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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漫步 美过一切颜色


    吴婶歇了, 陈亦庭极为自然地接手了吴婶的工作,收拾家里、做饭、洗衣裳,任劳任怨不说, 还挺乐在其中。


    钱浅没那么厚脸皮,让人家一年到头不停歇, 拉着夏锦和绵绵跟着琢磨饭食、做些家事。


    她切了火腿肉片给大家吃, 夏锦和绵绵听说火腿是生肉腌成这样的, 心理上接受不了。陈亦庭家里原是大户人家, 早在书中读到过南诏这种特产, 倒是吃得挺香。


    钱浅不忍夏锦和绵绵错过美味,切片炒了菜, 又与陈亦庭瞎研究, 用带骨的部分做出了一锅不正宗的腌笃鲜,几人也吃得十分满足。


    乱七八糟的吃食种类又多又丰富,还没吃完,这个年便过完了。


    上元节后, 钱浅继续到云王府当跟班,见识到了达官贵族、豪门世家的礼尚往来。


    没有什么金银珠宝,都是名瓷字画之类的稀罕物,主打的就是一个有价无市。老话说盛世古董, 乱世黄金, 这也正说明了世道年月好, 大家才会有闲情逸致来追捧这些风雅之物。


    傍晚时分,王宥川被召进宫, 钱浅等了一会儿,估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便跟李总管说了一声先行回家了。


    路上, 天越发阴沉,随后熙熙攘攘飘起了雪花,街上零星的几个行人加快了脚步。


    这是年后的第一场雪。


    雪不算很大,片片雪花在空中飞舞盘旋,美不胜收。


    凡草木之花多出五出,独雪花六出。钱浅隔着衣袖接了几片雪花细细分辨,果真都是六瓣的形状,但每一片的模样又不尽相同,好像精灵的魔法。


    短短一会儿,路上已不见了人影,天地间陷入无尽的空茫。


    只有盏盏灯笼发出昏黄的烛光,为冰凉的雪花笼上一层暖色,带得那冰晶也跟着活泼起来。


    钱浅哼起漫步人生路的曲调,脚步也随之变得轻快,感觉灵魂都放空了。


    上一世爸爸妈妈很喜欢这首粤语歌,二人来了兴致就会在家里跳几圈,她也时常跟着黑胶唱片的节奏弹起钢琴,为爸妈助兴。歌词她从未关注过,但曲调却深深印在脑海里,与之一起的,还有那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光。


    真怀念啊!


    宋十安与副将李为走过转角,远远便看到一抹倩影自由随性地边走边跳,身形舒展闲适,惬意无比。


    天色已暗,雪花纷纷扬扬,愈显大了。


    明明该是冷寂孤单的场景,那翩然而动的影子却仿佛十分享受这片孤寂,脚步轻快得让旁观者都能感受到那股轻松和自在。


    宋十安不由得在脑海中描绘起另一个影子,忍不住想,她的舞姿是否还如当初一样舒展?


    那蹁跹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李为忍不住感叹:“真自在啊!等我把债还完了,也要这样痛痛快快地跳一跳!”


    宋十安收回思路,只是轻轻笑了下。


    李为学着刚刚那影子模样,抬脚蹦跶几下,好像哪里不对,问:“侯爷您看清了吗?那是怎么跳的?感觉就是在走路而已,怎么就能那么潇洒、那么好看呢?”


    宋十安轻轻摇摇头,继续行路,“没看会。我只会我教你的那一种。”


    李为道:“我觉得您教我的那个华尔兹,没有刚才人家跳的好看。而且人家走着路就跳起来了,也不用找伴,随时随地都能来。下回再看见我得追去问问,这是在哪学的……”


    *


    次日清晨,钱浅推开门,苍茫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美得令人窒息。


    她望着天空还在飘落的雪花,心里有些后悔。昨日戚河说云王今日要赴宴,让她也跟着去,可她当时没好意思问,会不会来接她。


    犹豫片刻,本着敬业的原则,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去上班。


    今日雪大,绵绵拿出为她新做的月白色刺绣棉披风,定要她披上。钱浅一再说会被墨水弄脏了,洗不下去,绵绵说那便用墨水全染黑了,也必须得穿。


    披风有一圈宽大的貂毛毛领护着肩颈,还能立起来护着脸挡风。为免头发碍事,绵绵又帮她把头发挽了个好看的发髻,插上根简单的木簪固定,钱浅这才顶着鹅毛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云王府赶。


    她拢紧披风,洁白柔软的貂毛立起来挡着半张脸,抗风又保暖,顶着雪竟也没觉得有多冷。


    转到云王府所在的大街上,见云王的豪华车架已然停在王府门口了,云王正站在门口瞎转。钱浅心说坏了,赶紧加快脚步,想着待会儿不论他说什么难听的话,都要忍着些,毕竟是她迟到了。


    云王神情有些焦急,口中碎碎念:“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她会不会又不舒服了?”


    徐祥正想说话,瞄着雪中眯了下眼睛:“那个,是不是逍遥姑娘?”


    王宥川定睛去看,雪花纷飞中,一抹白青色的影子蹒跚而来,在漫天落雪中显出模样。


    她头顶白雪,脸颊和鼻尖泛着微微的红,给原本苍白的小脸增添了几分动人的颜色,正踏着飘落的鹅毛,坚定向他走来。


    王宥川双眸绽放出异样的光芒,心海顷刻间掀起浪涛层层。


    钱浅走得太急,小腿一个没倒腾好跪倒在地。


    “啊……”


    她心里哀呼,我的新衣裳!


    王宥川不顾身后徐祥的惊呼,蹭地窜了出去,几个大跨步来到钱浅面前,一把将人拎起,神情紧张地上下查看,冲口而出的却是斥责:“路都走不稳,笨死你算了!”


    所幸雪很厚,钱浅见衣裳没脏松了口气。


    王宥川见她没什么大碍,架着她一只胳膊将人带到门廊下。


    钱浅被拖拽着走得更加不稳,脚步趔趄着道歉:“对不住王爷,我今日迟了些……”


    “戚河呢?”王宥川火气挺大,“我叫他去接你,你怎是自己走来的?”


    “啊?我没见着。”钱浅弱弱地解释:“可能雪太大,错过了。”


    柳眉、睫毛上的雪花凝成微小的水珠,伴随着她说话时飘出的哈气,将那俏白的小脸衬得有些朦胧。茶棕色的瞳孔闪着晶亮的光,从朦胧中透出来,带着双颊的冻红,让她整个人变得和平常很不一样。


    王宥川有些失神。


    为何她这副狼狈模样,他却觉得,美过了他所见过的一切颜色?


    钱浅见他不说话,也不知道他气消没消,试探地喊了一声:“王爷?”


    王宥川回过神,莫名有些暴躁。


    他粗暴地伸手拍掉她肩上的落雪,拂去头上的落雪时却放轻了动作,口中斥道:“笨死了!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打个伞吗?”


    让老板等久了,发发脾气也正常。但钱浅还是弱弱地解释说:“举伞会手冷,胳膊还会酸。胳膊酸就写不了字了。”


    王宥川被她气得无可奈何,从徐祥手中抢过银丝袖炉塞给她,继续训道:“想想也知道啊!这么大的雪,我怎么可能不让戚河去接你?在家老老实实等着不就好了!”


    钱浅很想问这公车接送准成吗?以后每次下雨下雪都接吗?可看他那副吃了火药的样子,实在没敢问出来。


    戚河驾着马车很快回来,看到几人都在,傻愣愣地说:“逍遥姑娘已经来了?我……”


    王宥川满腔怒火终于有地方发泄,瞪着戚河大骂:“接个人都接不到!本王养你干什么吃的?蠢死你算了!”


    钱浅朝戚河投去一个抱歉的表情:对不住啊兄弟!


    戚河却惊艳地盯着钱浅,没有一点挨骂的自觉,“逍遥姑娘今日可真好看,难怪我在路上没认出来!”


    王宥川也不知怎的就骂不下去了,从徐祥手中夺过油纸伞,又扯着钱浅的胳膊,将伞举在她头上,扶她上了马车。


    戚河错愕愣在原地,怔怔地问徐祥:“咱们王爷何时给别人撑过伞?”


    马车中王宥川不满的声音传来:“还不走?”


    “啊!来了王爷!”戚河颠颠跑来。


    王宥川看着好像很生气,又好像不是真生气。


    钱浅拿捏不准,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咱们这是去哪?”


    王宥川声音已不见怒意,“昌王府。”


    钱浅对去哪并不在意,问这句不过是试探这位爷还生不生气。他好好回答,就说明没什么事儿了,她也就安心了。


    她没再多问,王宥川却自顾自又补充道:“昌王府的梅花开了,二皇嫂要办赏梅宴。恰逢今日下了雪,想来景致是极美的。”


    钱浅惊讶不已:“这时节梅花就开了?”


    王宥川的神情已经完全舒展开,还耐着性子跟她解释:“二皇嫂爱梅,为此专门搭了个园子,平日用玻璃保着暖,故而能提早开花。”


    够奢侈!钱浅心说。


    这世界已经有了玻璃,不过没有工业化生产,还不够平民化。


    大户人家用大块玻璃,价格虽高,但屋子豁亮,大气又通透。普通富裕人家用的玻璃块小,价格相对适中一些,也能让房间明亮。


    寻常百姓家大多还是用纸糊,也有像钱浅家这样的,用给大户人家做玻璃剩下的边角料,或是用人家碎掉的大块玻璃剌出合适的大小,凑合给窗户用。


    但这种玻璃通常是拼着用的,密封不严,冬天呼呼往屋里灌风。所以入冬之前,还要再用浸泡过桐油的绵纸糊上一层,用来抵御寒冬。


    昌王府竟然为了看梅花搭了个玻璃暖房,属实够奢侈了。


    权势富贵总要通过一些方式彰显,不是这个人,就会是那个人,总归不可能没有。


    钱浅历经两世,对这些看得很淡,不会仇富恨权。


    又是附庸风雅的一天,不用她去费劲划拉素材,是好事儿。


    第62章 赏梅宴1 对诗


    雪只大了一早上, 到昌王府时,便已小很多了。


    昌王府前宽阔的街巷已停了许多马车,钱浅扫过一字排开的数十辆奢华车架暗暗咋舌:看来今日是大场面啊!


    门前立即有人恭敬相迎, 接过马车,引着云王和身后二人一路前行。


    王府规格也很高, 虽比不上云王府的奢华, 却处处雅致。光洁的青石板时时有人在扫, 不让落雪多停, 琉璃风灯垂在檐下, 玉铃清脆的音调与飞雪纠缠,让人觉得连说话都会唐突这份优雅静谧。


    经过引入活水的池塘, 穿过通幽曲径, 绕过精巧奇石,一行人进入一座红梅盛开的园子。


    钱浅原以为会是个玻璃花房,进到里面才知道,这俨然是给偌大的花园加了个玻璃屋顶啊!


    无数粗壮高耸的木柱撑起顶部一根根木梁, 檩椽交错搭在木梁上,空隙间用玻璃填充。房顶上有人在揭玻璃,便于呈现梅雪相映的绝美景色。


    玻璃大概不轻,需要两个人抬着挪, 已差不多要揭完了。


    钱浅既震惊这工程浩大, 又感叹盛开的红梅与晶莹雪花遥相呼应, 确实美不胜收。


    她光顾着感叹,也没注意到云王停下来, 直挺挺地撞上他的背。


    云王被撞得往前错了一小步,诧异回头,见钱浅无比乖巧地缩了缩脖子, 露出宠溺的笑容。


    三人被领到花阁,昌王一家热情相迎,体己话自是少不了。


    钱浅观昌王至少大了云王七八岁,体型略壮,眉目硬朗,气势威严,很有皇室子弟风范。这样一个看似严厉的兄长,却对云王十分爱护,俨然是手足情深的好兄长模样。


    昌王正妃是个雍容大气的女子,神态亲昵的跟云王说笑,也是一派好嫂嫂疼小叔的熟络模样。


    倒是昌王那位仲妃,看着跟云王差不多的年纪,似乎难以融入这“其乐融融的一家”,安静地端立在旁,笑容虽体面,却像是在被迫营业。


    钱浅从夏锦那试探得知,昌王是有心大位的,为避免惹出事端,更加谨慎地缩在云王身后,把头埋得低低的。


    一家人亲切地聊了会子,昌王又去迎接刚到的客人,才叫人送他去落座。


    先到的客人一路向云王见礼寒暄,直至来到主座下首的位置。


    云王坐定,侍女对立在一旁的钱浅示意:“姑娘请坐。”


    钱浅跟云王去过不少次宴席,虽没有这次规格大,但也知道主位身旁的位置是给随行侍从或侍女准备的,方便侍奉主子。


    云王身边的这个位置,一般是戚河或徐祥,只是戚河刚才离开了,不知干什么去了。


    钱浅刚想解释自己不是侍女,王宥川倒先不高兴了:“她是本王的门客,不是侍女。”


    “小人眼拙,王爷息怒!”


