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此恨无绝期(5)


    她连忙将纸条藏在枕下,稳着步子,绕过屏风,迎出去:“世子爷为何这么急?有什么


    大事么?”


    陆观阙见她神色迷茫,拽着她的手,走回内室,将东西放在炕几上。


    须臾,他将她抱在腿上,孟悬黎看到那些东西,心乱如麻,旋即挤出两滴泪,可怜道:“我手腕好痛的……”


    陆观阙眯了眯眼,单手抚摸她的下颔,柔声道:“阿黎让人出去买了什么好东西?嗯?”


    孟悬黎心尖一搐,欲坠未坠,仿佛做什么事都能被他看出来。她怔了怔,呆呆道:“平日喝的药太苦,就让暗香去买了些玫瑰酥饼……”


    “所有都是?”陆观阙将炕桌上的东西都递给她,死死盯着她的手,“打开,我看看。”


    孟悬黎依言照做,半响,蹙眉看他:“这味道,都不怎么好。”


    说着,她便叹了口气:“我没出过门,不知道哪一家的玫瑰酥饼最好吃,所以就让暗香多看几家,谁知,她便买来这么多。”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陆观阙顿了一下,孟悬黎眨了眨眼,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是我想多了。”陆观阙搂着她的腰,往后靠了靠,示意她喂,“我也想尝尝,这究竟有多不好吃。”


    孟悬黎掰了点儿,放在他唇边,陆观阙轻咬一口,见她红着脸不说话,旋即吻上她的指尖。


    孟悬黎猛地一缩,怔怔道:“你干嘛……”


    陆观阙心情大好,将她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抵住她的额头,低声道:“以后想买什么东西,想吃什么东西,直接告诉我,我去给你买。”


    这话要是放在从前,孟悬黎还真以为他是对她好,但现在,她心里门清,陆观阙就是时刻提防着自己,就连“失忆”了,他都不肯放她出去。


    孟悬黎微微蹙眉,点了点头:“我有些渴。”说着她伸手,就要去够茶盏。


    陆观阙一拦,茶盏掉落,茶水全洒在了两人身上。孟悬黎咬了咬唇:“你今日好奇怪,我派人去买个糕点,你问来问去,我想喝盏茶,你也不让我喝……”


    “生气了?”陆观阙松开她,将她的外衫扯掉,扔在地上,“我给你换身衣裳就是。”


    还没来得及反应,孟悬黎就被他抱到了床上,她闭着眼,满心都是枕下那张纸条,万一被陆观阙发现了,她浑身张满嘴,也是说不明白了。


    孟悬黎牙一咬,心一横,腿直接缠上他的腰,手搂住他的脖颈。


    整个过程,她都未抬眸看他,如今对上他的眼睛,她才有些害怕,原来他一直在凝视着她。


    孟悬黎喉间哽涩,但还是大着胆子说了声:“里面这件,也要换……”


    陆观阙倏然一笑,低哑道:“我从未想过,阿黎会这么主动……”


    “是么……”孟悬黎的心稍微安定,扬起脸,吻上他的唇,“这样算么?”


    “还不够。”


    #


    次日。


    孟悬黎在床上醒来,见陆观阙不在,她坐起身望了望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便小心翼翼从枕下掏出纸条。


    上面写着:绿云已至东都,可在七日后一见。


    孟悬黎眯了眯眼,绿云是魏渊的人,她在这时候来东都,那……魏渊肯定是知道了璞园着火的事,然后派绿云来“解救”自己的?


    孟悬黎连忙起身,将纸条烧掉,须臾,躺在床上,还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


    但现在她在外面能联系上的人也不多,与其自己再找新人,不如就去见见绿云。


    上面没提地方,只提了七日后。孟悬黎想了想,七日后好像是何家办喜宴的日子,难不成,绿云会在那场喜宴上出现?


    正想着,外面有人扣门,孟悬黎直起身子,懒懒道:“进来吧。”


    暗香捧着茶盏,绕过屏风,近前低声道:“我已按照世子妃的吩咐,寻来了避子药,只不过,开药的娘子说,若长期服用,可能会……”


    “我知道。”


    孟悬黎撩开帐幔,掀开茶盖子,看着黑褐色的汤药,一饮而尽。


    须臾,她蹙眉道:“下次,记得拿些蜜饯。”


    “奴婢知道了。”暗香接过茶盏,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孟悬黎坐在床沿,淡淡道:“这事你办的不错,既瞒过了他,也顺利拿到了药,以后……就这样用茶盏盛药。”


    “接下来,还有件事,需要你去帮我做。”


    “世子妃但说无妨。”


    “七日后,何家办喜宴,你私下打听打听,都有哪几家会去参加喜宴。”孟悬黎想了想,又道,“切记,别让人看出来什么。”


    “奴婢知道。”


    “你先下去吧。”


    孟悬黎深吸了一口气,复又躺在床上,只觉心绪乏闷,找不到出口。


    #


    七日后,便是那何家办喜事的日子。何夫人唯有二公子这么一个亲生的儿子,所以这次请了不少达官显贵之人。


    孟悬黎和陆观阙到何家府邸后,礼官引导着他们去见何大人与何夫人,还没进厅堂门,何夫人便走上前,关心道:“许久不见世子爷了,近些日子身子可还好?”


    两人都怔了一下,陆观阙微笑示意:“劳何夫人挂心,晚辈还好。”


    话落,何夫人又走到孟悬黎身边,握住她的手,笑道:“听闻世子妃喜欢赏花,我家后园种了许多,待会儿观礼后,不妨和世子爷去看看?”


    “啊?”


    孟悬黎蹙眉,猛然想起这何夫人姓魏,旋即明白了原因,她温声道:“多谢夫人提醒,我们观礼后,一定去看看。”


    陆观阙没说什么,淡淡笑了笑。


    宴席结束后,两人来到何家后园,忽而一小厮跳出来,恭敬道:“世子爷万安,我家何公子特邀您去吃盏酒。”


    陆观阙正要开口拒绝,又听那小厮道:“若世子爷不肯去,我家二公子说,要拿着酒来寻您。”


    陆观阙轻笑,侧首低声道:“何二公子与我是同窗,今日他成婚,我推脱不得,你在园中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孟悬黎“嗯”了一声:“一盏酒而已,我等你就是。”


    须臾,陆观阙离去,孟悬黎坐在亭中,静静等待着绿云的出现。


    “孟姑娘。”绿云身着华服,全然不似当初所见那般,“安好。”


    孟悬黎低声问道:“你家侯爷让你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我们侯爷被世子爷打断了一条腿。”绿云自顾自倒了一盏茶,回道,“世子妃知道么?”


    “什么?!”孟悬黎迅疾站起来,思索了一瞬,手心冒汗,“他……他居然真的敢……”


    “世子妃先坐下。”绿云将茶递给她,温声道,“我们侯爷知道您对世子爷有感情,也知道您最是心软,所以派我来,和您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茶香扑鼻,孟悬黎抿了一口。


    “侯爷可以帮世子妃顺利无误离开国公府。”绿云喝了一口,似乎有些郁闷,“但前提条件是,世子爷必须死。”


    “必须死?”孟悬黎眉尾轻挑,有些不相信,“你能杀了他?”


    绿云侧首,看向她,扬起微笑:“这次来东都,不止我一个人,还有侯府其他暗卫,杀世子爷,足够了。”


    “只不过……”绿云有意卖关子。


    “只不过什么?”


    绿云一饮而下,幽幽道:“只不过,需要世子妃亲自将世子爷引到长生观的后山才行。”


    “世子妃到底是要离开,还是要留下,就在您的一念之间。我们会在长生观埋伏五日,若五日之内,世子妃未到,那我们便回江南了。”


    孟悬黎没说话,也不知怎地,忽而想到这一个月来,陆观阙骗她的话。他说,他和她相依为命,还说他们从前很相爱,甚至,还提到了以后要生个孩子。


    当时的她,知道他在扯谎,完全没放在心上。但现在想想,自己似乎也骗了他许多。


    但无论如何,她是该走的,她是要离开他的,毕竟,他的本性根本不会改,他是最会伪装的。


    良久,孟悬黎才回神,愣了愣:“我知道了。”


    “话已传到,绿云先告退了。”


    孟悬黎坐


    在石凳上,撑着下颔,看着远处盛开的花,一动不动。意识到陆观阙出现时,已经是傍晚。


    他的脸染上一层红晕,孟悬黎眼睫扑朔,扶着他,细声道:“你醉了。”


    “我没醉。”陆观阙揽过她的腰,在她耳边喘息,“我若醉了,就找不到你了。”


    “嗯。”孟悬黎抱着他,极力抬眼,望了望模糊的霞光,半响方道,“回去吧。”


    #


    那是一个潮湿的夜晚,春雨濛濛,落在人身上,仿佛罩了一层隐形的网。对于那日的问题,孟悬黎一直停在喉间,没有说出答案。


    这几日,她一边准备着离开的衣物、盘缠、药物、地图,一边继续喝着避子药,但心却停在了从前。


    那时候,她对他充满爱意,即使他不相信,但在她心里,那时他们彼此是有情意的。


    她躺在床上,帐幔随风飘动,幽香传来,孟悬黎缓缓闭上了眼。


    陆观阙进来时,不闻动静,便轻手轻脚将烛火熄灭,褪去外袍,靠近她纤薄的背。


    孟悬黎身后被温热包围,眼尾有些湿润,闷声道:“你进来怎么不说话?”


    “以为你睡着了,没敢打扰你。”


    陆观阙的声音极其柔和,让孟悬黎以为,她又见到了从前的陆观阙。


    她拿开他的手臂,慢慢转过身子,贴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我这两日总是梦到血淋淋的场面,醒了之后,心口不住地发疼。”


    陆观阙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许是累着了,才做了这么多噩梦。”


    孟悬黎鼻间全是他的气味:“明日你有空么?陪我去长生观走走吧,兴许会好一些。”


    “好。”陆观阙向她的腰浮动,悄声道,“明日我告假,陪你去。”


    孟悬黎喉间晦涩,闭上了眼。


    陆观阙微微一愣,垂眼,向下寻她的唇,一寸一寸,滑了进去。


    孟悬黎睁开双眸,水声黏腻,轻轻推他:“太慢了。”


    陆观阙眼底泛起诧异,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将她压在床面,先吻了吻她的鼻尖:“闭着眼。”


    孟悬黎不由自主地弓身抬起,仿佛那隐隐的姿容形成了一座山。


    她印象当中,比山还要美丽的,是山中流淌的泉水。冬日时,泉水在日光下熠熠闪烁,直到春暖花开,风乍起,泉水静悄悄地融化,隐入山中,诉说着那句——春天来了。


    春日时,孟悬黎常沁出热汗,面容鲜艳明亮。她在山中,攀爬着,起伏着,直到山顶,她望着他的双眸,模模糊糊间,仿佛看到了从前的陆观阙。


    陆观阙俯身,耳垂红透,温柔迷乱道:“嗯……”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彻底抱在一起,身骨松软,宛如“木棉”与“橡树”。


    #


    次日是个艳阳天。


    他们没有去观里,而是直接来到了长生观的后山。山路上,一个小道士看到他们,忙走下来迎接:“又见到二位了,我们可真有缘分。”


    孟悬黎迟疑了片刻,陆观阙眼风一扫,冷冷道:“没缘分。”


    原来是上次撞到孟悬黎的那个小道士。


    小道士努了努嘴,问道:“今日我遇到你,明日我遇到他,人来人往,皆是过客。但我们却遇到了两次,这难道不是缘分么?”


    陆观阙懒得理,直接拉着孟悬黎的手往山顶走。她的脚步慢下来,似是而非地问了句:“你觉得什么是缘分?”


    陆观阙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些,思索了片刻,郑重道:“缘分就是,我遇到你,爱你,娶你,护着你。”


    孟悬黎心口一搐,明知不是,但还是问了:“只有我么?”


    “嗯。”陆观阙叹了一口气,“只有你。”


    两人走到山顶时,孟悬黎看了看四周,什么也没有,风一吹,草木摇动,她便明白了。


    只要他再走一步,绿云的人立刻射杀他。


    她就能离开国公府,就能彻底离开他。


    可她想不明白,他明明那么爱她,为什么要对她身边的人做那些事,处心积虑伤害他们,让他们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


    孟悬黎定在原地,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满眼都是悲痛交织复杂的情绪。


    倏然,利箭之声,裂空而来。


    “陆观阙!”


    孟悬黎猛地攥住他的衣袖,往后一拽,箭身擦过他的肩,“铮”地一声,钉在亭柱上。


    珠钗颤动,孟悬黎被他护在怀里,浑身都是他冰冷又颤抖的气息。


    侍卫们连忙走上石阶,结成方阵,就要向四周射杀。


    “不要……”孟悬黎瞪大双眼,心跳如擂,急声制止道,“我不要见血……”


    陆观阙凤眸微眯,死死盯着孟悬黎的脸,这么煞白,这么惊惶,又这么熟悉……


    这是恨他的她。


    这是没失忆的她。


    原来她想让他死啊!


    陆观阙箍紧她的双臂,直接将她抱起,声音阴冷道:“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孟悬黎攥着他的衣领,尖声威胁道:“你若杀了他们,我就死在你面前!”她在他怀里挣扎着,不顾死活地要往那石阶上滚。


    陆观阙额角青筋凸起,他抱不住她,就像掌握不住她一样。她愿意为了别人去死,也愿意为了离开,让他去死。


    可她方才,为何又后悔了?


    正要开口,孟悬黎猛然挣开怀抱,沿着石阶滚了下去。石阶上钗环零落如碎月,霞光照在她身上,凄艳而哀绝——


    作者有话说:这章写了好几个版本,但还是坚持了第一版,因为,我的好朋友对我说“狗血,狗都不写,写的就是狗血。”


    第32章 恨君不思君(1)


    孟悬黎跌在石阶上,沐浴在金灿灿的余晖下,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腥味。明明,他就要死了,她也能离开了,为什么还要救下他?


    救下他,伤害别人,再伤害自己,这是她要的结果么?不是的,为了不成为刽子手,她不得不救下他,不得不再次挣扎他,逃离他。


    若他真的死在她面前,这辈子,她即使离开,心也难安。


    陆观阙几乎是飞下来,目眦欲裂,惊吓过度:“他们不会死……他们不会死的……阿黎你醒醒……”


    说着,陆观阙将她抱起来,朝着后面人怒吼:“快去找太医!”


    这些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连忙埋低头,匆匆飞驰,赶往宫中和府中。


    孟悬黎贴着他,慢慢闭上眼,巨大的疼痛包裹着她,不知是身子痛,还是来自他的痛。


    总之,她渐渐失去意识,仿佛来到一片祥和又安静的云层中,她躺在上面,很舒服。


    陆观阙背对着山林的幽暗,朝山下踉跄踏去。一路行来,他不记得这片山林究竟有什么树,也不知道今晚的月亮会不会出现,只顾紧揽怀中人,跌撞而行。


    到府上时,他心口抽搐,呼吸急促,产生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恍惚。


    他原是得天独厚的贵胄,对这世间万物几乎唾手可得。从许州再回东都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母亲以为他惨死,悲痛万分,郁郁而终了。


    那时,父亲对他劈面叱骂:若非你这孽障,你母亲怎么会悲泣而死?你怎么不死在许州?你合该死的!


    是,他该死的,他那时候就该化作白骨,死在许州。偏偏上天怜悯,让她救下他……可方才那般,她还是因为那些无处安放的善意么?


    陆观阙点了点头,轻哼一声,坐在床沿,看见窗外两只燕子飞入廊下,啾啾叫了几声,又离开了。


    天色如绮,风忽起,庭院尽是残阳。


    医女诊断后,跪在地上,埋着头,低声道:“世子妃膝盖有多处青紫淤痕,脉象浮紧而数,恐怕是惊风入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陆观阙眯了眯眼。


    医女怔了一瞬,旋即答道:“只不过世子妃颅脑后还有些暗伤,需要喝些菖蒲汤,再观察观察。”


    陆观阙眼风扫过孟悬黎,淡淡道:“你去找德叔,让他给你安排间厢房,这些日子,你就住在府上,随时听召。”


    “下去配药。”


    医女垂首没敢抬眼:“微臣遵命。”


    #


    须臾,陆观阙用热帕子给她擦身子,


    细白皮肤上,全是斑驳迷离的红痕,像珍珠帘被粘上的烛泪,风一来,就凝固了。


    陆观阙慢慢将她身子放平,敷上药膏,给她穿好衣裳后,掀开帘子,步入书房。


    “那些人,究竟是谁的人?”


    陆观阙心存疑窦,毕竟,她这些日子哪里都没去,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根本就不可能召集那么多人。


    德叔蹙眉,有些不敢说,陆观阙见了,冷声道:“说吧,我答应过她,不会伤害他们。”


    “是……是魏侯爷的人。”德叔闭了闭眼,特意挪步到窗边。


    话落,陆观阙将手边的砚台朝地上砸去,墨浪四溅,像乌鸦的羽毛,振振欲飞。


    他恼怒道:“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亲自杀了他!”


    德叔闭了闭眼,看他身影忽长忽短,忙上前,好声劝道:“世子爷糊涂,若真杀了侯爷,那世子妃岂不是更疏远您了?”


    陆观阙手臂传来阵痛,透过一口气,问道:“那些人还说什么了?”


    “为首的叫绿云,是魏侯爷的妾室。如今来东都,是为了带走世子妃。”


    “带走?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陆观阙怒极反笑,厉声道,“我的人也敢觊觎,还觊觎这么久?”


    “是觉得自己活得久么?”


    陆观阙低低冷笑,旋即想到孟悬黎还在昏睡,便淡声道:“把那些人打二十大板,送到江南,告诉魏渊,再有这种事发生,千里迢迢,我也要去江南杀他。”


    德叔摇了摇头:“世子爷,老奴说句不好听的。您若执意这样做,只会让世子妃更怕您。”


    “怕?”陆观阙冷哼,根本听不进去一点,“她若真的怕,也不会把我引到那地方。”


    “你还觉得她怕么?”


    德叔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应下。


    #


    几日后,孟悬黎在床上醒来,浑身乏力,勉强睁开眼,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谁在那?”


    “世子妃,您可算醒了。”暗香忙上前,给她递了一盏茶,“身上还疼么?”


    “身上倒是不疼,就是有些累。”孟悬黎撑起身子,倚在枕上,淡淡道,“绿云和那些人,现在在哪里?”


    “世子爷……将他们打了一顿,扔去江南了。”暗香将帐幔别在两侧,低声道,“世子妃不必担忧,他们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受了些皮肉苦。”


    孟悬黎这才彻底醒过来,毕竟睡了那么久,头脑混沌发胀,全是闭眼前的挣扎。


    须臾,她方问道:“太医应该没看出什么吧?”


    暗香低着头,悄声回道:“这次来的是个医女,她诊脉的时候,奴婢特在窗外听着……”


    “半句未提世子妃用避子汤药的事。”


    “那方子用量极刁钻,若非国手号脉,绝难觉察。她看不出来,也属正常。况且,膝上这青紫淤痕,任是哪个医官见了,都要先吓去三分魂魄。”


    暗香点了点头:“奴婢会多留意她的。”


    “但……那我们,还要继续筹划么?”暗香歪着头,实在是想不明白,孟悬黎为何会忽而改变计划。


    孟悬黎一时答不出话,但她心里明白,自己根本没办法杀了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润物细无声的逃离。


    半响,她点了点头,笃定道:“继续筹划吧。”


    说着,她不由想起陆观阙的身世,顿了顿,吩咐道:“你去查查,国公爷如今具体在长安的哪个地方落脚,得找人送封信才行……”


    “奴婢明白。”


    #


    夜半时分,内室阴暗幽静,孟悬黎躺在床上,听到他急切的声音:“醒了为何不让人知会我一声?”


    孟悬黎拉了拉被褥,眼神荒芜寂寥,淡淡道:“知会你,让你再来伤害我么?”


    “我伤害你?”陆观阙近前,冷然道,“是谁故作失忆,和魏渊的人里应外合,要置我于死地?”


    “是我。”孟悬黎本该反驳,但现在却更平静了,“我忘了告诉你,从前在床上说的话,也都是骗你的。”


    “你刚醒没多久,一定要这样说话么?”陆观阙坐在她的床沿,眼神复杂难耐。


    “我身子没事,不过是些擦伤。”孟悬黎偏过脸,不想看到他,更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陆观阙见她面色苍白,起身将药端来,半响方道:“把药喝了再睡,会好受些。”


    “我喝不喝药,心里好不好受,都跟世子爷没什么关系。”


    陆观阙把药放在一旁,将她从床上抱起来,动作极其温柔。他心口微动,有了流动的感觉:“阿黎,你,是不是,很想让我死?”


