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加特林的脸色忽然沉闷了下去。埃利奥又看看乔托,发现他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仍然红红的, 像是早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或者说, 确实早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所以我们现在就像是小羊羔一样, ”乔托甚至还笑了笑, “被架在火上烤了。不能屈服, 也不能硬来, 要怎么办呢?”
“你在说什么呢,乔托!”加特林皱着眉说,“我们所有人早在加入自卫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为这一天做好准备了!”
“我也一样, 加特林,”乔托温和地说,“我也一样。但真到了这一天的时候, 我还是希望能让更多人活下来。那才是我们的初衷啊,不是吗?”
这时候,天彻底亮了起来。初生的光从外面照了进来, 很快照亮了并不宽敞的卧室。除了那张铺着玉米叶床垫的床(就像这个时代的其他平民家里一样,这张唯一的床的“设计理念”就是它得躺下整整一家人), 和床底下的木箱陶罐之外,就是一个满是划痕的壁龛柜了。就是在这个简陋至极的环境里,诞生了乔托这样的人。
而其他自愿加入自卫团的年轻人们, 也差不多都是这个条件。他们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到只能考虑吃的问题,而在黑手党的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之后,他们所考虑的, 就只剩下活的问题了。
“我们不能为了活下来去送死,”乔托温柔地说,“这就是本末倒置了。”
加特林叹了口气,“你想用人质和黑手党谈判?那也得他们接受谈判才行。”
“如果你想和他们谈判,”埃利奥皱眉,“为什么你要那么……”
“煽动他们的情绪?”乔托直白地说,“别看大家平时乐呵呵的,其实所有人都愤怒了很久。他们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所以我想,在见了血之后,他们大概会平静一点。”
加特林显然一点都不意外。大概是因为他才是跟乔托相处更久的那个。埃利奥纳闷了一会儿,只觉得乔托对人心的掌握和把控实在是精准得有点恐怖,但很快就把这事抛开,不去想它了。
“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和黑手党谈判,是吧?”埃利奥叹了口气,“还得想办法说服大家同意这一点,是吧?”
“我会负责说服大家,也会负责和黑手党谈判。”乔托说,“只要我们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我们现在也只能和黑手党谈判。但如果他们反过来要我们的命,那我们也只能和他们拼一拼了。”
加特林点头。埃利奥皱着眉,只觉得局面很可能还是会演变成两方火拼,一边想着,一边随口问,“他们总共有多少人?”
“黑手党?”加特林已经躺了下来,“二十多个人吧。”
“啥?”
埃利奥当场愕然。他还以为会有几百几千个人呢,搞了半天居然只有二十多个人!但乔托大概是误解了他的惊愕,仍然愁眉苦脸地,“我们不可能不流一点血就拿下他们。”
“你担心什么呢?”加特林说,“我们早就发过誓,志愿追随你到永远。流一点血算什么。”
“我知道,加特林,”乔托轻声说,“但要我做出这个让你们流血的决定,这还是会让我感到痛苦。”
埃利奥还在发呆,乔托却已经伸手拽他,示意他躺下睡觉了。
“睡吧,埃利奥,”他说,“今天一定累到你了。”
“你才是最累的那个。”埃利奥说。但乔托没回应,埃利奥转头一看,发现乔托和加特林几乎是同步栽进了梦乡里,不由得又好笑又心酸。习惯了熬夜的刺客悄悄地爬了起来,根本没惊动他俩,自己溜进了院子里,就着他们常用的磨刀石把袖剑磨了。等到几个小时后,乔托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以为时间已经晚了的时候,埃利奥已经若无其事地在厨房里煮汤了。
“这会是很辛苦的一天,”埃利奥说,“你们得多吃点。”
他这句话很快应验了。等到中午时分,所有人聚在广场的时候,赶过去的乔托刚刚找准时机提出要谈判的时候,年轻人们自然是一片哗然。但在老人们的劝说下,认准了乔托这个人的自卫团很快也就听从了他们的劝说;毕竟,也不是真的不打架,得看情况嘛!
到了下午时分,就在乔托点人的时候,黑手党就派人来瞧瞧情况了。直到这个时候,埃利奥才知道,加特林所说的“二十几个人”包括了已经被他们抓住的七个人。乔托仍然尝试谈判,但即便是他那样高超的口才,也不能像利益那样打动人心,很快又是打了起来。
到了这个份上,自卫团当然是一点也忍不下去了,嗷嗷叫着抄起农具就冲了上去。那场面相当混乱,在埃利奥看来还有点不忍直视,但不管怎么说,打赢了就是一切。稍微也有几个流血的,但都是小意思。
经此一战,加特林甚至还缴获了几把燧发枪。就在他兴致勃勃地研究怎么装填火药的时候,检查完伤者情况的乔托兴高采烈地宣布,“我们抓紧时间去打黑手党的老巢吧!”
“他睡前还忧心忡忡的。”埃利奥说。
“他就那样,”加特林说,“老爱想东想西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乔托其实不仅仅是兴高采烈。他只是认为他们得趁着黑手党首领没反应过来,一鼓作气冲过去把他干倒,这才是流血最少的方案。总不能等着那家伙带着人拎着猎枪冲进镇上,他们才开始反击吧!
这场战斗的结果自然也不用说了。乔托一马当先地冲进了黑手党的庄园里,还在喝酒的首领被他吓了一跳,差点就这么呛死;不过这大约也不能怪他,毕竟任谁看到这么一个着火的人直冲冲地闯进来,大概都是这么个反应。也可惜他没直接呛死,不然,他大概就看不到乔托带着人在他庄园里掘地三尺、哈哈大笑地满载而归的场景了。
埃利奥没看到那个场景,但他能想象到。消息一波一波地从外边传进来,听说到了晚些时候,乔托就押着黑手党首领回来了,正带到广场中央那演戏的木头台子上。小弗兰克等人当然是早早等在那里,把小小的舞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埃利奥没去凑这个热闹,只听到广场那边一阵一阵沸反盈天的呼声,接着是一声模糊的枪响,一点短暂的寂静,随后又是更加热烈的欢呼。
埃利奥在专心致志地研究怎么把茄子炖菜做得更好吃一点。有限的食材和调料实在限制住了他的发挥,所以当乔托独自回来的时候,埃利奥还在对着木头汤勺皱眉,差点没注意到像一抹游魂那样从他背后飘过的乔托。
“埃利奥。”乔托说。
埃利奥吓了一跳,差点举着汤勺就给他来一下。乔托看他这反应,不由得也露出了一个笑,但那笑容很快就从他苍白的脸上消失了。
“怎么了?”埃利奥就把汤勺随手放回锅里,奇怪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要知道,乔托和加特林几乎是绑定在一块儿的。埃利奥还真没见过几次他俩拆开出现。但乔托只是笑了笑,然后用一种平静得出奇的语气对他说,“埃利奥,我杀人了。”
“……噢,”埃利奥说,“第一次吗?”
“是啊,”乔托说,“第一次。”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地沉默了一会儿,只有锅里的炖菜在咕嘟咕嘟地响。有那么一瞬间,埃利奥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所以当他看着乔托,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部分的自己。
“先吃点东西吧。”埃利奥就说。他从锅里盛出来一碗炖菜,乔托默认地接了过去。但当他把手从背后拿出来,端着那个木碗的时候,埃利奥就发现他的手也在抖了。埃利奥皱了皱眉,但没表现出来什么,“乔托,坐下吧。”
乔托默不出声地坐了下来。埃利奥趁机把那碗炖菜从他手里拿走了,搁在桌上。乔托也没有反对,只是看起来像是在发呆,然后忽然问了一句,“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埃利奥背过身去,关了火,“你指哪部分?”
“所有。”
“我还以为你已经胸有成竹了呢。”
就像小镇上的每个人那么想的一样,埃利奥也是这么想的。作为一个局外人(至少,目前为止,埃利奥还是这么定位自己的),埃利奥都能看得出来,乔托是如何坚定地引领所有人前进,引领所有人奋起反抗,引领所有人夺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一切;而其他人又是同样坚定地跟随着他,对他怀抱着温暖的喜爱的同时,几乎又是不留余地地信赖着乔托,还有他那灿烂的、明亮的、在黑暗中猛烈劈开前进道路的火焰。
要不是没在历史上读到过乔托的名字,埃利奥一准会以为他是一位成长中的帝王。像乔托这样的人,正是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大放异彩的。
“是啊,”乔托果然说,“我已经想好了。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既然他这么说,埃利奥就认真地思考起来。估摸着这会是一场不短的谈话,埃利奥还倒了点葡萄酒,乔托一杯,他一杯。
“关于哪方面的意见?”埃利奥坐了下来,“是‘杀人’这一方面,还是‘当众行刑’,还是……”
埃利奥咽了一口酒。19世纪的葡萄酒实在是太难喝了,他忍不住又皱了一下眉。乔托定定地看着他。
“还是‘你准不准备接替黑手党原来负责的那部分责任’?”埃利奥说。
听到这里,乔托苦笑了一下。
“你人真好,埃利奥,”他说,“竟然没直接问我是不是要成为下一个黑手党。”
第102章
就像埃利奥想的那样, 乔托在他开启的这项事业上正大放异彩,高歌猛进。毫无疑问地,他拥有凯撒的雄才、拿破仑的魄力、大流士的统军之能, 更兼具所罗门王的深远谋略;从古至今的帝王所必备的一切才能, 都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这个金发年轻人的身上崭露头角了。
只除了一点。那就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征服野心。
也正是这一点, 将乔托和那些皇帝们深深地隔了开来。当他们位于这样贫穷困窘的境地, 他们只会咬牙隐忍, 暗中发誓早晚有一天要出人头地, 并且永不满足地渴望着下一次宏伟的胜利、渴望着史书上记载他们的页数能再长一点儿;但换成乔托在这里,他对那些事情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他只想永远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个小镇里。这个“虽然贫穷,但大家的笑容都像太阳一样温暖”的小镇里。
埃利奥虽然不清楚更早之前的故事,但当他看到乔托那么苦笑的时候, 他就会猜测:如果没有黑手党那回事的话,乔托大概也不会急到蹦起来咬人。
“你们刚刚打败的那群黑手党,”埃利奥没有接乔托的话, 只是在桌上虚虚地画了一个圈,“我听说了,他们的庄园位于这里。山上, 视野开阔,交通便利, 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通往附近三个镇子的路。”
这也是乔托打进去的时候稍微流了点血的原因。但他没有吭声,只是看着埃利奥的手指在桌上移动。然后,埃利奥啧了一声, 索性把手指蘸进杯子里,把葡萄酒涂到了桌上。
乔托忍不住谴责他,“浪费!”
“抱歉,”埃利奥就说, “实在太难喝了。”
但乔托没有阻止他继续画下去,埃利奥也没有停手。
“他们‘保护’着这三个镇子。”埃利奥点了点桌上的简易地图,“所以当你们忍无可忍地干掉他们之后,问题接踵而至。首先是他们贿赂的警察,其次是和他们谈拢的贵族和地主,最后是另外两个镇子上住着的人。”
“他们排最后吗?”
