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滴呜滴呜滴呜——”


    跳动的红蓝警灯破开傍晚的寒雾,破旧的吉普车前却丝滑驶过大街,转向紫藤巷所在的方向。


    巷口几名联防队员远远看见车灯,高高举起双手,大吼:“这边——!”


    吉普车在巷口止住,门砰一声打开,季银河带着陆铮和葛卫东从车上跳下来。


    “我是天都分局刑侦大队队长季银河,于队呢?”季银河搓着手问迎上来的治安员。


    “……在里面。”治安员将脸上的纱布口罩拿下来,朝她露出尴尬的笑容,“小……那个,季队,好久不见啊。”


    季银河对着车志文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讶异的挑起眉毛。


    “好久不见老车……等等,你不是调去洪昌所当户籍警了吗?”


    “嗐!”苍老了好几岁的车志文想起自己离开江潭市局的缘由,尴尬地抓了抓额头,“在那边也发生了一点……小摩擦,然后我就被……主动请辞当联防治安员了。”


    “……”季银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了下赶紧往紫藤巷里面走。


    一个戴队长袖章的男人走过来,扯了下车志文肩膀,语气不快,“唠什么呢,赶紧回去干活!”


    车志文害怕地哆嗦了一下,“这是天都分局的季队长,我以前在江潭市局的……”


    “还在做市局的美梦呢,人家早就把你踢下来了!”队长哈哈大笑,“你看看你现在混的这副鸟样,连派出所都看不上你,别跟人领导套近乎了!”


    “……”车志文恨得直咬牙,望着季银河的背影咕哝道,“这个小季也没什么本事,晋升还不是靠关系——”


    “车队。”陆铮那道锋利的视线扫了过来,“请注意你的措辞,不要传播谣言。”


    其实他原本已经跟着季银河走过去了,偏偏耳尖听见车志文的嘀咕,忍不住掉头回来。


    车志文就嘎巴一声阖上了嘴。


    没想到这一天的倒霉还没结束,刚一转身,又对上一块同样眼熟的牌照。


    唐辞把车停在天都分局的破烂大吉普后面,拉上副驾的小伍一起匆匆往巷内赶。


    两人见到车志文,同样吓了一跳,“你怎么……”


    车志文看见小伍,就想起那台正中他菊心的自行车,登时脸红一阵白一阵。


    唐辞知道他难堪,便没再多问,换了个话题道:“天都的人来了吗?”


    车志文:“……来了。”


    唐辞抬起腿就要迈过去。


    “那个,老唐啊……”车志文跟在后面嚷了一句,“天都新来的队长……是小季。”


    唐辞脚步猝然一顿。


    小伍喜出望外,“是季银河吗?你没听错吗?她回江潭了?”


    “我刚才见到她人了,还有那个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形影不离的陆铮。”车志文丧眉耷眼地说,“不信你们自己进去看看呗。”


    唐辞屏住呼吸往里冲。


    还真在那件灭门案现场的院子前看见季银河和陆铮的身影。


    其实他本来对这个案子是没怎么上心的,自从92南下讲话后,江潭的发展越来越好了,俨然成为京州之下的汉东第二大城。


    眼下的市局重案一队,跟两年前半个月都接不到一起事故的情况大相径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因此当这起卷宗送到唐辞手上,他看着死者的经济情况,便武断认定凶手只是劫财,将案子退还给天都分局,由他们全权处理。


    然而今天刚从饶正好办公室开完会出来,就听说灭门案中不仅没有发现任何被盗走的财物,还从院子里挖出一具不知道埋了多少年的尸骨。


    唐辞才觉得不对劲起来。


    给卢季同打了电话之后,他带上小伍匆匆往紫藤巷赶,路上顺便听说了天都分局新来了一位刑侦队长的消息。


    ——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季银河!


    唐辞按捺住激动的心,深吸口气。


    小季这么优秀,省厅让她来基层锻炼,肯定是为了进一步培养。


    那陆铮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的编制挂在大学,和公安系统又没关系,难道是为了……


    他定了定神,大步向和于京交涉的两个人走过去。


    “小季,陆老师,于队。”唐辞视线扫了一圈,“大家都来了啊。”


    “唐队,小伍。”季银河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弯了一下笑眼说,“也是为了这起案子呀。”


    唐辞点点头,“小季,灭门案恐怕还是得交给我们。”


    “季队你说话也太好听了,我看市局明明是抢吧……”于京快人快语地说,“前几天说不要的是你们,现在看见案情复杂能申奖,又想要回去……”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唐辞摸了摸额角,“小季,你应该知道,我们——”


    于京看季银河一直笑眯眯的,只怕也和唐辞他们穿一条裤子,便不悦地哼了声,“一口一个小季……季队,难道你也是来帮市局的?”


    唐辞理所应当地看着季银河,没想到小警花却一脸正义的摇了摇头。


    “于队说得没错,我看了之前的流转手续,确实是市局先退回的。”


    “……”唐辞有点词穷,“但是现在案件的恶劣程度已经超出了分局的能力范畴——”


    “喔,您觉得我和于队破不了案?”季银河眨巴眨巴眼,用有点欠扁的语气说,“还是陆老师做不好技术工作?”


    “啧——”旁边的于京听着季银河站在分局这边,还带上了他的名号,心里忽然觉得挺得意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唐辞摆摆手,“这案子你们也办了快一周了,现在还没半点进展,社会关注度这么高,我觉得……”


    于京阴恻恻一笑,“唐队,不是我说,上个月给市局的盗窃案你们还没给回复呢……这案子交给你们,也未必能查得出真凶。”


    唐辞浓眉大眼一瞪,“你——”


    “好啦好啦!”


    季银河伸手在两个剑拔弩张的人之间一挡,转头认真地看着唐辞,“唐队,您相信我吗?”


    唐辞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他们在重案一队并肩作战的风风雨雨。


    一转眼,却正对上陆铮温柔注视着季银河的目光。


    “……我当然相信你。”一点失落滑过他心头,顿了几秒,他才认真地回答,“但是你这支队伍——”


    于京揽着桑向阳牛大志哼哈二将的肩凑上来,“我们这队伍怎么了,唐队?不比你们人少吧,季队可是省厅下来的领导呢……对了,还有陆老师和老葛!”


    唐辞抿抿唇,对面的季银河已经眉目舒展地敬了个礼。


    “这就足够了!请市局领导放心将这个案子交给我们!”


    “……”唐辞长长叹了口气,良久才说,“行吧,好好干。”


    季银河竖起大拇指,“唐队大气!”


    哼哈二将也不约而同竖起大拇指,被于京的眼神一瞧,又悻悻缩了回去。


    唐辞带着小伍和季银河告辞,还叮嘱道:“天都离市局不远,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放心吧您!除了抓捕行动我们人手可能不够外,其他真没什么需要市局帮忙的!”


    唐辞嗯了声,跳上市局簇新的大吉普,在冷雾中驶离紫藤巷。


    小季队长揣着手,优哉游哉踱了回来,笑眯眯道,“于队,问题解决了,那咱们开始勘察现场吧?”


    “……”


    于京转了转眼珠,心说她刚帮忙甩掉了市局的掣肘,这会儿想单独查案也不成了。


    他撩开警戒线,比了个“请进”的手势。


    季银河赶紧拉着陆铮进入小院。


    紫藤巷位处县中心,这是一处条件相当不错的自建小楼,院口的砖墙能看出一点年代感,但屋子里的瓷砖和地砖又明显是这两年流行的风格。


    于京站在门口,伸出手指随意点了几下,“前段时间的灭门案中,女死者倒在楼下厨房,男死者倒在楼上的次卧走廊门口,另外还有个床上的小女孩……”


    他话没说完,季银河便点点头,问:“多大?”


    “五岁吧,还没上学呢。”于京摇摇头,“够残忍的。”


    屋子明显已经被众人打扫过了,尸体也早已送往分局法医室。季银河沿着地上粉笔划出来的人形轮廓绕了两圈,观察着四周做好标记点的物证点点头,“于队真专业!”


    于京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跟着她的步伐走出屋内,步入后院。


    陆铮已经蹲下身,开始对摆在地上的那具骸骨做检验。


    打开的工具箱搁在脚边,他略微侧着头,质地精良的夹克袖口卷在手肘上,戴上手套,腰背笔挺地选了几样一看就不是分局能配备的仪器,向旁边的葛卫东递过去。


    季银河也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站在旁边观看他们的动作。


    “两位队长,从尸骨的腐烂程度来看,被埋在地下至少十几年了。”葛卫东虽然喜欢偷懒耍滑,但是手法技术却很老道,“跟灭门案会不会没关系啊……说不定是前人乱埋呢,我听说之前国宝失窃案那会,双墩镇那边就挖出来很多土葬……”


    “不。”熟知细节的季银河摇摇头,“双墩镇以前是乱葬岗,但紫藤巷在城关镇,这里自古就是县城的中心,不会是乱埋……不过你说得对,灭门案和骸骨之间隔了十几年,二者不一定有必然联系,具体咱们还得再查查这个院子的所有者——”


    季银河指着院墙砖瓦略显矛盾的风格,“很明显,灭门案中的夫妻应当是后搬入的,还重新装修过一遍。”


    于京心里也觉得她说得在理,从包里掏出本子匆匆记了下来。


    “死亡时间应该是夏天。”蹲在地上拿着镊子剥离尸骨上衣料碎片的陆铮轻声道,“他身上穿的是确良衬衣和西裤,等等——”


    镊子从死者裤子口袋里夹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油纸。


    这种刷了桐油的牛皮纸通常用来包装食物,很少收到水和空气的侵蚀,因此能在地下埋上十几年,倒也不算奇怪。


    季银河和于京一起蹲下来,观察油纸上的图样。


    “好像什么糕点……”于京咕哝。


    “是桃酥。”季银河瞳孔微眯。


    作为一名地地道


    道的江潭土著,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市中心四牌楼就有这么一家桃酥店,连翘带她去过几回,还想花钱跟人打听配方。


    当然,老板以“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外传”为借口,拒绝了连女士的请求。


    小季队长摸出大哥大,当即决定给亲爱的母亲大人打个电话。


    “……啊,是有这么一家店,在江潭很有名,为了这个配方,我三顾茅庐嘴皮子都要说破了,也没能把人说动。”


    季银河连忙把油纸上面的图样给连翘形容了一遍。


    “对,就是那个桃酥的图案,他们家招牌嘛,整个江潭仅此一家。”连翘在听筒那端顿了顿,“我记得老板好像是天都人来着。”


    季银河眼皮一动,“那个老板是男是女,当时大概多大?”


    “男的,四十多吧。”连翘说,“不过那家桃酥店当时火爆全城,只可惜开了两年就关门了……对,我记得很清楚,就在你七岁生日那天,店门口排了好长的队,但是一直不开门,我和你爸还纳闷呢!”


    “我七岁……”季银河在心中默默算了下,“那就是1980年,距离现在十七年,四十多岁的男性店主……”


    就在她对着大哥大喃喃时,陆铮和葛卫东已经完成了初步尸检。


    “——死者是男性,年约四十五岁,没发现明显外伤,具体还得带回分局做检验。”


    性别相同,年纪相同。季银河吞了口唾沫,“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桃酥店的老板!”


    她把连翘在电话里说出的信息跟众人说了一遍,于京固然觉得巧合,但这也是他们现在唯一查到的最大可能了。


    因此只好嘴硬地说:“也未必就能对上号……不过突然失踪的话,他的家人当时可能报了案,而且工商部门或许也登记有相关信息,一查便知。”


    季银河兴高采烈地举手拍了下掌,“于队,线索这不就来了嘛!技术人员做好收尾工作,其他人收工,立刻回去整理物证,展开调查,让市局的领导们看看咱们天都分局刑侦大队的本事!”


    第92章


    “……没道理啊。”


    天都分局档案室内,季银河“啪”一声阖上1980年的报案统计,一脸不可置信地说:“这么大一个人——小有名气的糕点店老板,正值壮年有家有口的男人,通常来说应该有相当固定的家庭构成和人际关系——怎么会在突然消失后,无人报案呢?”


    蹲在地上整理档案盒的于京耸耸肩,“那会儿咱俩都在上小学,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呐!”


    “……”季银河抓抓脑袋,“当时主管刑侦是哪位?可以询问一下吗?”


    “嗐,老黄,早八百年前就退休了!”于京扭头摆摆手,“问也没用,上个月市局询问老黄一起86年的连环杀人案,足足死了八个,他连想凶手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小小的失踪案,他铁定不记得!”


    “……”话虽如此,季银河向来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当即找到老黄家的座机号码,抓着大哥大打了过去。


    是老黄家人接的——老同志已经确诊了脑梗,别说案子了,自己名字都说不利索啦!


    小季队长寒暄几句后无奈地挂了电话,思忖片刻,转而拨通江潭工商所的号码——


    1978年,江东省开始实行工商登记政策,这家小店应该也被纳入其中。


    如果能查到店主姓名的话,就可以从户籍科的档案里找出此人的家庭情况和社会关系了!