    一句话,陆观阙却停顿了多次。


    孟悬黎唇角微动,并没有出声。陆观阙单手端起药,喝了一口,捏着她的下颔,灌进去。


    孟悬黎抗拒挣扎,黑褐色的液体溢出唇角,逼得孟悬黎面色苦闷又窒息。


    陆观阙并没有放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加深了这个吻。孟悬黎抬手,朝他侧脸用力扇去。


    “啪”的一声,陆观阙松开她,孟悬黎止不住咳嗽,呼吸急促:“你卑鄙!”


    “是。我是卑鄙。”陆观阙到底没有找到答案,强势问道,“为什么拉我?是怕我杀人?还是怕看见血?或者是……其他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似乎很怕她的回复。


    孟悬黎幽幽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有,你喊了我的名字,你舍不得我,是不是?你怕我死,是不是?”他强迫她重新开口。


    “不,”孟悬黎推开他的手,想要下去,“你别骗自己。”


    陆观阙额角青筋凸起,冷漠厉声道:“那就是想让我死,是不是?”


    孟悬黎哑然失笑,没有说话。


    陆观阙眼眸猩红,像一个被逼上绝路的困兽。他倏然将她放在床边,转身寻了把匕首,握在她手里。


    孟悬黎意识到是什么,猛然睁眼,脸色煞白:“你要做什么……”


    话落,陆观阙猛然将她压在身下:“既然你想让我死。”他呼吸急促,凶狠攥着她的手背,低哑道:“我给你机会。”


    在幽夜衬托下,手中的刀,显得愈发锋利与寒冷。孟悬黎浑身发抖,极力避开他的手:“你是不是疯了!”


    陆观阙一边摁着她挣扎的身子,一边让刀刃接近他,快要戳进脖颈时,孟悬黎借着蛮力,狠狠咬上他的手臂。


    他手臂的伤虽然好了,但留下了疤痕,此时孟悬黎咬上来,新痛与旧痛复杂纠缠,让他倏然失神,松了手。


    匕首落在跌在床上,发出一阵闷响。


    孟悬黎的唇角溢出血水,似乎烫出了许多泡:“你这个疯子,我才不会和你一样!”


    陆观阙没有一丝痛感,甚至还获得了巨大的欢喜。他强势又冷然,手指插进她的长发,逼她直视他:“原来阿黎不杀我,是因为不想变成我这样?”


    “我这样不好么?嗯?”陆观阙扯了扯唇,指尖缓慢摩挲着她的耳垂,“这么爱你,这么在乎你,这么护着你,还不知足么?非要喜欢什么苏鹤?”


    孟悬黎心口灼灼的,像被扔在了炼丹炉里,连眼睛都是烫的。她呼吸凌乱,嘲讽一笑:“你爱我?好一个你爱我!”


    “你作恶多端,不顾别人意愿,随意决定别人生死。我当初,就不该救下你,不该回东都,也不该答应嫁给你,甚至……你合该死在许州才是!”


    陆观阙怔了一瞬,想到从前有人也这样说过,旋即堵上她的唇,狠狠咬去:“张嘴!”


    眼泪是烫的,他的唇也是烫的,


    孟悬黎口干舌燥,在火炉里躺着,似乎快成水了。


    她咬着牙,死活不肯让他的舌尖进入:“你做梦!”


    说罢,陆观阙冷哼一笑,离开她的身子,熄灭烛火,坐在床沿,双眸阴冷,一动不动。


    这种平静,让孟悬黎觉得异常可怕,她缩着脚,企图想要逃离。


    可下一刻,陆观阙重新覆上来,握住她的足踝,眼睛亮得像幽夜中的毒蛇,散发着冷气:“想跑?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陆观阙折起她的腿,孟悬黎膝盖吃痛,厉声骂道:“陆观阙,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圈住我么?简直痴心妄想!”


    “无妨,我会温柔一点,让你陷落。”陆观阙吻了一下她,旋即解开她的衣裳,探手抚慰,浮动片刻。


    孟悬黎微微出汗,拼命去踹他:“你个疯子!你会遭报应的!”


    “乱说话,是要吃些苦头的。”陆观阙用膝盖分开她的腿,轻轻舔吻她唇,“对了,我才不是疯子,我是阿黎的夫君。”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折磨过对方,孟悬黎想要去咬他,陆观阙似是意识到,将她侧过身子,从后面抱着她,将她打开。


    孟悬黎意识混乱,像赤足走在悬崖边,弯弯绕绕,掉入万丈深渊。


    空气中弥漫着爆裂的气息,闷热的风拂过她的耳畔,像爬到山顶时的感觉。可她明白,她现在不是在上升,而是在下坠。


    帐幔浮动着,孟悬黎想停下,可她每每抗拒,就被陆观阙按住。


    她想起他方才的话,有些惘然,声音嘶哑,艰涩道:“你不是,你从来都不是。”


    对孟悬黎来说,坦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她一遇到陆观阙,就会下意识说反话,但现在,她说的是心里话。


    陆观阙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逼她改口,孟悬黎始终都没有落泪,此时却有了哭腔:“你不是。”


    “哭什么?你难道不满意?从前是谁主动撩拨我的?嗯?”


    陆观阙下颔蹭着她的脖颈,愠怒的气息在她耳畔喷洒,孟悬黎扬起脸,微微张口,溢出清液,娇声道:“不……”


    “不是。”


    “你不能使我满意!”


    陆观阙面色阴沉,仿佛没听见,攥住她的手臂,彻底失去分寸。孟悬黎被他围困在角落,仿佛置身于幽暗废墟,荒无人烟,空寂寥落。猛烈收缩后,她浑身汗湿,依偎着他,感受来自他的气息。


    两人沉默不语,时光似乎也停下了。


    #


    往日里,孟悬黎是最爱晒太阳的,但现在,她完全将自己困在屋里,一步也不肯迈出去。


    陆观阙进来时,看见她面容憔悴,正在喝药,孟悬黎喝完,抬眸一望,两人隔着屏风,相对无言。


    “过两日我要去长安一趟,你身子不好,在家好好养病。”陆观阙掀开帘子,绕过屏风,落座她对面。


    孟悬黎将碗放在炕几上,重新拿起书,淡淡道:“你去吧。”


    “不惊讶?”陆观阙往后靠了靠,眯着眼看她。


    “惊讶,我好惊讶。”孟悬黎勉强干笑,“可以么?”


    陆观阙眼神骤冷,直接起身,摔门而去。


    第33章 恨君不思君(2)


    孟悬黎隔窗远望,见他今日穿着一袭玄色外袍,有些像灶台底下的冷灰,黯淡无光。


    她唇角微扬,牵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前几日打听到陆观阙和国公爷不睦已久,她便让暗香假借陆观阙之名,往国公爷处递了一封信。


    国公爷看到这封信,必定大发雷霆,让陆观阙往长安走一趟。只不过,她没料到,陆观阙会应承得这么快。


    “你去送信的时候,可有人瞧见?”孟悬黎心中有些不安。


    暗香摇了摇头,细声道:“那日,奴婢跟着嬷嬷们出门采买,半路上使了些银钱,特找了个小童送去的。后来,见他从门内出来,奴婢才放心回来。”


    “如此说来,咱们这边倒没露什么破绽……”


    孟悬黎招了招手,示意暗香走近,低声问:“我父亲那边可有信来?”


    “奴婢正要回这事。一月有余了,也不知是天气作祟,还是途中生变,许州那边迟迟没有回信。”


    孟悬黎支着下颔,沉默间,陷入了思索。她本想着给父亲写信,让嘉和送回许州。可如今音讯全无,她也不敢将孩子交给他了……


    这该如何是好?


    正怔忡间,暗香忽道:“世子妃若放心不下,不如将嘉和小姐暂留国公府?世子爷总不至于为难一个襁褓婴儿吧?”


    “留不得……若留下,只怕他会用这孩子挟制我。”孟悬黎看着她的眼,深深叹道,“罢了罢了,若许州那边一直没消息,我便带着嘉和走。”


    “只不过,少不得要受些颠沛流离之苦。”


    孟悬黎向后靠了靠,觉得自己在园子里徘徊良久,从前做的梦,孟岫玉的死,苏鹤的死……皆如花神指路,可她如今才彻悟,却为时已晚。


    难道,真的要被他囚禁一辈子?


    孟悬黎只觉头脑欲裂,倚着绣枕,闭上了眼:“你先下去罢,待他离去,我们再从长计议。”


    暗香见她倦怠,垂首应下,悄步离开。


    暮色渐沉,孟悬黎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夜风透窗而入,书页簌簌作响。


    不多久,一股淡淡的酒气袭来,孟悬黎努了努鼻子,缓缓睁眼,正对上陆观阙醉意朦胧的眼神。


    她推开他,趿拉着鞋,径自往外间走。


    “世子妃,奴婢先退下了。”暗香摆好饭菜,瞥了一眼内室,掩门离去。


    孟悬黎只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净了手,坐在椅上,独自用膳。才尝了几口,便听到陆观阙厉声唤道:“孟悬黎,过来……”


    他很少连名带姓喊她,如今这般,想必是受不了自己了。毕竟,这些时日,她没说几句话,他便怒气冲冲,像要杀了她一般。


    孟悬黎长舒一口气,只觉这般日子,实在是无趣的紧。罢了罢了,横竖就要走了,再忍几天便是。


    正思量间,又听陆观阙说道:“孟悬黎,你个没心肝的。”


    她仿佛没听见,依旧在用饭。不知什么时候,陆观阙已立在她身后,夺去她手中的碗筷,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拽进内室。


    “我说话,你没听见?”陆观阙的声音十分阴冷,像被冻结的铁石。


    孟悬黎毫不挣扎,淡声道:“听见了,但我在用饭,没空回应世子爷。”


    “世子爷连这等小事也要怪罪么?”


    “你很知道怎么气我。”陆观阙取出帕子,拭去她唇角上的残渣,力道狠重。


    孟悬黎吃痛,嗔怒看他。


    “想骂我?”陆观阙眯起双眸,“还是想咬我?”


    孟悬黎觉得好笑,旋即冷嘲道:“咬你?你配么?”


    陆观阙轻笑,把她摁在妆台前的椅上,孟悬黎背后一僵,浑身颤栗,惊恐道:“你要做什么?”


    陆观阙眼眸含水,像岭南荔枝水一样,清澈透亮。他抚摸着她垂落的乌发,凝望着她:“我能对你做什么?”


    “不过是告诉你……”陆观阙抬起她的下颔,逼她直视,“我去长安这些时日,莫要乱跑,若被我发现你逃了……”


    “阿黎,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声音寒冷如淬毒,字字狠戾是威胁。


    孟悬黎强定心神,冷笑道:“我身边人不是被你逼死,就是被你杀死,我能跑到哪里去?”


    陆观阙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意味深长道:“我说过,苏鹤死有余辜,是他罪有应得。我杀他,是不得已。”


    孟悬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轻哼道:“那你倒说说,究竟是何缘故,能让你说出这般无耻之言?”


    陆观阙忍下心口的刺痛,透过一口气,冷声道:“没有缘由。”


    孟悬黎眯起眼睛,这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生死,事后,还这么道貌岸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杀人,而是救人。


    她猛地推开他,执意要起身,陆观阙察觉,径直将她抱起来,走到浴间:“不准乱跑,听见没有?”


    “没听见。”孟悬黎攥着他的衣领,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我才不怕你。”


    陆观阙深深叹气,将她放在腿上,为她解衣。孟悬黎蹙眉,冷声道:“别动我,我自己来。”


    “


    别作出一副赴死之态。”陆观阙眸色深沉,动作却轻柔,“我伺候你,不好么?”


    “怎么不好?”孟悬黎咬了咬唇,冷冷道,“能被世子爷伺候,是我上辈子修来的……”


    话还没说完,陆观阙垂眼,重重吻住她的唇,孟悬黎被迫仰面,呜咽含糊,承受着他密密麻麻的怒意。


    ……


    两人沐浴后,孟悬黎浑身绵软,瘫在陆观阙怀里。庭院上空悬着一轮圆月,给幽夜增添了许多清辉。


    陆观阙将她置于妆镜前,孟悬黎背脊发凉,猛然睁眼,嗔怒道:“你!你怎么能?!”


    “怎么不能?”


    陆观阙语气平静,目光深情又薄情,认真注视着她。也许在回屋的路上吹了风,陆观阙湿润的发丝黏在她的手腕上,从镜中看,两人完全是一个人。


    烛火未熄,红影映在他脸上,明灭两侧,看不清是温柔还是狠戾。孟悬黎咽了咽,忽而有了些怯意:“我要去榻上……”


    陆观阙握住她的双臂,俯身贴近,吻着她的脖颈,层层褪下她的外袍,中衣,小衣。须臾,雪肤映在镜中,映出晶亮光泽。


    陆观阙将她的身子转正,逼她直视着镜中的她:“甚美。”说着,他坐在椅上,揽过她的腰腹,令她背对着自己坐下。


    孟悬黎浑身发烫,咬着唇:“陆观阙……不行,这样不行……”


    “不行?那怎么才行?”陆观阙曲指探幽,很有耐心,从容不迫。孟悬黎忍不住娇吟出声:“唔……”


    陆观阙吻着她的耳垂,低哑道:“别闭眼。”


    孟悬黎如中蛊惑,缓缓睁开眼。恍惚间,镜中人染上一层欲色,娇媚潮红,全然暴露在他视野之下。


    她去抓握他手臂,声调不自觉抬高,求饶道:“陆观阙……我听你的……我不会乱跑的……我会好好在家的……”


    “当真?”陆观阙非但没有停,反倒加重了力道。


    孟悬黎不争气地溢出哭腔:“当真……我不会乱跑的……”


    陆观阙将人转过,孟悬黎不自觉紧紧相拥。陆观阙微微怔愣,旋即捧着她的脸,一寸一寸,深吻她的唇。


    此夜之前,孟悬黎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需要他的时候。理智与混乱博弈间,她在白昼选择清醒,在夜晚,却选择了沉沦。


    “抱你去榻上。”


    一步一颤,孟悬黎恍若再沐热汤。她攥紧被褥,逼自己忘掉今夜,可无论怎么逼迫,腿心暖意隐隐传来,无一不在昭示——她对他,终究存着欲念。


    月影斗转,孟悬黎侧卧于榻上。陆观阙为她擦拭身子,看到她膝盖上淤伤时,心口传来刺痛的感觉。


    他望了一眼倦怠的她,喉间滚动,旋即在她的膝盖淤痕处,落下轻吻。


    #


    几日后,晨光熹微,春日晴好。


    庭院桃花杏花争相斗艳,带着些活泼之态。内室却沉寂静谧,仿佛连时光都凝滞了。


    孟悬黎轻睫微眨,缓缓睁开眼,察觉到腰腹上的热意。他似乎也醒了,从后面抱着她,沙哑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孟悬黎从那日之后,便悟出一个道理,陆观阙此人吃软不吃硬,和他对着干,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她闭着眼,任由他圈抱。


    陆观阙见她默然不语,蓦地将她身子翻过来,孟悬黎不由惊呼,瞪着圆眼:“你!”


    字音刚落,清冽的气味混着热意裹着她,陆观阙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安生在府里待着,半步不许外出。可记得了?”


    孟悬黎眼风扫过他下颔,闷声道:“记得了。”


    “今日倒学乖了?”陆观阙挑眉打量,瞅了瞅她,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孟悬黎努了努嘴,轻轻“嗯”了一声。


    陆观阙将她往身上搂,似乎要把她揉进骨子里,孟悬黎吃痛,没好气道:“世子爷,疼。”


    “哪里疼?”陆观阙偏要追问。


    孟悬黎别过脸,不作声了。


    陆观阙手指插进她的乌发,轻轻拨弄,低声道:“府上的女卫不多,昨夜,德叔将秋荷调了回来,这几日让她先护着你。等我回来,让她再走便是。”


    孟悬黎眯起眼睛,这人倒有意思,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还是觉得自己会逃,所以把秋荷安在自己身边,好替他通风报信。


    孟悬黎不由在心里冷笑,好一个虚情假意。


    “怎么不说话?”陆观阙引她开口,“不喜欢秋荷?”


    “喜欢。”


    孟悬黎已经懒得搭理他这种问题了,她满脑子都是如何说服秋荷出门一趟。


    “时辰不早,我得走了。”陆观阙没动,顿了顿,问道,“临行前,你没有半句要嘱咐我的?”


    孟悬黎着实没什么想对他说的,但还是应付了句:“望你早去早回,一路平安。”


    “不想我?”


    这般厚颜无耻的话,孟悬黎听了,真想给他一拳,怎么会有人这么厚脸皮,既圈着自己,还要让她时刻想着他,实在是强盗行为。


    “想。”她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陆观阙抿唇,似是不信:“是么?”


    “但愿是真的。”


    孟悬黎闭着眼不吭声,脑海里全都是逃离的细则,正想着,眼睫一热,陆观阙垂眼,落下轻吻。


    待他穿衣离去,孟悬黎才敢睁开眼,她按着心口,撑着身子坐起来,掀开帐幔,听了听四处,发现廊下有丫鬟们在说话。


    孟悬黎静自穿好衣裳,赤足下床,走到窗边,细细听去。


    “我听说,世子爷此次去长安,是要见国公爷。”年长的那个丫鬟说道。


    “国公爷?不是说,他们父子失和已久么?”


    “血脉还连着筋呢,听说这次,好像是国公爷身子欠佳,临老了,想见见亲儿子。”


    孟悬黎瞪大眼睛,这怎么和自己写的不一样?难不成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国公爷刚好给陆观阙写信了?


    “姐姐,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惹得这对亲父子一夜成了仇人?”


    “这种秘闻,别说我们,我看连世子妃都不知道。”年长的那个丫鬟说道。


    “话说也是奇怪,世子妃最近都不出门,都不和咱们这些下人说说笑笑了……”


    两个小丫鬟话还没说完,就被嬷嬷喊走了:“你们两个不干活,在廊下嘀咕什么呢?若吵醒世子妃,就让你们去后园子捡树枝。”


    孟悬黎深深叹气,她们方才提到的秘闻,究竟会是什么?她从前只知道长公主被人所害,但不知是被谁所害。


    罢了罢了。这些事都和她无关,她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找上秋荷,和她好好说说才是。


    #


    微风吹过,午后暖阳倾洒在后园。孟悬黎终于踏出房门,站在廊下,畅快呼吸。


    秋荷果然和她想得一样,见她出来,忙上前,殷切道:“世子妃,暗香在后园子忙着,让奴婢来扶您吧。”


    孟悬黎皮笑肉不笑看着她:“咱们主仆,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你说是吧,秋荷?”


    秋荷咬着唇,想起上次的事,自己明明按照世子爷的命令,事无巨细的上报,本以为能等来什么好消息,谁知道,第二天,世子爷直接把自己打发去庄子上了。


    她知道世子爷这样做,是因为世子妃,但她还是心有不甘,所以这次回来,便马上奉承了世子妃,只求她能容得下自己,这样,自己也能博个好前程。


    “世子妃说的是。”秋荷垂首,扶着她来到后园。


    孟悬黎看了看四周,发现此地安静无人,想来是暗香的手笔,便寻了秋千坐下。


    秋荷很有眼色,立在一旁,问了句:“奴婢来推世子妃吧?”


    孟悬黎摇首,定定看着她:“秋荷,你在国公府多久了?”


    “四五年了。”秋荷如实回答。


    “难怪。”孟悬黎抿唇微笑,平静道,“这么说的话,世子爷待你,和旁的丫鬟就不一样了。”


    秋荷忙跪下,低声道:“世子爷不爱说笑,待我们这些下人,都是一样的。”


    “是么?”孟悬黎攥着秋千绳,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湖光上,“可我怎么觉得,世子爷挺喜欢你的……”


    “国公府的暗卫大多都是男子,唯有你,是个特殊的。还有,世子爷将你打发了,又把你喊回来,这是为什么呢?”


    “世子妃真是折煞


    奴婢了,奴婢万不敢有此心。”秋荷眼底闪过惊喜,但语气还是谦卑的。


    孟悬黎叹气,故作失意:“好吧。”


    “我看你长得好,性子也好,还是国公府的老人。本想着让你给世子爷做妾室,如今看来,还得重新挑人才是。”


    秋荷猛然抬眼,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世子妃的意思是……让奴婢日后在世子爷身边伺候?”