“因为他们最难解决。”埃利奥说,“哪怕警察提着枪过来,哪怕贵族和地主开着军队过来,我们也不过是和他们干起来。但另外两个镇子住着的人们可难办了。要是他们自己有自己的主张,自己咬牙贿赂警察,给地主交税,我们也管不着他们的事。但如果他们手里高高捧着皮阿斯特,谦卑地跪到你的脚下,求你像庇护本镇一样庇护他们,你要怎么办?”
“我会拒绝他们的钱,”乔托说,“但帮助他们建起本镇的自卫团,并告诉他们,如果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他们仍然可以来向我求助。我明白你的意思,埃利奥,但我真的不是什么烂好人。”
埃利奥看着他,脸上浮现出一个揶揄的微笑。
“真的不是吗?”埃利奥说。
“…埃利奥。”乔托无奈。
“你知道的,乔托,真正铁石心肠的人是说不出你最后那句话的。”埃利奥笑着说,“不过,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重新认识一下吧,乔托,”在乔托诧异的眼神里,埃利奥笑眯眯地对他伸出手,“埃利奥,一个刺客,杀过的人可能比你这辈子见过的人还要多。下次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就别再告诉我‘不许打架’或者‘到后头去’了,好吗?”
赶紧伸出手来和他晃了晃的乔托听到这里,不由得面露迷茫,“刺客?就像‘刺客’那样的刺客?”
恰巧是在意大利内的西西里,他说起“刺客”,发音就像是艾吉奥三部曲里的“阿萨辛诺”,正宗得不能再正宗。埃利奥听了,也不由得微笑了一下。但紧接着,乔托就迷茫地问,“我还以为你只是个会打架的治愈系。”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埃利奥面无表情地说,“我一般通过抢先杀死敌人的方式‘治愈’我的同伴。”
但乔托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也笑了起来。“你才不会那么做呢。”
“什么?”
“‘抢先杀死敌人’,我是说。”乔托冲他眨了眨眼,“你知道我一向看人很准,所以当我认为你不是个血腥嗜杀的家伙的时候,你肯定不是。你不怎么说话,不爱表达自己,但你一直是个温柔的人,埃利奥,记住我说的话吧。一定是有什么契机让你成为了刺客,尽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精通刺杀,但你不会永远是一个刺客的。”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同伴的残忍,”但埃利奥摇了摇头,“也记住我说的话吧,乔托。”
不过,埃利奥不认为目前他们有很大的必要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他从乔托那里抽回手,重新看向桌面的简易地图。但就在这时,脚步声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把推开了房门。
“乔托!”慌慌张张的年轻人喊着,“有人来了!”
“是谁?”乔托问。
他的语气还算平稳,大概是早就想过会有人找上门来。埃利奥也扭头看过去,心里猜测着会是什么人来了。但那年轻民兵一时竟然自己噎住了自己,说不出话来,接着就是加特林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不耐烦地挤开了他。
“是你留在庄园的那几个男孩。”加特林简练地说,“他们带着伤回来了,说有人袭击了庄园,看起来像是黑手党。”
乔托立刻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眉毛皱得死紧。没等他发问,加特林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又立刻说,“他们没什么事,我检查过了。”
乔托的眉毛于是松了松,表情也和缓了一些,但仍然沉着脸。“我们得留一半人防守,”他说,“还有一半人跟我去庄园。加特林,你去组织愿意跟我去庄园的那些人。”
“已经组织好了,”加特林早知道他会这么安排,“他们正在各自武装,我告诉他们在广场集合。”
“很好,”乔托不由得微笑了一下,然后说,“埃利奥,你留下防守。”
埃利奥都做好和他一起去打架的准备了,结果居然又是留守后方,不由得皱起眉来。但就像是知道他要抗议一样,乔托上前一步,又是握住了埃利奥的手,低声对他说,“我知道你更擅长进攻,但我们实在缺少防守类型的人才,我又实在担心黑手党会趁我不在偷袭。镇上的人们,我只能托付给你了。你能为我免去这份后顾之忧吗?”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又目光炯炯地望着埃利奥,刺客只好一口应下,“我保证。”
乔托于是笑了,松开他的手,“尽管支使自卫团吧,埃利奥!他们就像喜欢我一样喜欢你。”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乔托立刻就动身出发了。加特林略留了留,告诉埃利奥自卫团自有巡逻规律,嘱咐他不要太过忧心,做好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就行,随后匆匆跟着乔托离去了。他们这一走,带上了半个自卫团的人,也就是浩浩荡荡的十几号人,大约是绰绰有余的;留下来的埃利奥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就看向了最开始来报信的那个民兵。
“我去告诉大家现在由你管事?”年轻人问。
“告诉他们按原来的做法去做,不要惊慌。”埃利奥说,“如果警钟没响,就是没事。如果警钟响了,我会告诉你们该防守哪个方向的。”
年轻人连忙点了点头,夺门而出,甚至忘了再问点别的问题。这也导致了,当别的民兵脑子转过来,问他埃利奥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来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很难回答得上来。
“他一定在修道院那里看着警钟吧!”
“但如果他待在那里,”民兵纳闷,“他要怎么及时通知到该通知的人?我们马上就要分散到镇上的各个地方去了。”
各自拄着斧头镰刀的民兵们短暂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谁也不知道埃利奥到底准备怎么办。但很快,他们就一致决定把这回事抛到脑后,只管相信埃利奥就对了。毕竟,他们或多或少都被埃利奥救助过,就算本人没有,家里人也一定有;更何况,把他们所有人交到埃利奥手里这回事,还是乔托亲口嘱托的。
怀抱着对乔托和埃利奥的信任,民兵们照常巡逻,只是少了些平时的玩笑话,脸也紧绷着。
天色沉闷,像是要下雨。
在民兵们看不到的地方,修道院钟楼最顶端的十字架上蹲着一个小小的黑影。任谁看了,都要为十字架的白色横杆是不是真的能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而皱眉,但埃利奥像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似的,甚至还不紧不慢地从那儿站了起来。
从他所站的位置,刺客可以一目了然地将整个小镇的格局收入眼底。他甚至可以眺望到远处交叉路口的庄园,乔托一行人正在朝那里行进。但埃利奥只是望了几眼,就很快收回了目光,仔细地注意着小镇每一道出入的口子。
当第一滴雨水落下,打湿他专注的一眨不眨的睫毛的时候,刺客暗绿色的瞳孔忽然急速收缩,就像是捕捉到猎物踪迹的鹰似的;他看到黑手党的人手一前一后两个方向来了,前边的队伍火力更猛一些,后边的队伍更小声一些。仅仅是几个呼吸之间,埃利奥就打定了主意。没有一声闪电,也没有一声轰鸣,一道绿色的雷电般的亮光闪过了刺客的眼睛。
“神父!”埃利奥高声喊道,“撞响那只钟!”
钟声先是沉闷,接着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像是扩散出去的波纹,一声接着一声的钟声很快传遍了整个小镇。各处巡逻的民兵立刻警惕了起来,却不知道敌人从哪儿来。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屋顶上一阵脆响的脚步声。这听起来可不像是猫能弄出来的动静。但当他们抬头去看,甚至有个别警觉的已经抬起枪口的时候,却发现是喘着气的埃利奥从那里跳了下来。他刚从修道院赶到后方,提醒了那儿的民兵后又抓紧时间飞奔而来,要加入前方的战斗。
“他们来了,”埃利奥简练地说,“我们迎战。”
民兵们响起一阵小小的喧哗。接着,就是一阵军心大振的欢呼。他们看到敌人的身影冒了出来,而埃利奥身先士卒地冲到了他们所有人的最前面,不知怎么的就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闪闪发光的宝剑,像一展金色的旗帜那样,高高地举了起来。
“我们迎战!!”民兵们高呼着,冲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感觉乔托和奥利奥是两种很不同的类型,乔托是那种拉着你的手看着你的眼睛&战前演讲派,奥利奥是"veni,vidi,vici"派,一个说的话很多,一个说的话很少,但不管怎么说都很有魅力就是了……
以及这章有段对话里乔托和奥利奥各当了一回预言家www
第103章
镇上民兵在埃利奥的指挥和引领下激战的同时, 乔托一行人也正好抵达了那座庄园,发现那里如今盘踞的是另一拨消息灵通的黑手党。新入驻的黑手党头目嘴上说着是为了他的兄弟报仇,但很显然, 他“顺便”住了进来的举动反而使他真正的意图昭然若揭。
在注意到乔托一行人的到来时, 他就假惺惺地把乔托和加特林请了进来, 说要和他们好好聊聊。乔托的另一半自卫团不情不愿地留在了门口, 和黑手党的手下虎视眈眈地互瞪着, 真正能做主的两个人倒是面上笑呵呵的, 只差当场称兄道弟了,就这么结伴走进了庄园里。
“乔托呀乔托,”小头目亲亲热热地给他倒酒,“你带这么多人来拜访我, 实在是太见外了!”
“谁说不是呢!”乔托也是笑眯眯地端起酒杯,“但我怎么劝都没法让他们安安心心留在家里,不来这儿为其他人讨个说法啊。”
只有加特林清楚他俩完全是头一次见面, 一声不吭,也演不出笑脸地站在乔托身后。大概是知道他的表情,乔托头也没回地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对他说,“你也尝尝, 加特林。埃利奥说不定看得上这一口。”
加特林于是低下头,就着乔托的手尝了尝,然后当着对面头目不怎么好看的表情回答, “很难说。”
乔托就笑了,把酒杯放到了桌上。他往后一靠,两手往扶手上那么一搭,就把两条腿叠起来翘到了桌上。头目脸色难看地盯着他, 乔托也不出声,只是笑盈盈地瞧着他。尽管看不到乔托的表情,但看到他这做派,加特林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要说他礼貌吧,乔托很没礼貌地把鞋底对准了对面的人,像是要直接踩到别人脸上;但要说他没礼貌吧,乔托又很有礼貌地歪了一下脑袋,示意头目接着往下说。
这要能忍得下去,也算是神奇了。但头目偏偏还真忍了下去,表示他虽然打伤了乔托的人,但也没把他们打死,而且还是乔托先动手的;事已至此,大家不如各退一步,他自愿帮忙处理这座庄园,还可以提供一个优惠的价格,继续庇护这几个失去了保护伞的镇子,只要乔托愿意带着人跟他干。
“哦,”乔托恍然大悟,“加特林,你也听听!原来他是看上了我们俩!”
确实是为了他俩那神奇的火焰。头目好说歹说,乔托只管兜圈子不回答,一会说这椅子坐着挺舒服的,一会说刚刚飘过去那朵云真漂亮,直到了头目忍无可忍,威胁他说自己的人已经打进小镇里的时候,乔托才收起了笑容,定定地看了他两眼。
然后,就在头目满以为终于拿捏到乔托软肋的时候,他面前这个年轻的、甚至还没满二十岁的自卫团首领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就真的那么确定吗?”
