我。”孟悬黎调侃说,“或者……等到那日再说吧。”


    “也是,我看刘公子那样,说不好,还要上门感激娘子呢。”


    扶摇撇了撇嘴,听到隔壁好像在搬东西:“这么快就住进来了?”


    孟悬黎也有点惊讶:“许是人家出得价钱高,牙人办事利索?”


    “待会儿我去打听打听,若家里有小姑娘,说不准以后还能和曈曈一起玩。”扶摇弯起眼睛。


    孟悬黎抿唇,也笑起来:“也是,你去打听打听。”


    #


    傍晚,孟悬黎通过扶摇打听来的消息,得知隔壁是个孤身前来的老先生,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见岭南山水好,便打算在此地安度晚年。


    “曈曈睡着了?”孟悬黎坐在椅上。


    扶摇点头,将碗筷摆好,说道:“娘子,暗香姑娘找了个乳母,说明日就来。”


    孟悬黎拿起筷子,却迟迟未动:“之前不是找好了?怎么又找?”


    扶摇也觉得怪,但没多想:“许是之前那个乳母家里有事吧,如今这个乳母,听说是广州府有名的。”


    “有名?应该很难请吧。”孟悬黎蹙眉,觉得寻常乳母就行。


    “不不不。”扶摇喝了一口汤,“暗香姑娘说,这乳母人好心善,曾去咱们药铺买过药,认得娘子您。听闻您的事后,就一口应下了。”


    孟悬黎“嗯”了一声:“原来是这样。那今晚收拾间厢房,等明日人来了,让人家住进去。”


    “好。”


    两人用完饭,院门被敲响,孟悬黎腾出手,打开门,刘练站在门外。她愣了一下:“刘公子,你怎么又来了?”


    刘练往后退半步,拱手作礼:“我已收拾好行装,明日就要动身去罗浮山。如今前来,是要和孟娘子郑重告别的。”


    他说着,忽而跪下去,掏出玉佩,双手奉上:“这是我家的家传玉佩,还望孟娘子收下,日后等我金榜题名,我定会来娶娘子。”


    “还望孟娘子不要嫌弃。”他缓缓抬起脸,微黄光影映在他身上,像婚书上的泥金。


    孟悬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慌忙去扶他,可他不肯起来,跪在地上,执意让她收下。


    孟悬黎目光下移,想到此事的初衷,便无奈拿起,掌心一片冰凉:“这玉佩,就当是我替你保管。等日后……你功成名就,我再还给你。”


    刘练摇了摇头,抬眸对上她的眼睛,不容置疑道:“娘子既已收下,便是娘子的物件。刘练日后不在,还望娘子照顾好自己和清和。”


    话音刚落,刘练站起来,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他上前,伸手将孟悬黎抱入怀中,轻声道:“等我回来。”


    不等孟悬黎推拒,他松开她,跑入黄昏中,笑意盈盈,挥手大声道:“孟娘子,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孟娘子,你一定要等我!”


    孟悬黎捏着玉佩,看着他飞奔的身影,神情极其复杂。


    在从前,她说过很多违心的谎言,被拆穿后,大多都是一种“那又怎样”的心态。但现在,明明是个善意的谎言,她的心却变得沉重,像淋雨的蝴蝶,飞不起来。


    孟悬黎站了许久,落在外人眼中,这一幕就是有情人分别后的落寞。她叹了口气,正要转身进门,却听到瓷片四溅的声音。


    孟悬黎蹙眉,侧首望了望,见隔壁院门紧闭,想来是老先生手脚不利索,不小心摔了碗。


    她没有和隔壁老先生打过招呼,出于关心,便走过去,敲了敲门。


    “谁……啊……”声音很远,像是在屋里。


    孟悬黎侧耳倾听,音调略高,回道:“老先生,我是隔壁的孟娘子。方才听到声音,您还好吗?”


    “没……没事,不小心摔了碗。”他的语气有些颤抖,似乎在克制什么,“多谢孟娘子关心……你先回去吧。”


    孟悬黎听他这样说,感觉他身边应该有人服侍,便后退了半步,回道:“好,老先生若有事,可以来隔壁找我。”说罢,她转身离开。


    “谢谢。”


    屋里人听她脚步声渐渐远去,才颤着手,松开脖颈。他缓慢步入庭院,望着隔壁的槐树,深深叹了口气。


    四个月前,陆观阙从郑府逃出后,便拿着信找上皇帝萧廷。


    萧廷当时在御书房批折子,看见内监满头大汗,匆匆而来,以为是太子出事了。打开信一看,整个人冻在椅上,一动不动。


    良久,陆观阙一袭黑衣,混在暗卫中,蒙面来到御书房的里间。


    萧廷打量他半天,惊讶得不知道怎么开口。


    陆观阙双手抱拳,跪在地上:“微臣陆观阙,参加陛下。”接下来,陆观阙没有隐瞒,将从前的事全盘托出。


    萧廷跟听戏一样,全程睁大眼睛,心脏乱跳。


    最后,他表情极其晦涩:“你是说,郑婉若救了你,你趁机逃出来,你猜测郑婉若会和苏鹤一样冲动杀人,所以要朕帮你隐瞒身份和行踪?”


    “是。”陆观阙脸色苍白,声音低沉,“还望陛下帮帮臣。”


    “臣答应过她,不再骗她,不再让她伤心难过。但最后,臣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将她推开,让她痛苦。”


    陆观阙想到孟悬黎最后的眼泪和背影,哽咽道:“臣爱了她一辈子,却不想还是辜负了她。”


    “臣想赎罪,想一辈子在暗处守护她,不再让她伤心……”


    萧廷从未见过陆观阙这般苦苦哀求,他喉间哽涩,叹了口气:“朕也有错,当初若不是朕,你和孟悬黎,还有郑婉若,也不会闹成这个样子。”


    “既然你想隐瞒身份,那朕就如你所愿,给你个新身份。只不过,这段日子,你先在宫里住下,养好身子,再去找她。”


    萧廷知道他会出口反驳,便继续道:“你放心,在你养病期间,朕会派暗卫去搜寻孟悬黎的下落,待确定踪迹后,你再起身也不迟。”


    “至于郑婉若,朕会找个由头,将她送回她老家,一辈子不许入东都。”


    陆观阙低敛眉目,艰难地说:“多谢陛下。”


    “国公府,朕会给你留着,日后你若回来……”萧廷停顿,还是希望他以后能待在东都,“还


    是你的。”


    “别急着否定,一切都是未知。”


    陆观阙沉默,他想,她在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离开东都后,陆观阙一路南下,找到孟悬黎那日,正逢流寇作乱,他蒙面闪进庭院,将其斩杀后,却听到屋里传来挣扎的声音。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她离开时,怀了她和他的孩子。


    他鼻腔酸胀,他多想冲进去,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他在,他爱她。


    可他不能。


    他给她和离书,还对她说了那番冷漠无情的话,他伤她太深,深到没有一点资格,再出现在她面前。


    上天让他找到她,让他在暗处看着她,让他能听着她声音,就已经是恩赐了,其他的,他不敢奢求。


    然而,今日傍晚,他看到她和另一个男子拥抱,依依不舍时,他先前的忏悔,瞬间转化为不甘和嫉妒。


    这种感觉,折磨着他的心,堵住他的耳鼻,让他死死按在水下,任凭挣扎,近乎濒死。


    他怎么能忍受其他男子接近她?


    她,只能他看,只能他听,只能他照顾。


    可现在,他连见她的勇气都没有,每日装作老头子,在这屋里,偷偷摸摸地听她的欢声笑语……


    嫉妒?


    他配吗?


