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最后一丝警笛散去,外面确实没有任何动静了,空荡的地下室里,只剩下老鼠“吱吱吱”的叫声。
年轻女子不甘心地垂下脑袋,哀求的眼神隔着囚笼,瞧向面前穿高跟皮鞋的人。
因为许久未进水米,她的唇瓣已然干裂,浑身最后剩下的那点力气也因为警车的远去而消失殆尽。
“……求求你。”她仰着脸,“你想要什么?钱还是人?我都可以给你……”
“哈哈哈哈——”地下室飘起银铃般的笑声。
对方笑眯眯蹲下身,捏了捏她的脸,“太可惜了,你提出的这两个条件,我都不想要。”
“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女子不可置信地抬起脸,汗水从额角泠泠而下,“我又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根本都不认识你!”
对方眼底神色霎时变得狠戾,松开手站起身,迈着不急不忙的步子走去桌边。
一只老鼠倏尔贴着桌角窜过,旋即被皮鞋踩住尾巴。
另一只脚则对准老鼠扭动挣扎的身体,狠狠踩了下去——
“吱!”
老鼠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旋即噗地一声,变成一片血肉模糊的鼠饼。
年轻女人吓得缩成一团,连话都不敢说了。
皮鞋从老鼠还在流血的尸首上移开,缓慢走到她眼前。
一个白生生的馒头被丢在囚笼前的水泥地上,翻滚几圈,沾上一层烟土。
但女子饿极了,只犹豫了两秒,就将手钻出钢条之间的缝隙,捡起那个脏兮兮的馒头,吹去浮灰,塞进嘴里。
“水……”她乞求地抬起头,“能不能给我点水?”
一只军用水壶慢悠悠从半空落了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就在她即将抓住的瞬间,又被人抓着皮带抽了回去。
女子受不了了,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哭道:“求求你了,你到底想要什么,只要你放我出去,我什么都能做……要不你干脆痛快杀了我吧!”
对方只是轻笑,“上一个人在这个地下室住了两年多,你这才几天,就不行了?”
“两年……”女子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那她现在还活着——”
对方冷着脸打翻她手里剩下的半个馒头,将水壶“咣当”一声扔在她面前,毫不留情地转身走了。
女子怔愣半天,赶在老鼠凑近之前,将馒头捡起来囫囵塞进嘴里。
*
“……乌思佳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逃出你家,流落在京州街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尝试报警回家,而是辗转成为吴天风夫妇的养女,后来考入空乘学院,成为汉东航空的一名空姐。”
夜色渐深,省厅审讯室点亮台灯,季银河对着目瞪口呆的车小珍,淡定说出乌思佳后来的际遇。
“她竟然过得这么好……”
“也不好,前段时间,乌思佳再一次失踪了,最后看见她的保安说,她被一台豪车接走了。”季银河把董四海那辆奔驰的照片拿出来,“这台车现在就停在你家对面,所以……你认识董四海?”
车小珍惶惑,“董四海我认识,但是我很久没见过他了!这车什么时候过来的我真不知道啊!……警官,码头现在荒成那样,人早都走光了!要不是我还念旧,根本不会留在那儿!”
季银河捋了下鬓边碎发,直觉对方没有撒谎。
“你和董四海怎么认识的?”
车小珍“哦”了声,“董四海老婆不是那个百花楼大酒店的老板嘛,他们有时候要进点新鲜水产,京州现在那几个大码头费用高,他想从我们这下货,租借我家院子做仓库,让我帮忙看着,也能挣点生活费……不过我们合同签好以后,我也没见百花楼伙计过来提货啊……”
季银河笔尖在本子上点了点,心说这个董四海明明从事教育事业,看来也没少打着妻子的幌子在外干坏事。
不过他租车小珍的院子这事,史有花还真未必知晓。
“那董四海之前来过你家吧?”陆铮沉声,“当时什么情
况?”
车小珍思索两秒,“开车啊,就是这辆大奔,和一个女人一起来的……两个人看起来很亲密。”
季银河“啪”一声掏出史有花的照片,“是她还是乌思佳?”
“那小姑娘当年我只见过两眼,现在早就不记得长相了,而且我也没盯着人脸瞧。”车小珍想起当年的火,就气不打一处来,缓了半晌才说,“不过挺年轻的……”
“好吧……”
季银河又问了几个问题,看车小珍情状,确实问不出什么了。
好在她当年贩卖少女情况确凿,要被押进看守所等待检察院起诉,她和陆铮有什么发现,随时都能再提人审问。
季银河拿起口供和印泥走到审讯椅前,示意着车小珍按指印。
车小珍将拇指在印泥上戳了戳,忽然抬着胳膊停在半空。
“警官,我现在觉得,当年的火灾不一定是意外。”她一脸激动地看着季银河,“这个小丫头心机重得很,手段阴毒,她一定为了逃出来,所以把地下室给点了!——是她害死了我老公和儿子!”
季银河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说话要讲证据。”
“证据……”车小珍眯起眼,笑了,“有的。”
季银河和陆铮俱是面色一沉。
“地下室这种地方,有很多老鼠。”车小珍眼底闪过森寒的光,“我们也是为她好,把那小丫头关进去的第二天,就从路边抓了只野猫送下去,结果没出几天,那小猫崽子就被她踩死了!”
……虐猫?!
季银河神色一个恍惚,忽地想起在阿华的DV机中见到的身影。
案发到现在,已经是第二个人说乌思佳虐猫了。
可这不可能啊,当年她们曾一起照顾过小太阳——
电流仿佛忽然击过心脏,她轻轻倒吸口凉气,拿着口供本的手都跟着颤抖起来。
万一当年,伤害小太阳的根本不是别人,而是……
“陆铮。”她转过身,定定地看着神情关切的男人,轻声说,“我好像……犯了个错误。”
*
民警把车小珍押走后,季银河和陆铮回到办公室,神色都很凝重。
陆铮把大黑板抬出来,又给她递了杯水,才轻声问:“怎么了?”
季银河深深呼吸,把当年小太阳的死或许乌思佳有关这个猜测说了出来。
陆铮修长的手指在臂弯上敲了敲,“你想说,这个案子的嫌犯,还有可能是——”
“还能是谁啊!”听了一耳朵的赵卓群把脑袋伸过来,“这案子还有必要查吗?凶手肯定不是董四海,就是史有花!他们这些有钱人啊,能混到这个地步,手段都不简单!特别是史老板,黑白那个通吃——”他往楼上领导班子办公室方向指了指,“那位也喜欢去百花楼打牙祭,我看你们这次凶手是难抓喽!”
陆铮淡定道:“百花楼的饭菜确实可口,就比江潭的连姐小吃店差一点,领导们吃得起,如果史有花是真凶,祖厅一定不会手软。”
赵卓群耸耸肩,“我只是好心提醒,希望你们别白忙一场。”
“谢谢师父您的好意,不过不会的。”季银河说,“史有花和董四海,虽然为人复杂有手腕,但我想他俩都不会是凶手。”
赵卓群和陆铮同时问:“怎么说?”
季银河回想着这几天的点滴,徐徐摩挲下巴。
“史有花为人很冷静,虽然她对丈夫的感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云淡风轻,但她能做到连锁酒店的大老板,早就把自身利益看得大于一切……而且你们想,如果她想对董四海的情人下手,又何必去江潭警告一番呢?”
对面的两个男人都没说话,同时点了点头。
“至于董四海,虽然我至今还没见过真人,但他也不像多有魄力的人。”季银河转身盯着黑板上的照片,“一个躲在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一个热衷出轨的男人,能做出性质这么恶劣的杀人案件吗?”
“不能。”陆铮低着头,轻轻给出答案。
“好吧,有点道理。”赵卓群认同地点了点头。
三个人继续梳理线索,这时门被人推开,物证处的严警官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他先向赵卓群和季银河敬了个礼,然后看向陆铮,“陆老师,您让我带队搜寻车小珍家,已经完成工作。”
陆铮点点头,“有什么发现吗?”
“我们找到了她和董四海签订的合同。”严警官把一张纸递过来,然后说,“还采集了一些头发、指纹和脚印,正在化验了。”
“辛苦了。”陆铮说完,忽地一顿,“物证处分给我的就两个人,你们动作这么快?”
严警官憨憨地笑,“人手是不够啊,我们从派出所借了民警才这么快干完,嘿嘿嘿!”
“……”季银河心弦一动,皱起眉头,“那间被烧焦的屋子,你们搜了吗?”
“搜了啊。”严警官说,“就一破屋子,没人住,派出所的同志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大家就走了。”
“……好。”季银河吐出口气,回头望着黑板上乌思佳的名字,心头涌上一股难捱的惴惴不安。
第82章
“……小严从车小珍家搜出来的合同表明,董四海确实以百花楼的名义租借码头部分仓库,并让车小珍负责看管工作。这一点,车小珍没有撒谎。另外,在她家中只发现了车小珍自己的头发、指纹和脚印,董四海那辆奔驰上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很显然,车内被人仔细打扫过。小严已经和史有花联系过了,在结案之前,这辆奔驰暂时由警方看管。”
陆铮一手拿着物证处严警官刚刚递过来的检查报告,一手为走在前面的季银河推开小饭庄的大门。
季银河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史有花什么反应?”
“小严说她有点慌张,问清楚情况就把电话挂了。”陆铮从老板娘那里接过菜单,推向对面,“看来你之前猜得很准,她对董四海的感情,比说出来的要深得多。”
“嗯,她那边有私家侦探,应该也会着手调查董四海的失踪。”
“先点吃的吧。”陆铮看着小季同志眼底的疲惫,笑了笑说,“已经快九点了,再着急也不能累坏身体。”
季银河从善如流地低下头,翻了翻眼前的菜单,随便挑了两样,“我想吃蒜蓉地菜炒冬瓜,再要一份牛肉煎饺,剩下你看着点吧。”
“好。”陆铮叫来服务员,指着菜单又加了两道菜。
小季同志心猿意马地用热水涮了遍碗筷,忍不住叹了口气。
距离谭丽给她规定的期限只剩下二十四小时了,虽然没有强力的证据,更不用说行程闭环,但眼下心头那种叫直觉的东西,正不断将她推向“乌思佳”这个名字。
在浓浓的怀疑下,小时候和乌思佳一起玩耍的点滴,也在眼前慢慢浮现。
乌思佳虽然是独生女,但当年的乌家夫妇对女儿并不算很好,他们一直想要个儿子,尽管未能成功生下第二个孩子,但却事事以“姐姐”的标准要求长女——
比如让她早早学会做家务,教她洁身自好,擦亮眼睛长大后找个好婆家,尽量留在江潭本地,这样父母老了就可以靠她照顾。
但乌思佳偏偏又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她爱打扮,享受他人的注目。才十岁出头,就和整个大院里的男孩达成一片,甚至收到了一束用狗尾巴草做成的花束。
当年她忽然抱着才十几天大的小太阳走到公园另一头,同正在玩泥巴的季银河打招呼,问她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照顾这只小流浪猫时,季银河还吓了一跳,想不通这种从来不缺朋友的女孩,为什么拒绝了那么多小男孩小女孩的追捧,偏要和她一起玩耍。
但是小太阳太可爱了,仰着橘色的小脸蛋朝她喵了一声,季银河的心立刻就化了。
毫不犹豫地,她答应了乌思佳的请求,自此成为“养猫搭子”,发誓要把瘦骨嶙峋的小可怜养成一只肥美圆润的大橘猫。
可小太阳的生命就终结在那个微凉的秋日里。
季银河闭上眼,回忆它躺在血泊里的样子。
一些身体部位已经扁了,当时她和季建国还以为小太阳被轮胎轧过——如今仔细回想,那些带着血色的伤处分布得很零散,而不是一整条车辙的痕迹。
——所以,万一压它的根本不是车,而是人呢?
季银河呼吸有点发颤。
……如果猜测为真,那么杀害小太阳的真凶,其实就是自己当年十分信赖的“朋友”。
如果她把小太阳带回家,而不
是留在公园,那它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
“上菜了啊!”
一口硕大的砂锅摆在眼前,浓郁的香气让小季同志的思绪瞬间回归现实。
陆铮看她缓缓睁大的双眼,不由了笑起来。
“这是绩溪特产,叫一品锅,我妈妈是绩溪人,以前会在家里做,京州和江潭都不太能见到。”陆铮干练地挽起袖子给她夹菜舀汤,“这里面的食材有五花肉、鸡肉、蛋饺、鹌鹑蛋、油豆腐、萝卜,煨以高汤,文火慢炖……只可惜,现在已经过了出笋衣的时节,否则更加鲜美。”
季银河馋魂被勾出来了,尝了一口,皱了一天的眉头瞬间舒展,“好吃好吃,我要把这个菜谱记下来,让我妈拿去学习!”
看她心情好了不少,狂吃三碗才徐徐打了个嗝,陆铮便顺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一直在想,既然死者被人为毁容,又穿着空姐制服,很可能是凶手刻意引导我们把乌思佳当作死者,那真正的死者又是谁呢,许燕红吗?”
“不知道。”季银河摇了摇头,“法医中心还有人吗?可以请他们连夜再做个尸检吗?”
“吃过饭去看看,不急。”陆铮给她夹了一筷子肉,轻声问,“你是不是怀疑……乌思佳是凶手?”
季银河低下头,扒拉了一会米饭,“我只是想不通,如果是她,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陆铮低“唔”了一声,“从动机上来说,史有花比她的嫌疑大多了。”
“是啊。”季银河轻轻叹了口气,“还有董四海,他的车最后出现在码头,人又去哪儿了呢……他会是乌思佳的帮手吗?”