那头目当然是很确定的。至少,本来很确定的。他一看到乔托和加特林这两大战力一块往他这儿赶了过来,就心中暗喜,满以为他抄小道派去围困小镇的那支队伍是稳了的。但就在他尝试这么说服乔托的时候,乔托就指给他看了:窗外山下路边上,跌跌撞撞跑过来的那个,是你的人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自是不用说了,乔托笑眯眯地拎着头目的后衣领,一路把他拖出了庄园,给他的那些手下看了看他们昏死过去的老大;再加上他带来的那些自卫团的民兵们也在撸袖子做手势,原黑手党的人立刻识时务地丢下了武器。
于是,乔托兵不血刃地再次征服了这座庄园。
接着,在安排完加特林留在这儿驻守之后,看起来有条不紊沉着冷静的乔托立刻火急火燎地往小镇的方向赶了回去;他之前的胸有成竹虽然也不完全是装出来的,但老家被人围了,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但等他赶到了,人还没进镇上,先闻到家家户户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的时候,一个安心的笑容就浮现在了乔托的脸上。
他不着急了,慢悠悠地走了进去,甚至有闲心闻闻这家人家煮的面条一定是倒了番茄酱,有一股酸酸甜甜的香气,那家人家炖的沙丁鱼蛤蜊海鲜汤很新鲜,还有股煎烤过的焦香,让乔托的肚子都叫了起来。
今天也是辛苦的一天。他不由得这么想。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乔托,连忙端着碗就从厨房里出来了,一边盛情邀请乔托在他这儿先填一口,一边兴高采烈地和他描述今日的战斗场面,“哎呀,你是没看到!埃利奥他……”
乔托也不跟他客气,蹭了一口海鲜汤,但也没多蹭,笑着听完了,就问埃利奥在哪。他一路找过去,就这么听了一路埃利奥的传说,起初民兵们只是夸他打起架来简直像是罗兰骑士,挥起剑来有如神助;接着渐渐地就传歪了,说他根本就是战神马尔斯在世,听得乔托一脸憋不住的笑。
至于这位新封的“战神马尔斯”倒是对这一切很不知情,只是抱着剑坐在皮匠的院子里,安安静静地听皮匠吹他手里正在改的一条腰带,说是他祖母的祖母那时候传下来的,时不时还捧场地点个头。
乔托在后边听了,不由得暗自发笑:那腰带要是真放了那么久,这时候早碎成一地渣了!也就是埃利奥不懂这个,才会听信皮匠这么吹。据他看来,这腰带也就是几年前刚做的。
不过,乔托也理解皮匠能把这条腰带拿出来的心情。毕竟这玩意是皮革做的,价值不菲,想必皮匠也是一片赤诚的心意,要感谢埃利奥为他们做的这许多事情。
等到皮匠终于赶完那条改成剑带的腰带,递给埃利奥的时候,乔托才笑眯眯地冒了出来,接过那条剑带就给埃利奥穿上了,顺便替埃利奥仔细地调了调它的位置。
“快吃饭去吧,”乔托对皮匠说,“我从你家那边过来,你老婆叫你呢。”
沉迷做工的皮匠一拍脑袋,连忙跑了,连工具都忘了收拾。乔托不由得好笑起来,又和埃利奥替他把东西收拾起来,以免放在外边,晚上又下雨给淋坏了。
“你手上好像又少了个戒指。”乔托随口说。
埃利奥遗憾,“用坏了。”要不是为了这个,他大概也不会想起来做条剑带,把苏杰之鹰随身挂上。不然,要是等到他戒指全坏了那一天,要用剑的时候开不了匣子,拿不出来东西的时候就晚了。
“庄园那边一切顺利吗?”埃利奥又问。
“有我出手,”乔托说,“还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
埃利奥就笑了。乔托也笑了,一把揽过埃利奥的肩膀,一块儿走出了皮匠那里。
“你那把剑又是哪来的,”乔托在他耳朵边小声嘀咕,“能说吗?”
埃利奥想了想,“不太方便。”
“好吧,”乔托就不问了,但小声叮嘱,“记着,骑马的时候要把剑柄往后拨,不然容易戳到马肚子。”
埃利奥一想,好像还真是,不由得奇道,“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你倒是对自己的秘密上点心!”乔托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知道马上佩剑也就算了,哪有剑客连剑带都不知道怎么戴的?”
埃利奥一点也没想到乔托居然会上手拍他,捂着脑袋大惊失色了一会儿,最后欲言又止地沉默了。这一点阿尔文还真没教过他,也不能怪埃利奥自己没特地研究过,现代人谁会想得到有一天用得上佩剑小技巧?要知道,上一个明晃晃佩剑逛街的还是当场被警察拦下盘问的人皇演员。
乔托丢给他一个眼神,然后就松开了揽着他肩膀的手,恢复正常聊天的语气,“收拾一下就跟我们搬到庄园去吧,埃利奥,那里有你梦寐以求的单人房间。”
埃利奥听了先是一愣,连乔托那句揶揄都没顾得上在意,直接问,“你决定要搬过去了?”
“是啊,”乔托说,“就像你说的那样,视野开阔,交通便利,最要紧的是易守难攻。这两次我运气还算不错,没费事就打进去了,下次可就说不定了。”
乔托这几句话很快应验了。贵族和警察很快也找上了门,但有乔托接连打跑两拨黑手党的赫赫战绩在那儿摆着,他们也不敢拿出太盛气凌人的态度,只是客客气气地和他商量,全把他当下一任圈地为王的黑手党首领礼待。又因为两拨黑手党各有各的势力范围,乔托最后还是默认地接手了他们的地盘,但也只是帮忙训练了他们本镇的自卫团,平时不会特意往那边去。
这期间,埃利奥都没怎么出门。加特林负责跟着乔托整天忙前忙后,埃利奥负责教导自卫团和其他想学的人剑术,还有一些基础的格斗等等;像枪支弹药这类不好搞,但木剑显然有的是,实在要凑也凑得出几把钢剑。在热兵器不好搞的时代,冷兵器但凡长一点,就长一点优势。
说到枪支弹药这回事,加特林的射击也是突飞猛进;他最开始摸枪的时候,埃利奥还站在那儿旁观,准备帮几句忙,结果他也只是讲了几句这玩意怎么用,加特林也只是打偏了最开始几发,接着几乎就是百发百中,指哪打哪,看得埃利奥完全是目瞪口呆。
那他当年被阿尔文关在VR模拟街区里面黑天白日地操练到底算什么??
“我还以为这玩意很不好用呢,”加特林也纳闷,“我看他们打的时候怎么从来都打不准。”
“你还是闭嘴吧。”埃利奥这么建议,因为其他人看他的眼神都要冒出火光了。
同伴的成功固然令人欣喜,但没法哄加特林管自己叫一声“导师”也是另一番遗憾(别人都这么叫了!);但在经手了附近镇子几百个年轻劳动力之后,埃利奥更加遗憾地发现像加特林这样的天纵奇才到底还是少数。哦,还有乔托,他也基本是一上手就会了,说不定这回事和火焰也有点关系。
就这么过了一阵每天训练新兵、研究吃喝、拷问魔戒的日子之后,埃利奥好不容易挑出几个打架打得有模有样的学生,让他们管着训练其他人,自己准备放松放松的时候,乔托又领着一个新学生单独上门了。
“这是蓝宝,”他从背后拎出一个满脸写着“好想回家”的孩子,笑着对埃利奥介绍,“波维诺家的,暂时托付给我们了。蓝宝,这是埃利奥,你住在这儿的这段时间就先跟着他吧。”
埃利奥怎么看这孩子怎么眼熟,不由得皱起眉来。但这个绿头发白皮肤的小少爷大约是误解了他的神情,立刻战战兢兢地发起抖来,眼睛一闭,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似的发出一声很没气势的蚊子哼哼,“导师!”
记性很好,很快回想起“蓝波波维诺”的埃利奥欲言又止,“乔托,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他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马尔斯,罗马神话中的国土、战争、农业和春天之神,罗马十二主神之一。
**人皇阿拉贡的演员维果莫特森在出演《指环王》期间,为了更好地贴近和揣摩角色,坚持剑不离身。有一次,他在剑术训练结束后直接带着剑走上新西兰的街头,结果被当地警察拦下盘问,怀疑他是“危险分子”或精神异常人士(然后被剧组救了场)。
***我查了一下那时候手工业艺术行业等应该还有导师学徒制度,就这样让奥利奥先过上一把导师瘾(?)
以及小剧场:
在别人请求乔托庇护的时候,乔托看似勉为其难地想了半天,最后也是真的勉为其难地:这样吧,我出一个奥利奥
奥利奥:?这对吗?
第104章
蓝宝波维诺, 卢卡波维诺的儿子,后者是管这一块的地主。之前他还上门来讨要这些年没收到的税,听起来是不打算承认镇上人们交给黑手党的保护费, 毕竟他没收到过钱;但要说黑手党没给过他好处, 那完全就是胡说八道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这些税不税的问题, 本来也不是口头能掰扯清楚的。乔托也没有直接把他打回去, 而是客客气气地带着他往各处不要紧的地方参观了一圈, 顺便看了看正在埃利奥的带领下训练的几十个自卫团新兵。
在听说这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居然有上百个,又在乔托的暗示下想了想他们会对“补偿这几年的税款”怎么反应之后,卢卡的语气立刻就软了下去,态度也变得善解人意起来, 很愿意体谅体谅乔托所说的难处;而乔托也借机顺着杆子爬了上去,笑眯眯地和他勾肩搭背起来,重新商议了“价格”。
按理来说, 有个这样灵活的父亲,蓝宝也不应该嫩到哪里去。结果这孩子偏偏是被娇生惯养大的,满脑子都是一些中世纪的骑士小说, 勇者故事等等;他偶然听说了卢卡和新生自卫团的首领相熟,就很是好奇地缠着卢卡, 非要见见这位逐渐声名远扬的“乔托”。
这孩子也不想想,在乔托面前,他就跟个小绵羊似的。卢卡当即严令禁止蓝宝随意出行, 结果千防万防还是没防得住意外的发生:蓝宝大约也是到了青春期,对父亲的管教很是不服,竟然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偏偏这小少爷也没什么离家出走的经验,眼看着就要平稳落地了, 竟然就脚下一滑,咕噜噜地沿路滚了下去;偏偏当时乔托正好来拜访,就莫名其妙地捡到了灰头土脸滚到他脚下、还抽噎着哭了起来的蓝宝。
正来迎接乔托的卢卡看到这一幕,脸是白转青转红,恨不得把蓝宝直接抓起来抽一顿。乔托只当作没看见他的脸色,先把小孩扶了起来,好声好气地问他这是怎么了,就这么哄好了蓝宝,还听着他把整个故事讲完了。卢卡简直想原地挖个洞把自己埋了,乔托还在给蓝宝擦眼泪,笑眯眯地问,“你听说过那个乔托长什么样吗?”
蓝宝也不见外,就着他的袖子把眼泪什么的全擦上去了,闻言一脸憧憬,“他一定是又高大又魁梧,浑身肌肉……”
乔托失语,而卢卡原本尴尬的表情一下子掺杂了憋笑,原因无他,乔托本人并不高大,也不魁梧,更别提什么肌肉;又因为出身贫民,从小吃得算不上仔细,所以到了现在也只能勉强称赞一句“身材匀称”,身高更是万万不能提,眼看着要满二十岁了,居然也就比十几岁的蓝宝高那么一点儿。
“说不定还会有炫酷的纹身……”还在憧憬的蓝宝一眼看到乔托身后板着脸(也在憋笑)的加特林,顿时眼睛一亮,就要满怀欢喜地扑过去,“你就是乔托吧!”