    “对。”孟悬黎侧首看向她,郑重道,“你愿不愿意?你要是不……”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秋荷磕头声:“奴婢愿意,奴婢一定好好伺候世子爷,伺候世子妃。”


    “如此甚好。”孟悬黎眯起眼睛,瞅着她的衣裳,说了句,“不过,这件事你先别告诉世子爷,等他回来,我亲自给他说,给他个惊喜?你看怎么样?”


    “奴婢听世子妃的就是。”


    “过几日,我陪你去买些新衣裳,估计会待上一整日,你到时候提前梳好妆。”


    秋荷欣喜过头,孟悬黎说什么,她便称是,来来回回,只记住了那句“先别告诉世子爷”。


    孟悬黎见她如此,心坦然落下来,柔柔笑道:“来推我罢。”


    “是。”


    #


    到了这一日,晨光灼人,孟悬黎还没出门就觉得脸颊发烫。她对着妆镜,看向暗香:“嘉和到许州了么?”


    “到了,今早去递铺的时候,收到了孟大人的回信,上面说,昨日便到了。”暗香小心给她戴耳坠。


    “辛苦你了,这几日净忙着嘉和的事了。”


    “奴婢这点事,和世子妃办的事比起来,不算忙。”暗香看到桌上的同心结,问了句,“世子妃,这还戴么?”


    “不带。”孟悬黎眼神平静,面色无波,“银票我都缝在你的衣裳和鞋底里,那个首饰匣子,里面夹层是你的身契。你去换上拿好,一会儿我们就走。”


    “奴婢……奴婢用不了那么多。”


    “用得了,你帮我这么多,我合该帮你的。”孟悬黎忽而想到什么,“秋荷现在在哪?”


    暗香走近,悄悄道:“她今日一大早便起了,如今还在梳妆。”


    孟悬黎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你快去。”


    #


    三人来到绣罗坊时,人并不多,孟悬黎笑着对秋荷道:“你去吧。”


    “奴婢不敢。”秋荷垂首,看起来很是恭敬。


    “什么奴婢?”孟悬黎特意拍了拍她,“银钱已经付过了,你跟着掌柜娘子,看到喜欢的,就去试一试,我和暗香在雅间下会儿棋,你且慢慢挑就是。”


    秋荷躬身行礼:“是。”


    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孟悬黎迅疾赶到雅间,关上门,换了身男装。


    出来时,暗香都没认出来:“世子妃,待会儿会有人来穿上你的衣裳,在雅间下棋。”


    孟悬黎点了点头:“幸好秋荷答应的快,不然我们也没法出门,更找不来外人帮忙。”


    孟悬黎故作倜傥公子,牵起暗香的手,低低道:“若他人问起来,就说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听到没?”


    暗香颔首:“世……公子,咱们快去码头,南下的船,马上就走了。”


    两人形同寻常“夫妻”,掏够银子,凛然上了船。


    #


    当天傍晚,秋荷试了许多件衣裳,待到雅间时,却发现孟悬黎和暗香不见了。她惊魂未定,忙抱着衣裳,赶回国公府。


    躺在床上,她心中又惊又怕,若弄丢了世子妃,世子爷回来必定是要斥责她的,到时候,别说什么妾室,就连丫鬟也做不成了。


    她思绪混乱,找不到最好的办法。忽而,她看着床上的那些衣裳,眯着眼笑了笑,若她现在变成世子妃的模样,这样一来,不仅能嫁给世子爷,还能隐去世子妃失踪的消息。


    可她,该怎么做呢?


    秋荷坐起身,恍惚中,想到了顺和楼的戏班子,那些伶人,不是最会变脸演戏的么?


    等等……


    若这件事被世子爷发现了,她是不是会死得更惨?秋荷的眉头绽开又紧蹙,就这样想了有五六日,她才不情不愿,给陆观阙递了封信。


    陆观阙接到来信,还没看完,就直接骑着马,从长安赶往东都。回来时,便见国公府冷冷清清,没一点人气儿。


    他找上秋荷,猛踹了她一脚:“说,完完整整的说,她究竟怎么逃的?”


    秋荷吃痛,蜷缩跪在地上,哭道:“世子妃说要带奴婢去试衣裳……等奴婢下楼时,世子妃就不见了。后来奴婢寻了许久,都不见她的踪影,就连码头都没有世子妃的踪迹。”


    她果然是骗他的。


    他真是太纵容她了。


    陆观阙闭着眼,额角青筋凸起,忽而又想到什么,忙问道:“嘉和呢?她是抱着嘉和走的?”


    秋荷含着泪,眨了眨眼,疑惑道:“嘉和小姐……这几日都没出门,奴婢竟顾着世子妃的事了,都没注意到……”


    陆观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踹开门,发现嘉和的屋里也是空荡荡的。


    他拳砸门框,震落了许多灰烬,旋即,他强压怒火,平静道:“去,去许州把那个孩子给我接回来。若她再出了意外,我便要了你的命。”


    “是。”


    #


    那是五月二十日的破晓时分,孟悬黎躺在船舱里,听着暗香平稳的呼吸声,心绪不由想到了这半个月发生的事。


    她们隐名埋姓,扮作商贾夫妻,随着船,一路南下。幸而她们带了许多银子,说话办事都算是平安顺畅。


    如今她们在岭南韶州地界,天明时在南雄州登舟,沿着北江,就能一路顺流而下,直抵岭南核心——广州。


    明明已经离开他了,可她心里却酸涩胀痛,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正怔忡间,孟悬黎忽而听到舱外传来噪杂的脚步声。


    “快醒醒,都快醒醒,流寇来了,速速起身!”


    孟悬黎将暗香拍醒,匆忙系紧男子衣袍。推门而出时,外面的日光映着大海,刺得人眼底生疼。


    须臾,她弯腰,攥着暗香的手,小声道:“莫慌,跟着人流往岸上走。”


    “公子看起来像是遇到过流寇?”暗香看她一点也不慌。


    孟悬黎唇角噙笑:“小时候,我常跟着乡下的伙伴玩水,当时便遇到过流寇,他们不过是抢一些银钱而已。莫慌……”


    话音未落,身后骤然爆出凄厉惨叫,孟悬黎抬眼一望,血光飞溅,黑影执刀而来。


    她喉间哽塞,颤声问道:“暗香,你们岭南的流寇,都这般凶狠么?”


    “公子小心!”暗香急急将她拉走,躲在舱板后,看到旁边有备用的小船,指了指,“那儿有救生的小舟!”


    孟悬黎咬了咬唇,倏地将身上的银票全塞到她袖中:“你乘舟去岸上,离岸边只一点距离,我可以游过去。”


    “这怎么行?公子……不,世子妃,你人生地不熟的,这怎么行?”


    孟悬黎摸了摸她的脸,笑道:“记得你说过溺水的旧事,但你别忘了,我却是在浪里救过人的。”


    说罢,她猛力一推,恰逢匪寇砍断缆绳,船身倾轧而下,掩住了暗香的呜咽。


    见暗香还想喊叫,孟悬黎摆了摆手,下一刻,她纵身跃入水中,身形绽开如春日的玉兰,舒展柔软。


    她的身体被水包裹着,脊背生刺,冰冷入骨。不久,巨大的水流推着她,她像狂风下的一片树叶,完全失去方向。


    她想张口,海水猛地灌入口中,辛辣刺鼻,直冲颅顶,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但幸好,天渐渐亮了,太阳挣脱


    云层,为她指明了方向。她从来不惧怕水,就像从来不惧怕黑暗一样,她已经成功离开了他,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待挣扎到岸边岩礁时,掌心已磨出血痕,孟悬黎瘫软着,呕出好几口咸水。


    喘息未定间,忽见玄色锦靴,朝她而来。孟悬黎抬眸一望,撞进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来人轻笑如寒冰:“阿黎几时学得这般好水性?”——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抱歉[捂脸笑哭]


    第34章 恨君不思君(3)


    孟悬黎身着月白直裰,青丝凌乱贴于颈侧,宛如遭了雨打的松竹。


    陆观阙立在她面前,衣袍被海风拂动,面色如水,眼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倏然,他俯身,捏住她的下颔,逼迫她仰起脸:“说话。”


    他盯着她,眼神似乎能把她刺穿:“为了离开我,不惜跑到岭南这瘴疠之地?”


    咸涩的海水在她唇齿间回荡,孟悬黎闭了闭眼,心如死灰,扯出一个讥诮的笑:“你都知道了,何故再来问我?”


    她偏过头,试图避开他的钳制。陆观阙察觉,直接攥紧她湿透的前襟,将她拽到怀里:“看着我。”


    “孟悬黎,我真是小瞧你了。嗯?装失忆,装乖顺,还要张罗着给我纳妾!在我身边,心里想的都是怎么逃离!如今逃到这里,连海都敢跳!”


    “你知不知道……”


    他眼底泛着红丝,怒火与心疼在心中如翻江倒海,层层袭来。后面的话,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陆观阙在长安见到信的时候,几乎魂飞魄散。一路上,日夜兼程,也不知跑死多少马,好不容易到了东都,还扑了个空。


    后来费尽力气,将整个东都翻了一遍,才有了线索。刚追到岭南地界,又亲眼见她纵身一跃。


    她这接二连三的举动,当真是比杀了他还要痛心。


    孟悬黎被他抱得喘不过气,蹙眉挣扎:“不然呢?难道让我等你回来,继续被你圈在府里,被你折磨而死?”


    “折磨?”


    陆观阙心口传来刺痛,他握住她的后颈,逼她抬眼:“若我真想折磨你,你以为你能走出国公府?若我真圈着你,就不会只派一个秋荷看着你!”


    孟悬黎苦笑,哽咽道:“那我是不是该对你感恩戴德?”说着,她的泪珠忍不住滑落。


    陆观阙盯着她的眼尾的水光,感觉自己的心被片成了碎末。


    他抵住她的额头,极力压制心中的怒火,低哑道:“所以,你宁愿跳海,宁愿冒着被流寇杀死的风险,也要离开我?是么?”


    孟悬黎身子发软,有些站不住,旋即凄然一笑:“是。”


    话音刚落,陆观阙解下披风,将她包裹着打横抱起。顿了顿,他自嘲道:“原来你这么恨我……其实,你恨我也好,总比心里没有我强。”


    “我告诉你,这辈子只要我活着,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你休想再离开我半步。”


    海风卷着腥气袭来,他的话像海底的礁石,冰冷而执拗,重重砸在孟悬黎心上。


    她隔着日光,模糊望向他的侧脸和黑眸,一股彻骨的寒意蔓延全身。


    孟悬黎身心俱疲,缓缓闭上了眼,后来他还说了什么,她有些记不得了,只记得,车帘落下时,万籁俱寂。


    #


    当晚,他们没有宿在驿馆,而是去了当地刺史的别院。雨点砸在芭蕉叶上,啪啦作响,窗子上凝出水雾,庭院依山而建,漫起一层白茫茫的烟霭。


    陆观阙抱着孟悬黎,径直步入浴间,这里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物。


    他将她放下,孟悬黎双脚落地,踉跄了一下。陆观阙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稳住。


    孟悬黎别过脸,嗓子哑得厉害:“我自己来。”


    陆观阙见状,反将她摁在椅上,冷声道:“我看我是把你娇纵过头了,出来没几日,脾气倒不小。”


    孟悬黎揉按额间,抬起脸,对上他的眼睛:“你这般嫌弃我,不如出去,我自己洗。”


    陆观阙像是没听见,目光黏在她身上,湿透的衣裳紧紧贴着她的肌肤,勾勒出纤细却不失韧性的轮廓。


    “看我如此狼狈,你很高兴?”孟悬黎见他盯着自己看,咬着唇,瞪了他一眼。


    “高兴。”陆观阙抬手,慢条斯理地解开她的系带,“好不容易逮到你,我自然高兴。”


    孟悬黎瞥见他眼底的血丝,怔了一瞬,倏地垂首,低声道:“我绝对不会和你回去的。”


    陆观阙摇首,指尖滑过她颈间肌肤。


    孟悬黎刺痛蹙眉,冷冷道:“你再怎么威胁我,我都不会和你回去。”


    “阿黎的话,说的有些早。”陆观阙淡淡道。


    说话间,陆观阙将她的外衫褪下,扔在地上,发出湿闷的声响。


    孟悬黎僵着身子,试图忽视这种令人尴尬的触碰:“你出去,我自己洗。”


    “那可不行。”陆观阙意味不明道,“我还有话没说。”


    孟悬黎懒得理他:“什么话?”


    “你以为,你把嘉和送到许州,就没了后顾之忧?”陆观阙目光落在她身前,嗓音低哑,“还有你那小丫鬟,如今登了舟,正在寻你呢。”


    孟悬黎眯起眼睛,死死盯着他:“你连襁褓婴孩都不肯放过?”


    “不是我不肯放过她,而是,这孩子得你看重。我不拿她挟制你,我还能拿谁呢?嗯?”


    孟悬黎心下冷笑,千算万算,没算到父亲居然那么不中用,三言两语,就把嘉和交给陆观阙了。还有陆观阙,千里迢迢,把嘉和抱到岭南,就为逼她就范。


    这两个人简直是豺狼虎豹,她当初怎么就相信父亲能好好照顾嘉和?


    孟悬黎越想越恨,猛地跃起,反手就是一巴掌:“你们都是混蛋!我爹是,你更是!”


    “啪”的一声,陆观阙不闪不避,反而抚上面颊,如鬼魅般瞧着她:“打得好。”


    “这说明,我来对了。”言罢,他微微一笑,将她摁在椅上,继续给她脱衣裳。


    孟悬黎浑身都在抗拒他,伸手去打,抬腿去踢,甚至,现在给她一把刀,她都能取了他的性命。


    陆观阙沉着脸,一把扣住她的足踝,阴冷望去:“孟悬黎,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跟我回去已成定局。”


    “我劝你安分些。”他的声音像冬日的雨,有一种特别的湿冷,“不然,便不是这般惬意了。”


    孟悬黎低眸,对上他的眼睛,浑身血液逆流,足尖蜷缩,惊惧中,她闭着眼,一幅赴死之态。


    当最后一件贴身小衣被褪下时,微凉的空气触及肌肤,她下意识环抱住双臂,将自己蜷缩起来。


    陆观阙站起身,将她抱在怀里,放在热汤中。


    烛光与水汽交织,孟悬黎唇红齿白,乌发淌在胸前,雪肤蒙上一层暧昧的光影。


    陆观阙眼神静如深潭,目光端详着她,停留了许久。孟悬黎咬唇瞪他,却看不透他眼中复杂的情绪。


    须臾,陆观阙拿起温热的布巾,浸入热水盆中,绞得半干,为她擦拭。


    布巾轻柔,他的力道却不轻柔,甚至还带着一种明确的惩戒意味。所过之处,都让她泛起淡淡红痕,尤其是那细微处,更是让她酥麻刺疼。


    她闭着眼,牙关紧咬,感觉陆观阙是要擦去海水的痕迹,擦去她逃离的念想,甚至还要擦去她身上不属于他的气息。


    视觉渐消,触觉和听觉愈发清晰。孟悬黎感受到他灼热的视线,听到他平稳却隐忍的呼吸,还闻到他身上那熟悉,却令她心悸的冷冽气息。


    倏然,孟悬黎缩回手,倒吸凉气:“疼死了……”


    “还知道疼?”


    陆观阙捏住她的手腕,抬起她的胳膊,擦拭她的手臂内侧。


    孟悬黎猛地一颤,忍不住要挥开他,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动。”他低声警告,带着威胁的意味。


    整个沐浴过程,只有布巾入水、绞干、擦拭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之间紧绷欲裂的呼吸声。


    她想,这不是惬意的沐浴,而是沉默的“训诫”。


    孟悬黎靠在桶壁,忽而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了。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无论她逃到哪里,变得如何狼狈,最终清理这一切的人


    ,只能是他。


    洗完后,陆观阙用宽大干燥的软巾将她裹住,拦腰抱起,步入内间的床榻。


    她在他怀里轻得像一瞥月影儿,却又重得让他心尖沉坠。


    穿过回廊时,夜风拂过,孟悬黎的湿发散出淡淡的香气,和他身上的味道交缠在一起,让陆观阙差点失神。


    步入内间,他将她放在床上,孟悬黎缩在被褥里,露出一张苍白却又染上红晕的脸。


    陆观阙立在床边,居高临下,端详着她的脸。须臾,他俯身,拂开她额前湿漉的碎发,指尖停在她微微颤抖的眼睫上。


    “记住这种感觉,阿黎。”他嗓音低哑,“这辈子,你都别想再忘记。”


    此话一出,孟悬黎惊惶望着帐幔上的鸳鸯,身子凉阴阴的,僵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他这话,是在警告她?若再逃走,他会比这次更狠辣无情?


    孟悬黎心中泛起苦水,明明差一点就能离开了,被他逮到,再回东都,这辈子是不是都没有机会逃出来了?


    不,绝不。


    她一定还有机会离开,只不过,在离开前,得给嘉和好好盘算未来。


    虽说她答应孟岫玉照顾这孩子,但自己日后离开东都,一路上少不得要颠沛流离,她不能连累这孩子。


    可……将她送到哪里比较妥当?


    等等。孟岫玉生母是琅琊王家女,虽说如今已经不在了,但王家那几个舅舅,也都是丰标不凡,若把嘉和送过去,想必他们会用心护着她。


    但要怎么联系王家人?


    正怔忡间,陆观阙褪去外袍,一身素白中衣,躺在她身侧。他沉默良久,方道:“还在想如何逃?”


    孟悬黎心下冷笑,不想着离开,难道还想着跟他举案齐眉,好好过日子?虽然从前有过这样的痴心,但以后,绝对没有。


    “又成哑巴了?”


    陆观阙抬手放下帐幔,隔绝外面的虫鸣声,旋即掀开被褥,凝视着她的侧脸。


    “没有。”孟悬黎思索片刻,低声道,“你想让我回去,也成,但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条件?活到现在,你是头一个敢对我陆观阙提条件的。”陆观阙眯着眼,语气不算太好。


    孟悬黎见他不肯答应,别过脸,不作声了。


    沉默良久,温热的气息包裹着她,陆观阙将她的身子侧过来,叹声道:“你且说说看。”


    孟悬黎努了努嘴,抛出鱼饵:“一,你派人把嘉和送到琅琊王家,再送去一封信,让他们好好照顾这孩子。二,派人把暗香安全送回家。三,你不能再用别人的性命来威胁我。”


    “好。”


    陆观阙答应的很干脆,反让孟悬黎生疑,问道:“当真?”


    陆观阙目光沉冷,意味不明道:“若你不再逃,我自能做到。”


    孟悬黎眯起眼睛,原来他仍然不相信自己会乖乖跟他回去,也罢,谁让她也不相信他能履约。


    不过,若真把嘉和送到琅琊,王家那些人,应该不会将嘉和给陆观阙。还有暗香,她那么聪明,历经此事,警惕心也会更高。


    “我不逃。”孟悬黎微微一笑,回视他。


    陆观阙“嗯”了一声,幽幽道:“但愿如此。”


    他的声音很轻,却听得她背后发凉,不禁打了个冷颤。


    陆观阙似乎察觉,将手搭在她的腰腹上,温柔道:“睡吧,明日就回去。”


    孟悬黎怔了怔,抬眸望向他的下颔,只觉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但究竟怪在哪里,她还不清楚。


    #


    六月初,夏日初至,热风撩人。


    丫鬟们见两人归来,都很有眼色,行礼退下后,庭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的身影。


    孟悬黎刚进棠梨居,便闻荷香溢散,整个人仿佛可以躺在荷叶上,惬意悠悠。


    只不过,这院子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四面抄手游廊,中间石路,两侧种植着海棠梨花,抬眸一望,匾额上的字,似是陆观阙亲笔。


    “喜欢么?”陆观阙含笑望她,温柔道,“外面日头毒,咱们先进去吧。”


    孟悬黎深觉此人怪异,那晚之后,就一直对自己笑,有时候笑得让她脚心发凉,直穿颅顶。


    她讪讪应付了句:“挺喜欢的。”


    方踏进屋门,便听到门扉“砰”地一声被人关上,她惊讶回首,见陆观阙笑意深深:“阿黎既然回来了,又答应我不再逃,便证明给我看。”


    孟悬黎追想他那晚的反常,果然怪异,他根本不相信她,他就是想圈禁自己,所以他才假意答应。


    “证明什么?”她咬着唇,双手去推门,冷冷道,“你把门打开!”


