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没良心 她回去……找我了?
晚上锦绵阁打烊, 绵绵说要把样衣的袖子缝完再走,夏锦和陈亦庭就先把铺子关好了,叮嘱道:“绵绵, 前面都关好了,你走后门的时候把门锁好啊!”
“好嘞!”绵绵闷头做衣裳, 应了一句。
快到家时, 夏锦与陈亦庭转至入巷口, 感觉一个人影从巷子另一端闪了出去。
她眯眼仔细看了看, 陈亦庭不解地问:“怎么了?”
夏锦摇摇头说:“没什么, 可能眼花了。”
春末的早晚还有些凉意。
绵绵缝完袖口走出锦绵阁后门,微风拂过, 她拢了拢衣裳, 回身锁好门。
后巷没有灯火照明,绵绵刚迈出一步就被东西绊倒了。她定睛观瞧,才发现黑乎乎靠着墙的东西,是个人。
她吓得坐在地上蹭着往后挪了几步, 稳定心神。见那人一动不动,忽然想起当初遇到夏锦,姐姐不就是救了这样的夏姐姐,夏姐姐才与她们成了一家人吗?
姐姐说过, 要对深陷泥潭的人伸出援手。片刻间, 绵绵忐忑害怕的情绪转而化作激动:我终于可以成为像姐姐一样的人了!
她慢慢蹭过去, 怯生生问:“你,你还好吗?”
那人缓缓抬头瞟她一眼, 没有说话,又垂了回去。
是个男子,生了一张好看的脸, 面容精瘦,
因为刚才被他绊倒过,身体没出现反应,绵绵大着胆子伸出手指杵了他两下。果真,她竟然可以触碰此人!
绵绵兴奋不已,重新打开铺子后门,使出吃奶的劲儿连扛带架的将男子扶进店里。
她扶着男子靠坐在柜台前的地上,噔噔噔跑上楼,抱着药箱又噔噔噔跑下来,转着溜圆的大眼睛,满脸期待地问:“你伤哪了?”
男子眉间微微蹙起,奇怪地看着她,却不吭声。
绵绵见他不说话,自顾自说道:“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叫绵绵,你叫什么?”
男子还是没说话,绵绵急急地说:“我真的不是坏人!你告诉我伤在哪,我是裁缝,能给你缝上,这里还有止血药,我给你包扎。”
绵绵等了一会,对方还是没有回应,呢喃道:“是没力气了吗?那我来找找看,你别动哦!”
她说着伸出白嫩的小手,慢慢触碰着那人的胳膊、腿,又从腹部开始向上摸,边摸边喃喃自语:“咦,怎么没有?”
快摸到胸口时,那人一把攥住了那只不安分的小手,“你想找什么?”
绵绵吓了一跳,想抽回手,可那人力气不小没能抽回来,只能用快哭了的表情回答说:“伤、伤口啊……”
“没有伤口。”那人松开了她。
绵绵揉着自己的小手,谨慎地往后挪了一小步,见他又不动了,鼓足勇气问:“那,那你为何会晕倒?”
那人迟疑须臾,答道:“头晕。”
“哦!”绵绵显然很失望,语气难掩低落。
然后她想起什么似的,噔噔噔又跑上楼,端了一盘点心下来递过去:“那你吃这个。我姐姐头晕的时候,吃点东西就会好了。”
男子很无语:“你当我是饿的头晕眼花吗?”
绵绵没理他的话,只催促道:“你快点吃,吃完赶快回家吧!再晚我姐姐要担心我了。”
“有人担心真好。”那人笑笑,又垂下头,沙哑的音调盛满悲凉:“我没有家,也没有家人担心我。”
“啊?这么惨呀!”
绵绵不禁同情起眼前人,说:“这个铺子是我家开的。你识字吗?要不我同姐姐说说,让你留在我们店里做工吧!我会关心你的,我姐姐,还有夏姐姐和陈哥哥,都会关心你的。”
男子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和亮晶晶的圆眼,心里突然发痒,“你,会关心我?”
绵绵无比认真地点头,“嗯!会呀!”
她天生一双圆圆的小鹿眼,眼里像浸了层盈盈水光,眨一眨就能拨动人的心弦。那人暗自握了握拳,说:“王宥言。”
绵绵没听懂,“嗯?你说什么?”
那人说:“我叫王宥言。你叫绵绵,是吧?”
绵绵点点头:“王宥言,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我叫钱绵,你叫我绵绵就行。”
她回身指向二楼说:“楼上右边最角落的那个房间是我做工的地方,里面有床榻,你吃完点心可以去里面睡觉。明早我带姐姐来见你。我姐姐人超级超级好的,她一定愿意收留你的!”
说罢,绵绵抱着药箱送回楼上房间,边下楼边说:“我得回家了,不然姐姐真的要担心我了,我就先锁上门了哦!你不要乱跑,乖乖等我。”
直到她的脚步声远去,王宥言才失焦的视线才重新凝聚,耳边仍旧萦绕着那句“你不要乱跑,乖乖等我。”
他活动了下脖子,拿起块点心咬了一口,勾起唇角,“绵绵……”
宋侯府,孙烨呈报宋十安,“钱浅姑娘今日依旧没出门,姚姑娘和徐王妃去家里看过她。晚间夏锦、陈亦庭先回的家,绵绵姑娘一个人后回来的。”
宋十安轻声呢喃:“她仍旧深居简出。绵绵胆子倒是大了不少,都能一个人出门了。”
孙烨担忧地说:“那个夏锦有功夫在身,十分警觉,我险些被她发现。而且她有几年查不到任何踪迹,加上罪民身份,我觉得有蹊跷。是否还要让她留在钱浅姑娘身边?”
宋十安思索片刻说:“她们一起住了快两年,夏锦应该没有恶意。那个陈亦庭不也是个老实人?钱浅一向不为身份所拘,我想她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
孙烨点点头,又不解地问:“侯爷,您为何就让我这么干守着钱浅姑娘?您好不容易找到她,为何不与她说明呢?她若知道您找了她两年,一定会很感动的,说不定就不会计较您隐瞒身份的事了。”
宋十安道:“找她是我自己的事,她不需要为我做的事承担什么。若她心里还有我,我自是不会辜负她,但若她心里已有了别人,我也不想勉强她。我只想确认,她过的是她一直想要的那种安逸日子,知道她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孙烨不禁替他难过,“您真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跟云王走到一起去?”
宋十安心里涌起阵阵的酸涩和痛楚,嘴上却说:“云王为人简单,不涉朝政,不参党争,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孙烨很担心,“可云王强横霸道人尽皆知,钱浅姑娘若受他欺负,只有打碎牙齿肚里吞的份儿了。”
宋十安凝视着桌上重新描绘的半幅肖像,轻声说:“不会的。她从来骄矜,又明.慧旷达,绝不会受了欺负默默隐忍。她有的是法子,让云王臣服认输。”
周通叹道:“那侯爷你呢?何时才能放下她?”
“我不知道。”
宋十安声音低沉苦涩:“我设想过很多,想过我有朝一日我找到她时,她或许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想过只要她过得幸福,我便不去打扰。可我没想过,需要多久才能放下她,如何才能忘记她。大概还没到契机吧!至少目前,我这心里还容不下其他人。”
周通看他盯着画像发愣,无奈叹息,与孙烨默默告退。
宋十安沉默良久,伸出长长的手指摸向画像那清冷的眉眼,喃喃道:“钱浅,我该以何种身份靠近你,才不会令你避如蛇蝎?”
阳光明媚,绿意盎然。
沈望尘昨日方归,宁亲王府便接到无数的拜帖和礼物。
他如今成了舍生忘死力战吐蕃贼人的英雄,宁亲王府的宾客堪称络绎不绝。
部分宾客是猜测他即将飞黄腾达跑来巴结,另外一部分则因为他在行宫舍命对抗贼人心存感激,毕竟自家的儿女也在行宫经历了那惊魂一夜。
虽然他平日放浪形骸,却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带人前去援救,又因其无官无职更显铮铮大义,形象直接扭转。
沈望尘被吕佐扶到厅堂,与前来拜谒的人寒暄客套了一圈,吕佐便以太医叮嘱他尚需卧床静养为由,婉辞了众人。
姚菁菁等人都走了才笑嘻嘻凑上去,“经此一役,你这糟糕的名声就大为逆转了。你要把握好机会,日后别再胡作非为,踏实下来正经过日子才是。”
沈望尘眼底藏着不屑,轻笑了下,只问:“逍遥呢?她身子如何了?”
姚菁菁不愿他挂心,便说:“没大碍。胳膊伤得不重,已差不多愈合了。她知道我来,特地托我向你问好呢!”
吕佐气冲冲道:“那个没心没肺的!不过是胳膊一点擦伤,又不是断了腿,明知道我家公子回来了,也不说过来看看。亏得我家公子还这么惦记她!”
姚菁菁一听就不干了,朝吕佐怒骂道:“你才没心没肺!逍遥若非因为你家公子,何至于遭此大难!”
沈望尘和吕佐都愣了,吕佐梗着脖子问:“你这话何意?”
姚菁菁俏美的小脸气鼓鼓的,不满嚷道:“逍遥是最早发现出了乱子的!她连芷兰都带出了行宫,让芷兰最先上了船,又回头来找我和王爷。若非她坚持去找你,又怎会错过上船的时机,叫贼人追着砍?”
“她回去……找我了?”
沈望尘一脸愕然,心瞬间溺进水里。
“不然呢?她让我带王爷先去上船,就折返回去找你了。那日她还来着月事,戚河说看到她被人撞倒连爬都爬不起来,却还想着去找你!谁想到你们去逞英雄了,害她白白扑了空,险些把小命搭里!”
姚菁菁越说越气,没头没脑地痛斥二人:“你看看戚河那身伤,若是落在逍遥身上,她哪还有命活!宋侯是在河里把她捞上来的,否则这么泡上一夜,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此次落水让她寒症更加严重,都快把肺咳出来了,太医说怕是要终身喝药将养着才行!你们得了人情、得了赏赐、得了好名声,她得着什么了?你们哪来的脸指摘她!”
吕佐惊愕不已,一时间百口莫辩:“我……”
“你什么你!”姚菁菁狠狠瞪了他一眼,斥骂道:“你才没良心!你们俩都没良心!”
骂完茶也不喝了,气冲冲就走了。
沈望尘按着几乎快要溺毙的胸口,不由得攥紧拳头,“难怪她会落了单……”
第92章 传奇天才 在披盔戴甲的世间赤足行走……
绵绵今日心情不大好。
她昨晚特地问了两位姐姐, 铺子里能不能再收留一个人,二人同意今日见见。结果她一早到了店里,王宥言却不见了。
绵绵在楼上郁闷了一天, 姐姐救的就是夏姐姐和陈哥哥这样的人,她救的却这么不靠谱呢?害得夏姐姐问她想收留谁时, 她都说不出来!
绵绵心情不好, 又怕说出来被两个姐姐笑话, 以至于她晚上又没跟二人一起回家, 等二人走了才磨磨蹭蹭离开铺子。
刚锁好门, 就见到立在后巷的王宥言,微笑着似乎正在等她。
绵绵生气地到他跟前质问:“你怎么不乖乖等我?我姐姐都说见一下你, 就可以把你留在铺子里了呢!”
王宥言解释:“对不住。我昨日是病了, 受了风寒发了热,实在撑不住,就先去医馆看病了。”
“啊?”绵绵立即就忘了生气,瞪着天真澄澈的大眼睛关切道:“那你现在有好一些吗?”
王宥言顿时扬起嘴角, 说:“好些了。我一有力气站起来,就立刻来找你了。”
他拿出背在身后的手,手上拎着一包点心,哄小孩似的说:“你瞧, 我特意买了点心来跟你赔罪。好绵绵, 不生我气好不好?”
绵绵莫名有些脸红, “你是病了嘛!我不会生你气的。”
王宥言笑着摸摸她的头:“绵绵真好。你是要回家了吗?我陪你走,送你回去, 好吗?”
绵绵注视着他的手,神情十分喜悦,点头应道:“好呀!”
二人边走边聊, 直到把绵绵送到家附近的巷子口,王宥言才问:“我明早也来,陪你去铺子好不好?”
他满目希冀,神情紧张忐忑,生怕被拒绝似的。绵绵迟疑地问:“我早上都和夏姐姐和陈哥哥一起走,你也来跟我们一起走吗?”
王宥言抿抿嘴唇,问:“我只想跟你一起走,可以吗?”