陆铮想了想,反问:“不如我们就假设乌思佳让董四海做帮手,如果你是她的话,你会选择在哪里行凶?”
季银河目光放远,过了许久才张口。
“我想,我会在……自己最厌恶的地方动手。”
*
次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阴翳,投射在省厅解剖室的台面上。
穿着白大褂的吕小燕和小谢摘下手套,掀开透明隔帘走出来。
等在外面的季银河和陆铮赶紧迎上去。
“下不为例啊。”吕小燕活动着脖子,顺手把解剖报告递给他俩,“要不是谭丽亲自给我打电话,我才不会过来通宵做尸检……唉呦六点了,我得赶紧回家给孩子做早饭,小谢啊,这里交给你了……”
她脱下白大褂风一样走了,走廊里回荡着小季同志和小陆老师的感谢声。
小谢笑着向两位刑警解释,“吕主任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听说案情出现疑点,尸检做得比谁都认真,要不以她老人家的水平,哪里需要一整晚!”
“结案后我一定好好感谢吕主任!”季银河伸着脑袋看报告,语气谄媚,“所以你们得出了什么结论呀?”
“哦,其实大多和之前的尸检结论一致,我就捡不一样的说吧。”小谢把手上的纸张一展,“我们发现死者皮肤很白,身体的肌肉含量比较低,尤其是腿部,可能存在营养不良的状况……你们怀疑的那个叫许燕红的被害人,我看过照片,确实挺瘦挺白的,和这个尸检结论很符合啊……”
季银河低头默了两秒,却说:“不对。”
小谢茫然,“哪里不对?”
“许燕红是一名中学教师,教语文,还是班主任,这就决定了她日常工作中需要长时间站立。”季银河说,“你说她小腿静脉曲张倒还符合情况,绝不可能没什么肌肉!”
“嗯,而且我们在江潭市局见过她的工作照和生活照。”陆铮淡然地补充道,“她是一个工作内外都很喜欢穿高跟鞋的人,腓肠肌应当相当发达才对。”
小谢眨巴眨巴眼,“陆老师您对这个还挺有研究嘛……”
“我妈爱穿。”陆铮没什么表情地解释。
小谢瞥了眼一脸八卦的季银河,咳了声道:“万一许燕红……失踪后一直被囚禁在一个无法行动的地方呢。”
“她失踪都不到半个月,时间太短,肌肉的退化不会这么快。”小季警官回归专业,一针见血指出疑点。
“时间……”陆铮用食指轻轻敲击着下巴,“所以这个死者,会不会已经被囚禁很久了?”
“你的意思是,她也不是许燕红?”小谢茫然一摊手,“老天爷啊,那还能是谁啊!”
默了两秒,季银河忽地伸手拍了下脑袋。
“……你们在这等我一会!”她拔腿便往办公室跑。
一分钟后,拿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过来,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
“1994年11月,龙番区一名二十八岁的女会计宋盼巧失联,后来在河渠里发现尸体,怀疑酒后失足……”
“1995年2月,二十一岁的美发师高莉坠楼身亡,怀疑自杀……”
“1993年12月,十八岁的女大学生邓倩秀失踪,至今没有音讯!”
“而这几个案子的共通点是——当事人在出事前后,都同未婚夫或男友大吵了一架!”
陆铮神色一震,“你想说,这个失踪了两年多的,迄今为止还没有音讯的女大学生邓倩秀……”
“没错。”季银河“啪”一声打了个响指,“1993年案发时十八岁的邓倩秀,到了96年应该就二十一岁了!”
“——这完全符合死者年龄二十到二十五之间的推断!”小谢双眼一瞪,高声抢答,“如果她被嫌犯囚禁了足足两年之久,就很有可能造成这种皮肤苍白、营养不良、小腿肌肉缺失的情况了!”
“对。”
季银河转过头,凝望着解剖台上还没来得及被推回去的死者。
……所以,你到底是谁?
覆盖着白布的尸体静静躺在那儿,用一片沉默来回答。
耳畔响起陆铮温和好听的声音:“假设死者是邓倩秀,那么许燕红现在在哪?前几名死者会不会也和乌思佳有关系呢?”
他的话给季银河提了个醒,她低头深吸口气,视线从那些女子的未婚夫和男友名字上扫过。
“陆老师,我们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今天上午就把人叫过来,一一进行审问!”
第83章
许燕红是被人踢醒的,眼前还是那双跟高头尖的皮鞋。
她捂着锐痛的腿,蜷缩着身体坐起来。
地下室里暗无天光,看不出现在到了几点。
四周出奇的安静,只有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声,听起来让人心悸。
踢她的人把水壶和馒头扔在眼前,然后拍了拍手,坐回对面破败的沙发椅上,徐徐地抽一支烟。
许燕红早已饿到前胸贴后背,也顾不得那馒头脏了,抓起来就塞进嘴里。
地下室里响起她急不可耐的咀嚼声。
食水下肚,四肢总算恢复了一点力气。
许燕红抱着水壶慢慢抿着,趁对面的人吐着烟圈出神,小心翼翼打量四周环境。
这里不知道遭遇过什么,墙壁也被熏成了烟灰色,角落堆着破败的桌椅,对面铺了张还算干净整洁的行军床。
那个绑架她的女人似乎在躲避警察的追踪,从昨晚开始也睡在这里。
这让许燕红心底燃起第一丝希望。
而第二丝希
望,则来自她睡着前看见的东西。
——紧贴着狗笼的墙壁上,有一行小小的刻字。
她在昏暗的灯光里辨认了许久,才认出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分别是“邓”“倩”“秀”。
这大概是上一个被关在这里的人,写下的名字。
看着上面斑驳狰狞的笔划痕迹,许燕红心底一阵发紧。
这个邓倩秀到底怎么了?
难道真如那个女人所说……在这间地下室被囚禁了两年多,然后被残忍地杀害?
那么等待着她的,也会是同样的遭遇吗?
她喝完了壶里的最后一滴水,目光往下一扫,倏然定住。
——一根细细的、一端被磨尖的铁丝正严丝合缝地贴在狗笼与墙壁的夹缝中。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许燕红用转得很慢得大脑思索——这是邓倩秀留下来的吗?
也许墙上的名字,就是用这根铁丝写成的?
许燕红来不及想太多,她放下水壶,想趁这个动静把铁丝拾起来,藏进袖口。
但是地下室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刺眼的光从头顶照下来,紧接着,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胖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四海?”许燕红睁大眼,不可置信地叫起来,“四海!你怎么在这里……所以是你和她一起绑架了我?”
“唉呦,那个,燕红啊……”董四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动作夸张地擦额头上的汗,“我跟你说不明白……”
“有什么说不明白的?”许燕红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跪在地上恳求自己深信不疑的男朋友,“四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是因为这个女人吗?看在你我以前的情分上,你能不能放我走……”
董四海看着她,神情有些羞愧,好半天没说话。
擦完了汗,终究还是走到女人身边,轻轻捏着嗓子说:“思佳,我一直躲在树林里看着呢,刚才又有警察过来,把我的大奔开走了。”
“怕什么。”乌思佳不慌不忙地点上支烟,“车里都清扫过了,很干净,他们什么都不会发现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那辆车很贵……再说,没了车,我们还怎么离开这里,做一对亡命天涯的鸳鸯嘛!”
“……”囚笼里的许燕红气得快要吐血了,凄声反问,“那我呢?你一开始接近我,只打算把我当作你的玩物吗?”
“不是他的。”乌思佳得意地挑起下巴,“是我的。许老师,你就是我让他挑选的老实女人,骗过来给我玩玩的。”
董四海紧张地搓起了手,“思佳,你这次玩够了吗?难道真要把她解决掉?”他横着手在颈间一抹,“像那个邓倩秀一样?”
许燕红看着对面的男女,心脏倏然一紧。
难道邓倩秀……真的被他俩杀了?
乌思佳偏了偏头,用好看的眉眼盯着董四海,“为什么不呢?”
“……咱们和她毕竟无冤无仇,有必要做这么绝吗?”
“你不是一直说爱我吗?那就证明给我看看,你能为爱做到什么程度。”
乌思佳悠闲地晃着烟支,红唇一张,朝董四海脸上吐了个漂亮的眼圈。
男人的脊梁立刻不争气地酥软下来。
晃了半天神,他才在许燕红的哭泣声中嘿嘿笑道:“我当然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只是我老婆手上有一个很厉害的私家侦探,万一那些草包警察没发现什么,反倒被他给查出来了,那咱们岂不是……”
“哦,你说那个人啊。”乌思佳神色波澜不惊,“我早就知道了。”
“……啊?”董四海很紧张,“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发现我们做的事了吗?”
“没有。”乌思佳笃定地说,“在我们解决邓倩秀前一天,我就把你给我的钻戒折现送他了,现在人早就不告而别离开京州,就算你老婆也联系不上。”
“那枚鸽子蛋?”董四海瞪大眼,“那么贵的东西,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哎呀老董,这还不是为了我们嘛。”乌思佳笑着推了他一把,“再说,万一被他发现那晚狗场是你亲自开的车,亲自把尸体背出来,亲自往那张小脸蛋上浇了肉汁,把那群野猫野狗引来……那可怎么办才好?”
许燕红“咚”一声瘫坐在地上,倒吸一口凉气。
就算没见到真实状况,也能从对话里听出来,那个邓倩秀一定死了,而且死后还被猫狗嘶咬,惨遭毁尸!
然而董四海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她身上。
“对对,我的人生不能毁在他们手里。”男人攥紧手指,“这钱花得值!”
“是啊老董,所以那个钻戒,以后再补偿我吧。”乌思佳将手肘撑在桌面上,翘起二郎腿悠悠摇晃,“你过来的时候,上面警察都走了吧?”
“走了走了。”董四海赶紧道,“我看着他们撤的。”
“好。”乌思佳低眼看了看手表,“虽然地下室的门咱们做的很隐蔽,但省厅的刑警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一定还会再来,这里不能待了,等天一黑,我们就转移。”
董四海深吸口气,“都听你的!”
“……”囚笼里的许燕红绝望地咬住下唇,捏紧手中藏起来的铁丝。
*
省厅。
时钟已经指到了下午一点三十分。
季银河坐在办公桌后,面色沉静地看着对面的两个男人。
这一个上午,她和陆铮一起分头给1994年11月死亡女会计的未婚夫常雷,1995年2月坠楼美发师的男友孔虎,还有1993年12月失踪女大学生邓倩秀的男友汪星洲打去电话。
常雷在未婚妻死亡后不久,便离开京州回了老家。
电话拨通后,对方沉默了几秒,声称自己现在已经结婚了,不想再被往事打扰,也没什么能给警方提供的。
季银河还没来得及问他认不认识乌思佳,常雷便冷漠地挂断电话,再打过去就不接听了。
他们只好把希望放在后两个人身上。
好在孔虎和汪星洲都还在京州务工,陆铮联系京州市局,从辖区派出所借了干警,直接把两个人“请”进省厅,进行问询。
这两个人都曾因女友的死亡而与警方打过交道,因此对接受调查并没有感到诧异。
不过当他们被带入省厅审讯室时,还是不约而同地表现出紧张。
季银河也开门见山,一坐定就抛出重磅炸弹——
“认识一名叫乌思佳的空姐吗?”
登时,对面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慌张地低下了头。
“孔虎?”季银河挑起眉毛,“你先说。”
孔虎哆嗦了一下,“也算认、认识吧……”
“什么叫也算。”季银河肃着脸,拿出了这一年多来审讯时累积的气场,“老实交代!”
“认识!”孔虎大声道,“我之前和那个空姐约会过,但我们很快就分手了啊!”
“……”季银河按了下眉心,“仔细说说。”
孔虎羞怯地说:“说实话,我也挺对不起我女朋友的……那段时间我们总吵架,我觉得烦,晚上去夜总会散心,遇上了乌小姐。其实我们也就一起吃了两顿饭,我女朋友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大吵了一架,她说要跟我分手,还玩离家出走!”
在旁边做记录的陆铮不由蹙起眉心,“你没出去找人?”
“警官,我女朋友真的很喜欢跟我闹别扭,离家出走就不是第一回了,提分手那更是家常便饭!”孔虎苦恼地说,“我那晚还以为她只是嘴上说说,结果到了半夜,她真爬到楼顶跳下去了……”
季银河低下眼,看了看这桩案子的卷宗,和今早从汉东民航调来的乌思佳排班表。
1995年2月案发当晚,乌思佳正在航班上,当夜落地湖城,有完全的不在场证明。
而且警方的调查相当尽责,现场没有发现他杀痕迹。
所以这位坠楼的美发师,很可能真的因受了情伤而选择自杀身亡。
但很难说,乌思佳有没有从这个案子里吸收到什么经验。
季银河轻轻闭上眼,努力触摸这位曾经的好朋友的想法。
她会不会觉得……原来女人这么容易一往情深,原来操纵一个人的情感,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毁了对方的生命?
之前办过的案子里,凶手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动机——为了钱、为了权、为了情、为了财、为了色,为了摆脱原生家庭所带来的阴影。
而乌思佳呢?又能从这些杀戮中获取什么?
季银河又想起了血泊中的小太阳。
……难道,她所沉迷的,仅仅只是这种毁灭的快感而已吗?
“汪星洲。”小季警官睁开眼,看着另一个沉默
的男人,“你呢,认识她吗?”
“认、认识。”汪星洲盯着乌思佳的照片,声音颤得厉害,“我以前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我们……”
陆铮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冷声,“发生关系了?”