    “您好啊季队长,根据您给出的信息,四牌楼确实有这么一家,叫姚记桃酥。”工商所的同志十分配合,当即就把当年的资料翻了出来,“登记信息上写,老板姚有禄,家住天都县紫藤巷。”


    “对!”季银河目光一亮,“就是这个人!”


    她在笔记本上刷刷写下“姚有禄”的名字,于京会意地抓起本子,回办公室给派出所户籍科打电话。


    电话里工商所的同志说:“姚记桃酥的当时租用了四牌楼的门面,80年9月,负责那一片街道的同志上门进行例行检查,这才发现人去楼空……我们联系了房东,姚有禄的房租交到了10月,所以房东没有发现异常。”


    “后来呢?”


    “后来……就没什么了,那年头政策刚出来,实行起来还比较乱。”工商所同志苦笑一声,“10月过后,房东便把门面盘给了别人。”


    “……好吧。”


    虽然没有挖到太多有效信息,但好歹知道了那具被埋了十几年的尸体的大名,季银河礼貌谢过对方,然后挂断电话。


    一转身,于京已经拿着派出所传真的文件走了过来。


    “姚有禄,男,邓州人,35年出生。”他一板一眼地报告道,“妻子林芳,是比他小两岁的同乡,生了两个女儿,分别叫姚玉兰和姚秀兰。事发当年——也就是1980,分别是16岁和11岁。”


    季银河偏了偏头,“有他妻女80年之后的信息吗?”


    “有。”于京撇了撇嘴,“82年全国第三次人口普查中,有工作人员去了紫藤巷,当时门窗紧闭,无法联系上林芳和姚玉兰姚秀兰,因此三人被认定为失踪。后来房屋被收归国有,辗转几手,直到91年被何菱和丰奇胜买下,这两就是灭门案中的受害者夫妇。”


    季银河深吸口气,一边往刑侦大队办公室走,一边在脑中慢慢梳理线索。


    路过法医室大门时,还看见塑料隔帘里晃动的人影。


    陆铮葛卫东带着几名从其他分局借来的法医同志,为这四名跨越时空的死者——姚有禄和丰奇胜一家三口,做认真细致的二次尸检工作。


    季银河只顿了半秒,就抬起如风的脚步,直到办公桌前才停下。


    按照习惯,她依然在这里设了一块大黑板。


    在哼哈二将的努力下,现在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这起案中案的线索。


    “……季队,您看,这就是我们接警后到达案发现场,三名死者的情况。”牛大志指着一张硕大的示意图说,“何菱后背砍伤,俯卧在一楼厨房里……丰奇胜前胸砍伤,倒在二楼走廊上,而丰小静死在床上。另外,他们家的菜刀失踪,推测应当是作案凶器。”


    季银河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牛大志接着说:“我们初步判断,凶手从一楼大门进入,先杀害了在厨房忙碌的何菱,然后前往二楼,


    杀害了丰奇胜和丰小静,擦除所有痕迹后,从一楼大门离开。”


    “大门被撬了吗?”


    “没有发现撬锁痕迹。”桑向阳接过话,摇了摇头,“凶手可能是熟人,也可能是打劫的生人……于队说,咱们这是县城,老百姓喜欢开着大门生活,既通风,又能表示家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于京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正为自己细致入微的观察而感到洋洋得意,就看见季银河轻轻摇了摇头。


    “我还是倾向凶手是熟人。”小季队长摸着下巴沉思,“你说的情况确实存在,但一来,何菱是城市女孩,对隐私要求较高;二来,最近是冬天,天气极度阴冷,家家户户都烧起煤球炉,他家要取暖,又设有排烟管道,完全没有开门的必要。”


    “……”


    哼哈二将大气都不敢出,于京上扬的唇角刷一下掉了下来。


    不过仔细想想,季银河的说法还真让他找不到半点能反驳的地方。


    他是个把真相和身为刑警的职责看得极重的人,就算面子上挂不住,心里却对这个小姑娘的破案能力愈发心服口服起来。


    别扭了两秒,于副队长抬手递过来一沓笔录。


    “……喏,这就是我们这几天的走访情况。”他抿抿嘴道,“我和老桑大牛问询了何菱丰奇胜的同事亲友,全都毫无头绪……或许您的慧眼能看出点值得深挖的异常。”


    季银河垂眼,快速将纸上的文字扫了一遍——


    何菱今年28岁,是天都县城关中学的语文教师。


    家里的瓶瓶罐罐和各种衣裙不少,可见这是一位面容姣好、热爱打扮的年轻女同志。为了排除情杀或见色起意,案发后的第一天,于京便带着哼哈二将走访了城关中学。


    可惜现在正值寒假时期,教师都不在岗。于京从教务处值班人员那里找来电话簿,给何菱的同事一一打去电话。


    没想到,结果却让他十分头痛。


    “何老师啊……接触不多,挺漂亮的。”


    “跟小何老师搭班的第一个学期她就休产假生孩子去了,具体情况也是不清楚不清楚的。”


    “你问何菱啊,是,我们确实一个办公室的,但她很少和我们说话,下了课就出去逛街……听说家里有点背景?”


    “小何人还行,在我们学校工作了快七年吧,也没跟别人发生口角。”


    于京抓了抓额角,只能把目光转投向29岁的丰奇胜。


    作为何菱的丈夫,这个男人的出身就清苦多了。


    丰奇胜人生的前十几年都在农村挣扎,幸好成绩不错,考入江潭师范成为何菱同学。1991年二人毕业后便立刻喜结连理,住进了紫藤巷的二层小楼。


    小季队长看了看两人的结婚时间,又比对了一下丰小静的出生日期。


    ——只差了五个月。


    她挑了下眉头,没多说什么,继续阅读丰奇胜的工作经历。


    何菱的父亲曾任江潭市台商协会会长。这本是个闲差事,然而这几年来江潭做生意的台商港商越来越多,协会也愈发壮大,琐事繁多,在女儿女婿成婚的第三年,何父就因脑溢血突发死亡,何母三个月后也随之去世。


    幸运的丰奇胜则在半年前被岳父亲自调进协会,担任办公室秘书一职。


    何父是协会的创立者之一,人虽然走了,但业内的江湖地位并不会即刻散去。


    看在这位大佬的薄面上,众人即便不认可丰奇胜的出身和能力,也对他留有几分体面。


    因此于京走访了一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得到的只是“小丰这个同志人挺老实的”、“丰奇胜啊,人还行,长得不错,又没在外面乱搞”、“要说缺点,就是对工作不够上进,每天踩着点回家”、“话说他家不就一个女儿嘛,以后都要给别人当媳妇的,养老还不得靠自己”云云……


    一整天下来,半个可疑的人选都没有,于京只能挫败地举起海鸥相机,给丰奇胜办公桌拍了张照,就此打道回府。


    此刻,季银河抬起头,盯着那张贴在黑板右上角的照片,眸光凝起。


    丰奇胜的办公桌不大,堆着些零乱的资料,正中绿色垫布上铺了块玻璃,几张照片压在其中——几张全家福,还有一副女儿丰小静的五周岁纪念照,确实符合他顾家爱妻女的性格。


    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端倪。


    于京抱着手臂站在旁边,一副“我看你能有什么能耐”的表情。


    季银河收回视线,“辛苦于队了,我和陆老师还会再去找他们谈一谈。”


    于京竖起一边眉毛,“你是觉得我隐瞒你线索了?还是觉得我走访得不够多,你还得亲自跑一趟?”


    “不,只是有些真相并不能从语言中说出。”季银河淡定地说,“你得注视他们的双眼。”


    “……”于京从鼻腔里出了口气,“行,反正腿长在你身上。”


    他摇着头拉上哼哈二将踱出去抽烟了,门一关又一开,陆铮拿着第二次尸检报告走了进来。


    “老葛技术上没什么问题,不比吕主任他们差。”他点了点两次尸检报告的对比,“这一次我几乎没查出多余的线索——何菱一家三口的死因都是被砍杀,凶器,也就是菜刀在不远处的后巷找到,凶手很有警惕心,没能找到任何指纹。”


    “唔。”季银河点点头,接过文件仔细阅读。


    而陆铮的目光却停留在灭门案现场的照片上。


    那是丰奇胜躺在地上的特写,男人胸前血肉模糊,身下散落着一大摊已经凝固的深褐色,旁边雪白的墙壁上还有飞溅的红色痕迹。


    陆铮用手指比拟了一下血液喷射的方向,隐隐蹙起眉心。


    “怎么了?”季银河有所察觉地问。


    “有点不对劲,不过我也说不上来。”陆铮偏着头说,“如果丰奇胜发现家中进了凶手,应该是第一时间上楼保护丰小静,那么他应当背对走廊……但是从倒地姿势和血液痕迹来看,他却面向凶手,好像刚从房间内出来似的……”


    “或许他本来就在女儿卧室?”季银河徐徐推测道,“或者想冲上来关门,企图抵挡凶手?”


    “不好说,要是我能在第一时间观察现场就好了,可惜现在早已被清扫干净,除了照片,我们什么判断的依据都没有。”


    “有怀疑是好事。”季银河想了几秒,“明天我们就带着个疑问,一起去找死者的同事聊聊吧。”


    陆铮眉目温柔,“好。”


    *


    同一时刻。


    夜幕降临在梅清苑的窗外。


    连翘和季建国坐在沙发上,四目相对,空气凝重。


    “你确定……就是这个案子?”


    “确定。”连翘深吸口气,“天都区的灭门案中案,事涉十几年前的一桩往事……唐辞带人抓捕嫌疑人的突击行动中,被引入一家化工厂……我记得那是很大的一起爆炸事件,半个天都区的天都是浓烟,唐辞因此不幸牺牲,檀雅馨年纪轻轻成了寡妇了!而苏月看在多年闺蜜情上,后来还帮她找了个小鲜肉男友……”


    “还小鲜肉男友。”季建国啧舌,“我说你们绿江文也够狗血的……不过等等!我那本某点文里可没讲到这场爆炸啊……”


    连翘叹了口气,“现在两个世界融合,很多事都发生了改变,比如这案子本来跟银河没半点关系,可现在她忽然就变成主要侦办人了!……所以你说,最后被引入化工厂的,不会是——”


    “呸呸呸!”季建国一把捂住老婆的嘴,拿起手边的大哥大。“我这就给银河打个电话,让她抽空回来一趟!”


    “……”连翘一脸担心,“那咱俩的秘密,恐怕得全部撂了。”


    “以咱女儿的智商,只怕早就怀疑咱俩不简单了,只是出于亲情和信任,一直没有问出口而已。”季建国揉着太阳穴说,“总之,先把这个案子的情况说给她听吧,至于其他真相,咱走一步算一步!”


    第93章


    雪停了,冬日难得的大晴天,驱散了笼罩在江潭上空的阴霾。


    乌鸦盘旋着飞过天都区转市中心的公交站,穿便装的季银河蹦蹦跳跳登上公交车,然后站在自助投币箱前,拍拍口袋,对着硕大的“五角”字样的瞪大双眼。


    这一年她沉迷工作,太久没回家,也太久没乘坐公共交通了。


    这才发现家乡的改变竟这么多,这么快。


    “师傅您好,请问之前不都是买票吗?”小季同志小声地朝司机询问,“我没带零钱,怎么办?”


    “小姑娘,你多久没坐过车啦?”司机转头打量她寻常朴素的穿着,估摸着道,“那你就站门口等着,说不定下一站上来的人愿意跟你换零钱,等不到就下去吧。”


    季银河鼻尖轻轻一皱。


    看来要么接


    受这个建议,要么,就只能在已经上车的乘客里碰碰运气。


    她掏出钱包,从里面摸出值最小的一张十元大钞,走向旁边的乘客,一一礼貌询问。


    但众人却摆摆手——


    “不好意思啊姑娘,不方便……”


    “那个,要不你问问别人?”


    “不是我不想帮忙,关键我也不知道你这是不是真钱啊……”


    季银河也没丧气,这年头□□犯罪活动确实活跃,大家多长点心眼也不是坏事。


    只是眼瞅着就要到下一站了,实在不行,就只能下车打辆面的回家呗。


    就在她往车门处走的时候,一位看起来比她年长几岁、衣着同样朴实的姑娘站了出来,从包里掏出一枚硬梆梆的五角硬币,塞进她手心。


    “……”季银河投了币,诚恳地眨眨眼,“谢谢你!就当我借你的,请给我你的通讯地址,我今天晚就还——”


    “不用还啦,大家都是女同志,不就用该互帮互助嘛!”


    姑娘爽朗一笑,转身往车后方走去,然而下一秒,她的脸色与季银河的神情齐齐一变!


    就在她俩视线的正前方,一位母亲一手抓着栏杆,一手吃力地抱着怀中的襁褓。


    她腕上的手表表带已经开了,旁边有个男孩鬼鬼祟祟地伸出手,正借由车身的晃动,将手表往自己的袖子里拽!