加特林当时就拎住了蓝宝的后衣领,跟拎猫似的。卡在半空中的蓝宝还没明白发生什么,手臂往前刨了两下,更像猫了。
(讲到这里,乔托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请求埃利奥不要再笑了。)
然后还是卢卡从加特林手里抢下的蓝宝,按着他的脑袋,让他给两位贵客道歉。得知眼前这个头发全拨弄起来也没加特林高的家伙居然就是乔托之后,蓝宝一时幻灭,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又恢复坚强,成功地说服了自己:骑士本来和身高也没什么关系!
(“这还是不能解释你为什么把那孩子捡回来了。”埃利奥说。
乔托喝了口柠檬水,“我还没讲完呢。)
蓝宝坚持要去乔托那儿见识一下自卫团,卢卡坚持不允许,父子俩当时就吵翻了天,乔托眉毛一挑,坐在那儿开始喝茶看戏。直到蓝宝吵着吵着忽然爆出来一句,“我也是意大利的一份子!父亲,你怎么就不能明白,我也要为了意大利统一——”
乔托当时就把茶喷出来了,加特林也瞪大了眼睛。房间里的仆人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贵得要命的瓷杯打碎了也没来得及收。只有卢卡及时捂住了蓝宝的嘴巴,但地主的脸色还是像尸体一样迅速地灰败了下去。
就算是看到埃利奥揍人的那一天,卢卡也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他以那种惨淡的,祈求的神色看着乔托,而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蓝宝也惶惶地向他靠了过去,被卢卡一把搂到怀里。
被他们父子俩这么望着的乔托只好叹了口气,搁下茶盏,“请不要这样看着我了!我保证我身边的这位朋友就像我一样可信,绝对不会把刚才那句话透露出去,让不该听到的耳朵听到。你应该看向你身边的人,卢卡,你认为他们可信吗?”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卢卡对自己庄园里的仆人放心不下,只好洒着泪水把蓝宝暂时托付给乔托;在这种情况下,自卫团反而会比自己家“安全”一些。到了这个时候,蓝宝反而不舍得卢卡了,大约是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但又不敢违抗父亲这时候的决定,只好一步三回头、两眼含泪地跟着乔托走了。
听到这里,埃利奥也笑不出来了。房间里烛火摇曳,只有乔托和他自己这么两个人,刺客还能用他自己的鹰眼保证,外面没有任何一个人在。
显然,这是一个非常适合密谋的场所。埃利奥算是明白为什么乔托会半夜不睡觉,悄悄摸进他房间里讲故事了。
“埃利奥,”乔托这时候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不是意大利人,我们没道理要求你为她做任何贡献。但作为朋友,我想,我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我们在做什么。”
“这就是可怕之处了,乔托,”埃利奥叹了口气,“你从来不真正地要求我为你做什么。”
乔托笑了,“如果有一天局势乱了起来,你总得知道逃跑吧!”
“不不不,你不明白,”埃利奥说,“每次你告诉我,我不用做什么的时候,到了最后,我总会去做的。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是真的希望我别那么做,还是真的希望我照你说的做。”
乔托微妙地沉默了一会儿。他把自己手里的那个杯子转了一圈,像是在想些什么,然后坦然承认,“我确实希望你能帮得上忙。任何人都会这么想的,埃利奥,我甚至会希望你能直接杀了斐迪南二世——”
埃利奥一挑眉,乔托连忙按住他的手,“我不是认真的,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埃利奥说,“你以为我会因为这句话去刺杀他吗?”
“我有时候也搞不清你是不是认真的,埃利奥。”乔托笑了,“说回刚才的话题,如果斐迪南二世遇刺身死,波旁王朝一定会被搅得一团乱,根本腾不出手来管我们的事情,那样我们的事业就会好进行得多。”
“但你现在很显然不是认真的。”埃利奥指出。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埃利奥,”乔托说,“因为我知道刺杀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无论你成功过多少次,你总是不知道下一次会不会被发现,会不会被当场格杀,又或者更糟。我不能让你那么做,哪怕是请求你。”
在烛火的光影里,他金色的眼睛里晃着温柔而忧伤的火焰。
“这不是属于你的‘事业’,埃利奥,”乔托就用那种温柔的语气说,“我不能要求你为了它献出一切。但我又不能瞒着你,不告诉你我们志愿做什么,反而把你陷入危险的无知。所以,这就是我唯一剩下的办法了。”
埃利奥默然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乔托,你可能意识到了我不是一个意大利人,但你应该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没有国籍的人。而且,有些事情是和国籍无关的。”
乔托于是就明白了埃利奥要说什么,无言地握住了他的手。埃利奥也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
“你随时都可以退出。”乔托低声说。
“我知道,”埃利奥笑了笑,“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的。”
“别去刺杀斐迪南二世。”乔托又叮嘱。
“我知道,”埃利奥纹丝不动,“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的。”
乔托震惊,“埃利奥,还不是时候!”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埃利奥说,“一个刺客总得等到必要的时机才能行动。”
乔托哑然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有风声说奥地利人的秘密情报机构在打听我们这儿的事情。你最近也小心些。”
虽然他这么说,住在庄园里的埃利奥还是轻易地发现,乔托和加特林仍然早出晚归忙里忙外,几乎没有一点要低调行事的意思。偶尔他们三个聚到一起的时候,就会对着不再是葡萄酒绘制而成的地图探讨自卫团的现状与将来;蓝宝也会被乔托拎过来旁听,时不时地发挥一下地主家小少爷的人脉网络,给他们讲些附近贵族的情报八卦之类的。
这期间,乔托也日益闻名。
他本来不爱特地到别的镇上去走动,以免给了他们什么特别的错觉或者暗示。当有人明里暗里向他纳贡,揣度着他的心意,请他掌权的时候,乔托总是会断然拒绝,不给他们留下一点可以误解的余地;但每当人们怀抱着希望和祈求而来的时候,乔托也从不让他们失望。
小到邻里纠纷,工作安排;大到商业冲突,盗匪劫掠,甚至是家族世仇,乔托总有办法摆平一切。如果说,把他推到主持调停这个位置上的是镇民的需要,那么,让他真正在那里坐稳的,就是他那双明断是非的慧眼,扶助弱小的仁义之心。这一切,都帮助了乔托申张正义,以及……
“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的,”埃利奥困惑,“我们的人怎么变得越来越多了?”
他还没走进书房里,就数清楚了里面有几个人。加特林已经习惯了这一点,只是说,“我们的人还会越来越多的。”
“这听起来像是乔托会说的话。”埃利奥纳闷。
“因为这就是乔托说的。”加特林耸肩,“他还抱怨书房能坐下的人太少,坐在桌子后面又嫌距离沙发上的人太远,早晚得把餐厅改成会议室,好让未来的同伴们都坐得下。”
“那间坐得下十几人的餐厅?”埃利奥咂舌,“他到底准备容纳多少人?”
“很多很多吧,我猜,”加特林一点也不意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埃利奥失笑。加特林也笑了,拉开门。早就等在里面的乔托从桌上的文件堆里抬起头来,一边笑着招呼他们快进来坐下,一边说着,“我听到你们提到我的名字了!”;半躺在沙发里,占了几人位的蓝宝昏昏欲睡地打着哈欠,被加特林随手拎了起来,一时没有平衡,差点脸朝地摔了下去,幸好被身边的前拳击手现神父纳克尔眼疾手快地一把托住(蓝宝刚刚就是倒在他大腿上睡着的);埃利奥和神父一块儿把蓝宝扶了起来,按到了对面沙发上,但蓝宝反而更瑟瑟发抖起来,似乎只是因为他身边坐着的秘密情报部首席阿诺德,虽然后者只是在静静地闭目养神,甚至没看他一眼。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已经坐下的加特林正在以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他,含义丰富,包括了“你居然敢在这儿打瞌睡”和“埃利奥和我训练了你那么久你居然还是这副歪七扭八的德行”等等批评;但由于乔托正从桌子后面站起来,绕到他们这两张面对面摆着的沙发中间,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加特林还是先把蓝宝的事咽了回去,第一个捧场地看向了乔托。
“你有什么新闻要宣布吗,乔托?”加特林问。
“是啊!”乔托严肃地说,“有一件事困扰了我很久,我想从你们这儿得到一点建议。”
他看起来实在很严肃,表情很严肃,语气很严肃,一看就是要讲一件很严肃的正事。大家不由得都屏息以待,以严肃的态度看着乔托,等他讲事。就连阿诺德也睁开了眼睛,很是严肃地看着乔托。
然后,乔托环视他们一圈,居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们自卫团真的需要一个名字了!”他兴高采烈地宣布,“到底应该叫什么好呢?你们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作者有话说:*当时的时代背景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搜搜,关键节点是1848年和1861年等等,这边就不详细科普了…看过aph(黑塔利亚)的朋友可能会比较清楚,此时南意罗维诺是西班牙安东尼奥在“照顾”,北意费里西安诺是奥地利罗德里赫在“照顾”。
小剧场1:前脚得知情报部门在盯着他们后脚发现乔托把情报部首席挖了过来的奥利奥:?
小剧场2:听到乔托就为这事把大家都叫来的阿诺德:?
第105章
场面一片寂静。
埃利奥目瞪口呆, 加特林匪夷所思,蓝宝还在消化,纳克尔若有所思(他看起来真的在思考自卫团改什么名字), 只有阿诺德脸色顿时差了下去, 像是被冰雪覆盖了似的, 立刻站了起来。
“不感兴趣, ”他说, “你早说我就不来了。”
眼看着他要走, 本来还想说乔托大动干戈的加特林立刻转移火力,谴责阿诺德不该这么没集体精神。埃利奥心想那简直是在谴责素食主义者不吃肉,但加特林一扭头就拽上了他,要求埃利奥也评评理, 埃利奥只好硬着头皮请阿诺德再留一留,同时忍不住用眼神射向乔托。
乔托尴尬地摸着脑袋,朝他们这边走过来。蓝宝和纳克尔倒是热火朝天地讨论起用什么名字, 原因无他,他们这段时间一直打着“乔托”的旗号,出门只说“乔托的人”就能表明身份, 但很显然,乔托大概不怎么喜欢这种方式。
“我们是一个集体……”乔托刚说完这句话, 就看见阿诺德的脸色又变差几分,连忙又说,“我们是朋友!我们是一个由朋友组成的……”
“你是想说‘家族’吧。”埃利奥替他找到了那个词。
“对!”乔托松了口气, “我们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但互相信任的家族。”
“我不这么觉得。”阿诺德冷冷地说,“你的废话讲完了吗?”