绵绵为难地摸摸耳后,却还是答应了:“那好吧,我跟他们说一声。”
王宥言犹豫试探地说:“绵绵,你能不能,先别跟你家里人提起我?等咱们成了好朋友,你很喜欢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再告诉她们,好不好?”
绵绵不理解,但还是点点头:“好吧!不过我夏姐姐不太喜欢生人的,我姐姐的朋友们她都不喜欢。你要乖一点,不然夏姐姐也会不喜欢你的。”
王宥言忍不住喜笑颜开,“好。我会很乖的,一定会让绵绵很喜欢跟我在一起的。”
“那明天再见啦!”绵绵天真挥手告别,扭头跑回家。
直到推开家门,她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呀!忘了问他还要不要来铺子里做工了?”
云王和沈望尘这一回来,钱浅又开始成日到云王府打卡上班,由云王亲自看着喝药了。
叫苦不迭的日子里,钱浅从未发现孙烨一直在不远处偷偷跟着她。
宋十安每天听孙烨向他汇报钱浅的行踪。
除了去云王府,她几乎很少出门,最近只跟夏锦和绵绵去过两次郊外,摘了好多好多槐花。
宋十安的桌上放着钱浅的两幅画像,一副是按周通和孙烨描述画的,一副是他看到本人后才画的。
他对比着两幅画像说:“确实又像又不像。赏梅宴上第一眼看见她,还想着只有三分相似而已。我该早些认出她的。”
孙烨也对比着看说:“女大十八变,两位姑娘容貌都有变化。绵绵姑娘长开了,更漂亮了,钱浅姑娘却更削瘦了。两年前脸上还有点肉,现在一点都没了。而且她从前看您总是笑的,对我和周伯也是和和气气的,所以画像上也是笑着的。可这些天我几乎没见她笑过,别说是您,就算我在街上迎面碰到,只怕也不敢认呢!”
宋十安端详着画像中那清冷的眉眼,轻声问:“你说,她会不会过得不开心?”
孙烨苦恼地挠挠头:“这我也不清楚。可我看云王对她是真上心,连派去接她的车夫都是云王的贴身侍卫呢!”
宋十安沉默地放下了画。
孙烨感觉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岔开话题:“哦对了!我今日看见裕王跟绵绵姑娘一起走,二人有说有笑的,好像很熟络。裕王的侍卫远远跟在后面,我就没敢靠近。”
“裕王?”宋十安蹙眉,吩咐道:“派人留意着些,别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接近利用绵绵。她那么在乎绵绵,绵绵绝不能有事。”
孙烨抱拳领命。
宋十安打开桌上的锦盒,将里面的玉佩放到掌心观摩,“明日是她生辰,我与她见面时会想法子提点她一声。她那样聪慧,定会多加防范的。”
孙烨看着那块玉佩说:“这玉佩您亲手雕了半年,明日要送给钱浅姑娘吗?”
宋十安摇摇头:“她不会收的。执意送她,只会让她对我更加厌恶。待有朝一日……总会有机会的。”
孙烨没听懂他停顿的画外音,傻乎乎地问:“什么机会她才肯收?别到时候她都跟云王成婚……”
剩余的话噎在嘴里,孙烨小心地观察宋十安,见他脸上没有不快,才愕然意识到:他居然真的是想在二人成婚时当礼物送去!
孙烨的心揪着疼,嘴角朝下默默退出屋后,才狠狠拍了自己的嘴一巴掌。
“破嘴!什么时候脑子能跟上这张快嘴!”
数里街区外的宁亲王府,带着初夏气息的凉风摇晃着廊檐下的灯笼。
吕佐大步流星而来带起的阵风,打散了与灯笼纠缠的凉风,让灯笼恢复片刻安宁。
吕佐一贯沉闷的脸上是极其少见的欢愉,脚步也跟语气一样又轻又急:“公子!青州那边都查清了!你绝对想不到,这位逍遥姑娘可大有来头!”
沈望尘并不意外,“嗯,我大概知道一些。是位名角吧?”
吕佐怔住:“名角?什么名角?”
沈望尘诧异地问:“她不是出身青楼吗?”
“青楼?”吕佐更懵了,反问:“谁说她出身青楼?”
这下轮到沈望尘愣了。
他总不能说是她自己承认的,只好说:“我猜的。她曲子弹得好,舞也跳的好,爱财却又不敢出风头,怕叫人认出来,不是名伎从良么?”
吕佐噗嗤笑出来,难忍笑意说:“你往日猜什么都能猜个大差不差,总算也叫你栽一回。什么青楼名伎,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见沈望尘惊愕,吕佐得意解释:“人家可是正儿八经好人家的姑娘。她爹名叫钱大友,与洛家青州的话事人赵希林称兄道弟,曾在洛家上任主君跟前做事呢!六年前,她爹为了护洛家主君而死。她母亲是个温柔和善的妇道人家,一家人口碑都很好的!”
沈望尘难以置信:“那她也算是富裕人家出身了。可她爹早亡,她又是如何习得一身琴技、舞技的?”
吕佐语气难掩激动:“你绝对想不到!我看见调查结果的时候,也根本不敢相信……”
“别废话!赶紧说!”
沈望尘心痒难耐,直接抢过吕佐手中的密信。
吕佐问他:“你可还记得,前些年我朝曾出现过一个十二岁破格参加会试还取得了头名的天才少年?”
沈望尘抬眸惊愕地望向吕佐。
吕佐兴奋道:“就是逍遥!她自三岁进入书院就展现出惊人天赋,五岁越级入年少院,八岁越级入志学院。青州府书院的墙上到现在还贴着她的文章呢!舞技从何习得不得而知,但她会好几种乐器,琴技在书院也是享有盛赞的!”
吕佐说着激动伸出手指晃了晃,“啊还有!我朝开朝以来首位三元问鼎的那位状元江远山,与她是同窗!据逍遥家的街坊说,二人交情匪浅,自她从书院退学后,江远山几乎每月都去拜访。说不定他连中三元,里面还有逍遥的功劳呢!”
沈望尘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吕佐眼中跳动着别样的光彩,眉飞色舞地说:“没想到吧?我也完全没想到!先前实在是小瞧她了,我现在只想跟她说一声失敬啊失敬!”
“那她为何没去参加科考?”沈望尘难以理解。
吕佐解释道:“据说是为了照顾她母亲。她爹死的时候她才十二岁,母亲遭受打击一病不起,之后她就从书院退学了。街坊四邻说她极孝顺,不惜代价给她母亲用药进补、调理身体,可惜只是多撑了几年,两年前也走了。”
“哦!还有她那个妹妹,也不是她亲妹妹。绵绵原本姓苏,是青州郊县小村里的,父母双亡,自幼遭受继母虐待,是逍遥看她可怜才领回家养着的。”
“幸亏被她领走了。那绵绵的继母后来又找了个夫君,是个赌棍,败光了绵绵她爹留下的几亩薄田和宅子不说,还盗窃判了罚,绵绵那继母受牵连没入罪民,绝望之下杀夫后自缢了。若非逍遥,绵绵只怕现在也要沦为罪民了。”
沈望尘这才明白,“难怪她不会对罪民另眼相看,敢任用夏锦和陈亦庭。那宋十安呢?宋十安又是如何跟她认识的?通过江远山?”
吕佐摇头说:“具体不清楚。她在青州也是深居简出的,据她邻居说,与她家有来往的除了赵希林赵把头,就只有江远山了。两年前宋十安突然出现,时常去探访,没多久钱浅突然就搬走了。后来宋十安在青州找了她两个多月,直到被朝廷召回。直到现在那的街坊还在受宋十安所托留意着她的下落。”
“宋十安一直在找她?”
沈望尘思绪翻飞,疑惑道:“可二人见过数次,从未表现出是旧识的模样。”
吕佐将他面前的纸张翻了翻,手指停在一处说:“这里。据她街坊所言,宋十安一开始出现时总是蒙着眼,所以她街坊原以为他是个瞎子。”
沈望尘思忖半晌,猜测道:“两年前,就是宋十安救皇太女受伤致盲的时候。就是说,宋十安可能没见过她?”
吕佐不解:“那宋十安眼睛好了,她为何又不告而别?难道是觉得配不上眼不瞎的宋十安?”
沈望尘若有所思道:“或许吧!”
只片刻,他又笃定道:“不会。”
他抬头问吕佐:“你还记不记得,咱们请她为云王写传时,她说她能力有限、拒绝咱们时的样子?连自贬时都带着一股傲气。她那时只是想通过自贬来展现消极态度,以求放逐而已。如此骄傲的人,又怎会觉得配不上宋十安?”
吕佐赞同道:“也是。十二岁的会试头名,若再中个状元,早早进入中枢,王侯将相只有她挑人的份,哪有她配不上的人?”
沈望尘捏着下巴说:“我三番五次欲助其成名,她却始终不屑一顾。我曾经不明白她哪儿来的底气,此刻方知,她不止是不怕死,更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
吕佐问:“可她母亲在她及笄前就去世了,她为何还不参加科考?如今行事还如此低调。若非咱们派人跑这一趟,谁能知道她竟有如此过往!”
“想不通。”沈望尘支着下颌摇头,长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边沿,喃喃道:“在这个人人皆要披盔戴甲的世间,她却想要赤足行走……”
吕佐也想不明白,“真是不可捉摸。”
第93章 尘毅郡王 姚菁菁没有不好,但儿臣还是……
次日, 沈望尘受召入宫,因其临危不乱,力挽狂澜拖延到援军赶来, 阻止惨剧发生,得到表彰。
皇帝册封其为尘毅郡王, 领轻车都尉之职。
宋十安、李为等人夙兴夜寐, 时刻关注京都城安危, 及时领兵驰援, 也大受褒奖, 领了不少赏赐,李为官升一阶。
皇帝又严加惩罚了禁军的几名统领管事, 算是给受惊的朝臣和权贵们一个交代。此次惨案中有儿女折损几家也别无他法, 只能领了皇帝、储君的安慰抚恤,将仇视的目光投到吐蕃去。
沈望尘领了封,皇帝是他舅父,照例还要再去后宫拜谢一次。
皇后是跟着皇帝一起上朝的, 不用单独拜谢,除过世的德妃、被废的宣妃外,贤妃、淑妃也是他的舅母之一。贤妃是皇太女的生母,进宫时间也早, 他先去拜谢了贤妃, 又去了淑妃的宫殿。
刚踏进淑妃所在宫殿的院子, 就听到云王在房里大声吵嚷。
“儿臣喜欢的是逍遥这个人,又不是她的家世!何况咱们卓家还需要找什么家世好、门第高的?难道儿臣还需要倚靠妻族势力不成?”
内侍官一脸愁容, 有些无措地望向沈望尘。
沈望尘停住脚步,对内侍官和气地说:“不忙,让宥川表弟与淑舅母先说完话, 我再去谢恩。”
内侍官感激地行礼:“多谢郡王体谅!”
“你是要气死本宫吗?”
淑妃气得声音都没了往日的柔美,恨铁不成钢道:“正因咱们卓家家大业大,又唯你一人继承,才需找个聪慧淑慎的当家主母!”
王宥川叫嚷:“逍遥就足够聪慧啊!母妃不是很喜欢逍遥为儿臣著的书吗?这次在北郊行宫,也是她沉稳机敏,让儿臣上船远离河岸,儿臣才逃过一劫!若能得如此女子帮儿臣打理卓家,母妃就能高枕无忧颐养天年了!”
淑妃气道:“你非要跟本宫对着干是不是?姚姑娘哪里不好?太傅千金,容貌明艳婉丽,性格落落大方!若非她把心思扑到了你身上,你以为姚太傅能舍得把她许给你吗?”
王宥川别别扭扭地说:“姚菁菁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刁蛮些、脾气臭些、喜欢跟儿臣抬杠。可是,可是儿臣还是想要逍遥啊!”
“本宫不管你想要谁!”
淑妃把桌子拍得梆梆作响,“本宫定是要姚菁菁的!除非你能说服姚菁菁和逍遥都嫁给你,本宫就准了你!”
王宥川语气一缓,声音带上欣喜:“母妃说的是真的?若儿臣能让二人同意嫁给儿臣,母妃就准了?”
淑妃气恼道:“本宫警告你,你若说不成,反而惹怒了姚菁菁和姚太傅,本宫定扒了你的皮!”
不知王宥川什么反应,就听淑妃又骂道:“别以为本宫是吓唬你!你若真敢干出这等不知好歹的事,本宫必叫你光着膀子去太傅府负荆请罪,届时你可休怪本宫不给你留脸面!”