    他根本不配——


    作者有话说:今天写了下本的大纲。


    文案如下:


    温家为抵债,将温瑶光嫁给了谢五爷。


    入府那日,她做足温顺姿态,目光却盯上了另一道身影——


    那是谢家三爷谢玄玉,位高权重,是世人仰望的云端皓月,是家族中的众望所归。


    也是她一眼便沉沦的存在。


    为近他身侧,她指尖“无意”滑过他腕骨,气息“慌乱”拂过他颈侧,眼波流转处,皆是无声的钩缠。


    可一次次的试探,谢玄玉都无动于衷。


    直到那夜,佛堂檀香幽幽。


    她佯装醉酒,晕倒在他怀里,指尖拂过他紧绷的下颌:“三哥,小五死在了边疆,以后……你当瑶瑶的夫君吧。”


    男人顿了顿,没有挪开她的身子。


    她窃喜,于是愈发大胆,愈发放肆,如藤蔓般缠绕他。


    直到——


    她得知他要娶王家姑娘,还要把自己赶出家门。


    温瑶光才惊觉,那些纵容与失神,不过是他逗弄她,可怜她罢了。


    当夜,她便卷了银子,抹去痕迹,彻底消失了。


    几月后,钱塘烟雨,西湖潋滟。


    温瑶光隐姓埋名,听戏赏花,做快活闲人。


    谁知,台上戏音未落,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将她摁在了舱壁上。


    谢玄玉握住她挣扎的腰,声线低平:“我找你找得,把金陵都翻过来了。”


    “嫂嫂,三爷人呢?可瞧见了?”舱外,一群人的脚步声骤然而至。


    温瑶光推拒。


    谢玄玉冷着脸:“现在知道怕了?”


    “就这点胆儿,”他俯身,气息灼人。


    “当初怎么敢玩我?”


    第64章 无计留春住(2)


    次日清晨,孟悬黎在屋里用饭,由于昨晚用的不多,所以她这会儿的心思全在饭食上,没注意到门外站了个人。


    那人犹豫地敲了敲门,步入屋内,近距离注意到孟悬黎眼下的乌青,关心道:“娘子昨晚没睡好吗?”


    孟悬黎放下碗,抬眼看去,见来人气色红润,眼神清澈,想必是昨日扶摇口中的乳母。


    可……她为何没有岭南的口音?


    似乎更像北方人。


    “我昨晚睡得有些晚。”孟悬黎弯起眼睛,温声开口,“张娘子请坐。听暗香说,娘子是岭南本地人?”


    “是。”


    张娘子捡了近处的椅子坐下,认真地看着她:“我家中亦有婴孩需要哺育,故而愿意出来担任此职,以贴补些家用。”


    “那曈曈,日后就麻烦张娘子了。”


    孟悬黎注视着桌上的饭食,像是在唠家常:“春日里,要是能吃上梅花汤饼就好了。”说罢,她喝了口豆浆。


    张娘子似是认可,点点头,笑起来:“是啊,那滋味清淡,要是配上王楼的山洞梅花包子,就更好了。”


    王楼的山洞梅花包子?不是在汴京吗?


    孟悬黎眉间一蹙,她这个常居北方的人,都不知道怎么配着吃,可张娘子看起来倒像是个行家……


    孟悬黎看张娘子的表情没有变化,温声应道:“那下次去汴京,我也去尝尝他家的包子。”她悄然敛目,想不明白会是谁托张娘子来照顾曈曈?


    这般悄无声息,不动声色,还是北方人。


    难道是父亲?可他都忘了自己的存在。


    难道是明檀?可她不知道自己的行踪。


    孟悬黎沉默了一会,反复猜测后,心底浮现出一个名字——魏渊。


    她南下这一路,有且仅有,只见过魏渊这个故人。况且,目前也只有他,有这个能力了。


    孟悬黎没有继续探问下去,而是打算写封信,寄到东都,感谢魏渊的一番心意。


    她喝完豆浆时,扶摇走进来,担忧道:“曈曈不知怎么了,夜里不睡觉,白日却睡了。娘子,我们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张娘子予以笑容,斩钉截铁道:“姑娘别担心,这是正常现象,孩子出生没多久,睡觉不分昼夜的。”


    “原来是这样啊。”扶摇尴尬点头,“我还以为生病了。”


    话音刚落,张娘子站起来,略一躬身,对孟悬黎道:“孟娘子,我想先去看看孩子,这样日后也能好照顾。”


    孟悬黎见她说话周到,热心恳切,没有再留她,便柔声道:“那就有劳张娘子了,日后张娘子若遇到难处,直接找我,我定会全力相助。”


    孟悬黎看向扶摇,使了使眼色。扶摇领会,笑道:“张娘子,厢房给您收拾好了,你若想住,便住下,还有月钱,待会儿我并钥匙交给你。”


    张娘子听了,眼角眉毛都是笑的,她腼腆“哎”了一声:“多谢孟娘子,只是我家还有两个孩子,不大方便住下。但白日里,我会早些来的。”


    孟悬黎是考虑到来回不方便,但人家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挽留:“成,就按张娘子说的,白日来,傍晚再走。”


    张娘子笑盈盈地应下,转身离去。


    扶摇见她走远,上前收拾桌上的碗筷:“我看这张娘子是个有经验的,比我强多了。”


    孟悬黎找来布,浸水拧干,开始擦桌子:“她是有经验,但扶摇,你想过没有,她是不是太有经验了?像是精心挑选过的……”


    扶摇正要去洗碗,听到这话,怔了一瞬,转过身:“对啊娘子……这岭南不如东都人才多,怎么会有这般体贴的人。”


    “难不成是国公爷在天有灵,让我们遇到了张娘子?”


    孟悬黎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完全没往死人身上想,即使从前有过一瞬的怔愣。


    她抬眸,向扶摇看了半响,幽声道:“他就算在天有灵,灵的也不是我们。”


    须臾,孟悬黎收回目光,继续擦桌子:“扶摇,你洗完碗,帮着张娘子熟悉熟悉院子。”


    “张娘子是魏侯爷找来的,我一会儿去递铺给他送封信,以表感谢。”


    扶摇咬着唇的内侧,神情担忧:“娘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在扶摇


    的认知中,除了国公爷,没有人会懂娘子,所以方才那话,是她想到的唯一答案。


    可这个答案,娘子似乎不喜欢。


    “我知道,你去吧。”


    水珠沿着桌边往下落,滴滴答答的,洇出一片暗痕,像孟悬黎的手,忽而变得冰冷不可屈伸。


    扶摇离开,孟悬黎走到旁边净了净手。她收拾妥当后,提笔写了一封极其客观的信,塞进信封,准备出门去递铺。


    街旁的花在春日中盛开,飘飘拂拂,孟悬黎抬眸望去,目光所及之处,是淡红色,是豆白色,是茶青色。


    太美。一扫阴霾,让她挪不动步子。


    风吹来,衣裙飘动,孟悬黎往前走,到隔壁院门前,门忽而从里面打开了。


    她下意识停滞,侧身看向立在门内的人。


    他身着茶白直裰,鬓染霜华,拄着拐杖,看起来像个风骨犹存的琴师。如果用画作来形容人,那这位老先生,应该归属山水画。


    冷隽,留白。


    孟悬黎微笑,隔着烂漫花瓣,躬身行礼:“老先生好,晚辈是隔壁的孟悬黎。”


    陆观阙始终敛眸,余光确认她没有惊讶神情后,才小心翼翼开口:“原来前些日敲门的,是你啊……孟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他的声音像是吃伤了东西,年岁不大,但有种嘶哑又难言的感觉。


    “晚辈去递铺送封信。”


    良久,孟悬黎见他不动,深觉自己打扰了对方清修,便浅笑道:“不扰先生出门,晚辈先走一步。”


    “等……等……”陆观阙短暂地喊住她,有些慌张。他犹豫片刻,硬着头皮,叹息道:“老身也要去递铺……孟娘子可否同我一路。”


    “先生没人照顾吗?”孟悬黎偏头,有些疑惑。


    “有,但小童今日去城里买药了,我一人在家,有些等不及,所以就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孟悬黎看他腿脚不是很利索,又道,“不如这样,先生不如把信给我,我去帮您跑一趟。您在家等消息便是。”


    陆观阙握着拐杖,不由加重了力道。他趴在房屋上看她,见她走出庭院,忍不住想跟着她。原本是打算等她走过去,再开门,谁知就这么巧,正好开门,正好对上她的脸。


    回忆如潮水,灌入他的耳孔,淌在他的血液,他隔着她明亮的眼睛,完全沉默在海底。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尽管他演练过许多次,尽管他做足了准备。


    他在她面前,似乎变成了一粒尘埃。不,是灰尘,一粒不起眼的,惹人讨厌的灰尘。


    孟悬黎见他不发一语,隔着绵风,上前关心道:“先生若是怕冷清,不如去我家坐坐?院中养了几只猫,可以寻些乐趣。”


    “坐坐……”陆观阙心口泛起潮鸣,“孟娘子不嫌弃……老身吗?”