    季银河眉梢一挑。


    电光火石之间,她本能地伸出手,刷一下抓住男孩滑溜得像条鲶鱼的胳膊!


    与此同时,刚才借钱给她的姑娘也一个跨步,挡在女士和男孩之间!


    动作之快,只比练了十几年格斗的小季警察慢了半个眨眼的功夫!


    那位抱孩子的母亲转过身,看了一圈才反应过来,先狠狠瞪了一眼男孩,然后才向季银河和旁边的姑娘点头道谢。


    “不用客气。”季银河弯起唇角,又钳住男孩的胳膊,板着脸亮出证件,“我是警察,这种事情再犯一次,就等着被我抓进少管所吧!”


    周围一阵哗然,男孩吓得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了警察姐姐,我以后一定好好做人!”


    季银河嗯了声,这才把视线转向身手不凡的姑娘,真心实意地竖起大拇指,“咱们女同志就是厉害!”


    然而对方只报以一个敷衍的笑,趁着到站,匆匆跳车离去。


    小季同志望着玻璃窗外走得飞快的背影,不解地皱起了眉——


    刚才借钱的时候不还挺热情开朗的吗?


    难道她……害怕自己的警察身份?


    *


    带着一肚子困惑,季银河回到荷叶街,和街坊邻居们打了招呼,又买了点连翘爱吃的水果,才走进梅清苑小区。


    这会儿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还在楼下就闻到了烧肉浓郁的香气。


    小季同志便把刚才公交车上的小插曲抛到脑后,三步并两步跑上楼进了家门。


    “妈——妈——”


    “哎——”


    换了鞋,放下提包,她欢快地跟老季对了个拳,然后风一样冲进厨房,抱紧灶台前的连女士。


    连翘也笑眯眯地捏了捏女儿的脸蛋。


    很快,一家三口便其乐融融地坐在餐桌前。


    连翘给女儿成了碗汤,深吸口气问:“你现在正在办紫藤巷的那个灭门案吗?……我和你爸看见晚间新闻的报道了。”


    “对呀!”季银河捞了块排骨出来,滋滋有味地啃着。


    连翘和季建国对了个眼神,然后沉声问:“那你能不能……退出这个案子?”


    “……啊?”季银河愣了半晌,才问,“为什么啊?”


    老季同志给女儿夹了个鸡腿,“我们就是觉得这个案子挺凶的,灭门嘛,凶手得多歹毒啊,你那个分局是不是没几个人?太危险了,还是交给上面办呗!”


    “不交!”季银河把鸡腿肉撕下来,拌进米饭里,还不住咕哝道,“唐辞还未必有我靠谱呢!”


    “……”


    连翘瞪了老公一眼,又在在桌下踢了下对面的腿。


    心说你还不了解你女儿嘛,越说凶险,只会越激发出她的好胜心。


    季建国咬住下唇,无声地做了个掌自己嘴的手势。


    这一切被默默埋头吃鸡腿饭的小季同志看在眼中。


    她把碗一推,抱起双臂靠向椅背,挑挑眉头问:“好啦别演啦,说说原因,我认真考虑一下你们的提议。”


    “……”连翘为难地抓了抓额角,“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就听我们的话一次,行不?”


    小季同志摇了摇头:“不行。”


    连翘和季建国了解女儿执拗的性格,这个回答他们并不意外。


    顿了几秒,连翘坐直身体,决定换一个折中的方案。


    “好,那你能不能答应我,办案这段时间,要每天穿防弹衣,而且千万别进化工厂……最好别参与任何抓捕行动。”


    “对。”季建国附和道,“你不是队长嘛,队长最重要的就是坐镇中心指挥全队。”


    “……”


    季银河看看她一脸关切的爸,再瞅瞅她一俩担忧的妈。


    她要再说自己没发现自家父母的异常,那实在是自欺欺人啦!


    ——神奇的五折叠,暗中提供的线索,连女士高超的厨艺,老季非同寻常的好运。


    还有他们不经意间展示出来的,某种奇奇怪怪的预知能力。


    有时候,小季同志简直要怀疑他俩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是伪装成普通人的特工或者外星人了!


    这样的想法太过荒谬。可是,不管他们藏着什么秘密,打算什么时候坦白,她都始终坚信一点——


    那就是老季和连女士是她亲爱的爸爸妈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他们绝对绝对不会做对自己有害的事!


    “天都分局没有配备防弹衣。”数秒后,小季队长低声张口,“不过,我应该可以去借几套,给队里每个人配上一件。”


    “那也行。”季建国惴惴不安地叹了口气。


    但他们心里都明白,这或许是女儿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了。


    “好了好了,快吃饭吧!”连翘起身回厨房,给女儿端来一直在灶上小火烤着的梅干菜肉末小烧饼。


    季银河正琢磨着要不要借此机会问一问五折叠,别在腰间的大哥大便忽然响了起来。


    来电人是周末蹲在市局加班的唐辞,让她尽快来一趟重案一队,他们发现了一个重要材料。


    小季同志眸光一亮,挂了电话就把烧饼塞进嘴里,腮帮鼓鼓地站起身。


    “案情有新进展,我先回去啦!”她抱了抱连女士,又揽了把老季,“你们说的——穿防弹衣,不进化工厂——我都记牢了!办完案就回家,记得给我做好吃的!”


    季建国拍拍女儿,“好,去吧,注意安全。”


    连翘则折身回厨房,拿了几个油纸包,往季银河手里一塞。


    “炸鸡柳、淀粉肠,还有土家族掉渣饼,我新研发的,是现在江潭所有学生心中的顶流小吃呢!”


    “好香!”小季同志闭上眼深吸口气,顺口问,“妈妈,什么叫顶流?”


    “就是……最佳人气奖。”连女士敷衍着将女儿送到玄关,“到宿舍了说一声。”


    “好哒!”


    季银河提着一兜香喷喷的食物出门,下了楼,刚好碰见坐在门口晒太阳的吴叔。


    “小银河,你回来了呀?”吴叔笑眯眯,“好久没看到你了……对了,你之前那个风铃呢,挂在窗前,叮咚叮咚响得很好听的?”


    “被我带去宿舍挂着啦!你尝尝这个!”


    小季同志挑了一小包鸡柳递过去。


    老吴便接过来,边吃边笑眯眯说了声好。


    季银河走到半路才忽然反应过来,好端端的,老吴为什么会问起风铃呢?


    “罢了罢了,可能是我想太多……”


    她摇摇头,抬手拦下一台红色夏利。


    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以及这两个世界融合的原因,竟然都同这个打小就挂在她窗前、晶莹剔透的漂亮风铃有关。


    ……


    市局依


    然还是熟悉的模样,只是堆积在重案一队办公桌上的卷宗越来越高。


    季银河蹦蹦跳跳地走进去,跟老同事们打了一圈招呼,又把连翘做的小吃拿出来共享。


    “恭喜。”程漠惜字如金地说,“季队。”


    “咳……”小季队长有点害羞,拿了根淀粉肠往叶晴手里塞,“多吃点多吃点!”


    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唐辞则拿着一张1980年的工商登记表,大步从办公桌后出来。


    “工商局的同志帮我们找到了原件。”他示意季银河看上面籍贯这一行,“姚有禄籍贯在邓州朝江村,我们跟那边派出所通过电话了,他的两个女儿玉兰和秀兰后来辗转回乡念书,你们可以去当地问问情况。”


    “好!”小季同志喜出望外,“对了,死者妻子林芳呢?”


    唐辞摇了摇头,“没有消息。”


    “好吧……”


    季银河瞳孔眯起,感到眼前徐徐笼起一团跨越时空的浑浊迷雾,正等待着被吹散。


    第94章


    半个小时后,小季队长拎着从市局借来的防弹衣,大步流星走进天都分局。


    周末的办公大楼比平常安静不少,唯有刑侦大队这边传出一阵欢腾的吵闹。


    季银河推门而入,看见陆铮眉目平静,坐在桌后阅读一本理论书。


    而于京带着哼哈二将蹲在煤球炉边,围着一块小方凳玩三人争上游。


    “五个老K,我赢了——!”


    “啪”一声响,牛大志把手里的纸牌往凳面上一扔,转眼瞧见裹着一身寒气的季银河,大大咧咧地问:“队长,你不是今天回家吗?……手里拿的什么啊?”


    “防弹衣。”不等季银河说话,陆铮视线从书页上方抬起,又朝牌桌瞥去,“牛大志,你老K里夹了一张Q,三圈之前,这把牌就是于队连庄了。”


    “……靠!”于京抹开叠在一起的纸牌,敲了笑嘻嘻的下属一个爆栗,“大志你耍诈!!”


    “哎呀,说好了输牌请吃饺子……我拖家带口的,大周末还跑出来加班,不得给你个体恤下属的机会嘛!”


    “切!滚吧!”于京瞪他一眼,这才走向已经把防弹衣放在门口柜子里的季银河,“从市局借来的?要这个做什么?”


    季银河语气平静,“以防万一。”


    “我们都大老爷们,皮糙肉厚,这么多年也没——”


    “那也抵不过子弹。”小季队长挺直腰板,注视着他,“于队,这跟你是不是男的没有任何关系。”


    “……”于京有点吃瘪,吸了吸鼻子,顺便换过话题,“咦?我怎么闻到城里很流行的连姐炸串的味道,你不是背着我们——”


    季银河喔了声,“忘了跟你们介绍,连姐小吃店的连老板就是我妈,本来打算带点给你们尝一尝的,市局唐队让我过去拿资料,就和以前的同事分了……”


    牛大志和桑向阳一阵激动,“深藏不露啊季队!”


    “啧。”于京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羡慕。


    只有站在窗前的陆铮听见“市局唐队”几个字眼,略带酸意地撇了下唇角。


    毫无察觉的季银河心头却忽然浮出一个主意,“这防弹衣穿着不舒服,也得多适应几次……这样,如果大家下次出外勤都把防弹衣穿上,我就请我妈专门做一桌足够我们五个人吃到撑的大餐,再现炸点鸡柳和淀粉肠,怎么样?”


    于京和哼哈二将换了个眼神,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咽了下口水。


    “那……说定了啊。”于京烫嘴般低声叫了句,“季队。”


    “一言为定!”


    季银河比了个大拇指,绕到桌后坐下,整理桌上散乱的资料。


    桑向阳拿了几份文件过来,“今早卢局签好的文件,请大家传阅。”


    季银河接了过来,看见最上面那张红头下方写着硕大的标题——关于进一步打击全市偷盗犯罪的通知。


    她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今早的插曲。


    “我在公交车上遇见一个偷东西的小男孩,年纪不大,我已经警告他了,下次再犯直接送进少管所。”小季队长把文件分发下去,“而且……我碰到了一位身手很好也很热心的女同志,帮我一起制止了这起偷盗事件。”


    “热心市民嘛,现在还是挺多的。”于京随口道,“自从严打开始,咱们派出所也跟着加强巡逻了。”


    季银河想着那位姑娘匆匆下车的背影。


    也许……她真的只是个不愿袒露姓名的好心市民?


    晃晃脑袋,言归正传。小季队长喝了口水,拿出唐辞给的资料,把姚有禄案的线索梳理了一遍,给大家进行分工。


    “1980年,姚有禄死亡后,他的妻子林芳就此失踪,两个女儿——姚玉兰和姚秀兰回到邓州朝江村上学——”


    季银河看着于京和哼哈二将,“明天能去当地走一趟吗?”


    “能!”三个人答得毫不犹豫。


    “好。”季银河点了下头,“最好找到本人,或者邻居亲戚也行……弄清楚案发后为什么没有报案,还有林芳的情况。”


    于京沉声,“我们一定尽力。”


    “把防弹衣穿上,注意安全。”季银河叮嘱完,这才把目光投向陆铮,“我们明天去查何菱丰奇胜这条线,走访城关中学和江潭台商协会。”


    陆铮很有默契地同她眨了下眼,“好,我来开车。”


    *


    城关中学。


    警车抵达时正是早读时分,校园却显得很寂寥。


    寒假刚开始不久,除了应对升学的初三和高三外,其他年级的教学楼都空空荡荡。


    教务处的老师盯着季银河和陆铮的证件看了几秒,疑惑地问:“警察之前不是来过吗?难道我们学校的老师又牵扯上了什么新案子?”