里面吵嚷声音渐歇,内侍官连忙禀报:“娘娘,尘毅郡王前来谢恩。”
淑妃缓口气,整理好表情,柔和亲切地说:“快请望尘进来。”
沈望尘进屋行礼,淑妃夸道:“望尘真是出息了!遇事果敢有决断,你母亲若知你这般有长进,定会为你高兴的!”
王宥川没有半点儿挨骂后的自觉,乐滋滋跟他打招呼:“恭喜表兄!弟愿表兄云程发轫,风禾尽起!”
淑妃没好气斥道:“看看你表兄!平日不显山露水,却能在关键时刻独当一面!你呢?那紧要的当口还敢跟禁军闹事,就会添乱!”
王宥川急吼吼辩解:“儿臣那是为了救人!”
淑妃气不打一处来:“救什么人救人!那是你该干的事儿吗?滚回家反省去,本宫看你就来气!”
王宥川气呼呼地走了,沈望尘却明白,淑妃这是有话想与他单独说,才故意赶走王宥川。
他脸上挂起标志性的笑容,恭谨道:“淑舅母谬赞了。宥川胆识见识都远超望尘,又有情有义,望尘若非仗着平日与他来往多些,有幸沾染到他的一点雄武霸气,早就被吓破胆了呢!”
没有母亲不喜欢儿子被夸,何况还夸得如此有水平。
“你啊你,惯会哄舅母开心!”淑妃笑得开怀,又嘱咐道:“望尘,你舅父看重你,莫要愧对舅父对你的栽培,好生报效朝廷啊!”
随后淑妃赐下一堆贵重东西,远超后妃赏赐的规格。
不出沈望尘所料,淑妃是想让他劝王宥川歇了对逍遥的心思。
淑妃苦口婆心说了一通,最后说:“舅母也是一时气急,便说有本事他就把两个姑娘都娶了,谁知这傻孩子还当真了!这怎么可能啊?姚太傅本就不愿意菁菁与川儿在一起,若知晓川儿想要菁菁嫁进云王府,怕要气坏了!望尘啊,你与川儿性情相投,想来你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分,你定要帮舅母好好劝一劝他,啊!”
沈望尘点头答应:“望尘定会好生劝阻的。而且逍遥居士性子清冷,对宥川毫无男女之情,舅母大可放心。”
淑妃意有所指地说:“据本宫所知,那位逍遥居士还是你介绍给宥川的是吧?本宫没有旁的意思,也知道你交友不为身份所拘,自是没有坏心的。只是你终究还未成家,不知这样的市井女子最会笼络人心那一套了!”
见沈望尘面色不虞,淑妃赶忙说:“你莫要多想,本宫绝对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本宫瞧着,连姚菁菁都被她哄得高高兴兴的,想来是个极有手腕的人。本宫只怕菁菁和川儿都被她哄得晕头转向,一时糊涂就答应了,可姚太傅是绝不可能同意的啊!”
沈望尘从不介意别人当面背后说自己坏话,却有些听不得淑妃恶意揣测钱浅。
他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说:“舅母务必安心。人是望尘介绍给宥川的,望尘自会负责到底。就算为了舅母您别气坏身子,望尘也绝不会让逍遥居士与宥川走到一起。”
淑妃得了保证很是高兴,“真是好孩子!从前舅母还真没发现,你是个这么替人着想、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凭你对舅母和川儿的这份心,舅母日后也会好好疼你的。”
沈望尘谢恩走出淑妃的宫殿,身后跟着的内侍官捧着淑妃的赏赐。
临近宫门时,突然又冒出一名内侍官拦住他:“皇后娘娘亦有赏赐,请尘毅郡王移驾。”
沈望尘诧异了一瞬。他一直单向面对昌王,也猜测过皇后亦参与其中,却从未正面面对过皇后。昌王尚且避讳着与他明面来往,皇后又怎会公然召见他?
他让淑妃殿里的内侍官自行将赏赐送去马车,跟随内侍官来到坤宁宫。
内侍官只在门外高声报了句,便推开门,待沈望尘迈进殿里便将门关上,远远退下去了。
青天白日,宽敞的厅堂里却垂着帘子,显得光线有些暗。
沈望尘第一次踏入过坤宁宫,周遭空无一人,连个引路的内侍官都没有,不免有些忐忑。
六神无主之际,听到雍容华贵的声音在里间唤道:“来这里。”
沈望尘踏进里间,看到眼前景象瞬间瞳孔骤缩!
皇后靠坐在床榻上,榻桌上放着光滑发亮戒尺,昌王垂首赤膊跪她面前,肩背上一道道红痕甚是刺眼,显然刚遭受过笞挞。
他心下愕然,快步来到昌王身旁与他同跪,恭敬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要与皇帝共同理政,平日总要端着一国之母的威严风仪,令人不敢直视。此时卸去繁冗的衣着配饰,才发觉她面容苍老得厉害,鬓发也早已泛白,乍看上去,与风华绝代的淑妃堪称两代人。
她略显严肃的声音里带了抹讥讽:“哦?贤舅母、淑舅母都唤得亲热,到本宫这个舅母跟前,就成了皇后娘娘?”
沈望尘身子又往下躬了躬,谨慎地说:“舅母息怒!舅母乃我大瀚一国之母,天尊地卑,君臣道别,望尘不敢将舅母当做自家舅母看待,唯恐僭越舅母的凤仪之尊。”
“你倒会说话。”
室内的低气压缓和一些,皇后紧接着又问:“那本宫问你,是本宫跟你更亲些,还是贤舅母、淑舅母与你更亲?”
沈望尘觉得这问题实在很像秦楼楚馆那些女子们争风吃醋时会问出的话,于是小心措词道:“舅母是舅父娶的第一位妻,另外几位舅母都是舅父执掌大瀚后娶的皇妃。若非凤仪高贵不可逾越,您自然是望尘心中唯一的舅母。”
皇后幽幽叹道:“外甥都懂的道理,他却不懂。”
沈望尘脑子飞快的转,这是在说皇帝?
很快就有了答案,皇后说:“你比你舅父强。起来吧!”
沈望尘瞟向身旁的昌王没敢起身,恭敬道:“表兄为大瀚沐雨栉风,不辞辛劳。是望尘没能替表兄分忧,愿替表兄承受责罚,还望舅母宽恕表兄!”
皇后哼笑一声,“都起来吧!”
沈望尘连忙扶昌王站起来,就听皇后又问:“望尘可知,你表兄因何受罚?”
沈望尘诚惶诚恐道:“望尘愚钝。”
皇后抬着下巴睨向昌王,说:“本宫最讨厌做出承诺,却因各种各样的理由无法实现。若是做不到便不要承诺,信誓旦旦保证一通,最后却做不到,是在把本宫当猴耍吗?”
那话音带着深深的怨念和愤怒,正在穿衣的王宥辉难堪地垂下头,“儿臣知错。”
皇后斜眼看向沈望尘,意有所指地说:“这一点上,望尘做得就好多了。至少他会豁出性命,证明他的确尽力了。”
第94章 五个桃子 本宫定会让你死一万次……
沈望尘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是望尘无能,辜负了表兄和舅母的期望。”
皇后喝了口茶,继续说:“望尘, 是本宫选中的你。你舅父忌惮你母亲,本宫却没他那份猜忌和多疑。本宫相信, 你同你母亲一样明.慧, 胸有乾坤。本宫不愿你怀才不遇, 才让你表兄去拉你一把。”
沈望尘连忙躬身行礼:“多谢舅母!若非舅母和表兄栽培抬举, 望尘如今还在风月场所醉生梦死, 此生都没机会涉足朝堂!”
皇后似乎对他这番自知之明十分满意,继续说:“本宫本想将你安排进禁军, 可你舅父不信任你, 驳了大臣的提议,高高封了个郡王虚爵,用一个轻车都尉的虚职就把你打发。不过你也别灰心,虚职也是武将官职, 何况还有爵位在,自是更方便将你送入军中了。”
沈望尘感激道:“望尘多谢舅母和表兄栽培!”
皇后又叮嘱说:“你近来行事低调些,给大臣们留个好印象,方便日后行事。你二人也还像从前一样, 莫要被人注意到了, 以免横生枝节。”
沈望尘恭谨应称:“是, 一切听从舅母和表兄安排。”
皇后拿起榻桌上的锦盒,轻轻掀开, 看着锦盒里问:“望尘,你可知,本宫为何与你舅父离了心?”
沈望尘吞咽了下口水, 不知该如何应答。
显然皇后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说:“你舅父来我窦家上门求亲时,指天立誓此生唯本宫一人。我祖父一生戎马,儿女尽数折戟沉沙,却在倾力助他坐稳储君之位后,心甘情愿交出兵权。”
沈望尘从前就听闻过,窦老国公极宠爱窦家唯剩的这根独苗儿,倾力助其做了皇后,果然是真的。
皇后语调嘲中带恨:“可他呢?却在大位坐稳的第一时间便纳了德妃,还将责任推到朝臣身上,说是朝臣逼他要为大瀚多准备几位储君人选!那么多臣子家的千金贵女,他偏偏选中一个寡妇,还说是为了让本宫安心。一个寡妇,便没有能力与本宫竞争了。”
“呵呵,本宫后来才知,德妃原就是他心心念念想娶的人。可他那时势微,需要我祖父的军中势力支持,没办法只能背信弃义与窦家联姻,又在坐稳大位后接回德妃。”
皇后怨念极深,可沈望尘也不敢说皇帝过分的话,嗫嚅道:“舅父这样,实在太不该了……”
“你舅父他就是这样的人。”
皇后笑得讥讽又苍凉,“对本宫说着此生唯一,对德妃说着生死相依,最终还不是先后纳了贤妃、淑妃,更以酒后乱性为由纳了宜妃。可怜德妃看清他的嘴脸一病不起,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
沈望尘琢磨不透皇后为何要与他说这些,总不会是为了向他一个从未亲近过的外甥,抱怨舅父的荒唐情史。
皇后说:“这储君之位本就该是你表兄的。是你舅父在我祖父弥留之际承诺的,说定会让我们的孩儿继承大位。你舅父他忘记承诺,本宫只好自己动手拿回来。这期间发生何种不幸,都是你舅父背弃承诺该付出的代价,怪不得本宫。”
沈望尘小心应道:“望尘明白。舅父未能达成诺言,舅母只是在弥补舅父的过失,替舅父完成。”
皇后仰头畅笑,正当沈望尘以为顺利过关时,她又顷刻间绷起脸,双目如刀般钉在他身上!
“不止。”
皇后将手中的展开锦盒翻转,递到沈望尘面前,里面赫然是一柄镶金嵌玉的匕首!
“本宫还想让你知道,这人呐,说过的话就一定要作数。你说会为本宫和你表兄万死不辞,倘若被本宫知道你首鼠两端、弃信忘义,本宫定会让你——”
“死、一、万、次!”
*
云王今日心情不大好,回来就把自己关进屋生闷气去了。
戚河小声跟她分析:“王爷应该是被淑妃骂了,一路上又是叹气又是发愁的,我实在没敢问。逍遥姑娘,你去宽慰宽慰王爷吧?”
钱浅心说我疯了没事儿给自己找这麻烦?
于是推搪道:“一是不知王爷因何遭斥,二是你这样的贴心人都不清楚,我一个小小门客,又如何能猜得王爷和淑妃娘娘的心思?”
戚河问:“那咱们该如何做?”
钱浅煞有介事地胡说八道:“王爷最看重脸面,不肯说,自然是不希望咱们知晓他挨训了。让王爷自己静一静度过这个情绪,咱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没看出来王爷挨训,轻轻将此事揭过,不就皆大欢喜了?”
戚河捏着下巴说:“是这个道理!”
不过片刻就又颓下去,拉着她的衣角哀求道:“不行你别走,我害怕……”
毕竟是同生共死的好战友,钱浅陪戚河耗到日头偏西,云王也没从屋里出来,戚河只得放她离开。
从云王府出来,钱浅照常绕到一条清静的街上,闲适地踩着街边的青石台阶边沿,一步一步走回家。
今日是她十八岁生辰,前世要到这一天,人才算成年。
那会儿的她还是个骄傲无知的小天鹅,准备迎接璀璨耀眼的人生。这一世的她却已经在十八岁为妹妹妥善安排好一切,也计划好了自己的后事,心满意足。
青石台阶并不高,就算掉下去也不会摔着。
但钱浅走得很认真,所以身形很稳,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人已经默默跟了她好一会儿。
听到有人叫卖桃子,钱浅琢磨甜桃好似到了时节,要不买回去几个?抬头去看桃子,一时分神从台阶上晃下来,不料身后却立即有人托了她一把。
钱浅抬眸,君子气质独绝,风采干净清朗,尤其笑起来时两眼微微弯一点,目中流露出温情,润得像一块精雕细琢过的美玉。
“没事吧?”