    “不嫌弃。”孟悬黎弯起眼睛,浅笑道,“先生沿着西边走,右手边便是我家。家中女儿在睡觉,老先生若想喝茶,轻声唤扶摇便是。”


    “把信给我吧。”


    陆观阙心里不是滋味,眼尾一红,迅疾低敛眉目,拄着拐杖,将怀中的信递给她。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一步慢一步,一步落清泪,朝着孟悬黎的家走去。


    这是她的家,她让他进来,是出于礼貌,也是出于关心。他今日已经见过她了,明明应该知足,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想见一见女儿,见一见被她留下的女儿。


    他知道,她是在眼泪中,留下这个孩子的。


    孟悬黎接过信后,出于礼貌,并没有窥探,但还是不小心扫到了“东都”二字。


    她怔了一瞬,再回首,看到步履蹒跚的背影,觉得倒是有缘分。


    #


    待孟悬黎回来时,见老先生身旁围着两只花猫,独坐在槐树下,在抬头看蓝天白云里的风筝。


    明明和这位老先生只见过一面,可她心里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络感。


    难道她在东都见过他?


    在丹青楼?还是在顺和楼?


    孟悬黎摇了摇头,深觉想多了,她悄然关上门,走到槐树下。


    陆观阙察觉她的到来,目光下移:“辛苦孟娘子跑一趟。”


    孟悬黎颔首,轻声问了句:“先生原是东都人吗?”


    陆观阙没敢说其他地方,是怕露馅:“是,老身从前在丹青楼弹写曲子。”


    “丹青楼?”


    孟悬黎点点头:“我听说那地方特别不好进,先生能长久在丹青楼弹写曲子,实乃技艺精湛。晚辈佩服。”


    陆观阙不敢再说下去,他拄着拐杖,故作颤抖,低哑道:“天色不早,老身该回去了。”


    “……好,那晚辈就不留先生了。”


    孟悬黎侧身让出路,风恰巧吹过来,陆观阙衣袖轻薄,依势而卷,露出手腕。


    几乎是同时,他慌忙遮掩。


    孟悬黎却眼疾手快,隔着浮动的回忆,看到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疤痕。


    她僵在原地,垂落的长发似乎可以化作绳索,勒住她的脖颈。


    瞬息间,孟悬黎强自镇定,只当什么也没看到:“日落黄昏,小童或许还没回来,先生不如留下来用个晚饭?”


    晚饭?


    原来她的停顿,是要喊自己留下来用饭。


    陆观阙悬着的心恢复跳动,他转身,见她神情没有任何异样,才应道:“那老身恭敬不如从命了。”


    孟悬黎做出请的姿势,待他走远,她对扶摇招了招手,贴耳低声道:“去买些芥末,多买点。”


    扶摇瞅了瞅屋里的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娘子,这老先生年纪大了,应该不能吃太辛辣的吧?”


    “怎么不能?你去就是。”孟悬黎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个疤痕,又问道,“张娘子在哪?”


    “曈曈今日睡得早,张娘子交代一番后,就走了。”扶摇如实说道。


    孟悬黎咬着唇,眼神深了又深,思绪转了又转:“我知道了,你快去买芥末,今晚做你最拿手的凉拌黄瓜。”


    “快去。”


    孟悬黎将扶摇推出门,旋即快步走到厢房,她紧绷的情绪,在看到熟睡的女儿时,才坦然放松下来。


    那个疤痕是她咬的,孟悬黎不会看错,也不会认错。


    可陆观阙为何要扮成老琴师出现在这里?


    等等。


    他为什么还活着?


    他不是死了吗?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曈曈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诸多不解,双手动了动,醒了过来。


    孟悬黎注视着女儿的眼睛,心下一软,深深叹了口气。


    当务之急,她要把这些疑惑放一放,等折磨完陆观阙之后,再去理这些事。


    毕竟,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比一个事出现在她面前,要好解决得多。


    既然他那么想隐瞒身份,那她就反其道而行,让他自己主动暴露。


    拿准注意后,孟悬黎轻柔抱起女儿,走向堂屋。


    黄昏时分,忽而下起了雨,天色由晴变阴,庭院中浮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雾气。


    陆观阙见她抱着孩子来,诧异之余,还有些欢喜:“这是孟娘子的女儿?”


    “是。”


    “哦对了,”孟悬黎坐在椅上,隔着凉气,笑吟吟道,“老先生刚搬来,可能还不知道。”


    “我丈夫如今在罗浮山读书,说等过两年便回来接我们母女。”


    陆观阙脸色微变,眼底闪过震惊,露出微笑:“饭好了吗?老身有些饿了。”


    他不置可否,收回落在孟悬黎身上的目光。


    第65章 无计留春去(3)


    孟悬黎捕捉到他愠怒的神情,佯装伤心道:“哎……老先生有所不知。我从前嫁过人,那人玩弄我的感情,最后临了了,还将我赶出家门。”


    她声音变得惹人怜惜,曈曈也合时宜地抓握住她的头发,母女俩在演戏上,实在是心意相通。


    耳听孟悬黎就要落泪,陆观阙揪着心,目光再次看向她:“孟娘子着实受苦了。”她垂眸看着怀中的孩子,没有看他。


    孟悬黎得逞,换了个语气,感慨道:“幸好,幸好遇到我现在的丈夫,他待我极好,这院子里大大小小事,都是他置办打理的。”


    “是吗?”


    陆观阙的喉咙像是用铁链勒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用极其难言的语气,艰涩道:“万一……那个人有苦衷呢?”


    孟悬黎抬眸,眼睛清灵:“老先生怎么知道他有没有苦衷?难道,您认识他?”


    陆观阙闪躲般离开她的注视,他透过一口气,叹息道:“人生苦短,世事无常。”


    他提及往事:“我


    从前有个心上人,也像孟娘子这样,遇到了我这样不好的人,被我伤害,被我推走。我记得,她当时走的时候,一直哭一直哭,说不要丢下她,不要离开她。”


    “我心里很痛,因为我若不丢下她,不离开她,她就会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让她死,所以,我只能将她推开。”


    陆观阙声音崩裂,说出的每个字,像一把利刃,挑开他的皮肉,刺进他的骨髓。


    他眼睛有湿意,抬眸,孟悬黎眼睛里也有一层薄薄的水光。


    庭院雨点纷纷,屋里暗沉无光,两人隔着桌案上的烛火,安静对视。


    孟悬黎率先挪移视线,望向凉阴阴的雨幕,她不在乎陆观阙背后隐藏的秘密,她只想要一个公平,将自己从前受过的痛苦,全部加注在他身上。


    孟悬黎见扶摇端着菜走进来,眼神冰冷,摇了摇头。她压着情绪,嘱托道:“扶摇,你把曈曈抱走,待会儿别出来。”


    扶摇忽感氛围微妙,虽有纳罕,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娘子。”她把菜摆放好,净了净手,将孩子抱了出去。


    屋内只剩两人,孟悬黎给陆观阙递筷子。他略一怔愣,旋即颔首,以示感激。


    陆观阙接过筷子,孟悬黎却不肯松手,直落落看着他,微笑道:“你能吃辣吗?”


    她特意用了“你”,就是想提醒他,她已经知道了他的真面目。


    “……能。”


    陆观阙眼风扫过饭菜,犹豫了一瞬,松开筷子,拿起汤匙,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芥末汤。


    孟悬黎以手支颐,偏着脸,以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你明明吃不了一点辣,为何要这般自讨苦吃?还有,你为何要扮作这副模样?”


    陆观阙恍若置身于外,一口接着一口,直到汤尽,才放下汤匙。他眼眶通红,饱含泪水,在紧绷的情绪中,发出隐忍的抽气声。


    缓了一会儿,陆观阙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你看出来了。”


    孟悬黎见不得他这幅佯装委屈的模样,直接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俯身观察后,揭开他的人皮面具,暴露出真正的他。


    陆观阙呼吸凌乱,脸色异常猩红,忍不住掉泪。从孟悬黎留他用饭的时候,或者更早,他就预感到了她的恨意。她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她想报复他,他心甘情愿。


    “阿黎,对不起。”


    他先前为了掩盖真实声音,特意吃了许多辣椒,如今又喝尽了芥末汤,声音极哑。


    听到他的承认,孟悬黎反而更平静了:“对不起?你何错之有?况且,你是我什么人?我丈夫若是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陆观阙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腕,将额头轻贴上去:“阿黎,我知道你说这些话,是为了气我。你不想见到我,没关系,我可以不出现,但求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赶你走?”孟悬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甩开他的手,“难道不是你先赶我走的吗?”