    “打开?”陆观阙见她还是这般倔强,忽而敛起笑容,轻声如寒冰,“好不容易抓到你,怎么舍得再放你离开?”


    “这间屋子,如今只有我能进出。”


    陆观阙去岭南之前,就吩咐人特意修整了这屋子,窗棂俱换了金木打造,门外落了重锁,专为囚她,试探她是否心甘情愿回来。


    孟悬黎转身四顾,眼风一扫,发现这屋里的东西,全被换掉了,甚至连蜡烛都没有。多宝格上空空如也,连个瓷瓶都不见,生怕她拿了碎瓷片自戕。


    她哑然失笑,忙搬着鼓凳,向窗子砸去。


    陆观阙听了,眯起眼睛,冷沉道:“阿黎,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力气。你若乖一些,我明日便将你放出来。”


    “今晚,你就在里面好好想想,以后是要乖乖待在我身边,还是执意要离开。”


    孟悬黎额间出汗,越想越恨,还不如在路上直接跑了算了。如今困在这里,完全跟外人联系不上。


    她放下鼓凳,忽而瞥见床榻,心生一计,委屈说道:“屋子太黑,我睡觉会做噩梦。”


    “噩梦?”陆观阙沉默片刻,想到她从前常做噩梦,被梦魇所困,旋即说道,“今晚,我陪你。”


    孟悬黎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出哭腔:“陆观阙,你个骗子,把我困在这里,不让我出去。嘴上说陪我,说不定到晚上就忘了。”


    “不会忘。”


    陆观阙抬手,明明是决心将她锁在此处,试探她的心意。她这一哭,他竟有些心软,甚至,这会儿都想把她放出来。


    “那你今晚定要来……”孟悬黎眯着眼,死死盯着床榻。


    “好。”


    #


    夜半时分,内室一片寂然,孟悬黎盥漱后,侧躺在床上,静候陆观阙的到来。


    她指尖悄悄探入枕下,触到那支寻觅良久的金簪,簪尖被她磨得极利,到时候,就别怪她狠心了。


    谁让他把她锁在这里的。


    她必得让他吃些苦头才行。


    不多久,门锁轻响,陆观阙推门而入,悄无声息走到内室,坐在床沿。


    孟悬黎察觉他来,挤出两滴泪,淡淡道:“早知如此,我就不答应你回来,直接死在海里算了。”


    “还怨我?”陆观阙轻轻拍她的肩,示意她转身,“被你骗久了,我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把囚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孟悬黎暗中攥紧金簪。她撑起身子,被他围困在角落,小声道:“怎么不得已?”


    “我都答应你回来了。”孟悬黎抬眸,对上他的眼睛,“还要我怎样?”


    “是真心回来的么?”陆观阙凝视着她,“若不是她们,你不会回来的。”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你现在心气浮躁,在这屋子里待几天,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孟悬黎听到“做错了什么”,眼底染上一抹厉色,幽幽道:“屋里太暗,你近些。”


    说着,陆观阙抚上她的双肩,就要去抱她。孟悬黎冷眼怒视,握着手中的金簪,朝着他的后背,用力刺去。


    这一下,她用尽全力,簪尖没入衣裳,发出沉闷的撕裂声。


    陆观阙闷哼吃痛,反手按住伤处,咬牙切齿地端详着她。血珠从指缝间渗出来,滴在被褥上,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


    孟悬黎微微一笑,下颔蹭着他的颈间,低冷道:“我根本就没有错。错的人,是你。”


    “你不是想把我囚在这儿?我告诉你,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说完,她将他推倒,就要下床,陆观阙猛地将她拽回,压在身下,浑身散发着狼的气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屋子里的东西,无论大小,都是我让人亲手准备的?”


    “那又怎样?”孟悬黎偏着脸,胸口猛烈起


    伏。


    “怎样?”


    陆观阙反手将簪子拔出来,扔在地上,发出脆声。他抬手褪下外袍,露出里面的护心甲。


    孟悬黎瞥了一眼,忽而明白了什么。她狂乱挣扎,陆观阙摁住她的双腕,隐忍道:“今日听闻你骤然流泪,我以为你是真难过。”


    “甚至,我还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陆观阙哑然失笑,“穿上这护心甲时,我还竭力骗自己,你让我今晚来,是因为害怕。”


    “可现在……”陆观阙握住她的脖颈,悲泣道,“阿黎,你是真的想让我死啊!”


    孟悬黎呼吸急促,抓住帐幔,还想往外面逃。陆观阙眼眸猩红,忽而失笑,眸底翻涌着骇浪。


    他扯下帐幔上的流苏,缚住她的手腕,青丝交缠如墨浪灭顶。


    他轻啮她耳畔玉珠,气息灼灼,哑声缱绻道:“你既救了我……”


    “便该知晓,这辈子,你都是我的药。”


    “我根本就不想救你!”孟悬黎的指尖划过陆观阙的背,留下一道道血痕,“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陆观阙撬开她的唇齿,将她的手腕举过头顶,褪去她的衣裳。


    须臾,孟悬黎眼神涣散,疼痛和酥麻像蚂蚁一样,咬着她的身子。她不安扭动着,昏暗中,闭着眼,一幅任他摆弄的态度。


    “陆观阙,你说过,你不会强迫我的。”她的声音平静的可怕。


    陆观阙怔了怔,旋即松了手,给她盖上了被褥:“我说到做到,那你呢?”


    孟悬黎心弦崩裂,蜷缩着,像受伤的幼兽:“我不知道,是你说我做错了……我根本就没错……错的是你……”


    “是你要囚禁我的……是你让我变成了这样……是你,都是你!”


    声声凄厉,陆观阙心中五味杂陈,不免放低声音:“我不怪你。”


    “那你把我放走。”她忽而回神。


    陆观阙眸色一暗,心下深觉她还在筹谋:“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但必须在我身边。”


    “明日我将这屋子的东西撤了,你就去廊下晒晒太阳。”陆观阙背后刺痛,强忍着安慰她,“我去包扎一下。”


    陆观阙合门离去,孟悬黎闭着眼,没有回首看他。


    #


    次日,孟悬黎在噩梦中醒来,抬眼四顾,但见空寂辽阔,满室凄清。


    她挣扎着坐起身,只觉浑身酸痛,低头看见手腕上被流苏勒出的红痕,想到昨晚种种。


    她深深叹气,只觉自己想要逃出去,还要再镇定些,再费些心血。不然,就昨晚那般,只能被困在这四方天里。


    陆观阙再次进来时,已是傍晚,见她神魂抽离,正在喝药,孟悬黎眼睛不动,死死盯着茶盏,一饮而尽。


    “喝的什么药?这么苦?”陆观阙夺过,茶盏底残留着黑色的汤药,散发着不同寻常的苦涩气息。


    孟悬黎也不抬眼,淡淡道:“安神汤而已。”


    陆观阙蹙眉,深觉不对,忽而厉声,对下人吩咐道:“去请余太医!”


    第35章 恨君不思君(4)


    晚霞透过窗子,落在孟悬黎的余光中。她抬眼一望,发现陆观阙的眼睛像海底的礁石,随着海浪波动,只留下了执拗与强势。


    陆观阙见她冷淡不语,将茶盏放下,掏出丝绢,微微俯身,给她擦拭唇角的药渍。


    热息忽至,孟悬黎眼睫乱眨,别过红脸,不去看他。


    陆观阙轻微一笑,落座对面:“余太医医术高明,定能治好你的梦魇。”


    “如今我喝什么药,世子爷都要管。”孟悬黎勾起唇角,讥讽道,“对我可真‘贴心’。”


    贴心?


    他是担心她生病,怕她故意隐瞒病情,所以才派人去请太医。


    陆观阙以手支颐,忽而想到晨时,收到父亲在长安病故的密信。他独坐书房良久,如今脑海里全是父亲泪流满面的样子。


    “我这几日总做梦,梦到你母亲还在,梦到你还没长大,咱们还是一家人。”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未能护住你母亲,恨我此后沉溺悲痛,迁怒于你,对你苛责疏离,让你孤戾成长。”


    “然,有一事……”


    正追想着,余太医推门而入,步至内室,躬身行礼:“微臣参见世子爷,世子妃。”


    “起来吧。”陆观阙回神,看向炕桌上的茶盏,“你来看看这是什么药。”


    余太医望了望,小心翼翼上前,观察一番,方道:“此药乃安神汤。”


    陆观阙松了一口气,却见孟悬黎微微勾唇,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冷淡疏离,遂低沉道:“内子这几日常做噩梦,劳烦太医给内子看看。”


    倏然,孟悬黎睁大圆眼,手指微颤,看起来有些不愿意。


    陆观阙眯着眼望了望,心下有说不出的怪异,遂温和道:“阿黎,把手放上去。”


    孟悬黎蹙眉,顿了顿,将手放在迎枕上。


    余太医态度恳切,隔着帕子搭上去,须臾,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方道:“世子妃她……”说着,他看了一眼陆观阙。


    “内子怎么了?”陆观阙眼神渐深,低声询问,“说。”


    余太医面露苦色,颤巍巍道:“世子妃她体寒阴虚……也许……似乎……大概……最近服用了避子药。”


    陆观阙彻底阴了脸色,瞬息间,侧首一望,死死盯着孟悬黎,见她沉默不言,便更确认了此事——她根本就不想留在他身边。


    她还想逃。


    陆观阙心脏抽搐,猛然站起身,顿了顿,近乎平静道:“余太医,你先出去,我与内子有话说。”


    “微臣告退。”余太医提着药箱,麻溜窜出去。


    门扉关合,内室唯余两人。


    孟悬黎见势,自知躲不过,反而平静了许多:“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陆观阙额角青筋凸起,疾步走到她身边,双臂撑在她两侧,呼吸凌乱:“哪儿来的避子药?”


    “自然是买来的。”孟悬黎云淡风轻,往绣枕上靠了靠。


    见她如此,陆观阙气不打一处来,手指狠狠插进她的长发,阴冷道:“难怪你非要那小丫鬟,难怪你不顾自己的性命,说跳海就跳海!”


    “你就这么厌恶我?宁愿伤害自己的身子,也不愿怀我的骨血?是么?”


    残余的苦药在孟悬黎唇齿间回荡,她努了努嘴,抬眸,眼睛亮亮的,平视看他:“对,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怀你的骨血。”


    此话一落,内室死寂,像烟花升空后的余韵,梦幻又落寞。


    “那药是我自己配的,暗香只是帮我递了出去,其余什么都不知道。”孟悬黎见他不语,怕他再借机伤害暗香。


    陆观阙哑然失笑,心口传来刺痛,手指摩挲着她的侧脸,强忍心绪:“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你?”


    孟悬黎见他眼眸猩红,偏过脸,淡淡道:“你若想要孩子,纳妾也好,再娶也好,总会有许多办法的。”


    “我也是如此,想生便生,不想生就不生。想和谁生,就和……”


    话还没说完,陆观阙将她狠狠压在榻上,捂住她的唇:“你给我闭嘴!”


    孟悬黎瞪大双眼,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陆观阙,尽管他在极力忍耐和克制,但来自他的压迫感,此时全然笼罩在她的身上。


    陆观阙抵着她的额头,呼吸颤抖,近乎惊痛:“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从来都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是不是?”


    “你不想要孩子,你不想怀我的骨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额角渗出冷汗,眼睛发烫,声音低哑:“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自己的身子?”


    “你不知道痛的么?”


    孟悬黎觉得自己的脸颊被撕成了碎花,她声音低下来,带着些艰涩:“我自然知道痛的。”


    “可我若告诉你,你会把我圈在这里,再不让我出去。”


    “我能有什么办法?”


    陆观阙哑然失笑,缓慢直起身,喉间刺痛:“你说你没办法……”


    “你没办法就能联系外面人?你没办法就能金蝉脱壳?你没办法就能跑到岭南?”


    “我……”孟悬黎胸口憋闷,好似一团棉花堵在嗓间,出不来气,也说不出半句话。


    陆观阙脸色异常苍白,他按着额角,踉跄转过身,往外间走。


    孟悬黎垂首,细微的愧疚感油然而起,像针尖一样,轻轻刺了一下她的心。


    她是不是说得有些过了?伤到他了?


    可之前那些事,始作俑者都是他啊……


    正恍惚,外间忽而传来沉闷的响声。孟悬黎侧首一望,见陆观阙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心跳骤停,忙赶下榻,赤足疾步,猛然推开门,着急道:“你去找余太医,就说世子爷昏倒,让他速速来国公府。”


    “你去喊德叔,让他把世子爷扶到内室。”


    “动作轻些,别声张。”


    孟悬黎跪在地上,掏出丝绢,擦拭他唇角近乎紫黑的鲜血。


    她缓了一口气,尽力去避免来自心口,呼之欲出的疼痛感。


    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因为她的缘故倒下,否则,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自己,日后必定激化矛盾。


    他若真出了什么事,别说走了,她连活下去都难说。


    #


    余太医刚离开国公府没多久,就被请了回来,进来时,见孟悬黎还是坐在那里,有些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给陆观阙把完脉,他走到孟悬黎面前,低声道:“世子爷脉象端直而长,实乃怒火攻心……”


    不等余太医的话说完,孟悬黎直接打断,吩咐道:“你去给他开些黄芩、柴胡、龙胆草,还有……”


    “还有茯苓。”余太医接话,目光赞许,略一点头,“微臣这就去。”


    孟悬黎见他离开,搬了个圈椅,挨着床沿坐下,合上了双眼。


    他方才倒下去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她脑海中反复惊响。


    陆观阙的父亲,也就是那位国公爷,昨日去世了。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件事。


    如今知道了,似乎有些晚了,毕竟,陆观阙已经被自己气得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孟悬黎深吸一口气,混乱的思绪逐渐沉淀下来。


    她发现,自己从前的反抗、逃离、硬碰硬,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无论开始筹划的有多好,最后的结果都是撞得头破血流,将他逼得更加极端偏执,将自己陷入更深的困境。


    她缓缓睁眼,目光落在陆观阙脸上。


    此刻,他褪去了所有强势和愤怒,眉目紧皱,薄唇抿成一条线,整个人透露出令人怜爱的脆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和他硬碰硬下去,她能把他逼疯,他也能把她逼疯。


    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


    孟悬黎眯起眼睛,眼底晕染出冷漠。既然暂时逃不掉,既然他的执念这么深,或许,她可以利用这一切?


    利用他此时的虚弱,利用他的执念,利用他心意……甚至,可以利用他对自己的那点“好”。


    她恍然起身,拉上帐幔,侧躺在他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


    她想给他拉被褥,却不小心掠到了他手臂上的红痕,定睛一看,十分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狼咬了。


    孟悬黎眼神复杂,沉默了半响。


    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眼神渐渐黯淡,依偎在了他怀里。


    #


    陆观阙醒来时,头痛欲裂,喉间干涩,身子仿佛刚从深海中打捞出来,沉闷,无力。


    他微微一动,垂眸看到孟悬黎蜷缩在他怀里,呼吸平缓,睡得很沉。


    她的手搭在他的胸膛上,姿态温顺安静,是一种有悠远梦幻的感觉。


    陆观阙喉间滚动,闭了闭眼,只觉自己是在做梦。


    他并未推开她,只是静静端详着她的睡颜,目光如利剑,细细挑开她身上的伪装。


    热风忽至,陆观阙轻哼冷笑,她倒是学聪明了,看见自己怒火攻心,知道硬碰硬不成,就开始用软刀子了。


    孟悬黎像是被他吵醒,倏地蹙眉,缓缓睁开眼。


    她抬眸,对上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微颤抖,刻意担忧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说着,她抬手去探他的额头。


    陆观阙猛然攥住她的手腕,声音沙哑:“阿黎,你的演技真的很差。”


    她吃痛,倒吸凉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因为我才生病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发现硬的不成,想要来软的?”


    陆观阙单手抚上她的脸,迫使她直视着自己:“还是趁着我生病这个机会,放松我的警惕,骗取我的信任……”


    “为你下一次逃走做足准备?”


    他的话,组合在一起,像一副九连环,精准地让她为难,让她解不开,让她找不到出路。


    思索了一瞬,孟悬黎咬着唇,苍白辩解:“我没有……”


    陆观阙在暗处盯着她,目光意味不明。


    忽而,他松开她,缓慢起身,披了件外袍,径直走向外间,沉声吩咐道:“德叔,把那些东西都拿进来。”


    德叔应声而去,又急促而来,手里捧着紫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罗汉床的炕桌上。


    陆观阙摆了摆手,德叔合门退下。


    孟悬黎隔着轻纱帐幔,看着眼前这一切,实在是一头雾水,搞不懂陆观阙要做什么。


    倏地,陆观阙坐在罗汉床上,远远盯着孟悬黎,沉声道:“过来,打开它。”


    孟悬黎趿拉着鞋,走到他面前,心里油然升起不安感。她颤着手,小心打开匣子盖。


    里面是她从前珍爱的诗词杂记、闲暇时绘制的小人图、看医典记下的易容册子。


    甚至……还有那本她精心制作,记录了无数逃跑细则的《狸猫闯岭南》。


    一笔一画,都是她的心血,都是她渴望自由的证明。


    “你……你什么时候……”她声音发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从我由长安至东都时。”陆观阙语气平淡,带着些掌控感,“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能瞒的过我?”


    原来是这样。


    她跟着他回东都后,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这些东西。本以为是给了暗香,谁知,被他搜了去。


    正想着,陆观阙俯身拿起那本册子,随意翻了两页,讥讽道:“以前,你总在桌上写来写去,我一看,书名叫《警世通言》,也就没翻过。”


    “谁知,这封皮撕开后,写得是什么《狸猫闯岭南》?”


    陆观阙轻哼一笑:“怎么?你这小狸猫,还想闯岭南?”


    孟悬黎胸口起伏,憋着气,不吭声。


    陆观阙将册子扔回匣子,然后,从旁边格子上摸到一个火折子,擦亮,紫蓝的火苗跳动着,映在他的侧脸上。


    “烧了它们。”他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


    孟悬黎瞳孔骤缩,轻微摇了摇头:“不行……”


    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整理出来的,就这么烧了,日后再整理,可就更浪费时间了。


    “烧了。”


    “一本都不许留。”陆观阙将火折子递给她,目光深冷,像那火苗一样,“当着我的面,把它们烧了。”


    见她不肯接,陆观阙从后面圈抱着她,蛊惑道:“阿黎不是想让我相信你?”


    “那就把这些东西烧了,把你想要逃离的小心思,彻底毁掉。”


    “不然的话……”陆观阙顿了顿,含住她的耳垂上的软肉,“你现在的温顺,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孟悬黎看着那火苗,又看向那匣子里的


    旧物,手指冰凉,浑身血液倒流。


    他在逼她,逼她亲手斩断从前,逼她臣服于他。


    这是一场残忍的投名状。


    须臾,她颤抖着,接过了那灼热的火折子。


    陆观阙松开她,坐在罗汉床上,冷眼旁观,等待着她的选择。


    第36章 庭院深几许(1)


    火苗长出牙齿,一寸一寸咀嚼着那些娟秀字迹,最后,牙齿渐渐隐去,转为赤红。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气,橘红色的光映在孟悬黎的脸上,闪闪烁烁,明灭可见。


    手心被火折子烫得发热,她却没什么感觉,只是一本接一本,将那些承载她灵魂的手札投入火焰中。


    直至最后一点火星儿熄灭,满匣灰烬,一室死寂。


    陆观阙始终沉默不语,抬眼望去,凝视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见她全程没有反抗,没有后悔,他脸色才阴转多云。


    倏然,他起身,朝她伸出手。


    孟悬黎怔了怔,旋即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陆观阙用力一握,将她拉近,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颈,迫使她看着他。


    “很好。”


    他嗓音低哑,却字字清晰:“小狸猫就该这般听话。”


    孟悬黎垂着眼,掩盖所有情绪,轻轻“嗯”了一声。


    陆观阙目光锁着她,停留了半响,试图寻找她的破绽,寻觅良久,最终只是闭了闭眼。


    “这些东西,会有人来收拾。”他拉着她,绕过屏风,坐在床沿,“陪我再睡会儿。”


    他身心俱疲,需要休息,更需要消化她这转变的性子。


    孟悬黎依言脱掉外袍,轻手轻脚,躺在里侧,背对着他。


    陆观阙不悦,转过她的身子,揽入怀中,下颔蹭了蹭她的长发。


    孟悬黎咬着下唇,心中念头飞转,陆观阙与他父亲关系再不好,终究是父子,国公之丧更是天大的事。


    他如今不表态,将会影响许多事。


    孟悬黎斟酌着语气,出于关切,轻声问道:“国公爷的丧仪……是在东都办,还是在长安办?”