    侍女惶恐认错,转而又对钱浅躬身道歉:“对不住贵客,小人冒犯了。”


    都是打工人,何必互相为难。钱浅连忙道:“没事没事,姑娘言重了。”


    王宥川见她不计较,才又对侍女吩咐道:“在本王身后备张案几,坐垫垫厚一些,再拿个炉子。”


    这种大型宴请,客人带个家人或朋友赴宴也很寻常,东西都会多备一些。


    案几、坐垫很快摆好,钱浅刚坐下,又有侍从送来两个陶制炭炉,一个放在云王旁边,一个放在她身边。侍女还给二人送来两支盛放的梅花,不过她的梅花显然没有云王那两支茂盛。


    炭炉上的铸铁壶滚着开水,热气在红梅旁氤氲而升,带着梅香的暖湿驱散了数九寒天的凉意。


    先前的侍女很快端着茶壶茶具来到钱浅身边,她刚伸手要接,王宥川却说:“不用,拿走吧!”


    钱浅脸一苦,这位小爷气儿还没消呢,这是连口水都不打算让她喝了?


    不断有人来与云王攀谈寒暄,吉祥话车轱辘似的说了一遍又一遍。钱浅抱着手炉降低存在感,盯着炭炉上煨着的水壶琢磨:我要个杯子总不过分吧?


    戚河带着两个侍女回来,趁云王与人说话的间隙小声报说:“王爷,昌王妃还留着您喜欢的玉露茶,我就没让他们泡毛尖。”


    两个侍女将茶具、点心放到云王的案几上,王宥川点点头,小声吩咐道:“再泡一壶玉露,另找些口味清甜的点心端来两碟。”


    “啊?”戚河受宠若惊,傻乎乎地说:“王爷,我不饿。”


    王府会给侍从上茶的,不过是普通的茶而已,当然也没有点心。


    王宥川给他一个白眼,也没解释,便继续与人说话去了。


    热茶、点心摆到面前的案几上,钱浅朝给她送茶和点心的戚河投去感激的神情:好兄弟,下次挨骂我一定替你分担!


    钱浅倒了杯热茶小口啜着,云王跟人闲聊,戚河坐在他斜后方,时不时回头瞧她。


    钱浅看了眼面前的点心,以为他想吃,于是捏起一块递过去。


    戚河没接,小声说:“这点心特意给你要的,不甜腻。”


    钱浅便将没送出去的点心放在嘴里咬了一小口,对他说:“的确不甜腻,真是多谢你了。”


    戚河表情怪异,解释道:“不是我。是王爷吩咐给你要的,这茶也是王爷最喜欢的玉露茶,昌王妃特地给王爷留的。”


    钱浅看了看其他人的桌子,果然她的茶具跟别人的都不一样,更精致典雅。


    王宥川眉眼飞扬着,偏头对钱浅说:“尝尝吧!这茶不常见。”


    钱浅这才意识到他刚才没让侍女上茶,是想让她尝这个茶呢,连忙说:“谢王爷。”


    她得好好品品这茶,把它写的清新脱俗、绝世高雅!


    沈望尘无官无爵,坐在远处的位置,与人说说笑笑,刚回过身便听吕佐小声说:“云王果然对她上了心。”


    沈望尘注意到钱浅案几上雅致的茶具,又见她端起盘子示意戚河,戚河犹豫片刻,才伸手捏起一块。


    吕佐撇嘴道:“她倒会收买人心!”


    沈望尘面无波澜,眼神明灭看不出情绪。


    钱浅专心致志注意眼前,没察觉那两道视线,只想着怎么安抚心神不定的戚河。


    虽然她依仗家庭和互联网,了解过不少职场潜规则,但真在职场混却是另一回事了。领导器重归器重,但她终究只是个两年期的“合同工”,若是让人家手捧铁饭碗的老员工产生危机感,日后怕是不好混了。


    再三客气,戚河总算拿起块点心,却没吃。


    她只好低声开解:“你一直跟着王爷,对这些东西不新奇。可今日是大场面,定要在书里有浓墨重彩的一笔,王爷是怕我没尝过这等好茶、好果子,写不这场宴会的精髓。”


    她想让戚河明白,自己绝不会对他构成威胁。


    戚河果然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才把捏在手中的点心囫囵塞进嘴里,笑容恢复往常的亲和友善。


    呼……


    钱浅暗暗松了口气,心说再熬一熬,年底合同到期就解放了。


    下方的座位几乎都坐满了,各家该寒暄的也都寒暄完了,昌王正妃便提出要赋诗,让人们分做两派,一派咏梅,一派颂雪。


    花阁宽敞开阔,四面都是巨大的玻璃,窗外景致一览无余。


    “那在下便先献丑了。”


    场中不知是谁先开了口,“雪落无声白如羊,梅花一片竞相扬。宁静皑皑寒气重,不禁思绪飘渺长。”


    “好,接下来是我们咏梅的了。”


    又有人接道:“梅花独自立幽篁,幽香隐隐傲春霜。凌寒依旧开芳景,岁月静好写真相。”


    钱浅奋笔疾书,这些可都是充字数的素材,绝不能浪费了。


    她低头记得认真,没注意到前面云王在小声叫她。


    王宥川还以为她在拿架子,薅下戚河的钱袋子丢进她怀里,警告说:“作不好看本王不罚你!”


    钱浅先前就猜到宴会可能会吟诗作对,早早就备了两首,赶紧递上去。


    一边一首,诗会很快到达高潮阶段,探讨声不绝于耳,却没人再站起来吟诗了。


    王宥川就在等这个时机,恰好钱浅写的也是梅花,于是加入到咏梅一派。


    念完一首之后,一位容貌明艳夺目的女子跟着接了一首吟雪的,然后挑衅似的看着他。


    王宥川哪肯示弱,直接又念了一首:“素艳凝香傲雪开,琼枝独向岁寒栽。不随桃李争春色,自有清芬唤月来。”


    两首诗句对仗工整,强调了梅花品格高洁,正符合宴会主人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故而得到昌王和昌王妃的盛赞。


    王宥川获得场间诸人的恭维称颂,一时间好不得意。


    先前那容貌明艳的女子没能续上,有些不服气地说:“想不到云王殿下竟有这般才情,看来我们颂雪的要输了呢!”


    王宥川有些得意忘形,“姚姑娘这是在请本王襄助不成?”


    钱浅心说不好,赶紧划拉脑子里现成的诗。


    “成啊!”那姑娘毫不客气,“那便有劳王爷让小女子今日开开眼,见识见识您的过人才华!”


    钱浅临时改了诗仙的一句词,悄悄塞给戚河。


    主仆二人早有作弊的默契。


    戚河假意给王宥川倒茶,将诗词露给他看,王宥川假意喝茶润口,暗自将诗句记下。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高卷帘栊看佳瑞,絮向梅枝上堆。姚姑娘,可还满意?”


    钱浅没敢用原文,却仍是让场间安静了一瞬。


    在别人眼里看来,云王不过喝口茶的功夫便有了,还是这样的好诗。


    那明艳的姑娘愣了良久,由衷赞叹道:“想不到王爷竟有如此巧思,将眼前景致大胆加入奇思妙想,着实浪漫绮丽!”


    又是一轮盛赞,王宥川不免飘飘然。


    恰逢昌王的两个孩子跑进来,昌王和昌王妃便起了身,说:“既然想不出了,大家不妨去园中赏赏景,找找灵感。”


    随后昌王便把云王拉走了,“看来四弟最近心境十分疏放开阔啊!”


    “皇兄谬赞了。”


    王宥川翩翩离席,引得一众少女们目光追随流连——


    作者有话说:“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高卷帘栊看佳瑞,絮向梅枝上堆。”改自唐·李白《清平乐·画堂晨起》


    第63章 赏梅宴2 似曾相识的眉眼惊得宋十安慌……


    为避免花阁人多不通气, 四角的窗户是打开着的。


    虽人人都抱着热茶暖炉,但这样冷的天,蒲团上久坐也受不住。


    不得不说, 昌王这位正妃十分懂得把握宴会的节奏。先留出充足的时间让人们寒暄,在客套都说干净之后加入一个主题, 围绕这个主题将宴会推到热闹的高潮, 再在高潮留出足够的时间, 让人们借此去恭维想讨好的人, 拉拢需要的关系。


    当然, 这是他们大人物之间的事。


    对钱浅来说,这不过是她起身活动活动腿脚, 去如厕放水的休息时间。


    王宥川大出风头, 与侄女侄儿玩笑了一会儿,便被众人簇拥着去赏梅了。


    钱浅想着这会儿如厕的人多,便坐在原地打算等会儿再去。


    沈望尘与坐在身侧的吏部右侍郎之子楚彦闲扯着,眼神却有些不受控, 时不时就往钱浅那飘。


    楚彦注意到他的目光,随之看去,不禁赞叹道:“沈兄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刁钻啊!这位小美人儿,真是越看越清丽脱俗!”


    沈望尘收回目光, 笑容显得散漫轻浮:“楚兄, 今日这名门闺秀一个个花枝招展, 简直比盛开的梅花还要娇艳!这一位,未免过于寡淡了。”


    楚彦却说:“不不, 我倒觉得这个很好。乍看之下是有些素净,可满院红梅里伸出一支梨花,也别有一番味道!待我去问问看!”


    “楚兄三思!”沈望尘再次阻拦, 提醒道:“那位可是云王的门客。”


    楚彦哼笑:“门客而已,又不是房里人。沈兄等我!”


    沈望尘心里不舒服,却没有立场阻拦,只能拿起茶杯佯装喝水,默默注意他们的动静。


    钱浅刚站起身打算去如厕,一旁便冒出个男子,朝她行礼道:“姑娘,在下楚彦,冒昧请教姑娘芳名。”


    钱浅一脸困惑,浅浅回了礼:“在下逍遥。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原来是肖姑娘!”


    楚彦的笑带着几分刻意的恭维,“肖遥,可真是好名字!春风轻拂绿柳岸,逍遥人间自在行。难怪这满园盛放的香艳红梅,亦不及姑娘的玉洁冰清更令人侧目。”


    钱浅用一言难尽的表情打量他,迟疑地问:“你,没事儿吧?”


    楚彦见她没有露出娇羞之色,反而更大胆了些:“在下斗胆,敢问姑娘可有心上之人?”


    钱浅点头应道:“有一些,怎么了?”


    “咳!”沈望尘呛了一下,刚喝进嘴里的茶又咳回杯里。身旁的吕佐也忍不住笑出来,赶紧垂头遮掩。


    “一……些?”楚彦噎住。


    “嗯。”钱浅神色如常,淡淡问:“你也需要?”


    楚彦脸色发青,竟不知这话该如何接,只得尴尬地嗫嚅了一句:“呃……请恕在下,唐突了。”


    “恕了。”


    钱浅点了下头,随即迈步去如厕。


    吕佐看到那楚彦铩羽而归,垂头紧紧咬着腮帮子,生怕叫人看出来他在憋笑。


    沈望尘情绪控制的好,假装才看向他,语气随意地问:“楚兄,寻芳境况如何?”


    楚彦这样的人最看重脸面,自然不愿被人看笑话,于是大言不惭道:“我三两句话就问清楚了。那位姑娘姓肖名遥,可惜已有心上人了。沈兄,咱们正人君子可不能横刀夺爱啊!”


    沈望尘憋笑伸出大拇指:“楚兄乃真君子也!”


    话音刚落,园中气氛突然热闹起来。沈望尘抬眼去看,人头攒动之处,是梅园中的男男女女正热忱地向宋十安见礼问好。


    “呵,是宋侯到了呢!”沈望尘嘴角噙着抹笑,将杯中的茶水换了。


    楚彦轻嗤一声:“宋侯自去岁末归京,那宴请的帖子如雪花一般送进侯府,却从未见他赏过哪家的脸。还得是昌王的面子大啊!”