汪星洲咳了一声,“……嗯,睡过。”
季银河叹了口气,“那你也一定和她说过关于邓倩秀的事吧?”
汪星洲抓了抓额头,“都过去好几年了,具体也记不清了,大概说过吧……你们也见过秀秀照片嘛,她长得一般,爸是煤老板,家里孩子又多,所以除了给钱痛快以外,其他也不大上心,我们在一起不久,秀秀就送了我一台walkman,这个女……乌思佳对那个很感兴趣,就让我说多说了几句,还说有机会一定要我介绍她们认识。”
季银河难以理解地问:“所以你和乌思佳发生关系,就是贪恋她长得比邓倩秀好看?”
“对。”汪星洲坦诚地承认了,“那些美国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嘛。”
“……”陆铮拧起眉心。
季银河深吸口气,“邓倩秀失踪后,你和乌思佳还有联系吗?”
“没有。”汪星洲摇摇头,“那段时间我天天被警察找,烦都烦死了,没心情搞那个,我发誓。”
“……”
两个人离开后,季银河和陆铮心照不宣地在大黑板上画起时间线。
1981年,乌思佳被王波车小珍夫妇拐卖,辗转到京州,后被吴天风夫妇收养。
1991年,乌思佳进入汉东航空,成为一名空姐。
1993年,汪星洲与乌思佳结识,不久后其女友邓倩秀失踪。
1994年,常雷的未婚妻意外死亡。
1995年2月,孔虎与乌思佳邂逅,女友与之发生争吵,后从楼上跳下。
1996年,董四海出轨许燕红。同年7月,许燕红失踪。
几天前,他们在郊区狗场发现一具面部被毁去的尸体,根据线索锁定空姐乌思佳。但她被董四海的车接走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陆铮把最终版尸检报告贴在旁边,“狗场出现的死者,很可能是失踪长达两年之久的邓倩秀。”
“而且,尸体是最近才出现的,也就说明凶手一开始或许没打算杀害死者,可能只想玩玩……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呢?”季银河慢慢转着粉笔,然后在那个坠楼的美发师名字上重重划了个圈,“——因为从孔虎女友的死亡上,她感受到了一种……乐趣?”
“有可能。”陆铮顺着她的推测往下说,“而许燕红,就是她和董四海一起选择的,下一个‘寻欢作乐’的目标。”
季银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就在此时,办公室里忽然响起电话铃声。
来电的人,赫然是早上匆忙挂断的常雷。
“警官,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配合工作。”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点歉意,“其实……我认识乌思佳,她很好看,很会哄人开心,我当年也沉迷了一段时间,差点做了对不起我未婚妻的事,但是我在最后关头前克制住了,没想到后来还是发生了那场意外……”
季银河这一天听了三个不同的男人被乌思佳迷得神魂颠倒的故事,此刻忍不住发出一身哂笑。
“……警官,我说得都是真的。”常雷认真道,“当年的事发生后,我怀疑这一切和乌思佳有关,因为我未婚妻下晚班时都会从小河边抄近道,这件事我只和乌思佳提过……后来,葬礼之后,我还去找她对峙了,但被她矢口否认。”
季银河看着大黑板上梳理的时间线。
1994年,那时孔虎的女友还没跳楼,所以常雷未婚妻之死也很可能只是意外,不一定是乌思佳亲手杀人。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告诉我们的吗?”季银河顿了下,“尤其关于乌思佳的。”
常雷想了想说:“她……以前好像吃了很多苦头,很羡慕邻居家的小女孩。”
季银河眼波微微一动。
乌思佳……羡慕她?
“说过理由吗?”
“哦,还真说过。”常雷答道,“因为那个小女孩没被家人骂过打过,但她一不小心犯错,就会被父母关在地下室里。”
季银河轻轻垂下眼眸。
当年乌家住在一楼,确实有一间地下室,用来储藏过冬的煤球。
但这些细节,外人从来都不知道。
“对了,她说自己后来在地下室吃了个很大的苦头,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那种。”常雷困惑地说,“我一直没明白她的意思,小时候不就小时候嘛,后来……这又是什么时候?”
抓着听筒的季银河脑中轰然一响。
——地下室!
是了,车小珍提过一嘴,他家院子建在码头的最高处,所以比别人家多修了地下室,平日用来堆放杂物,就在被烧坏的房子下面!
案发以来,他们一直没有找到乌思佳、董四海和许燕红的藏身之处。
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想必他们趁车小珍不注意,躲藏在地下室里,并对出入口进行了隐秘的改装!
昨天听严警官的口气,那些过来帮忙的派出所同志不知道详情,很有可能忽略了地下室的存在!
“好,谢谢你。”季银河啪一声挂了电话,一转过身,就看见赵卓群双手插兜站在几米外。
“打完电话了?”他扬扬下巴。
“师父,我有点急事。”季银河一把抓起座椅上的包,想找陆铮一起赶紧往码头再去一趟,“咱们回头再聊啊!”
然而赵卓群一张口,却把她的脚步拉了回来——
“史有花来了,祖厅长招待着呢,不过她指名要见你。”
季银河茫然回头:“…………啊?”
*
片刻之后。
一身西装套裙的史有花坐在小会议室的沙发里,悠闲地喝着祖永新的秘书亲手磨制的咖啡。
“史老板,您有什么线索要提供吗?”
心急如焚的季银河低眸看了眼手表。
史有花不慌不忙道:“我的私家侦探联系不上了。”
“……”季银河摸摸额角,“您想让警察帮您找侦探?”
“不是。”史有花放下咖啡杯,“他有手有脚,我们又只是单纯的金钱关系,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他消失之前,正在帮我查董四海,据我所知,他此前和乌思佳经常见面。”
“……”季银河有点无语,“您上次不是说,这两人没有联系吗?”
“没向你们警方说实话,对此我感到十分抱歉。”史有花看起来却理所当然、毫无歉意,“不过昨晚老祖上百花楼来吃饭,我顺便跟他聊了两句,才得知这起案子的细节……你们在狗场发现的那具尸体,被流浪动物吃掉了脸上的皮肉?”
“是。”
“唔。”史有花点点头,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我一直以为他只是贪玩,贪恋年轻女孩的身体,没想到竟然能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罢了,我跟你们说实话吧,百花楼主厨今天上午告诉我——仓库里的食用香精被人偷走了一大桶。我想,也许被董四海涂在那个死者的脸上了……”
季银河直视着神情潇洒的女老板,一条清晰而合理的逻辑链在脑中渐渐形成闭环。
“死者身上确实被涂了掺有食用香精的肉汁。”她深吸口气,“所以,您为什么要忽然告诉我这些……一旦我们抓到董四海,他很可能要面临重罪。”
史有花轻轻笑了声。
“小季警官,我确实很爱他,但我的事业不允许我包藏一个杀人犯丈夫。”她提着茶几上的鳄鱼皮坤包站起身,“律师在路上了,很快,我就会结束这段婚姻。”
*
咸腥晚风从海面深处卷来,撞在生锈的卷门上,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灰败的码头建筑在月光下泛着病态的苍白,又被呼啸而来的警车灯光照成红蓝相间的颜色。
七八辆车在院子前停住,全副武装的季银河和陆铮带着几名刑警下来,举着枪踢开紧闭的门。
“报告,一楼没人!”
“报告,车小珍家没人!”
“报告,附近没人!”
“跟着我找地下室的入口!”季银河吼了一声,走进那间烧毁的屋子,举起手电筒向深黑的水泥地照过去。
她本以为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到那扇隐秘的门,然而令人震惊的是——灯光扫过几块废弃的木板之间,露出一片硕大的、黑漆漆的洞口。
下面,依然空无一人,只有那个已经损坏的囚笼,正无声地诉说这里发生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昨晚那章写完之后不大满意就没发出来,所以今天修完直接写了个6k大肥章哈哈哈哈哈!
周三愉快~~~[墨镜]
第84章
“我觉得警察查不到这来了。”舱房门一开,董四海圆滚滚的身子夹着海风从外面涌进来,“果然和你预料的一模一样……他们去了车小珍家,一定发现了地下室。”
乌思佳躺在折叠椅上,闭着双眼,一点都不惊讶,“嗯,来了几辆警车?”
“七八辆吧,我不敢离太近,怕被发现。”董四海弯腰捡了个桃子,拿到龙头下洗干净递过去,“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乌思佳却没回答,而是拿出把折叠刀,削下一片桃肉,喂狗般丢给被她绑在脚边的许燕红。
“吃啊。”她挑挑眉,“你不是饿吗?”
许燕红缓缓抬起脸,瞪着腥红的眼。
“哦,对不起,我忘了,你的嘴被塞了抹布。”乌思佳神情愉快,“那算了,万一你这个当老师的大嗓门把警察引过来,可就不好了。”
昏暗的灯光中,她悠闲地啃着桃子,拿起手边看了一半的古龙小说。
“思佳,咱们啥时候起航啊。”董四海站在门边张望,“往哪边开呀?”
“明天,等警察走了,去深城。”乌思佳翻了一页,“然后咱们可以赶在回归之前偷渡香江。”
董四海兴奋起来,目光扫过靠在桌腿边的许燕红,笑容僵住,有点愧疚地说:“……那她怎么办?”
“交给你了。”乌思佳毫不避讳地说,“扔进海里呗。”
“……”许燕红呜呜咽咽地挣扎起来。
董四海在旁边坐下,苦恼地抓着头发。
片刻后,许燕红也渐渐止住啼哭。
安静的舱室里,只有乌思佳翻动书页和吃桃子的声音。
“我去看看警察。”董四海坐立不安地凑到门边。
隔着一道堤坝,能看见警用手电筒灯光全都集中被烧毁的屋子里。
“他们应该都在地下室里。”董四海低声报告道,“我趴在树上听了一耳朵,这次省厅派来的是他们严打小组的刑警,汉东各市精英组成,据说领头那个女警特别厉害,年纪轻轻就立了功,什么江潭小神探来着……”
乌思佳猛地动作一停。
她当空姐时经常给头等舱客人分发报纸,汉东日报和晚报里,也曾见过那个熟悉的名字。
还带着前缀——“江潭小神探”。
乌思佳放下书站起身,走到舱门变,隔着灰蒙蒙的玻璃向码头上方眺望。
……季银河竟然是这个案子的侦办警察吗?
在知晓真凶的那一秒,这位江潭小神探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
那幢破屋里的灯火,在乌思佳眼瞳中灼灼燃烧。
她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四海。”女人转过身,沉静秀丽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们的计划,可能要改变一下了。”
*
“陆老师,您能不能过来看看这些物证。”
严警官蹲在地上的囚笼旁,高举起一只死老鼠,“这也太恶心了,凶手真够折磨人的啊……”
陆铮从正在检查行军床的季银河身边转过头,拿起工具箱里的手套,边戴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囚笼里散落着被剪断的麻绳,食物的残渣,角落还有一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的排泄物。
不过陆铮只是把它们都装进物证袋,叮嘱小严带回去做检查,视线却停留在空旷的地面上。
“您看什么呢?”严警官问。
“灰尘。”陆铮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支放大镜,对着地上的深浅斑驳的烟灰慢慢移动。
“……乌思佳前段时间应该一直躲在这里。”季银河拎着一根长头发走过来,“许老师是齐耳短发,没有这么长……这有什么新发现?”
陆铮指着地上的痕迹,“他们没离开多久,如果许燕红被关在这个笼子里的话,可以通过地上灰尘的痕迹和食物抛洒的形状判断她的姿势——”
他在旁边地面上坐下,模拟了许燕红瘫坐在囚笼里的动作,旋即眯起了眼。
“她的右手一直在动。”陆铮指着墙角夹缝的一处灰尘,“你们看,这应该是她肘部与地面贴合的地方,所有的烟灰几乎全被抹干净了。”
严警官喃喃:“她在干嘛?想办法挣脱绳子?”
“不,她在刻字。”季银河的视线已经向上抬了几寸,落在黑乎乎的墙面上。
电筒光扫过去,两片小小的,笔划痕迹细得和头发丝差不多的刻字出现在众人眼前。
左边是“邓倩秀”,上面包了层透明的浆,能看出被人摩挲了很多遍,已经有岁月的痕迹了。
“我知道了,是邓倩秀被关在这里的两年留下的!”严警官高兴地叫了一句。
然而旁边两双好看的眼睛却盯紧了右边那个歪歪扭扭的字。
许燕红刻下这个字时,一定将拿着锐器的右手反别在身后,还要尽力隐藏动作幅度,着实很难辨认。
严警官连呼吸都屏住了,害怕打扰他们辨认。
“是……缜吗?”陆铮仔细端详片刻,轻声问,“像是绞丝旁。”
“……不。”季银河在手上比划了两下,冷静道,“也许是海。”
“海?”陆铮轻轻点头,“明白了,不是绞丝旁,是三点水,只是刻字的时候难以掌控距离,只能连成一片。”
“对。”季银河偏了偏头,有些困惑,“她想提醒我们什么?”
蹲在旁边的严警官说:“这还用问,董四海啊!”
“不会这么浅显。”陆铮说,“许燕红一定知道,如果我们能查到这,就不可能查不到董四海头上。”
“那是什么意思呀?”严警官一脸茫然,“走海路?”
“嗯,通往码头只有一条大路,乌思佳和董四海带着许燕红,至少要开一辆车,既然我们一路上过来都没发现,他们肯定打算坐船离开。”季银河眨了下眼,“这个海,会不会代表船名?”