宋十安似乎是个天生好脾气的人,钱浅从未见过他动怒。可这样温雅含笑的眉眼,却生生把她吓得后退一步,只得用低头行礼来掩饰眼底的慌乱:“见过宋侯。”
宋十安动作一僵,眉目轻垂,收势还礼:“逍遥姑娘,恕在下唐突了。”
钱浅深吸口气,努力平复心情:“不敢,多谢侯爷。”
宋十安稍作停顿,声音清润如青竹:“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钱浅道:“不去哪,回家。”
宋十安努力敛着气息,轻轻抬手示意前方,小心地问:“我也往这边走,不知可否与姑娘同行一段?”
礼貌而温和的询问,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而且钱浅也怕突然改变方向显得心虚,反而惹他起疑,只好答应。
二人未行多远,宋十安驻足于她方才看向的桃子摊前,弯着唇角问:“姑娘可方便等我买些甜桃?”
钱浅原本也想买桃的,可眼下却不想跟他一起挑选,就只是点点头。
宋十安认真仔细地挑了五个最大的桃子,将桃装在纸包里抱在怀中,继续与她同行。
见她一直不吭声,宋十安率先开口打破沉寂:“你身体可痊愈了?”
钱浅道:“已经无碍,多谢侯爷挂念。”
宋十安又问:“太医说你身体虚弱,需要好生调理,可有照太医叮嘱按时服药?”
钱浅道:“有的。”
宋十安见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模样,思绪纷繁复杂,生怕她下一秒转身走人,只好直接说起正事:“我想起,先前曾在一间叫锦绵阁的成衣铺子见过你。”
钱浅心头一跳,敷衍说:“只是与那铺子的掌柜相识,偶尔去坐一下。”
宋十安也不戳穿她,神色自然地说:“我听李为将军说,那铺子的衣裳甚是精美,他家妹妹非锦绵阁的衣裳不穿呢!”
钱浅压下心中忐忑,寒暄道:“哦,真是荣幸。”
宋十安又说:“想来你这位朋友应是将生意做得极好,我有次去碰见了云王,近日还看到裕王也去过两回。”
突然出现的生人让钱浅纷乱的心思收拢,疑惑地问:“裕王?”
宋十安点头解释:“嗯,陛下的第六位皇子。”
钱浅回想片刻,没听夏锦说起过裕王光顾啊!
宋十安见她困惑的表情,就知她并不清楚此事,好心提醒道:“裕王性情阴郁,总是孤身一人,也鲜少与兄弟姐妹来往,你应当没怎么见过他。”
钱浅回顾道:“只在云王生辰和先前皇太女生辰上见过一眼,印象不深。”
只觉得那人总是半垂着头,完全没有其他皇子皇女的华贵气度,也没怎么听云王和沈望尘聊起过这位六皇子。
宋十安没再说别的,钱浅也没问。
二人就这么沉默的又走了一段,钱浅眼见着家越来越近,想着总不能让宋十安知道她住哪,于是说:“我要转方向了,就不与侯爷同行了。”
宋十安知道她还没到,但根本不敢说,只是顺从地应了,又从纸包里拿出一个桃子握在手中,随即将纸包递到钱浅怀里,“这桃子看着十分不错,你拿回家尝尝看。告辞了。”
纸包塞过来,钱浅条件反射地接了,然后才反应过来想拒绝:“不……”
宋十安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颔首示意后就直接调转方向离开了。
钱浅推拒的话憋回嘴里,望着他的身影,又低头看看纸包,觉得几个桃子而已,也没必要追过去还。
宋十安隐在街角摊子后,目光遥遥跟随着她的步子,摸出怀里终究没敢送出去的玉佩,神情失落又沮丧。
他飞奔而来假装与她偶遇,却连陪她走回家、说句祝词的资格都没有。
“生辰快乐,浅浅……”
第95章 惦记 唯一一个会惦记我安危的人了……
晚上, 夏锦等人回来,钱浅将四个桃子洗好端上来。
她不喜过生辰,所以大家也都习惯了, 一切与平日别无二致,只是多了两个菜。
“嚯, 这桃儿的个头儿可真不小啊!”夏锦伸手拿了个桃子, 咬了一大口, 满意地说:“嗯, 水真多, 也够甜!怎么没多买点儿?就数着咱人头儿买啊!”
钱浅闻言愣了好几秒,应该是凑巧吧?他买了五个, 拿走了一个而已。
夏锦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钱浅晃了晃神, 把思绪收回来,“就选出这几个最大最好的。你若喜欢,明日我再多买些。”
众人坐下吃饭,钱浅又想起宋十安的话, 问夏锦:“你见过裕王吗?他最近有去咱们铺子吗?”
夏锦道:“没见来过啊!”
钱浅有些不解,宋十安这是看错了,还是没话找话客套寒暄呢?
夏锦随即又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这个裕王啊, 那真是爹不疼、娘不爱!”
众人在夏锦的口中得知, 这个裕王是个边缘人。
他母亲原是皇后的内侍女官, 自幼生得明艳娇媚,是个不甘屈于人下主儿。趁着皇帝醉酒宿在皇后宫里, 而皇后去照看孩子生病的空当,爬上了皇帝的床。
她生得貌美,哭哭啼啼说是皇帝醉酒强要的, 皇帝便信以为真。恰好那时一后三妃还有个空位,便封了个宜妃算是补偿。
宜妃最初也受过一阵宠爱,随即有了裕王。但很快,她的势利和浅俗显现出来,与高门权贵精心培养的皇后、三妃相比,实在令皇帝心生轻视,便将其晾在了一边。
满皇宫的人都知道,裕王自幼就会用尽各种方式把皇帝骗到宜妃宫里去,后来才得知是宜妃逼他的。若他没能把皇帝带去,宜妃便会狠狠地打他、不给他饭吃。
裕王六岁时,宜妃虐待他的事被人报给了皇帝,皇帝一气之下废了她的妃位,将其赶出皇宫。
当时贤妃又育下七皇女,阖宫上下都在为此庆贺,没人关注小裕王。宜妃便想办法叫人给宫里送去信,要求年幼的裕王用尽一切办法,帮她求得皇帝原谅,恢复她的妃位。
裕王真的去做了,结果当然是没能如愿。
所以裕王性格阴郁、不爱理人,还总是用尽各种方法去求皇帝饶恕他那德行堪忧的母亲,所以其他皇子皇女们都十分厌恶他,连宫中内侍和嬷嬷都不愿意管这个性情怪异的皇子。
夏锦说,裕王那孩子十分贱得慌,他生母那样对他,他还常常跑出宫去看望,给她带去自己的月钱和赏赐。即便如此,也依旧得不到什么好脸色,总是满身伤痕的回宫。
十六岁及冠后,皇帝给他赐了府邸,但严禁他接生母一起同住。
可他生母不是个省油的灯,三天两头叫裕王去看她。裕王若没去,她就各种折腾、要死要活的;裕王若去了,她就照死了折腾这个儿子。
钱浅叹口气:“摊上这样的娘,这个裕王还真是倒霉。被亲生母亲虐待长大,如何能不阴郁?不扭曲变态都是好的。”
绵绵许是想到自己幼时遭受虐待,十分心疼地说:“他真可怜呀!若他也能遇到像姐姐一样的人就好了。”
夏锦笑道:“裕王再可怜也是皇子。只要能狠下心不去管他那个疯母,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干,也有人伺候、衣食无忧,哪轮得着你们心疼?”
绵绵噘嘴说:“可是我宁愿自己做工赚钱养活家里,也希望有姐姐疼爱啊!”
夏锦嗤笑道:“等你姐姐成婚了,满心满眼就都是你姐夫了,哪里还顾得上你?”
绵绵生气了,气鼓鼓地嘟起小嘴:“姐姐才不会呢!等姐姐成婚,我就跟姐姐住正屋,让姐夫住东厢去。”
夏锦捧腹大笑,逗弄问:“那等你再成婚呢?”
“也住东厢去呀!”绵绵半点都没犹豫,天真无邪地说:“有两间屋能睡人呢!”
夏锦笑得前仰后合,夸张地拍着桌子指着钱浅说:“眼瞅孩子就要及笄了,你瞧瞧被你教成了什么样?自己还是个半吊子的羔羊,还装娘教育起小羊羔子了!”
“你说我姐姐不好,我今天都不要理你了!哼!”绵绵气得站起身,扭头转身跑回屋了。
钱浅揉揉额角,实在不知该如何给绵绵讲明白男女之事,发愁地问夏锦:“要不日后由你来教?”
夏锦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可别!我更不知道会把孩子教成什么德行!”
三人笑了一阵,陈亦庭开始收拾桌子,钱浅把碗叠摞起来,突然想起来问了一句:“那裕王叫什么来着?”
夏锦道:“王宥言。”
*
月悬高空,透过窗棂滤进些单薄的光线。
钱浅迷迷糊糊已然快睡着了,突然觉得窗户好像发出点动静,她只当是有风,也懒得起来去关。已快要入夏了,窗户上早早挂上了防蚊的纱帘,被吹开也不至于着凉。
谁料,极轻的脚步声紧跟着传来,钱浅瞬间神智清明,有贼入室?!
黑影进入视线,钱浅将枕下摸出的匕首直直刺出!
然而来人一个侧身就躲开了,还反手擒住了她的手腕。
沈望尘小心地将匕首接过去,戏谑道:“一个姑娘家,枕头下不放香包放匕首?皇帝老儿都没你活得这么谨慎!”
钱浅无语质问:“你发什么疯?大半夜不睡觉跑我这来做什么?!”
沈望尘将匕首放回枕头下,一点儿也见外地倚靠到床头上,调侃的语气里带了些许哀怨:“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都不来看我一眼,我只好自己过来让你看咯!”
钱浅见他居然直接躺在自己的床上,又惊愕又无语:“你要不要在别人家里这么随便啊?”
沈望尘似笑非笑问:“你不是出身青楼,习惯抱男人睡么?”
钱浅先是愣住,没明白这是什么梗?随后才想起,上次话赶话说了这么一句,想恶心他来着。
沈望尘将她的长条抱枕扔到里侧,说:“今日我就发发慈悲,舍身让你抱一抱,过过瘾。你就不用抱这个假的了。”
钱浅也懒得争辩,直接动手去推他:“下去!谁准你躺上来……”
她一只手落到他的肩臂上,一只手落到他的腰侧,推着赶人。沈望尘却闷哼一声,脸上的轻佻顷刻化作痛苦难忍,一把按住她的手重重喘了几息,似乎疼得说不出话来。
钱浅意识到碰到他的伤口了,不敢再有动作,连忙问:“你怎么样?”
沈望尘喘了几息才挤出声:“没事儿,死不了。”
钱浅见他脸色苍白,想起太医说他伤的极重,无奈责骂道:“你说你这副德行,不好好待在府里养伤,瞎跑什么?”
沈望尘却从怀里掏出个盒子递给她:“喏,生辰礼。”
钱浅怔了怔,诧异地看向他,却没有接过,只是说:“我从不过生辰。”
沈望尘径自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满是小拇指大小珍珠的手链。
珠子每颗都不大,但胜在颜色均匀一致,颗颗滚圆饱满。
他说:“我见你只随身带着个小珍珠编织的手环,想来你是喜欢这玩意儿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收下吧!”
钱浅下意识藏了藏袖中的手绳,仍旧拒绝道:“不用了。我不过生辰,也不收礼。”
沈望尘语气里夹杂了一丝无奈:“不完全是生辰礼,还是谢礼。所以不需要你记着我的生辰,更不需要你还礼。”
“什么谢礼?”钱浅不解。
沈望尘凝视着她,眼中翻腾着说不清的情绪,“姚菁菁说,你是因为回去找我,才没能登船。”
“那就更不用了。”钱浅自嘲道:“是我多余,你本事大得很,哪里用得着我惦记?”
沈望尘说:“用的。”
钱浅有点不耐烦:“真的不用,我又没真救了你,受不起这礼。”
“我是说,用得着你惦记。”
沈望尘定定地看着她,深邃的眸光好似将照进窗户的月色全吸进了眼中。可明明该是冷冷的清辉,却奇异地染上了一抹温度,甚至有些炽热。
那目光让钱浅莫名恍惚,不自在地垂下眼帘,又将怀里的抱枕抱得更紧些,好像能借此阻挡些什么。
沈望尘收回视线,沉声自苦道:“行宫那晚,在那种情况下,你或许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会惦记我安危的人了。”
钱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沈望尘又道:“我希望你问。”
钱浅于是问:“你母亲也不会么?”