    沈望尘笑笑说:“楚兄何必气恼?宋家手握重兵,做清流勋贵独善其身才是正道。”


    楚彦一想也是,耸耸肩说:“位高权重太累得慌,还是咱们这样过得舒坦畅快。只是可惜了沈兄你那颗七窍玲珑心,却只能成日跟我们这种草包厮混。”


    沈望尘嬉笑问:“楚兄莫不是想把我从草包堆里踢出去?有七窍玲珑心的草包也还是草包,踢我我可不依!”


    宋十安与人客套完,步伐从容地跟着王府侍女进入花阁。


    “宋侯,怎来的这样迟?”


    沈望尘、楚彦与他寒暄客气,宋十安却看向沈望尘身边的空位,问:“沈兄楚兄这旁可有人?介意宋某坐这吗?”


    宋十安封了侯,座位自然也在主座下首。他这么问,意思不言而喻,不想成为焦点,也不想让人觉得他与昌王太亲近。


    楚彦怕得罪昌王,没敢应声。


    沈望尘笑得一脸无所谓:“宋侯哪里话!以宋侯如今的地位,那还不是想坐哪坐哪?便是坐到沈某的案几上,那也是在下的荣幸啊!”


    “沈兄就莫要拿我打趣了。”


    宋十安笑容清淡落座,话音不骄不躁:“二位今日神采奕奕,看来兴致颇佳。”


    沈望尘懒懒散散地说:“围炉赏梅这等雅事,我等闲人自是不能错过的。”


    侍女送上精致的白瓷瓶,里面插着斜伸而上的红梅,馥郁香气带着雪的微凉沁润鼻腔。


    沈望尘拨弄着比他桌上那支更长更密的梅花,笑得意味深长,意有所指地说:“宋侯成日埋首军务之中,要学会抬起头,好好观赏这园中各式娇花争相斗艳的奇景,才能慢慢体味个中滋味。”


    “雅事还要风雅之人才懂得欣赏。”


    宋十安将瓷瓶推向沈望尘,“宋某只喜欢槐花,入口清香甘甜,香气还可助眠。”


    沈望尘见他说得一本正经,有些诧异:“我倒不知,槐花还有这等妙用。”


    楚彦带着满脸恭维的笑来搭话:“沈兄何时见宋侯热衷过这等事?宋侯一心扑在公务上,你我有幸能与宋侯小坐片刻,都是沾了昌王殿下的光呢!”


    侍女为宋十安送上茶水、点心、炭炉,宋十安颔首谢过,才回道:“楚兄实在折煞宋某了。沈兄还是一如从前,可惜宋某已有倾心之人,故而不便同二位一起欣赏。”


    沈望尘挑眉,语气轻佻打趣道:“我还以为传言中宋侯那位心悦之人,是为应付家中长辈才找的借口呢!”


    楚彦连忙说:“我以为是宋侯为婉拒桃花找的借口。”


    宋十安坐姿如松柏直挺,抬手拿起茶壶往杯里倒茶,淡淡否认:“并非如此,宋某心中确有其人。”


    楚彦一脸八卦地问:“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宋十安放下茶壶回答:“并非京中世家高门千金。”


    楚彦追问:“难不成,是在外出征时遇到的?”


    宋十安端起茶杯正要回答,却远远看到一名容貌清丽的女子自转角处而来。


    一众衣着华美、钗环步摇晃动摇曳的名门贵女,在这天时地利的美景中竞相绽放娇艳姿容。那女子却一袭月白素色披风,白色软毛自肩颈而上,包裹住恬静平和的面容,发髻上只有一根样式简约的木簪,却将人衬托得那般淡雅出尘。


    似曾相识的眉眼惊得宋十安慌了神,手一抖,茶杯就打翻了。


    “诶诶,怎么了这是?烫着没?”楚彦将他倾倒的茶杯扶正,又忙唤侍女来擦桌子。


    沈望尘顺着宋十安失神的目光看去,却看见了钱浅。


    楚彦也注意到了,心说刚还说有心悦之人不便一起欣赏,结果呢,还是未能免俗!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满是得意:“沈兄你瞧,我就说肖姑娘清雅静美,连宋侯都另眼相看了!我的眼光不错吧?”


    宋十安的心跳得乱七八糟,胸膛起伏有些大,以至于声音都带了些许颤意:“肖……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楚彦抢道:“这位姑娘是云王府的门客,姓肖,很得云王看重。”


    沈望尘没有纠正楚彦的话,只是抬手摸着下巴,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容。


    楚彦又说:“宋侯难得有姑娘能入眼,却是要失望了。这姑娘并不似外表那般平和柔顺,性子冷傲得紧呢!你与云王一贯不睦,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宋十安回过神,努力平复乱了节奏的心跳和呼吸,解释道:“楚兄多虑了。宋某只是觉得,她的容貌与我的一位故人有些许相似。”


    他怎么说,楚彦就怎么听,也不打算较真。


    只是提起云王,楚彦又忍不住念叨:“说起来,今日云王可是大放异彩,作的三首诗一首比一首精彩,姚太傅千金姚菁菁都被他折服了呢!宋侯过会儿定要来上一首,压一压他的锐气……”


    说话间,那女子微微垂着眼帘,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淡漠,一路目不斜视回到位置上坐定。


    她先是伸出两根手指探了一下茶壶温度,随后将袖口略略撸高,细白纤瘦的手拎起茶壶倒掉冷水,再重新换上滚烫的开水。


    整个过程她都十分专注,好像倒水、蓄水是一件需要很认真才能完成的事情。


    将水倒进空茶杯后,她翻看起案几上的纸张,目光平淡冷寂,与周遭有一种难以融入的孑然和安静。


    王府世家公子贵女,个个金装玉裹,珠围翠绕,映入满目浮华。女子清亮而悠然的眸子里,却少了几分对光鲜生活的沉溺和执念,多了些对枯荣岁月的淡然。


    宋十安探究地看了又看,目光最后落到她的手上,手指白皙干净,没有任何配饰。


    不是她。


    她说过,绵绵送的珍珠指环,她会一直戴着。


    第64章 赏梅宴3 皇太女当众表心意


    钱浅怕赋诗未完, 过会儿还要继续,专注地琢磨着诗词,没大注意身边的异动。直到感受到周遭异样的气氛, 她才注意到,花阁里的众人不知何时都站起来了, 神色恭敬地面朝一个方向。


    她站起身, 一名年轻女子远远出现在视线中。


    那女子披着低调华丽的紫色披风, 面容姣好, 并非是张扬明艳的美人, 可周身十分自然就流露出非凡的气度。


    女子的神色看似温和,对一路上向她行礼诸人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但眼底的骄矜和周身气场, 却流露出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钱浅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对方身份,感叹果真端庄高贵。


    一声声“见过皇太女殿下”在场间响起。


    皇太女王宥知微笑着压了下手,场间瞬间安静。她朗声道:“今日是皇兄和王妃嫂嫂的主场,孤不过是来凑个热闹。诸位无需拘束, 莫叫孤扰了诸位的雅兴。”


    昌王正妃率一众侍从侍女快步寻来,声音倍加殷切热情:“皇妹这话可是折煞嫂嫂了。嫂嫂虽然早早给东宫送去了帖子,却没想着你会来呢!”


    七八个侍从侍女忙而不乱,不过片刻功夫, 就在将正中间原本的主座挪偏几尺, 在空出的另一边摆上案几、蒲团坐垫, 放上炭盆和炭炉,又在座位后围上半圈屏风, 免得皇太女受风。


    皇太女笑容亲切,语气友善:“孤即便再忙,嫂嫂的梅园也要来看一看的。”


    皇太女落座, 众人身形松弛下来。钱浅想坐回去,可见周边人都还站着,又没敢坐。


    昌王与仲妃、云王随之而来,双方见了礼。皇太女对那位仲妃道:“徐嫂嫂今日可要抚上一曲?许久未听徐嫂嫂的琴音,孤十分想念。”


    昌王仲妃笑容腼腆:“太女殿下想听,随时召唤便是。”


    王宥川大咧咧说:“皇妹,我还以为你会错过皇嫂这梅园落雪的绝妙景致呢!皇嫂,我走时可要折走一支开得最好的,你可不能舍不得!”


    昌王妃笑道:“那可不成!你需赋诗拔得头筹,嫂嫂才让你折。”


    王宥川转头对昌王抱怨:“皇兄你瞧,皇嫂就是舍不得了!”


    昌王笑得开怀:“你皇嫂舍不得,皇兄却舍得。四弟尽管选,看上哪枝,皇兄连树都挖出来,给你送府上去!”


    众人哄笑两句,这才纷纷落座。


    王宥川神采飞扬,来到钱浅身旁笑容更加灿烂,小声问她:“可叫人给你续茶了?”


    钱浅小声答:“续了的。”


    王宥川见她桌上点心没怎么动,又问:“怎么不吃点心?不合口味?”说完也不等她回答,便从自己面前的两盘点心取了一盘端给她,“那你再尝尝这个,本王觉得味道不错。”


    钱浅只好说:“我不大饿。谢王爷。”


    宋十安的目光忍不住往那飘,就见那女子安静地坐在云王身后,与云王说话时垂着眸子,态度谦逊却不显卑微。而云王对她笑意盈盈,还将自己的点心端给她,果然很是看重。


    昌王妃看了昌王一眼,忽然对皇太女说:“皇妹,我们方才正在赋诗呢!一派吟雪,一派咏梅。今日宥川大放异彩,两首咏梅的诗句都是绝佳的,可又受姚姑娘所托,做了一首绝妙的颂雪词,这一时间也难分出高下了。不如皇妹也来上一首,看看今日这梅雪,究竟谁更胜一筹?”


    皇太女点点头,“那孤便献丑了。”


    四下安静,王宥知不过片刻就吟出来:“孤梅叩雪迎,覆雪压苍穹。凌凌北风凄,瑟瑟叹孤伶。”


    有点意思,钱浅记下来。


    昌王顺着王宥知的目光落到下方宋十安身上,意味深长地说:“皇妹这诗,似乎意有所指啊?”


    钱浅闻言思忖,这首诗明显是雪压梅,难不成是在暗指他们的储位之争?若是如此,可就不好写进书里了。


    昌王妃却掩口笑,朝着下方喊话:“宋侯不是来了?人哪去了?”


    钱浅双目瞪圆,顺着众人目光望去,果然看到端坐远处下首的宋十安,吓得一缩脖子。


    宋十安穿着靛蓝色长袍,裹了一袭青色大氅,起身行了个礼:“王妃。”


    昌王妃先是嗔怪了一句:“怎么跑那去了?”


    继而又打趣道:“太女殿下作完了,接下来该你了!”


    钱浅屏住呼吸,小心地挪动案几和身下蒲团,利用前面王宥川和戚河将自己挡住,缩在二人身后。


    宋十安身如青竹直立,整个人显得冷冷清清,拒人于千里之外,“请王妃恕罪,在下近日实在无心诗词,还是不扰诸位的雅兴了。”


    明明是平常的婉拒之词,却让场间气氛凝滞了片刻。


    昌王妃被驳了面子一点都不恼,仍旧好脾气地说:“既如此,咱们倒也不好强人所难了。军务繁忙,宋侯难得放松一会儿,便赏赏梅、吃吃茶吧!”


    宋十安谢过,复座回去。


    钱浅后知后觉才明白,皇太女那首诗是在隔空喊话宋十安,将她比喻成孤梅,凄冷孤伶地等待雪的回应。


    心里不禁感叹,真是位大胆直接的女子,可惜宋十安不肯回应,算是当众拒绝她的心意了。


    趁着又有人作诗,钱浅悄悄对捅了捅戚河,小声说:“你帮我跟王爷说一声,我想回了,今日素材足够多了。”


    戚河对王宥川附耳说了,王宥川回头小声说:“先别走。本王今日难得出了风头,一会儿皇兄定会留本王用饭的。”


    钱浅满心愁苦:“王爷,昌王留您用饭是家宴,我就不用在了。”


    王宥川根本不在意她说什么:“快快!再给本王作一首。本王今日总算是压宋十安一头了!”


    钱浅虽然心里清楚宋十安没见过她,但还是不想引起他的注意,偏生云王这辈子最想压过一头的人就是宋十安。她软声示弱:“王爷,我有点冷,您让我先回了吧!”


    王宥川却对戚河说:“她冷,你给她手炉换些碳,再要两个炭炉放她旁边去!”


    钱浅拽住就要离去的戚河,“我不要炉子,我要回家!”


    王宥川小声哄道:“哎呀好逍遥,你再给本王写一首嘛!赢了宋十安,本王回去定会好好赏你!”