“有可能。”陆铮点头,“现在是黑夜,开船动静太大,一定会被我们发现,他们很可能就躲在外面的某一条船上,等风头过去再离开。”
严警官却傻眼了,“岸边停着上百条呢,一条一条搜,这得到猴年马月啊!”
季银河思索了几秒,却说:“也许海这个字,不止一层含义呢?”
“你是说,或许是董四海的船?”陆铮敏锐道。
不等季银河回答,他
已经把大哥大从包里掏了出来,拨通史有花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常年熬夜的女强人接起。
陆铮三言两语把情况述说完,便直接问:“百花楼在京海县码头有几艘船?有带海字的吗?”
然而史有花却笃定地说,“京海县那边停了十二条船,很久没动过了,没有带海字的。”
“……好。”陆铮无奈地和季银河递去眼色,但还是礼貌地说,“麻烦您把船号告知一声。”
史有花不假思索,立刻就把十二个名字报了一遍。
那边季银河立刻给谭丽打去电话,请她帮忙联系海事部门,请他们帮忙送来一份登记在京海县码头的船舶名册。
还好去年国家出台了要求所有船舶必须登记的政策。听说和重大命案有关,海事局的科员也很卖力,不到半个小时,就驱车把名册亲自送了过来。
众刑警在提取余下的物证,季银河和陆铮则坐进大切诺基,耐着性子一一进行比对。
“百花楼名下的船只都没有带海这个字的。”陆铮轻轻敲击着笔记本。
季银河却没有气馁,而是把海事局的名册又翻了一遍。
一艘叫“海葵号”的船引起了她的注意。
巧合的是,这艘船后方还没来得及登记所有者姓名。
“海葵、海葵……”她轻声喃喃了几遍。
陆铮把话接过来,“怎么了?海葵是一种海洋生物,又叫海花。”
小季同志眼光一亮,啪一声打了个响指,“这个花,不就是……”
车厢里同时响起两人的声音:“史有花的花!”
*
破解了许燕红留下的信息后,季银河和陆铮将所有刑警分组,让他们分头查找海葵号。
二十分钟后。
季银河手中的对讲机响了起来,一名刑警报告,他发现了海葵号所在的位置,船舱里还隐隐亮着灯火。
“好,就在那儿别动。”季银河深吸口气,“我现在就带人赶过去。”
“您得快点儿。”刑警焦急地自言自语,“我看舱门打开了,他们是不是现在就打算逃?……不对,怎么有个女的出来了?她是乌思佳吗?”
季银河心陡然一跳,连人都来不及叫了,拔腿就往那个方向跑。
平静的海水在夜色中闪烁着粼粼光点,汹涌的浪意却推得岸边船舶摇晃不止。
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白色衬衣裙的女人站在甲板上,海风猛烈,吹得她纤瘦高挑的身影摇摇晃晃。
大概是看见了一身军绿制服的童年玩伴,女人忽然笑了起来。
断断续续破碎不清的声音被吹入季银河耳中。
“季!银!河!”女人举起一只胳膊,在月色下晃了晃,笑嘻嘻地说,“好久不见,还真是你啊!”
季银河脚步一顿,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靠得近了,她忽然发现女人脚边还有两团被捆起来的身影,像是两个被扔在那儿的包袱一样,嘴里塞着布条,不断发出求助的哼叫声。
——是董四海和许燕红!
季银河深吸口气,凝望着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沉声说——
“乌思佳,你涉嫌杀人、绑架、虐待尸体等违法犯罪行为。”
“现在要求你立即停止一切动作,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她抿了抿唇,轻声吐出最后一句话:
“我曾经的朋友……我来抓你了。”
第85章
“你变了。”乌思佳眼瞳在月色下轻轻一闪,“这身警察制服不是很衬你。”
季银河仰着头,拉了拉被风吹乱的衣服下摆,笑着朗声道:“不好意思,我不这么认为。”
乌思佳抿抿唇,“十几年没见,你就只想抓我……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季银河顿了几秒。
如果说友情,当然有。
毕竟一个星期之前,乌思佳的失踪还是横亘在她深夜的心头,而自己当年选择当警察,惩奸除恶,正是为了把这位童年最好的玩伴找回来。
可现在,什么都变了。
季银河轻叹口气,“你那时候从王波家逃出来,为什么不报警?”
“……”乌思佳苦笑,“我放火烧死了两个人,报警,就能回家吗?”
“能。”季银河凝望着她的双眼,笃定道,“你当时没有成年,而且还出于正当防卫——”
“季银河,说这些太晚了。”乌思佳用冷冷的声音打断她,“我只庆幸我现在选择的一切,至少后来的生活,没有成为我的另一个……噩梦。”
“……”季银河无奈地攥紧拳头。
海水涌上来了,晃晃悠悠地拍打着船舶,漆黑的夜色下,众刑警们高举电筒和武器,缓慢地围拢住海葵号。
季银河深吸口气,从唏嘘的情绪中拔出来,正色道:“以前的事就不说了……把人放了吧,跟我回警局,量刑的事还可以商量,好吗?”
“不好。”无数冷白光柱的焦点中,乌思佳也收敛了神色,“你让我走,我就放了他们两个。”
不等季银河回答,她抓起绑在董四海和许燕红身上的绳子,作势要拖向甲板边,推进大海。
几名警察霎时就围了上来,乌思佳抬起腿,大叫道:“再过来我就把人踹下去!”
“……”
季银河目测了一下距离,俨然是赶不及救人了。
“——等等!”她大吼一声,向身后逐步靠近的警察比了个制止的手势,再度抬头,“乌……思佳姐,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乌思佳像是被那个称呼电了一下,动作戛然止住,缓缓转过双眼。
“小太阳。”季银河深吸口气,“还记得小太阳吗?”
码头另一侧,陆铮猫着腰,无声无息跳上了隔壁的货船。
“……”乌思佳愣了愣,“记得啊。”
季银河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去向陆铮那边偏移,“是你杀了它吗?”
乌思佳把她盯了几秒,忽然放声笑起来。
“小银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才反应过来啊……”她抬起脚尖,比了个在地上碾的姿势,“被我踩死的。”
季银河眼眶一阵酸涩,“为什么?”
“不为什么。”乌思佳偏了偏头,很疑惑地看着她,“你不在,它一直喵喵喵的,很烦,也不让我摸,我就把它踩死了,不行吗?”
“……”季银河喉头发紧,“所以对邓倩秀和许燕红,也是一样?”
一个高高的浪头拍打在舢板上,发出“哗”一声巨响。
陆铮借机一个箭步,从旁边的货船跳到了海葵号上,蹑手蹑脚向前靠近。
浑然未觉的乌思佳想了想,“她们的人生太顺遂,又太易碎了,就像小孩在沙滩上随手搭建的城堡——”
“因为沙滩城堡太好看,所以你想成为无情的浪,把它毁掉,是吗?”
乌思佳笑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最懂我意思的那一个。”
她神色有些惆怅,全然没注意陆铮已经接近离他最近的许燕红了。
然而就在此刻,董四海忽然将脑袋一转,看见不声不响凑过来的人,立刻瞪大双眼,塞着抹布的嘴“呜呜呜呜”地嚎叫。
“……”
对面的季银河和甲板上的陆铮同时挥了挥手,想示意他安静。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叫,把还在出神的乌思佳全然唤了回来。
“别过来!”乌思佳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匕首,对准许燕红纤细的喉咙,“再靠近我就杀了她!”
“呜呜呜——”
许燕红整个人抖得像筛子一样。
陆铮一时没办法,只能举起手,“好好,我不过来。”
乌思佳厉声,“滚远点!”
陆铮大长腿往后迈了几步,在对方的示意下,一直退到登岸的木板上。
码头上的刑警都有点泄气。
毕竟原本季银河和陆铮配合默契,一个吸引乌思佳注意力,一个悄悄过去救人,要不是董四海那一声狼嚎,现在说不定已经让嫌犯束手就擒了。
情况十分焦灼,季银河按了按眉心,高声说:“要不这样吧,我把许燕红和董四海带走,然后你再离开,行吗?”
“——就你一个人。”乌思佳思考了两秒,刀刃在许燕红脖子上划出细细的血线,“不准带武器。”
“行。”季银河当即爽快地将别在腰上的刀枪全部取了下来,给对面看过后,扔在了地上。
“你过来吧。”乌思佳声音发颤,“慢一点。”
有两个刑警忍不住在后面提醒,“季警官,她有利器,您什么都没有,小心点啊!”
“嗯,放心。”季银河迈出沉稳的步子,一步步踏了过去,靠近那位陌生又熟悉的年少伙伴。
经过一脸担忧的陆铮时,还轻声安慰道:“没事的。”
然而就在她踩上甲板的第一
秒,乌思佳却抓着刀柄,眼珠瞪得血红,一头扑了上来!
“小季警官!”
“季银河!”
无数道声音从身后涌过来,季银河瞳孔略微压紧,眼前寒光一闪,锋利刀尖对准的方向,俨然是她的心口!
“呼——”
全世界喧杂褪去,季银河突出口气,猝然转身,刀刃紧贴她制服上衣的前襟滑过,一粒小小的纽扣被勾断,无声无息掉落在地。
然而同一时刻,她却身手敏捷地掐住乌思佳持刀的手腕,用力往外一推,同时抬起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踢向对方的膝窝。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
下盘不稳的乌思佳瞬间吃痛,她原本就穿着高跟鞋,此刻不由失去平衡,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匕首也随之脱手,掉落在几步之遥的甲板上。
许燕红和董四海被眨眼之间逆转局势的打斗惊得张大了嘴,众刑警们也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等乌思佳从晕眩中缓过神,一双朴素的运动鞋在她的瞳孔里慢慢走过来,踩住匕首寒凉的刀刃。
然后运动鞋的主人弯下腰,将她最后的武器捡了起来。
乌思佳抬起头,“……”
季银河摸了下完好无所,只被割下一粒纽扣的前襟,笑眯眯道:“思佳姐,你真的不该说这身制服的坏话,我们警察装备是很好很好的。”
这一边,陆铮和季银河帮董四海和许燕红解开绑在身上的绳索。
另一边,乌思佳已经全然卸下了对着季银河的笑脸。
她面色沉冷,一眨不眨地盯着越靠越近的众警察,忽地脱下两只高跟鞋,往远方一扔。
然后趁大家的视线都随动静而去,整个身子顺势往甲板边缘一滚,竟还想跳海逃生!
“啊啊啊啊啊——”刚被陆铮拿出塞嘴抹布的董四海大叫起来。
眼疾手快的季银河已经一个箭步追了上去,在乌思佳就要翻出甲板围栏时抓住了她的胳膊。
乌思佳怒叫一声,奈何小季同志力气太大,她根本挣脱不开,只能发了疯似的狠掐季银河的手。
小季同志眼都不眨,把对面整个人从围栏上拖下来,“咔嚓”一声挂上手铐。
乌思佳躺在甲板上,披头散发,笑容狰狞而恐怖。
“来啊。”她像条美人蛇,嘶嘶吐着信子,“杀了我啊。”
季银河低头盯着她的双眼,“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也不会让你死得这么容易,起来——”
乌思佳动也不动。
季银河深吸口气,将刚才夺来的匕首刀尖对准对方漂亮的脸蛋。
“……一个逃亡还要穿高跟鞋的人,比起性命,一定在乎容貌,思佳姐,你说对吧。”
寒光一闪,乌思佳喉咙害怕地一动,垂死挣扎道:“小银河,我们以前可是好朋友啊,上一次你我挨得这么近,还是一起照顾小太阳,你还记得吗?你就一定要把我送进监狱,看我吃枪子吗?”
“……对。”
季银河抬手接过陆铮默契递来的胶带,啪一声贴上对方的嘴,居高临下地俯视道,“因为,你一是个冷血的杀人犯。”
乌思佳来不及挣扎一句,警察们就已经呼啦啦围了上来,将人合力抬起,带离海葵号,塞进停在路边的警车。
董四海和许燕红也被送上救护车。
海平面上方,一点耀眼的金色跳出海面。潮汐从黎明尽头而来,轰然冲向海岸。
笼罩在空旷大地上的浓黑被暖意驱散。
“天终于亮了……”
季银河眺望奔涌的黎明,不由慨叹了一声。
身后,黑色大切诺基缓缓驶来,等她跳上车,才向着大地深处驶去。
*
回到省厅已是清晨,赶在最后时限前抓到人的季银河赶紧给谭丽打了电话,然后立刻投身审讯工作。
乌思佳从被抓捕的那一刻,就进入了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
人证物证确凿,即便没有她的口供,也可以定罪。
不过季银河还是想跟她谈一谈。
审讯室里,面色苍白的乌思佳抬起眼皮,空洞地盯着对面道:“我什么都不想说,口供随你们写吧,我会签字画押的。”
季银河沉默了好一会,却阖上了桌面上的口供本。
“我只有一件事想不通。”她深吸口气问,“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尝试联系你的家人呢?”
乌思佳机械地回答:“又有什么必要?”
“这些年,乌伯伯和阿姨一直在找你。”季银河十指交叠,不解地问,“他们在警局追寻了很久,直到现在还经常会回来询问你的下落。”
乌思佳有些沉默。
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是悔恨还是埋怨居多。
“太多了,我犯下的事太多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她唇角微微弯起,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凄苦,“我就是个纯粹的恶人,没什么好辩解的。”
“那你快乐吗?”季银河声音轻轻的,“做一个纯粹的恶人,你快乐吗?”
乌思佳慢慢咀嚼着“快乐”这两个字。
从海葵号上与季银河重逢到现在,她的眼眶终于红了。
“这话问的。”一粒晶莹的泪珠从腮边流下,无声无息砸落在地,“你看,什么是真正的快乐,我也不知道……你快乐吗?”