    陆观阙怔了怔,缓缓垂眼,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看了她许久,久到孟悬黎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担忧。


    倏然,陆观阙极淡地勾了一下唇,开口说:“怎么?”


    他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疲惫和讽刺:“问得这么清楚,是想着回长安,路途遥远,或可逃离?”


    “还是琢磨着在东都,你更熟悉环境,更容易找到脱身的时机?”


    孟悬黎心头怔愣,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他在这种时候,想的还是防备她?!


    她掩去心中的慌乱和恼怒,低声道:“我没有,我只是循例问问,也好提前准备……”


    “此事不必你操心。”陆观阙打断她,不容置疑道,“就在长安办。”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孟悬黎的意料。


    按理说,国公之丧,回归原籍东都才是正理。


    留在长安,是怕路上生变?还是东都这边,有他无法掌控的危险?


    陆观阙似乎看透她的疑惑,却不解释,只冷冷道:“父亲生前最后一段时日在长安静养,于此发丧,也说得过去。”


    他顿了顿,方道:“你只需安分待在我身边,其余的事,不必知道,也不必过问。”


    他这话里带着明显的警告,孟悬黎努了努唇,低声应道:“我明白了。”


    陆观阙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离开。


    他叹了一口气,想到父亲的死,从前的秘事,不明的仇敌,以及身边这个时刻都想着逃离的她……


    一切都在逼着他必须更快、更狠、更算无遗策。


    #


    几日后,长安下起了蒙蒙细雨。


    白幡低垂,青衣奏乐,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纸钱燃烧的气息。


    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皆面色凝重,低声交谈。


    孟悬黎一身缟素,立在灵堂一侧,依礼答谢。


    她低垂着脸,看似悲泣,眼神却一直在观察周围。


    陆观阙就在不远处,同样一身孝服,身姿如松,正在接待前来致哀的权贵重臣。


    他神色冷峻,眼神深沉,应对交流间,滴水不漏,自有一种压迫感。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孟悬黎也能清晰感觉到,身旁有几道隐晦的视线在盯着自己。


    是陆观阙安排的人。


    她微微一笑,觉得自己像个棋子,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这种窒息感,无时无刻压迫着她。


    怔忡间,灵堂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孟悬黎抬眸望去,只见何二公子携其夫人正缓步进入。


    何二公子与陆观阙拱手致意,低声交谈了几句。


    何二夫人则安静地跟在身后,容貌明丽,眉眼间尽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


    孟悬黎眯起眼睛,心想这实在是个好机会。


    待何二夫人上前焚香祭拜,依礼回谢时,孟悬黎微微抬眸,目光和何二夫人有了一瞬间的交汇。


    她尽力让神情显得真诚且无助,轻声开口道:“何二夫人肯前来,感激不尽。”


    “前次在喜宴上,咱们有幸见过一面。”


    何二夫人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位久闻其名的世子妃会主动和她搭话。


    她躬身行礼,见孟悬黎面色苍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心中有说不出的亲近感。


    何二夫人莞尔一笑:“世子妃言重了,国公爷仙逝,我等理应前来尽一份心。”


    “还望世子妃节哀顺变,保重身子要紧。”


    声音柔和,带着吴侬软语的腔调,听起来十分悦耳。


    孟悬黎见她回应友善,心中稍定,接着她的话,轻声问道:“听闻夫人祖籍金陵?”


    “那真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


    她的话并不唐突,听起来无非就是久居北方之人对江南普遍的向往。


    何二夫人答道:“正是,金陵虽不比东都繁华,但也算是清雅宜居之地。”


    “清雅宜居……”孟悬黎轻声附和,转而哀伤,“只可惜,如今……”


    说着,她再次垂下头,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仿佛十分悲伤。


    何二夫人见她如此,心下更生怜悯,只觉这位世子妃虽身份贵重,却着实拘束。


    她温言道:“世子妃若得闲,或可去金陵走走,届时我必当奉陪。”


    这话多半是客套,却让孟悬黎有些暗喜,她要的就是这样的话头,一个未来可能联系的话头。


    “夫人厚意,悬黎心领。”


    孟悬黎抬起脸,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却不再多言。


    恰有新的宾客上前,何二夫人也不便久留,再次说了声“节哀”,便随侍女离开了。


    孟悬黎垂下脸,指尖攥着手心。


    方才她没有特别热切,只是一些寒暄,顺带提及对方家乡,表达了向往之意,一切都是正常的交流。


    身旁这些人就算一五一十告诉陆观阙,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她轻轻叹气,这微弱的联系,需要她耐心等待,等待那何二夫人能主动上门。


    #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谢明檀倚着软枕,看着窗外掠过的景色,轻轻叹气。


    一旁闭目养神的何如珩睁开眼,揽过她的肩,笑问:“怎么了?可是累了?”


    谢明檀摇摇头:“不累,我是在想世子妃。”


    “孟悬黎?”何如珩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你想她做什么?”


    “她可是陆观阙的眼珠子,碰不得,说不得。”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觉得奇怪。”谢明檀坐直了些。


    “昨日在灵堂,我见她模样甚是可怜,全然不似你说的那般……那般……”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


    何如珩闻言嗤笑,轻刮了她的鼻尖:“我的傻明檀,你才见过她两面,可知道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语气略带调侃:“陆观阙那家伙,瞧着像个石头,偏偏在他那世子妃身上,栽了不止一个跟头。”


    “哦?”谢明檀着实好奇,问道,“怎么回事?”


    “陆观阙嘴严得很,具体缘由我也不甚清楚。”


    何如珩压低了声音:“但我可知道,他好几回受伤,都和他那世子妃有关。”


    “有一回伤得极重,险些丢了半条命,余太医在府上住了七八日,他硬是瞒得死死的,对外只称着了风寒。”


    “宫里人问起,也都被挡了回去。原因嘛,就是怕深究下去,牵扯出他那位心肝宝贝。”


    谢明檀惊讶掩口:“竟有此事?可我今日看她……并不像肆意妄为之人。”


    她想起孟悬黎那双哀愁的眼睛:“倒像是被吓到的小雀儿。”


    “许是装的?”何如珩漫不经心道,“又或许是被陆观阙拘得狠了,没了脾气?”


    “总之,那两口子的事,你呀,少去打听为妙。”他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多想。


    谢明檀沉默下来,她一直觉得眼见未必为实,但世子妃那神情并不像是装的。


    若真如何如珩所说,世子爷屡次为她受伤却隐瞒,那这隐瞒背后,是极致的爱护,还是……不容外人窥探的禁锢?


    世子妃的柔弱谦卑,究竟是本性?还是长期压抑的结果?


    谢明檀越想越觉得,有必要再去见一见孟悬黎,至少弄清楚自己那莫名的担忧和好奇,究竟从何而来。


    “夫君。”


    她忽然拉住何如珩的衣袖,声音软了几分:“回京后,我想去看看世子妃,就当是说说体己话,怎么样?”


    何如珩立刻摇头:“不成不成。”


    “他们国公府现在跟铁桶一般,别说人了,水都泼不进去。你独自上门,陆观阙寻个由头就把你打发了。”


    谢明檀料到他会这样说,眨了眨眼,轻轻晃着他的胳膊:“所以呀……这不是有夫君你嘛!”


    “你和世子爷是同窗好友,你带我一起去,就说……就说吊唁之后,心中挂念,特来探望。”


    “他总不好连你的面子都不给吧?”


    何如珩看着她难得撒娇的模样,心下好笑又无奈:“你呀,就是好奇心重。”


    “罢了罢了。”


    他终是妥协,捏了捏她的脸颊:“谁让我娶了你这么个心肠软的小娘子呢?”


    “回京后,寻个日子,我陪你去一趟就是。”


    “不过说好了,只是去看看,不许多问,更不许掺合人家的事,听到没?”


    “知道啦!”谢明檀立刻笑逐颜开,抱着他,“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带我去!”


    何如珩搂抱着她,摇首失笑,心里却盘算着,到时候该怎么去和陆观阙开这个口。


    毕竟,去探视他那金屋藏娇的世子妃,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


    七月上,蝉声透过绿荫,显得有几分慵懒。水榭临湖,微风习来,稍稍驱散了暑气。


    石桌上摆着瓜果和清茶,沉香袅袅,实在是惬意。


    谢明檀摇着团扇,目光落在孟悬黎身上。


    孟悬黎身着浅绿纱裙,垂眼低眉,指尖捏着一颗玉棋子,却久久不落子。


    “这棋盘放着也是放着,世子妃若不介意,我们下一局?”谢明檀笑着提议,试图让气氛更轻松一些。


    孟悬黎抬起头,摆了摆手,细声道:“不了……”


    “我棋艺不佳,就不献丑了。”


    她顿了顿,像是怕拂了对方的好意,又补充道:“看看湖里的鱼儿,也挺好。”


    谢明檀从善如流,笑道:“也是,这大热天的,动脑子也累人。”


    她顺着孟悬黎的目光看向湖面:“这锦鲤养得可真好,颜色鲜亮,看着就叫人欢喜。”


    “我们金陵老家的园子里,也有一池这样的锦鲤,我未出阁时,常和嫂嫂拿鱼食去喂。它们见了我们便聚过来,一点也不怕人。”


    孟悬黎的目光随着鱼群而动,流露出些许向往:“真好,自由自在的。”


    她的声音极轻,像是触景生情。


    谢明檀眉头微微一动,抬眸看去,见孟悬黎收敛神色,垂首不语。


    谢明檀心下叹息,继续说金陵的趣事:“是啊,金陵的日子比东都要闲散些。”


    “尤其是夏日,泛舟秦淮河上,听着曲儿,河风一吹,什么烦恼都散了。”


    “就连我三哥那种冷若冰霜的人,到了夏日,也会笑一笑。”


    谢明檀说着,仔细看着孟悬黎的反应。


    只见她听得有些出神,捏着棋子的指尖松了,眼神里全是憧憬。


    但很快,便化作了苦涩。


    “听着就很好……”


    孟悬黎喃喃自语,旋即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打圆场:“谢娘子见多识广,真让人羡慕。”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谢明檀笑道:“世子妃若得闲,让世子爷陪你去江南走走便是。”


    “他如今虽然守制,但一年后,总是可以的。”


    孟悬黎端起微凉的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世子爷事务繁忙,岂能因我这点心思而劳顿?”


    谢明檀捕捉到她瞬间的异常,心下疑窦更深,却故作不知,反而有几分打趣。


    她低声道:“我瞧着世子爷对世子妃是极上心的,那日在灵堂,他虽忙着应酬,那眼神可没少往您这边瞧。”


    “可能他不会表达,但心里未必不惦记。”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穿了孟悬黎伪装的平静。


    她抬眼看向谢明檀,声音干涩:“谢娘子说笑了……”


    “世子爷他自然是极好的,是我性子闷,只会给他添麻烦。”


    她越说,声音越低,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谢明檀见此,心都揪了起来。这哪里像是被夫君捧在手心呵护的模样?


    这分明是长期压抑,甚至带着恐惧的表现。


    谢明檀几乎可以断定,何如珩那些“陆观阙为她受伤吃苦”的话,背后定有隐情。


    她正想再委婉探问几句,前院却传来了何如珩的催促声:“明檀,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告辞了。”


    声音由远及近,显然是何如珩等不及,寻了过来。


    孟悬黎像是受惊,立刻站起身,所有的情绪被收得干干净净,只是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些。


    谢明檀心下惋惜,却也不好再问。


    她起身,轻轻握了握孟悬黎的手,低声道:“今日和世子妃说话很投缘。”


    “您千万要保重身子,过几日,我递帖子来,请您去洛水亭赏莲,可好?”


    “只怕出不去。”


    孟悬黎飞快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极为复杂,有感激,有期盼,但更多的是犹豫。


    谢明檀咬了咬唇,下定决心,笃定说:“到时候我让何如珩去说,世子爷想必会答应的。”


    孟悬黎没有应答,谢明檀心下黯然,宽慰了她几句,这才随着何如珩离开。


    孟悬黎站在原地,望着他们夫妇相携离去的背影,那样亲密的感情,是她不敢奢望的东西。


    转过身,孟悬黎的心坦然落了下来。


    这谢娘子的心肠极好,见自己这般姿态,回去后,定会想办法再邀自己相见。


    如此一来,等时机成熟,她就能借谢娘子之手,离开这东都城。


    想到这,孟悬黎畅快了几分。


    但一看到远处看管她的人,便不想回到那屋子去,也不想再见到陆观阙。


    索性,她故作赏花,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紫藤花架下,扶着躺椅躺了下来。


    躺椅吱呀轻响,伴随着若有若无的花香,竟有几分虚幻的安宁。


    她卸下伪装的情绪,在这夏日午后的蝉鸣中,渐渐睡了过去。


    #


    日影西斜,余霞的金晖为后园渡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陆观阙与何如珩聊了没几句,就被皇帝喊到了宫里,如今回府,一身疲惫。


    他走到棠梨居,不见孟悬黎,问了下人,只说她在后园散心,一直未归。


    陆观阙眉心微蹙,脚步不觉加快,


    步入后园。


    后园很大,林木深深,一时不见人影。


    “阿黎?”他扬声唤了一句,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归巢的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


    陆观阙的心猛地一沉。


    一种熟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恐慌,瞬间钳住了他。


    她又逃了。


    她竟敢在他的眼皮底下逃走。


    是在何如珩夫妇来访之后……


    怒火和背叛的痛楚,轰然间,由足冲上头顶。


    几乎让他眼前发黑。


    他猛然转身,脸色阴沉可怕,就要厉声下令封锁府门,全城搜捕。


    刹那间,他余光瞥到远方花丛深处。


    那架被繁茂花枝掩住的躺椅上,一抹纤细,熟悉的身影。


    他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


    心口传来的刺痛感,倏然松开,带来了失重感。


    他屏着呼吸,一步步走过去,拨开垂落的紫藤花穗。


    只见孟悬黎缩在躺椅上,夕阳的金光洒在她身上,长睫留下浅浅的阴影,脸颊透着淡淡的粉。


    她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椅边,浅青色的纱裙上还落了几片花瓣。


    她睡得很沉,有一种不伪装,不设防的宁静和坦然。


    他注视着她,看了很久。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撩开她鼻尖上的发丝,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一场清梦。


    四周静谧,花影婆娑,孟悬黎似乎意识到炽热的目光,吸了吸鼻子。


    抬眸,陆观阙蹲在椅旁,在微风中和她对视——


    作者有话说:今天提前发


    第37章 庭院深几许(2)


    孟悬黎恍惚道:“你怎么来了?”


    陆观阙单手抚上她的脸,急切吻住她的唇。


    这不像是一个欲望的吻,更像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确认。


    他辗转流连,深入其中。


    孟悬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搞得浑身僵硬,不知所措。


    光天化日,虽在花丛深处,但也并非绝对隐蔽。她与他唇舌纠缠,心中涌起一种荒谬感。


    她不过是睡了一会儿。


    他至于这样么?


    还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姿态?


    陆观阙见她出神,抚摸着她的腰,吻得有些凶狠。


    孟悬黎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惊恐之余,唇角溢出清液:“有人……有人……”


    陆观阙的唇舌十分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脸上,双臂将她压在躺椅上,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许久,他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细密喘息。孟悬黎垂眼,抿着唇,不去看他。


    “阿黎……”


    陆观阙声音沙哑,近乎诱哄:“别再想那些不该想的事。只要你不再想着离开,安心待在我身边,我便像从前那般待你,好不好?”


    他温热的手掌捧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微肿的唇瓣,眼神专注得令人心慌。


    他低沉道:“你想要什么?诗词话本,奇珍玩物,珠宝首饰……”


    “只要你开口,我都给你寻来。”


    孟悬黎眼睫毫无波动,她想起他近日丧父,处境艰难,内外压力颇大,此时此刻的言行,或许是情绪失控下的依赖。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激怒他。


    于是,她轻轻吸气,像是被他的话语打动,又像是无奈妥协,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回抱住他的腰身。


    她动作僵硬,带着明显的疏离和迟疑。


    陆观阙身子猛地一震。


    “……我什么都不要。”


    她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疲惫:“就要你……别再这样吓我了。”


    这话半真半假,孟悬黎自己听了,都不信。


    陆观阙却因为这罕见的靠近和依赖,整颗心像是泡在了热汤中,酸胀发烫,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他深吸一口气,把她搂得更紧。


    将近两个月的阴郁、疲惫、猜忌、暴戾,似乎都在这个拥抱里得到了巨大的抚慰。


    他不再多言,打横将她抱起。孟悬黎低呼一声,下意识揽住他的脖子。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穿过被暮色笼罩的园子。


    步入内室,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动作十分轻柔。


    陆观阙没有立时做什么,只是俯身看着她,眼睛亮亮的,像是在点数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伸手,指尖轻柔地拂过她的眉眼、脸颊,最后再次吻上她的唇。


    这个吻比方才更加温柔缠绵,近乎虔诚和珍惜。


    孟悬黎闭上眼,任由他亲吻,表现得异常温顺乖巧,甚至在他舌尖探入时,勉强给予他一点微弱的回应。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满足感,他似乎真的相信,她被他“驯服”了。


    可她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苦涩。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做那些事?


    为什么要用这么极端的法子,将她困在身边?


    若没有当初的蓄谋已久,没有现在的严密监视,没有那些因她而受伤的亲人与朋友……


    或许,她真的可以试着相信他此刻流露出的,这点可怜的温柔。


    可现在,她只觉得害怕。


    他的温柔像恶蛇披着的仙袍,这拥抱像是禁锢前的安抚。


    她愈是温顺,就愈助长他的掌控欲,他愈是满足,就愈不会放手。


    她想着想着,觉得前途无望,喉间像是堵了棉花,发不出半个音。


    陆观阙敏锐察觉到她的僵硬,顿了顿,看见她闭着眼睛,似乎在隐忍。


    陆观阙心中翻涌的炽热,慢慢冷却下来。


    沉默了片刻,他用指尖撩开她的碎发,声音低沉平缓:“先来用膳,你午膳就没吃多少。”


    说着,陆观阙撑起身,仿佛方才的意乱情迷从来没有发生。


    孟悬黎睁开眼,茫然看着他。


    陆观阙已然起身,绕过屏风,掀开卷帘,走向外间,开始吩咐丫鬟摆饭。


    他的侧影挺直,看不出任何态度,只是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收敛了许多。


    孟悬黎慢慢起身,手心一片冰凉。


    #


    烛火早已熄灭,窗外朦胧的月光透过帐幔,在内室洒下清辉。


    两人平躺在床榻上,中间隔着微妙的距离,被褥下的身子并无触碰。


    陆观阙毫无睡意,身旁传来呼吸和淡淡的幽香,像散漫星子,不断地刮着他的神经。


    他身体紧绷,渴望揽她入怀,肆意亲近,汲取她的气息,来填补内心的焦灼。


    但他不能。


    傍晚时,她的隐忍,带着颤音的“别再吓我”,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酿成“顾忌”,牵制住了他的欲望。


    最终,他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强行压下翻腾的血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确认她已熟睡,又忍不住转过了身。


    朦胧月光下,她的轮廓柔和且美好,睡得似乎很惬意。


    他目光幽深,小心靠近,动作轻得像做贼。倏然,他低下头,唇瓣隔着寝衣,印在上面。


    这是一个极为隐秘的、带着强烈占有意味的吻。


    不是情欲,而是无声的标记。


    他的吃相极其优雅,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矩。唇齿轻合,缓慢吸吮,清甜的汁水在他口中溢开。


    但他脸上并无丝毫波动,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睡梦中的孟悬黎似乎有所感应,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发出嘤咛,似乎要醒来。


    陆观阙动作一顿,迅疾躺回原位,闭上眼,故作深睡。


    孟悬黎迷迷糊糊睁开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方才,似乎,有什么温热柔软的触感?