    钱浅甚是烦躁郁闷,匆匆写了几笔扔给王宥川。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王宥川朗声吟完,才隐隐察觉出不对味儿。


    昌王妃脸上僵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笑声朗朗:“宥川这是在笑咱们呢!雪与梅相得益彰,无甚可比,倒是咱们落了俗,非要较个高低!”


    王宥川笑得有些尴尬,瞥了一眼缩成鹌鹑的钱浅,似有不悦。


    昌王跟着转圜:“是呢!既如此,今日梅雪之争便就此结束吧!梅雪虽未争出个高低,但今日赋诗拔得头筹者,本王觉得非云王莫属,想来在座各位都没有异议吧?”


    众人纷纷称赞,王宥川盯着宋十安,露出得意的神色。


    宋十安感受到云王挑衅的目光,只是淡淡一笑,可他身后那团青白影子,怎么只剩一片衣角了?


    昌王又对语重心长地对云王说:“宥川近日倒是长进不少,今日几首诗词都远胜以往。你向来聪慧,若能收了这贪玩的心性,父皇和淑母妃定要开心坏了!”


    一直没出声的景王妃掩嘴笑道:“该叫父皇母妃狠狠心,为他把婚事一订,他这颗贪玩的心自然也就定下来了!”


    昌王妃搭话说:“可不是!我与王爷在他这般年纪,已然有了我家大女儿了!”


    上座几位身份尊贵的闲聊着,下座的男男女女也喜笑颜开。


    钱浅没心思听她们唠家常,小声对戚河道:“王爷已然如愿拔得头筹,我就先回了,劳你转告王爷一声哈!”


    她说完也不等戚河回应,迅速躬身退出去。


    戚河不敢打断跟人闲聊的王宥川,得了个间隙才插空说:“王爷,逍遥姑娘说她先走了。”


    王宥川赶紧回头,身后案几已然空了,四顾之下没见着人影,立即站起身。


    昌王问:“怎么了四弟?”


    王宥川回道:“二皇兄,我突然想起有点急事,得先走了。”


    昌王正妃喊住他:“着什么急!你中午不留下用饭吗?”


    “不了不了!下次再与皇兄、皇妹和诸位嫂嫂用饭!”王宥川行了个礼,急匆匆就走了。


    昌王妃笑道:“四弟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也不知何时才能稳重些。”


    场间只有四人注意到,是云王身后那女子悄悄退出去后,云王才急急离开的。


    宋十安看见了,却没多想。只是与钱浅眉眼略有相似的女子,既然不是,他自然不好过多关注。


    沈望尘不知她一贯从容淡然,为何略显慌乱匆匆离去,莫不是看见了相熟的“恩客”?


    楚彦此刻只剩满心庆幸,看来云王当真十分看重这位门客,幸好他刚才没太过唐突,否则得罪那个霸王,他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除三人外,便是那位请云王帮忙作诗的姚太傅千金姚菁菁了。


    今日云王大放异彩,首先被吸引的就是她,所以一直关注着云王。见云王回到座位与那名女子说话时眉眼尽是笑意,忍不住便留了意。


    此时见那女子前脚离开,云王便急急去追了,姚菁菁不禁蹙起柳眉,对身边的侍卫低声说:“去查一查云王身边那名女子是什么人,与云王是何关系。”——


    作者有话说:“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出自宋·卢梅坡《雪梅·其一》


    第65章 邪火 我凭什么替你付钱?


    钱浅心里窝了团火。


    若她对皇家之事一无所知, 大概会认为昌王妃让皇太女作诗,是有意撮合皇太女和宋十安,酿出无心之过。可她知道昌王有意染指尊位, 那昌王妃此举,便是故意想让皇太女难堪。


    宋十安当众婉拒皇太女的心意, 即便身为一国储君, 也会脸上无光。


    可皇太女看起来不是个蠢的, 昌王两口子这坑挖的挺明显了, 她怎么还会往里跳?


    钱浅琢磨, 皇太女大概是明知火坑,却还是毅然决然跳下去了。


    宋十安于她有救命之恩, 可宋十安眼盲之后, 她却只有赏赐,并未表态会娶他做君后或皇夫。


    钱浅对宋十安的性子还算有点了解,他是个心高气傲的,否则也不会因为双目失明就投河自尽。侯府富贵无双, 别说失明,就算全身瘫痪,侯府也能把他一辈子照顾的妥妥帖帖。


    是他自己接受不了落差,受不了窝囊的活着。所以皇太女在他失明的时候不表态, 那他现在康复如初, 就不可能轻易原谅。


    至此, 皇太女跳这个火坑的原因也就很不难理解了。她就是在当众向宋十安示弱,降低自己的身段, 好让宋十安消气,找回尊严,原谅她当初的“背弃”。


    其实钱浅能理解皇太女的难处, 储君不是寻常人,她的丈夫可是一国君后,怎能是个眼盲之人呢?


    但理解他们二人各自的想法和处境是一回事,心里不痛快是另一回事。


    宋十安当初只对她说是救人伤到头才失明的,可没说他是救青梅竹马的皇女!


    她是喜欢他,这一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这颗死寂的心还有怦然心动的时刻。


    她一向不喜欢委屈自己,所以心动了就大大方方表明,恰好他也心动,那就是一拍即合的事。也同样因为不想委屈自己,得知他复明了,又得知他原本另有青梅竹马,她果断转身,绝不蹚那三角恋的浑水。


    可如今亲眼看到他们郎才女貌,亲眼看到他为之豁命的女子是那般非凡之辈,又见识到那女子的热烈大胆,即便他们还未和好,钱浅也有些破防了。


    原来“天造地设”一词是可以具象化呈现的,可她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昌王府很大,钱浅刚踏出王府大门,就被疾步而来的王宥川一把拉住。


    “走这么急干什么去?”


    钱浅耷拉着脸,回道:“今日素材够多了,王爷的家宴我也不便陪同,这就先回家去整理了。”


    王宥川敲了她脑袋一下,“这么冷的天,本王怎能让你自己走回去?”


    钱浅心生感激,问:“那戚河送我回去再赶回来,不会耽误王爷的事吧?”


    王宥川怔了一下,表情别扭地说:“家宴不吃了。上车,本王带你去个地方。”


    钱浅被硬拖拽上马车,心中有些烦闷,“去哪?”


    王宥川心情却不错,傲娇地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马车在一间首饰铺子前停下,钱浅跟随王宥川进了铺子。


    王宥川叫掌柜拿出了许多首饰,挑选出来几件,问她好不好看。


    钱浅很有底层打工者的自觉,领导买东西,每一件都要说好看。


    许是态度有些敷衍了,没一会儿王宥川脸上就露出了不快:“你有没有认真看啊?每一件都说好看,那你说说哪个不好看?”


    钱浅看了眼站在王宥川身旁的女掌柜,决定不能说得罪人的话,“没有不好看的。”


    王宥川发现她兴致缺缺,将她拉到镜子前,将一只嵌了宝石的精致步摇插在她头上,说:“本王是要给你置办点行头,免得你总被人当做侍女,丢本王的脸。”


    钱浅心叹,打工人也太惨了,这跟要求秘书化妆穿短裙也没什么区别了吧?


    出乎意料的,王宥川没在她脸上看到丝毫开心的意思,她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就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了。


    王宥川正想问谁惹她了?但女掌柜很有眼色,立即上前拥着钱浅,热情地选了几只为她试戴。


    钱浅呆立在那,任由掌柜一支一支往她头上插,各式钗子、步摇、簪花换了又换,还比量着各种耳饰、坠子,像个木偶一般,不抵抗,也不表态。


    王宥川坐在她对面,一会儿点头、一会摇头,掌柜便随着他的示意不停换着。


    没花多少功夫,就挑到了一金一银两只做工精致的步摇,还有两只镶了宝石的钗子,四对耳坠子。


    王宥川对戚河伸伸手,示意他付钱。


    戚河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王爷,您把钱袋子给逍遥姑娘了。”


    王宥川忘了这茬儿,面色略显尴尬地对还在神游的钱浅说:“付钱。”


    钱浅怔愣住,愕然看着面前的一盘首饰,反问道:“凭什么我付钱?”


    她的语气让王宥川甚是不爽,不自觉就拔高了音量:“钱袋子不是在你那吗?废什么话,赶紧的!”


    见他声音突然增大,还说的理所应当,钱浅无名之火蹭蹭往上冒,据理力争道:“那是我酬劳,凭什么给你付钱?”


    王宥川都气懵了,“我这,这不是给你买的吗?”


    “不是为了给你长脸才买的吗?!”


    王宥川怒不可遏:“那买了不是你戴吗?”


    “不是你嫌我丢脸要求我戴的吗?”


    “我……!”


    王宥川情急语塞,又气又无从解释,在那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整话,“我、我、不是……”


    钱浅得理不饶人,强势指责道:“你嫌我丢脸,却要我拿我自己赚的钱买东西,好让你有面子?你想什么呢!我才不要这些东西!”


    说罢气冲冲地迈出店门。


    王宥川简直要原地爆炸,对戚河怒吼:“她!她,知不知道好歹啊!”


    戚河不敢吭声。


    这几乎是自他五岁进入王府以来,王爷丢的最大的脸了!


    女掌柜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良久才弱弱地问:“那,王爷,这些还要吗?小店可以送到府上去……”


    王宥川脑瓜子嗡嗡的,仪态尽失对掌柜怒吼:“没看她说不要吗!”


    说罢也甩袖而出。


    钱浅撒完邪火,被雪后寒风一吹,理智很快归位,当即就后悔了。


    这小霸王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绝不会轻易放过她,现在去认错还来得及吗?


    算了,刚才还怼天怼地的,这么一会儿就回头认怂,实在拉不下来脸。


    前世她也是高干子弟,加上自身足够优秀,去哪都是众星捧月的。这辈子托钱大友的福,过得也算富足,又凭借前世的见识和祖辈熏陶,在书院表现的出类拔萃,任谁都当宝贝一样呵护着。


    两辈子就跟他这么一位小霸王赔过笑脸,已经够低三下四了,还要她怎么样?


    反正宅子到手了,又不是不给他写了,他也不能不讲道理吧?更何况,这事儿她本来也没错,他嫌没面子就该他买啊,凭什么让她付钱?


    当牛做马还得自掏腰包,把自己打扮得富贵体面,就为了让雇主脸上有光?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就算说破大天去,老天爷亲自下凡,她也占理!


    王宥川觉得自己活了二十二年,也没受过这么大的气!


    他气了一天一夜,晚上睡觉翻身,愣是把垫了数层厚垫子的床砸得砰砰作响,吓得守夜的侍从和侍女一夜没敢合眼,生怕出点错漏。


    盼到晨光升起,他顶着两个黑眼圈,穿戴整齐一脸严肃,等着她来认错道歉。


    谁知一直等到李总管来问午膳,人愣是没出现!


    王宥川更加火大,把屋里东西全砸了,狠狠发了一下午脾气。


    满府上下愁云惨淡,人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这个小祖宗不快。


    到晚间,满腔火气转化成委屈。


    王宥川缩在榻上抱着双膝,跟戚河抱怨絮叨:“你说,那点破首饰能值几个钱?本王能差她那点钱吗?”


    戚河奴颜媚骨:“不能!王爷您最是出手阔绰了。”


    王宥川又说:“本王不过是让她先付了,那回府之后,本王还能不补给她吗?!”


    戚河狗腿子地说:“是,逍遥姑娘有些性急了,都没听您把话说完,实在不该。”


    王宥川胸闷难耐,郁闷斥道:“我看她平时稳得很,怎么一牵扯到银钱就急了?”


    戚河好心为钱浅着补:“终究是普通人家嘛,钱要拿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砰!”


    王宥川气得一拍桌子,“她有那么缺钱吗?她妹妹不是还开了成衣铺子吗!本王看她就是不知好歹,仗着本王宠着她,就敢对本王使性子、发脾气了!”


    戚河尝试替钱浅说好话:“王爷息怒。逍遥姑娘如今也十八了,无父无母,还带着个妹妹,想多攒些银钱傍身也没什么错,不然如何去寻一门好亲事啊!”


    王宥川闻言怔了良久,戚河正想着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就见他猛然直起身,神色郑重地问:“她昨日何时走的?是不是二皇嫂和三皇嫂说要给本王议亲那会儿?”


    “呃……”


    戚河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挠挠头说:“大概,是吧……”


    王宥川紧皱的五官瞬间就舒展开了,嘴角高高扬起,喃喃道:“啧,小女儿家的这点心思,藏都藏不住!”


    戚河见王宥川直接由阴转晴,甚是还很高兴,不禁有些迷茫:“藏什么?”