    “不是,我们还想问关于何菱的事。”季银河说,“如果能带我们去一趟她办公室,那就更好啦。”


    “……行吧。”教务处老师困惑了几秒,给领导打了个电话,然后拿起钥匙,带着他俩走向三楼,边走便进行介绍。


    “呐,这边就是语文组,何老师这学期教高二,一班和十班两个班,都是她从初一一路带上来的,学生和搭班老师应该算是最熟悉她的人。”


    办公室里,何菱的桌面上罩着几张挡灰的报纸,下面的桌面收拾得十分齐整,没有多少私人物品,甚至连学生的作业本都没有看到。


    就好像她早已预料到有人会来搜查自己办公的地方似的。


    教务处老师看见他俩神情间流出的不解,便低声解释,“我们城关学校建校时间长,门窗都比较陈旧……这几年失窃了好几次,尤其是假期!所以寒假前,老师们都把东西搬走啦,作业本这种也都半年一清,重要的让学生自己带回家。”


    难怪于京前几天那么沮丧,季银河叹了口气,说:“好吧。”


    她走到旁边看了看,教务处老师果然没撒谎,所有人的桌柜里几乎全是空的。


    陆铮礼貌地问:“请问现在还有哪位和何菱搭班的老师在校吗?我们还是想当面谈一下。”


    “啊……一班班主任谢老师今天好像值班。”


    教务处老师领着他们出门左转,指着数学组办公室内一位正伏案改作业的秃顶男士说,“就他,老谢,不过上回来的警察已经问过啦。”


    季银河点头谢过,轻轻敲了敲门,不等对方应声就走了进去。


    谢老师听闻来意,不耐烦地推了推眼镜,“还有什么好问的,来来回回不就那点事……我还得帮她统计交上来的周记本呢!”


    “等等。”季银河眉心轻蹙,“这是何菱布置学生的周记?”


    “是啊。”


    “我能看看吗?”


    “看呗。”谢老师挠挠下巴,嘟囔道,“都是学生作业,跟何老师又没关系……”


    季银河没跟他计较,随手拿了几本翻阅起来。


    她上学那会,语文老师都会给学生


    周记和作文做出认真严格的点评。


    然而何菱却不是这种人,每一篇洋洋洒洒的文字下方,只有红色钢笔写成的的“优”“良”“及格”这样的字眼。


    “……”季银河有点失望,打算把周记本还回去。


    脑海中却有根弦,轻轻响了一响。


    她眸光微眯,将所有的周记全部翻了一遍,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高二的学生,怎么来说,都是人生中最青春最孟浪的时刻,在繁重的课业之下,周记是他们为数不多能表达自己情感的渠道,流动着属于这个年岁的悸动和憧憬。


    可何菱的学生写下的文字,却板正严肃得像政府汇报材料,用词无比空洞。


    “您看过这些周记吗?”季银河问。


    “没有。”谢老师嗤笑一声,“这些小屁孩肯定在里面写谁暗恋谁啦,还有什么港台情歌歌词啦……早就看腻了!”


    季银河没说话,只是把手上的本子递给陆铮。


    陆铮看了一眼,也明白了问题所在。


    “最后再麻烦您一件事。”季银河转向谢老师,轻声道,“麻烦您把语文课代表家的电话号码给我。”


    ……


    “警察姐姐,您说周记啊……”语文课代表怯生生的语气从大哥大里传出来,“其实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发生了什么?”季银河用循循善诱的语气问,“和何老师有关吗?”


    语文课代表犹豫了几秒,才吞吞吐吐地说:“班里有个同学,小时候过得不大好,又喜欢上了校花,表白被拒了,他把这件事写在周记里,结果何老师她……她把这篇周记拿到广播站朗读。那个同学觉得很丢面子,非常痛苦,一度想跳楼,还是班长带着我们这些班干把他劝了下来。”


    “……”季银河瞬间冒出一脑门子火。


    用连翘的话来说——这就是霸凌,而且是老师霸凌学生啊!


    “你们没告诉班主任吗?”


    “说了,但谢老师觉得我们小题大做,他认为学生就该学习,不能早恋。”语文课代表叹了口气,“而且大家都知道,何老师家里有钱,和别的老师关系又好,我们也闹不出什么结果……马上就要高三了,大家只想安安稳稳毕业。”


    “……”季银河用手托住额头,难怪他们的周记都写成这样!


    在原地踱了几步,喝了口陆铮递过来的水,她沉声问:“你觉得何菱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我、我不敢评价她……”


    “没事。”季银河深吸口气,“我用我的警官证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


    语文课代表停顿了许久,低低吐出几个字眼——


    “我觉得她……很虚伪。”


    第95章


    与此同时,五十公里之外。


    寒风萧瑟吹过朝江村凋敝的灰瓦,路面覆盖着一层污黄的雪泥,破旧的大吉普在村口大槐树下停住。


    于京和牛大志跳下车,走向前方带路的邓州市滨元县警车,向主驾说了声“感谢”。


    “客气什么,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同志,劲往一处使!而且你们季银河队长昨晚亲自给我们队长打了电话,当然要尽地主之谊!”滨元县局的刑警咧开嘴,向村北侧一指,“三组十五号,就是姚有禄的户籍所在地,他的两个女儿现在也登记在这里……对了,我们今早问了巡警,隔壁十四号应该有人。”


    于京礼貌微笑,“好,我们这就去问问。”


    “行,那我就回县局了!”刑警指指大哥大,“于队,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好嘞。”


    滨元县局的警车掉了个头,朝来路呼啸驶去。


    牛大志摇摇头,跟着于京往村里走,咕哝道:“季队面子真大啊!”


    “省厅下来挂职,大家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于京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的牌号,“所以我呢,一开始是不想把这个灭门案让出去,不过现在也想通了——咱们就顺着季队和陆老师的意思把案子办好,往后咱队好处一定少不了!”


    牛大志比了个大拇指,“识时务者为俊杰,您是这个!”


    “贫!”于京笑了声,在姚有禄家门前站定。


    生锈的铁门上还贴着去年的春联,被日晒和风雨腐蚀得褪色发黄,屋檐下挂着一条湿漉漉灰扑扑被鸟吃得只剩骨架的咸鱼。


    ——看起来很久无人居住的模样。


    于京和牛大志对看一眼,心叫一声不好,抬手敲了敲门,喊了声“警察!”


    意料之中,无人应答。


    于京等了几秒,抬脚往不大结实的门锁上一踹。


    吱呀一声,铁门应声而开,一阵带着灰尘的寒气从里面冒了出来。


    于京和牛大志咳嗽几声,挥着手走进这间小屋。


    同样是自建房,这里比何菱丰胜奇的独栋小楼破多了,只有小小两间房,外面是厨房,中间摆了一张木桌,两把椅子,里面放了两张铁床,一个木柜。


    住在这里的人显然离开得很仓惶——床铺散乱,褥面袒露,好像有人临时拆了被套用作包袱皮,柜门也是敞开着的,几件女式衣物落在了地上。


    于京走过去看了几眼,除了几根头发丝和镜子上的指纹外,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踱到外间,牛大志在灶台前,一手拎着锅盖,一手嫌弃地捂住口鼻。


    “要不是天冷,这锅里恐怕都要长蛆了!”


    于京对着那团酱色的食物看了一眼,眉头紧皱,“西红柿鸡蛋面……不对,没有鸡蛋。”


    牛大志叹气,“俩小姑娘也挺可怜的,能看出来放了多久不?”


    于京以前在技侦帮过忙,拿起一双筷子翻了几下面条,判断道:“大概两三周吧。”


    两人眼一对——这还真跟灭门案发生的时间对上了!


    于京让牛大志拿出证物袋,把面条、指纹和头发都装了起来,然后准备去邻居家问问。


    十四号住着一对热情的老夫妻,听说他们是警察,询问姚家的情况,就把人请进屋内,还递上了茶水。


    “——我们在朝江村住了几十年了,整个二组没人比我们更清楚他们家的事!”


    于京点点头,拿出录音笔,“姚有禄什么时候带妻女去江潭的?”


    “就改革开放那年,78年!”老夫妻中的妻子说,“他们家有家传的手艺,以前就在我们这村子里卖卖,后来新闻一出来,一家四口就琢磨着出去闯荡闯荡,孩子也能去大城市念书嘛。”


    “对!没过半年,就听人说他们在江潭生意做得可好呢!”她老伴跟着补充道,“大家都很为他们感到高兴!”


    “嗯。”于京点点头,“那……林芳、姚秀兰和姚玉兰是80年回来的?”


    “时间嘛,差不多。”老太太脸上露出一丝隐忍,“不过林芳我们可没瞧见啊,只有玉兰和秀兰两个小丫头!”


    “对!我还问过玉兰你爸爸妈妈上哪去了呢!”老爷子摆摆手,“不能提,一提就哭,久而久之也没人问了。”


    牛大志不解,“村委会不管吗?”


    “嗐,那会儿没现在管得严格,特别那十年发生那么多事,大家早都见怪不怪了……我们寻思着哪有父母主动撇下孩子的呢,肯定在外头就没了呗!”


    “……”于京低下头,在林芳的名字上画了个圈,“二老觉得这家人脾性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仇家?”


    “仇家啊,没听说过。”老夫妻思忖片刻,“姚有禄这个人,对外人还不错,对内呢,说好听点是有个性,说难听点……”


    “直说。”


    “他那眼神看人……阴得很!”老太太压低了声音,“真不是我俩说闲话,他们那桃酥手艺是林家家传,姚有禄为了学这个才入赘林家的!……刚结婚那会他对林芳还不错,后来林芳生了两个女儿,身体不好,父母又都走光了,他就越发看不上这个老婆,有时候我们还能听见……他俩在家打闹!”


    牛大志嗤笑一声,“都说林芳身体不好了,还怎么对打,


    我看就是男的关起门打老婆!”


    “……”老夫妻不说话,等于默认了这个事实。


    于京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难道姚有禄是被林芳杀死的?


    可林芳的身体不好,而姚有禄是个正直壮年的男性……


    她杀得了他吗?


    于京深吸口气,“说说姚有禄的两个女儿吧。”


    “玉兰秀兰这两个孩子都挺好的。”老夫妻俩立刻口若悬河,“懂事、老实、善良、聪明!从小就会给姚有禄林芳两口子当帮手,学习成绩又好……哦对,玉兰因为长得漂亮,老被村里的小男孩骚扰,林芳干脆把她送到村西头的拳师那去,学了五年武术!”


    于京扬起一条眉毛,“那秀兰不漂亮?”


    “秀兰嘛……”对面两人吞吐一阵,“漂亮是漂亮,就是脸上有块红色胎记,指甲盖大,长在眼睛下面……”


    “红色胎记?”


    于京眉毛倏然皱起,这可是个非常显著的外貌特征啊……


    他和牛大志又问了几句,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留下联系方式,离开朝江村二组。


    这一次走访问出了不少线索,两人急着赶回去汇报,步伐迈得又大又快,匆匆登上停在村口的警车,“呜”一声踩下油门。


    直到大吉普消失在苍茫的乡道尽头,一道矮小的身影这从隐秘处走出来,四下看了看,然后戴紧毛线帽,低着头钻进身后荒芜的密林。


    *


    江潭市,天都区。


    从城关中学出来的季银河和陆铮走进路边一家炒粉店。


    下午要去丰奇胜工作的台商协会,他们打算在这随便应付一顿午饭,顺便商量下下午的走访对策。


    “老板,两碗红烧牛肉炒粉,要肥瘦适中的新鲜牛腩,加点生烫的小青菜,汤底不要太油,不要太辣,不要太咸,多放香菜。”


    陆铮熟稔地点了单,又去前面的柜台拿了两瓶热豆奶,给季银河暖暖手。


    然而小季同志却用手拖着腮,有些丧眉耷眼。


    就在十分钟之前,她接到留守在天都分局的桑向阳的电话——


    “季队,您和陆老师还没去台商协会吧?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赶紧跟您报告一声!”桑向阳激动地说,“于队我们前几天之所以没问出什么来,是因为那个协会的人特别恶心!”


    季银河不解,“恶心?”


    “对!”桑向阳气呼呼地说,“他们那儿的人特别高傲,说协会里都是台商,丰奇胜是秘书,接触的是保密材料,收特殊部门管辖,不准我们进办公室!”


    “说了是警察也没用?”


    “没用!我们还给卢局打电话了呢!”


    季银河想了想,“能正常问话吗?比如说问一问丰奇胜的工作表现,人际关系之类的——”


    “不能。”桑向阳语气低沉,“他们知道我们是警察后,就什么都闭口不谈了。”


    “怎么能这样!”上班这么久,季银河头一回心里直冒火,掐了下眉心道,“这么大的命案,警察上门调查,不是天经地义吗?”


    “可不嘛,于队那两天气得不轻,刚好您又上队里来了,所以……”


    “……”季银河吐出口气,很快恢复了情绪。


    “好,我知道了。”她语气沉着,“我来想想办法。”


    桑向阳贫嘴道:“那祝您成功!”


    “……”


    此刻,老板欢快地端上了炒粉,放在陆大专家擦干净的桌面上。


    季银河拾起筷子,“要不,我们跟市局或者省厅打份报告?请他们和台商协会通个气?”


    陆铮还没回答,她却先摇了摇头。


    “不不不……不到万不得已,才不要找领导帮忙!”小季同志挺起腰板,攥拳捶了下桌面,“我要自己想办法曲线救国!”


    冷静吃粉的陆铮抬起眼帘,“说说看。”


    季银河顿了几秒,贼兮兮地问道:“想演戏吗?”


    陆铮:“……?”


