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之时,天朗气清。
一推开窗,初升的金光便洋洋洒洒地落入屋内,鸟鸣悠悠,湖面的微风吹拂而过,让人不禁心旷神怡。
婉儿布纸研墨,凝神片刻,缓缓写出一封长信。
昨日谢之霁所言是否为真,还有待考证,这个时候只有写信回家问母亲,才能确认最终的真相。
“淼淼。”婉儿将信递给她,叮嘱道:“你稍后一个人打完水后,就把这封信送回家。”
她从抽屉中取出钱袋,触到那轻飘飘的手感,婉儿不禁愣住了。
在这里吃喝不愁,太久没用过钱了,她差点儿都忘了自己的窘境了。
淼淼疑惑道:“今日小姐不跟我一起去舒兰院?”
婉儿想起昨日之事,摇了摇头:“今后你就一个人去,若是吴伯问起来,就说我身体不适。”
既然父亲的事情已有眉目,那么一切事情都该回归正轨。
谢之霁……她还是少接触为妙。
清晨至午后,一向是婉儿读书的时间,此处幽静,无人打扰,再适合不过。
可今日却不同。
临近晌午时分,小书院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随后院门便被人毫不客气地推开了。
“婉儿妹妹!”谢英才一脸兴奋地大步朝院子里走去,见中间屋子虚掩着,便带人往里冲。
婉儿眉头一蹙,他怎么来了?
“世子。”她起身站到书房窗户处,叫住了谢英才。
婉儿手执书卷,亭亭玉立地站在窗扉处,一身纯净而朴素的白衣,更添几分娴静的书卷气,春日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连发丝都蒙上一层金粉色,活像是从身后书丛中走出来的画中仕女。
谢英才一时看呆了。
“婉儿妹妹。”他忍住心里的澎湃,堆着满脸横肉笑着上前,“妹妹好雅兴,一早就在看书呢。”
看见那熟悉的痴笑,婉儿心头忍下不适,上前挡在谢英才的身前,即使是书房,她都不愿让他进去。
“世子前来,可有事?”
婉儿暗中警惕地环顾,淼淼出门了还没回来,现下就她一个人,谁也不知这人安的什么心。
谢英才拍了拍手,一群丫鬟鱼贯而入,各个儿都端着精美菜肴,他朝婉儿脸上看去,心里颇有些自得。
前几日清风楼打架的事也不知道被谁捅了出去,他爹气极又将他关了这么几日,今儿一早才得了自由。
这几日他也没闲着,一早就打听过了,他娘将燕婉儿打发在这个角落,平日里吃的喝的甚至连府中最低等的丫鬟也不如。
她本就是小地方来的,如今又晾了她大半个月,这时候她也该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靠山。
“婉儿妹妹,”他眉头扬起,“今儿我去了一趟厨房,才知道厨房里那些狗东西竟然瞒着我给你送那些残羹剩饭!你放心,我已经把那群人都撵出了府,有本世子在,今后谁也不敢再这么对你!”
这话一出,婉儿便猜到了他的目的,心里不由得一凛。
她在这里本打算安心读书,如果谢英才对她真的有什么非分之想……那就不妙了。
可婉儿一想到了那个空空如也的钱袋,心气儿一下子就瘪了。没有钱,她在上京毫无立锥之地。
婉儿瞧着谢英才黏腻腻的眼神,忽地灵机一动,掩住口鼻,学着谢之霁的模样重重地咳嗽起来。
或许是学的太像了,谢英才脸色都变了。
婉儿哑着嗓子,像是只剩下一口气儿似的,虚弱道:“多谢世子,婉儿近日染了风寒,大夫说这病传人,世子好意,婉儿心领了。”
见她病症这么严重,还传人,谢英才一众人吓得脸色大变,纷纷往后退了几步。
谢英才甩了甩袖子,像是挥掉什么脏东西一样。
“你、你好生歇息,我先走了。”他转身就走,生怕多待一秒就被染上了。
一群人哗啦啦地来,又乌漆墨黑地一股脑往外走,婉儿心里冷哼一声,最好再别来。
淼淼从外头回来时,见婉儿拿水冲地,奇道:“小姐这是做什么?”