    她下意识并拢双腿,却感觉到一丝异样。她猛然清醒,脸颊在黑暗中爆红,心跳如擂。


    她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侧首,看向身旁睡得很沉的男人。


    他……他方才……


    就在此时,陆观阙仿佛被她惊醒,缓缓睁开眼,侧过头去看她。


    他眼神慵懒,声音低哑,全然一幅刚睡


    醒的样子:“醒了?可是渴了?”


    孟悬黎面色羞窘,脚趾蜷缩,肌肤下流动着欲望。


    “没……没有……”


    她声音极细,想要转过身背对他,却被他长臂一伸,揽住了腰肢。


    “既然醒了……”


    他低下头,鼻尖对着她的鼻尖,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那做点别的?”


    这一次,他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精准含着她的唇,强势掠取。


    他熟练地探入她的衣裳,扯开,扔在一旁。


    孟悬黎脑海一片混乱,只觉身子和梦境重合了。她推拒的手被他扣住,压在枕侧。


    他的吻不再是白日的温柔试探,而是彻底占有的侵略。


    或许是月色蛊惑,或许是那一下下的撩拨,或许是她在麻痹自己……


    渐渐地,她原本柔软的身子渐渐化成了水。


    “别……”


    她模糊开口,但陆观阙听明白了:“……我知道。”


    他想,只要她在他身边,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


    夜未央,帐幔浮。鬓乱肢柔掩心事,垂眸脸闷红。


    #


    这一日,晨光熹微,国公府中门洞开。府内仆从皆着新衣,垂首肃立在步道两侧,雅雀无声。


    宣旨的内官身着绛紫色常服,手持明黄卷轴,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步伐沉稳,进入正堂。


    香案早已摆好,烟雾袅袅,弥漫着龙涎香气。


    陆观阙立于香案最前方,身着国公朝服,腰束玉带,身形挺拔。


    他面容冷峻,看不出喜怒,比平日更有压迫感。


    孟悬黎立于他身旁,同样是一身品级大妆。华服沉重,珠翠冰凉,压得她颈项酸涩。


    内官站定,目光扫过堂下众人,缓缓展开手中明黄圣旨,清了清嗓子,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响彻正堂。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咨尔陆观阙,乃陆国公陆维钧之嫡长子,器识宏远,文武兼资,克孝克忠……兹特命尔袭封陆国公爵,锡之诰命。尔其永续忠贞,光耀门楣,钦哉!”[1]


    “臣叩谢皇恩。”陆观阙的声音沉稳有力,不见波澜。


    他依礼制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双手过头,接过圣旨。


    接着,内官又请出另一份诰命敕书,这是颁给孟悬黎的。


    “制曰:夫德陪君子……而陆国公夫人孟氏,柔嘉成性,贞静持躬,克娴内则……兹特封尔为一品陆国公夫人。尔其袛承恩泽,钦哉!”[2]


    孟悬黎的心随着那尖细的嗓音一颤,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与陆观阙方才一样,依礼跪下,垂首聆听。


    每一个词落在她耳中,都像是一根无形的丝线,将她缠绕得更紧。


    她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背上,有羡慕,有敬畏,或许也有审视。


    “臣妇叩谢皇恩。”她的声音平稳,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她伸出双手,诰命敕书落在她掌中,仿佛有千钧之重。


    走到陆观阙身旁时,她察觉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不像是审视,更像是一种确认。


    礼成。


    内官脸上露出微笑,说了几句场面话。陆观阙颔首致意,语气平淡地吩咐看赏。


    德叔早有准备,将红封递上,恭敬地塞与内官及其随从。


    堂下的仆从直到此时,才动了起来,齐刷刷地叩首,声音整齐划一:“恭喜国公爷,恭喜国公夫人!”


    声浪阵阵,冲击着孟悬黎的耳膜。她捧着那卷敕书,站在陆观阙身侧,接受着众人的朝贺。


    日光从廊下照入,落在她的冠服上,金光璀璨,耀眼夺目。


    可她却觉得冰冷。


    这富丽堂皇的国公府,这手中沉甸甸的敕书,还有身边这愈发深沉难测的男人……


    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华丽的金笼,将她牢牢锁在了“国公夫人”的名号上。


    她微微抬眸,视线越过人群,望向窗外那被高墙框柱的四角天空。


    自由,似乎变得更遥不可及了。


    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快要喘不过气,却只能用尽全力,维持脸上得体的微笑。


    陆观阙摆了摆手,众人退下,正堂骤然安静下来。


    他伸出手,握住她拿着诏书的手。她指尖冰凉,触及他温热的掌心时,微微瑟缩了一下。


    陆观阙手上用力,不容置疑地牵着她,走向正堂另一侧的太师椅。他先坐下,旋即引着她坐在自己身侧。


    孟悬黎被动坐下,将敕书放在桌案上。


    “累了?”


    陆观阙开口,声音比方才要缓和许多。他并未看她,目光落在对面屏风上,仿佛在斟酌着什么。


    孟悬黎回道:“谢国公爷关心,还好。”她用了新的称呼,语气恭顺,挑不出错处。


    陆观阙自是敏锐察觉她近日的“温顺”。床上不再僵硬抗拒,甚至次次回应。平日相处,也敛了所有尖刺,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般性子,像是绸缎,光滑无比,却也让人摸不清底细。


    陆观阙指尖在扶手上敲了两下,随意道:“此事已了,府中诸事也渐渐步入正轨。”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何二夫人不是递了帖子,邀你去洛水亭赏莲?”


    “你一直拘在府里,也闷得慌,届时便去吧。”


    孟悬黎心口猛地一震,手指不由攥紧。


    他居然主动提这件事?


    他居然允许自己出门?


    他这么……放心自己?


    她极力控制着语气,偏过脸,迎上他的目光。


    “真的吗?”


    她声音怯生生的,像是久住黑暗之人看到一丝微光。她故作不可置信,又说道:“我可以去吗?”


    陆观阙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许久。


    他看到她眼中的亮光,看到她因惊喜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一切的一切,都是该有的正常反应。


    “嗯。”


    他语气寻常,淡淡应道:“谢氏性子爽利,与她多往来也好。总是待着,于你无益。”


    “谢谢。”


    孟悬黎垂下头,声音轻柔,眼神却黯淡下来。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绝不是因为放心自己,而是一种更隐晦,更危险的试探。


    他是想看看,自己拥有自由时,会不会挣脱他亲手戴上的枷锁。


    陆观阙见她微笑不语,伸出手,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走吧,先把这套衣裳换下来。”他注意到她耳垂发红。


    孟悬黎抬眸,点了点头,和他步入内室。


    #


    三日后,别苑洛水亭。


    夏日炎炎,这里却因临水而清凉许多。碧叶连天,菡萏亭亭玉立,风拂过,清香徐来。


    谢明檀自是热情周到,引着孟悬黎赏花品茗,说说笑笑。


    孟悬黎含笑应酬着,心思却不在这里。


    她自进这地方,就在不动声色地观察。


    不多久,就发现了异样。


    秋荷因为上次的事,直接被陆观阙赶出了国公府。他此次派来监视她的人,似乎……都太松散了。


    身边的侍女脚步匆匆,仿佛另有要事。远远跟着的护卫,时不时交头接耳,竟没有紧盯她这边。


    甚至,她去更衣的片刻,回廊下也无一人值守。


    更让她惊讶的是,谢明檀方才与她闲谈时,无意间提到:“方才进来时,仿佛瞧见国公爷的骑马往城西去了,像是有什么急务。”


    城西……与回城的方向截然相反。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为她铺路,无声地诱惑着她——


    看,机会来了。


    快逃吧。


    守卫松懈,陆观阙远走,此地临水,地形不复杂,若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孟悬黎心跳如擂,逃离的渴望瞬间疯长,几乎要夺去她所有的理智。


    她指尖冰凉,藏在袖中微微发抖,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那回廊尽头,计算着路线和时辰。


    只要她此刻借口出去透气,沿着回廊快步离开,绕过那片假山……或许就能……


    身子几乎要不受控制的地站起来。


    然而,也就在那一刹那,她回想到袭爵那日,陆观阙对她说的话。


    太顺利了。


    顺利得近乎诡异。


    陆观阙此人,心思缜密,十分多疑,尤其是在她的事情上,绝不会出现如此纰漏。


    或者说,这不像是纰漏,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戏台,就等着她这个主角按捺不住,登台演一出逃离的戏。


    他根本就没走远。


    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冷


    冷注视着她,只要自己咬上钩子,之前所有的伪装都会前功尽弃,等待她的,将是比从前更惨烈的囚禁……


    寒意直冲头顶,浇灭了孟悬黎所有的渴望。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移视线,重新落在那开得正盛的莲花上。


    她勉强扯出一个微笑:“这并蒂莲真难得,谢娘子快看。”


    “就是,我方才都没发现。”谢明檀给她递上梅子汤。


    孟悬黎接过,指尖却微微颤抖。她小口啜饮,那酸甜冰凉的梅子汤滑过她的喉咙,却带不起半分惬意。


    这一次,她还不能走。


    她必须按捺住所有的心思,要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甚至还要对观莲之事,表现出喜爱和满足。


    孟悬黎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所有的冰冷和算计。


    来日方长。


    既然他给了她第一次出来的机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她必须要比以往更有耐心,更像一个被“驯服”的孟悬黎。


    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放下戒心,而她,也能等到万无一失的机会。


    想到这,孟悬黎脸上的笑容愈发柔和自然,甚至主动挽起谢明檀的手臂,指着另一处的莲花,轻声和她讨论花谱。


    远处,某座隐蔽的水阁轩窗后,一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背影上。


    过了许久,才缓缓移开——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参考并引用焦竑等人的《状元策》


    [2]参考并引用清高宗弘历的《皇朝文献通考》


    求过求过求过[求求你了]


    第38章 庭院深几许(3)


    当晚,微风徐来,驱散了洛水亭无声的试探。


    陆观阙身着墨色常袍,坐在窗下的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珏,目光随意落在孟悬黎身上。


    “今日出门赏莲,玩得可还尽兴?”他慵懒开口,听不出太多情绪。


    孟悬黎正由丫鬟卸下钗环,从镜中看见他的目光,示意丫鬟停下。


    她转过身,面上愉悦,轻声应道:“挺开心的,洛水亭的花开得正好,谢娘子也风趣健谈。”


    她顿了顿,忽而想起什么,站起身,缓步走到陆观阙面前。在他捉摸不定的目光下,她微微倾身,伸出手,抱了他一下。


    这是一个极其短暂的拥抱,却足以让陆观阙身体瞬间僵住。


    他眼底闪过震惊,手中的玉珏也停了下来。


    她主动亲近他?


    孟悬黎顺势坐在他旁边,脸上泛起不安,语气也有些委屈:“就是……就是今日跟着我的那些人,实在是不尽心……”


    陆观阙眼眸微凝,面上无波:“哦?如何不尽心?”


    “我站在水边看鱼时,脚下青苔滑腻,若不是我反应的快,只怕就掉进荷花池里了。”


    说着,她仿佛心有余悸,下意识抚了抚心口。


    “当时跟在身边的侍女也不知在想什么,反应慢得出奇,没有一个人来扶我。还有那些侍卫,远远站着,只顾着说话。”


    她越说,语气越是低落,似乎有些不满。


    孟悬黎抬眼看他,细声道:“国公爷,你派给我的这些人,是不是觉得我好性子,便如此敷衍了事?”


    “你能不能……能不能换一批更稳妥尽责的来?我有些害怕,万一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岂不是没命了?”


    陆观阙神色变幻不定,盯着她,停留了半响。他没有立刻答复,而是扬声唤了今日随行的侍女进来。


    那侍女战战兢兢跪下。


    陆观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夫人今日在洛水亭,险些落水,你们是如何当差的?”


    侍女吓得一哆嗦,伏地道:“回国公爷,夫人……今日是奴婢们失职,还请国公爷恕罪。”


    她犹豫了一下,却又不得不说实话:“只是……今日出行前,德叔特意传了国公爷的话……说让奴婢们不必跟得太紧,只需远远看着即可。”


    “一切,一切任由夫人心意,奴婢们不敢违逆……”


    内室陷入一片死寂。


    陆观阙的脸色沉静如水,将玉珏放在炕桌上,挥了挥手,让那些面如土色的丫鬟退下。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孟悬黎身上,那眼神有一丝被戳破的尴尬,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


    原来她今日的开心,并不是因为获得了片刻自由,而是真的沉浸于赏花之中。


    她的抱怨和害怕,也不是察觉了他的试探,而是真的觉得下人怠慢。


    忽而,陆观阙伸出手,将孟悬黎揽入怀中。


    他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又缓和:“罢了。既然他们不得用,惹你受惊,我明日便换一批。”


    “但,若全换了,一时也寻不到那么多妥帖的人,不如先撤一半,剩下的人,若再敢怠慢,决不轻饶。”


    “可好?”


    孟悬黎倚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鼻间全是他身上的清冽松香。


    他这话,正是她想要的。撤去一半,她日后行动就能多几分空隙。


    她趁势抬头,眼睛亮亮的,语气也松快许多:“谢谢。还有……我今日和谢娘子说话,觉得格外投缘,她见多识广,言谈有趣,我在东都也没什么朋友……”


    “日后,能不能多请她来府上说说话?”


    陆观阙低眸看着怀里人,发现她今日的话格外多,还会主动提要求了。


    虽然只是换人请人的小事,但和从前的针锋相对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


    陆观阙心底的疑虑,在她的坦诚和依赖下,似乎消散了。


    “好。”


    他心情似乎也畅快了些,指尖绕起她垂落的发丝,语气难得温和:“既然你与她合得来,多来往也是无妨的。”


    “只不过……身边人还得跟着。”


    “我明白的。”孟悬黎重新将脸埋在他怀里,掩去心中的筹谋。


    陆观阙拥着她,感受着怀中难得的惬意。


    他唇角噙笑,自认为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网中的雀鸟,已然被驯服,再也不会逃离了。


    但他不知道,怀中人心中的罗盘,早已指向了他无法想象的地方。


    #


    九月,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芭蕉和青石,带来阵阵凉意。


    孟悬黎与谢明檀对坐在临窗的榻上,中间小几摆着一套白瓷茶具,茶香袅袅。


    雨声渐起,谢明檀侧耳听了听,笑道:“这雨下得突然,倒生趣味。”


    “不如我们去廊下坐坐?煮茶听雨,也是雅事一桩。”


    孟悬黎含笑点头:“自然是好的。”她今日来何府,是存了心思的。


    两人移步廊下,丫鬟们早已搬来矮榻、小几、红泥小炉,重新沏了热茶,又备上几样细点。


    谢明檀捧着温热茶盏,望着雨幕,有些思念家乡:“这个时节,金陵的桂花应该也开了。”


    孟悬黎心中一动,顺着她的话,继续道:“是啊。”


    “昨日我听国公爷说,谢家三爷好像要成婚了?”她问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对,三哥和王姑娘的婚事早就定下了。”谢明檀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与何如珩本该一同回去,只是……”


    她压低了声音:“京郊闹起时疫


    ,昨晚宫里也有了。何如珩与你家国公爷,还有好些大臣,今日都被留在宫中紧急商议应对之策,只怕这几日都脱不开身。”


    时疫?宫里?难怪陆观阙今早天没亮就走了……


    孟悬黎端着茶盏的手颤了一下,茶水险些溅出来。她略微担忧道:“他们在宫中,应该不会有事吧?”


    “谨慎应对,应当无碍。”


    谢明檀宽慰着,旋即又面露苦恼:“眼下这光景,只能我自己回去了。”


    孟悬黎附和安慰着谢明檀,心思早已飞走了。


    时疫和宫禁困住了陆观阙,谢明檀又一人南下,这实在是天赐良机……


    虽然有些仓促,但时机难得。


    如今,只要陆观阙无暇顾及她,她便能离开这地方。


    她得抓住这个机会。


    又坐了片刻,雨势稍歇,孟悬黎便借雨停之由,起身告辞。


    谢明檀还沉浸在不能与何如珩归家的遗憾中,也未多留,亲自送她出门。


    #


    回到国公府,果然不见陆观阙踪影。孟悬黎故作关心问起,德叔恭敬回话,证实了谢明檀的话。


    孟悬黎步入内室,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边,铺开信纸,研磨润笔。


    不能显得太过殷切,也不能毫无表示。她写下几句关切之语,询问宫中情况,让他务必注意休息,保重身子。


    她字迹娟秀,语气和婉,俨然一位牵挂夫君的妻子。


    然后,她吩咐德叔,立刻将这封信递到陆观阙手中。


    #


    宫中,临时收拾出的值房内,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草气味。


    陆观阙与何如珩等人皆面带倦色,正对着京畿舆图和疫情文书低声商议。


    一个小内侍悄步进来,将一封信函恭敬递给陆观阙,低声道:“国公爷,府上夫人派人送来的。”


    陆观阙眉头紧蹙,这时候送来家书?


    他略微颔首,走到里间,拆开信,快速扫了一遍。信上只是寻常问候,但字里行间却透露着担忧。


    若是平日,他或许会多想,但此刻焦头烂额,加上她近日乖巧,他此时的心口倒是传来暖流。


    何如珩见他步履匆匆,跟上来,调侃道:“哟?来信了?”


    “前几日,我听明檀说,嫂夫人气色心情好了不少,人也开朗了些。”


    他瞧了一眼陆观阙,笑道:“要我说,你日后也别总是把人拘在府里,多出来走动走动。嫂夫人好,你也好,岂不是两全其美?”


    陆观阙闻言,唇角噙笑。


    是啊,她近日活泼许多,愿意和他说话了,还会关心他了。


    看来,她是认清了现实,习惯了他,开始依赖他了。


    想到这,陆观阙心里那点残存的疑虑,算是彻底消失了。


    他提笔写下一封简短的回信,严明疫情可能蔓延,还需在宫中停留几日,让她不必担心,安心待在府中。


    陆观阙将回信交给内侍的时候,心情稍稍轻松。


    但他不知道,这封信,将会成为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一点慰藉。


    #


    时疫的消息如同阴云笼罩东都,街巷冷清,药铺门前却排起了长队。


    因陆观阙多日未归,国公府的气氛也比往日更沉寂。


    孟悬黎唤来管事的嬷嬷,吩咐道:“如今外面时疫盛行,虽然府门紧闭,但不可不防。”


    “你多派些人手,去药铺采买些防疫的药材,什么苍术、艾叶、金银花,黄柏、蓖麻油……总之,务必确保府里上下用度无虞。”她特意说了些特殊的药材。


    管事嬷嬷自然应下,一两日,便将药材送入府中库房。


    深夜时,孟悬黎将黄柏和蓖麻油取出,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了暗格里。


    她又借赏赐之名,让丫鬟们去铺子买了几套普通丫鬟穿的粗布衣裳,藏于箱笼最底层。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她还常常向侍卫们询问宫里的消息,表现出对陆观阙挂念。


    终于,在谢明檀去金陵的前一日,孟悬黎向她递去了帖子,说是得了几匹云锦,请她一同观赏,也算是为她明日饯别。


    傍晚,谢明檀如约而至,两人在花厅看了会儿料子,说了些闲话。


    孟悬黎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以“内室还有一匹更好的”为由,将谢明檀引入了内室。


    房门一关,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孟悬黎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猛然转身,在谢明檀错愕的目光中,跪了下去。


    谢明檀吓了一跳,慌忙要去扶她:“您……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谢娘子,我骗了你。”孟悬黎抬起头,一字一顿道,“那日在灵堂,甚至后来的见面,都是我有意让你来的。”


    “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所以才出此下策。”她声音低哑,眼中已盈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


    谢明檀瞪大眼睛,直接被她的绝望震住了,扶她的手僵在半空:“夫人……您……您慢慢说,到底出了何事?”