沈望尘轻笑起来,如霜的月光落在他的眼睫上,使那抹笑意显得悲凉,“你还真是没了解过我。但凡你与任何一个人聊起过我,都会知道,我母亲又怎会惦记我?”
钱浅解释说:“我不喜欢探听别人的隐私,也不喜欢背后议论人。”
“那我亲口告诉你。”
沈望尘又自嘲地笑了下,仰靠在床头,身形慵懒。
“我呢,自降生起就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
“我母亲是有大才的人,本是有望成为储君的。她的对手找来了我的生父,哄得我母亲对他动情,二人无媒苟合,然后怀了我。我母亲因此坏了名声,朝臣们觉得她日后定会耽于美色、成为昏君,取消了她的竞储资格。”
“我的生父把我的母亲从距离储君一步之遥的位置拉下,就消失无踪了。她本该成为皇太女,因为我,变成了宁亲王。”
“我是她的耻辱。我的存在,就是她年少荒唐、上当受骗的证明。”
“你说,她又怎会惦念我的死活?”
沈望尘问向钱浅,脸上带着讥诮的笑意,可那眼里全是苦涩和哀伤。
第96章 无视 回头却望尘凡处,应记尘凡有故人……
钱浅心情不免沉闷。
人与人的痛苦不尽相同, 也毫不相通,却为何都同样难以忍受?
沈望尘见她神色不逾,说:“你在可怜我?”
钱浅摇摇头:“我哪有资格可怜别人。”
“嗯?”沈望尘没听明白。
钱浅不愿提起自己那无法与人言说的过往, 便说:“我只是一天之内听了两个不幸的人生,心情不大好。”
“两个?”
“嗯。”
在这样的故事下, 钱浅不知不觉就卸下了防御机制。
她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靠在床里的墙壁上, 抱着抱枕轻声解释说:“今天吃晚饭的时候, 夏夏说起了裕王。说他从小就被生母当做争宠的工具, 受尽虐待,以至于性格阴郁, 备受皇帝后妃们嫌恶, 连亲兄弟姐妹都不愿与他来往。”
沈望尘却苦笑道:“我倒希望我母亲也可以打我、骂我,最好肆意虐待我。”
钱浅吃惊地望着他,这是什么受虐体质?却听他又说:“或许这样,我就可以恨她了。”
沈望尘继续道:“可她偏偏什么都不对我说, 也什么都不对我做。”
“她只是,无视我……”
那最后三个字带了一点颤意,似是极尽压抑的委屈,就快要掩藏不住了。
对于一个人事不知的孩子使用冷暴力实在太没人性了, 精神暴力并不比身体暴力好多少。钱浅深感同情, 又说不出什么有力量的话去安慰他, 碍于男女有别也无法送上个拥抱,只能沉默。
沉默良久, 沈望尘平复好了情绪。
“我小时候被人嘲笑时也曾想过,母亲终究会把对那个人的恨转嫁到我身上,报复我解恨。然而她并没有。她只是给我取名沈望尘, 想要忘记与那个人的前尘往事,就再无其他了。”
钱浅闻言微微歪头,努力思索,继续听他说。
“她常年在外寻仙问道,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她几天。好不容易盼着她回来,呵,她也只当我不存在。”
“我想,她大概就是不想看见我,才会常年出走的吧!”
钱浅蹙眉,觉得这逻辑有些说不通,忍不住问:“宁亲王应该是识字的吧?”
沈望尘不知她没头没脑的问话是何意,只是莫名其妙看向她,没有做声。
钱浅又问:“你名字的含义,是宁亲王亲口告诉你的么?”
沈望尘说:“她根本不愿与我说话,又怎会同我说这些?”
“那就是你自己猜的咯?”
钱浅斟酌片刻说:“我觉得,你也许猜错了。你名字里的望,是希望、盼望的望,而不是忘记的忘。回头却望尘凡处,应记尘凡有故人。这明明是,不想忘记的意思啊?”
沈望尘怔住,良久才难以置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钱浅道:“这两个字含义大相径庭,宁亲王既堪为储君,应当不会写错字吧?”
“回头却望尘凡处,应记尘凡有故人。”
沈望尘喃喃重复了一遍,不禁又问:“那她为何不愿见我,还当我不存在?”
钱浅摇摇头:“我并不清楚你母亲与那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但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很难用爱或恨这样单一的字眼就能表达清楚。若是纯粹的恨,你根本就不会降生在这世上。”
“她或许是恨的,又或许不止有恨,而是爱恨交织,所以才很难面对你。”钱浅望着他,认真地说:“我想,她大概并不比你好过。”
沈望尘一直以来的认知在此刻被彻底打乱,思绪混乱到完全无法理清。
钱浅本就是猜测,也没再多说什么去干扰他的思绪,安静地等他自己捋清。
只是她早就困了,又跟他耗了这许久,枯坐了一会儿眼就睁不开了。
“我一直在想,是我欠她的。”
沈望尘静默良久突然出声,“我付出了很多努力,想向她证明,她生我没有错。我终究能证明她的优秀,让朝臣和所有人看到,当初草率的否决她,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钱浅强撑着打架的眼皮说:“这怎会是你的错呢?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选择把你生下来是她的决定,你又无法选择是否要来到这个世间。他们之间的恩怨是他们自己的事,你没必要去背负。”
她闭上眼睛,喃喃道:“韶华白首,不过浮生一阙。这山长水远的人世间,终究是要靠自己走下去的。”
“可我已经背负很久了。”沈望尘垂下眸子,遮住眼底的黯淡,“我这样的出身,总是要比旁人更难的。咱们这位陛下,当初那样算计我母亲,面对我总归是心虚的。我放浪形骸,不学无术这么多年,总算让他稍稍放下一点戒心。我才能借着与宥川交好,得到这次机会。”
钱浅撑开眼睛问:“那些吐蕃人,是你找来的?”
“不是。”沈望尘否认道,“我只是趁着鹬蚌相争之机,为自己谋点利、铺铺路而已。”
钱浅早就猜到了行宫惨案他并不无辜,所以此刻也不觉得意外。
沈望尘见她不说话,憋不住问:“是否觉得我为一己私利,坐视那么多无辜之人惨死,十分可恨?”
钱浅重新闭上眼睛,懒懒地说:“我这人信命。每个人的宿命都早已注定,该死在那场动乱的人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不该死的,受再多波折和重伤也不会死,就像你我。人生而已,无需活得瞻前顾后,尽兴就好。”
几句话熨平了沈望尘心里的褶皱。
他无声的轻笑了下,喟叹道:“不愧是逍遥居士。那敢问逍遥居士的人生,想要如何尽兴?”
“我不像你。”钱浅眼都没睁,语气淡漠寂寥,“我没有执念,生也不拘,死亦无谓。只盼今生不欠,来世不见,如此而已。”
沈望尘目光中夹杂着深深的困惑,探究地看了她好一会。
钱浅已经打起了瞌睡,毫无察觉。
终于,他忍不住问出声:“你可有想过,往后的日子要怎样过?找个何等身份、何等品貌的夫婿?”
钱浅没应声,似乎已经睡着了。
沈望尘迫切想要知道答案,便伸手拍了她的肩膀一下:“问你话呢!”
“啊?什么?”钱浅从瞌睡中惊醒。
“我问你,将来想找个何等身份、何等品貌的夫婿?”
钱浅嘴唇轻轻蠕动,声调里夹着薄薄的凄凉:“我没有将来。”
沈望尘再度怔住,良久,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总是这副颓丧的模样,真让人拿你没办法。”
钱浅继续瞌睡,半点反应也没有。
沈望尘自顾自道:“我从前想过很多次,要找个怎样的妻。是热情似火,还是柔情似水;是聪明睿智,还是单纯可爱;是明艳张扬,还是沉静内敛。可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个具体模样。”
他看着她瞌睡的模样笑得温柔,目光里带着不易觉察的贪恋:“但最近,我觉得那个模样,变得越来越清晰了。你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么?”
钱浅抱着靠枕睡得身子歪斜,沈望尘轻轻接住她的肩膀,托着她的头,小心将她放躺。
她却突然努力给眼睛撑开一条缝,迷瞪道:“嗯,我在听呢。”
“躺着听就好。”
沈望尘带着从未露出过的暖笑,扶她躺在枕头上。
钱浅舒服地咕哝一声,抱着靠枕,舒展开眉眼。
沈望尘细细端详着她的睡颜,直到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她呀,是个很有趣的人。有时认真,有时荒谬;有时淡定,有时很疯;有时温柔,有时又很丧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又柔弱强大,能包容万事万物。”
他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弄到耳后,继续道:“她不知道,她目空一切、八风不动的样子有多迷人;她也不知,她直抒胸臆、毫不掩饰的洒脱,有多令人倾倒。你说,这样高冷清绝,独立于尘世之外的人,我该如何俘获?”
沈望尘凝望着钱浅,狭长的丹凤眼里缱绻着无尽的迷恋。
他俯过身去,在她的脸颊轻轻印上一吻,然后躺在了旁边,近在咫尺凝视着那恬静的睡颜,久久不舍得眨眼。
皎洁的月色透过打开的窗户涌进来,倾泻一室流光。
*
烈阳霸道赶走盛春的柔和,天气转眼变得燥热。
帝后、皇妃们照旧去皇家别苑避暑,淑妃特地召了姚菁菁同去,说山中无趣,她性子活络,陪伴左右好能解闷儿。
钱浅明白淑妃的心思,很识时务地让出空间,再三坚持有事要忙无法同去,云王也没太勉强。
徐芷兰以父亲身子不好要侍奉为由,也没跟昌王和正妃同去。
钱浅没说谎,她是真的有事要忙。
如今手中已有很可观的一笔银钱,早已托各处牙行寻觅着合适的良田了。正好趁着云王不在,把挑选出来的几处良田去实地看一看,把事敲定。
徐芷兰得空来看钱浅,便陪着她一起看。
京都的耕田也比青州翻上几番,但总归没有城中的宅子那么离谱。更令人惊喜的是,有个富户要举家迁走急需用钱,将手中的几十亩良田近乎半价出手,条件是必须直接付清钱款。
那几十亩良田的位置、大小都非常合适,价格又如此划算,钱浅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种捡漏儿的运气,立即就把事情敲定了。
有徐芷兰的王妃身份在,官府过户手续也顺畅无阻,牙行也不敢动歪心思,连中间费也给打了对折。
绵绵如今有手艺,还有宅子、有产业,一生衣食无忧。
钱浅无事一身轻,心情大好,为了感谢徐芷兰帮忙,亲自弹了几首前世熟悉的曲目。
徐芷兰本就痴迷音律,家中还有琴行做产业。
听完几曲当场惊为天籁,提出想与钱浅一同合开个乐坊,将这些天籁之音奏给世人。
第97章 浮生乐坊 惊世乐曲
徐芷兰的提议很让钱浅心动。
她一直在记录着那些记忆深刻的曲目, 已经整理了好几册。焦躁、崩溃、陷入痛苦难以自拔时,全靠疗愈人心的音乐作慰藉、用跳舞去发泄情绪了。
这些本就是想要留给这个世界的。
原计划是留给绵绵,以后流落到谁手中也无所谓。与徐芷兰结识后, 她便动送给徐芷兰的念头。将乐曲交到喜爱音律之人手中,才是这些音乐最好的归宿。
如今绵绵安顿好了, 她最大的遗憾便是这些乐曲的巅峰或许永远无人探知。毕竟单一乐器过于单薄, 很多大气激昂的曲目, 很难用某一乐器演绎出精髓, 就算她学会多种乐器, 也无法完成一人合奏。
倘若有机会能与同样爱好音律的人,共同努力将这些传世之曲的精髓合奏出来, 实乃一大幸事!那她这一世也算勉强圆满了。
只是想起宋十安到处求稀世曲谱, 钱浅怀疑他是否在通过这种方式寻找她?
那就算拿掉给他弹奏过的那几首,他是否也会起疑?