    王宥川从榻下跳下,白他一眼:“谁叫你不带两个钱袋子的?害本王丢脸,哼!”


    而后大步踏出房门,神采飞扬地招呼人:“传晚膳,本王饿了!”


    戚河在原地傻愣片刻,低声气骂道:“您听听自己说的这是人话吗?”


    第66章 非她莫属 只要她愿意,我便立即成婚……


    皇太女在赏梅宴喊话宋十安的事, 很快传遍京都城。


    京都三大风云男子之所以备受关注,跟三人都是单身汉有很大关系。


    这个时代的人们寿命都短,故而男女至十六岁成年便可成亲, 许多人早在十四五岁就把亲事订下了。


    沈望尘年已二十三,游戏红尘的浪荡子一个, 没有好人家愿意与他结亲。宁亲王又常年外出云游, 对他不闻不问的, 拖至如今也不稀奇。


    王宥川二十二岁, 虽身份尊贵, 家财万贯,可他本人却是个草包, 还恶名在外。显赫门第不愿女儿憋屈受气, 清流官宦怕被人说想借力高升,他自己又看不上想巴结他的门户,高不成低不就,也拖延至今。


    宋十安同样二十二岁, 家世人品都无可挑剔,自身也能力出众,本是最热门抢手的夫婿人选。只可惜因他两年前眼盲,不少人家厚着脸皮要回了求亲书, 没脸再去示好了。如今他又封了侯, 得皇太女看重, 更不是谁都能惦记的了。


    但赏梅宴上的事让许多人都糊涂了。


    皇太女当众示好,显然是想求娶了, 也不知道宋侯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当场给拒了!那他当初豁命救人,还受了眼盲之苦, 图个什么?


    怀远公府自然也得知此事,急急将人喊回家。


    全家皆知,宋十安在寻一个姑娘。


    他自青州回来后便对家人宣告:“我宋十安此生,非她莫属。”


    怀远公宋乾从未催促和逼迫过儿子,因为他并不大想让儿子入宫成为君后。


    尽管如今是帝后与内阁共同理政,可宋乾与大儿子宋十晏却并不擅长文官那一套。


    宋家世代在马背上厮杀,若宋十安入了宫,宋家便不能再手握兵权,他和大儿子,连同大儿媳,都会成为彻彻底底的闲人。


    宋乾国字脸,生就一副精忠报国的忠臣良将模样,沉声问宋十安:“往日外头就有传言,为父只当百姓谣传。如今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开了口,此事不可再这样不清不楚了。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国公夫人江书韵,是全家最希望宋十安做君后的。每次夫君和儿子们出征,她在家都是心惊胆战的,成日诵经祈福,期盼他们平安归来。


    原以为小儿子参加科考是转了性,结果高中探花之后居然又做回了武将!


    她是真的不懂,丈夫儿子为何都一心上战场?全家转做文官平安一生,何乐而不为!


    于是丈夫话音刚落,江书韵就急忙劝说:“安儿,当初殿下遇险,偏叫你在一旁,这便是天作的缘分!她一个姑娘家,此次放下地位和脸面当众对你以示倾心,你万不可辜负了啊!”


    宋十安声音温和沉稳,眼里却满是坚定:“儿子已对殿下讲明,父亲母亲就不必多虑了。”


    江书韵顿时就火了,急欲起身,“你说什么?你回绝殿下了?”


    大儿媳柳彦茹抱着孩子,吓得身形往后缩了缩。她出身军中,一身军人的莽气,向来不得婆母喜欢,可不敢在这时候碍了婆母的眼。


    “母亲,咱们说好的,不逼迫安弟。”


    宋十晏连忙拦住母亲,安抚住母亲后才对弟弟说:“十安,婚姻大事,家里自会尊重你的意愿。但殿下是一国储君,你言谈行事定要妥帖一些才是。”


    宋十安语调沉稳:“兄长放心,我对殿下言明,此生志在戎马。后宫不可掌兵,殿下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样就不会让殿下太难堪。


    宋乾点点头,又问:“你寻的姑娘可有眉目了?”


    宋十安面露失落,轻轻摇了下头,“目前还没。”


    江书韵耐不住火气,厉声呵斥:“安儿!你定要同母亲怄这个气吗?你已二十有二,非要为了那个相识不过一月的女子,耽误自己的前程吗!”


    柳彦茹见一贯雍容骄矜的婆母竟发了这么大火,连连给小叔使眼色,让他说话慎重些。


    “母亲还是没有明白。”


    宋十安不怒不卑,只是定定地望着母亲,说:“您曾逼我从文,但我最后仍选择从武,不是在与您怄气,而是因为这就是我想做的。我想找到钱浅,只要她愿意,我便立即与她成婚。从来都没有什么怄气。这是我想做的,我也正在做着,仅此而已。”


    他说罢站起身,向众人端正的揖礼:“我还要去巡营,便不同父亲母亲、兄长嫂嫂一同用饭了。”


    江书韵见宋十安转身就要走,气得站起身,指着他训斥:“我养你这么大,是为了让你气死我的是不是?!”


    宋十安脚下顿住,对江书韵颔首,“儿子不敢。”


    复又目光平静地说:“但母亲若继续坚持干涉我的婚事,往后要生的气只怕还会更多。”


    “你……!”江书韵指着宋十安的背影,气得手都在抖。


    宋十晏赶忙扶住她劝慰:“母亲息怒,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十安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他上回说宁愿去边疆做驻军,也不会听从您的安排,这事他真干得出,您又何必苦苦相逼?”


    宋乾也叹气,劝自己夫人:“夫人,安儿从小就性子就倔,你便由他去吧!”


    江书韵甩开宋乾的手:“若非你们惯着他,如何将他养成这般性子!”


    她说着拿帕子捂住脸,呜呜哭起来:“你们一个个都向着他,全家就我一个坏人!我这些年操心费神,都是为了谁啊!最后一点好都没落,全埋怨我……”


    连吵带哭的动静吵醒了柳彦茹怀里的孩子,柳彦茹赶紧捂住孩子的嘴,不敢让他在这个时候闹起来。


    抬头却见夫君宋十晏朝她使眼色,让她借哄孩子的机会先撤。


    柳彦茹有点胆怯,用眼神询问:不合适吧?婆母都哭了,我该留在这宽慰两句吧?


    可宋十晏却朝她点头笑笑,无声道:放心,为夫能搞定!


    柳彦茹如获大赦,赶紧抱着孩子溜了。


    *


    钱浅惹怒了那个小霸王,知趣的不去他面前晃,便去了铺子。


    元月未过,客人不多,绵绵在楼上房间里裁制衣裳,琢磨花样,钱浅便坐在窗边,抱着手炉望着长街出神。


    楼下巷子口不知被谁泼了水,凝出一层冰,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孩路过,在上面摔了个屁墩儿。


    钱浅紧张地抻着脖子看,这要是磕了脑袋可了不得!谁知那小孩一骨碌爬起来,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转过回头来打起了出溜滑。


    不出意外的,没两圈就又摔了个屁墩儿,这才爬起来走了。


    钱浅以为他摔疼了,所以老实了。不想那孩子没多会儿又回来了,还带来了两个小孩,仨人在那排排站,一个接一个的滑。


    最矮的那孩子是个表演型人格,每次摔跤都要故意叫出来,“哎呦!可摔死我了!”、“哎呦喂,我的屁股都要摔成四瓣了!”


    钱浅看着他们吃吃地笑。


    小孩子真是单纯,内心的想法总是想要急切的表达出来,一点都不像大人,活得那么瞻前顾后。


    宋十安与副将李为经过,留意看到楼上窗子前的那抹侧影。


    那女子抬手支着下巴,修长的脖颈更显优越,看着下方的三个孩子滑来摔去,笑得眉眼弯弯。


    他一眼便认出来,是云王的那位门客,与他心上人有三分相似的姑娘。


    李为没见过她,看见她笑吟吟的模样皱起眉头:“什么毛病,看人孩子摔跤笑那么开心?幸灾乐祸嘛不是!”


    宋十安见几个小孩玩的小脸通红,犹豫片刻对李为说:“去取些土盖上吧!天黑之后看不清,要摔坏人的。”


    李为跟商户借了铁锹铲来土,将玩得不亦乐乎的三个孩子驱赶开:“去去去!别玩了!”


    他将土盖在冰面上,又用铁锹隔着土在冰面上砸出几道棱,再也滑不了了。嚷嚷最欢的那个孩子当即嚎啕大哭,活像李为砸毁了他心爱的宝贝,带得另外两个孩子也跟着仰天大哭。


    李为恼斥道:“哭什么哭?摔坏了让人看笑话,急的只能是你们自己的爹妈!”


    钱浅见他边说边朝自己望来,冷漠地睨了回去,这才留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宋十安。


    视线短暂碰撞不过片刻,宋十安却莫名感觉心尖一痛,好像被那淡漠如冰的目光刺伤了一般,随即那扇窗户就毫不留情的关上了。


    李为扛着铁锹回到他身边,忿忿气道:“侯爷您看见了吗?她居然敢瞪我!就她这品性还好意思瞪我?!”


    宋十安望望紧闭的窗户,又看看哭天抹泪的孩子们,想着刚才那眉眼弯弯的笑容和几个孩子欢快的笑声,不禁有些怀疑自己:难道是我做错了?


    去铺子随便坐坐都能碰见宋十安,真是活见鬼了!


    钱浅心情烦闷,又怕王宥川火气还没消,不敢去找不痛快,干脆闷在家里弹琴跳舞放松。


    没几日,戚河终于露了面。


    “逍遥姑娘,王爷让你明日早些起,辰初便来接你。”


    钱浅有些诧异:“这么早,做什么去?”


    戚河把嘴闭得紧紧地,一味摇头,眼中却透出两分慌。


    钱浅迟疑地问:“王爷是想……”


    想出法子罚我了吗?


    “明早见!”戚河没等她说完,撒丫子就跑了。


    钱浅没问完的话噎回嘴里,见戚河那避如蛇蝎的样子,觉得自己大概是料中了。


    戚河跑回马车旁,王宥川探出脑袋问:“说好了吗?”


    戚河忙不迭点头:“说好了。王爷放心,我没说咱们去哪!”


    王宥川又问:“那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戚河不解,试探着说:“呃,气色挺好的。”


    王宥川无语道:“本王是问,你看她还生不生气!”


    戚河歪头想了想,“好像,没有吧?”


    “蠢死你算了!”王宥川嫌弃地骂了一句,重重关上车门。


    第67章 祈愿 永不超生


    寂寥的清晨, 夏锦早早将钱浅薅出温暖的被窝。


    “你这心是真大,这当口还能睡这么香!”


    二人都知道她得罪云王了,比她更紧张今日要面对的情况。


    看着绵绵满是担忧的小脸, 钱浅笑笑安抚:“总要去迎接一场盛怒。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迟早的事, 躲不开的。”


    夏锦塞过一身妃色衣衫给她, “相信我, 只要你够美, 男人就张不开骂你的嘴。”


    钱浅脸上写满拒绝,蹙眉道:“挨骂也没什么, 我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夏锦提醒说:“兴许还会挨打。”


    “啊?!还能打人???”


    钱浅瞬间睡意全无, 惊恐地问:“大瀚律法明令禁止雇主随意鞭笞责打佣工啊!”


    夏锦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你当王府是什么地方?想打你随便栽个罪名就是了。他摔个古董撕个书画赖在你头上,谁敢证明你是无辜的?只要不打死打残,你再叫屈官府也不会管的!”


    啊,可怕的封建王朝!


    钱浅挨骂没问题, 她又不会走心,但挨打实在是不能接受。回想了一下戚河的后脑勺和屁股蛋,她只得老老实实换上了夏锦给她选的衣裳。


    绵绵随即帮她挽了发,选了支步摇和钗子带上, 还给她涂上了唇脂。


    梳妆完毕, 绵绵圆溜溜的鹿眼满是欢欣, “我喜欢姐姐这样打扮,真好看!”


    “啧啧……你也算是生了副好皮囊, 越看越耐看。”


    夏锦捏着下巴,围着她绕圈,“瞧瞧这远山眉, 鼻子又小又挺,脸蛋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竟然挑不出哪里长得不好。非要说的话,就是太瘦了,没胸没屁股,过于干瘪了些。”


    她一派浪荡子的轻浮做派,说到屁股的时候还上手拍了一巴掌。


    钱浅也很遗憾,这一世的身材更符合芭蕾舞者的要求,可惜时空错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妃色衣衫将她衬得容颜明媚姝丽,不禁自恋地问:“不是说不让我太惹眼么?”