    小季同志“啪”一声打了个响指,“听我妈说最近有很多来江潭开公司的台商夫妇!比如豪门公子哥和年轻小明星女友之类的,要不我们……”


    意识到对面女孩接下来要说什么话的陆铮耳根瞬间通红,缓缓睁大双眼。


    “……啊?”


    第96章


    “……不过,咱俩演夫妇,看起来好像太年轻了,不大有说服力。”


    人来人往、白汽蒸腾的炒粉店里,季银河咬着插在玻璃瓶里的吸管,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豆奶道,“要不……扮作兄妹?一对台港富豪的有钱儿女,你看这样会不会比较好?”


    “我看……都行啊。”陆铮轻轻咳了声,目光有些闪躲,“不过,咱们一眼看上去就不像兄妹,被台商协会的人识破了怎么办?”


    “啊?是吗?”季银河一把抓起拿起手边不锈钢小勺,仔细端详自己,又抬头看看对面,“不是挺像的嘛,一样的高鼻梁大眼睛浓眉毛白皮肤——”


    “你瞳仁颜色深,我的浅。”陆铮一本正经地说,“从生物遗传学上来说,不像同胞兄妹。”


    季银河放下勺子,“真的吗?他们会看得这么细?”


    陆铮一脸笃定,“真的。”


    老板端着一碗红汤面,吆喝着“让一下让一下啊”,从桌边狭窄的走道穿过。


    几秒后,季银河长长“哦——”了声,似乎被说服了。


    她压低声音:“那你觉得,这戏咱们怎么演?”


    “还是……男女朋友吧。”陆铮深吸口气,掐了把大腿,强作镇定地抬起眼,“富豪之子和被他带来见世面的小白花女友,怎么样?”


    对面的小季同志大眼睛眨巴眨巴。


    陆铮提心吊胆地等待回答。本以为会听见她斩钉截铁的拒绝,没想到某人却忽然兴奋起来,眸光发亮地搓了搓手。


    “这个好啊这个好!我就装出一副柔软无力胆小羞怯的模样,到时候你和协会工作人员聊天,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我就可以偷溜出去打探消息……对了,听说他们这种组织都有保镖,万一真打起来,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温柔可爱的小女孩能掏根棍子打人吧!哈哈哈哈哈!”


    季银河沉浸在自己帅气的幻想中,发出嘿嘿嘿嘿的傻笑。


    而陆铮努力克制自己上扬的唇角,故作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那好,咱们快点吃饭。”


    “啊?急什么?”小季同志回过神来,“协会下午两点半才上班呢!”


    “衣服。”陆铮顿了顿说,“你今天身上这件,还是江潭市局发的防寒服吧?”


    “……”季银河低头看看自己,“对……不过你的大衣也没好哪去嘛,昨天你脱下来时我看见了,领标还写着公安大呢!”


    陆铮挑起一侧眉毛,往前探了探上半身,“观察得很仔细啊季队长。”


    “……”季银河赶紧低头吃粉,被辣椒酱轻呛了一声。


    二十分钟后,两个人走进新百大厦。


    小季同志看见他们当年帮忙走秀的柜台,还挺感慨的。


    “时光飞逝,那个岁月如梭啊——”她摇着头感叹,“也不知道檀小姐现在还在不在楼上当柜员了。”


    “……”陆铮没说话,直接将人领到了女装区。


    视线轻巧地往柜面上一扫,就挑中了一套米白色的长大衣,一条同色的连衣裙,还有一双米灰色的长靴,不容分说地将小季同志请进试衣间。


    片刻后她推门出来,女装区爆发出一阵赞叹——


    “真美啊!”“好看好看!”“跟量身定做似的!”“人长成这样穿什么都好看!”


    季银河对着镜子满意地看了一眼,低头一瞧价格,瞬间瞪大双眼,用气声说:“这也太贵了吧……”


    “又不是只穿一次,说不定以后还会用上。”陆铮拿出支票本,“系统有专门的置装经费,既然为了案子,一定很乐意为你报销。”


    不过小季同志还是义正言辞地拿出了自己的钱包。


    “上次大哥大就是你


    自己买的,不是公安大配的吧?”她帅气地甩甩头,“我买得起!再说,这只是一份职业,脱下警服,我也可以为了取悦自己穿好看的衣裙嘛!”


    季银河还真没骗人。


    这几年她职级升得飞快,工资早就涨到了七百一个月了,而且她吃住都在单位,平时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上个月一看存折,已经存了足足五千块!


    陆铮虽然想送她衣服,但此刻几名柜员都一脸八卦地走了过来,


    看看四周情形,他没再和季银河争辩,让她一个人去收银台交了钱。


    趁着这个时间,他也给自己选了一套深灰长呢大衣。


    快一米九的身高,穿得比海报上的模特还好看。


    连缴费回来的小季同志都看呆了几秒。


    “走吧。”陆铮回过头,朝着她清爽一笑。


    周遭齐齐响起路人和柜员的倒吸气声。


    墨镜一戴,两人就这么拉风地出了门。


    *


    十分钟后,两公里之外。


    台商协会是生意场,连前台都极有眼色,看着走进来的俊男靓女气质不凡,衣着昂贵,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


    “二位是哪个公司的,请问……提前预约了吗?”


    陆铮没说话,墨镜在冬日晴空下闪着冰冷的光泽。


    他拿出大哥大,思忖了几秒,操着淡淡的台港口音说,“上个月小丰邀请我来江潭谈一笔生意,我飞机上午才到……他怎么回事?我让秘书打个电话——”


    “不用不用!”前台赶紧拦住他们,“丰秘书他……家里出了点事,我让更专业的理事招待您!”


    这几天,整个协会都在传丰奇胜一家被仇人杀害了,办公室秘书一职空缺,不少人虎视眈眈,想抢他手上的业务。


    如今有个送上门来的,这个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前台给关系好的理事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快步走过来,客气地领着他们上楼详聊。


    协会办公楼从外面看起来不大,内里装修却很豪华,足以推断何菱的家底一定十分殷实。


    这么有钱的人家,却给独生女在郊区的紫藤巷置办房屋,还挺令人费解的。


    季银河不动声色地观望,跟着理事穿过整条走廊。


    自从上了警校就很少打扮,裹在这套行头里还有些不适应。


    好在旁边有陆铮,装出了十足的公子哥儿腔调,分散了不少目光。


    为了配合他的表演,小季同志娇柔造作地将手臂挂在他胳膊上。


    陆铮脸上不懂声心,内心也挺赧然——虽然隔着厚实的衣物,但心跳还是快了半拍。


    进了会议室后,理事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殷切地端来两杯热茶。


    陆铮和季银河低头一瞧,杯中是普通高沫,眼神便颇有默契地傲慢起来。


    理事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招待的太平猴魁喝完了,得等到春天才有新茶上市,还有手磨咖啡,就是费点时间——”


    “说正事吧。”陆铮打断道,“我想在江潭开公司,这次来考察一下……小丰呢?”


    有了前面的铺垫,理事不敢怠慢,“丰理事有点家事,要不我来陪您和这位小姐——”


    陆铮没什么耐心地一抬手,“我看还是小丰吧。”


    “对呀,丰秘书跟我们打过包票,他在协会有背景,一切都可以按最优待呢!”季银河夹着嗓子补充道。


    被贵客拒绝了两次,眼看到手的鸭子要飞,理事有点急眼——


    “嗐,二位不知道,丰秘书其实都靠他岳父!”他压低声音,“当年要不是何老师突然怀孕,何会长怎么可能同意这门亲事!”


    “哇!”季银河激动地眼光一亮,“快跟我说说,我最喜欢听八卦!”


    理事看了眼陆铮,只见他不仅没有阻止,反而亲昵地揽了下女友的手臂。


    ……看来只要把漂亮女孩哄开心了,就能拿下这个小开!


    理事便鼓足勇气说:“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丰秘书长得帅,能说会道,平时一下班就回家陪老婆孩子,已故的何会长让我们多照顾他,也很正常。”


    季银河继续装出很感兴趣的表情,实则想起何菱学校的课表。


    无论初高中都有早晚自习,何菱教语文,只怕在家的时间并不算长。


    不过丰奇胜愿意牺牲事业回家照顾孩子,倒也算个好父亲。


    理事又乱七八糟地举了几个例子,眼看都没说到重点。


    季银河默契地捏了两下陆铮手臂,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暗号——该去丰奇胜办公室查一查了!


    “这样,我们很想和贵协会合作,只不过,先前我们已经把相关资料传真给了丰秘书。”陆铮十指交扣,“既然他人不在,办公室总是能进的吧?”


    “行啊,贵司叫什么名字?我这就去拿过来!”


    陆铮却摇头,“公司还没注册,我和丰秘书一直在洽谈……我看,不如大家一起过去找找。”


    理事内心挣扎两秒,手一抬,“请!”


    丰奇胜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挺大一间。和何菱光秃秃的桌板不同,墙边铁皮柜上堆满文件,桌上摆着落了层薄灰的相框,半开的抽屉里还散落几包糖果零食。


    ——看起来像是小姑娘喜欢的那种。


    理事还是请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自己埋头在文件柜里苦翻。


    当然,这份资料根本就不存在。


    半晌,他在灰尘里直起身,抓了抓蓬乱的头发,抱怨道:“不会带回家了吧?这个丰秘书,可真是……”


    “别急。”陆铮平静地说,“正好我和我女友都有些口渴,要不您先帮我们倒两杯咖啡吧。”


    “好好,二位在这里休息片刻。”理事现在只想去洗手间洗掉脸上的灰土,修复好悲催的发型,忙不迭地就出了门。


    等他人一走远,陆铮立刻过去关门反锁,季银河像离弦的箭,飞扑向被翻得一团糟的铁皮柜。


    刚才理事找资料时,她也没闲着,一直用目光观察可能藏匿线索的地方。


    比如文件柜的第三个抽屉,明显放着一沓私人笔记本。


    ——只可惜,那几个本子都是空的,上面一个字都没写。


    季银河只好把目标转向旁边的相册,手指飞快地翻动起来。


    就在这时,别在腰后的大哥大忽然一响!


    季银河一边眼疾手快地按下接听,一边示意陆铮去门口放风,用气声问:“什么事?”


    “季队,是我。”于京的声音传出,伴随着呼呼风声和车轮压过雪泥的脆响,“我们刚刚从朝江村出来,有个重点跟您汇报一声。”


    季银河回过头,看见贴在门边的陆铮比了个ok的手势。


    她“嗯”了声,“说吧,简短点。”


    “姚有禄家暴林芳,林芳应该已经死了,尸骨未知,姚玉兰会武术,人长得挺漂亮。”于京提着一口气说完,最后才补充道,“姚秀兰脸上有块胎记——”


    季银河低着头,动作倏然一顿,目光停留在翻开的相册上,语气凝重,“这个胎记,有详细说法吗?”


    “……”于京回想老夫妻的话,“红色的,在眼睛下方,指甲盖大小。”


    季银河深吸口气,“好,知道了。”


    她挂断电话,把大哥大插回腰后,飞快地将相册里的这张“江潭师范学院1987届毕业生合照”抽出来,推上抽屉,回到沙发边坐下。


    陆铮把门打开,疑惑地走过来,“怎么了?”


    季银河用大衣袖笼做遮挡,指尖往照片右上角边缘处的人脸上重重一点——


    “这就是姚秀兰。”她声音冷涩,“她是丰奇胜和何菱的同班同学!”


    第97章


    朝江村往南二十里有一座孤山,尚未开发的野林十分茂密,路途崎岖,杳无人烟。


    只有半山腰上还住着守山的牧家——老两口也早就在一次山火中丧生,留下儿子牧辉独自驻留。


    深冬暮色穿过光秃秃的树干,一条一条地落在守山人的小木屋前。


    挡风门帘忽地被推开,脸上有红色胎记的姑娘抹着眼泪走了出来。


    “秀兰、秀兰……姚秀兰!”


    屋内传出一道愤怒的低吼,打破了山林的幽森寂静,姚玉兰跌跌撞撞地追出门,一个重心不稳,重重摔倒在泥地上。


    “姐,你的腿!”姚秀兰又急又怕地跑回来,“要不要紧,我——”


    “老毛病了,一到寒天就发作。”姚玉兰一把抓住妹妹,厉声问,“你要上哪去?”


    姚秀兰瑟瑟发抖,豆大的眼泪往下掉,砸在她姐姐的手背上。


    “你想去自首,是不是?”姚玉兰死死抓


    住妹妹的裤脚,“不许去!”


    “姐,你小声点!”秀兰急得四处张望,“万一被别人听见怎么办,我今天在村里看见警察了——”


    “听见就听见。”玉兰斩钉截铁地说,“这事咱俩都脱不了干系,当年我没撇下你,如今你别想撇下我一个人!”


    “可是咱们也不能一直这么躲下去……牧辉哥怎么办?如果不是这件事,你们本来都要结婚了!可以过上好日子了!——都怪我!都怪我!”