踌躇之际,云王和姚菁菁突然回来了。
二人此次避暑之行,不到一月就草草结束, 也不知是不是吵架了?但他俩没说,钱浅也就没多嘴去问。
姚菁菁听徐芷兰说想跟钱浅一起开个乐坊,但钱浅还没想好,立时就兴奋了。
徐芷兰柔顺内敛, 钱浅说考虑考虑, 她便静静等着。姚菁菁却是目标性极强的人, 想做的事、想爱的人都大胆出手,非要看到结果才肯罢休。
于是姚菁菁开启死缠烂打模式, 对钱浅威逼利诱,又上演苦情戏码,缠得钱浅不得不点了头。
钱浅的积蓄都置办那几十亩良田了, 实在拿不出钱跟她们一起合伙了。她提出让她俩出资合伙,自己提供技术支持,反正她只想将那些音乐演绎好,没想着通过这个赚钱。
但姚菁菁和徐芷兰都不肯,说这些曲子都是妙音仙乐,单凭这些就足够她入股,她们二人还占便宜呢!
钱浅推托数次,一再声明这些曲子不是她所创。可二人说若无这些曲子便没有这家乐坊,曲子通过她呈现出来,又怎能让她置身其外?
姚菁菁还当她是担心最后赔钱会负担不起,又承诺赔了钱自有她和徐芷兰担着,绝不让她承担半分。话说到这份上,钱浅也只得答应了。
三人一同去选乐坊的位置,钱浅一眼看中一栋建在湖畔的三层高楼。
这里原是座青楼,装修有些老旧了,若重装一遍是笔不菲的开销,加之租金不便宜,干脆就不干了。
钱浅看重这里,是因楼体建在湖畔,清静优雅。楼后还向湖中延伸建了个小码头,一艘飞檐雕栏的双层彩舫便停在码头之上。彩舫上设小楼敞轩,身处其间,有随波荡漾之感。夜晚亮起灯笼,画舫凌波宛若秦淮美景。
姚菁菁本不想在这种烟花之地开店,但钱浅和徐芷兰都说好,她也就答应了。
三人万万想不到,具体商谈的时候,云王竟以东家的身份来了,三人才知道原来这处地方是卓家产业。
王宥川嘲笑姚菁菁几人:“哼,看你们这几日鬼鬼祟祟的,就知道你们有事瞒我。想不到吧?”
“算了,我们再去找其他地方!”姚菁菁翻个白眼转身就走。
王宥川赶紧服软:“我出钱出力出地方,加我一个你们绝对没损失!”
这么占便宜的大好事儿,姚菁菁果断答应了。徐芷兰迟疑地看向钱浅,可钱浅本就不出钱,不好多说别的,便说听她们的。
乐坊至此有了四位东家,契约上约定四人平分占比,钱浅依旧写的是绵绵的名字。
当然,也没有让云王独自付出全部。
云王出地方,免租金,姚菁菁和徐芷兰合出装修的钱。钱浅帮她们一笔一笔全记好了,约定等赚了钱,先把铺子的租金、装修花费都填上,再进行利润分红。
沈望尘如今虽是虚职,无甚公务可忙,但也收敛了从前不学无术的姿态。亲手毁掉的名声,总要一点点小心赚回来,加之皇后的威胁,也不敢与几人来往得太密切,只让吕佐帮他关注着钱浅的动向。
“最近几人成日待在徐家的琴行,与琴行的师傅们研究什么鼓、琴啊之类的东西,弄出好多乐器,我都没见过。”
俯在案头上的沈望尘,一手拿着历史战役详录一手拿着兵法,两相对照着看,闻言抬头笑道:“宥川居然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吕佐嗤道:“他连鼓的种类都分不清,纯粹是跟着凑热闹。不过乐坊估摸再有十来天就能完工了,到时开业庆典,定会请你过去的。”
沈望尘点点头:“嗯,到时看看她们能折腾成什么样吧!”
吕佐见他埋首苦读,踌躇良久还是欲言又止。
沈望尘察觉,抬头问:“还有何事?”
吕佐只好说:“先前逍遥不是给她妹妹买了几十亩田吗?我觉着那耕田的位置和售价颇有蹊跷,就去查了下。最后查到是一个叫孙烨的人去寻的良田,与主家谈好价格,又付了部分银钱,然后交代牙人把田契拿给逍遥和徐王妃的。”
沈望尘微微蹙眉:“那孙烨是何人?”
吕佐道:“安庆侯府的人。”
沈望尘脸色瞬间冷了下去:“逍遥要了他的东西?”
吕佐摇摇头:“她应当并不知情。那孙烨从头到尾都没在她跟前露过面,也不许卖田的人提起他。我见宋十安在街上偶遇过逍遥一次,二人看起来客套得紧,寒暄两句便分开了。”
沈望尘眸底划过一抹暗芒,吩咐道:“继续留意宋十安对她的动作。”
*
正值盛夏,但京都城人人都听闻,京西翡月湖边新开了一家浮生乐坊。
这浮生乐坊开业当日,擅不同乐器的一众乐师合奏了五首曲子,令所有到场之人惊聆仙音!
京都作为大瀚都城,且科考最终的殿试由内阁重臣评选,本就是举国顶尖的文人骚客荟集之地。无数自诩才情俱佳的才子佳人、千金贵女们,都喜欢以诗词会友、以音律画作觅知音。
几首闻所未闻的惊世乐曲,使浮生乐坊在短短三日间脍炙人口,瞬间引爆全城。
上至王孙贵胄、朝中重臣,中至贤人雅士、才子才女,下至烟花之地、瓦舍伶人,纷纷接踵而至,汇聚到这翡月湖畔能传奏出仙乐的浮生乐坊来。
浮生乐坊装潢风雅,房顶上斜斜的坠着各式乐器。
各种各样的二胡、琵琶、唢呐、琴、瑟、筝、笙、箫、笛、埙、钟、鼓等,还有许多地方小众乐器,甚至还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的手拉琴。
乐坊的乐师每日上午会演奏一个时辰,下午演奏一个时辰,晚间演奏两个时辰。
一楼大堂是散座。
大堂正中间巨大的高台上,伫立着一架编钟,一架编磬,旁边还放着琴、筝、箜篌和鼓。乐师们会坐在高台上面演奏,客人们坐在散座上喝茶品酒、吃点心赏乐,十分惬意享受。
二楼是雅座隔间,能俯瞰整个大堂。
三楼则是一间间雅室,做得十分隔音,可供客人们与友人小聚,品茗赏曲。
河畔的彩舫供世家子女包场宴请,可以自行点曲子,让乐师们单独演奏。
因为生意太过火爆,浮生乐坊不得不对外限制客人数量,坐满了便不再让人进了。
这当然限制不了乐坊的几个东家。
三楼同锦绵阁一样,单独辟出了一个房间,供几人休息、消遣,探讨曲子。
姚菁菁觉得她白白占了便宜。
乐坊的装修方案大都是钱浅的主意,那些惊世之曲的曲谱也多是钱浅奉上,每曲的乐器合奏方案也靠钱浅一遍遍尝试再敲定。
徐芷兰擅音律,能熟练弹奏各种乐器,乐坊的许多乐师雅士,都是徐芷兰帮钱浅去沟通培养,合力呈现出她最想要的韵律和精髓。
姚菁菁不禁觉得自己很没用处,跟王宥川一样是个只会添乱的主儿。
钱浅却说歌舞不分家,若她愿意,可以找几个舞者,组个舞团来配合乐曲表演,会让乐坊更上一层楼。
姚菁菁犹疑,觉得歌舞表演是青楼才干的事,乐坊做这个未免掉价。
钱浅没说什么,只是在乐师在大厅排练的时,随着音乐的节奏即兴舞了一曲。
徐芷兰看呆了,问姚菁菁:“你看出来了吗?”
姚菁菁愣愣地说:“举重若轻,刚柔并济。舞蹈竟可以如此有风骨?”
徐芷兰感叹道:“真是英姿飒爽,又自由飘逸!我从来都不知,跳舞是一种松弛自在的享受!”
姚菁菁呆呆地说:“原来,她不是名号逍遥。她本身,就是逍遥……”
钱浅气喘吁吁坐到姚菁菁面前,“青楼的歌舞大都为了讨好谄媚,或是想征服客人。其实舞的初衷是为抒发心绪、表达情感。若你无需用舞技去讨好征服任何人,只为表达自己、展现自己,你会愿意跳吗?”
姚菁菁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满眼冒着小星星连连点头:“我愿意!”
钱浅被她吓得后退一步,忍不住怀疑:我刚刚……不是在求婚吧?
第98章 讹诈 傻瓜,你喜欢我。
姚菁菁自此又辟出一间屋子开始培训舞师, 钱浅也会跟着指点,与她们交流些基本功、探讨编舞动作。
自乐坊开业后,宋十安经常独自前来, 三楼雅室没地方时,便会请求姚菁菁、徐芷兰或钱浅收留。
姚菁菁和徐芷兰都当宋十安是钱浅的救命恩人, 加上他实在太受人瞩目, 放在一楼散座只怕要生出乱子, 便让他在她们自留的房间小坐。
徐芷兰与宋十安搭话:“从前不知, 宋侯还是喜好音律之人。”
宋十安神色平淡而温和:“从前的确对此不曾涉猎。是一位对我很重要的人, 教会我感受其中的美妙,此后才开始喜欢音律。”
钱浅愈发怀疑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可他像往常一样客套地唤她逍遥姑娘, 从不攀谈也不靠近,于是又拿不准。
因浮生乐坊一座难求,雅室订位已排期到一个多月后了,故而如今能在浮生乐坊宴客, 是件极有面子的事。
云王经常呼朋唤友邀人前来,沈望尘也仗着与几人交情颇深,时不时要吕佐通知钱浅给他留房,搞得姚菁菁十分不快, 总要得罪人去给他们腾房。
云王行事高调, 姚菁菁家世高、人缘也很好, 外人都只知云王和姚菁菁是这浮生乐坊的东家,却不知徐芷兰和钱浅。
只有乐坊的乐师和舞师知道, 昌王仲妃徐芷兰擅音律,太傅千金姚菁菁善舞,还有又擅音律又善舞的逍遥居士, 才是这间乐坊真正的主人。
云王这个东家在乐坊内部地位十分低下,完全没有他说话的份,姚菁菁和徐芷兰又都听逍遥的话。自从姚菁菁半开玩笑地跟乐坊的诸人说,若没有逍遥便没有这间浮生乐坊,更没有乐坊如今的盛况,乐坊众人便开始称呼钱浅为逍遥坊主了。
钱浅从不登台表演。
她除了跟徐芷兰和乐师们排练曲子、跟姚菁菁和舞师们排练舞蹈,就是给云王写书了。
第三册书已经完成,钱浅猜云王大概很满意她还没忘了本职工作,对她格外宽容。
如今有了乐坊这个休闲雅致的地方,几人平日大都会待在乐坊,她去云王府的次数少了许多。
这倒给了宋十安更多机会,可以厚着脸皮来蹭房间,哪怕钱浅与他并没什么交流,光是能看着她,听她说说话,也觉得很知足。
这天,宋十安又来蹭房,徐芷兰叫人端来了两份在井里湃的足够凉的果子,她跟钱浅一份,给宋十安端去一份。
夏日喝凉茶,再吃口冰冰凉凉、汁水充盈的果子,惬意舒服得很。
许是因为体寒,钱浅比一般人更耐热。她与徐芷兰挨在一起,探讨着哪一段该用什么乐器好,徐芷兰则需要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把切好块的水果送入二人嘴里。
两个姑娘小声谈论着,时不时笑一笑。宋十安坐得不动如风,似是在认真聆听楼下的音乐,不敢让人发现他偷偷飘向二人的眼神。
云王不问自入,打断这惬意的时光。
看到端坐于此的宋十安,王宥川心中警铃大作:最近怎么总能看见他?
他扯过蒲团坐到钱浅对面,用身体挡住二人之间的视线,问钱浅:“你没事做了?”
“王爷是有事要吩咐?”钱浅不明所以。
王宥川一噎:“本王能让你做什么事?”
钱浅道:“比如熏衣服啊。”
“什么?”王宥川没反应过来。
钱浅解释道:“先前我刚去云王府的时候,你见我没事做,就扔了一件袍子给我,让我去熏瑞麟香。”
“有么?”王宥川显然不记得了,好奇地问:“你怎么说的?你不干?”
钱浅道:“我说我知道了。”
王宥川瞪大眼睛:“你还真给我熏了?想不到你居然这么实诚!”
钱浅眨眨眼睛:“我没有啊!”
王宥川撇嘴:“阳奉阴违!”