婉儿一脸嫌弃:“沾了脏东西,洗地。”
这院子,看来是不能长待了。隔壁有个不知深浅的谢之霁,现在又有个随时来找麻烦的谢英才,是非之地不久留。
要是有钱就好了……忽然,婉儿脑中灵光一闪,她还真有东西能换钱!
过了午后,婉儿就带着淼淼往当铺去了,将那枚定亲玉佩送了出去。
当时协商退婚的时候,谢英才并未提过玉佩的事情,想必时间过了这么久了,侯府也就忘了那东西。
这块玉质地不错,五十两应该没问题。
谁知那掌柜的拿着玉佩端详了许久,轻飘飘道:“最多二十两。”
淼淼气鼓鼓地抬头望着当铺掌柜,“喂,你到底懂不懂啊,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二十两银子就想打发我们,你怎么不去抢啊!”
那掌柜轻蔑地瞧她们一眼,将那玉佩往桌上一推,上下扫了一眼婉儿,道:“姑娘若不信,可去别处问问。”
“不过,我珍宝阁可是上京城最大的当铺,你这玉质地虽好,可这上面刻了字,再好也只能当边角料卖了,我给你二十两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婉儿垂眸,她知道这掌柜说的不假,可这二十两……确实太少了,她连买个小茅屋都不够。
那掌柜见人不答,又上下掂了掂玉佩的分量,“姑娘若是真想出手且不打算再赎回,我再给你加五两也行,不过……”
他一双眼犀利地盯着婉儿,“你得说说这玉佩的来历,万一是偷来的……”
婉儿:“掌柜请放心,此物绝不是偷来的,这是……婚约信物,只不过现在用不上了。”
婉儿知道,再去别家也不会有更好的出价,便道:“既是如此,二十五两成交。”
两人离去后,一旁的小厮上前看着掌柜手中的玉佩,笑嘻嘻道:“还是掌柜精明,看这玉佩的质地和成色,转手卖五十两都不止呢!”
那掌柜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的背影,吩咐道:“你偷偷地跟着她们,机灵点儿别被发现了,看看她们住在哪儿的。”
他盯着那玉佩上的“谢”字,脸色凝重,“今儿闭店一日,我有事儿出门一趟。”
小厮一愣,他还没有见过自家掌柜露出过这么严肃的表情。
这玉佩,难道有什么问题?
……
路边,婉儿看着手中二十五两的碎银,不由脸色忧愁。
二十五两,寻常人家三年的收入,可在上京却依旧寸步难行。
行至一处小摊,婉儿看着摊上摆放的香囊,不由脚步一顿。
她的香囊放在谢之霁那里,终究是不妥。
婉儿朝淼淼道:“今儿你去舒兰院,吴伯可有问什么?”
淼淼支着脑袋,“倒也没什么,就是吴伯脸色差得很,他说二公子的病又重了,整夜整夜地咳嗽,他正犯愁呢。”
婉儿一顿,昨日去不都还没什么吗?难不成又吹了寒风?
她不自觉地皱眉,谢之霁的身体似乎比常人差上许多,上次与他指尖接触的一瞬间,那阵阴冷刺骨的寒意,现在想来都觉得不正常。
那真的是普通风寒吗?
淼淼看着婉儿脸上心事重重的样子,试探着问:“小姐,咱们要不要再给二公子买点儿药?”
“吴伯年纪大了有心无力,黎叔那个样子看着也不会照顾人,二公子病成那样也没找个大夫,府里人……好像也不管不问。”
淼淼越说,越是觉得谢之霁惨兮兮的,忍不住埋怨:“那世子爷吃得膘肥体壮,二公子病成那样也没人管,同样都是谢家的儿子,侯爷这也太偏心了。”
婉儿轻轻看她一眼,告诫道:“这是人家的家事,咱们说说就算了,你可别在侯府里乱说。”
话虽如此,但脚步还是朝着药店走去。
回程时,婉儿朝淼淼吩咐道:“一会儿你把药送去舒兰院,然后把这几个香囊也一起送去,试着问一下……”
婉儿顿了顿,有些尴尬地说:“问一下,让二公子能不能把之前的还回来。”
淼淼想了想,“是夫人为小姐做的那个?”