第86章
“我很快乐。”
季银河站起身,不假思索地回答,“虽然我当警察的初衷就是为了把你找回来,现在也确实找回来了,尽管……你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
“……”乌思佳一时有些怔愣,过了会儿才慢慢垂下漂亮的头颅。
“我可以说出一切,但是我不想让你听见我丑恶的样子……换个人来审,行吗?小银河,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季银河把她看了两秒,才轻轻答了声“好。”
她深吸口气,起身叫来了无所事事的赵卓群和管野。
结果刚一出门,就听见隔壁的审讯室里,董四海正对着陆铮嚎啕大哭。
“陆警官,我真没想到最后关头她竟然选择舍弃我!苍天呐,我那么爱她,连邓倩秀的尸体都是我去处理的……她怎么、怎么能这么对我?!”
陆铮被吵得头痛,没耐心地说:“因为她从没爱过你。”
“我特么瞎了狗眼!”董四海哭得打了个嗝,“能不能把我老婆叫过来啊?我老婆这么爱我,一定舍不得看见我进监狱,对……让我老婆帮我请个律师来,行不?”
靠在门边的季银河拧起眉头,“你也从来没爱过史有花吧……”
“谁说的!”董四海挺起胸,“我们当年也挺甜蜜——那艘海葵号,就是我买来送给她的!”他紧接着小声解释了一句,“就是没登记在她名下罢了……可是警官,你们都不知道,我老婆这人啊,别的都好,事业心实在太重了,还不愿给我生孩子!我老董家香火怎么办?陆警官,大家都是男人,你一定能明白——我就是想要个顾家贤惠的媳妇,又有什么错呢……”
“你有错,闭嘴吧。”陆铮不愿再听他念爱情经,把签了字的口供本递给季银河,“该问的差不多都问完了,就剩下许燕红……”
季银河目光扫过刚从医院做完检查,此刻缩在墙角神情呆滞的女教师。
陆铮体贴地低声说:“她什么都不愿意说,我想……还是交给你吧,我去联系史有花。”
季银河点点头:“好。”
陆铮带着董四海离开后,房间里就剩下季银河和许燕红两个人。
正是盛夏,屋子里十分闷热,许燕红裹着一件毯子,额头沁出一层汗来。
季银河没劝她把盖毯拿下来,更没急着询问这几天的经过。
而是起身拉开了头顶上的吊扇,往收录机里插了盘舒缓的钢琴曲磁带,倒了杯淡淡的红豆薏米水,又回办公室给拿了一块维生素面包,一包灯影牛肉丝,还有一碟被水湃得冰冰凉凉的巨峰葡萄。
许燕红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看女警官动作,又低头看看眼前美味的食物。
被人这么体贴地照顾着,泪水都快掉下来了。
“你先休息一会。”季银河走到门边,“我就在外面,如果没准备好也没关系的,我们可以送你回家,也可以帮你联系心理医生……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们。”
小季警官轻轻关上了门,本以为许燕红受到这么严重的戕害,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没想到半个小时后,房间里传来细微却坚定的声音,“季警官,您进来吧。”
季银河走进去,发现许燕红整个人状态果然好多了。
“……我以为,警局都是男的。”她捧着杯子小口喝水,声音也小小的,“还好有女同志。”
“女警察存在的意义
,就是让更多女性受害者能更容易地把情况说出来……而且我们也要感谢你,你在墙上留下的刻字,帮助我们直接找到了凶犯的藏身地点。”季银河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没事,不急,那些令你痛苦的回忆,等想说了再说也不迟。”
许燕红却把杯子放下来,脸上显现出一丝为人教师的刚毅。
“我可以。”她抬起双眼,“你有什么想问的,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季银河拿起纸笔,“那就从认识董四海开始吧。”
许燕红轻轻张口:
“那次省级培训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一周后,他对我展开追求。我从没谈过恋爱,家里催得紧,我也想试试……”
“三个月后,我把第一次给了他,他说会让我过上快乐的日子……后来,那位史女士找到了我,我通过电话跟他提出分手,他却来江潭找我,让我跟他去京州,看看他的决心……”
“没想到一进京州,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我才知道,原来我不过是他和那个女人调情取乐的玩具……”
窗外阳光在地上投射的影子被时间不断拉长。
许燕红也在一个带着泪水的微笑中结束了她的讲述。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季银河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已经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完了,以后都会是好日子。”
许燕红认真点头:“嗯!”
*
下午,季银河和陆铮坐在办公桌前整理案卷总结材料,管野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说:“江潭市局来人啦!”
小季同志激动地冲到窗边一看——
唐辞和程漠领着许燕红的父母,正站在办公楼下。
不巧的是,恰好撞上了闻讯赶来的乌思佳父母。
听说女儿就是被眼前这对夫妻的孩子囚禁虐待,险些杀死,许氏夫妇眼都红了,狠狠地瞪着对方。
而后者跪在地上,不住地给对方磕头道歉。
哭泣声和呵斥声充斥着整个省厅大院,唐辞程漠和省厅的几名警察都拦在中间制止。
季银河拉上陆铮,就跑下了楼。
“……小银河?”乌思佳的妈妈一眼认出邻居家的小姑娘,“你也在这上班?你能不能帮我们说说情,思佳以前是个好孩子,她一定有苦衷,不是故意杀人的啊……”
“阿姨,这个案子就是我侦办的。”季银河看着那张比连翘苍老很多的脸,轻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后半句。
“怎么不是故意的!”许燕红的妈妈高声大喊,“你女儿可有本事了,之前把一个小姑娘关了两年,杀完人后还拉到狗场,让那些野兽来糟蹋人家尸体——”
乌思佳母亲听得两眼一翻,直接晕倒在地。
“好了!”陆铮和唐辞同时向许燕红母亲发出制止。
季银河看了眼手表,当即道:“陆老师,你带许燕红父母去楼上小会议室,许燕红正在那里休息,唐队,看守所的车很快就过来了——”
许家夫妇赶紧跟着陆铮走了,乌思佳的母亲也没什么大事,警察们都松了口气,纷纷散去。
剩下乌思佳的父亲对着季银河鞠躬,“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眼,就一眼……”
小季同志眼眶酸涩,她能理解这对夫妻对失踪多年的女儿的不舍。
但是身为警察,就要遵守规定,更何况乌思佳犯下的罪孽实在深重。
“不好意思。”她摇了摇头。
乌家夫妇爆发出一声沉痛的叹息。
季银河叹了口气,视线瞥过办公楼边的花坛,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待会儿别出声。”她对着乌家夫妇说了两句,又朝唐辞使了个眼色。
“好吧……”唐辞摇摇头,“这是省厅,当然听你的。”
说话间看守所的囚车已经驶进了大门,季银河赶紧上前做了交接工作,然后三步并两步跑回审讯室,把带着手链脚镣的乌思佳带了出来。
也许父母和孩子之间真的存在着别样的心灵感应。
下台阶时,乌思佳忽然停住了脚步,朝花坛深处看了一眼,唇瓣忽然抖了起来。
“愣在那干什么!”一位警察严肃地示意她快走。
旁边的季银河却轻轻张口,“五秒,我负责。”
警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而乌思佳定定凝望着那片深绿,一滴泪倏然从腮边落下,洇入深蓝囚服的上襟。
她无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然后快步上了囚车。
此时,隔着几棵树和唐辞高大的身影,乌家夫妇在车门关上的一霎那,失声痛哭了起来。
……
至于董四海这边,一切就要来得喜剧多了。
史有花可不像乌思佳爸妈和许燕红爸妈那么老实,董四海的身影一出现在省厅大门,她就从豪车上走下来,踩着高跟鞋过去,“啪啪”两声,响亮地甩了几个巴掌。
被打蒙的董四海愣了数秒,理所当然以为老婆在撒气。
不过他并不担心——通常来说,气消了,就可以继续帮自己擦屁股了!
于是董四海夹着嗓子说:“有花,花花,你帮我找个律师好不好,我可没杀人,我干的事都是乌思佳指使我的,我——”
一名西装革履的律师从史有花身后钻出,然后双手奉上一沓文件,笑眯眯道:
“董先生您好,我是史女士的律师,这是我为当事人草拟的离婚协议,麻烦您这边拨冗看一下!”
“……”董四海不可置信,“有花,你要跟我离婚?”
史有花连句话都懒得跟他说,戴着墨镜转身上了豪车,潇洒离去。
而董四海像条丧家之犬,捧着离婚协议上了囚车,撕心裂肺的哭声传遍整个省厅大院。
站在楼上观望的季银河忍不住鼓起了掌,和旁边的陆铮嘀咕:“史老板干得漂亮!”
陆铮点着头赞成道:“而且这次没人帮董四海请律师,依照他这次的罪行,只怕没个十年八载是出不来了。”
案件总算告破,窗外的盛夏也总算迎来了尾声。
季银河望着眼前的晚晴天,抬手伸了个松惬的懒腰。
陆铮偏过头,恰好看见傍晚淡金的夕阳正好打在她挺翘玲珑的鼻尖上,心念不由一动。
目光不经意间下移,忽然脸颊就烧了起来。
季银河还穿着凌晨抓捕时的那身制服——和乌思佳打斗时,被匕首割去了胸前的一粒扣子。
此刻,一小片肌肤从微微挣开的衣襟前露了出来,被光线照得澄澈洁白,像一抹清凉的雪,融进他躁动不已的心。
第87章
章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
陆铮轻咳了一声,慌张地低下头。
转过身,从墙边的立柜里拿出一件散发着洗衣皂清香的白色棉布衬衣,不敢直视地递了过去。
季银河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了?”
不等他回答,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垂眸往前襟一扫,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小季警官可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娇羞的小姑娘,更何况那枚脱线扣子是上衣第一粒,展露在阳光下的,也就是锁骨前的那一小片肌肤。
现在世风开放,电视和海报上动辄就是穿吊带低腰裤和比基尼的女郎。
她这点露肤度,实在称不上走光。
不过被陆铮这么一看,还真有点让人心生紧张。
“咳……我差点忘了,还是陆老师细心。”季银河同志镇定自若地接过衬衣,披在身上,慢慢系好扣子,“谢谢啦!”
“嗯,不客气。”陆铮在一片平和的金色光线中转过脸来,顿了两秒,问道,“案子破了,我们要不要出去庆祝一下?”
“……怎么庆祝?”季银河欣喜地抬起脸,十分好奇。
上次他给自己过了生日,还带她吃过小馄饨和锅贴……这次又会是什么惊喜呢?
陆铮想了想,唇角微弯,“天这么热,想喝酸梅汤吗?”
“……想!”
*
百花菜市场在京州市中心的小巷,正是下班时间,骑二八大杠的人把盛满了蔬菜的竹篮往框内一扔,揿着响铃穿梭在狭窄的小道之间。
大切诺基不好开进去,陆铮在附近停了车,然后领着季银河一同步行。
来京州半年,小季同志天天不是关在办公室破案,就是匆匆忙忙地跑现场。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满是人间烟火气的繁盛景象。
酸梅汤的摊位就在菜场中央,摊主是位头发花白的老阿姨,看见陆铮笑得一脸慈祥。
“小陆铮啊,好久没来啦……这位是?”
“是我的好同事、好朋友。”陆铮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她是江潭人,没尝过我们京州最好喝的解暑饮品,今天正好破了个大案子,我想一定要请她来品一品。”
一番话说得季银河满心期待,摊主阿姨更是笑弯了眼,转身去摊后揭开大缸,端了两个白瓷的小碗过来——
胭脂色的酸梅汤和着淡金色的桂子在燥热晚风中散发清凉暗香,季银河双手接过来抿了一口,晶莹剔透的冰块轻轻敲击在碗壁上,一片泠泠淙淙的响声顺着咽喉被咽了下去。
就像自打她出生就挂在她窗前、陪伴了二十多年的风铃一样。
“好喝!”小季同志眯起眼,认真地慨叹了一句。
陆铮眸子在她面颊上停驻了片刻,才微笑着放下碗,“你喜欢就好。”
季银河喝了整整两碗才停下来,还妙语连珠地夸奖摊主,引来无数食客,周围一群人都乐开了花。
自行车铃声、晚市的叫卖声、树梢上的蝉鸣与隔壁文化宫里《霸王别姬》的台词一起在周遭浮沉,蝶衣在大幕布那头喊——“差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而陆铮的周围却出奇安静,好像只剩下那双被光线映衬得无比神采飞扬的眉眼,和她轻柔悦耳的说话声。
也不知道愣了多久,卖酸梅汤阿婆才戳了戳他胳膊,笑眯眯道:“别看了,人又不会跑……再不喝冰块就化啦!”
陆铮赧然地“哦”了声,赶紧低下染上红晕的脸。
好在有了酸梅汤的掩护,一切旖旎的颜色都能得到解释。
再抬起头时,陆大专家已经恢复了往常镇定自若的神色。
他将手伸进旁边的包里,拿出一个硕大的盒子,假装随意地递向对面。
“……给我的?”季银河很是惊讶。
“嗯,打开看看。”陆铮语气很安静,“我觉得你办案用得上。”
既然和工作有关,季银河便没推辞,把手上凝结的水珠擦干,才恭恭敬敬双手接了过来。
五秒钟后,打开包装的她却愣在原地。
“这是……大哥大?”
“嗯。”在卖酸梅汤阿姨八卦的眼神中,陆铮淡然道,“BP机不能即时通话,还是这种方便。”
小季同志抓抓额角,“……可这也太贵重了,我前几天在百货大楼路过时看了眼价格,一台要两万呢!”