    姚秀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对着院外的一块无字的碑哭得肩头耸动。


    听妹妹提起男友,姚玉兰心头也一阵酸涩,伸手拍了拍妹妹的肩头,“不怪你,这就是咱俩的命,从生下来就挣脱不开了。”


    一阵风刮过来,寥落枯叶被吹得飒飒作响,乌鸦凄凉的叫声和姚秀兰的哭泣连成一片。


    玉兰低眼想了片刻,用了抓住妹妹的肩头,“你进来帮我收拾东西,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躲远远的……直到被抓住为止。”


    “啊?”姚秀兰愕然地抬起泪眼,红色胎记被洇湿,“那牧辉哥怎么办?”


    “分了呗。”姚玉兰脸上绽出一个凄美的笑,“我手上沾了血,又怎么能奢求过正常人的生活?”


    她伸手往地上一撑,借力站起来,拖着妹妹一瘸一拐地往屋内走,“快,牧辉现在去城里帮我们打听消息了,赶在他回来之前,我们离开朝江村!”


    *


    橙色夕光从地平线的尽头消失,万家灯火在夜色中亮了起来。


    天都分局的办公室内,昏黄灯光照在每一张忧心忡忡的脸上。


    无人说话,只有大家捧着饭盒吸溜吸溜吃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声响。


    半晌,牛大志打了个嗝,“季队,咱们下一步怎么办?线索好多好乱,我头好疼啊……”


    季银河放下饭盒,擦着嘴沉思了两秒,蓦地站起身,“凶手进入现场实施犯罪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可避免地会留下蛛丝马迹。我们再把线索梳理一遍,耐心点,一定能发现端倪。”


    大家把桌椅推开,偌大的黑板被重新分成两块——左边是1980年姚有禄被杀案,右边是1996年丰奇胜、何菱、丰小静一家三口灭门案。


    季银河在板前的空地上站定,摸着下巴徐徐沉思。


    虽然刚才用物质交换理论鼓励大家继续找证据,但灭门案发生后,老葛并没能在现场提取到任何生物痕迹。


    而尸检结果也仅能表示有第三人——也就是凶手进入,使用厨房的菜刀杀害丰奇胜三人,擦去自己留在家中的痕迹,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季银河目色凝重,一遍又一遍地从于京带人第一次进入现场时拍下的照片上扫过。


    此前,她根据门窗没有被撬开的痕迹,判断凶手应至少是死者一方的熟人。


    但走访到现在,并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目标。


    在城关中学,每一个老师都说何菱漂亮、年轻,家世好,工作中不与人结怨……


    但周记事件又好像暴露出了她阴暗冰冷的另一面。


    也许正如何菱学生评价的那样,这是个虚伪的人,像戴着一张面具行走世界,令人琢磨不清背后的真实面目。


    至于丰奇胜,差不多也是一样的状况,白天她和陆铮从台上协会出来,就给他做了个侧写——这就是个出身贫寒但一心想往上爬的野心家,用连翘的话来说,十足的“凤凰男”!


    季银河按了按太阳穴,拿起一支粉笔,在城关中学和台商协会两处上画了浅浅的斜线,将这两条线下的人员暂时排除在外。


    ……她的直觉向来很管用,但偏偏这一次,什么直觉都没有。


    只能通过逻辑来推断——也许这个熟人不是在工作场合所结识,而是其他生活场景中熟悉的人?


    如果不是奔着劫财的话,凶手能将一家三口悉数杀尽,甚至连五岁多的幼童都不放过,这得有多大的仇恨啊……


    季银河深吸口气,眼前忽地闪过一幕场景——那是白天在台商协会行动时,在丰奇胜办公桌抽屉里看见的小女孩零食。


    昨天的同一时刻,陆铮也根据丰奇胜死亡现场的血迹判断——案发时丰奇胜不是冲上去保护女儿,而是正好从女儿房间离开。


    这会儿桑向阳刚好抱着洗干净的饭盒走过来,“季队,看出什么没有?差不多我就该回去了啊,我老婆还等着我呢!”


    “……”季银河没回答,而是问,“向阳,你结婚了是吧……生孩子了吗?”


    桑向阳有点摸不着头脑,“生了啊,女儿,说来也巧,跟丰小静一样大……那天我看见现场的惨状差点吐了——”


    “你会给女儿买零食吗?”季银河语气直接,“不敢带回家,偷偷藏在办公室里的那种?”


    “……啊?”桑向阳不解地问,“我老婆不让我给孩子买零食啊,才多大,还没学会好好吃饭呢,吃这玩意干什么,对生长发育没半点好处!”


    “唔,很有道理。”季银河的手指在下巴上轻轻敲击,“那你想像一下嘛,出现什么情况,你会给她买这些呢?”


    桑向阳想了半天,嘟哝道:“需要哄她的时候吧……不过这种情况真的很少,也就孩子犯错时我们不小心教育得过了头……”


    牛大志摇头,“你可别体罚啊,小孩记性好着呢,当心她长大了不孝顺你!”


    桑向阳哇哇乱叫,“才没有,别瞎说!回了回了!”


    黑板边,季银河思考着桑向阳的话,陷入沉默。


    丰奇胜对女儿确实十分疼爱,可这种疼爱,总让她咂摸出一点不对劲的滋味来。


    如果陆铮的判断是对的话,家里来了人,丰奇胜为何没有下楼和妻子一起招待,而是逗留在楼上女儿的房间里?


    季银河用红色粉笔在丰奇胜丰小静名字上画了两个重重的圈,在旁边写下“父女”两个大字,然后才将视线转向黑板的另一侧。


    姚有禄的案子因为过去得太久,更不可能找到生物痕迹了。


    根据于京今日的走访可以看出,他们一家靠林芳祖辈传下来的手艺吃饭,曾经一度生活得还不错。


    树大招风,被人暗中盯上也有可能。


    扑朔迷离的是,姚有禄死后,姚玉兰和姚秀兰没有报警,这就足够反常。


    而林芳也没有跟着回来——一个正常的母亲,会抛下自己两名未成年女儿于不顾吗?


    老家的邻居认为林芳死了,其实季银河心里也这么推测。


    那么,林芳的尸骨又埋在哪儿?


    她的死亡与姚有禄被杀被埋有关联吗?


    黑板上的字与照片越来越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毛线,看得人眼花缭乱,小季队长干脆向后退了一步,审视这两起案件之间的关联。


    ——相隔十六年,到底是案中案,还是一切只是巧合?


    如果二者有联系,那么联系又在哪里?


    季银河愈发锐利的双眸紧紧盯着写在黑板正中央,连接两起案件的那个名字。


    ——姚秀兰。


    下方正贴着今天从丰奇胜办


    公室偷出来的毕业照。


    脸上有红色胎记的女孩仿佛也透过黯淡的时光看过来,她神情紧绷,秀丽的杏眼里写满了惊惧与悲伤。


    季银河就这么与她静静对视着。


    明明是毕业的大好日子,合照上的每个人都这么欢欣雀跃,尤其是她的同班同学丰奇胜和何菱。


    可姚秀兰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是这么一副表情呢?


    季银河深吸口气,直觉这一双眼背后,一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陆老师。”她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好队友,轻声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江潭师范学院走一趟。”


    *


    第二天是个寒冷大晴天,流云从匆匆离开朝江村的姚家姐妹头顶上飘过,停驻在江潭师范学院上方的碧空中。


    季银河和陆铮从车上下来,直奔中文系的办公大楼。


    今天一早,她就给学院打去电话,希望联系上1987届的辅导员。


    江潭不大,处处都能碰上熟人,没想到这位辅导员就是市局人事科丁科长的亲妹妹。


    既然有了这层关系,问话就方便多了,不用像昨天那样演戏。


    丁老师笑盈盈地把季银河和陆铮请进办公室,开门见山地拿出当年的名册和照片。


    “哎呀,是为了那个案子来的吧?……87届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印象很深。”她指了指宿舍登表上的名字,“何菱和姚秀兰还住过一间寝室呢!”


    季银河眉尖一蹙,“她俩关系怎么样?”


    “我记得一开始还挺好的。”丁老师叹了口气,“秀兰这孩子很朴实,可能因为脸上的胎记,性格比较内向,何菱呢,家里条件好,人也热情……对了,我记得大一那会她还经常拉着同宿舍的女生出去玩呢,其中也有姚秀兰,不过后来何菱就搬回家住了,她本地人嘛,我们辅导员也不会拦着。”


    季银河想了想,“那丰奇胜呢?和这两个女生关系怎么样?”


    “丰奇胜啊,我记得他成绩不错,但我们办公室几个老师都不喜欢他!”丁老师露出点不屑的表情,“说好听点是成熟,说不好听就是油滑,特别会来事,不像个能为人师表的大学生。他和姚秀兰看起来不大熟,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那四年他确实喜欢黏着何菱,都当选了班干……果然,一毕业两人就结了婚,他还混进何菱她爸的那个协会当秘书,啧,目的性挺强一个人。”


    季银河和陆铮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


    看来他们对丰奇胜的判断没有错,只不过要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恐怕得从他们三人的同学,尤其是朝夕相处的何菱室友那里获取了。


    “丁老师,可以把他们毕业后登记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份吗?”季银河笑眯眯地问道,“案件还不明朗,我们想再多问几个人。”


    “好啊!”丁老师爽快地把名单抽出来,“尽管用!”


    季银河和陆铮谢过,看着上面的四十多个名字,决定立刻回分局,组织大家分头拨打电话约时间走访。


    此刻的他们还不知道——仅仅一天过后,从这群人口中打听到的阴暗往事,就让处理过那么多恶性案件的刑侦大队,都为之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第98章


    姚秀兰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早晨的天气。


    晴朗,明媚,炎热的阳光洒在她光裸的胳膊上,像是给黯淡苍白的皮肤镀了一层金。


    广播里飘着慷慨激昂的交响曲,江潭师范学院的大门下挂着“欢迎1987届新生入学”的横幅,喜庆的白底红字和辅导员丁老师亲切的笑容,在她羞涩的心头雀跃。


    她鼓足了勇气才走上前,小声说:“老师好,我是中文系新生姚秀兰。”


    “同学,来这边登记。”一个漂亮高挑的女生朝她招招手,自我介绍道,“我叫何菱,江潭本地人,你从哪里来呀?”


    姚秀兰拘谨地抓了抓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我叫姚秀兰,邓州人。”


    “哦,你好你好。”何菱上下打量一番,盯着那块红色的胎记露出一个假笑,“班里女生不多,我们住一间寝室……你就这一个袋子吗?”


    “啊……是的。”


    姚秀兰低下头,蛇皮袋里装着被褥、几件换洗衣物和书本,那是她和姐姐站在村口卖了一个夏天的粽子,才在开学前勉强凑足的。


    “看起来不轻啊。”何菱抬着下巴,招摇地朝后方一群脑袋招招手,“来个人帮帮忙!”


    立刻就有一位男生走了过来。


    自从那一年离开江潭后,姚秀兰在朝江村生活了七个春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高大俊朗的异性。


    她呆呆抬头看着,嘴唇微张,心头一阵乱跳。


    “何同学,我叫丰奇胜。”男生却看都不看姚秀兰,却对着何菱咧开笑容,用略带方言口音的普通话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何菱挑挑眉毛,“那就帮这位姚同学把行李送到二号楼,501室。”


    丰奇胜犹豫几秒,转过身背对着姚秀兰,用气声说:“可我只想为何同学你服务。”


    何菱脸颊飞红,看了不远处的丁老师一眼,娇声道:“别这样,大家都是同学,互帮互助嘛。”


    “哎呀,那太可惜了……”男生的声音飞速低下去,变成窃窃私语,“她又不能帮我什么,我也只会看在你的面子上……”


    蝉鸣阵阵,盛夏的阳光骤然变冷,姚秀兰提着蛇皮袋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能感受到此刻丰奇胜的不乐意,也能察觉到何菱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异性追捧的殷勤。


    “不重,行李不重。”姚秀兰低下头,用刘海挡住上半张脸,吃力地提着袋子转身跑向宿舍楼,“我可以自己来,不用、不用帮忙……”


    *


    “我……我跟何菱不熟,很多年都没联系了……”


    “不好意思啊,他们三个人的事,我也不大清楚……”


    “什么?丰奇胜跟何菱结婚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结婚都没告诉我,警官,您也能看出来我跟他们关系一般吧……”


    “姚秀兰?我们班有这个人吗?我怎么不记得……等等啊警官,你让我回忆一下……哦是不是脸上有胎记的那个?不好意思,没打过交道啊!”


    “嘟嘟嘟——”


    办公室里,季银河挫败地放下电话听筒,抬手搓了搓脸。


    “有进展吗?”


    每人手边一台电话的于京、牛大志、桑向阳和陆铮纷纷摇了摇头。


    “……”


    季银河吐出口气。


    名单上,现在只剩下三个人名还没被画上斜杠。


    其中有一个恰好是何菱和姚秀兰的室友,根据丁老师的说法,这位叫曾柔的女同志也是何菱大学时的密友,大三之前,两人同进同出,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曾柔如今在北江区教育局工作,季银河直接把电话打到她办公室,两声忙音后,对面响起一道干练的女声,“喂您好,哪位?”