加特林真的要冲上去了。埃利奥费劲地抱住了他的腰。
“听我说完吧,阿诺德, ”还是乔托很有办法地朝他笑了笑,“我要说的话在后面呢。”他略停了停,体贴地给阿诺德留出了反对的空间,但这一回,阿诺德没有再说什么了。他只是站在最远的窗边,像是不感兴趣的样子,扭过头望着窗外的树。
“…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为我们这个家族做出了相当大的贡献,”乔托笑了,“甚至可以说,如果缺了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们大概都没法走到今天。所以当别人提起‘乔托’,但他们意味着‘乔托和他的朋友们’以及我们所做出的一切的时候,我希望——能有一个不是乔托,但又包括了乔托的名字,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包括在内。”
埃利奥看着他笑了。这还真是他一直认识的那个乔托。
“所以,我想,我们需要一个名字。”乔托温柔地说,“一个能代表‘我们’的,不是‘乔托队’的名字。”
这个真正凝聚了房间里所有人的家伙正在说些非常慷慨的话。他们都是一阵沉默,然后各有各的反应。加特林加入了对名字的提议,乔托含笑听着,埃利奥自认为没什么取名的天赋,也只是坐在那里,微笑着,想他们走到今天的这一路。
当他无意间看向阿诺德的时候,埃利奥看到阿诺德也在望着乔托,整个房间的中心。他们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埃利奥此前对这位情报部首席并不熟悉。他总是独来独往,面色冷峻,几乎只和乔托一个人保持联系,其他人只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但埃利奥确实知道的是,他能在这儿实在是一个奇迹。毕竟,他是奥地利派来打探西西里消息的人。如果是埃利奥自己,他几乎是不会信任阿诺德的。但乔托相信他,所以埃利奥也会相信他。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人也是这样。
埃利奥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埃利奥就移开了视线,加入了对自卫团名字的探讨。事实上,这场探讨已经在刚才的短短几句对话中滑向了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深渊,蓝宝正在提议他们叫做“意面”,纳克尔提议他们可以叫“番茄”,加特林忍无可忍地否决了他们两个,坚称自己绝对不会忍耐一个用食物命名的家族,然后转而提出他们应该叫做“埃特纳之火兄弟会”。
“或者‘金雀花王朝之影卫队’之类的。”加特林补充。
蓝宝不敢吱声,但也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没读到他们那种“太幼稚了”气氛的纳克尔直白地说,“这太长了!人们记不住的。”
“那‘泰坦之子同盟’总可以了吧。”加特林勉强让步。
乔托歪倒在埃利奥身后,藏住自己笑到发抖的脸。埃利奥顶住了加特林疑惑的视线,欲言又止地挠了挠自己的脸颊,“我觉得还是有点长,不够朗朗上口。”
“‘正义铁腕团’?”加特林问。
“呃……”
抵挡不住的埃利奥把手往后伸,拎起了一抖一抖的乔托。好不容易笑完了的乔托很是艰难地维持住了正经的表情,板着脸对加特林摇了摇头。加特林一点没意识到乔托是在偷笑,只好疑惑地皱了皱眉,继续研究其他名字。
“埃利奥,你觉得呢?”乔托问。
埃利奥倒是觉得,如果他们能叫做“飞天意面神教”或者“地球猫猫教”之类的名字也挺不错的。但他担心他说出来之后真的会被通过,于是谨慎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取名天赋。”埃利奥说。
“阿诺德?”乔托于是又问。
阿诺德就说,“我没有想象力。”
“说说嘛!”乔托鼓励他。
“还不如就叫‘乔托队’。”阿诺德指出,“或者,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在你的名字后面加一个姓氏。”
这倒还真是个办法。他们可以用乔托的这个姓氏来命名这个家族,顺便在他们的名字后面加上乔托的这个姓。阿诺德对此敬谢不敏,但蓝宝兴高采烈地提议,“乔托,你就跟我姓吧!我很乐意和你分享‘波维诺’!”
加特林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那不就变成卢卡的家族了。驳回。”
蓝宝捂着脑袋低下了头。纳克尔已经开始从他随身携带的圣经里找姓氏了,正在一个一个地翻读,“圣保罗?圣约翰?”
“谢谢你,纳克尔,”乔托摇头,“但我想我还配不上这样的名字。”
纳克尔顺口往后读,“圣母玛丽……”
乔托连忙打断了他,“这个更不行。”
取名工作一时竟然陷入了僵局。因为乔托坚持要一个“大家都赞同和喜欢的”名字,所以在埃利奥最后提出他的“飞天意面神教”或者“地球猫猫教”,阿诺德出乎意料地询问了后者的概念,并当场入教——表示喜爱的时候,乔托还是很遗憾地否决了它,因为加特林认为这个名字“太没有气势”。
“幸好我们现在只有六个人,”蓝宝嘀咕,“等到更多人加入进来的时候,恐怕名字只会变得更难取!”
“‘只有’六个人?”阿诺德皱眉。
“还会有更多人的,”乔托笑着说,“只要不是必要的事情,我会尽量转达给你。”不过,看在一时半会没法取名的份上,乔托提议他们先搁置这项议程,等待会儿用餐的时候再决定。
“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们知道,”乔托正色说,“我最近发现,只是作为‘自卫团’似乎已经没法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了。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转变成黑手党。但我向你们保证……”
“它永远不会变成那种黑手党。”加特林接话,“你少担心了,我们还不知道你吗?”
“那种黑手党?”蓝宝迷茫地问。
“那种背弃正义,唯利是图,甚至不惜为此沾满鲜血的黑手党。”阿诺德说,“我会一直看着你的,乔托,如果有一天你成为了那样的‘首领’,我会毫不犹豫地逮捕你。”
加特林嘘他,“你哪来的执法权!”但乔托看着阿诺德,露出了一种安心的微笑。他又看了一圈房间里的人,每一个都表示理解和赞同。也许,其实只有他自己迈不过那个坎。
“请你们一直看着我吧,”乔托说,“作为我最信任,也最信任我的朋友!”
用餐时间,他们鱼贯而出,进了餐厅。阿诺德也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难得“合群”了一次,安静地用餐。就在乔托卷起他的那份蛤蜊意面的时候,他忽然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蛤蜊’!怎么样?”
“蛤蜊?”加特林不解但配合地说,“很鲜。”
“很好吃!”蓝宝含糊地称赞。
埃利奥眉毛一挑。他看向了乔托,后者正笑着问,“你们都喜欢蛤蜊,对吧?”
“谁会不喜欢蛤蜊!”纳克尔也说。
外国人阿诺德也默认了这一点。用蒜和橄榄油烹饪的蛤蜊意面周围洒着新鲜欧芹,配一杯果味白葡萄酒,没人能拒绝这样的西西里经典美食。
“那我们就叫蛤蜊怎么样?”乔托说,“大家都喜欢嘛。”
场面又是一阵寂静。埃利奥噗嗤一声笑了,但其他人都以为那只是他觉得这个名字好笑——他们都这么觉得。蓝宝和纳克尔没太大的意见,一个有“波维诺”姓氏,一个有“神父”头衔,只有加特林在据理力争,“我才不要叫做加特林蛤蜊!”
“加特林‘彭格列’也不错,”乔托笑着说,尽管‘彭格列’只是蛤蜊的同样发音,“我也叫乔托彭格列。”
无法接受人到二十多岁忽然被变成食物的加特林大叫,“埃利奥!你也评评理!”
“呃,”埃利奥谨慎地说,“往好处想,‘彭格列’这个名字说不定还能混到一个爵位呢。到时候,乔托你就是彭格列一世了。”
“开天辟地头一只蛤蜊吗?”加特林说,“我告诉你们,我绝对不会——”
隔天,他的房间门口就最先换上了“GV”的门牌——
作者有话说:奥利奥(欲言又止):这不对吧。
第106章
当公爵之女艾琳娜意外结识乔托的时候, 彭格列自卫团已经壮大到了她能一眼认出这位声名远扬的“乔托彭格列”的地步。很显然,他正在四处结交,试图为他的家族争取更多的友谊, 也在尝试为他的事业拉拢更多的盟友。
正是后一点吸引了艾琳娜, 尽管那不能明说。
于是, 在其他贵族对这位看起来几乎像是误闯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当面报以微笑, 背后多加嘲笑的时候, 艾琳娜主动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她不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了乔托的踪迹, 假装在书店偶遇的时候向他推荐了马基雅维利的《论李维罗马史》。
对聪明人来说,这就是一个足够明显的信号了。
乔托尽管没有读过这本书,但他只是翻开一看,瞧见那些“共和国与王国的创建者值得赞美, 一如专制的实施者该受谴责”“改革、安定与平乱”等等章节名,他就明白了艾琳娜意有所指。
而艾琳娜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对乔托伸出了手。那不是一个“你获得了亲吻我手背的荣幸”的手背向上、手指往下的手势, 而是“我们应该握手”的手背侧过去的友好手势。
当时她正一身骑装(这是她唯一能争取到的穿裤子出门的权力,尽管她并不是出门骑马),身后跟着几个必要的保镖, 就像看管珠宝首饰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管着她,实在是没劲透了。艾琳娜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看起来干练, 挺拔,甚至是权威,但他们对待她的方式仍然透露出了她是个贵族小姐的真相。
好吧, 她外套上的刺绣,衬衫领口的蕾丝,和一眼就能看出昂贵的面料还是会透露出这一点的。但艾琳娜还是不喜欢他们。
比如此时,她身后的保镖就正在默默地盯着她, 如芒在背。但艾琳娜微笑着,就像是她没在意到一样。乔托也笑了起来,伸出了手,像是确认同伴似的和艾琳娜握了握手。
“乔托彭格列,”这个年轻人的笑容像是他的金发一样闪闪发光,“很荣幸认识您。”
“艾琳娜罗塞蒂,”艾琳娜说,“久仰大名。”
他们装模作样地探讨了一会儿书籍和文学,用别人听不懂的方式确认了他们志向一致,最后约定了下次再见。
“我应该向您介绍我的未婚夫,”艾琳娜直接邀请,“他会很高兴认识您,作为我们共同的朋友。后天晚上,请您一定拨冗前来罗塞蒂的舞会。”
为了确保乔托能成功入场,艾琳娜还追问了乔托的地址,随后表示她会尽快安排仆人上门递送邀请函。从来没见过这种女性的乔托差点被她问得满头大汗,最后告别的时候忍不住说,“您真的很有魄力。”
艾琳娜眉毛一挑。对贵族来说,“有魄力”几乎和鲁莽愚蠢等同,但艾琳娜就喜欢听这样的称赞,而不是什么“纤细美丽”,或者“温柔多才”之类的话。于是,就在乔托察觉到什么,表情逐渐疑惑的时候,艾琳娜笑着回答,“您也一样!今天实在仓促,请您到时候多跟我们说说您的自卫团吧,我相信戴蒙会和我一样对您感兴趣的。”
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传奇的。艾琳娜这么想。
她愉快地和乔托分别了,甚至足够愉快到能把保镖的劝告抛到脑后。她急着回去给乔托的地址补发邀请函,还急着和她的未婚夫戴蒙斯佩多分享这一好消息——艾琳娜总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实在抽不出时间去听保镖的劝告。
这其中也有她自己并不“安分”的原因,因为假如用时下对淑女的要求来要求她的话,所有人都只能对这位爱换裤装出门见识世界的漂亮女孩大摇其头。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艾琳娜也对那些人的陈旧观念嗤之以鼻。事实上,她一个人比他们一打人加起来都要聪明得多,有头脑得多,对整个社会有更清晰、更明智的认识。
当然,在一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艾琳娜那颗年轻的心感到了一种经过比较的骄傲。但很快,她那颗同样宽广博大的,温柔的心,就开始为这个离奇的社会感到忧虑。她认识到贵族公爵们不应该沉湎声色,纵情歌舞;她认识到一场星火燎起的战争即将爆发,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认识到这整个结构急需变革,但没有人愿意让出他们自己的蛋糕,只为了让那些“低等人”过得好一点……
可以想象的是,在这个时代,几乎没人能理解艾琳娜的想法。也正因此,当她早些时候在一起无聊的舞会上竭尽全力地保持着她那温柔的微笑,同时又不得不回应那些那些“绅士们”迂腐又愚蠢的观点,把他们隐晦地骂了个遍之后,角落里忽然传来的一声哧笑就变得那么引人注目了。
艾琳娜立刻意识到,竟然有人听懂了她在说什么。她眼睛一亮,充满期待地望了过去。
“谁在那里?”听不懂艾琳娜的指桑骂槐的绅士迫不及待地转移了话题,想要通过指责他人拔高自己,“偷听我们的对话可不是什么绅士该有的作为!”