    绵绵说:“云王不是嫌你丢了他的脸面嘛,姐姐这样打扮,肯定就不会丢他的脸了呀!”


    夏锦将同色系的披风给钱浅系上,说:“就这一回,让他张不开骂你的嘴,下不去打你的手。只要过了这关,谁稀罕日日打扮给他看!”


    走出巷子,戚河已经牵着马车等在巷口。


    一见钱浅的装扮,戚河惊艳得连话都不会说了:“逍、逍遥、姑娘,你今日,可真好看……”


    钱浅不好意思地笑笑。


    三十六计中的美人计,她居然只能用来逃骂逃打,可真是憋屈!


    所幸这招很奏效,钱浅明显看出王宥川看到她之后眼睛亮了又亮,不止没发脾气,还打开食盒让她吃点心。


    马车走了一阵后突然开始颠簸,钱浅探头看了看,他们竟然已经出了城。她心里嘀咕,王宥川该不会打算把她远远的扔在郊外,让她走回去当做惩罚吧?


    她忐忑地问:“王爷,咱们这是去哪?”


    王宥川脸上似有笑意,“今日是二月初一,本王带你去崇福寺进香。”


    钱浅稍稍放下心。


    寺院好,肃穆,佛祖慈悲,他总不好在寺院里打人撒气。


    王宥川见她没什么反应,又说:“今日你随意些,就当出来上香祈福,玩一玩。望尘表兄也会来,你也别把我当王爷了,放松点儿。”


    钱浅猜不透他的心思,但还是乖乖应道:“是,王爷。”


    王宥川敲了下她的头,“都说了,今日我不是王爷。”


    钱浅揉揉额头,试探地问:“那,我称您公子?”


    王宥川表情有点不自然,语气含糊地说:“你不是直呼望尘表兄的名字么?同样这么叫我就行。”


    果然让夏夏说中了!这小霸王真的要给我栽个罪名,好找茬打我板子!


    钱浅心惊,连忙垂眸恭谨道:“小人不敢!”


    王宥川瞪着她,声音带上些不快:“怎么就不敢了?你那日胆子不是挺大吗,还敢当着外人跟我吵吵呢!”


    钱浅立即低声下气认错:“小人知错了。这些时日,小人将自己关在家中面壁思过,已经深深反省了。日后定会谨记身份,恪尽职守,再不敢冒犯王爷了。王爷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小的一时糊涂吧!”


    王宥川气竭,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


    马车赶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崇福寺,钱浅一钻出马车就惊了:“怎么这么多人?”


    崇福寺前的山路上有许多摆摊的商贩,一侧的青石广场上,停着长长两排奢简不一的马车。


    到处人头攒动,摩肩擦踵,高高的台阶上已有不少人进完了香准备回家。小贩的吆喝声、孩子的吵闹声交织混杂,好不热闹。


    戚河笑道:“今日可是二月初一,好多人天不亮就赶到了,咱们这会儿已经算是晚的了。你瞧,不少人都往回走了。”


    王宥川问:“每月初一十五的香最为重要,头炉香最灵验。你没上过吗?”


    “没有,我不信这个。”钱浅应道。


    王宥川又敲了她头一下:“你懂个什么?别废话,陪我进香去!”


    钱浅腹诽:自己不努力,神佛也保佑不了你。


    爬上百级台阶,进入寺院大门。


    大殿前开阔的广场上,都是前来进香的人,正对大殿的巨大香炉里,各式燃香插得密密麻麻。烟雾充斥在寺庙上空,却压不下那些浮躁和嘈杂。


    钱浅觉得,大概是承载了太多信徒的祈愿,这香的味道没有一点净化心灵的作用,反而有些呛。


    远远的就看到沈望尘。


    他正在与一打扮艳丽的女子说着话,不知聊到了什么,引得那女子发出银铃般的娇笑声。


    一行人上前,沈望尘抬手打招呼:“宥川……”


    看到钱浅今日的装扮,沈望尘愣了愣,上下打量了一眼才继续那半截招呼:“逍遥,你们来了。先去进香吧,我已经祈完愿了。”


    人太多,大殿有僧人在管控着顺序,一波一波放人进殿祈愿。


    云王是皇室宗亲,身份尊贵,自然有不排队的特权。


    僧人恭敬地将一行人从侧门领进去,让几人先拜。


    王宥川在前,钱浅、戚河跟随其后,沈望尘与同行女伴也跟了上来。


    王宥川领了香,跪在佛前,将香举过头顶,虔诚祈祷:“佛祖在上,请保佑父亲和母亲们身体康健;保佑祖父福寿绵长;保佑我的家人和友人一切顺遂;保佑我,如愿以偿。”


    随后他磕了三个头,起身将香插进香炉,转身示意钱浅。


    钱浅摇摇头。


    王宥川道:“随便许个愿望就是了。”


    “我没有愿望。”


    钱浅退开一步,“戚河你来吧!”


    沈望尘有些诧异,他身边的女子小声问他:“怎会有人没有愿望?”


    王宥川有些不悦,示意戚河先祈愿上香,他则来到钱浅身边说:“我今日就是带你来上香祈愿的,这几炷香由寺中的高僧念经加持过,很灵验的!”


    钱浅无奈道:“王爷,我真的不信这个。”


    “你许一个嘛!”王宥川非常坚持,“不试试怎么知道灵不灵呢?”


    见钱浅还要再推拒,王宥川不高兴了:“本王不管!就算你从前不信,今日也不准煞风景!”


    钱浅只得妥协。


    戚河祈愿求家人身体康健,生活顺遂无忧,都是些简单质朴的愿望。


    钱浅接过王宥川递过来的香,也不跪,直接躬身拜了拜,想随便应付一下得了。


    王宥川却在旁边纠正她:“怎么这么不虔诚?而且祈愿要说出来的,说出来才灵验!”


    钱浅叹了口气,抬起头望向那塑着金身的高大佛像。


    佛像巍然伫立在莲花台上,一脸慈悲,微微低着头,悲悯俯看信徒们虔诚的叩首。


    可有谁知道,世人眼中那所谓的“神明”,不过是一群啖人血肉,肆意拨弄凡人命运的存在罢了。


    在前世她最最绝望之际,真的祈求过神明可以救救她。


    可神明没有。


    它什么都没做,任由她受困原地不能动弹,目光所及尽是至亲惨死的画面。


    它看着她疯,看着她拼力自救,又看着她无辜惨死。然后将她扔到这异世,让她带着前世的记忆,再次经历至亲之人一个个离她而去!


    它甚至不让她寻求解脱,反而让她一遍遍经历那恐怖的梦魇,作为她反抗命运的惩罚!


    向神明祈愿?


    钱浅心中冷笑,眼中满是讥嘲!


    她将香举过头顶,盯着佛像的双眼,朗声道:“诸天神佛在上,请保佑我——”


    “永不超生!”


    原就只有窸窣声的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殿内殿外的香客和僧人,脸上皆是一片骇然!


    王宥川一把打掉钱浅打算插进香炉的三炷香,向佛像双手合十行礼,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大吉大利!小孩子胡说八道,佛祖莫要信以为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瘦弱的姑娘被同行男子粗暴地扯出大殿,脚下都趔趄踉跄。


    可场间无一人生出同情之心,甚至觉得真该好好教训她一下!这可是佛祖面前,怎能如此胡说八道?


    沈望尘身边的女子惊叹道:“我只见过诅咒别人永不超生的,却从未见过有人在佛前求自己永不超生的!沈公子的朋友们,实在令人吃惊啊!”


    “永不超生”四个字,让沈望尘在一霎那有种肝胆俱裂的错觉。


    这会儿回过神,心跳仍有些不平稳,喉头滚动过后,才找回声音。


    “我也,很吃惊……”


    第68章 接受命运 世上的很多事都是空手而归,……


    大殿外, 王宥川火冒三丈斥责了钱浅一顿,什么毫无信仰、不敬神明、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之类云云。


    钱浅一耳朵听、一耳朵冒,也不往心里去。


    王宥川见她神游天外更生气了, 一甩袖子就走了。


    钱浅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丢下了。


    所幸今日来寺里进香的人多, 待会儿找个回京都的马车, 付些银钱搭个便车, 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


    她一琢磨, 来都来了, 这寺院又大又华丽,四处逛逛全当来看风景了。


    沈望尘见王宥川负气而去, 钱浅则像没事儿人似的溜达去了, 转而对身旁的女子说:“云王心情欠佳,我要去劝慰一番,先让吕佐送你回去吧!”


    女子有些不快,吕佐拿出数枚银币放在她手里, 脸色才变得好看。


    沈望尘才转身,宋十安突然出现,跟他打招呼:“沈兄,来进香?”


    沈望尘熟练堆起亲热的笑容:“哎呦宋侯, 你也来进香?”


    宋十安回头看向不远处与人寒暄的江书韵和兄嫂, 说:“陪母亲和兄嫂来的。”


    沈望尘身边的女子两眼放光, 声音娇媚,身段妖娆地行礼:“小女子见过宋侯爷。”


    沈望尘给吕佐使了个眼色, 吕佐便擒住那女子的胳膊,“小的先送姑娘回去!”


    然后不由分说将人拖拽走了。


    宋十安无奈道:“沈兄还是这般老样子。”


    沈望尘笑的吊儿郎当:“我这德行,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沈兄放心, 宋某不多话。我先替家人去排队。”宋十安颔首。


    沈望尘点头:“宋侯自便,改日再叙。”


    宋十安排队等上香,听到前面的人议论纷纷。


    “现在的小姑娘真是毫无敬畏之心!”


    “就是呀!哪有在佛祖面前这样胡说八道的?”


    “她也不怕祈愿成真,到时哭都没地方哭了!”


    “永不超生哎!不入轮回、没有转世的,还哭什么哭?”


    宋十安眉心微动,礼貌发问:“请问,发生何事了?”


    他生得好看,人又礼貌,前面的妇人赶忙解释:“哎呀公子没看见,就刚刚有个小姑娘,居然在佛祖前祈愿,请佛祖保佑她永不超生哎!”


    宋十安心口剧烈一颤,“请佛祖保佑,永不超生?”


    “哎呦可不是嘛!你说说看哦,不敬佛祖就不要来嘛!说这样骇人听闻的话做什么啊?吓死人了哎!”


    又有人说:“也不知佛祖会不会降下罪罚,等她堕入地狱无法再世为人,不知她可否会后悔?”


    宋十安连忙问:“那位姑娘人呢?”


    那妇人道:“刚刚走了呀!跟她一起的那位公子都要气死了,真的是!”


    宋十安环顾了四周一圈,一个人一个人的看过去,也没有找到想象中的身影。


    宋十晏已带着柳彦茹和江书韵来到他跟前,见他四处张望问:“安弟,你这是找谁呢?”


    “没什么。”宋十安收回心神。


    若说他认识的人中,谁会祈愿永不超生,便只有钱浅了吧!对于那些死亡才是解脱的人来说,活着,就是地狱。


    世人皆苦,但总有一些人的苦难,会比常人更多、更煎熬。


    已经快两年了,他不敢再奢求更多,只盼她能好好活着。毕竟她曾心存死志,他真怕她会在安排好绵绵的之后,会决绝结束自己的人生。


    沈望尘找了一圈没找见王宥川,却在后山小径看到了钱浅。


    她靠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双臂交叉闭着眼睛,安静得好似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若非那抹妃色太过显眼,沈望尘差点就要错过了。


    他慢慢踱步而来,站到她面前,“你在做什么?”


    钱浅先前就听到脚步声,但没睁眼,见是沈望尘的声音,更懒得睁了,只道:“在听雪融化的声音。”


    沈望尘坐到她旁边,好声好气地问:“跟宥川吵架了?”


    钱浅闭着眼说:“‘吵架’这个词该用于两人之间关系平等。我与云王是上下级关系,所以不存在吵架之说。”


    虽然她语气里没有一丝愤怒和怨怼,但沈望尘还是劝慰道:“宥川虽然脾气冲,性格有些强势,但本心不坏。何况,他对你其实真的很好了。你若是不满,可以跟我骂一骂他,权当出气了。”


    钱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有生气,也没有不满。我虽然不喜欢他总是强迫我做一些事,但雇佣关系在这儿,我是不会太过计较的。”


    沈望尘问:“雇佣关系?”


    钱浅解释道:“嗯,雇主就是东家。他雇我为他著书,为期两年。虽然酬劳是你付的,但这两年期间,只要他不违反最初约定的条件,我就一定会遵守契约。他脾气是好是坏,性格霸道还是温柔,都没有太大所谓。”


    沈望尘有些诧异,“你就这样看待你们之间的关系?”