钱浅无辜道:“我说的是我知道了,又没答应去给你熏。”
王宥川再次噎住,他不想宋十安看他笑话,于是转移话题说:“过几日立秋,咱们去游湖,叫上望尘表兄。”
钱浅望向窗外,脸上写满了拒绝:“很晒诶。”
王宥川瞥了眼宋十安,朝她气骂道:“成天闷在屋里,等着进屋抢劫的看上你吗!”
钱浅听出他不痛快,但懒得探究原因,不情不愿地应道:“是是是,谨遵王爷吩咐。”
宋十安察觉到云王充满敌意的眼神和话语,却未做任何表示,用垂头喝茶的动作遮掩住了眼中闪过的一抹精光。
*
绵绵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在家附近的巷子口等王宥言。
二人约定好了时间,大多数时候王宥言都会到,一路步行将绵绵送到锦绵阁后巷。晚上也会在后巷等着绵绵,陪她一起走回家。
偶尔他有事不能来,过了约定的时间,绵绵就会自己去铺子或者回家。
今晨王宥言又没来,绵绵便自己走了。
王宥言匆匆赶到没见着人,赶紧顺着惯常的路线去追。
绵绵今日很倒霉。
她走路一向小心翼翼,永远绕着人走,从不与人靠近。今日却有人提着一篮子鸡蛋碰到她,篮子突然落地,鸡蛋也摔得稀碎。
虽然那老妇人是用篮子碰的她,也足够把她吓得够呛。
何况那老妇人还当场大嚷大叫,硬说是绵绵把她的鸡蛋篮子撞翻的,又说这是准备孵小鸡的蛋,那日后就是一只只下蛋的鸡,要求绵绵按鸡赔钱。
绵绵被人群围住,吓得语无伦次、手足无措,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王宥言一眼就看到人群中间的绵绵,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瞬间热血上涌。他冲进人群一把将绵绵搂进怀里,抬脚就将欲动手抓人的老妇踹得躺在地上。
老妇人哎呦哎呦惨叫,身旁立即有两个壮汉就撸起袖子要上前。
王宥言瞪着猩红的眼睛,咬牙切齿对几人道:“我连跟她大声说句话都不舍得,你们怎么敢!”
二人当然没能近身,跟在王宥言身后的侍卫,唰唰几下就把两个壮汉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王宥言厌恶地睨了三人一眼,对侍卫吩咐道:“把这几个讹诈的败类送去京都府衙。告诉知府,本王不想再在京都城见到他们!”
侍卫领命去了。
绵绵被王宥言紧紧按在怀里,他又揽着她的腰,半搂半抱地带她来到僻静的地方,急切地问:“绵绵,你怎么样?”
绵绵还没缓过神,紧紧抱着他,良久也不撒手。
王宥言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就快跳出丧嗓子眼时,绵绵突然松开手。
她的小手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嘟囔道:“呼……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王宥言吞咽下口水,扶住绵绵的肩说:“是我不好,我迟到了。我保证日后绝不会让你独自一个人走了,好不好?”
绵绵凝望着王宥言关切的眼睛,心里升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但还是摇摇头拒绝:“我可以的。姐姐说,凡事不能只想着依靠别人。我现在胆子已经很大了,姐姐说多锻炼锻炼对我有好处。”
王宥言早已习惯她三句不离姐姐,只好说:“绵绵,我不是别人。我会和你姐姐一样对你好的。”
绵绵笑着说:“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每次都会给我买好吃的,今日还帮了我。姐姐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我亲手给你做一身衣裳当做谢礼,你看可好?”
王宥言眼里闪过奇异的光:“你要亲手给我做衣裳?”
绵绵重重点头:“嗯!我手艺很好的,姐姐说我做的衣裳是世上最好看、最好穿的呢!”
王宥言揉揉她的头说:“好呀!”
晚上,绵绵打开后门,王宥言如约而至。
其实他早就来了,只是店里还有人,他便没出声,静静地立在后巷,等着那个小鹿精来找他。
“等久了吗?对不住。”绵绵将他引到楼上她的房间里,为他量尺寸。
王宥言心跳如鼓擂。
他也很抵触与人接触,但绵绵碰他,他却只觉得舒服和快乐。
绵绵一边记录一边说:“你也太瘦了些,要好好吃饭呀!姐姐说,吃得好、吃得饱,才能长得高、长得壮,才不容易生病。”
王宥言盯着她圆圆的眼睛,蛊惑道:“那以后你与我一起吃饭,我就多吃些,好不好?”
绵绵正将皮尺环过他的胸,听到了他胸如鼓擂的心跳,莫名失了神。
“绵绵?”王宥言见她不出声,偏头看她。
二人凑得更近了,绵绵心突然跳得很快,没由来的手脚有些软。
她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抬手摸向自己的额头。
王宥言看她的动作心里一紧,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你怎么了绵绵?”
绵绵用手背贴贴发烫的脸颊,又揉了揉心口说:“我不知道。可能是发热了,脸很热,心脏也不舒服。”
“你发热了?什么时候的事?”王宥言又惊又急,拉起她的手说:“我带你去看郎中!”
绵绵摇摇头拒绝,懵懂地说:“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应该没事,我待会儿坐一下就好了。”
王宥言犹豫地放开手,顿了顿突然想到什么,弯腰仔细地观察起她的脸,然后噗嗤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绵绵不解地问。
王宥言伸手摸上她的小脸,用掌心托住她的半边脸颊,笑着问:“这样,是否更热了?”
果然,被他触碰到的地方更烫了,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
绵绵连连点头:“是呢是呢!”
王宥言忍不住笑开了花,轻声诱哄道:“傻瓜,你喜欢我。”
第99章 绵言互许终身 只要姐姐同意,咱们就成……
喜欢两个字, 让绵绵瞬间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心动吗?姐姐话本里写过的!可是,心动的感觉为何跟发热这么像?”
王宥言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解释。
绵绵歪着头问:“那宥言你, 对我心动了吗?”
王宥言笑容灿烂,认真深情地说, “我早就对你心动了。从见你的第一面, 就心动了。”
他将绵绵拉进怀里, 将她头按在自己胸膛之上, 哑声道:“绵绵你听。这颗心, 为你而跳。”
绵绵红着脸,羞涩地环抱着他, 听着那如敲鼓般的心跳声。
王宥言沉浸在两情相悦的喜悦之中, 绵绵却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苦着脸问:“你家很有钱吧?我家门第不高,咱们不般配。”
王宥言愣在原地。
这个小鹿精, 你说她懂吧?好像懂得也不多。你说她不懂吧?她又好像什么都知道点儿。
绵绵沮丧地说:“我姐姐对一个不般配的人动了心,伤心的差点死掉。我不要像姐姐那样。”
王宥言的手微微紧了紧,拉过绵绵的手说:“绵绵,你知道的, 我父亲不喜欢我, 我母亲只会打我。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你放心, 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我,肯定不会阻拦咱们在一起的。”
绵绵早就听他说过家里的事, 天真地问:“真的吗?”
王宥言道:“真的,我保证,我发誓, 这辈子绝不会让你伤心的!”
他将绵绵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上,语调带着蛊惑:“绵绵,你喜欢我,我也心悦你。等你下月及笄,咱们就成婚,好不好?”
绵绵羞涩地笑了,点头应道:“嗯。只要我姐姐同意,咱们就成婚。”
王宥言心头一跳,试探地问:“若是你姐姐不许你跟我在一起,你就不要我了么?”
绵绵犹豫了片刻,又很有信心地说:“不会的宥言!我姐姐对我很好的。我喜欢的东西姐姐都直接买给我,她说不论任何东西,只要我想要就是理由。我喜欢做衣裳,她就给我开了锦绵阁,我喜欢你,姐姐也一定会让我跟你在一起的。”
王宥言担忧道:“可是,外面的人都不喜欢我,你姐姐一定也听说过的。”
绵绵认真地说:“我姐姐说,别人的说法建议都是参考而已,我不开心就不用参考,听凭自己的心意就行。我想跟你成婚就是我的心意,姐姐肯定不会阻拦的!”
王宥言终于露出笑意,“你姐姐对你真好。”
“那当然!”绵绵自豪地炫耀:“我姐姐可厉害了,书读得好,字也写得漂亮,还会弹琴跳舞。她什么都会教我,也从不逼迫我做任何事。姐姐说我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值得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她总说,要让我开开心心、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呢!”
王宥言笑着拥住她,说:“我也这么觉得。绵绵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我一定会让你开开心心、无忧无虑过一辈子的。”
绵绵脸又红了,带着羞意的模样煞是可爱。
王宥言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轻印上一吻。
绵绵紧张地连喘息都忘了,还是王宥言拍着她的背哄道:“傻瓜,你要憋死自己吗?”
他给绵绵顺气,对她说:“这是咱们互许终身的印记。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了,我也是你的了。”
绵绵眨眨眼,苦恼道:“可是,我还没介绍你跟我姐姐认识呢!”
王宥言哄道:“不用担心,我见过你姐姐。你先不用告诉她,等我做好准备,咱们给她一个惊喜,好不好?”
“嗯!”绵绵扬起灿烂的笑脸,“反正你父母也不喜欢你,你就不要跟他们一起住了。我家有空屋子的,等我们成婚了,你就住我的屋里,我跟姐姐去住正屋,咱们一家人一起生活!”
王宥言再次傻住了。
他现在真的很想好好认识一下那位姐姐,是怎么把这个小鹿精教成这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晚饭后,绵绵快速扒拉完饭,蹦蹦跳跳地回房去做衣裳。
钱浅狐疑看向夏锦:“铺子有什么开心的事儿吗?我怎么觉着绵绵最近有些高兴过了头?”
夏锦不以为意:“铺子生意好,孩子开心呗,成天乐乐呵呵的多好!像你似的?乐坊生意那么好,还成天苦大仇深的,跟人欠你钱似的!”
钱浅无奈道:“说什么你都能拐过来训我两句。”
*
清风裹着蝉鸣掠过枝头,正午阳光仍炽,却多了丝穿透云层的爽利。
云王一行浩浩荡荡,去郊外游湖。
路上,恰好遇到巡营归来的宋十安,众人打招呼,客套了几句。
徐芷兰近日常见他,便随口相邀:“宋侯若有无旁的事要忙,不妨与我们一道去放松消遣。”
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句客套话,偏偏宋十安却欣然应邀:“那就叨扰诸位了。”
话音落下让好几个人都愣了。
王宥川几乎瞬间就变了脸色,姚菁菁怕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抢先道:“那就一道吧!宋侯跟着我们就是。”
沈望尘的眼里闪过带着嘲意的不悦,瞥了钱浅一眼。
钱浅没吭气儿。
她大概猜到,宋十安应是知道她就是钱浅了。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不直接问,问她为何离开、问她为何不愿与他相认,但不问更好,因为她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若说两年前,她还能在他的鼓励下,想冲动任性一回,好好与他爱一场。如今又过去两年,她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徐芷兰心思细腻敏感,很快就察觉到她失神低落,小声问:“怎么了?”
钱浅勉强牵出一抹笑容:“没什么,在想事情而已。”
又坐了许久的马车,才来到那片湖。
那湖不算小,却是一片野湖,并没有正经的路,只能沿着人走出的小土路往湖边去。
姚菁菁被刮破了裙子,气得骂王宥川:“你找的这什么破地方?这么难走!”
王宥川不免委屈:“我可是打听了好些人才找到这世外桃源的!虽然路不好走,但风景绝美!”
果然,穿过难走的密林,一片澄净的湖出现在众人面前。
立秋的日头仍烈,岸边绿树成荫,湖光山色尽收眼前,的确美不胜收。
先一步到此的徐祥正带人在湖边搭着帐篷,跟王宥川禀报说:“王爷,附近的村子我都寻遍了,只有这艘船最大,其他都是小舟。游湖、钓鱼是够了,可没法睡人。所幸这湖不大,咱们玩够了在湖边帐篷睡也挺好。”
湖光山色,垂钓野营,听起来就有意趣,姚菁菁心情顿时好起来。
因为没有栈道,昨夜又刚下过一场雨,往湖边船上去的这段下坡甚是泥泞。
戚河先行一步,扶着王宥川小心翼翼地下去。
姚菁菁跟在王宥川身后,徐芷兰、钱浅跟在后面。沈望尘抢在宋十安前头跟上了钱浅,宋十安只好走在最后。
钱浅走得小心翼翼,却仍是一滑,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去。
宋十安手一紧,但无奈中间隔了人。
沈望尘抬手将她托进怀里,语气故作亲昵地说:“小心点儿。”
钱浅挣开他重新站稳,沈望尘却没松手,仍是扶着她的肩。
钱浅刚想说不用扶,这摔也摔不坏,就见王宥川脚下一滑,自己坐倒不说,还踹倒了前面的戚河。
戚河趴在王宥川的身上吓得嗷嗷叫,大约不是害怕摔疼,更多是害怕压在王宥川身上,把王爷当肉垫了。
二人伴随着惨叫,齐齐滑到水边,滑稽无比。
王宥川下半身直接戳进水里,戚河连滚带爬从他身上起身,蹚着水把人扶起来。
王宥川本来很气闷,觉得在姚菁菁和钱浅面前丢了人。结果回头看姚菁菁和钱浅笑得花枝乱颤,便推开戚河说:“无妨,她们乐意看,本王摔给她们看就是!”