    陆观阙眼睛里都是刺痛,他抬眸,仰视看她:“我当时是不得已的。”他费力说出这几个字。


    “不得已?”


    孟悬黎忽略他的注视,偏过脸:“我那么卑微,以命相逼,求你别离开我的时候,你扔开我的手,说不要我了,如今又来说不得已?”


    她以为自己早已消化掉那段痛苦,可如今,她身临其境,再次感受到了那时的悲伤。


    孟悬黎的声音有些颤抖:“陆观阙,你知道吗?我拿着和离书南下的时候,几乎每天晚上做噩梦,梦到你松开我的手,让我掉入了无底深渊。”


    “我在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没有,一次都没有。你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给我,就直接……”她声音里夹杂着控诉,即使她很讨厌这样的对话方式。


    “有身孕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恨你死了,还要用孩子缠上我。我完全可以杀了她,不要她,可我狠不下心,因为她也是我的孩子。”


    孟悬黎背过身子,不吝出口伤他:“至于你,我从来没想过你还活着,你居然还能活着。”


    “我多希望你死掉,起码,我真的能忘记你。”


    陆观阙走到她身边,孟悬黎凄然不出声,泪像水银淌在她眼里,静默不动。


    他捧起她的脸,拭去她欲坠未坠的眼泪:“对不起,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我不求你能原谅我,也不求你能回心转意,我只担心没人照顾你……”


    孟悬黎她吸了吸鼻子,透过一口气,抬高声音:“陆观阙,要说对不起,起码要感受到我的痛苦才可以!”


    “我不是谁想照顾就照顾的,况且,我根本就不需要人照顾!”


    孟悬黎推开他,转身就要离去,几乎是同时,陆观阙抓握住她的手,扶着她的后颈,近乎祈求地注视她:“阿黎,给我个自辩的机会,让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好吗?”


    “自辩?”


    孟悬黎后颈受热,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陆观阙!你太自以为是了!”


    “当时我反复多次问你,问你是不是被逼的,问你是不是无可奈何,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说你爱她,要娶她,还强调,你不要我了。”


    “你当时不肯讲,如今假惺惺跑来,说要自辩?你是不是觉得,戏弄我,很好玩?嗯?”


    “我说那些话,只是为了让你离开我。我从始至终,我心里只有你。”陆观阙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去证明他对她的爱。


    两人隔着眼泪,哽咽对视,呼吸间,都产生了残忍的刺痛感。


    孟悬黎被他拉近,不含强迫的成分,她笼罩在他的气息下,心越来越沉重:“如你所愿,我已经离开你了。”


    “你可以装作没听到,但我还是要说。自从离开你,有时候不知道怎么了,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会莫名其妙掉眼泪,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着你当初说的话,直到深夜,我睡去,才会停止。”


    “有了曈曈之后,这些症状好了许多,我渐渐敞开心扉,回归到最开始的状态。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


    “谁知,上天竟然那么怜悯你,让你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跟变戏法一样,糊弄我,伤害我。”


    “你不是希望我离开吗?为什么还要找来呢?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呢?或者说,我爱的那个陆观阙已经死了。”


    “你为何要扮作他呢?”


    孟悬黎始终没有掉眼泪,只是任由它晕染眼眶,使对方加强悲痛的情绪。


    陆观阙抚上她的侧脸,呼吸困难:“阿黎,我没有扮作他,我没变,我还是我。”


    他想到她方才的话:“我知道你有孩子的时候,我心都要碎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也知道我该死。”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我只想照顾你,一直到你原谅我,好不好?”


    孟悬黎一鼓作气推开他:“不好,一点都不好!况且,我们已经和离了,我已经嫁人了!”她有意加重后面这几个字。


    陆观阙的心骤凉,但他极力维持平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成为别人的妻子,更不能看着我们的女儿喊别人父亲。”


    此话不说倒还好,一说,孟悬黎心下了然,特意挑衅道:“怎么?国公爷难道有兴趣做别人的面首,非要赖着不走吗?”


    陆观阙注视着她,孟悬黎脸庞倔强,眉眼却是平静的。他上前,想要将她圈在怀里。


    孟悬黎意识到,向一侧走去,握住拐杖,指着他:“你要做什么?”她忽而搞不懂他的心思。


    陆观阙平静下来,深邃的轮廓愈发凌厉,他慢条斯理地解开外袍:“当然是做你的……面首。”


    孟悬黎睁大双眼,她只是混说一嘴,想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居然还是这么无耻。


    孟悬黎咬着唇,见他没有停下的意思,一鼓作气,直接用拐杖打他的腿,是把控不住的程度。


    陆观阙不躲不闪,痛得直接跪了下来。地面冰凉,膝关节发出了异常的脆响。他静静仰视着她的脸,不言不语。


    孟悬黎戛然而止,显然没意识到自己会这样伤人。她略显茫然,手腕失力,拐杖掉落,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


    陆观阙似乎没有太大波动,反而觉得这是他该承受的。他身心俱痛,语气平和:“阿黎。”略有停顿,“别内疚,我只是不小心绊了一下。”


    孟悬黎听到此话,恍然回神。她垂眸,陆观阙眉间紧蹙,长睫


    上挂着泪珠,扑闪几瞬,顺着猩红色的脸颊,落在白色中衣上,整个人像红白喜事,乐极生悲。


    孟悬黎缓慢蹲下来,平视着他:“你说你是不小心绊倒的,可屋里没有石子,怎么会绊倒?”


    “只有屋外才能绊倒人。”她经历了情绪波动,“我想静静,陆观阙。你出去吧。”


    陆观阙微怔,跪在地上,上身往前倾,孟悬黎蹙起眉,往后躲,他收回悬着的手,只剩气息呼出的音:“好,只要你不赶我走,我等你平复心绪。”


    “一天也好,一月也好,甚至一辈子,我都愿意。”


    孟悬黎闻到属于他的凛冽气息,忽远忽近,待她反应过来,陆观阙已然穿上外袍,走到了雨中。她不想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他现在离开就好。


    暴雨来临之时,他们的眼泪显得微乎其微,孟悬黎抱着膝盖,发现自己已经被雨水淹没,偏离了方向。准确的说,因为陆观阙的到来,她展现出了自己都没有预感到的恶劣性和毁灭性。


    她能这样做吗?


    或者说,她能这样报复他吗?


    可她为什么没有畅快之感?反而还多了点自责?


    孟悬黎不打算再多想,只要陆观阙不出现,她认为,她是能够当他不存在的。


    孟悬黎蹲的有些久,腿脚酸麻,她扶着椅子,小心站起来,抬眼望去,不见他的踪影,内心自然而然释放了一些颓败。


    #


    深夜,窗外的雨还在下,疏疏落落的,仿佛是一簇簇小白骨朵。孟悬黎侧脸贴着软枕,快要入睡时,门被敲响了。


    她睡眼稀松,披了件外袍,打开房门。


    扶摇神情复杂,似是急匆匆赶来的:“娘子……国公爷,他……”


    孟悬黎打了个哈欠,随意道:“怎么了?”


    扶摇咬着唇,摇了摇头:“国公爷出来之后,一直都在院门外跪着。方才我去锁门,正瞧见了。”


    “什么?”


    孟悬黎看了眼外面的雨,这会儿比瀑布还要大。她沿着长廊,一步快一步来到院门后,却没有开门。


    扶摇在她身边撑着伞,犹豫说道:“娘子,要不先开门吧。国公爷晚上也没用饭,这会儿都子时了。”


    比起扶摇的态度,孟悬黎显得格外锐利。她推开门,居高临下,抬眸远望,陆观阙面色清白,嘴唇颤动,雨水从头顶流淌而下,衣袍湿透,显得沉重又狼狈。


    哪里都是黑的,哪里都是雨,孟悬黎与他四目交投,咬着唇的内侧,一动不动。


    他这样做,不就是让她再生自责之意?他明明知道自己狠不下心,偏要装模作样来这一套。


    孟悬黎愠怒,直接夺过扶摇手中的伞,扔到雨中。她不再看他,冷酷转身,时间流逝,唯有雨声,像珍珠耳坠,在耳旁晃来晃去。


    扶摇手足无措,看了一眼陆观阙,又急忙跟上孟悬黎,悄声道:“娘子……国公爷似乎没接伞,这会不会淋出病?我记得国公爷从前受了很多伤,若是复发了,这恐怕就没命了。”


    孟悬黎停下脚步,犹豫片刻,旋即转过身,再次打开院门。她脸庞倔强决绝,声线低平:“既然你这么想跪,那我就成全你,你最好在这里跪死一辈子。”