    “不然呢?”


    钱浅反问,“一直抓着别人的缺点不放是很累的。两年而已,我也没必要为此去调教一个让我全方面都满意的雇主。待今年结束,我就自由了。”


    沈望尘忍不住问:“若两年期满,你已习惯这种显赫贵族的做派,他也愿许你一世荣华,你可否会借此改变人生?”


    钱浅微不可察地笑了下,“说话又不用成本,聪明的人说,愚蠢的人信。”


    她活动了一下脖子,声音有些懒散:“人生苦短,我只想观雨听雪,做个懒骨头。”


    沈望尘哑然,笑了笑又说:“既如此,你便该祈愿生活顺遂富足才是。”


    钱浅闻言,抬眸看向他:“人人都渴望神明救世人,你又怎知,人类的痛苦磨难,不是神明降下来的呢?”


    虽是问句,但她的眼神迸发出了精光,并不凌厉,却带着某种笃定。她的目光一贯淡漠如水,沈望尘很少见到她这个样子,眸光明澈若雪,似乎能洞悉一切隐秘。


    他笑了笑,“我也不信神明,我只信我自己。”


    钱浅道:“看得出来。”


    沈望尘扫量她,说:“我发现,你有一种特别的能力。你可以心无挂碍的隔绝别人,无视那些消耗你的人和事。”


    钱浅想了想说:“我只是觉得,世上的很多事都是空手而归,意兴阑珊。所以我接受失去亲人,接受失去前程,接受失去一切,接受命运。然后允许自己做自己,允许别人做别人,允许一切发生。仅此而已。”


    沈望尘思考片刻,问:“不会感到孤独吗?”


    “不会,”钱浅语气很轻松,“我喜欢独处。开心了就吃顿好的,买件喜欢的东西,不开心就写几笔字、弹几首曲,无需将情绪寄托或是发泄到外物上。”


    沈望尘笑问:“是在说我吗?”


    钱浅否认:“没有。你有权选择自己怎么活。”


    沈望尘突然觉得有些空虚。


    他将双肘压在双膝上,沉默良久才说:“我只是觉得很孤独。我放浪形骸,在风月场所醉生梦死,我需要这些烈火不停的炙烤,才能感受到我还活着。”


    “饮鸩止渴而已。”钱浅道,“一个人体验过所有极致的感受之后,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沈望尘不认同:“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不过一死,活着才更需要勇气。”


    “那可不一定哦!”


    钱浅轻笑,将目光挪到天边,轻声说:“宿命既定,未到时机,想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沈望尘想到她手腕上那个伤疤,挑眉问:“你该不是想说,你尝试过,但失败了吧?”


    钱浅没应声。


    沈望尘指着她左手手腕说,“你晕倒那次,太医给你诊脉,我看见了。”


    钱浅眨了下眼睛,“猜对了。”


    “嘁!”沈望尘却嗤笑说:“你还真是,一本正经的荒谬诙谐。”


    钱浅不解看着他。


    沈望尘解释道:“太医说你那是陈年旧伤。你才多大点年纪?难不成十来岁的年纪就想着寻死了?”


    钱浅觉得他这人真拧巴,又想猜,猜完了又要否决,于是懒得再理他。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钱浅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兀自站起了身。


    沈望尘问:“你去哪?宥川应该已经回去了。”


    钱浅说:“无妨,我带了钱,找辆顺路的马车捎我回城就好。”


    沈望尘突然感觉很无奈,“你好像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自己解决。”


    “有何不对么?”钱浅反问得理所当然。


    沈望尘以教授的口吻说:“正常的姑娘被独自扔在郊外,应该先向相熟的人求助。”


    钱浅道:“你我也不算很熟,各取所需才会合作。我不喜欢欠人情,你的人情债我更是负担不起。找个陌生人不过是花点银钱,回城后关系立即结束,更为省事。”


    “很有道理。”沈望尘佩服地直点头,话音一转又说:“但我只能向相熟的你求助。”


    钱浅没懂。


    沈望尘摊摊手说:“你没发现我只身一人么?跟我来的姑娘突然闹脾气要走,吕佐只好去送她了。我本以为能跟你和宥川一起回去的,谁想到他也走了。我身上可没有钱,被吕佐带走了。”


    钱浅从钱袋子里拿出两枚银币递过去,沈望尘没接。


    钱浅又换了手,收回两枚银币,把整个钱袋子递过去:“这样总行了吧?”


    沈望尘接过钱袋子打开看了看,问:“那你的人情债大不大?我还得起吗?”


    “没有债。”


    钱浅说:“只是借你的,回头还我就是了。”


    第69章 姚菁菁 我倾心于云王


    钱浅说完抬脚就走, 沈望尘起身跟了上去。


    他把钱袋子套在手指头上转圈,嬉皮笑脸地说:“那怎么能行?你这就是帮了我,可我也不喜欢欠人情。”


    钱浅朝他伸手, “那就把钱袋还我。你沈大公子鼎鼎大名,又生了副好模样, 想来随便就能找到愿意带你回城的马车。”


    沈望尘将钱袋子紧紧攥在手中又背到身后, 上下打量着她问:“那你今日打扮成这样, 是想对宥川用美人计咯?”


    钱浅没否认, 只是想到夏锦的话, 气闷地说:“失败了。该挨骂还是挨骂,所幸倒是没挨板子。”


    “啊?”沈望尘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谁打你?宥川?”


    钱浅突然想起什么, “啊,我想到你如何还我人情了。”


    她思路太跳脱,沈望尘一时没反应过来。


    钱浅指指他手上的钱袋子,说:“你不是要还我人情吗?不用你做什么, 你只要别告诉云王我是花钱坐车回去的,就算还了我的人情。”


    沈望尘不明所以:“为何?”


    钱浅解释道:“雇主和佣工之间偶尔是需要特地表现一下的,不然容易白费很多辛苦。回头我就跟他说我是自己走回去的,他一看我受了罪, 大概就会消气了, 也就不至于再罚我了。”


    沈望尘不禁奇怪:“你为何会担心宥川罚你, 甚至打你板子?”


    钱浅惊讶反问:“你们大户人家不都这样吗?对雇员不满意,就胡乱栽赃个罪名打骂一顿。我前几天就得罪过他一次了, 今日又把他惹火了,不让他消消气,以后的日子就难熬了。”


    沈望尘不禁感叹:“你是如何做到时而聪慧无双, 时而傻得没边的?”


    钱浅眯眼瞪他一眼,继续往回走。


    沈望尘兴致盎然地追问:“那你前几天怎么得罪他了?”


    “关你何事?”


    “我可以帮你说点好话,让他消气啊!”


    “我说了我不喜欢欠人情……”


    二人转到寺前正道上,突然一道明媚的身影截住了二人的去路。


    女子生得曲眉丰颊,艳若芙蕖,一身贵气逼人,美得十分夺目。钱浅瞧她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女子微微颔首,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声音毫不扭捏:“沈公子好。”


    沈望尘回礼:“姚姑娘,来进香啊?”


    钱浅想起来了,是那个姚太傅千金姚菁菁,赏梅宴上与云王对诗那个。


    见沈望尘有了能带他回城的人,钱浅便向二人行礼告辞:“在下就不打扰二位叙话了,先行告辞。”


    沈望尘刚想叫住她,姚菁菁却率先抢道:“逍遥姑娘,我是来找你的。”


    钱浅愣了愣,客气地问:“不知姚姑娘找在下何事?”


    姚菁菁看了眼沈望尘,那意思很明显,不希望他在场。


    沈望尘却十分厚脸皮地说:“姚姑娘见谅。我们跟云王殿下一起来的,如今他闹脾气扔下我俩走了,我身无分文,只能跟她一块回去了。”


    钱浅当然知道他是胡说八道的,毕竟她的钱袋子就在他手里。但她不知道这个姚姑娘找她干什么,又没跟这种世家贵女打过交道,留沈望尘在此说不定能有点用。


    姚菁菁一听到云王两只眼睛就放光了,“王爷跟你们一起来的?那他因何闹了脾气?”


    沈望尘正想找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就见钱浅诚恳地说:“王爷嫌我不敬佛祖,因此生气。”


    沈望尘呆愣住,看她满脸认真诚恳,一时拿不准她真是这么认为的,还是在面不改色的扯谎。


    姚菁菁也有点懵,“他脾气,这么差的吗?”


    钱浅可不敢背后说王宥川坏话,赶忙道:“没有没有,王爷平日里脾气很好,很平易近人的。可能王爷信佛,所以不喜别人藐视佛祖。”


    姚菁菁点点头,说:“那,你们跟我家马车回去吧!”


    钱浅客气道:“不好麻烦姚姑娘的。”


    姚菁菁见她不像其他人,一听自己的身份就热情迎上来,行事自有一种疏离的客气,感观便好上两分,“没事,正好我有话同你说。”


    钱浅跟在姚菁菁身边,朝寺外走去,身后还跟着一名侍女四名侍卫。


    沈望尘悠哉悠哉的跟在一旁,远远看到宋十安正望向他们这儿,便遥遥挥手打了个招呼。


    直到那抹妃色的身影彻底不见了,宋十安才收回目光。


    那日身着月白锦衣的女子今日换了身艳色,虽更衬容色姝丽,但相较起初见时分的熟悉感反而又淡去了不少,果然只是三分相似而已。


    钱浅跟着来到姚菁菁的马车旁,心叹不愧是内阁辅臣、太傅千金,光是上香祈愿就来了两辆马车,派头真大。


    姚菁菁迟疑须臾,终究没好意思让沈望尘去坐侍卫的马车,三人上了同一辆。


    马车刚驶离寺庙,姚菁菁就底气十足地对沈望尘说:“沈公子,今日我与逍遥姑娘是女儿家的叙话,你也不算外人,我便不避着你了。还希望你莫要把这些闺阁闲话宣扬出去才好。”


    沈望尘轻笑保证:“姚姑娘放心,沈某并非背后传闲话的长舌蛙。”


    “逍遥姑娘,是否就是京都茶楼书肆十分知名的那位著者?”


    “大概是我。”


    姚菁菁大方直接的性格并不惹人讨厌,娇蛮劲儿与云王还有些相似之处。但钱浅拿不准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到底是想干什么?不会又要写传吧?没听说京都世家子女们有这癖好啊!


    姚菁菁说:“你写的话本我几乎都看过。”


    原来是书迷啊!


    钱浅顿时踏实了不少,颔首谢道:“多谢捧场。”


    谁知姚菁菁接下来却说:“我今日寻你是想跟你说,我倾心于云王。”


    沈望尘眼角一跳,看向钱浅。


    只见她面带迷惑,小心试探地问:“姚姑娘,是在征求我的同意么?”


    沈望尘愣了。


    姚菁菁也愣了,随即似乎觉得很好笑,反问道:“你在说笑吗?我为何要征求你的同意?”


    “我也觉得没必要。”钱浅诚恳的认同,又不解地问:“那姚姑娘为何要同我说这个?”


    这下姚菁菁诧异了:“你,对云王,没有心思么?”


    钱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我哪里做的不妥,竟让姚姑娘生出这样的误解?”


    姚菁菁一想,赏梅宴逍遥突然离席,云王随之而去,以她女子的直觉,云王是很在意逍遥的。可若逍遥不知道云王的心思,她实在没必要提点对方,反而容易徒生事端。


    她立即收敛试探之意,“你没有不妥之处,我只是随便问问。”


    短短的时间,钱浅已然想明白了。


    姚菁菁这是误会了她和云王的关系,所以前来宣告,她赶忙解释道:“姚姑娘放心,云王只是雇我为他著书立传,是单纯的雇佣关系。”


    姚菁菁轻轻一笑,语气轻易就带出些许高傲:“我观姑娘的话本自有一派旷达洒脱之意,自然也该知晓,云王府的门楣并非常人可攀。姑娘是聪明人,不需我再多说其他。”


    她高高在上的姿态让沈望尘露出一丝不悦,但钱浅神色依旧如常,平和的语气中隐隐带着宽恕之意:“我早有心上人,姚姑娘实在无需多虑。”


    姚菁菁闻言,不禁将目光投到沈望尘的脸上,蹙眉问:“你的心上人,不会就是他吧?”


    沈望尘心跳一顿,不自觉攥紧衣袖,口中却调笑说:“姚姑娘,何至于对沈某嫌恶至此啊!”