“我想我们对于‘绅士’的定义有着不同的理解,”那低沉的声音回答,“更何况,这也算不上什么偷听,因为假如我在你们之后抵达这里,我就会堂而皇之地经过你们所有人的面前。当然,除非你们全都视力有疾,那我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了。”
身着军装的时髦青年从那里走了出来,含着微笑。那微笑恰到好处地介于礼仪和轻蔑之间,但当他转向艾琳娜的时候,他的微笑就显得真诚了许多。
“请允许我向您道歉,为了听到刚才那一番精彩绝伦的辩论。”他这么说着,向艾琳娜鞠躬,“但我想,您这一双明亮聪慧的眼睛,一定能看得清事情的真相吧。”
他这么贸然和艾琳娜搭话(在当时被认为是极其失礼的),甚至还称赞了她的眼睛!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吸气声,甚至有人快要晕倒了。艾琳娜向来鄙夷这种“晕倒式表演”,但也不由得满脸通红,甚至破天荒地升起了找找嗅盐在哪的念头——都怪出门前奶妈给她束的腰太紧了,一定是因为这个,她才会忽然喘不过气来!
大约是瞧出了艾琳娜的窘境,军装青年没有再继续话题,只是从她身上移开了目光,敷衍但仍然风度翩翩地对所有人点一点头,“失礼了。”然后,他就这么离去了。
艾琳娜赶紧一把抢过身边女性朋友的嗅盐,给自己来了一口。朋友吃惊地瞪着她,都忘了继续装晕,一把揽过她的手臂,“艾琳娜!你还好吗?”
“我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艾琳娜小声说。朋友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心又尴尬地环顾四周,但很快就被艾琳娜抓住了手。
“他是谁?”艾琳娜在她的手心里问着,漂亮的蓝眼睛闪闪发亮,“你认识刚才那位军官吗?”
就在她这么问的时候,舞会的女主人向她们这里走了过来。作为一个双方都认识又德高望重的第三方,女主人的引荐恰到好处。
“罗塞蒂小姐,”她对艾琳娜笑着说,“请允许我为您介绍斯佩多先生。他是一位杰出的绅士,也是我家的朋友。”
这就是艾琳娜罗塞蒂和戴蒙斯佩多的相遇了。斯佩多通常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但他又确确实实地出身贵族;这一点,以及他不凡的谈吐、(他想遵守时)精妙的礼仪和他波旁王朝的军衔,都成为了其他人容忍他的理由。
但这个相对来说的缺点,在艾琳娜眼中却是那样的闪亮。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像是重逢,一个眼神就明白彼此;他们的情感建立在信任和理想上,是志同道合的一见钟情。
这也使得斯佩多很快同意了和乔托会面。他们当晚谈了又谈,乔托就像是没注意到他的肩饰一样,主动邀请他们日后前往彭格列的庄园。斯佩多对此深感意外,不得不提醒,“我以为你知道我是斐迪南二世的军官?”
乔托当然知道。此时当地的正规军只有这一种可能。但这个志向要赶走斐迪南和他的王朝的自卫团首领却只是含着笑回答,“我只以为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伴。”
这简直是一场豪赌。
向来能言善辩、言辞辛辣的斯佩多也不得不在乔托这份宽容到离奇的信任中哑然,直到艾琳娜笑了起来,“我们当然会去拜访你的,乔托!是不是,戴蒙?”
就这样,斯佩多狼狈地在她的肘击里答应了下来。没过几天,艾琳娜就挽着换了正装三件套的斯佩多前去拜访彭格列庄园。乔托依次向他们介绍了正在替乔托处理公务的加特林,趁着加特林埋头公务在沙发上睡懒觉的蓝宝,还有正在山坡下训练自卫团新人的埃利奥。
数日后,一艘来自东方的商船搁浅在西西里海岸。
船上载着的一干船员受到了当地镇民的救助,只有一个语言不通又衣着怪异的东方面孔他们拿不准该怎么办。纳克尔最先收到消息,他想方设法地用手势和肢体语言和这位戴着古怪的黑色高帽子、穿着飘飘荡荡的白衣服的东方人沟通了起来;随后是留在修道院疑惑他为什么久久不归的埃利奥,他用生涩的日语告诉了这位差点遇难的日本人现状,并且从他口中得知,他是从日本渡往欧洲游历的贵族武士,朝利雨月。
乔托很快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当即拍板,收留了显然无处可去的朝利雨月。
至此,彭格列初代全员集合——
作者有话说:才发现设定错时间了)爬出)
第107章
埃利奥从睡梦中醒来时, 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悠扬笛音。那一定是朝利雨月在吹他的“尺八”。清晨的风吹动了窗帘,埃利奥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随手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没有动, 只是听着雨月的笛音。那是一阵温柔的曲调, 但似乎又有些悲伤。
等到埃利奥从房间里钻出去, 找到坐在屋顶上的雨月的时候, 后者暂停了吹奏, 歉意地朝他一笑。
“吵醒你了吗?”雨月问。
“恰到好处地叫醒了我。”埃利奥说。
雨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埃利奥在他身边坐下,于是雨月继续吹奏他的乐器。他没有问埃利奥是不是做噩梦了,埃利奥也没有问他是不是想家了。直到一曲吹完,加特林的脑袋才从屋顶下冒出来。
“早餐时间。”加特林表情有点僵硬地说。
雨月刚对他点了点头, 加特林就很快重新钻进了房子里。这一点让雨月显然很困惑,而埃利奥不由得在一边偷笑起来:刚学会意大利语的雨月大概是为了不出错,总是以最高规则的敬语对每个人说话。这让加特林感到很不适应, 几乎都有点躲着雨月走了。
然而,察觉到这一点的雨月对他更是客气了起来。这一切简直陷入了一个怪异的循环,而埃利奥暂时不准备揭晓这一切。就连乔托都在看戏。
“你有没有觉得他在躲着我走?”雨月疑惑地问。
“不知道哇。”埃利奥无辜地说。
雨月的眉毛挑高了。埃利奥连忙第一个从屋顶上滑了下去, 轻巧地落地,然后冲雨月笑了笑, 摆出一个很明显的“你能做到吗?”的态度。这让雨月想起了老家的黑猫。日本武士不由得笑了起来,把刚才的那点疑惑抛到了脑后。他从屋顶上站了起来,拢了拢他的狩衣, 然后往下走去;埃利奥挑了下眉毛,就看见雨月走到边缘,以一个优雅又不失力量的方式着陆。
“怎么样?”雨月说。
“印象深刻。”埃利奥笑着说。
他们一起走到餐厅兼会议室,这里只有乔托, 加特林和他俩。蓝宝还在睡懒觉,加特林一言不发地加快了用餐速度,埃利奥刚拉开椅子坐下,他就叼着吐司跑了。雨月困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埃利奥和乔托对视一眼,都发现了彼此眼里的笑意。
“最近过得怎么样,雨月?”乔托用他从埃利奥那儿学的日语亲切地问,“你听起来有点想家。”
“昨晚下了点小雨,”雨月回过神来,坦然承认,“那阵美妙的乐声让我想起了家乡庭院里的‘惊鹿’。”
乔托有点茫然地学着那个发音,“‘惊鹿’?”
他看向埃利奥,但正咬着番茄的埃利奥也是一脸茫然。雨月笑了,为他们解释庭院里的竹筒敲石设计。那本来是用来“惊鹿”的,就像它的字面意思一样;在离开日本之前,雨月没有想到过欧洲会没有这种清脆的,随处可见的乐声,就像他也没有想过欧洲人会像他们爱喝茶那样爱喝咖啡。
这一切都截然不同,但又是那么的新鲜。
乔托显然对日本文化也很好奇。不像是其他欧洲人那种礼貌的社交,或者说让人冒犯的歧视,他听着雨月的分享,眼睛里闪烁的是真诚的好奇和兴趣,甚至还说以后要去日本住上一阵。雨月当然立刻邀请乔托住到他家里去,希望能以同样的慷慨回报乔托,虽然那还是完全没影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乔托在日本留下血脉的原因吧。埃利奥这么简单地想。
早餐后,乔托很快消失在他的忙碌中。埃利奥邀请雨月和他一起去训练新人,顺便抄着木剑打了场表演赛,至少,刚开始埃利奥和雨月是这么打算的。但当雨月拉开前后脚,重心下沉,双手举着的木剑缓慢地指向埃利奥的咽喉的时候,这位早晨还在谈论音乐的艺术家的气势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像流水般的艺术,雨月的气势逐渐转变着,显出山坡的厚重和山巅的锐利。原本还在喧哗着的学员们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被这位日本武士充满艺术和杀机的气势所吸引。
他绝对不像是他说的那样,“只是略通剑道”。埃利奥心想,这些东方人的谦辞!
但不得不说的是,埃利奥确实被雨月引起了兴趣。他有一阵没和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作战了。看着雨月,埃利奥露出了微笑。他优雅地侧过身,伸展开他持剑的右臂,让木剑同样指向了雨月的面部。
“请。”埃利奥说。
雨月先攻。他持剑抽向埃利奥的面部,速度不快不慢,称得上是一次礼貌的试探。埃利奥尽管不知道他会这么做,但心里清楚,就算是刚学击剑的新人,也能想出办法躲开或者抗下这一击。用欧洲的方式来说,这实在是非常“绅士”。埃利奥只是轻轻一退,就避开了这次攻击,手腕顺身转动的剑和雨月抽来的剑擦肩而过,在空中挽出第一轮交锋的花。
“漂亮。”雨月称赞。
“漂亮的还在后面呢。”埃利奥说。
轮到埃利奥了。他习惯性地抖了一下剑尖,才想起来这把是木头的,没有钢剑那种抖动的流畅感。雨月望着他,沉静地等待着埃利奥开始他的剑舞——这就是他们这个阶段互相试探的打斗了,优雅,但又充满力量。围观的学员们仍然大气不敢喘一声,但很快,埃利奥和雨月就默契地加快了动作,木剑互相划刺,击打,防御,在空中闪出了残影。
“赌五块钱导师赢。”一个民兵小声说。
“那可说不准,”另一个民兵小声说,“我赌朝利大人。”
但他们已经很难看得清埃利奥和雨月的打斗了。灰尘溅起,他们打斗的范围逐渐扩大,学员们一让再让,几乎是把整个训练场都让了出来,结果是他俩居然还开始借用环境优势了;一时尘土溅起,一时雨月的木剑重重地砸进墙面,旁观者咂舌,毫不怀疑那一击即便是木剑,也足够把人砸晕了;一时埃利奥又从两面墙之间的夹角里蹬起,以不可思议的灵活姿势忽然攀高,借着高度优势狠狠刺下。
“…导师揍我们的时候原来留手了。”一个民兵幽幽地说。
“我还以为我练了十年之后能打败他呢。”另一个民兵说。
埃利奥和朝利雨月倒是没空再聊天了。他们打得兴起,最后的那一点理智也仅用来维持不下真正的杀手。当埃利奥的剑尖终于划到雨月的腹部的时候,雨月的剑刃也敲在了他的手腕上。
假如这是真刀真枪的对决,埃利奥已经把雨月开膛破肚了。但雨月也会在同一时间卸掉他的武装,下一击更是只会一击毙命。
一时,他俩各自静止,盯着彼此的眼睛。然后是学员的欢呼喝彩嘹亮地响了起来。
雨月先笑了。他率先松开一只持剑的手,伸向了埃利奥。埃利奥也笑了起来,右手的木剑自然垂下,轻轻一提,就换到了左手里。
在埃利奥的右手握上雨月的手的时候,雨月还问他,“你们欧洲人是这么握手吧?”