    只有表现出恶劣与不善,陆观阙才会有情绪波动,才有可能接过那把伞。


    但愿这些狠话,还有点用处。她想。


    说罢,孟悬黎直接拉门,插上门闩。她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披了一件月白色的外袍,如今淋了雨,黏着她,浑身湿漉漉的。


    孟悬黎并没有走,背靠着门,慢慢滑下,不声不响。她安静地望着扶摇,过了一会儿,凄然一笑:“你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扶摇眼睛浮着泪光,蹲下身子,摇了摇头:“当初在东都的时候,国公爷不也这么狠心吗?硬生生就要把娘子逼走。”


    扶摇跟了孟悬黎这么久,自然清楚她的品性,无论嘴上说的有多吓人,她总归还是狠不下心。


    孟悬黎默然。扶摇像是有感知,劝慰道:“过了今夜,娘子何不听听国公爷的辩解?假如他还是欺骗娘子,不用娘子说,我第一个便将他赶走。”


    孟悬黎鼻音浓重,想到他白日未说出的话,缓慢站起来,揉按鼻梁:“那你明早起来,熬点姜汤吧。”


    吩咐完,孟悬黎没有回头,一步慢一步,走到了屋里。她脱下潮湿的外袍,用干净的布巾擦了擦头发和肩颈。


    窗外雨声潺潺,孟悬黎躺在床上,忽而记起去年五月时,天气变暖,她却浑身冰冷,难以入睡。


    难道陆观阙后来的背叛,和这件事有关?


    第66章 无计春流去(4)


    晨雾泛泛,一切都变了个样,天色越来越白,像结了层糖霜,风散了,濛濛细雨却不散。


    院门紧闭,陆观阙在雨中跪了一夜,静默无言。


    他向来知道,犯了错就要受惩罚,可他面对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心尖上的人。那他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主动赎罪。反过来,她原谅他的前提,就是要他主动承受她所承受的一切。


    尽管她没有开口,可是她递伞的行为,就已经让陆观阙视为赎罪的信号。她给了他机会,那他就该牢牢抓住,不再错过。


    上一次从白日跪到深夜,还是求娶她的时候。先帝不喜孟家,知晓此事后,劈头盖脸地骂他:“你祖母答应的婚事,不算数,朕已经给你找好了人家,你怎么非要娶孟家的女儿?”


    陆观阙不以为意,无论她在哪里,她是何身份,她是否爱他,他这辈子只会有她这一个妻子。他一直都爱她,就连最后喝下毒酒的时候,他脑海中浮现的,唯有她。


    可如今他找到她,却发现,在他痛苦的时候,她也在痛苦,甚至,她比他更痛苦。


    所以,他想平心静气和她说话,只能立刻做出行动,向她展示自己的诚心,即使她会自责。


    院门打开,陆观阙抬眸,隔着雨水,眼泪滑落:“阿黎……对不起……”


    街上没有行人,天色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暴雨。孟悬黎注视着远处,陆观阙脊背弯曲,黑发湿透,一绺绺贴着脸颊,雨水顺流而下,连绵不断。


    孟悬黎撑着伞,走到他身边,小心蹲下,语气很淡:“跪了一夜,值得吗?”


    陆观阙喉间哽涩,张了张口,因为高热,说不出话。他只好点头,示意值得。


    孟悬黎看向他身旁的伞,问道:“不打伞,是嫌自己命长吗?我可不想再背上一条人命。”顿了顿,她站起身,松了口:“回去沐浴,换身衣裳,待会儿来找我。”


    滂沱大雨,陆观阙慢慢站起来,将伞作为拐杖,一步颤一步地离开这里。


    不多久,陆观阙洁净出现在孟悬黎的厢房里,她有些不可置信:“这么快?”意识到自己不该问,又道:“喝点姜汤,驱驱寒。”


    陆观阙捡了张椅子坐下,端着瓷碗,边喝边听孟悬黎说:“去年五月的时候,天气很热,我浑身冰冷,你总把我……抱在怀里暖。似乎是第二日,还是第三日,你忽而转了性子,不再和我睡一起。”


    “差不多维持了一个月,后来,我去何家赴宴,偶然听到你要娶郑小姐的事。许是那时候太爱你,我听了之后,是


    不大信的,但后来,你的态度和你的话,让我不得不信。”


    “再接着,大概是九月,我在岭南听闻你在东都病逝的消息,那时候我怀着曈曈,下意识是有些担心的,但细细一想,觉得你死了也好,起码我还能记得你从前那点好。”


    “生曈曈那天晚上,这边来了许多流寇,我以为我们母女就要命丧黄泉,有个江湖中人出现,救了我们母女。那个人一直没说话,我猜,他应该不敢说话。”


    “还有张娘子,明明是北方人的口音,却一直声称是岭南人,我原先以为是魏渊,可昨日遇到你,我才明白……”


    “都是你吧。”


    孟悬黎往后靠了靠,注视着他:“所以,你背叛我,又来保护我,源头是我的病?还是其他的什么?”


    “都有。”陆观阙喝尽,放下瓷碗,“很多年前,你患了眼疾,你还记得吗?”


    孟悬黎面色凝重,不大清楚这些事之间的联系:“记得,然后呢?”


    “给你治病的人,是苏鹤。”陆观阙眼角残红,缓慢说道,“他当时给你下了毒。”


    “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时间久了,就会浑身发冷,慢慢地,一两个月便能悄无生息地死去。”


    “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其实死的那个是他的替身。后来你病发的时候,他找上我,用你的命威胁我。我不能看着你死,也不能再让历史重演,只能接受他的毒酒。”


    “为了你,我是心甘情愿的,即使你后来怨我恨我。”


    孟悬黎呆滞片刻,旋即说道:“就算你是为了我,可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为什么要说那些伤人的话?为什么要把我赶走?”


    “阿黎,我若和你商量,以你爱我之心,怎么可能看着我去死?反过来,我也是这样。我不能告诉你,我不愿你为难。”


    “所以,我答应了苏鹤的条件,但我也知道,苏鹤不会让你平安活下去。”陆观阙简明扼要。


    “为了保证你能顺利到岭南,我那一个月焦头烂额,算了一遍又一遍的行程路线和天气。就连你遇到魏渊……我提前也是算准的。”


    孟悬黎起身,矢口否认:“这不可能,我和魏渊只是萍水相逢。”顿了顿,她忽而意识到南下那一路顺利的出奇,像是精心策划好的,而那个人,就在自己眼前……


    孟悬黎眼里有水光,瞪着他,陆观阙浅笑,调侃道:“我给你的那本册子还在吗?”


    见他还能说笑,想来病得还不重,孟悬黎的心也轻了一点。她冷着脸,予以疏离:“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和我没关系?那册子可是我写的。”陆观阙撑着身子,走到她面前,单膝蹲下。


    孟悬黎板着脸,不看他:“你这是做什么?离我远点,我可不想看见你。”


    陆观阙脸色潮红,眼睛显得格外柔和:“没关系。阿黎不想看见你,我躲着就是。但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孟悬黎打了个喷嚏,似乎被他传染了,但其实并没有。她了解陆观阙,所以对他的话充满警觉:“不赶你走?你一个国公爷,留下来能做什么?是能打扫庭院,还是能砍柴挑水?或者是照顾婴孩?”


    “你什么都做不了。”孟悬黎表情没有变化,下了逐客令,“国公爷,我们现在两清,还是好聚好散吧。”


    这不是陆观阙想要的结果,他摇头,近乎祈求开口:“不,我不走。我不会,我可以学,我什么都可以干。我不和你两清,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不会有任何怨言,也不会有其他想法。阿黎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别人问起来,就说……就说,我是阿黎请来的小厮。”


    “别赶我走,好不好?”陆观阙苦笑,似乎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被她选择。


    “陆观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赖?”孟悬黎语气平静,“我拒绝的事,没有再继续的理由。你快走吧。”


    陆观阙望向她的眼神,除了爱意,还有失落与悲伤。他缓了许久,低喃道:“我没有家了。”


    “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我还能去哪里。我以为我找到你,就能照顾你,就能……”


    说着,他的眼泪掉下来,烫醒了孟悬黎,她撤手,急忙去擦:“你……”她准备说,你别哭了,但想了想,觉得这是一句安慰人的话。


    她现在,还不能安慰他:“你可以不走,但我不会把你当朋友或者家人看待。”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以小厮身份留下。


    陆观阙笑起来,眼睛亮亮的,许是情绪激动,他低头,额头枕着她的掌心。


    孟悬黎惊惶,下意识开口:“有你这样的小厮吗?敢这样做?活得不耐烦了,还是……”话没说完,她的掌心感受到发烫的湿意:“你发烧了?”