姚菁菁捧腹大笑,前仰后合的,结果乐极生悲,脚下一个不稳也滑了下去,把刚站起来的王宥川又再次踹回水里。
钱浅先前只是忍俊不禁,姚菁菁这下却是让她瞬间笑开了。
沈望尘俯视着她,抬手勾过她的鼻尖,笑嗔:“幸灾乐祸!”
这动作和语气实在太过暧昧,钱浅都愣了。
从前倒是见过他与那些青楼女子举止亲昵,可在她面前却还算规矩,行为举止从未逾矩过。
这是领官职后收敛本性太久,憋出毛病了?
钱浅压下怪异之感,挣开他的手,往前两步跨过徐芷兰,说:“芷兰,我扶你吧!”
宋十安微微蹙眉,眼睛在沈望尘和钱浅之间游移了两轮,神色有些凝重。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已看出钱浅对云王无意,这才厚着脸皮凑上来,想再争取一下。
突如其来的插曲让他意识到,对手,不止云王一人。
但沈望尘……还不如云王。
钱浅和徐芷兰牵着手,小心翼翼地走,总算顺利到了湖边。
姚菁菁身上全是泥,正在抱怨不停,可王宥川和戚河更惨,不止有泥,身上还湿了大半。
钱浅安慰姚菁菁:“无妨。咱们本就是来游湖的,待会儿还要玩水呢,早晚要湿的。你脱下来,我给你搓两把,搭在船上一会儿就干了。”
姚菁菁一听立马笑了,乖乖脱去脏衣裳。
王宥川也连忙脱了外衣递给钱浅:“我也要!”
徐芷兰伸手去接:“四弟,我帮你洗。”
王宥川只想让钱浅给他洗,正不知该如何说,沈望尘便抬手夺过衣裳扔给戚河,“有戚河在呢,哪里用得着人家姑娘们动手?”
戚河满脸堆笑:“是是是,小的给王爷效劳!”
王宥川气闷,忿忿瞪了戚河一眼,独自爬上船。
第100章 郊外游湖1 再次动心
钱浅将姚菁菁沾了黄泥的地方在湖水中揉搓几下, 湿泥很快就掉了,又多搓了一会儿,看着印子不怎么明显了, 就拧干了水。
站起身时,眼前突然一黑, 所幸沈望尘和徐芷兰一直站在她旁边。
徐芷兰是知道她这毛病的, 直接扶住她。
沈望尘更是一把薅住她后脖领子, 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徐芷兰宽慰道:“没事, 逍遥每次蹲下起身都会眼前都会黑上片刻, 我偶尔也会,没什么大问题。”
两息过后眼前便恢复了, 钱浅抬眼就看到宋十安紧张的神色, 轻声道:“没事,就是起猛了而已。”
说完也不知这话是在对宋十安说,还是在对沈望尘说,但总归是说了。
沈望尘将薅她领子的手转而扯住她的胳膊, “就你这小体格,吃多少好东西也补不回来。”
几步来到船边,沈望尘踩在一块大石头上跳上船,刚想回身接钱浅, 早先上船的王宥川已率先一步伸出手。
“来逍遥, 我拉你。”
钱浅看了一眼沈望尘半伸未伸的手, 又看了一眼王宥川递来的手,扶着徐芷兰说:“芷兰, 你先上。”
徐芷兰搭着王宥川的手跳上了船,王宥川再次向钱浅伸出手。
钱浅把给姚菁菁洗好的那卷衣裳放到王宥川手里,直接自行跳上了船。
沈望尘看王宥川难掩失落, 微不可察地笑了下,抬眼却看到宋十安正审视着他,于是自然地朝对方伸出手:“宋侯,我拉你一把!”
宋十安说了声“不必”,就绕过他的手跳上去了。
钱浅叫王宥川和戚河把湿鞋子脱了,晾在船头,又把几人的湿衣裳展开甩了甩,搭在船舷上。
王宥川见宋十安突然朝钱浅身后快速一扬手,像要袭击她似的,下意识喝道:“你干什么?!”
宋十安一击即收,待钱浅闻声回头时,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钱浅莫名其妙地看向王宥川,又看了一眼宋十安。
王宥川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宋十安浅笑着问:“我来帮你?”
“不用,这就好了。”钱浅淡淡婉拒,把最后一件衣裳搭好扯平。
沈望尘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却在垂眸时,眼底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他看得分明,刚刚宋十安扬手过去,是打掉了一只突然飞来的虫子。
连她怕虫子都知道。
徐祥和吕佐很快放好东西,跟着上了船,二人划着船,游向了湖中心。
船上的东西备得很全,几人喝茶、赏景,吃了会子点心,将船停在了一处景观不错的地方。
姚菁菁拉着钱浅和徐芷兰坐到船尾,三人脱下鞋子,晃着白白嫩嫩的脚丫吹风。
钱浅望着湖面吟道:“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
姚菁菁正在思考着如何对诗,却不知王宥川何时悄悄摸到三人背后,突然暴喝一声,吓得徐芷兰一哆嗦,姚菁菁更是尖叫一声直接掉进湖里!
“菁菁!”
钱浅条件反射就要下去救人,却被宋十安按住肩膀。他一把将王宥川推了下去,这才对她笑说:“姚姑娘会凫水,云王水性也十分不错。”
果然,姚菁菁与王宥川在水里打成一团,大骂道:“你有病是不是?!”
沈望尘脱下外衣朝几人走来,“走啊!一起下去玩。”
徐芷兰抬手拦在钱浅身前,“我俩不去。我不会凫水,逍遥怕凉,你们去吧!”
沈望尘坚持道:“这天儿不至于冷的,走啦!”
徐芷兰仍是拒绝:“不行!她染了风寒怎么办?”
沈望尘还要再说,宋十安却突然插嘴:“我陪郡王一起下水可否?定让郡王尽兴。”
沈望尘凝着宋十安不说话,笑容轻佻中带着玩味。
钱浅出言劝阻:“别了。咱们都带衣裳了,宋侯没……”
她话音未落,沈望尘突然歪头对宋十安说了声“好啊”,就猛地扑抱着宋十安摔进湖中!
宋十安完全没防备,打横摔进湖里,身上还趴着沈望尘。二人的重量砸出了巨大的水花,溅了钱浅和徐芷兰一身。
钱浅心里一紧,紧张地看向水面,好在二人很快就一同浮上来了。
她无语地看向沈望尘,语气难掩斥责之意:“你干嘛这么突然?至少也要等宋侯脱了衣裳和鞋啊!他又没衣裳换。”
宋十安抹了把脸上的水,笑容清浅地宽慰她:“无妨的。今日天气好,晾晾就干了。”
钱浅朝他伸出手:“你先把衣裳和鞋脱下来,我去晾上。”
宋十安目光中带了抹讶异和惊喜,笑容逐渐放大,注视着她说:“好。”
那样明朗而欣喜的笑容,睫毛上的水痕反射着日光落进眼中,在绮丽风景的衬托下更加炫目。风吹过湖面,将他悬在下巴上的晶莹水珠带走,坠入钱浅的心海。
那失神的模样尽数落入沈望尘眼里,常年挂在脸上的轻佻笑容,竟带隐隐带出狰狞之意。
吕佐正好脱好了衣鞋想下水,发觉沈望尘眼中的敌视,故意在钱浅和宋十安身边跳下,扑出很大的水花。
宋十安眼疾手快举起刚脱下的衣裳,挡下扑向钱浅的大部分水花,而后才把衣裳递给她。
姚菁菁为钱浅抱不平,径直朝吕佐脸上泼去一捧水,“你故意的是不是?!戚河、徐祥!给我泼他!”
“来啦!”戚河呼应,直接朝吕佐所在的方位跳了过去,与吕佐战到一起。
徐祥不会凫水,就拿船桨朝吕佐和沈望尘撩水。湖里有王宥川、姚菁菁和戚河,船上还有徐祥,沈望尘和吕佐被泼的节节败退。
钱浅接了宋十安的衣裳和鞋,拧干搭到船边,又坐回来看他们打闹。
宋十安没加入战局,只是停在离钱浅近一些的地方,跟她一起看热闹。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朝宋十安泼了水,吕佐趁机嚷道:“别漏了宋侯这个看热闹的!”
火力瞬间就转移了。
宋十安眼见水花纷纷朝他袭来,突然一个猛子扎下去,又从距离钱浅较远的地方钻出来。不甘示弱的几人瞬间涌了上去,把宋十安泼的毫无还手之力。
徐芷兰笑吟吟道:“宋侯人真好,怕殃及咱俩,特意躲远了呢!”
钱浅都没想到这一层,不由得望向宋十安,心里涌起阵阵暖意。他还是一如既往,温柔体贴到挑不出毛病。
几人打闹了一会儿,又开始比赛谁能用一口气游的最远、谁在水下憋气的时间最长、谁游的速度最快。
比了三场,戚河能一口气游的最远,吕佐憋气的时间最长,而游得最快的竟是王宥川。宋十安三次比赛都保持第二名,稳如泰山。
玩累了,几人一个接一个爬上船。
钱浅和徐芷兰帮姚菁菁尽量拧干了身上的衣裳,又问她需不需要回岸边换一身干衣。
姚菁菁说天太热,湿着点还凉快。
见她一个姑娘家都这么皮实,王宥川也没好意思矫情回去换衣服,几人就穿着湿衣,大咧咧地坐在船头开始晒太阳。
衣裳很快就半干了,戚河又拿出准备好的卤肉和各种下酒菜,又分了众人一人一瓶酒。
知道钱浅和徐芷兰不大能喝,徐祥还贴心地给她俩备了果酒。
众人就戴着斗笠,顶着太阳坐在船板上喝酒畅聊。
吃饱喝足已是下午,姚菁菁开始犯困。
女子比男子多穿一层小衣,更不容易干透,钱浅小声对她说:“你外衣差不多干透了,一会我和芷兰帮你遮着些,你把小衣脱下来。”
姚菁菁害羞不已:“这,不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自己舒服才是要紧的。我帮你去拿外衣。”
钱浅起身去拿姚菁菁的衣裳,又顺便把其他人晾着的衣裳翻了个面。
夏衣轻,湿着时搭在船舷很稳定,但现下已差不多要干了。这一翻面,来阵风一吹,便飘起来了。
她没多想,条件反射探出身子去抓。不料脸旁突然钻出一只胳膊动作更快,一把就拽住了险些飘去湖里的衣裳,还同时按住了她的肩,制止了她的动作。
钱浅回头,鼻尖几乎要碰到身旁人的喉结和下巴。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宋十安。
她好似被刺扎到似的,下意识后撤拉开距离,谁料脚跟绊到不平的船板缝隙上,人便不受控地朝后仰去。
宋十安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背,钱浅避无可避,迎上了他的眼睛。
对视的刹那,呼吸不由自主便停住了。
他逆着光线,烈阳为他身上渡了层浮晕,琥珀色的瞳仁仿若有光在流动,温柔的简直能让人心甘情愿溺死在里头。
后背那只手掌张得很大,像个托盘稳稳支在后心,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近乎灼烫的温度。钱浅浑身像触电一般,神色仓惶弹跳出他的臂弯,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这一幕被所有人看在眼中,每人脸上的神色都不尽相同。
沈望尘微微眯眼,指尖不由自主地便聚拢到一起。
徐芷兰担忧皱眉,姚菁菁只是吃惊:“逍遥!你没事吧?”
王宥川则是怒气上脸,大步走来一把拉住钱浅走向船篷,咬牙切齿朝她吼道:“一件衣裳而已,吹掉再捞就是!你也不怕掉下去,还得再去捞你!”
钱浅惊惶初定,脚步都有些趔趄,被王宥川拽到远离宋十安的位置,一声都没吭。
直到看到姚菁菁和徐芷兰才找回神智。
她把心咽回肚子里,对王宥川和众人说:“王爷,菁菁换一下衣裳,麻烦你们男子稍稍回避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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