    “璞园走水,不是意外,而是陆观阙放的火,目的就是把我逼出来。”


    孟悬黎语速极快:“陆观阙去岭南,不是陛下派他去的,而是他自己去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我抓回来。”


    “他将我身边人尽数铲除,将我困在这院子中,日日按照他的心意,说话做事。我每日每夜都想着要离开……”


    她思路清晰,简略说了自己被监视,毫无自由的处境,语气中的痛苦十分真挚。


    谢明檀心惊肉跳,从前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原来她的“卑微”,对国公爷的态度,乃至对金陵的向往,都是因为这些……


    “我知道你明日要回金陵,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孟悬黎抓住谢明檀的手,指尖冰凉:“还请谢娘子帮帮我,让我扮作你的丫鬟,带我出府。只要离了京城,天高海阔,我自有去处,绝不会连累谢娘子。”


    谢明檀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孟悬黎,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想起孟悬黎平日的小心翼翼,想起陆观阙因她受伤的隐情,此刻才明白,那背后尽是强取豪夺与反抗。


    一股侠义与同情之心油然而起。


    谢明檀咬了咬牙,重重点头:“好,我帮你,快起来。”她用力将孟悬黎扶起:“时间紧迫,需得尽快准备。”


    孟悬黎迅疾擦干眼泪,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药材和衣裳,快手快脚行动起来。


    良久,镜中出现了一个面色微黄、貌不惊人、低眉顺眼的小丫鬟,与平日的她判若两人。


    孟悬黎将准备好的银票和细软贴身藏好,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华丽又冰冷的牢笼,眼神决绝,背身而去。


    谢明檀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率先打开房门。


    步入廊下,她神色如常,对迎上来的丫鬟笑道:“你家夫人如今有些乏了。她嘱咐说今晚不必打扰,我等先告辞了。”


    两个丫鬟匆匆来到门外,朝着内室瞥了一眼,发现确有人在床上,便点了点头,恭敬应喏。


    谢明檀带着扮作丫鬟的孟悬黎,和剩余两个丫鬟,步履从容地向外走去。


    每过一道门,孟悬黎的心便提起一分,又落下一次,她始终低着头,走在谢明檀身后。


    终于,走到了国公府的西角门,雨水打湿了青石石阶,门外停着何府的马车。


    守门的侍卫认得谢明檀,上前行礼:“二夫人这便要回去了?”


    “是啊。”谢明檀笑得自然,“与你家夫人说了会子话,她歇下了,我也不便打扰。今日雨大,各位辛苦了。”


    侍卫目光扫过她身后那三个小丫鬟,略觉疑惑,但想着自家夫人近日常常困乏,睡得很早。且这三个小丫鬟都是何夫人的人,便也未加深究。


    他侧身让开:“二夫人慢走。”


    车夫放下脚凳,谢明檀率先登上马车。孟悬黎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迈出了那道困了她许久的门槛。


    马车帘幔落下,车轮滚动,碾过潮湿的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渐行渐远。


    孟悬黎坐在昏暗的车厢里,听着外面的雨声,浑身抑制不住轻轻颤抖。


    她终于……出来了。


    #


    次日,窗外的雨犹如断了线的细小珍珠,零落在小内侍的肩上。


    值房的灯火燃了一夜,此刻仍然亮着,小内侍悄无声息走进来,摆上清粥和几样小菜。


    陆观阙与何如珩对坐用膳,皆有倦色,食不知味。长时间批阅让人心神疲惫,沉默在四周蔓延。


    陆观阙忽然停下筷子,目光落在窗上,突兀开口:“何如


    珩。”


    何如珩抬眼,十分疑惑:“有事?”


    “你平日和谢氏……是如何相处的?”陆观阙问得有些生硬,似乎极其不习惯。


    何如珩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旋即失笑,揉按眉心:“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舀了一勺粥,语气温和道:“我和明檀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对她好,对她家人好,对她朋友好。”


    何如珩咽下粥,像是想到什么,笑了笑,语气十分轻松:“不瞒你说,我娘和她娘是手帕交,感情极好。”


    “我跟她嘛,小时候常常见面,后来两家人一提,我俩都觉得挺好,这婚事自然就成了。”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珍视,悄声道:“她一个姑娘,千里迢迢嫁到东都来,身边也没个旧日亲友,我若不对她好?谁对她好?”


    何如珩深深叹气,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更何况,我若对她不好,别说我娘了,就她金陵那几位哥哥,怕是能立马提着剑来东都收拾我。”


    他说得随意,甚至带着调侃,但字里行间,都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感情。


    陆观阙听着,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何如珩的话,像一面镜子,猝不及防地暴露了自己和孟悬黎之间的扭曲关系。


    他对她好吗?威胁、监视、逼迫,让她陷入恐惧中。


    他对她的家人好么?他利用她长姐的女儿牵制她,让她不得不留在他身边。


    他对她的朋友好么?他隔绝她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连谢明檀这点刚建立起来的交往,都掺杂着他的试探。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堵在陆观阙心口,他忽然想起孟悬黎那双时而恐惧,时而带着恨意的眼睛。


    他一直以来,用这样极致的手段,将她桎梏在身边,并且以为这样就完全拥有她了。


    可何如珩简单几句话,却勾勒出他从未想过的情景……


    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那个刻意忽略的人,猛然浮现在陆观阙心头。


    他是不是应该把苏鹤死亡的真相告诉她?然后再告诉她,自己和苏鹤都说了什么?


    解开她心中的死结,是不是就能打破他们之间的隔阂?她是不是就会爱上他?


    他好想要她。


    不仅仅是人在身边。


    心也是。


    “陆观阙,你怎么了?”何如珩见他久久不语,脸色变幻不定。


    陆观阙猛然回神,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重新拿起筷子,冷沉道:“没什么,用膳吧。”


    他垂下眼,盯着碗中寡淡的清粥。


    他要告诉她真相,并且用这个真相,撬开她的心门。


    正想得入迷,陆观阙就听到外面传来急促又惊惶的脚步声。


    德叔踉跄着进入值房,甚至顾不得行礼,低声道:“国公爷,夫人她不见了!”


    “咔嚓”一声脆响。


    陆观阙手中的木筷应声断裂,掉落在桌上。他猛然抬头,厉声道:“怎么回事?”


    德叔走近,语无伦次地回禀:“老奴也不甚清楚,方才夫人院里的丫鬟来报,说何二夫人昨日傍晚来过,与夫人在内室说话……”


    “后来,后来何二夫人出来,说夫人歇下了,不让进去打扰。丫鬟们深觉这几日夫人睡得早,便没有多想,可今早一进去,屋内空空如也。”


    “……除了人,其他的都在。”


    每个字都像利刃上的刺,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何二夫人?歇息?不让打扰?


    真是好算计。


    他方才还想着要如何对她好一些,甚至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真相。可她倒好,给了他如此决绝的一刀。


    外面就这么好?


    好到让她抛弃所有,也要去外面?


    陆观阙低笑起来,声音里都是震怒。


    他猛然起身,走到何如珩面前,攥住他的衣领,冷声道:“谢明檀是不是活腻了?竟然敢帮着她离开?”


    何如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陆观阙,你冷静点!放开!这其中定然有误会,明檀她怎么会……”


    “误会?”


    陆观阙猛然打断他,眼神疯狂而骇人:“人都不在了,你告诉我这是误会?”


    他的心口疼得几乎要炸开,那种被人背叛和愚弄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理智。


    陆观阙一把推开何如珩,不顾后面人的呼喊,更顾不得什么宫禁,什么陛下旨意,什么时疫紧急。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把她找回来!立刻!马上!


    “备马!”陆观阙如疾风般冲出值房,怒吼声吓得廊下内侍瑟瑟发抖。


    何如珩又气又急,追上去:“陆观阙,你是不是疯了?宫里还有要事,陛下那边……”


    陆观阙根本听不进去,他直接扯过何如珩的手臂,几乎是拖着往外走:“你跟我一起去,若她真跑了,何如珩,我告诉你,我绝对饶不了谢明檀!”


    “你简直不可理喻!”何如珩气得脸色发青,不得不翻身上马。


    两骑快马如剑一般,直奔何府。雨冷冷打在脸上,却浇不灭陆观阙心口尖锐的刺痛。


    赶到何府,得到的消息直接让陆观阙掉入冰窟——谢明檀一早便带着车马出城回金陵了。


    “走了多久?”陆观阙抓住何府管家的衣领,眼神骇人。


    “快……快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足够跑很远了……


    陆观阙猛然看向何如珩,眼神阴沉得能滴出血:“你看,你夫人做的好事。”


    何如珩此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脸色又青又紫,像被人打了一顿:“就算明檀她……真的帮了忙,她们现在已然走远,你……”


    “闭嘴!”陆观阙厉声打断他,翻身上马,“去金陵,若是找不到她,何如珩,你就等着给谢明檀收尸吧。”


    “好好好!”何如珩被他的话惹怒,急忙跟上他,“你敢杀了她,我就杀了你!”


    两人再次策马,不顾一切地冲向城门,雨水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陆观阙眼中的绝望。


    #


    孟悬黎为了不连累谢明檀,并没有去金陵。况且,陆观阙不是蠢人,等他知道消息后,第一个要追查的就是金陵方向。


    她必须反其道而行。


    在一处僻静的巷弄里,她迅速下马,走进楼阁,再次易容。


    这次,她换上了一身青色男装,将发丝全部束起藏在方巾之下,脸上依旧保持着微黄的妆容,只是眉形勾勒得更英气了一些,乍一看,像个清秀文弱的年轻书生。


    她换好后,牵着马,混在街上,低垂着头,尽量不惹人注意。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带来秋日的寒意。


    她正思忖着该往哪个方向去,忽而听得街边茶棚里有人议论。


    “刚才过去的是陆国公吧?真是好大的架势,带着何大人,马蹄子都快溅起火星子了,朝南边官道去了。”


    “可不是吗,瞧着脸色铁青,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这雨天疾驰,定然紧急。”


    南边官道?


    他们果然去追谢明檀的车队了。


    孟悬黎心中先是坦然,旋即又紧张起来。


    她原本打算向北,可此刻秋意渐深,北方寒冷,她身上这点单薄男装和盘缠,恐怕撑不到找到落脚点那日……


    得添点御寒的衣物和干粮才行。


    幸好城中时疫不算严重,各家店铺都还正常开门。她记得顺和楼那边有成衣铺子,且人员流动大,不易被留意。


    她牵着马,快步走向那里。


    此地因雨天和时疫有些冷清,摊位零散,空气中混杂着潮湿和劣质脂粉气味。


    她低着头,快步寻找着成衣铺子,却未察觉到,自她进入这地方,角落就有好几道目光黏在她身上。


    “瞧那小子,细皮嫩肉的,虽然穿的寒酸,但那骨架,是个好货色。”一个声音响起。


    “大哥好眼力,抓回去收拾收拾,肯定能买个好价钱,益州那些公子哥肯定喜欢。”


    孟悬黎对此一无所知。


    她很快找到一家成衣铺,匆匆买了两套厚实男装,一件半久的羊皮袄,又包了些耐放的干粮。


    她将东西捆好挂在马背上,心中稍安,便快步离开这鱼龙混杂之地。


    孟悬黎牵着马,刚走出巷弄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霉味的麻袋从天而降。


    “唔。”她惊骇欲绝,以为是陆观阙,刚要打他,后颈便遭到一记重击。


    她闷哼了一声,瞬间失去所有力气,软倒下去。


    意识模糊间,好像有人把她扛起来,塞进了马车,然后就是车轮的颠簸声。


    “轻点,弄伤了就不值钱了。”


    “放心,手上有分寸,定当好好伺候这位小哥。”


    “快走快走,赶紧出城。”


    马车在雨中疾驰,颠簸摇晃间,孟悬黎好像又听到有人被塞了进来。


    “喂!喂!这位小哥,你可别睡啊。”那男子声音尖细而有力。


    第39章 负你千行泪(1)


    孟悬黎昏迷了许久,倏然睁眼,眼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心中大惊,下意识摸索身上。男装还在,束胸的布条也在,贴身的银票和细软都没有被搜走。


    她稍微松了口气,这绑匪不为财,是为何?


    孟悬黎竭力从麻袋里钻出来,隐约看到对面也蜷缩着一个人影。


    她屏住呼吸,小心挪过脚,压低声音:“方才是你喊我的?你是谁?”


    人影动了一下,似乎也是刚醒,他带着同样的惊疑,悄声道:“我……我叫邬明,我进来时,瞧见你没了知觉,所以喊了你几声。”


    “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


    “嗯。”孟悬黎低声应道,果然不只她一个人,“这些人是什么人?要带我们去哪里?”


    那男子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有些绝望:“我听他们零星交谈……这些人怕是专做脏生意的人。”


    “他们常在东都附近寻觅样貌好的年轻男子,用各种手段掳走,然后再运往益州那边,专供……专供那些好男风的富贵人家享乐。”


    孟悬黎浑身血液逆流。


    益州?南风?娈童?


    她胃里翻江倒海,神思天旋地转。她自以为躲过了陆观阙的追捕,却没想到这身男装,居然招来如此灾祸。


    这简直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若她暴露女子身份,他们会不会放过自己?


    孟悬黎思索了一瞬,轻微摇首。这些丧尽天良的人贩子,难道就会放过她?


    恐怕只会引来更可怕的觊觎,到那时,下场比被当作娈童送到益州更可怕。


    不能暴露。


    绝对不能。


    孟悬黎强压惊恐,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下来:“怎么……怎么会这样?”


    她顺着邬明的话,开始编造来历:“我叫李宣,许州人,本是要去燕京寻亲的,谁知亲人没找到,刚买了点干粮,就被人套上了麻袋……”


    “邬大哥,你又是怎么……?”她清了清嗓子,是少年郎的语气。


    邬明叹了口气,苦涩道:“我也差不多,我是来东都寻我朋友的,盘缠用尽,正想回钱塘,就被他们套了麻袋。”


    “这下可好,人没寻到,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两人在黑暗中低声交谈,同病相怜的恐惧,立刻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孟悬黎仔细听着邬明的声音,似乎并无作假,心下稍安。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孟悬黎压低声线,语气坚定,“必须想办法逃出去。”


    “逃?怎么逃?他们两个人,人高马大的,咱们俩也打不过他们。”邬明的声音带着迟疑。


    “总有机会的。”


    孟悬黎脑子飞速急转:“他们总要停下来休息、吃饭、换马。下一个驿站,或者落脚点,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邬明似乎被她的声音感染,沉默片刻,也咬牙道:“好!李……李兄弟说得对,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一把,到时候我们见机行事。”


    “嗯!”孟悬黎重重点头。


    两人微微颤抖,在这一刻,似乎达成了逃命的同盟。


    #


    陆观阙和何如珩一路疾驰,终于在官道旁的简陋驿站追上了谢明檀的车队。


    马蹄声如惊雷乍现,打破了驿站的沉寂。


    谢明檀刚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马车,正要在棚下稍作歇息,就被这阵势吓到了。


    她看着怒气冲冲的陆观阙,以及焦急无奈的何如珩,愕然道:“阿珩?国公爷?”


    “你们不是在宫中主持时疫之事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何如珩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阻拦,陆观阙已然翻身下马,动作因怒气而略显踉跄。


    他大步流星,直接拔出腰间佩剑,抵在了谢明檀的脖颈上。


    雨水顺着剑身滑落,寒意刺骨。


    “孟悬黎呢?把她交出来!”陆观阙额角青筋凸起,厉声道。


    谢明檀被这突如其来的剑锋吓得脸色僵白,旋即涌上一股荒谬感。


    她强自镇定,冷笑道:“陆观阙,你持剑威胁朝廷命妇,还擅离宫禁职守,陛下若是知晓,你可知是何罪过?”


    谢明檀目光扫过何如珩:“还有你,你怎么不拦着他?”


    何如珩又急又愧,厉声劝道:“陆观阙,你把剑放下!你听明檀好好说。”


    “好好说?”陆观阙手腕微抖,狠声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人在哪?”


    谢明檀看他这癫狂模样,心知无没法善了了。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道:“对,没错。是我帮悬黎阿姐离开的,可你仔细想想,她难道不是你逼走的么?”


    谢明檀无视颈间的剑锋,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陆观阙:“这是她留给你的,你若看完还要杀我,悉听尊便。”


    陆观阙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封信,手因极力克制而剧烈颤抖。


    他猛地收回剑,一把夺过信笺,急忙展开。


    雨水迅速打湿了信纸,墨迹有些晕开,但那清秀的字迹,他认得出。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得很远了。不必再寻我,你我之间,恩怨纠缠,早已算不清。孟岫玉之事,你心知肚明,苏鹤之死,我心怀愧疚。至于后来,你视我如笼中鸟,将我囚禁折辱……桩桩件件,我都不会原谅你。”


    “若你尚存一丝良心,对我还有一丝愧疚,那么,你唯一能做的,也是我最期盼你做的,便是彻底放过我。”


    “天高海阔,山水万重,但愿此生,永不相见。”


    陆观阙脸色惨白,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高大的身躯剧烈晃了一下。


    此生……永不相见?


    所有的怒火与疯狂,在这一刻,似乎被这封信淹灭了。


    他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溅起泥水。


    陆观阙像是被黑白无常请进了地府,眼神涣散失焦,再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他攥着那封信,踉跄转过身,浑身散发着死人的气息,一步一步,麻木地走向马匹。


    “陆观阙……”何如珩担心地唤了一声,想要上前。


    谢明檀拉住他的手臂,对他摇了摇头,眼神复杂,低声道:“让他静静吧。”


    陆观阙甚至都没有上马,只是牵着缰绳,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那背影,像化不开松烟墨,又黑又悲怆。


    直至他彻底消失,何如珩才收回目光,心有余悸地看向谢明檀颈间那道细痕:“疼不疼?”


    谢明檀轻轻抚过脖颈,笑了笑


    :“都没破皮,疼什么?”


    何如珩叹气,又看向陆观阙消失的方向:“我看他脸色极为难看,像是得了失心疯。”


    谢明檀忽而回神,嘱咐道:“你们擅离职守,私自出来,实在不妥。国公爷现在这样,你快去宫里,给宫里一个交代。就说……就说……”她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何如珩抱了抱她,示意她安心,“到金陵给我来封信。”


    “我知道。”谢明檀深深叹气,“但愿都顺利一点……”


    #


    傍晚,陆观阙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国公府的,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衣角不断滴落,形成了一道蜿蜒的伤痕。


    他的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被抽出了神魂,只剩下一副躯壳。


    德叔一直在前厅守着,见陆观阙这般失魂落魄,吓了一大跳。


    他连忙上前:“国公爷,这是怎么了?脸色看着不大对,是不是感染了风寒?”


    说着,他就要转身去找太医。


    “不必。”陆观阙几乎只剩微弱的气音。


    他猛然抓住德叔的手臂,力道大得出奇:“派人……去所有方向,去……去把她找回来……”


    陆观阙的双眸因为高热而布满血丝,他盯着德叔,重复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一定要找到她。”


    德叔被他这副模样吓到,颤声道:“吩咐过了,老奴早已吩咐下去了,各路人都派出去了,一有消息就会立刻回报。”


    “国公爷,您要顾惜自己的身子……不不,您这分明是病了。”


    “出去……你出去……”陆观阙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


    他喃喃着,缓缓松开手,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棠梨居。


    德叔放心不下,一边示意小童去请太医,一边远远跟在他身后。


    那院落依旧是从前的模样,甚至因为下人的精心打扫,显得格外干净……干净得没有一点人气。


    陆观阙推开房门,屋内因雨天而显得格外黑,他摸索着,点燃了桌案上的蜡烛。


    昏黄烛光亮起,驱散了一些寒意。


    妆台上,他给她买的珠钗环佩,一件不少。衣柜里,他托人给她缝制的衣裙,挂得满满当当,一件不少。甚至,在靠窗那张小榻上,还放着她平日常看的杂书……


    她什么都没带走。


    她抛弃了他,也抛弃了他给予她的一切。


    她走得那样决绝,那样彻底,仿佛要将他们之间存在的痕迹都抹掉。


    陆观阙极力抬眸,想到他处理公务深夜而归时,会看到内室亮着一盏小灯。孟悬黎蜷在榻上看书,听到脚步声,惊讶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美得惊心动魄……


    雨还在下,烛火摇曳,将陆观阙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他坐在椅上,手中攥着那封被泪水和雨水浸湿的信笺。


    他借着烛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仿佛要将那些绝情的字句嚼碎了,咽下去,刻进骨髓里。


    “不会原谅你……”


    “心怀愧疚……”


    “此生,永不相见……”


    每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线,挑起他的神经,穿进他的心脏,让他陷入窒息中。


    陆观阙恍然失笑。


    他好恨她。


    恨她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抛下他。


    恨她如此狠心,一丝一毫的留恋也没有。


    恨她为什么不能……不能试着爱他一点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也好?