    其实陆观阙方才蹲下,就是撑不住了。他奄奄一息,嘴唇红得可怕,孟悬黎艰难扶起他,陆观阙身形微晃,靠着她的肩颈,迷迷糊糊道:“阿黎,别赶我走,求你……”


    孟悬黎手一顿,低敛眉目,陆观阙闭着眼,长睫微眨,热息喷洒在她的脖颈,又痒又热。


    孟悬黎本想搀着他回去,无奈比不过他的力气,只好踉踉跄跄扶他去里间的床上。


    一顿折腾,陆观阙吃了药,陷入了昏睡。


    孟悬黎坐在床沿,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烫的吓人:“真不知道你是装的,还是装的。烧得这么厉害,还能说那么多话……谁家小厮像你这样,还没开始上工,就让主人来照顾。”


    孟悬黎瞥了他一眼,旋即起身离开,几乎是同时,陆观阙握住她的手腕,力气很大,将她带到了床上。她惊呼,陆观阙隔着被褥抱紧她:“阿黎宝贝,我好想你……”


    孟悬黎脸庞热气腾腾,耳垂也红的滴血:“陆观阙,你再这样,现在就给我走。”


    “我不能走,我生病了,也许你抱一下就能好呢?”陆观阙将脸埋在她颈窝,柔柔呼气。


    孟悬黎睁大眼睛,“腾”地一声推开他,坐起来。她没好气道:“你就装吧。”


    “你走了,你不要我了吗?”许是生病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脆弱。


    孟悬黎避开他黑色的眼睛:“没一点自知之明,活该病着。”说罢,她摔门而去,声音大得吓人。


    陆观阙眼神模糊,意识还有些清醒。他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哪里都是烫的。他用被褥蒙着脸,深深吸气,关于她的记忆,全回来了。


    #


    病好之后,陆观阙每日都来的很早,先是给母女俩做饭,接着就是打扫庭院。由于岭南地气湿,当地人常喝汤,加上孟悬黎脾胃不好,陆观阙天不亮,就去买新鲜食材。


    这日清晨,陆观阙端着汤进来。因为那日后,孟悬黎从不主动同他讲话,所以一般情况,他放下汤就离开。


    但孟悬黎今日有些不同,她喊住他,淡淡道:“陆观阙,有个事,得跟你说一声。”


    陆观阙闻声停下,转身坐在椅上,看着对面的她:“什么事?”他莫名心慌,脑海里全是不好的事。


    “过几日,我就去药铺了。”孟悬黎淡声道,“孩子交给你了。”


    陆观阙松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说:“我照顾曈曈,你安心去吧。”


    孟悬黎呆滞一瞬,没料到他会答应这么快。她用平静的语气安排道:“好,有间厢房空着,你搬过来吧。”


    孟悬黎强调:“你别多想,我只是为孩子考虑。万一我和扶摇回来晚,孩子一个人,我不放心。况且,你作为她……”剩下的话,她没说出口,是觉得他知道。


    阳光照进来,陆观阙眉眼含笑,像浮上了层花末子:“我没多想。”他以手支颐,注视着她的眼睛:“尝尝汤。”


    “哦……”孟悬黎口吻冷淡,“你出去吧。”


    尽管陆观阙不提,孟悬黎也能猜到,以他的身份,他以后是要回去的。他那桩婚事,她一直没问,不是不想问,而是怕问了之后,承受不了那个结果。


    与其担心这个,倒不如趁着这段时间,让他们父女俩多联络联络,日后曈曈长大了,问起父亲是谁,她也能捡些记忆,浑说一通。


    视野闪闪烁烁,孟悬黎喝完汤,起身离开了。


    #


    陆观阙第二日搬过来时,由于箱子过多,排场过大,引起邻里注意,孟悬黎不得不露面,说是远房亲戚,过来借居几月。


    孟悬黎心里腾起躁意,不过陆观阙倒是悠闲,还说怕她和女儿受苦,才带了许多东西来。孟悬黎摆了摆手,并不相信他这套说辞,但终归没往心里去。


    这一日,孟悬黎用完早饭,和陆观阙吩咐了几句,便去了药铺。她掀开


    门帘,见暗香在柜台后称药,笑着说:“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这天气越来越闷,我是怕药材放坏,想着早点来,能帮帮娘子。”暗香抬眼,手却没停。


    孟悬黎走至她身旁,低眸看着她:“那我去后库清点药材,有空得去城里一趟。”


    暗香点头:“娘子去吧,我在这看着。”


    孟悬黎离开后不久,外面走来几个壮汉,粗声粗气嚷嚷道:“你们掌柜的是谁?把他喊出来,看看你们家卖的什么好药!”


    暗香心口一紧,连忙放下药,抬眸一望,赔着笑脸:“这是怎么了?咱们有话好好说。”


    其中一个壮汉将药包“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鼻子里哼气:“怎么了?我兄弟腹泻,一直按这个方子吃,吃完就能好,从未出过差错。”


    “可前些日子,他想着你们家药好,吃了之后,不但没减轻,还更厉害了。现在人躺在家里,都起不来了,一定是你们这药有问题!”


    他身后的人立刻附和起来,声音一个赛一个高,引得街上人也忍不住驻足,开始说些闲言碎语。


    孟悬黎闻声从后院走过来,对暗香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群人身上,平静道:“诸位稍安勿躁。”


    “你既然说我们的药有问题,可有证据?空口无凭的,总不能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壮汉眼睛瞪得老大,梗着脖子说:“证据?瞅瞅柜台上放的什么?这药就是在你们这买的,连包装都一样,难不成,你还想抵赖?”


    孟悬黎没有继续争辩,走到柜台后,解开系绳,将里面的药材倒在柜台上。她动作从容,神情专注,丝毫没有被那些人影响。


    药包散开,多是治疗腹泻的药材,并无不妥。


    那些人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仿佛抓住了把柄。


    孟悬黎蹙眉,捻起几片药材,对着光仔细瞧了瞧,又小心闻了闻。须臾,她直起身,目光看向那些壮汉,眼神清亮又锐利:“你确定,这包药,全是从我们药铺抓的?”


    “当然,就是你们家的!”壮汉有些底气不足。


    孟悬黎拿起几片颜色偏暗的药材,一字一句道:“这些药,看似是我们家的,但仔细分辨,颜色不对,苦味也不对,更别提质地了。”


    她顿了顿:“我们药铺开业以来,所有药材皆选自信誉药行,品质皆有保证,绝无此等次货。你这包药,混杂了至少三成以上的劣品。除非,是你们故意为之……”


    话音刚落,街上看热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对这些人充满了怀疑。


    几个壮汉的脸色,连成一片,一会儿像白云,一会儿又像青云,不管什么云,总之很难看。


    他们是镇东药铺雇来的,故意在这儿买些好药,又掺入劣等药材,想鱼目混珠,败坏她们药铺的名声。没想到几次下来,有些药包搞混了,把这个劣质药材最多的药包拿了过来,还被当场识破了。


    “你……你胡说,分明是你们以次充好!”


    孟悬黎不再多言,将那些劣质药材挑出来,放在一旁,笑道:“是非好坏,自有公论。若几位还是坚持是我们的药材有问题,那咱们就去衙门,请官爷和相关人士来鉴定。”


    “若是我们的过错,我们愿意十倍补偿,并关门谢罪。但若是有人故意构陷,不管是广州府的人,还是东都的人,我都会一告到底。”


    几个壮汉像黄花菜一样,瞬间蔫了下来,他们就是拿钱办事,哪里敢见官?