    “曾同志您好,我是天都分局刑侦大队队长季银河。”小季队长冷静地自报家门,“认识城关中学语文教师何菱吗?”


    “……”


    对面沉默了几秒,就在季银河以为她也会像前几个人那样慌张否认时,曾柔却长长叹了口气,主动回答道:“认识,大学同学,还挺熟的……我、我看见那个灭门案的新闻了。”


    季银河飞快抓过笔记本,“那好,我们直奔主题,方便跟我们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她和丰奇胜、姚秀兰这两人的关系怎么样?还有,当年她因为什么原因从宿舍搬了出来?”


    曾柔停顿片刻,听筒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背景音从嘈杂变得安静了下来。


    “何菱……是个很复杂的人,她做了一些……不大好的事,所以我大三就跟她绝交了,秀兰也是她的受害者。”她叹了口气,“季警官,电话里讲不清楚的。”


    季银河轻轻凝起眉心。


    她现在对他们的大学往事愈发感到好奇了。


    这段时日,新闻上正报道着一起“铊中毒案”——首都最高学府有一名优秀的女生惨遭投毒,而行凶者极有可能是充满嫉妒的室友。


    案件已经发生了快两年,却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在社会上引起广泛争议。


    虽然首都和江潭隔着十万八千里,但这件事也给公安系统提了个醒——罪孽不仅在于严打的重点场所,也在象牙塔看不见的角落里慢慢滋生。


    季银河琢磨,曾柔敢用“受害者”这样的措辞,说明何菱和姚秀兰之间必定存在着一段深刻的恩怨。


    ——或许这正是姚秀兰的杀人动机。


    但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那为何她要等到若干年后再动手,又为何


    要杀害丰奇胜和丰小静呢?


    而且紫藤巷里偏偏还埋着姚秀兰父亲的尸骨。


    这也太巧了吧……


    小季队长深吸口气,“既然电话里讲不清楚,那我们面谈吧,放心,不会对你工作造成影响,半小时后北江教育局对面,上岛咖啡,方便吗?”


    听筒里安静了几秒,传来曾柔干涩发紧的声音:


    “好。”


    *


    1988年的最后一个傍晚,没有下雪,气温却创下江潭历史新低,整个校园洋溢着奔腾的喜气,教学铃一响,大家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指从苏式大楼里跑出来,欢声笑语里充满了对新年的期待和憧憬。


    二号楼501室的大门却被砰一声重重关上,何菱抱着手臂站在窗前,冷着脸盯着角落的女孩。


    “姚秀兰,你今晚去不去?”


    姚秀兰摇摇头,用手捂着脸,“我不去了,上次有个人想、想亲我……”


    “亲一下又怎么了!会掉块肉吗?”何菱皱着眉,“你自己心里也知道,就你脸上那块恶心的胎记,正常男生会跟你亲热吗?”


    “……”姚秀兰小幅度地摇摇头,整个人快要贴在了墙上。


    “所以啊,你就听我的话。”何菱哄骗道,“那些人又不坏,都是我爸的朋友,在社会上有头有脸……你身上这件棉袄,是不是他们送你的?”


    “……是、是。”姚秀兰用小的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说。


    “这不就行了嘛。”何菱走上前,牵住女孩冰凉的手,笑着威胁道,“你喜欢丰奇胜吧?但不好意思,他现在喜欢的是我,不过呢,如果你愿意多帮我几次忙,我也很乐意帮你们牵个线,安排点约会什么的……”


    姚秀兰抬起头,睫毛颤抖,“真的吗?”


    “真的,车都在外面等我们了!”


    何菱揽过姚秀兰的肩膀,半推半就地强迫往外走。


    一打开门,却看见室友曾柔抱着书本站在走廊上,一脸不可置信。


    “何菱,你带姚秀兰去哪里?”


    何菱盛气凌人地扬起下巴,“曾同学,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她像拎着一只待宰的小鸡一样,领着魂不守舍的姚秀兰大步走出宿舍。


    *


    “——所以,她们去了哪里?”


    上岛咖啡的小包间里,季银河和陆铮看着对面满脸疲倦的女人。


    曾柔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当时我站在宿舍外面,只听见了‘台商’这样的字样……总之,那晚直到半夜她俩才回来,之后秀兰的精神状况变得很糟糕,白天还能勉强应付,到了夜里就躲在被子里哭,成绩一落千丈。”


    季银河皱眉,“没告诉辅导员吗?”


    曾柔叹了口气,“说实话,何菱那会就是班里的公主,老师同学都喜欢她,寝室里除了我以外也都站在她那边,我哪敢乱说呢……”


    “……”季银河按了下眉心,“何菱为什么搬出宿舍?”


    “因为姚秀兰的姐姐。”曾柔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姚玉兰?”季银河和陆铮异口同声问道。


    “对。”曾柔点了下头,“她好像学过武,冲进宿舍就把何菱按趴下了,我们当时都没反应过来!”


    季银河额角一跳,昨天于京从朝江村回来,也说姚玉兰练过拳。


    她隐隐约约想起,就在前段时间,好像也见过一位身手利索的年轻姑娘……


    对面曾柔继续说:“何菱挨了顿打,虽然没挂彩,但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然后就搬出去了,唔……到了大四,秀兰状态好了许多,大家都忙着毕业,我直接被分进北江区教育局,不过我记得,当时被分去城关中学当老师是秀兰,但最后——”


    “!!”


    季银河瞳孔瞬间睁大,只听陆铮面沉如水地问:


    “所以,何菱不仅把姚秀兰当成她父亲应酬交际的工具,还抢走了她喜欢的男同学,和她宝贵的工作机会?”


    第99章


    深夜,天都分局刑侦大队的办公室里还点着明亮的灯。


    季银河站在大黑板前,把下午与曾柔见面谈话的内容一一告知众位队友。


    空气安静了下来,半晌无人说话。


    直到牛大志举起抓着秋林红肠的爪子——


    “曾柔最后回答陆老师的问题了吗?”他一脸茫然地问,“何菱把姚秀兰送去见她父亲的客户,还抢走了丰奇胜和城关中学的工作?”


    “没有。”从隔壁技术科路过的陆铮摇摇头,“这只是我和季银河的推测,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当年的证据也很难再挖出来了。”


    “我去找!”于京忽然一拍大腿站起身,“这个何菱也太坏了,欺负姚秀兰四年,我就不信一点线索都没有!”


    季银河抿抿唇,“……于队,我理解你的愤怒,只不过如今何菱还躺在解剖室里,而姚秀兰是本案的第一嫌疑人——”


    “行了季队,孰轻孰重,我分得清。”于京一屁股坐下,有点泄气地说,“我就是看不过去,凭什么仗着家里有钱有权这么欺负人啊……”


    季银河低下头叹了口气。


    其实她心中也替要秀兰打抱不平,但是身为刑警,找出真相是第一要务,绝不能在工作中感情用事。


    “那个,季队,我有个问题。”桑向阳举起手,“曾柔说何菱把姚秀兰带去见台商,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而姚秀兰虽然表现得很不情愿,却也还是去了……会不会实际上并没有我们想像得那么恶劣……”


    “对啊。”牛大志赞同道,“做生意的不是经常游走江湖嘛,什么女人没见过,姚秀兰脸上有胎记对吧,这可是硬伤啊……”


    季银河凝望着外面的黑夜,轻轻摇了摇头。


    “不,我想姚秀兰身上有一种特质,正是那些老男人梦寐以求的宝藏。”


    哼哈二将齐声:“……啊?”


    小季队长背起手,在黑板前踱了两步,“不妨从他们的心理角度思考一下,这种生意人经常去风月场所,大半遇见的是希望用色相换取利益和资源的人,甚至无论男女——而姚秀兰的年轻天真不谙世事,却是他们很难见到的,尤其她还是师范生,拥有光明的未来……要知道,毁了一个人的前程,可比单纯撒钱有吸引力多了。”


    “……有点道理。”于京摸着下巴说,“没人会愿意陪那群老男人,但是姚秀兰不一样——何菱一定拿捏她喜欢丰奇胜,又因为贫穷和容貌自卑,将她当成自己和何父的敛财工具,最后还偷去她的工作,吃干抹净……”他捶了下胸口,“不行,越说我越气!”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一阵沉默,大家看起来都很唏嘘,尤其是家里还有个女儿的桑向阳,不住慨叹,“这小姑娘真可怜!要是当时报警就好了!”


    “唉……”牛大志咬着红肠,“就她了,要不……把通缉令发了吧?”


    “不。”季银河靠着窗,神情凝重地说,“我、陆老师和曾柔一致认为,杀人凶手不一定是姚秀兰。”


    “——啊?”


    这会不止哼哈二将了,连于京都加入疑问的行列。


    “抛开姚有禄的案子和


    林芳的死亡不谈,1980年,姚秀兰跟随姐姐从江潭回到邓州朝江村,相依为命,那会儿恢复高考没几年,师范学院并不好考,她一定学习得十分用功。曾柔说秀兰因为贫寒,连念大学的被褥行囊都是一个一个粽子卖出来的,整整四年没有换过,可见她和姐姐玉兰有很深的亲情羁绊,学的又是师范这种和青少年儿童接触的专业,没有明显的精神问题——从这个角度来看,就算她再恨何菱,至少都不会因迁怒而杀害五岁女童丰小静。”


    季银河有理有据抛出解答,对面的三个人放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过了好半天,于京才托着下巴咕哝:“会不会有别的隐情呢?这个曾柔说话可信吗?万一有人提前找她对好说辞,把杀人嫌疑推到姚秀兰头上——”


    “那就不会告诉我们姚秀兰不会杀人,而是反咬她一定行凶了。”


    季银河成功地把逻辑绕回来,“于队,曾柔应该没有撒谎,她说这段往事时充满细节,立体丰富,如果是谎言,那我只能说,她撒谎的水平太高了。”


    牛大志眨眨眼,“季队,你不会认为灭门案凶手是姚玉兰吧?”


    “有这个可能,但还缺少最关键最直接的证据。”


    “……”于京从鼻腔里出了口气,“行,早就听说季队直觉惊人得准,那我也相信您一回。”


    “好。”季银河笑着点点头,“如果您有不同看法,欢迎随时提出。”


    于京手指搭在办公桌上敲了敲,“明天怎么安排?”


    季银河垂眸沉吟片刻,眼前好像又跳出那道上次在公交车上遇见的身影。


    巧合的是——曾柔说姚玉兰习武,这位一听说她是警察就慌张离开的姑娘也有武术根底。


    而当天那班公交车的始发站就在江潭和邓州两个地级市的交界处,她查了地图,完全可以通过一班城际大巴换乘到朝江村!


    ——所以这位姑娘就是她苦苦寻找的姚玉兰吗?


    “明天你们继续按照之前的计划,继续走访紫藤巷的邻居和丰奇胜何菱的其他人际关系。”


    季银河望着外面深黑夜空上的星点,轻声回答,“至于我……该去朝江村走一趟,找一找姚家姐妹了!”


    *


    次日是个明朗的大晴天,春节临近,天气或许是受到了新年的鼓舞,也变得暖和起来。


    季银河和陆铮在食堂吃完早饭,就坐上局里的吉普车,顺着公交车的行驶路线往邓州开。


    过了江潭市辖区,进入经济相对落后的邓州,路况便变得十分崎岖。


    但小季队长早就不是当年的新手司机,牢牢把着方向盘,开得又稳又……慢。


    好让坐在副驾上的陆铮仔细观察,沿途有没有与姚家姐妹发生关联的线索。


    大概因为今天阳光好,经过朝江村以西的某个大型城镇时,不少摊贩都坐在路边叫卖盒饭、水果和蔬菜。


    季银河双眼紧盯窄道,吉普车在人群间缓慢向前移动。


    只听陆铮轻轻说了声,“前方十米左右,有位年轻女同志在卖糕点。”


    “糕点?”


    季银河立刻联想起姚有禄的桃酥店,顺着陆铮示意的方向望过去,心跳陡然一顿——


    她不会认错,坐在高高垒起的竹筐后,脖子上缠着酱色毛线围巾的,正是那天在公交车仗义出手的姑娘。


    尽管不想承认,但越来越多的线索指明,这就是和案中案逃不开关系的姚玉兰。


    “呼——”


    季银河把方向盘一转,脚踩刹车,将吉普停在树下隐秘处。


    两人推开车门,戴上防寒口罩,装作两个出来觅食的市民,向着姚玉兰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我觉得她还记得我。”季银河朝着陆铮喃喃。


    陆铮问:“今天把人带回去吗?”


    季银河却摇头,“我只是想跟她谈谈。”


    陆铮说“好”,向季银河身后退了小半步。


    这两个身段太显眼,即便有口罩遮挡,姚玉兰果然一眼将人认了出来。


    她紧张地收起竹筐就想走,季银河却拦住退路,恍若路人般拾起她脚边的红砂小罐,问道:“这个挺精致,多少钱?”