“完全正确。”埃利奥笑着说。
然后,在一地狼藉里,他们转过身面对自卫团的学员们。雨月微微鞠躬,埃利奥则是冲他们挥了挥手。
“各自两两对战,”埃利奥说,“输了的留下来打扫场地。”
在他们的哀嚎中,埃利奥愉快地拉着雨月走了,准备提前吃点饼干垫一垫。有人对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喊,“导师!我们还想看你拿出那把剑打一场!”
雨月一挑眉,很显然感兴趣,“‘那把剑’?”
“我待会拿给你看,”埃利奥大方地说,“但那是用来杀人的剑,不是用来和朋友打架的。”
他用这个理由拒绝了学员的呼声,告诉他们等到能让他认真起来的时候再说吧。说着这话,埃利奥忽然愣了一下,想起了当年和阿尔文学剑的经历,然后微微笑了。
不知道阿尔文看到现在的他会怎么说。埃利奥想。
接着,埃利奥就告诉自己别去想了。但没等到他开始强迫自己,加特林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走廊里,冲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果然在这儿,”加特林对埃利奥说,“乔托找你。”
“嗯?”埃利奥有点意外。加特林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乔托有正事找他,这是很久没发生过的了。上一次乔托拜托他做事还是拜托他训练这些民兵,而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民兵的训练?”埃利奥一边抬脚往乔托的办公室(也就是庄园本来的书房)走去,一边问加特林。
“我先替你。”加特林说。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了。自卫团的民兵们就像熟悉埃利奥那样熟悉加特林。他和雨月礼貌地点了点头,就要往埃利奥刚刚出发的训练场走去。但忽然,一个想法闪过埃利奥的脑海,让他停下了脚步。
“加特林,”埃利奥喊住了他,“雨月刚才在和我一起训练他们。”
雨月又是一挑眉。他看起来明白了埃利奥的意思,只有加特林顿住脚步,疑惑地看过来。
“我觉得他可以帮上忙,”埃利奥看了眼雨月,“你觉得呢?”
“我相信我可以尽到一点绵薄之力。”雨月用他那一贯的谦虚风格回答。
加特林打量了一下雨月的宽大衣袖,“认真的?”
他显然很怀疑。埃利奥笑了,不准备告诉加特林雨月其实非常能打。
“你们商量吧,我先走了。”埃利奥说。然后,他就把加特林和雨月那有来有回但驴头不对马嘴的商量抛到了脑后,走向了乔托的办公室。那扇门虚掩着,大概是在等待着埃利奥的到来。埃利奥于是敲了一下门就直接推门而入。
“你找我?”埃利奥问。
然后,他才看见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是他之前没怎么交集的斯佩多,穿着那身加特林一向看不顺眼的波旁王朝军装,正抬起头来,以一种挑剔的方式审视着埃利奥。
“他?”斯佩多拖长了语气问,“你是认真的吗,乔托?”
埃利奥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但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反手带上了门,以疑问的目光看向正因为斯佩多的话露出苦笑的乔托。
“我相信你们两个能合作得很好,真的。”乔托请求地交握双手,“埃利奥,戴蒙,你们能这么做一次吗,就当是为了我?”——
作者有话说:*尺八,中国传统乐器,唐宋时期传入日本。竹制,内涂朱砂拌大漆填充(地)外切口,今为五孔(前四后一),属边棱振动气鸣吹管乐器,以管长一尺八寸而得名,其音色苍凉辽阔,又能表现出空灵、恬静的意境。
**惊鹿,又称添水、僧都,是日式园林中通过杠杆原理运作的竹制水器装置,由上下两部分竹筒构成。当上方承接竹筒注水至临界值后,因重力失衡向下翻转倾倒积水,复位时尾部撞击底部石墩发声,兼具惊鸟驱兽与水景观赏功能,现代简化版本保留水流动态但省略发声结构。
第108章
乔托最近烦恼很多。
除了暗中支持朱塞佩马志尼和他们的人、应对其他黑手党家族的试探、争取贵族的更多支持、处理自卫团的必要事务之外, 他还在为家里的事情头疼——是的,家里的事情,这样的定义让他有时候甚至会笑出声来, 但不管怎么说, 他们聚到一起后的摩擦和冲突确实正在困扰着乔托, 不比其他的事情更严重, 但也不比其他的事情更好解决。
这些人是为了他而聚在一起, 尽管这么说有些自大, 但这是事实。如果没有乔托想方设法地居中调停,他们未必会相处得来;而这还算是好的了。前些天阿诺德悄悄地路过他的窗外,给他留下了一封秘密情报。撞见阿诺德从乔托书房离开的斯佩多很显然误会了什么,当即和他大打出手;乔托闻声赶来的时候, 他们还在恼火地质问彼此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
总是阴晴不定的斯佩多也就算了,乔托还真没见过阿诺德气成这样。乔托一面艰难地把他俩扒开,一面茫然地问, “你们认识?”
他刚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阿诺德和斯佩多同时瞪他,更加难以置信地问, “你们认识?”
接下来更是一阵疾风暴雨。
阿诺德辛辣地谴责乔托不该放心地把一个“隶属波旁王朝的军官”放进彭格列庄园,尤其在他是这么一个野心勃勃、心狠手辣、残忍血腥的“恶魔”的情况下;斯佩多反唇相讥, 嘲讽乔托简直是昏了头了,才会允许一个“奥地利秘密情报部门的间谍”在彭格列来去自如,只有上帝和“恶魔”(斯佩多阴阳怪气地咬着重音)才知道他想要为他的主人窃取什么机密。
可怜的乔托差点被他们的互相攻讦挤成一块倒霉的夹心饼干。但尽管他们言辞激烈, 乔托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他们对彭格列的在意和关怀,并且以他那一贯坦荡到几乎锐利的真诚坚持自己的观点:他只是碰巧交到了两个可以信任的朋友,而这两个朋友又恰好有着别的身份。
仅此而已。
趁着阿诺德和斯佩多震惊地默然不语的时候,乔托连忙分别感谢了他俩, 关于阿诺德为他带来情报的事情(乔托知道这很不容易),也有斯佩多关心彭格列安危的事情(乔托也知道这是出于一片赤诚)。事已至此,他俩总算是打不起来了,阿诺德率先冷哼一声,丢下一句“你最好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匆匆离去;斯佩多脸色古怪,显然也想说类似的话,但还是改成了“你最好清楚你在和什么人打交道”,同样拂袖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乔托长长地叹了口气。幸好他俩没打起来!
当然,他们俩在别的地方乱打乔托就管不着了。迟早有一天,乔托想着,他得想办法把阿诺德和斯佩多凑到一块出任务(他以那种敏锐的观察力发现,这两人虽然看似水火不容,但假如能够联手合作,或许会爆发出惊人的效果)。
不过,现在还太早了点。这也正是乔托在这件事上想起埃利奥的原因。
“…随着我们自卫团的越发壮大,附近的黑手党家族开始感到被威胁了。”乔托解释,“我在和他们走动的时候成功结交了一些盟友,想方设法地化敌为友。但也有一些仍然觉得……”
“他们只是想吞掉我们,乔托,”斯佩多懒洋洋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和我们是不是真的威胁到了他们没有关系。要我说,你根本没必要费心和他们结交,这比我说的挨个蚕食还要麻烦。”
斯佩多很显然已经提过这种扩张方案好几次了,乔托也没有多余反驳,只是无奈地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先谈眼前的事情。埃利奥倒是第一次听说,眉毛挑了一下。也在注意他的反应的斯佩多就转过脸去,假笑着问他,“你有什么高见,‘导师’?”
“我的高见就是先听乔托把话说完,”埃利奥说,“‘戴蒙’。”
斯佩多瞧着埃利奥的眼睛顿时危险地一眯。乔托当然听出来这是一种绵里藏针的反击,连忙接着讲了下去,“总之,斯卡莱拉家族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要给彭格列找麻烦?”埃利奥问。
“我收到了可靠的消息这么说。”乔托说,假装没听到斯佩多对那位“情报提供者”鄙夷地哼了一声,“但那只是小事。阿诺德怀疑他们针对我们的理由是他们正和西班牙人暗通款曲,不愿意见到西西里本地的势力壮大。”
埃利奥不由得看了一眼斯佩多,这个正明面上为西班牙人效力的军官。后者又冲他假笑了一下。
“——戴蒙想办法证实了这一点,证据确凿。”乔托打断,“所以,我需要你们先下手为强,打击斯卡莱拉家族。”
这就是埃利奥和斯佩多临时组队的原因了。乔托希望他们俩能各自发挥特长,互帮互助,然而埃利奥和斯佩多在这件事上唯一的默契就是,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一个“临时同伙”,自己一个人去就够了。
乔托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他煞费苦心地把他俩分开,单独谈话,先是告诉骄傲但又热爱彭格列的斯佩多“我总不能只让你整日奔走,也得让其他家族成员参与建设彭格列,这才能让大家更有凝聚力”;又告诉埃利奥“戴蒙是个惊才绝艳的幻术师,他可以成为你的保险措施,让留在这里的我更加放心”等等。
乔托不得不承受了斯佩多关于“哦?那你是怎么哄埃利奥的?”和埃利奥关于“我觉得他是杀伤性措施”的回答,尴尬地报以微笑和挠头;但不管怎么说,他俩还是同意了这个组队方案,让乔托大松一口气。
目送着埃利奥和斯佩多一边聊着行动方案一边离开的背影,乔托只觉得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虽然很快,乔托就又收到了“加特林大人和朝利大人在训练场打起来了”的汇报。
至于这件小事,埃利奥当然就不知道了。斯佩多知道斯卡莱拉家族的位置所在,但他们应该先制定一个作战计划,很显然不能直接正面攻打进去——
“为什么不能?”斯佩多说。就在埃利奥皱眉的时候,斯佩多很快把他的意图说了个清楚,“你得知道,斯卡莱拉家族和我们彭格列必然是不死不休的。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借此机会高调进攻,给其他摇摆不定的家族一个警告。”
斯佩多靠在门上,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他们应该如何打进去,先是用来自地狱的烈焰开道,接着是屠杀得遍地鬼哭狼嚎,最后还要留下一个明显的标记,比如说在天上放一个彭格列家族的徽章,以此震慑所有潜在的敌人。
房间里的埃利奥正在收拾他的装备,仔细确认了仍然锋利无匹的飞刀(尽管这是他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做的事情),全程只是默默地听着。斯佩多想不到他正在心里吐槽“幻术师怎么都是这种审美”,讲着讲着停了下来,很是怀疑,“你有在听吗?”