    但他更恨的是,她明明可以继续装下去,继续用那模样麻痹他,至少那样,她还在他身边,他也能看到她。


    可现在,她连这点虚假的慰藉也收了回去,用最决绝的方式,彻底逃离他。


    悲拗如同虫蚁,咀嚼着他的血痕,越咬越紧,几乎要将他吞噬。


    她带着恨意走了。


    这世间,于他而言,还有什么意思?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念头如同乌鸦,盘旋良久,迟迟不落。


    一阵眩晕袭来,陆观阙眼前的烛光开始重叠,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几乎要从椅上栽下来。


    手中的信骤然降落,黏在地面上。


    陆观阙试图去捡,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下一刻,他眼前彻底一黑,身躯直接从椅上掉落,重重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


    孟悬黎被反绑着手脚,寒意和恐惧让她几乎一夜未眠。


    她对面的邬明似乎忧心忡忡,黑暗中,两人悄声交谈,借以驱散心中的恐慌。


    孟悬黎谨守着“李宣”的身份,话语不多,多是倾听。邬明却像压抑了许久,断断续续开始讲自己的事。


    “我有个朋友。”他起了一个头,语气沉重,“他本该是那天上月,享尽荣华富贵,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一夜之间,他变得卑贱如泥,甚至不得不隐姓埋名,苟延残喘。”


    孟悬黎静静听着,心中微动,觉得这故事有些奇怪。


    邬明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痛:“他心中积满了恨意,一心只想要报仇,他以为筹划周密,可谁知,对方的手段竟那般厉害,直接将他擒住……”


    邬明忽而顿住,呼吸变得急促,有些无力感。


    “然后呢?”孟悬黎有些揪心,忍不住低声追问。


    黑暗中,邬明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孟悬黎以为他不会开口了。


    忽然,他低声道:“然后?没有然后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是生是死,但我总觉得,他还活着。”


    孟悬黎心里莫名一震,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承受了许多。


    “邬大哥……你朋友定会吉人天相的。”她轻声安慰道,心里不觉泛起酸楚。


    这世道,可怜人何其多,人人都有自己的阴晴圆缺。相比之下,自己一心追求的自由,似乎显得奢侈了些。


    “借李兄弟吉言了。”邬明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


    天色渐渐泛白,微光从破旧的窗棂中透进来,驱散了厢房内的黑暗。


    外面传来几句模糊的交谈声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两个人似乎换班了……


    “李兄弟,我们走。”邬明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孟悬黎早已将绳索在粗糙的墙角磨得差不多了,她心领神会,用力一挣,绳索应声而松。


    她迅速解开脚上的束缚,又赶紧去帮邬明。


    获得自由后,两人不敢耽搁,谨慎摸到门边。邬明侧耳倾听片刻,对孟悬黎使了个颜色,猛地拉开门。


    门外果然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的人,邬明动作极快,一个手刀精准披在对方后颈,那人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两人见势,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厢房,朝着马厩的方向狂奔而去。


    清晨的驿站尚且安静,大多人都未起身,他们顺利牵出两匹马,直接翻身上马。


    孟悬黎一抖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扬蹄冲出了驿站后门,朝着与官道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冷风扑面而来,孟悬黎回头望了望那渐渐缩小的驿站,心中百感交集。


    她逃出了人贩子的魔爪,身边多了一个不知是福还是祸的同伴,前路依旧茫茫。


    #


    陆观阙脑中混沌,全是破碎的画面。孟悬黎决绝离去的背影,还有那无数的雨水和泪水……


    他浑身滚烫,四肢无力,喉咙干裂得发不出声音。昏迷时,他断断续续呜咽着她的名字:“阿黎……别走……”


    次日,陆观阙终于在极致的虚弱中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


    头痛欲裂,德叔布满忧虑的脸在他眼前晃动。


    “您终于醒了。”德叔老泪纵横。


    “我……怎么了?”陆观阙耳畔轰鸣,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国公爷之前一直在宫中,加上昨日淋雨……不慎染上了时疫。”


    德叔深深叹气,清了清嗓子:“昨夜你回来时就烧得厉害,太医来看过,说是急症。药在后院煎着,可您却昏睡不醒。”


    时疫?


    陆观阙忽而觉得天意弄人。


    他可能要死了。


    想到这,他没有任何恐惧,反而是一种解脱。


    她走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今这样病死,似乎也好。


    陆观阙艰难转动眼珠,用尽力气,气息微弱地开始交代后事:“德叔……”


    “等我死后……将我葬在许州。”


    德叔一愣:“许州?”


    “嗯……”陆观阙闭上眼,仿佛陷入了悔意,苦涩笑道,“葬在许州孟家别院的后山旁。”


    一切从那地方开始,或许,也该在那里结束。


    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艰难道:“在我死后,你们若找到她……便将国公府中一应田产、器物、字画古玩尽数折变,兑作银钱地契,一概过与她名下。”


    “这可是陆家的老宅子……”德叔震惊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暗卫出现在床前,神色有些紧张。


    陆观阙像是回光返照,嘶声问道:“是不是……有她消息了?”


    暗卫跪在地上,如实禀报:“回国公爷,顺和楼那边的巷弄口,有一匹马,马上有两身男装,还有一些干粮。逐一查问后,得知夫人确实去过那里。”


    “还有,昨日大雨,出城车辆行人皆记录在册,逐一排查后,发现一对前往益州的商队马车行迹颇为可疑。守卫盘问时,那两人神色慌张,且其中一辆马车始终紧闭,不似寻常货物……”


    男装?益州?商队?


    陆观阙脑中“嗡”的一声,所有的虚弱症状仿佛被急切压了下去。他猛地掀开被褥,挣扎着下床。


    “国公爷!”德叔和暗卫同时惊呼。


    可他哪里听得进去,满脑子都是孟悬黎可能会遇到的境遇,然而他高烧无力,脚刚沾地,便是天旋地转,重重向前栽去。


    两人慌忙扑上去扶他。


    余太医应声而进,搭着他的脉,脸色骇然:“国公爷,您旧伤未愈,如今又感染时疫,邪热内陷,心脉已然受损。”


    “若再这般不管不顾,强行折腾,只怕华佗再世,也难救了。”


    陆观阙被搀扶着,眼前阵阵发黑,可双目却赤红得吓人,充满了不甘和后怕的戾气。


    他知道余太医说的是实话,他也知道自己快要烧死了,快要被撕碎了。


    可是……他的阿黎怎么办?


    益州那么远,她会不会死在路上……——


    作者有话说:先发,晚点捉虫


    第40章 负你千行泪(2)


    两日后,陆观阙拿着辞呈,拖着病体,去了御书房。


    皇帝看着跪下的陆观阙,气得几乎笑出声,他指尖点着辞呈,冷声道:“陆观阙,你再说一遍,你要辞官?”


    “你知道这几日朝堂上下是怎么议论你的?”


    “说你为了一个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置朝廷法度于不顾,擅离职守,如今更是连朝廷重任都要一并抛弃?!”


    陆观阙重重咳了一阵,苍白的脸上因为高热,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他抬起头,尽力平静道:“陛下,臣并非意气用事。”


    “臣身染时疫,已无力处理公务,留在其位也是尸位素餐,还请陛下准奏。”


    “时疫?”皇帝冷笑,目光锐利刮过他的脸,“朕看你是得了失心疯!”


    “太医署是做什么的?难道治不好你的病?需要你拖着病体亲自去寻人?陆观阙,你扪心自问,你如今这般模样,究竟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你那点私情!”


    御书房陷入死寂,立在门外的内侍大气不敢出。


    陆观阙沉默着,再次叩首,声音嘶哑却清晰:“臣心意已决,恳请陛下成全。”


    “你!”


    皇帝猛地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极了。他这个表弟,自幼也没这么死心眼,如今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荒唐至此?


    朝堂上关于陆观阙“不堪大用”“沉溺私情”“有负皇恩”的议论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皇帝看着他那执拗身影,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厉声道:“好,好得很。”


    “陆观阙,既然你想要自毁前程,朕也不拦着你。辞呈,朕准了。爵位,朕给你留着。但朝中一切职务,即刻解除!你什么时候脑子清醒了,什么时候再滚回来见朕!”


    皇帝忽而想到什么,顿了顿,低声道:“对了,孟氏出身低微,还如此恃宠而骄,不知悔改。倒不如再给你物色一位贤淑知礼的新夫人,你看如何?”


    这是近乎羞辱的敲打和警告。


    但对陆观阙而言,他压根没听到后面的话,或者说,他听见了,却全然不在意。


    他只是在听到“准了”二字时,身体松懈了一些,再次叩首:“谢……谢陛下恩准。”


    陆观阙艰难站起身,因高烧和虚弱略微晃动,旋即稳住身形,不再多看皇帝一眼,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皇帝见他不表态,又这般离开,气得将御案上的镇纸全部扫落在地,碎裂声惊得内侍们跪倒一片。


    “混账东西!”皇帝低声怒骂,眼底却闪过一丝担忧。他这个表弟,怕是真的要被折腾死了。


    国公府外,马车已经备好,车内铺了厚厚的软垫。德叔红着眼眶,带着一群精心挑选的护卫在此等候。


    他看见陆观阙回来,忙迎上去:“国公爷……”


    “出发。”陆观阙没有多余的话,直接吩咐道。


    他在护卫的搀扶下登上马车,身体滚烫,呼吸急促,一坐下,就闭上了眼。


    “您的药。”德叔将药碗递给他。


    陆观阙睁开眼,掀开车帘,接过药碗,看也不看那黑褐色的药汁,仰头一饮而尽。


    旋即,他又拿起水囊,猛灌了几口,压下心中翻涌的呕意。


    “用最快的速度,去益州。”他哑声命令,声音癫狂又平静,“沿途所有线索,一一排查,不得有误。”


    “是!”车外的护卫齐声应道,声音肃杀。


    马车朝着益州方向疾驰而去,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急促的滚动声。


    陆观阙靠在车壁上,额角渗出冷汗,胸口剧烈起伏。时冷时热的感觉侵袭着他,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徘徊,但他的念头只有——


    他要找到她。


    拼上这条命,他也要找到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绝不允许她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


    十日后,寒风萧瑟,秋意更深。


    雨声敲打着驿站的马厩,邬明勒住马,看向一旁的孟悬黎,眼神复杂:“李兄弟,此地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了。”


    “你当真要去燕京?”


    孟悬黎点了点头,轻松道:“是,燕京繁华,机会也多些。邬大哥你呢?真的决定要回钱塘了?”


    “是啊。”邬明望向南方,眼中带着忧虑和期盼,“总要回去看看,也希望,能打听到我朋友的消息。”


    他收回目光,郑重地对着孟悬黎抱拳:“李兄弟,一路保重!他日若有缘,再相见。”


    “保重,邬大哥,后会有期。”孟悬黎也抱拳回礼。


    两人在驿站口分别,一个向北,一个向南,马蹄声消散在苍茫的秋色里。


    孟悬黎深吸一口气,继续策马,向着燕京方向前行。


    孤身上路,虽寂寞,却也有前所未有的自由与畅快。


    半月后,燕京。


    北地寒风凛冽,孟悬黎风尘仆仆抵达了这座北方重镇。她行事小心,寻了处僻静的客栈落脚。


    她本想着还继续穿男装,但一想到东都丢失的马、干粮、男装,就觉得可能会暴露。


    所以,她落脚后,第一件事便是换回女装,洗去所有易容的痕迹,恢复原本的容貌,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坚韧和警惕。


    孟悬黎耗费多日,多方比较,打


    算寻一处合适的宅院安顿,可她没想到,这找房子的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


    不过两日,牙人便兴冲冲地来回话,说找到一处极好的宅子,那位置清净,格局方正,最关键的是租金比同类宅院低廉不少。


    孟悬黎去看时,果然十分满意,小院干净整洁,甚至还种着些梅花,透出雅致。


    “李娘子好运道,这宅子的主人举家南迁,急于出手,这才便宜了许多。”牙人笑着说。


    孟悬黎点了点头,心中掠过一丝疑惑,觉得太过顺利,但转念一想,陆观阙远在东都,此刻怕是因她逃离而震怒,亦或是被困在宫中处理时疫之事,不可能有余力将手伸到这遥远的燕京。


    更何况,他就算找,也是先去金陵,再去益州,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来燕京。


    定是自己多心了。


    孟悬黎笑了笑,痛快地付了定金,搬了进去。


    然而,搬进去当晚,她便做起了噩梦。


    梦中,依旧是国公府。


    她拼命逃跑,可怎么也跑不出那无尽的游廊,身后,陆观阙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越来越近,无论她怎么哀求哭喊,他都无动于衷,最后扼住了她的脖颈……


    “啊!”


    孟悬黎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心跳狂乱不止,喉咙仿佛真的被他掐住了……


    月色入户,屋内一片死寂。


    她坐在床上,弯曲双腿,抱紧双膝,缓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又是这个梦,即使逃了出来,他的阴影依旧罩在她身上,不可放过她。


    孟悬黎叹气,掀开被褥,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必须要做点什么,让自己忙碌起来,让自己忘掉他,开始新的生活。


    孟悬黎略通医术,虽不精湛,但处理些寻常风寒还是可以的。从前在府上的时候,她翻看过不少医典,后来……后来因为他的病,为了不当寡妇,更是研习过。


    想到这,孟悬黎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当初实在天真,竟真的相信陆观阙有病,还那么……


    罢了罢了,不再想从前的事。


    她得去医馆找个活儿干。


    一来可以谋生,二来还能继续研习医术,三来,忙碌起来,或许就能摆脱那些噩梦。


    天刚蒙蒙亮,孟悬黎打定主意,便仔细收拾打扮,换上一身素净利落的棉布衣裙,推门走了出去。


    孟悬黎循着打听来的地址,找到了一处门面不算阔气,但收拾得极为干净的医馆——广德堂。


    黑底金字的招牌略显陈旧,却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医馆内皆是女子,有仔细研磨药材的少女,也有年纪稍长的妇人在按方抓药,虽然忙碌,却井然有序。


    孟悬黎站在门口,一个正在擦拭柜台的小姑娘抬起头,对着她,友善一笑:“这位娘子,是来看诊还是抓药?”


    孟悬黎定了定神,走上前,轻声道:“我听说,馆里需要人手帮忙。请问,贵馆掌事的女先生可在?”


    小姑娘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衣着朴素,举止得体,便点头道:“先生在后堂看诊,娘子稍后,我去通传一声。”


    不多时,小姑娘引着孟悬黎穿过前堂,来到一间安静的后室。室内药香甚重,书架上堆满了医书,案几上摊着脉案和药方。


    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女子坐在案后,身着青灰色衣裙,未施粉黛,眼神温和而敏锐。


    这便是广德堂的主人,陈月眠先生。


    “先生,便是这位娘子想寻个差事。”小姑娘说完便退了出去。


    孟悬黎上前,依礼微微屈膝:“李萱见过陈先生。”她用了化名。


    陈月眠放下手中的笔,平和看着孟悬黎,细细端详,须臾方道:“李娘子不必多礼,坐吧。听说你想寻个差事,可是懂些医药之理?”


    孟悬黎依言坐下,不卑不亢:“略通一二。”


    “家中原本……原本也有长辈行医,自幼耳濡目染,认得些药材,也读过几本医书。后来家道中落,流落至此,想寻个安身立命的营生。不求坐诊,只求能在馆中做些抓药的杂活,便心满意足。”


    她言辞恳切,半真半假地掩饰着自己的来历。


    陈月眠静静听着,并未直接表态,而是随手从小药柜里取出几味药材,放在孟悬黎面前的案几上:“既如此,娘子可认得这几位药?”


    “若是认得,能否说说其性味功效?”


    孟悬黎定睛看去,见是黄芪、当归、茯苓、以及一味旋覆花。她心中稍定,这些皆是常用药材,她自是认得。


    孟悬黎伸出指尖,捻起黄芪片,仔细看了看色泽,又凑近轻嗅,方从容道:“此乃黄芪,切片色泽微黄,质地绵韧,气味微甜。性温,味甘,归脾、肺经。功在补气固表,排脓,敛疮生肌,是补气诸药之最。”[1]


    接着,她又依次拿起其他药材,一一说出,条理清晰,并无错漏。


    陈月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能准确说出这几味药的用法禁忌,已非寻常略通药理之人。


    她又问了几个问题,诸如“风寒感冒初起常用何方?”“妇人血虚腹痛该用何药?”


    孟悬黎皆谨慎作答,引用的方子并不稀奇,中规中矩,药性搭配也都说得通。


    陈月眠问完,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点着脉案,似是在斟酌。


    事关病家安危,广德堂女子虽多,但用人还需谨慎。


    良久,她抬眼,温和审视着孟悬黎:“李娘子确是懂药之人,不过……我这儿抓药捣磨的活计不轻松,工钱也没那么丰厚,还需极度的细心耐心,抓错一分药,可能就是人命关天。”


    “你可想清楚了?”


    孟悬黎心中坦然下来,郑重道:“李萱明白,定当恪尽职守,细心谨慎。”


    陈月眠见她态度恳切,眼神清澈,又知晓药性,便微微颔首:“也罢,你先留下来试试。每月工钱暂定二两银子,管一顿午膳。”


    “先从辨认药材,学习使用小秤开始,跟着刘婆婆她们学着抓药。能做么?”


    孟悬黎扬起笑容,躬身行礼:“能做的,多谢先生收留,我会用心学的,绝不辜负先生。”


    “嗯。”陈月眠淡淡应了一声,指了指外面,“去找刘婆婆吧,她会安排你的,记住,在这里,病者安危是第一位。”


    “谨记先生教诲。”孟悬黎压下激动,再次行礼,离开了这里。


    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或许,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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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陆观阙靠在驿站的破旧板壁上,剧烈地咳嗽着。他的脸像灶台下的冷灰,死气沉沉,毫无人气。


    一个风尘仆仆的护卫单膝跪地,低声禀报:“属下一路追查,那车队头目交代,他们确实绑了两人,一高一矮,模样清秀俊俏。原本是要运往益州的,但行至半途,那两人不知如何挣脱了绳索,在天亮前偷马跑了……”


    “他们也曾追赶,但那两人分头行动,一个往北,一个往南,最终未能追上……”


    “往北?往南?”陆观阙喃喃重复着,声音像秋日的落叶,飘飘拂拂。


    他闭上眼,强忍着眩晕,焦急思索。


    往南是金陵,是谢明檀的家乡,也是孟悬黎曾有兴趣的地方。往北是苦寒之地,人烟稀少……


    倏然,陆观阙睁开眼,冷沉道:“不对……她定然往北走了。”


    护卫十分不解。


    陆观阙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分析,像是在说服自己:“她知道我肯定会南下,知道我会跟着去益州……她那么聪明,定会反其道而行。南边太容易想到了,北边……北边才出乎意料,更不易被找到……”


    是的,一定是这样。


    她总这样。


    一次次出乎他的意料。


    一次次挣脱他的控制。


    “即刻派人探查往北的官道、驿站。”陆观阙急切命令道,“所有……所有北上的年轻男女,尤其是形单影只的,一个都不许放过。”


    “是!”护卫领命,匆匆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陆观阙几乎是靠着药力和意志力在强撑。


    他被安置于马车内,一路向北,颠簸和寒冷让他的病情反复加重,陷入昏沉。


    但每当有新消息传来时,他总会强行清醒过来。


    终于,在进入北方地界后不久,模糊的线索聚拢而来。


    “国公爷


    ,有个驿站的伙计说,约莫一月前,曾有模样清秀的小书生独自骑马路过,买了些干粮,问了去燕京的路。”


    “燕京……”陆观阙恍然睁眼,低哑道,“是她,她从前扮过男装。”


    “改道,去燕京。”


    话落,陆观阙就忍不住咳嗽,咳得像树枝散架,枯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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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马车驶入燕京城门时,陆观阙已经虚弱得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瘫软在厚厚的狐裘中,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浑身滚烫。


    “国公爷,到燕京了,您得先去看大夫才行。”德叔掀开车帘,声音都在抖。他真怕陆观阙撑不到找到孟悬黎那一天。


    陆观阙艰难抬眼,扫了一眼外面的街景。他这幅样子,别说找人,恐怕明日就要断气。


    “去……去找个医馆,要快些……”他费力挤出几个字。


    德叔连忙吩咐车夫去寻找最近的医馆,同时让人赶紧先寻一处安静的院落,然后买下,已备安置。


    陆观阙闭着眼,仿佛能感受到孟悬黎的存在,她……在过着没有他的生活。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马车终于停在了医馆前,德叔和护卫手忙脚乱地将他抬下马车,疾步冲进医馆。


    “大夫!人命关天!”德叔的声音响彻前堂。


    他们选择的这家医馆,恰好离孟悬黎所在的广德堂,仅隔了三条街巷——


    作者有话说:【参考文献】


    [1]药相关的全部引用《神农本草经》


    提前发,晚点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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