    “算……算你狠,我们走!”为首的那个还算机灵,抓起柜台上的药包,灰溜溜离开了。


    孟悬黎抿唇,低眸看着暗香,说道:“这几个人倒是有意思,演了一出戏,把好的拿走了,把坏的都给我留下了。”


    暗香笑起来:“娘子先去忙吧,我把这清理一遍。”


    “好。”


    与此同时,药铺斜对面的茶摊,陆观阙穿着不起眼的衣袍,头上戴着斗笠,怀里抱着曈曈。尽管孟悬黎疏离他,陆观阙还是照常偷偷看她,方才,他真想立刻冲进去护住她。


    可他却发现,她在这里,凭借自己的能力,不仅能独当一面,还能自洽而内求。


    她似乎不再需要他了。


    见事情平息,陆观阙一言不发,情绪稍显低落,失神的片刻,忽而有种被她抛弃的感觉。他低头,曈曈睡得很香,眉眼像她,下巴像他。这孩子,大概是他们目前唯一的联系了吧。


    不知郁闷了多久,陆观阙抱着孩子,默默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茶摊。


    天色昏暗,街上行人匆匆,孟悬黎赶回来没多久,便下起了暴雨。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坐在桌边,小口喝粥。


    扶摇在旁边抱着孩子,跟讲话本子一样,说着白日药铺发生的事。


    陆观阙坐在下首,安静吃饭。不多久,他似乎听到孩子的哼唧声,放下瓷碗,很自然地站起来,接过孩子,轻轻拍抚着。


    听孩子在他怀里渐渐安静,孟悬黎的目光微微一动。


    陆观阙声音低沉,提醒道:“今日的事,恐怕不会就此了结。”


    孟悬黎抬眼,陆观阙的侧脸在灯下显得格外柔和,他抱着曈曈,来回踱步,条分缕析道:“这些商贾之人,为垄断和抢夺生意,能生出不可估计的欲望和胆量。”


    “他们见明的不行,肯定会来暗的。这几日,铺子里进出的人,你多留意些。”


    孟悬黎思索了半响,觉得十分有道理:“我知道了,我会让暗香和扶摇多留心。”


    陆观阙不再多言,将孩子放在摇篮里,轻声道:“我去洗碗。”


    看他离开的背影,孟悬黎有些恍惚,立在一旁的扶摇忍不住感叹:“娘子,自从国公爷来了,我轻松多了。什么劈柴,挑水,打扫,照顾曈曈……都是他干的。”


    “真是想不到,国公爷居然能放下身段做这些。”


    孟悬黎没有说话,她何尝不知,他这样金尊玉贵的人,能委身做这些,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折磨了。


    只是,他现在和从前全然不同,变化之大,让她有些担心,担心他并不是真心改变。


    他应该,不会再威胁人了吧?——


    作者有话说:双更一下


    第67章 投我悬黎珠(1)


    接下来这几日,孟悬黎在药铺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观察来往之人。


    果然,她发现了异样。有两个陌生面孔,隔三差五便会来,有时买些清热去火的凉茶,有时只要几钱甘草,目光总是不安分地在四周逡巡,逗留的时间也有些长。


    这日,其中一人又来了。他要一些不值钱的药材,暗香正要抓


    药,孟悬黎却站起来,温和笑道:“暗香,你去后院帮帮扶摇,这位大人的药,我来抓吧。”


    暗香领会,应声离开。


    孟悬黎走到药柜前,依照药方称了药,但在最后的时候,她将提前准备好的粉末掺入其中,包好,递给那人。


    “大人,您的药好了。”孟悬黎面色如常。


    那人浑然不知,付了钱,匆匆离开。


    他并未直接去镇东,而是在街上绕了两圈,拐进一条小巷,将药包递给等在那里的伙计:“快拿回去,让掌柜的看看,这次可别再出岔子了。”


    镇东的钱掌柜拿到药包,毫不犹豫拆开,仔细翻检后,发现了异样。他捻了一点,又闻了闻,旋即反应过来——他被人看穿了,还被人给耍了。


    钱掌柜失笑,他在这镇上开药铺几十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被一个外来户抢了生意,还被她公然挑衅?


    “好得很。”


    钱掌柜将药包摔在地上,气得脸色铁青。他招了招手,吩咐道:“你去叫上两个人,摸清她每日的路线,找个合适机会,给她点颜色看看。”


    “让她知道,这镇上的药行,不是她一个外人能掺和的。”他又想到什么,嘱咐道,“对了,不用伤她性命,让她知道知难而退,关门滚蛋就行。”


    “是,掌柜的。”


    #


    十月,药铺的几味药材见了底,孟悬黎打算去城里的药行采买一批。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


    陆观阙站在院门边,上前一步,拦住她:“今日要去镇上?路途不近,货量想必也不少,我陪你去吧。”


    孟悬黎垂眸整理衣袖,淡淡道:“没事,城里那几家药行,我都熟悉。你在家照顾孩子便是。”她理完,就直接出门了。


    陆观阙转身,看着她的背影,他知道,她决定的事,很难改变。但她自己去,他不放心。


    待孟悬黎的马车离开后,陆观阙将孩子交给张娘子,匆匆交代了几句,便立刻动身,朝着她的方向追去。


    他始终保持着距离,不敢离得太近,怕孟悬黎注意到,斥责他,到时候,两人的关系说不定更差。


    孟悬黎到城里后,去相熟的药行,验看了药材,讨价还价一番后,定下货单,约好次日送货上门。她未曾停歇,忙到傍晚,才乘着马车回家。


    然而,归途路上,马车却停了下来。


    车夫声音哆嗦,紧张道:“娘子,前面的路被拦住了。”


    孟悬黎蹙眉,掀开车帘,抬眸一望,几个人站在中央,手持木棍,面上蒙着黑布。她隐隐约约猜到了来人,示意车夫安心,跳下了车:“诸位好汉,拦下我的车,不知有何指教?”


    为首那个走上前,皮笑肉不笑道:“孟娘子,咱们又见面了。”他露出真面容:“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奉东家之命,再来劝劝您,您那药铺,还是早些关门好,大家脸上都好看。”


    “哦。又是钱掌柜的意思?”孟悬黎顿了顿,冷然道,“几位好汉,难道就不动脑子想想吗?”


    那几个人愣在原地。


    “我一个外乡人,带着幼女,为何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铺立户?”她故意抬高声音,“我背后若无人照拂,岂能安然至今?”


    “今日我少了半根头发,恐怕你们钱掌柜,连同你们几位,都未必承受得起那人的怒火。到时候,恐怕就不是送官那么简单了。”


    “也许,大概,连命都没了。”


    她的话真真假假,反而唬住了那群人。


    那几个壮汉面面相觑,果然犹豫起来。


    为首那个想起从前那个事,又听孟悬黎这番底气十足的话,心里开始打鼓。钱掌柜是给了钱,可若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恐怕有钱没命花。


    他顿了顿,拱手道:“孟娘子,您也别怪我们,我们也是受人之托……”


    “您看这样行不行,您明日关上铺子,休养两三日,我们也能给东家一个交代,如何?”


    孟悬黎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也行。不过,日后若再有此事,你们得提前告知我一声,不然,万一被那人知道了,我也保不住你们。”


    “是是是,多谢孟娘子体谅,那……那我们就告辞了。”说完,生怕孟悬黎反悔,他连忙带着手下人离开了。


    见他们窜得太快,孟悬黎抿唇,有点想笑,转过身,对着马夫温和道:“咱们也回去吧。”


    马夫点头,待孟悬黎坐稳后,挥动鞭子,驾车前行。


    #


    天色擦黑,庭院静谧,孟悬黎推开院门,不见陆观阙,心下有些诧异。往日里,他这个时候多半在院中等她,今日却不见踪影。


    没走几步,孟悬黎又见院中多了几个护卫,油然升起不好的念头。她急忙忙走到厢房,环顾四周,不见曈曈。


    孟悬黎按着心口:“陆观阙,我女儿呢?”说着,她不假思索,直接上前一步,踮起脚尖,拽住他的衣领:“你此番伪装,是不是要利用她威胁我?”


    陆观阙没料到她会这样做,低眸看着她,孟悬黎眼里有一层水光,嘴唇不住颤抖。他恍然领悟,低沉道:“我刚把曈曈哄睡,这会儿,她在屋里睡得正香。”


    孟悬黎哑然,怔了怔,松了手,陆观阙眼疾手快,顺势捧住她的脸,弯起眼睛:“怎么?很怕我把她带走?”


    “也不是不可能。”孟悬黎冷言冷语,“你从前就干过这样的事。”她后退,推开他的手:“注意你的身份。”


    陆观阙手掌一凉,条分缕析地说:“阿黎可别冤我,我什么时候干过这样的事?”他往前走。


    “怎么没?”孟悬黎轻嗤一声,“你从前找到我,没多久,就把我带回东都了。这次你来,说不定就是想把我女儿带走,威胁我,然后……”


    她被他逼到角落,隔着昏黄的光影,和他的视线交汇。陆观阙声音很沉,又很柔:“然后呢?怎么不说了?”