婉儿点点头,想了想又叮嘱道:“不过二公子脾气不太好,容易生气,所以你说话的时候委婉一点。”
淼淼歪头,二公子脾气不好吗?他明明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她们说过。
一回府,两人却见吴伯正在在院门前等候。吴伯见到她们安然无恙,心里舒了口气,上前道:“还好小姐没事,这下我就好回去交差了。”
婉儿疑道:“交差?”
吴伯笑道:“之前小少爷听到这边有吵闹声,他担心小姐,就让我来看看,若有需要我也能搭把手。”
他说得诚恳,俨然是将她们当做是需要关爱的小辈。婉儿心里顿时透出一股暖意,这种春风化雨、如长辈一般的关怀,在此时此刻有一种别样的意味。
婉儿忽地想起谢之霁曾说的话,他说他是她的表兄,之前婉儿只当他是逢场作戏,但现在想想,他似乎真的是将她当做妹妹。
衣食住行,事事都在为她考虑,行事却从不过界,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婉儿忽然觉得有几分羞愧,谢之霁风光霁月,玉树兰芝一般的人,她却总觉得对方别有用心。
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方如此光明磊落,她又怎么可以如此阴暗待人?
“表兄身体如何了?”婉儿神情真挚,将新买的药递给吴伯,“我见昨日表兄吃了药之后效果好,就又买了一些。”
吴伯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热情了,他看着她手中的药,沉吟道:“小少爷风寒不减,今日还未吃药。”
“我已将晚膳做好了,小姐不妨跟我过去一趟,亲手将药交到小少爷手上,回来顺便将饭菜取回来,这样也方便。”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纵使婉儿上午还发誓再也不踏入舒兰院,这下也没办法了。
舒兰院,依旧冷冷清清。
吴伯将人送到门口,轻声道:“小少爷就在屋里,小姐进去就是了。”
一想到又要见谢之霁,婉儿不自觉有些紧张。
就当他是自己的哥哥,婉儿心里暗道,只当成哥哥就好。
她敲了敲门,等了一阵,无人来应。婉儿心里舒了一口气,转身欲走。
忽然,她听到身后屋子里传来一阵咳嗽。
婉儿心里一紧,回身轻轻把门一推,门竟是虚掩着的,她轻声唤了一声,往屋子里走去。
屋里依旧暖如春,婉儿朝着内间看去,只见谢之霁躺在床上,身体因咳嗽而不安地翻身。
婉儿赶紧将怀里揣的新制香囊取出,一走近她才发现,谢之霁竟是睡着的。
连睡梦中,他都不得安生。
他眉头紧皱,脸色白如薄纸,曾经眉眼间的锐利和冷意早已消失不见,连薄唇都泛着青色。
屋内明明暖似夏日,他却仿佛身处冰窖之中。
婉儿不敢多想,赶紧将香囊放在他的鼻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为他顺气。
待他喘息平复,婉儿才松了一口气。她一股脑将所有的香囊都摆在谢之霁的周围,被药香包裹,或许能让他睡个安稳的觉。
她起身欲走,刚走了两步,忽然就顿住了。
婉儿回身,仔细地打量谢之霁身边的物件,她的旧香囊在哪儿?上次见他好像是从怀中取出香囊的,难道在他的怀中?
婉儿走近两步,垂眸看着盖着厚重棉被的谢之霁,面露纠结。
犹豫许久,她小心翼翼地倾身,一点一点地揭开谢之霁的棉被,生怕掀起一点点的风。
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棉被很重,她只得倾身往里一些,为了稳住身体,她轻轻地用右膝跪在床沿上,如此,才好不容易打开一个小角。
看见了胸前的衣襟,婉儿小心翼翼地伸手,正打算上手探一探香囊的位置,却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
太安静了。
周围静可闻针,风声、虫鸣声、鸟叫声统统像是静止了,就连谢之霁的呼吸,都不知何时消失了。
他醒了!
婉儿浑身一僵,顿时心跳如雷。
“你在做什么?”忽然,耳边传来谢之霁低哑的声音。
婉儿僵硬地转头,一眼就对上谢之霁清冷的眸子。
他眼神清明,也不知醒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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