她思忖两秒,一脸郑重地将盒子递回去,“陆老师,我不能收。”
“能收。”陆铮像是早就判断到了她的反应,云淡风轻地将包里的购物小票揉成一团,“因为……这不是我买的。”
“啊?”
“公安大发了一台,家人正好送了一台。”陆铮面不改色,“我一个人,也用不上两支电话。”
“啊……”
“收下吧。”陆铮笃定,“出任务万一遇上什么,你就能立刻联系我了。”
季银河缓缓鼓起了腮帮。
心说他说得……好像确实有点道理。
当警察的,也没有那么多扭捏情绪,小季同志一脸感恩地接过盒子,“既然是为了办案,那就当我从您这里借用啦!等我存够钱了,我就……”
“别给钱。”陆铮轻轻挑了下眉,“连老板不是经常给你寄好吃的吗?……如果能给我捎带一份尝尝,那就足够了。”
“妥妥的,包在我身上!”季银河豪迈地拍了下胸口,“以后您有什么想吃的爱吃的,通通由我请客!”
陆铮唇角笑意加深,“那你现在把我的号码存储到快捷拨号区吧。”
“好嘞好嘞!”小季同志把碗一推,埋头拆了包装,开始琢磨这块四方四正的黑色大砖头。
不过越研究,她却越觉得不对劲。
——这操作界面和交互方式,不就是个简陋版笨拙版的五折叠嘛!
难道连女士交给自己的……是一台更高级更轻薄更先进的大哥大?
季银河不动声色地将放着五折叠的斜挎布包捏了两下。
这件事已经困扰她许久了。她在心里默默拿了个主意——等下次回江潭,一定要抓着老季和连女士问个明白!
*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点事要忙。
省厅监狱的风扇呼呼直转,季银河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看向对面神色不羁的犯人。
“我一直很好奇,杀人犯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她抱着手臂探讨,“我最新经手的这起案子,凶手甚至没有明确的动机。”
“也许人性本恶呢?”司徒风随意地转着腕上的铁链。
“嗯,有可能。”季银河沉思道,“她从青少年时期就有虐待小动物的前科,我想……她可能沉迷伤害弱小生命。”
司徒风唔了声,“不是个例,上个月被拉去吃枪子的杀人犯,听说他喜欢宰兔子。”
“……”季银河闭上眼,让自己去体会乌思佳的感觉,慢慢道,“虐待、伤害、控制弱小的动物,看到它们的恐惧、哀求和绝望……此时凶手感到自己拥有一种至高无上、掌控生死的权力。”
“权力?”司徒风打了个玩味的响指,“也有可能是发泄压力呀。”
“不。”季银河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她手边摆着这几天和陆铮一起从外国期刊里整理出来的研究资料。
1986年A国的一篇论文上写——调查范围内三分之一至一半的杀人犯,在童年时期都有过虐待动物的经历。
1987年B国的研究表明——许多性侵犯承认,在幼时曾虐待过动物。
1996年,也就是今年年初,FBI的论文称——在家庭暴力案件中,有70%以上的施暴者曾威胁要杀害或虐待家中宠物,超过半数实施了这一行为。
“……杀害同类是一件泯灭人性的事,除非精神病患者,否则没有几个人能从一开始就突破底线。”季银河手指在桌面上轻敲,“所以这是一个逐步升级的过程,开端通常就是虐杀动物,继而获得一种掌控他人
生死的能力。”
“嗯。”司徒风点点头,“有意思,继续说。”
“……”季银河皱起眉,努力让自己抽离出来的思绪贴近行凶者本身,“我想,经过几次杀戮之后,他们获得快感的阈值已经提高,这就驱使他们进一步吸食恶的力量……恶的膨胀,导致他们犯下更加邪恶的罪行,好比乌……上一个案子的犯人,她的最后一名行凶对象,和她本人毫无利益关系,完全是为了取乐而实施伤害……”
司徒风望着她笑了一声,“可以啊小警察,从我这你探讨不到什么了。”
季银河站起身,眼光发亮,“谢谢你的帮助,我会告诉狱管让你蹲牢子吃好喝好的!”
司徒风:“……”
小季同志马不停蹄回了省厅,只想着赶紧把这些观点记录下来,整理成论文。
如果能发表出来,让大家意识到虐杀动物和杀人犯之间的关系,从而防患于未然,那就更好了。
她趴在桌前奋笔疾书,赵卓群啃着桃子走过来看了两眼。
“想投给省公安大?”
季银河咬着笔摇了摇头,摸出一张信封,郑重写下一个首都的地址。
“有志气!”赵卓群比了个大拇指,“祝你成功!”
……
薄薄的信封载着小季警官的希望,飘向遥远的北方。而汉东省每家每户的电视机上,都播起了省厅严打小组勇破空姐杀人毁尸案的新闻。
季银河那张五官做了模糊处理也能看出美貌与气质的脸蛋,出现在每块电视屏幕上。
后面还跟着人高马大身姿不凡的陆铮。
一时间,京州的大街小巷流传起省厅俊男美女为社会安全保驾护航的美谈。
对此感到十分满意的祖永新拉上刑侦局开了个会,决定履行当初对这位小警官的承诺,吩咐季银河就进严打小组之后的两起案件做好总结工作,准备申报这一季度的各大奖项。
电视机上的画面一晃,俨然从毁尸案的侦办画面变成了季银河身穿警服上台领奖授衔的场景。
而在她盈盈笑脸的旁边,赫然变成一杠三星的肩章,发出了耀眼夺目的光芒。
*
同一时间,江潭。
天色向晚,小吃店里只剩邻居陈妈、吴叔等最后几名客人了。
季建国下了班,陪连翘一起坐在大堂吧台后面,一边看新闻,一边整理账本。
季银河的面容从屏幕上扫过,陈妈和吴叔忍不住连声赞叹:“银河这孩子真不错!”“可不嘛,是我们荷叶地街道的一道光!”
邻居们对女儿的称赞,季建国和连翘向来毫不谦虚,笑眯眯照单全收。
等陈妈和吴叔都离开了,连女士却戳了戳老公的胳膊。
“你说,当年把乌思佳拐到京州去的两个人,叫车小珍和王波的,同是人贩子,可我没在《七零之走失的真千金回来了》里见过啊……他们会不会是《江城风云,实业为王》里的人物?”
“……?”季建国打了个寒战,想了片刻,才点头,“隐隐约约有听说过。”
空旷的小吃店里,夫妻两人面面相觑,脑中同时冒出同样不安的念头。
乌思佳失踪案发生在十几年前。
如果王波车小珍确实属于《江城风云,实业为王》世界,却又和《七零之走失的真千金回来了》里的余夜香发生交集的话——
那这两个世界的融合,比他们意识到的,更早,更深。
第88章
季银河穿着换了肩章的警服回到办公室时,外面的梧桐树还在翻滚浓稠的绿浪。
八月末的阳光和蝉鸣穿透玻璃窗,热风裹挟着柏油路的焦味和工地打桩机的闷响涌进来,将水泥地板分割成一片又一片汪汪小池塘。
夏去秋来,雁群掠过省厅楼顶的无线电天线,深秋的北风开始敲打窗沿。
跑现场时,季银河忽然发现,呵出的白气已经能在晨光里短暂悬停。
远处,京州的市中心又建起了新的高楼,城市风貌在不断刷新变化,在对香江回归和千禧年的展望中,飞速上行的经济带来令人忽视的阴暗面——那就是金钱背后越来越捉摸不透的人心。
暴力在霓虹灯牌深处蔓延,严打小组接到的恶性案件数量也随之水涨船高。
原先全组人合力破一个大案的模式已然无法应付,急需更新换代。在祖厅的主持下,领导班子决定在小组内部进行二次分组——负责侦办的刑警两两搭档,每周统一汇报进度,而吕小燕、江年、小严、小谢等技术人员则全力进行配合。
乌思佳的案子过后,赵卓群认可了小季同志不断成长的能力,完全可以独当一面。谭丽则看到了季银河和陆铮的默契无间,决定让两人组成搭档。
秋天刚走向尾声,这对组合就又破获了几起大案——
有抢劫的,有偷窃的,有当街砍人报复社会的直白案件。
也有男人为了给心爱的女友复仇,苦苦追凶十几年,找到对方同归于尽的悲情故事。
甚至还有卤菜店店主受不了日日家暴的丈夫,举刀将人砍成碎尸后,扔进锅炉熬成卤汤的奇情传说。
季银河也从这些案件中得到启发,结合理论书籍,不断完善自己对犯罪侧写的见解。
她经常在档案室里学习到深夜才回宿舍睡觉,而陆铮则安静地待在旁边的技术处里,对手头物证进行一遍又一遍的细致检验。
只是偶尔公安大教授来省厅开讲座时,会偷偷揶揄陆大专家是不是对破案上瘾,已经很久没回去干正职了。
尴尬的陆铮同志只好摸摸脑袋,低头笑着不说话。
不过小季同志的刻苦没有白费,初冬来临之际,她撰写的论文便陆续登上省内的业务期刊和报纸,在全省系统里广泛传阅。
只是那次和司徒风畅谈后所撰写的,关于虐杀动物和杀人凶手之间关联的论文,首都的《警探》杂志社还没递回消息。
这段时间各单位开始提倡信息化,省厅给每个处室内配备了新的电子计算机,要求警察们不仅要懂得办案抓人,也要尽快跟上现代科技的脚步。
谭丽从顶楼开完部门负责人大会回来,一脸苦恼地给大家发《微机速通手册》,“据说以后所有的信息都会录进计算机了……这能行吗?抓犯人不靠双腿跑,靠打键盘?”
赵卓群摇着头嘀咕道:“嗐,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老办法是不中用啰!”
“谭队、师父,我看大家也不必太担心。”季银河翻着手册说,“国外用信息技术介入调查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如果未来全国的警务系统可以联网,再加上监控和DNA技术的广泛应用,那么破案就是弹指之间的事……到了那时,我们国家的犯罪率一定会大幅度下降!”
赵卓群不置可否地评价:“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我们猴年马月才能看到这一天呢”
“科技进步日新月异,我相信,一定不会太久!”
赵卓群被逗乐了,“行,那你们年轻同志多努力!”
“好!”季银河捋起袖子深吸口气,把手册里键盘键位卡拿出来摆在桌面练习。
小季同志说到做到,也不用纸笔写论文了,整天整天地趴在计算机前,对着office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论文。
迫于论文写作的急切,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她就突飞猛进地练出了盲打技术。
半个月后,手册上的内容已经被她啃下大半,各式各样的软件和快捷键用得贼溜。
严打小组倏然就成了香饽饽,江年不在的时候,刑侦局里的这些警察们时不时就要来跟季银河请教问题。
对计算机了解得越深,小季就愈发感叹这真是个好东西。
甚至动起了存钱买一台私人电脑的念头。
窗外的红枫化成枯叶缓缓飘落,新雪莅临人间,在玻璃上结出晶莹剔透的冰霜,转而又被人擦去,挂上“辞旧迎新”的横幅。
1996年就在这种紧张活泼的工作气氛中滑过去了。
新年前的最后一个月,省厅例行召开全体干警大会。
除了这一年度的工作总结和下一年度的工作计划外,也会对这一年单位了表现突出的同志进行奖励表彰。
季银河同志虽然破了好几个大案要案,但毕竟刚从江潭调上来一年,还拿了个个人三等功,这种好事她从不敢奢求。
正老老实实地坐在台下给先进集体鼓掌,忽然就听见祖厅长口中念出了她的名字。
“1996年度先进个人——刑侦局严打小组,季银河同志!”
被点名的小季警官懵在原地,还是旁边的陆铮轻声提醒:“上台领奖啦。”
当着全系统上千名同志的面,抱
着沉甸甸的证书,季银河实在有点晃神。
还好不用发表获奖感言,她朝旁边笑呵呵的祖永新和谭丽鞠了一躬,就从台面上下来了。
这场大会结束后,季银河便成了省厅的红人。
甚至还有几位做行政工作的大姐,专门组团来问这位长得好看能力又强的小警察还有没有对象。
“……我暂时还不考虑这个。”季银河为难地摆摆手,“我爸妈说我还小呢。”
“不小啦!转过年就二十四了吧!?办案要紧,个人大事也要赶紧考虑起来!”大姐们掏出一沓照片,“这个是京州农业银行行长的侄子,你看看怎么样?”
“不不不!”季银河被吓了一跳,“我不急,真的,一点都不急!”
赵卓群伸着脑袋过来,“金姐,我们小季多好看啊,你怎么给人介绍小胖子!”
“啧,瞧我这事办的,确实胖了点!”金姐又换了张照片,往季银河脸上一怼,“小季啊,你看看这个,省高院政治部的小伙子,家庭条件不能和上一个比,但是你邓州老乡,一米八呢——”
“姐,我老家是江潭的……”季银河整个人快贴到墙上了。
“哦。”金姐讪讪地缩回手,“反正留一个号码也不碍事,年轻人也不能太沉迷工作——”
“金主任啊。”谭丽揣着手从门边踱过来,“今天财务没工作?”
干刑事侦查的人,板起脸来相当威严,金姐吓了一跳,拍着心口说:“我这不是关心年轻同志嘛。”甩了甩手,“行啦行啦,知道你们忙,不待见我们行政部门的同志……我回去干活了!”