    孟悬黎被问住,脑海中飘过形影不散的念头:“说什么?说你怎么逼我,还是怎么娶别人?”


    “院中的人我都看到了,你伏低做小在我身边,不就是想让我原谅你?可你也明白,你早晚要回去的,你有你的妻子,以后也会有你们的孩子。我和曈曈,只是……”


    陆观阙脸色骤冷,不等她说完,就迅速低头,用拇指轻轻合住她的唇。


    孟悬黎睁大双眼,陆观阙手指轻柔,像证明,像安慰,更像吻她。她恍然回神,一把将他推开。


    陆观阙抓握住她的手,抵着她的额头,闷声道:“当年那和离书是我临摹来的,从始至终,都不是真的。阖族耆老那里,被我瞒了过去,如今族谱上……”


    孟悬黎不想听到预感的结果,忙打断他的话:“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或者说……是谁救了你?”她的语气有些结巴。


    陆观阙顿了顿,主动承认:“是郑婉若。”


    “她听到我和苏鹤的对话,换了酒。我没死成,还被她关在郑府的地窖里,后来,趁她不注意,我逃了出来。”


    孟悬黎意识到自己就不该问,更不该听。她长睫垂落,情绪冷然:“嗯。你该找她报恩才对。假惺惺在我这里做什么?起开。”


    陆观阙摇了摇头,继续解释:“我在这里,自然是为了我的阿黎。你别嫌我。”


    “族谱上,你我依旧是夫妻,天王老子来了,也拆不散。我保证,日后再也不瞒你了。”


    孟悬黎咬着唇,似乎在消除对他的怀疑,沉默了半响。陆观阙见她有些疲惫:“你一生气就不说话,我一看你不讲话,我心里就跟油煎一样。所以答应我,别不说话,直接骂我吧。”


    孟悬黎眨了眨眼,闪着亮光,盯他:“骂你?我才懒得开口。”


    “那你想做什么?”陆观阙抿唇,“是不是累了?我能抱你吗?给你揉揉?”


    孟悬黎心口微松,柔力推他,他却笑着弯下腰,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孟悬黎挣扎不过,索性,任由他抱起来。她贴着床面,闭着眼,嗔道:“方才还说不瞒我,今日就瞒我了。”她是到家才意识到,他悄无声息跟了她一路。


    “你知道了。”陆观阙手一顿,“我那么做,是怕你受伤。”


    孟悬黎侧过脸,看着他:“陆观阙,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好吗?若真那么脆弱,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陆观阙蹲下身,与她视线交汇,目光深沉:“我知道你不脆弱。”他声音低哑,“是我心疼。”


    孟悬黎重复念着“心疼”,喉间哽涩


    ,转过脸,不再看他:“之前为什么不心疼……”


    “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我孤零零一个人,我有多难过?”她吸了吸鼻子,“说什么为了我好,那也得我觉得好,才好。”


    “那阿黎觉得,什么是好的?我可以照着学。”陆观阙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极其温柔,“你别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你还是骂我吧,或者,我再跪几天?”


    孟悬黎提及从前:“我小时候,特别希望能被别人看到,但结果就是,很少人能注意到我。渐渐地,我也就习惯了自己空气般的存在。”


    “后来遇到你,我才发现,我是被你喜欢的,也是被你珍惜的,但是……你那日说的话,实在是太伤人,你说你……”她声音哽咽,几乎不能重复伤痛。


    孟悬黎的这番话,让陆观阙抛开克制与隐忍,眼睛里泛起水光。他轻柔将她抱起来,放在腿上,为她拭去眼泪:“我以为,只有那些话,才能骗过你,可现在,我却懊悔说出那些话。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这般痛苦。”


    “我说的话很不好,总惹你伤心。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讲这些恼人的话,只讲对你好的话,好吗?”陆观阙低头,轻抵着她的额头。


    孟悬黎低睫:“谁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你总是这样,陆观阙。你总这样骗我。”


    “阿黎,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当时很冷漠?很无情?”陆观阙的心口传来酸痛,“其实我根本无法克制对你的感情,不管是什么时候,一想到你那日的话,我都会忍不住心痛。”


    “看你那么伤心,我比你还要伤心。因为,我爱你,比你爱我还要爱你。”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眼睛:“你从前问我,最害怕什么,我说,我最失去你。这句话是真心的,它一直存在。”


    孟悬黎视线模糊,她伏在他的肩膀上,啜泣道:“你现在的话,就很好。你不要离开我了,不要再说那些恼人的话了,不要再丢下我了……”


    陆观阙轻拍她的背,鼻腔酸胀,闷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会再丢下你,你也不要丢下我,好吗?”


    孟悬黎混着眼泪“嗯”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曈曈呢?你把她放哪了?”


    陆观阙捧着她的脸,拭去她的眼泪:“忘性这么大?方才才说过,曈曈在你屋里。”


    “你才忘性大。”孟悬黎吸了吸鼻子,想到外面的人,“那些护卫,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观阙勾她发丝至耳后:“本想着晚上用完饭,再和你坐下说这件事。如今看来,是要一说到底了。”


    孟悬黎一怔,有些惴惴不安。陆观阙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不是坏事。但也要问问你的想法。”


    陆观阙的手指插在她发间,牵绊着他的心:“朝堂上下,乃至天下人,都以为我死了。但陛下……他知道内情,不但查清了苏鹤之事,还理解我当初的选择。”


    孟悬黎抿唇,紧紧看着他的下颔。


    陆观阙继续道:“陛下最初,想直接恢复我的身份,但犹豫了许久,觉得实在不妥。一个人突然死而复生,岂非显得太过儿戏,有损天子话语的分量?”


    “所以,我和陛下想了个说法。”陆观阙有意卖关子,“阿黎猜猜,会是什么说法?”


    “皇帝的心思,我哪能猜的出来?”孟悬黎蹙眉,旋即笑了笑,“不过你的心思,我倒是能猜一些。”


    “难道你们借大葬,做了些文章?”她的声音不大。


    陆观阙吻向她的额心,继续道:“没错。陛下会对外宣称,当年我那场大葬,是君臣联合,演给外人看的一出戏。目的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将朝中心怀不轨的大臣,一举清算。”


    “如今。”陆观阙停顿了一下,“戏已落幕,奸佞已除,你我也恢复了名位。而曈曈……”


    “陛下得知她的存在,加封她为郡主,说是对你我的恩赏。不过,这样的话,我们就得回去了。阿黎,你想回去吗?”


    听到“恢复名位”的时候,孟悬黎就猜到了后面的话,她一直沉默不说话,是觉得自己又被他绕进去。


    她问道:“先不说回去的事,你这番话这么周到,是不是早就预谋好的?还有今天,你是不是特意来惹我的?”


    陆观阙隐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低声道:“阿黎,这些话早就该给你说了,但我开始没说,是怕你不跟我好。”


    “今日的事,是上天有意撮合,护卫正好到岭南,你正好没看到曈曈,我正好把所有话告诉你。”


    “一切都是刚刚好。”


    陆观阙神经紧绷着,缓慢道:“我知道你对这里有感情……所以,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我们再回去,好吗?”


    孟悬黎伏在他肩膀上,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这样回去,朝臣们一眼便知是怎么回事,倒不如在这边待两三年,再回去,也算是全了这出戏。”


    “你可别以为我是为了你,我这是感念陛下的恩情。”孟悬黎后知后觉,又说道,“我和刘练,其实……”


    “我知道,小骗子。”陆观阙抚摸她的发丝,“当日我信以为真,也是伤心了好久。”


    孟悬黎嗔道:“谁让你……算了不提这些了。我有点饿了,你去做饭吧,我想吃鱼。”


    陆观阙含着笑:“好,给你做鱼吃。”说罢,他将她抱起来,直落落走到她屋里。


    扶摇刚进门就看到这一幕,吓了一大跳,旋即偷偷摸摸躲在窗外,听两人低声细谈,不由笑了起来。她本还担心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冷,最后会闹僵,没想到,这冬日还没来,就柳暗花明了。


    孟悬黎听到笑声,急忙推陆观阙,压低声音:“你再不去,我就前胸贴后背,饿死了。”


    陆观阙眉眼在笑,孟悬黎“嘘”了一声:“曈曈还睡着。”


    窗外的热风吹来,天色是金黄的,像陆观阙的脸色,喜气洋洋。他轻声道:“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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