    “不卖。”姚玉兰在阳光下眯起眼,“我妈妈给我做的。”


    “你妈妈一定很疼爱你。”季银河迎上她的目光,“糕点闻起来很香,是家传的手艺吗?”


    “……”姚玉兰不动声色地把砂罐抢回来,生硬地说,“是。”


    “我是江潭人。”季银河笑笑,闲聊般问,“以前江潭有一家姚记桃酥,和你做的糕饼一样香……诶,那家老板叫姚有禄,是你的亲戚吗?”


    听见父亲的名字,姚玉兰后腰不自觉一颤,但还是强作镇定回答:“不认识。”


    “是吗?”季银河笑容倏然一收,冷声问,“江潭市前段时间发生了一起灭门案,有意思的是,我们在案发现场又发现了一具骸骨,就是这位姚记桃酥的老板……你听说过吗?”


    姚玉兰脸色一变,面前的女警察竟然已经知道她们姐妹和紫藤巷之间的联系了!


    这一瞬,她动了逃跑的念头,毕竟妹妹秀兰也躲在不远处,万一警察是来抓他们的……


    地上移过来一片高大的阴影,显然另一位警察已经走到她身后!


    姚玉兰深吸口气,眼下只能赌一把了,从江潭回来后她研究过相关法律法规,只要没有实证,警察就不能贸然抓人!


    她很确定——她们没在紫藤巷留下任何痕迹,也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


    “我没有听说过。”姚玉兰抬头笑笑,“你要买糕点吗?”


    “……不买。”季银河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丢进红砂小罐,“也许你忘了,前几天公交车上,你帮了我一个忙,我想把钱还你。”


    “哦,是你啊。”姚玉兰八风不动地站起身,“想起来了,女同志就该互相帮助,不用客气,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你的腿怎么了?”季银河睁大眼,“上次在车上不还好好的吗?”


    “……旧伤,天冷就犯,今儿暖和,估计下午就好了。”


    姚玉兰嘴上极力敷衍,扭身一瘸一拐地往街上走。


    季银河这次却没让她轻易离开,拉上陆铮就把人拦下,盯着她躲避的双眼问,“这个旧伤,和你父亲有关吗?”


    “……”


    父亲这两个字戳中了姚玉兰的痛处,她猝然停下脚步,扬起眉:


    “这位警官,有的人就像畜生一样,根本没有伦理道德底线,不配为人夫为人父……既然你已经怀疑到我头上了,我就把话说明白——如果没有证据,就请放我离开!”


    第100章


    “咻——”


    “砰!”


    一枚黑色飞镖不偏不倚,划破办公室里安静的空气,直直射中墙上镖盘的红心。


    门在此时恰好被推开,于京带着哼哈二将走了进来。


    牛大志忍不住鼓掌,“季队厉害啊!”


    歪在对面靠背椅上季银河撇了下唇角,随手将第二支镖塞进口袋里,抬起下巴问:“今天怎么样?”


    于京在桌后坐下,摇摇头,“紫藤巷的居民又多又杂,这两口子平时忙于工作,没什么仇家。根据邻居所说,丰小静刚出生那几年是丰奇胜乡下的母亲来照料的,与何菱在生活上摩擦挺多,经常发生口角……但是丰母去年已经因病去世了,之后呢,改请居家保姆,这次事发寒假期间,何菱自己带孩子,保姆两周前回老家探亲,我们打电话过去询问——保姆也有相当坚实的不在场证明。”


    “好。”


    季银河也没藏着掖着,把今天在邓州小镇遇见姚玉兰的情况说了一遍。


    桑向阳瞪着眼说,“这小姑娘还真是一点都不怕啊!心理素质过人!真像凶手!”


    于京却叹了口气,“要是能把人抓回来好好审问就好了……”


    “是啊。”小季队长徐徐揉起太阳穴。


    今天都撞上姚玉兰了,却没能诈出点什么来,把她带回分局,还挺让人挫败的。


    不过,这也在她意料之内。


    公交车上的偶遇结合目前的侧写表明,姚玉兰十六岁失去父母,独自带着妹妹回老家,挣钱供妹妹念书,即便腿有伤病也没有放弃拳术。


    严苛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她非同常人的意志力。


    因此即便季银河想抓人,也一定要找到确凿的证据,才能让对方心服口服,甘愿认罪。


    ……所以,是什么让她如此有自信,警察手上没有任何铁证呢?


    是紫藤巷毫无生物痕迹的现场吗?


    季银河把玩着飞镖沉思,既然找不到有力的物证,那就只能从动机上下手。


    今天姚玉兰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她耳畔回响:


    ——“有的人就像畜生一


    样,根本没有伦理道德底线,不配为人夫为人父!”


    小季同志喃喃重复这句话,心头燥火烧得唇瓣干燥,皱起的眉心能夹死一只蚊子。


    姚有禄当年到底对林芳和玉兰秀兰姐妹做了什么?


    这会是姚有禄的死亡真相吗?


    和十六年后灭门案的行凶动机,会是同一个吗?


    “……季银河?”


    清冽如甘泉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陆铮递来搪瓷杯,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红枣银耳汤。


    “谢谢。”季银河接过来抿了口,“物证那边都忙完了?”


    “老葛在收尾。”陆铮拖过一把折叠椅,在她身边坐下,“还在想姚玉兰的那句话?”


    季银河抱着杯子轻轻“嗯”了声。


    这会儿夜色渐深,于京和哼哈二将朝小季队长和陆老师摆了摆手,穿好防寒服下班回家。


    办公室人都走光了,季银河才低声向陆铮吐出心中猜测:


    “按照姚玉兰的说法,姚有禄是个罔顾人伦的禽兽,对妻子和两个女儿都不好,上次于京从朝江村也打听到了,林芳多年一直被姚有禄家暴,会不会也对姚玉兰和姚秀兰实施了暴力行为?”


    陆铮点头,“有这个可能。”


    “但是我们在何菱和丰小静身上,并没有看见任何被家暴的痕迹。”季银河吞了口唾沫,“我是说,假如……假如姚有禄曾经侵犯了姚玉兰和姚秀兰,给她俩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十六年后,当她们发现丰奇胜也对丰小静做出了一样的举动——像个畜生一样性侵亲生女儿,说不定会触发她们这段痛苦的记忆,将对姚有禄的仇恨转嫁到丰奇胜身上——”


    “从逻辑上来说,杀人动机就成立了,也符合你的侧写和物证上的种种不合理之处。”陆铮将手指搭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不过还有一点我们始终未能攻破——何菱偷了姚秀兰的人生,丰奇胜侵犯女儿,他们二人被杀都情有可原,那丰小静呢?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又能种下什么恶果?”


    季银河轻叹口气,“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关键。”


    陆铮想了两秒,倏地站起身。


    “不管怎么说,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丰小静身上肯定会留下痕迹。”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出于对小女孩的尊重,我和老葛都没检查她隐私部位,银河,市局这会应该还没下班——”


    “我来摇人!”小季队长打了个响指,立刻摸出大哥大按下号码,对着听筒那端大声说,“叶晴,今晚有事吗?天都分局需要你来帮个忙!”


    ……


    两个小时后。


    叶晴从解剖室走出来,摘下脸上的口罩,朝外面焦急等待的季银河和陆铮轻轻点了点头。


    “!!!”


    季银河凝望着门帘后面小小的尸首,攥得紧紧的拳头捶向墙面,为丰小静曾经遭遇的罪孽而感到气愤不已。


    但小姑娘也用自己的伤痕向季银河证明了,她的猜测是成立的!


    所以灭门案的真凶,真的是姚玉兰和姚秀兰吗?


    走廊上灯光昏黄,她站在寒凉的夜色里,后背震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陆铮摘下手套,用温热的掌心去暖她冰凉的手指。


    “在担心我们打草惊蛇了吗?”


    “不。”季银河幅度很小的摇头,“姚玉兰性格很自负,认定现场没留下痕迹,不会随意逃跑,而且她有腿伤,我今天也给她拍了张照片……如果证据确凿,她跑不了的。”


    “拍照?”陆铮有点迷茫,“什么时候?”


    季银河捂紧一直防寒服口袋里的五折叠手机,“秘密,不告诉你。”


    “好。”陆铮笑了笑,没有刨根问底。


    刚好叶晴也写完了尸检报告,走过来低声安慰她,“别难过,找到了突破性证据,丰小静一定很高兴的。”


    “嗯!”季银河深吸口气,看见楼下大院里站在寒风中等老婆的程漠,“谢谢你,早点回去吧,今晚辛苦了。”


    叶晴点点头,抬步迈下楼梯。


    市局的警车从院子里驶了出去,于京的破吉普却从另一个方向开了进来。


    站在窗边目送的季银河揉了揉眼睛,“我没看错吧,老于不是三个小时前就下班了吗?”


    陆铮也觉得奇怪,“有什么事不能打电话说?”


    他们的疑惑在两分钟后得到了解答。


    于京气喘吁吁跑上来,大声嚷嚷:“季队,朝江村派出所的民警刚给我打电话——有个叫牧辉的男人去自首了,他们已经把人扣了下来!”


    季银河陆铮齐齐惊呼:“什么?!”


    *


    “你是凶手吗?”


    凌晨三点半,天都分局审讯室。


    季银河、陆铮和于京并排坐在桌后,精神抖擞地观察对面刚刚被邓州刑警护送过来的嫌疑人。


    牧辉看上去三十出头,身形高大,五官端正,黝黑的肤色和手上的老茧证实他靠体力劳动谋生。


    面前的档案表上填写着他的居住地和职业——朝江村孤山林,守山人。


    “我是。”牧辉看向明显不相信他的三位警察,一脸镇定地说,“我杀了丰奇胜和他的老婆孩子。”


    “……”季银河直觉对方在替姚玉兰顶罪。


    于京拿着笔敲了敲桌面,“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杀人?怎么杀的?”


    “不为什么。”牧辉淡定地说,“我那天晚上路过紫藤巷,觉得这一家子人很碍眼,有钱还喜欢张扬,吵吵闹闹,就拿刀把他们都砍了。”


    季银河眯起眼,“何菱认识你吗?为什么会给你开门?”


    “不认识,我骗她说我是她丈夫的熟人……”牧辉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我进门前观察过,丰奇胜人在二楼,听不见楼下的动静,谁让何菱心这么大,不求证就把家门给打开了呢?”


    凝固的空气里,季银河和于京陆铮对了个眼神——


    牧辉和姚家姐妹同乡,又知道这么多细节,尤其是丰奇胜案发时就在女儿房间——这个今晚才通过丰小静尸检被确定下来的关键点。


    由此可见,他和真正的凶手一定有联系!不是凶手向他提出了无法拒绝的金钱利益,就是他对凶手感情深厚,甘愿为之付出性命!


    陆铮换了个坐姿,忽然张口,“紫藤巷埋在地下的尸骨,也是你做的吗?”


    牧辉眼底有一瞬慌神,眼都不眨回答:“是我。”


    季银河扬起眉梢,“你今年刚满三十,这起命案发生在十六年前,十四岁的你,杀得了四十五岁的成年男性吗?”


    “……”牧辉深吸口气,“总之就是我做的,要不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你们就明白了。”


    陆铮沉声:“去哪儿?”


    牧辉只是笑,“你们不是警察吗?有什么好怕的……跟我去一趟,证据都在那里。”


    虽然明知是激将法,但三个人都想看看这位“嫌疑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如果能从中摸出真凶,也不算白跑一趟。


    季银河站起身,“行,我们跟你去,现在就出发,可以吗?”


    “可以啊!”牧辉牵着自己手腕上的铁链,毫不畏惧地站了起来。


    于京说他去带人上车,季银河则拉着陆铮直奔办公


    室,把柜子里的防弹衣全都掏了出来。


    “我猜牧辉一定提前做了埋伏,我们不能轻敌。”她利索地脱下外套,将防弹衣穿在衬衣外面。


    陆铮默契地穿好,转身拿起电话,拨下几个号码。


    片刻后他放下听筒,向季银河报告道:“唐辞他们会配合这次行动,协调交警设卡拦截,牛大志和桑向阳会分别带两组便衣跟在我们的警车后面。”


    “好。”季银河深吸口气,望向窗外黎明的黑暗——


    “让我们来看看,牧辉和真凶到底要做什么!”


    *


    星子点明了刑警们熬出血丝的眼眸,夜风从天都分局亮了一夜的办公楼前吹起,拂向几十公里之外,位于江潭与邓州交界处的一座废弃化工厂。


    梅清苑中,连翘忽得睁开眼,从床上坐起,冷汗涔涔而下。


    “怎么了?”季建国关切地打开床头灯,递过去一张手绢,“做噩梦了?”


    “嗯,梦见了书里的化工厂爆炸。”连翘摸了摸额头,心悸地说,“只不过这一次,躺在焰火里的不是唐辞,而是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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