谭丽一秒笑眯眯,“慢走不送。”
小季同志缓出口气摸了摸鼻尖,刚准备坐直身子继续打字,谭组长却淡淡说了声:“季银河,你跟我过来一趟。”
办公室霎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谭丽以前从未用这种语气找人出去谈话过……可现在又没有大案子,更没有单独汇报的必要。
管野嘟哝:“总不能也是给小季同志介绍对象的吧?”
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耸耸肩各干各的活去了。
而这一个上午先后遭受金姐和谭组长暴击的陆铮却有点坐不住,站起来盯着窗外凋敝的风景发呆。
两堵墙之隔,谭丽领着季银河走进组长小办公室,在桌后坐下。
“坐。”她扬着下巴,示意对面那把椅子。
季银河规规矩矩地坐下,心里还有点忐忑。
……这么严肃,看起来要谈什么大事似的。
“刚才祖厅叫我们过去开了个会。”谭丽一脸严肃地说,“你今年在省厅表现不错,年轻有为,班子成员考虑接下来给你在职务上进行一些调整。”
季银河思忖了两秒,她现在职级爬得挺快,不过职务上还是最普通的侦办警察。
所谓调整……也没法往下调了,难道是晋升?
谭丽看她没说话,“唔”了声,“老赵年纪大了,考虑退休,组里需要两个副组长,陆老师是公安大的人,所以我们打算培养你和管野,不过……”
季银河睁大双眼。
“现在部里害怕年轻干部脱离实际,要求晋升副科级以上的同志,一定要有足够的基层经验。”谭丽慢悠悠喝了口水,“管野呢,比你大几岁,之前就在派出所锻炼过,这方面自然比你强些……所以,我们计划把你调去基层,挂职锻炼三个月,有问题吗?”
哪里办案不是办案,季银河立刻大声回答:“没问题!”然后又搓了搓手,“那谭队,我去哪个派出所呀?”
“派出所就没必要了。”谭丽说,“刚才听你和金姐说,老家在江潭?”
“对!”小季同志点点头。
“那行,正好江潭下面的天都分局在要人,刑侦大队队长职务。”
“那可太好了!”季银河兴高采烈,“天都区年初才从县划成了区,而且又在江潭和京州交界,来回两边都很方便。”
谭丽看孩子般欣慰地笑起来,“回宿舍收拾收拾吧,明天带着文件立即赴任。”
季银河蹦蹦跳跳地出来,看大家都一脸八卦,赶紧把情况说了一说。
办公室瞬间响起一片贺喜声。
省厅警察调往基层锻炼是一个众人心照不宣的信号:小季同志好事将近,就要升职啦!
靠在窗边的陆铮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慢慢沉默下来。
锻炼固然是好事,但基层环境差,下属难管,关系户盘根错节,厅里之前也有不少人下去后水土不服,一个月没熬到,就嗷嗷叫着要回省会。
他从来不担心季银河的能力,只是害怕她在那荒郊野岭里受欺负。
好在天都分局也算市区了,总比荒山野岭要强一些。
陆铮原地踱了两步,在一片笑闹声中抱着手臂走出办公室,信步来到了走廊上。
隔壁的小会议室里,恰好有两名副厅长在聊天——
“祖厅要把小季放基层?这女同志是个人才啊!”
“嗯,回来之后估计就要接赵卓群的班了。”
“有点本事,但还得磨一磨,基层挺好,锻炼人。”
“哈,哪那么容易,多少人撑不下来呢!”
“也是,磨好了是人才。磨不好,啥也不是!”
脚步声从室内传出,陆铮却没有躲闪,而是大大方方站在那儿,礼貌地向两位领导问了声好,又看向分管人事的副厅长,带着微微笑意道:
“林厅,我想跟您打个申请。”
第89章
季银河拿了文书和行李,刚从宿舍楼出来,坐上谭丽派人送她去天都分局的车,外面就飘起了雪花。
江潭本就在京州北面,越往前走,雪势便越来越大。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将省道笼罩在苍茫之中。
季银河本来打算先回一趟家,看看几个月没见的老季连女士。
这会儿低头瞥了眼手表,又瞧瞧前面慢得宛如蜗牛爬行的车速,干脆对主驾上的师傅说:“要不还是麻烦您直接送我去天都吧,万一耽搁您今晚回京州就不好了。”
师傅朝体贴的小季同志比了个大拇指,“好嘞!”
四个小时后,警车在风雪中一路开进天都区。
大概因为几个月前还是县城,这里的建筑和道路显得十分朴实,商业凋敝,远没有江潭和京州繁华。
天都分局灰扑扑的四层小楼矗立在主街尽头,浓雾中只能看见一团昏黄的灯光从值班室玻璃窗内透了出来。
一看是省会的牌照,保安也没拦,抬手就放车进去了。
而整个大院里除了自行车和摩托车外,只停着两辆漆面剥落的吉普。
“小季同志,条件艰苦,未来三个月你可要加油啊!”
师傅下车帮她拿了行李袋,还不忘温馨地叮嘱一句。
季银河微笑道:“谢谢您,我会的。”
目送省厅的车离开后,她深吸口气,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抱着调任文件,登上警局前的台阶。
还没推开大门,就有几个裹着军大衣、袖手跺脚叼着烟屁股的警员走了出来。
边走还边讨论一起案子——
“那个灭门案,我看八成是女的劈腿,被男的捉奸了呗!”
“怎么就不能是男的出轨被老婆砍了?”
“我说,非得是情杀吗?一家人死得整整齐齐的,说不定是寻仇——”
看见杵在门口的季银河,才回过神来。
“……”
季银河正想上前打个招呼,几个人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继续下台阶去了。
冷风中还回荡着语声:
“这不会就是新来的队长吧?”
“不能吧,这么年轻?”
“穿便装呢,肯定是当事人家属啦!”
季银河低头看看自己。也是,今天没穿警服,而是披了个防雨的大袄子,不怪别人认不出来。
不过他们正在讨论的案件,还挺让小季同志感兴趣的。
进公安系统一年半了,还没遇到
过灭门这种类型的案子呢!
她鼓起腮帮,琢磨着报道结束得赶紧追出去问问。
季银河同志正正衣摆,踏上了走廊尽头的台阶。
局长办公室在四楼,即便是领导聚集的楼层,头顶上灯泡也忽明忽暗,绿色墙漆剥落,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小季同志深吸口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质大门。
局长卢季同听见声响,端着搪瓷缸从蜂窝煤炉边转过脸。
“卢局您好,我是省厅刑侦局的季银河。”
季银河鞠躬问了声好,直起身就看见锋利的视线从老花镜片上方打量过来。
然后立刻转变成亲切不失油滑的笑脸。
“省厅的同志可算到了!”卢季同放下茶杯,上前握手,“这么大雪天的从京州赶过来,辛苦了啊!”
“不辛苦,应该的!”季银河礼貌地弯起唇角,虚晃了一下就把手抽出来,拿起调任文件,“这是我的档案和简历。”
卢季同扫过一眼便放下,“太优秀了,来我们天都简直是屈才……我这也没什么能招待的,领你去刑侦支队看看?”
这提议可正中小季同志下怀。
她兴冲冲跟着卢季同往外走,没想到出门左转,第一间办公室赫然挂着刑侦支队的牌子。
“分局的办公场地太小了。”卢季同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队里加上你一共就五人,副队长于京,两名探员桑向阳、牛大志,还有一名法医兼物证葛卫东。”
他把门一推,唉呦了一声,“一个人都不在啊……估计出门办案去了。”
季银河想起刚刚在楼下撞见的几个人,便问:“最近有一起灭门案?”
“对。”卢季同点点头,“现在于京在负责,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问问,不过别看咱们天都是分局,实际上活儿可不少,鸡毛蒜皮,派出所管不了的,又犯不上送市局的,通通扔给我们。”
季银河抿唇笑笑,没有接话,而是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间办公室的陈设。
这里比江潭市局落魄多了,更不能和省厅已经迈入科技化现代化的装修比,几套木头桌椅老得仿佛看不出年纪,铁皮文件柜旁堆着十几摞手写案卷,协查通报还得用蜡纸刻印。
一本被茶水染成黄色的工作日志被随意地扔在最上面,季银河就拿起来翻了翻。
这是副队长于京的值班笔记。从内容上来看——整个刑侦大队目前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是男同志,行事风格相当粗线条。
案件量如卢局所说,确实不少,大家干得也很卖力,就是方式方法上还比较陈旧老套。
小季同志深吸口气,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未来一段日子要面对的挑战。
她找了张没人的位置拍了拍灰尘,放下行李袋,“好,那我就赶快调整状态投入工作,不打扰卢局长啦。”
“客气什么,来了就是自家人,回头让人事科的过来领你去单身宿舍……呐,就后面那栋楼。”卢季同往外走了几步,到了门外,忽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退回来探着头问,“对了,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啊?”季银河茫然地眨了眨眼,“除了我之外,还有省厅调过来的?”
“对啊!”卢季同说着,视线朝走廊尽头的楼梯上望去,笑起来,“嘿!说曹操曹操就到!”
好奇的季银河也从办公室里跳出来抬头张望。
一道穿黑色大衣的颀长身影出现在昏暗的光线里。
陆铮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提着勘察箱,像季银河第一次见到他那样,露出一个清淡懒散的笑。
小季同志:“……”
*
三个小时后。
站在宿舍门口的季银河望着隔壁房间的陆铮,一脸不解地摇了摇头。
“你跑过来干什么,这里条件不能和京州比,你……”
陆铮戴着口罩,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掸灰,眉眼淡定地说:“听说天都分局只有一名物证兼法医,人员分配很不合理,再说我从没在基层工作过,做研究嘛,当然要舍得下身子田野调查。”
“……”季银河按了下眉心,“不是这个意思,京州那么多分局——”
“我偏要来这里。”陆铮生平第一次没让季银河把话说完,然后平静地举着鸡毛掸子转过身,“你的房间都收拾好了吗?需要帮忙吗?”
天晴了,雪停了,清淡的阳光从对面办公楼上方照过来,在他眉宇睫毛间投下斑驳光影。
小季同志耳根有点烫,“收拾好了收拾好了……算了,你来就来吧,反正就三个月……”
陆铮就“嗯”了一声,低眼看看手表,“你的下属们该回来了,走吧,回去看看。”
季银河果然被调转了注意力,打了个响指,“对,正事要紧。”
*
办公室里,天都分局刑侦大队副队长于京正蹲在煤球炉前烤火,旁边的桑向阳和牛大志每人端着一个小钢筋锅,稀里呼噜地吃鸡蛋挂面。
“别那么馋,要让新来的队长看见,还以为我平时多苛待你们!”于京皱眉指着牛大志,“可以了,给老葛留一口。”
牛大志却抱着锅不撒手,“老葛三天都放不出一个屁来……于队你摸摸良心,自打昨天接了那个灭门案,我吃过一口东西吗?”
桑向阳哈哈大笑起来,“谁叫你胃口浅,又不是第一次出现场,怎么吐成那样!”
“以前出过三具尸体的现场吗?还有小孩,也太残忍——”
“好啦!”于京出声喝止,视线落在那张擦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上,“看来咱们的新队长已经来过了。”
桑向阳哇了声,“要不把这个让人头大的灭门案丢给他呗?”
“不成。”于京摸了根烟叼上。
他今年三十五,要是能破了这一案,就能从副职转正了。
“好吧。”桑向阳在牛大志嗦面条的声音中嘀咕道,“也不知道来的是何方神圣。”
话音刚落,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两张好看得和这地方不大相称的脸蛋出现在众人眼前。
站在前面的警花笑眯眯道:“各位同志好,我是咱们分局刑侦大队队长季银河,很荣幸加入这支队伍,上午大家都不在,现在总算见齐了。”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只听牛大志的筷子当一声掉进锅里,“这不是中午我们在楼下碰见的……”
“眼拙了眼拙了,勿把您当成当事人家属,不好意思!”桑向阳赶紧起身,朝陆铮迎了上去,“唉您好您好,省厅调过来挂职锻炼的是吧——”
于京却叹了口气,一把拉回老桑,视线转向笑眯眯的季银河。
“江潭小神探银河同志。”他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才毕恭毕敬地伸出来,“没想到省厅竟然舍得让你来我们这个小地方。”
“嚯!”牛大志徐徐瞪大牛眼,“就是那个江潭市局重案队的季银河吗?”
“对,是我。”季银河不卑不亢地握了下于京的手,“于副,您好。”
“您好,季队。”于京面带微笑,心里却直叹气。
他还以为省厅调下来的都是草包,没想到竟然撞上了这位逢案必破、光芒大盛的“神探”。
看来自己原本设计的升官之路,要在这三个月里折戟沉沙啰……
于京咬了下后牙根,决定还是要先把灭门案保住,捏在自己手心。
“桑向阳、牛大志。”他转身指了指后面两个捧锅傻笑的下属,继而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季银河身后的男人,“这位是……”
“省公安大,陆铮。”陆铮沉声道,“听说你们这边只有一位法医兼任物证的同志,我想我可以在技术方面帮点忙。”
“喔喔,您好您好。”
对方没介绍职务,于京便也没太把他当回事。
大家寒暄了片刻,就各自找位置坐下了。
季大队长的办公桌在窗边,对面的桌子上原本堆满杂物,陆铮一声不响地走过去,将上面的物品全部挪到了矮柜上,然后脱下大衣挽起衣袖,拎着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灰尘。
“……”季银河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对此人的龟毛洁癖表示不解。
她转身看向于京,换上严肃的神情,“你们今天去查的灭门案,情况怎么样了?”