    余光不受控地瞟向那抹妃色,沈望尘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直到听到那声淡淡否认“不是”,嘴角带嘲的笑意才愈发放大。


    呵,果然是个睁眼说瞎话的。她哪还认识别人?


    才刚初识,姚菁菁也不好追问太多,又问钱浅:“你给云王写传,要写多久?”


    钱浅答:“到今年年底就完成了。”


    姚菁菁好像放松了不少,神色也变得友善起来,“往后大概要经常见面了,我直接叫你逍遥可以吗?哦不对,逍遥只是你的名号吧?”


    钱浅道:“姑娘唤我逍遥即可。”


    姚菁菁又问:“你给云王著书都写些什么?”


    钱浅一一答了,姚菁菁听得很认真,看得出对云王很上心。


    她隐约觉得姚菁菁这份爱慕有些突如其来,忍不住问:“姚姑娘,请恕在下冒昧,不知你因何倾心云王?当然,我只是随便问一问,姑娘可以拒绝回答。”


    姚菁菁大大方方地说:“从前我一直觉得他就是个嚣张跋扈的皇室子,直到昌王府赏梅宴那日,才发觉是我一直对他心存偏见。他才华横溢,豪爽大度,着实令我刮目相看。”


    钱浅心说造孽啊!


    “呃,不过几首诗而已。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姚姑娘还是慎重些为好……”


    姚菁菁顿时涌上危机感:“你此话何意?”


    钱浅欲言又止,见对面的沈望尘努力憋笑不禁更加郁闷,小心措辞说:“只是感叹姚姑娘性情直爽热烈,在下,很钦佩……”


    姚菁菁心生警惕,性格锐气尽显无余:“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对喜欢的、跟我脾性相投的人,就会十分真诚热情。对那些阳奉阴违的虚伪小人,也会直接表达不喜和厌恶。”


    钱浅由衷笑道:“真好。”


    曾经,她也是这样在家人的呵护宠爱中长大,性子也是如此简单直接,率性自然。被爱包裹长大的孩子,永远都有让人羡慕的资本和直面一切的勇气。


    姚菁菁一拳打到棉花上,偏偏对方坦荡真诚,毫不作伪,只能怀疑自己想多了。


    临近午时终于回到城中,姚菁菁邀请二人一起用饭,钱浅婉拒告辞。


    “逍遥!”


    沈望尘唤住抬脚就走的她,将她的钱袋递过来,说:“下次别这么打扮了。”


    见她迷茫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裳,沈望尘又补充道:“你不是不想引人注意么?”


    “嗯。”


    钱浅顺手接过钱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70章 弄虚作假 你的文人风骨呢?


    姚菁菁不仅性子直爽, 还雷厉风行。


    钱浅近日经常见她以各种理由拜访云王府,甚至制造偶遇。


    云王这个愣头青大概没有感情方面的经验,完全没察觉姚菁菁的心思。加之他在赏梅宴大出风头, 对他另眼相看的可不只有姚菁菁这一位贵女,他只当自己这颗蒙尘的明珠终于重见天日, 很是沾沾自喜。


    姚菁菁模样好、家世好, 但性格有些强势。


    云王这个小霸王哪是谦让的主儿?何况身边多了那么多莺莺燕燕, 他可不差姚菁菁这一个小迷妹, 故而对她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着实把姚菁菁郁闷得够呛。


    好在,云王忙着应付各种迷妹, 钱浅就轻松下来了。


    自崇福寺那日之后, 足有半月,云王只叫她去了三次,都是例行公事记录些宴请。


    戚河倒是来了好几趟要诗词,钱浅不想作太多孽, 不敢再挪用诗仙诗圣的诗词,只将自己写的给他应付场面。


    可惜常在河边走,早晚要湿鞋。


    那日王宥川又在府中与人高谈阔论,才子佳人吟诗作对, 好不快活。


    中场休息时, 王宥川被青年才俊们簇拥着, 钱浅就自行到花园池塘边躲清静去了。


    鱼食没喂上两颗,沈望尘就冒了出来, “你成日这样给宥川作弊,回头叫那些世家贵女发现,原来她们迷恋的那些诗词竟出自你一个姑娘家, 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热闹呢!”


    钱浅无奈道:“我已教过他作诗词的要义,只盼着他能越写越好,最后自己接揽过去这摊,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了。”


    沈望尘从她手中的鱼食盒抓了一把,没骨头似的倚在柱子上,一颗一颗往池塘里扔食,看着鱼儿争抢,声音也懒洋洋的:“你有几分才华,不去入仕实在有些可惜。”


    钱浅朝瘦小落单的鱼投了两颗食,随口应道:“入仕有什么好?我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沈望尘问:“当官不好吗?手握权力,受人尊敬,将来权倾天下也未可知。”


    钱浅漫不经心道:“万物皆无长久,名利不过浮云。我只想优游自适,颐养天年。”


    “颐养天年?”沈望尘笑出了声,“你认真的?”


    “逍遥!”


    姚菁菁人未到声先到,一脸郁闷地奔到钱浅身边,“我找你半天了,你怎么躲这来了?”


    钱浅实在很难适应姚菁菁的热络,明明只见过三四次,她却亲昵得好像二人是相交多年老友一般,也太自来熟了点。但她还是回答道:“那边儿太闹了。”


    姚菁菁一贯明媚张扬的脸上,鲜有带上愁云的时刻,而且居然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什么都没说。


    钱浅问:“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姚菁菁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苦着脸说:“跟我爹吵架了。”


    钱浅毫不意外。


    除了第一次见面姚菁菁宣告喜欢云王外,后来两回见面,她都跟云王闹了点不愉快。这一次又闹了不愉快,只是对象换成了她爹。


    钱浅耐着性子问:“发生何事了?”


    姚菁菁撅嘴抱怨:“我爹知道了我的心思,不同意我选他。”


    钱浅问:“理由是?”


    姚菁菁撇撇嘴:“我爹说那些诗八成不是他自己写的。词句有的针砭时事,鞭辟入里,有的感喟深沉,道尽世事无常,世态炎凉,哪里是他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公子哥儿能作出来的。”


    钱浅紧张得闭上了嘴。


    沈望尘却哈哈笑出来,鼓掌拍手道:“不愧是太傅!”


    姚菁菁闻言不解:“你此话何意?该不会……”


    钱浅狠瞪沈望尘,正想着这次要是圆不过去,恐怕就要跳进池塘水遁逃跑了。


    谁料这当口,王宥川竟自己撞到枪口上来了!


    “你们在这儿聊什么呢?”


    钱浅暗道不好,但姚菁菁已然问出口:“那些诗词不是你所作?”


    王宥川脸色一变,转而瞪向钱浅:“你告诉她了?本王付给你那么多银钱,你竟然出卖我!”


    姚菁菁赫然转头,钱浅拼命摇晃的手僵在半空,恨不能脚下的亭子突然塌了,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姚菁菁难以置信地问钱浅:“那些诗词,是你作的?”


    钱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心虚表示:“也,不、全是……”


    姚菁菁顿时天就塌了!


    她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怒视王宥川:“你,你竟然,找人代笔!你简直不要脸!”


    不等王宥川辩解,她又愤怒瞪向钱浅:“你居然为了钱财给别人弄虚作假!你的文人风骨呢?枉我视你为友,你竟一直将我蒙在鼓里,在心里看我笑话!”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钱浅无可辩驳,只得缄口不言。


    姚菁菁以帕掩面,大力撞开王宥川跑走了。


    气氛凝滞而尴尬。


    见王宥川满腔怒火,沈望尘先一步替钱浅解释:“是姚太傅怀疑那些诗词不是你所作,逍遥什么都没说。”


    王宥川看到钱浅拼命摇手时已然察觉不对,又见姚菁菁那样怒叱她,当即明白是自己心虚导致漏了馅,虽然气闷,却也不知该怪谁,转身拂袖而去。


    沈望尘见钱浅又坐了回去,继续往池子里慢慢悠悠扔鱼食,心里涌上些许歉疚,“对不住,我不该多嘴,给你惹麻烦了。”


    “无妨。”


    钱浅一如往常淡然,“事已发生,接受就好。”


    *


    那日回去后,钱浅想着云王短期之内大概都不想看见她了,而姚菁菁,估计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她了。


    她还有些愧疚。


    当年破格参加会试后,书院院长曾转交过几封信,其中半数都是姚太傅的。


    姚太傅有意收她做学生,还让她进京入太学继续精进,拳拳爱才之心,一心为民,着实无愧内阁重臣。


    只是钱浅那会儿因钱大友的死发现命运重复,万念俱灰之下将信全都烧了,一个字也没回过。


    她没想过会结识姚太傅的女儿,看着明艳热烈的姚菁菁,她也十分惭愧将人家蒙在鼓里。


    她更怕姚菁菁激愤之下会将此事大肆宣扬出去,让云王彻底没脸。以云王的性子,不知最后要闹到何种地步,又会如何收场。


    而且,二人一个皇子、一个内阁重臣千金,神仙打架,最后遭殃的不会是她这个代笔人吧?


    为了平复心情,她拿起耙子,对院里原本的石子纹路做出改变。


    枯山水景致的好处,就是可以根据天气、时令或是心情,将代表水的石子改变纹路,增加意趣。


    “你在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钱浅一跳,沈望尘不知又从哪翻进了院子里。


    见她蹙眉不悦,沈望尘笑得一脸欠揍:“你便是把墙头、房顶都镶上刀刃,也一样拦不住我。”


    “走门不好吗?”钱浅叹气。


    沈望尘道:“你若让我进,我就走门。”


    钱浅只得说:“那好吧!你下次敲门。”


    沈望尘得逞的笑,“果然,对女子还是要死皮赖脸才有效。”


    钱浅无奈道:“我只是不想惹麻烦。我家夏夏武功高强,若哪日被她撞见你翻墙,说不准会把你当成登徒子,一个飞刀结果了你。”


    提起她,沈望尘忍不住问:“你为何敢重用罪民?还跟他们住在一起,你不怕吗?”


    钱浅道:“罪民又如何?便是罪犯也有改过自新、重新开始的机会,何况他们都是被牵连的。我妹妹胆子小,夏夏豪爽仗义,亦庭诚实本分,有他们照应着绵绵我才能放心。”


    她顿了顿,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罪民?你调查我?”


    “我发誓我没有恶意。”沈望尘举着双手辩解:“只是怕他们隐瞒身份给你带来麻烦,后来见你知晓他们是罪民,就没多嘴。”


    钱浅继续拨弄石子没吭声,没责怪他调查,也没感谢他好心。


    沈望尘又追着问:“你为何宁愿与罪民交好,也不愿跟我和宥川交好?有我们照应不是更好吗?”


    钱浅头也不抬,“你们的世界太复杂,稍有不慎便会卷入其中,万劫不复。夏夏和亦庭都没有家人和牵绊,也没什么野心,最适合与绵绵互相扶持,过安宁日子。”


    沈望尘不禁觉得好笑,“宥川估计做梦都想不到,这世上会有人因为他身份太尊贵而不愿与他深交。”


    钱浅语气平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都是各取所需罢了。同为蝼蚁,命运面前人人平等,谁又比谁高贵多少。”


    没等沈望尘细细琢磨清楚这个话的意思,大门突然传来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逍遥?逍遥!你在家吗?我是姚菁菁!”


    钱浅与沈望尘互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诧异的神色。


    “姚姑娘?”钱浅打开门。


    刚还想着,姚菁菁估计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她了,此刻人却出现在了自家大门前。


    “我可算找到你了!”


    姚菁菁又恢复了先前那副自来熟的模样,自顾自钻进门,边走边说:“戚河不肯跟我说你家在哪,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宥川不让他说的。你都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才找到你家来!”


    钱浅心说,这祖宗不会打算拉拢我站到她的阵营,去对付云王吧?


    还想着有沈望尘在,姚菁菁大概不会那么直接,毕竟沈望尘是王宥川的亲表兄。谁料再回头,院里的沈望尘却已完全不见踪影了!


    姚菁菁环顾院子,赞叹道:“你家好漂亮啊!这景致真特别,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是做什么呢?”


    钱浅耐心解释:“这个景叫枯山水,枯荣的枯。不是真的山,也不是真的水,只是用大石头象征山,用小石子象征水。我在把小石子拨弄出波纹的形状,模仿水的流淌和涟漪。”


    姚菁菁眼睛亮了亮,“原来如此,果然很有意境!”


    姚菁菁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不让她把话说完,只怕不会轻易走的。


    钱浅踌躇片刻,无奈道:“姚姑娘进屋坐吧,我给你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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