于京摸了把下巴,心说该来的总该要来。
“季队,既然您问起,我就想跟您谈谈这个事。”他自尊心极强地抬起下巴,“这是我的案子,我希望您别插手。”
于京以为季银河肯定不会轻易松口,没想到对方却友好地点了点头,一屁股坐下。
“好呀……不过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别客气,尽管来找我。”
于京嘴上笑嘻嘻说好,心中想的却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向季银河透露一个字!
然而没想到,仅仅两天之后,他就被现实狠狠打脸了。
第90章
时间回到此刻,被于副队长婉拒在灭门案之外的季银河同志抓了抓额角,决定去翻翻那堆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案子。
卢季同上午打得预防针没有错,基层的案子不仅多,而且杂,其中九成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街头打架斗殴、邻里发生口角、盗窃诈骗黄赌交通,类型之丰富多样,简直令人咋舌。
总之,派出所嫌麻烦不愿办的,又不至于送给市局处理的案件,几乎全都送到分局手上。
季银河望着牛皮纸上的案件名,轻轻叹了口气。
灭门案在这里算得上一年难见一次的大案子了,也难怪于京不愿拱手相让,甚至连一起调查的想法都没有。
她挑了几本卷宗出来放在一边,同时转过身,正大光明地观察办公室的另一角。
于京、桑向阳和牛大志聚在一起,用轻得几乎听不出来的气声讨论案子。
不过即便什么都听不见,三人紧缩的眉头还是暴露出不少端倪。
……看来这桩灭门案也挺棘手的,至少于京目前还没有梳理出侦办思路。
季银河心里这么想,视线却不作声地收了回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基层打交道。她还记得就在一年多以前,去丽景夜总会查舞女白玫的死因时,差点和北江分局的同志吵起来。
后来随着工作的深入,她也能渐渐体会基层的难处——
大量细碎繁杂的工作劳累着他们的身心,但升迁途径又远不能和省市一级比。
为正义献身的人不在少数,但多数人经历了无数个颠倒的昼夜后,就很难继续在一线上坚持下去。
人人都想往上爬,这是可以理解的。唐辞曾说过,在这个科技还不够发达的年代,刑事案件的侦破率还不足五成。太多真相被淹没在沉沉黑暗之下,五年、十年、十五年……都未必能够得见天光。
而一线刑警为之付出的努力,也不过一场徒劳。
小季同志吐出口气,拎出一个案子,向对面的陆铮说:“要不我们就从这个街头斗殴的案子开始吧。”
陆铮说好,两人便离开办公室,去隔壁技术科整理了物证,然后去提审嫌疑人。
案情十分简单,不过两个毛头小伙因为一点龃龉,在大马路上动起手来,伤势相当轻微。
不过季银河还是认真地做了询问笔录,直到夜幕降临,才从审讯室走了出来。
“附近没什么吃的,食堂还亮着灯。”陆铮站在走廊上眺望一圈,低头看着小季同志略显疲惫的眼圈,“我去打点菜吧,你先回宿舍休息。”
“好。”季银河正好想给老季和连女士打个电话,便点点头,“谢谢你啦。”
“客气什么。”陆铮轻笑一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两个铝制饭盒,大步迈向食堂。
季银河回到宿舍,站在窗前,对面外面寥落的灯火伸了个懒腰,然后才从腰后摸出大哥大,拨通家里的电话。
自从上回陆铮送了她这块沉甸甸大方砖头似的玩意,她便对连女士的五折叠产生了越来越浓重的怀疑。
只是工作繁忙,一直没找到回家的合适时机。
不过现在来到天都区,离荷叶街梅清苑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
周末不忙的话,倒是可以回家看看,顺便给“偏要”来基层的陆大专家带点好吃的。
听筒里传来两声“嘟嘟”,就被老季同志接起。
“银河啊,第一天在天都分局上班,感觉怎么样?”
“我挺好呀!”小季同志向来报喜不报忧,“同事们都很亲切……陆老师也一起调过来啦!”
“那很好啊,我和你妈还担心你一个人住宿舍,遇到点事也没人搭把手。”
“爸爸,我现在可是厉害的大队长了,哪还有什么我搞不定的事!?”季银河鼓着腮帮说,“再说,宿舍楼就在分局后面,很安全呢!”
老季同志乐呵呵笑,寒暄了几句,又问:“要不要跟你妈说两句?”
“好呀好呀!”季银河听见听筒里传来连翘的问候,就禁不住地软下声,“妈妈,我想你啦!”
“我和你爸也想你。”连翘夹着电话给女儿报菜名,“今晚我们吃了茶树菇烧排骨、牛肝菌炒饭、淮扬鸡汤煮干丝……你呢?”
“呃,食堂吧……”季银河摸了摸唇角快要留下来的口水,“快馋死了,给我留点这周末回家吃——”
“周末啊……”连翘却忽然语塞,“这两天,我跟你爸可能有点事……”
“啊?”小季茫然,“啥事呀?”
电话那端的季建国和连翘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正在调查两个世界融合的事,周末和宫和约好了,要去成功瓷业拜访。
这事解释起来复杂又麻烦,在发现更多的证据之前,还远没必要告诉女儿。
连翘不擅长说谎,想了想才道:“反正有事,你别操心了,在天都好好工作,现在离过年就一个月,到时再回来吧。”
季银河狐疑地“唔”了声,老季和连女士鲜少这么神神秘秘的,很难不让人多想嘛……
“那好吧。”季银河垂眼,透过窗户看见昏黄路灯笼罩的雪地上,一道身影提着两个饭盒晃悠悠走回来了,“我挂啦!”
连翘却忽然灵光一现,“还有——”
“嗯?”
“你最近经手的案子,如果能透露的话,能不能跟我和你爸说一说呀。”连翘斟酌着措辞,“结案之后再告诉我们都行!”
“……”小季同志有点懵,不过还是应了好。
分局食堂果然不能和省厅比,种类少,晚上只有包子和清粥可供选择。
还好有陆铮从京州带过来的玫瑰豆腐乳和风干鸡,这顿晚饭才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
第二天,季银河一进办公室,就发现于京带着桑向阳牛大志葛卫东已经出发了。
她倒也不急,拉着陆铮又办了两个之前遗留的零碎案子。
为了帮居委会大妈调解一起夫妻吵架小孩躲进下水道的案件,甚至在大冷天里身先士卒地钻了趟水井。
等她在宿舍冲洗掉身上的污泥,换上干净清爽的毛衣,对着镜子擦头发时,才忽然想起来,今天好像是什么日子来着……
脑中浮现省厅的某个深夜,昏黑的走廊里,浮出金红蜡烛火苗上的眉眼。
那道声音说过:“……我生日在,十二月……”
小季同志缓缓停下动作,视线往外面墙上挂着的日历上一瞄。
——还真是今天!
季银河原地顿了两秒,然后飞快地放下毛巾冲出卫生间。
时间显示时间还早,但订一份心意十足的生日蛋糕肯定来不及了。
好在昨天从京州过来时路过了一家面包房,如果现在去撞撞运气的话——
半个小时后,小季同志顶着半干的头发,站在香气四溢的玻璃柜台前。
面对着笑语盈盈的阿姨,她深吸口气,指着柜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块朴素的红豆奶油面包说:“就这个吧。”
“好嘞!”阿姨欢快地帮她打了包,完成今天最后一单生意。
离开面包房,小季同志却没有直
接回分局。
而是转身进了旁边的菜市场,逡巡一圈,在水果摊前站定,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二十元大钞,指着那全市场唯一一份贵得要命的草莓淡定说:“我要了。”
“……不单卖哦。”老板摇摇手指,“我这还有七八个红薯,你都捎回去,我正好卖了草莓收摊回家!”
“……”
这分明是强买强卖!
季银河不舍的眼光在草莓上扫过,看看地上那堆歪七扭八的红薯,又看看手中寒酸的面包,一咬牙:
“成交!”
*
陆铮把最后一块玻片从显微镜下拿了出来,写完记录,才轻轻扭动着酸痛的脖颈阖上笔记本。
这一个下午,他都在帮天都唯一的技术警的葛卫东进行物证检查。
这位老大哥秉承着“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理念,动作比蜗牛还慢。
但季银河早就习惯了省厅的节奏,陆铮不想她因此耽误办案,忍不住亲自上手帮葛卫东做完扫尾工作。
这位大爷倒是抱着手臂在旁边笑得一脸轻松,“公安大的专家效率真高!”
“……”陆铮懒得理他,眼看外面天色已黑,季银河应该也跑完了外勤,便拿起报告往办公室走,准备叫她一起去食堂吃饭。
没想到一推开门,就看见某人正蹲在煤球炉前,用冻红的鼻子嗅烤红薯香气。
“怎么冻成这样?”陆铮诧异地走上前,下意识想帮她暖暖脸颊,半途又收回了手。
“没事啦!钻了个下水道!”季银河绝不会承认自己冻成这样是因为头发没干就跑出门。
“……”陆铮皱起眉。
“真没事儿!”季银河站起来原地蹦了蹦,又拍拍手掌,“组织让我来基层,不就是来锻炼的嘛!”
陆铮垂眸往桌脚边一瞧,“然后你还出门买了……八个红薯?”
“我这是随手做好人好事!”季银河挺直腰板,“这么冷的天,大爷要把这些都卖完才能回家……”
“那你怎么不把市场买空算了?”
“……”季银河懒得跟认真龟毛的陆老师掰扯,撇着小嘴,从身后铁皮柜上摸出一个纸盒。
揭开盒盖,露出下面雪白干净的瓷盘子上,点缀着殷红草莓的奶油蛋糕。
“生日快乐。”
“……”陆铮怔愣两秒,微红的眼眶比语言更先给出反应。
那天他随口一提,竟被季银河牢牢记在心里……
而且这么冰天雪地物资匮乏的郊区,她又是从哪搞来的蛋糕……
上面居然还有新鲜的草莓……
“好啦好啦,知道你很感动,别发呆了!”季银河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点上蜡烛,又屁颠颠地跑过去关灯,“快许愿!”
“……好。”陆铮闭上眼,几秒后吹熄火光。
再睁开眼,季银河已经点亮了吊灯的开关。
陆铮拿起准备好的小勺子,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挖了一勺蛋糕送入口中。
“好吃。”他足足吃了半块,才餮足地问,“下面好像是……红豆面包?”
“对,面包房只有这一种了,还好有奶油。”季银河认真地说,“所以我加了点草莓块……跟我妈妈学的!”
陆铮眸光微闪,小市场里总发生强买强卖的行为,看来红薯八成也是跟草莓捆绑来的。
他认真吃完剩下的蛋糕,忽然含含糊糊地问:“如果你知道别人生日的话,也会这么帮他们过吗?”
“对啊。”
“……”陆铮放下盘子,低着头没说话,一只剥去外皮的红薯忽然递到他眼下。
耳边传来小季同志清亮的声音:“那个,我做的蛋糕,也不是谁都能吃到。”
陆铮动作一顿,忽然抬起头。
季银河睁着一对亮闪闪的大眼睛,把红薯往他手上一塞,然后老神在在地背起手上隔壁观望葛卫东的工作去了。
“……”
陆铮捏着那只被烤到冒油的红薯,唇角忽然弯了起来。
*
没想到隔壁技术科却空无一人,有了陆大专家的帮助,葛卫东已经早早下班了。
季银河从走廊上转过来,正撞上一脸颓丧的于副队长。
身后还跟着他两名垂着脑袋的大将。
季银河把步子一停,笑盈盈歪着头看他。
头大如麻的于京深吸口气,“季队,您别这么阴阳怪气地看着我。”
“没阴阳怪气。”季银河笑意更深了,手指朝刑侦大队的办公室一指,“我给大家烤了红薯。”
今天外面着实冷,没想到一归队就能吃上热烘烘甜滋滋的食物,桑向阳和牛大志袖着手对望一眼,喜出望外,“谢谢季队!”
然后又同时噤声,心虚地看于京眼色。
“去吧去吧。”于京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上卢局那聊两句。”
哼哈二将猴子下山似的跑远了,季银河才轻声说:“灭门案出问题了?”
“……”于京还在嘴硬,“我扛得住。”
“我知道您顶得住,大家都是同事,我就是想关心下咱们队手头案件的状况嘛!”季银河四两拨千斤道,“这总是可以的吧?”
“同事”这个字眼让于京感到稍微舒心了些,他抬头看看意气风发的季银河,还是固执地说,“今天没什么进展,就不用浪费您时间了吧。”
说完转身便要进办公室,季银河却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
……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个“没有进展”上。
破案最怕无处下手,哪怕是进了死胡同,只要能及时掉头,也算排除了一个可能。
小季同志朝于京消失在门后的身影投去一眼,眺望着夕阳徐徐思索。
……这个灭门案难道连一个可疑人物和调查方向都找不到吗?
可惜她现在身份尴尬,就算心里着急,也不能抓住别人一顿猛问。
*
第二天一早,于京带着哼哈二将一早出门,又是一整天的排查工作。
季银河和陆铮配合默契节奏飞快,把队里囤积的案子全给清理光了。
快到下班点,小季同志坐在桌后看书,顺便畅想今晚的晚餐,卢季同却急匆匆走了进来,让他俩带上葛卫东,赶紧往紫藤巷去一趟。
“……啊?”小季同志不明所以地抬起脸,“灭门案不是于队长负责的吗?”
旁边的陆铮已经开始默默起身收拾外出的工具箱。
“……唉,就在那个被家人住的院子下面,又发现了一具埋藏多年的尸骨……”卢季同苦恼地说,“不过这不是重点,江潭市局那边已经派人过来了,要把案子收走,于京差点跟人打起来……小季,你和唐辞他们很熟吧,麻烦快点过去帮帮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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