“我在听,”埃利奥最后换上外套,原地活动了一下,满意地检查过外套下摆能盖住腰上挂着的剑,“但我得提醒你一下,我们彭格列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徽章。”
斯佩多皱眉,“这是重点吗?”
“这对乔托来说,一定是重点,”埃利奥收拾完毕,往门口走过去,“你就等着吧。他总有一天会召集全员,让我们一起商讨那个徽章的绘制的。”
斯佩多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这种可能性,但没经历过被乔托召集后征求组织名意见的他显然很难理解。埃利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你同意我的计划?”斯佩多狐疑。
“我赞同你关于‘震慑敌人’的意见,”埃利奥说,“据我看来,这是保护同伴的唯二两种方法之一。”
斯佩多的语气里流露出一种“愿闻其详”的缓和态度,“哦?”
他们一块离开主楼,走向马厩。训练场似乎有打斗的声响,但他们谁都没过分在意。
“至于另一种,”埃利奥说,“就是乔托正在采取的‘化敌为友’。”
斯佩多哼了一声,“但他没法把所有的敌人都变成他的朋友。”
“他确实不能。”埃利奥中肯地说,“但他正在,也已经树立起的一种‘彭格列’的形象就是更宽和也更包容的那种。这也是为什么你和阿诺德都会出现在同一个屋檐下,而我既不会质疑你的立场,也不会质疑阿诺德的立场。”
斯佩多高高地挑起了眉毛。但就在他要说话之前,埃利奥打断了他。
“彭格列的对外措施一定要一致。”埃利奥牵出一匹马,一边哄着它,一边温和地说,“乔托对外采取更宽容的态度,我们却以残暴的方式打击还没行动的敌对家族,这只会驱逐那些摇摆不定、本可能投向乔托怀抱的家族,把他们变成敌人……”
“‘残暴’?”斯佩多冷哼一声,打断了埃利奥的话,“但凡你上过战场,见识过堆成尸山血海的遗骸,但凡你见识过那些敌对家族准备用什么样的方式对待我们,你就说不出‘残暴’这样的话!”
他从马厩里拽出马的方式一点也不温柔。马几乎是哀叫着,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向斯佩多屈服了。恶魔军官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对埃利奥说,“我还以为你会比乔托和加特林更说得通一点,看来是我搞错了。还是说,你一直待在庄园里,竟然对外界的情况一无所知,才能说得出这样天真高尚的话?”
“哦,”也坐到马上的埃利奥拨弄了一下剑柄的方向,然后弯下腰去,亲昵地拍了拍马的脖子,“我只是觉得你大概不会喜欢我说你的那个计划很‘戏剧化’。”
斯佩多只觉得一拳锤到一团棉花上,而且还是一团会跳起来噎到他嗓子眼里的棉花,不由得一时语滞,只好用力瞪了埃利奥一眼。后者反而笑了,一手拎着缰绳,一手摆出“请”的姿势,“请吧,‘戴蒙’。只有你知道路。”
斯佩多一边迫使马调转方向,一边寒着脸纠正,“‘斯佩多’。”
“请吧,斯佩多,”埃利奥从善如流,“我们在路上慢慢讨论怎么‘打击’斯卡莱拉家族。”
斯佩多用力一夹马肚子,率先出发。很难说他是不是抱着让埃利奥跟不上的心思,但在他身后的埃利奥和马说着话,很快跟上了。一个披着深蓝军装,一个敞着骑装外套,一前一后地骑着马出了赭色的庄园,下了苍绿的山坡,驶进金色的荒原,然后渐渐地化作两个并行的小点,就这么消失在了橘红的地平线里——
作者有话说:*朱塞佩马志尼,感兴趣的可以网上搜索一下,这里作为“乔托/彭格列正在忙”的事情的时代背景存在。
第109章
沿着那条无数车轮和蹄铁压实的夯土碎石路, 埃利奥和斯佩多驱马从橘红的晚霞里钻了出来;他们左侧是柠檬园和橄榄园的海洋,右侧是墨蓝的爱奥尼亚海,黝黑的火山岩正被它孜孜不倦地拍打着。
“看到前面那几块狰狞的黑色巨岩没有?”斯佩多抬了抬下巴, “那就是独眼巨人群岛。”
“独眼巨人?”埃利奥说, “荷马史诗的那个独眼巨人?”
“真没想到你还读过奥德赛。”斯佩多懒洋洋地说, “是的, 就是奥德修斯遇上了、得罪了、打败过、但又没有杀死、最后给他们带来波塞冬的那个‘独眼巨人’。”
“你这话听起来意有所指。”
“我只向听得懂的人暗示。”
斯佩多给他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埃利奥看懂了他的意思, 不由得哭笑不得,“我不会质疑乔托的决定,斯佩多。”
“你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之一,我完全理解, ”斯佩多狡猾地说,“但朋友的义务之一,不就是在你的朋友做出错误决定的时候劝阻他吗?”
埃利奥算是发现了。这个幻术师会在想要得罪别人的时候竭尽挖苦之能, 但在想要拉拢、或者讨得欢心的时候,口吻又极其柔和漂亮。埃利奥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斯佩多哼了一声,但没再坚持, “斯卡莱拉家族就在前面的那片小镇后。”
为了避免被人看见,他们提前下马,把马绑在路边的树上。埃利奥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低声和马说了几句话,然后笑着往后一仰,避开了马要嚼他头发的动作。
斯佩多侧目。
“我们现在连黑手党都算不上,斯佩多。”埃利奥最后拍了拍他的马, 直起身来对他说,“你总得等他跨过心里那个坎。”
斯佩多理解到埃利奥刚才不是转移话题,脸色稍霁,但还是没好气地回答,“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会有那一天的,”埃利奥看了眼渐沉的天色,率先走向小镇,“只是你要知道,作为朋友的义务之一,就是不去逼迫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
“即便你明知道那是正确的,”斯佩多跟上,“能更大程度保护所有人利益的?”
“嗯哼。”埃利奥回答,“这就是我们现在来到这里,替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的原因,不是吗?”
斯佩多一时哑口无言。埃利奥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
“我们走吧,”埃利奥说着,扯了扯他自己的手套,“斯卡莱拉家族就在前面,是吗?”
他们按照埃利奥的意见和斯佩多的方式“潜入”了小镇。斯卡莱拉的堡垒就高高地坐落在小镇背后,托幻术师的福,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但没一个人看得见他们。
这简直像是在大革命游戏里卡程序漏洞。埃利奥想。
“好了,我们可以随便选个喜欢的方式打击他们。”斯佩多环顾四周,“你有什么好的提议?”
“我们先找到首领的办公室。”埃利奥说。
“然后?”
“那就取决于这位首领在不在里面了。”
斯佩多笑了起来。他和埃利奥互相对视一眼,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穿过庭院,进了主塔,和驻守在这里的黑手党成员擦肩而过。斯佩多没有研究过这里面的构造,但就像逛自家后花园一样,埃利奥很快找到了首领办公室的位置。
“你怎么知道是在这里?”斯佩多奇道。
“我是专业的。”埃利奥说。在斯佩多好奇的旁观中,刺客左看看顶天立地的书架,又看看堆着几叠信件的书桌,最后转过身去,走向了斯佩多完全没料到的壁炉。那是摆在上面的一只青铜烛台,埃利奥先是准备把它拿起来,但在发现不可行之后果断地尝试转动了一下它。
接着,就是一间暗室转开了它的入口。
斯佩多当然也能找到这样的机关。但他还是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因为他实在没搞懂埃利奥是怎么通过几秒钟的观察就找到的。而埃利奥很显然不会为他解惑,自顾自地走进了那个暗室里。
“书桌里左边的抽屉,”埃利奥丢下一句话,“里面可能有个夹层。”
斯佩多皱了皱眉,但还是去查看了一下。里面还真有个夹层。斯佩多用小刀把它撬了开来,掏出了几封泛黄的信,顿时神色一凛。他刚查看完这几封斯卡莱拉家族和波旁王朝、其他黑手党家族交易往来的信件,就听到埃利奥在暗室里喊他。
“斯佩多!”埃利奥轻声说,“过来看看这个。”
斯佩多就把信贴身收好,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然后,就连他也忍不住惊讶地扬了一下眉毛。
那是个螺旋向下的阶梯。墙壁上挂着未点的手提油灯,他们只能看见阶梯往下深入,卷进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里。
“看来斯卡莱拉还藏着一个秘密。”斯佩多说。他和埃利奥对了一下眼神,自己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铁皮盒,指尖轻轻一挑,盒盖咔哒一声划开。当斯佩多抽出黄磷火柴,划亮火焰的时候,埃利奥也从墙上取下了那只油灯,在暗室门关的隆隆声响里递到了斯佩多手里的那团火焰前。
“你觉得下面会藏着什么?”斯佩多用闲聊的语气问。
“监狱?”埃利奥说。他举着火把,依次点亮墙上的烛台。
“有这么偷偷摸摸的监狱?”
“说得也是。”
他们拾级而下。墙上的火光照亮了通道,把他们的身影拉长。
“…有人,”埃利奥说,“有很多人。”
他的语气困惑极了。那不是猜测的语气,斯佩多皱了皱眉,然后是皱了皱鼻子;他闻到了糟糕的味道,简直像是贫民窟里的那种。但很快,走在更前面一点的埃利奥就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停下了脚步。斯佩多看到他的眼睛震惊地瞪大了。
“什么情况?”斯佩多纳闷地往前走去。接着,他也愣住了。
是人。很多人。他们被关在牢房里,衣衫褴褛,没有一点动静,如果不是埃利奥显然很确定他们是活人的话,斯佩多大概都会以为他们已经死了。埃利奥站在那里,克制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了出来;那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但斯佩多敏锐地察觉到,埃利奥已经被一股平静的怒火席卷。
埃利奥手里的那盏油灯忽然一晃,塞到了斯佩多手里。什么也没说地,埃利奥就飞快地窜了出去。他在每一个牢房前停留了一阵,就像是在那阵笼罩着人们的黑暗中,他也完全能够视物似的。等到斯佩多慢条斯理地提着灯走到一半,埃利奥已经全部检查完毕,重新赶到了他的面前。
“我找到了这个。”埃利奥低声说着,几乎是把一本册子拍到了斯佩多面前,立刻哗啦啦地翻了开来,没在意后者避开尘土的小动作,“他们在用这些人做实验,想重现乔托的火焰。”
提到乔托,斯佩多的眼神立刻就变得锐利了起来,“哦?”
但就在他要接过那本册子的时候,埃利奥立刻就把它抽了回去,塞到了自己身上。没等斯佩多质疑,埃利奥就快速地,冷冰冰地解释,“我要按着这上面的签字找负责人。你要在这儿照看他们,还是和我一起上去?”
斯佩多当然选择了后者。他提着油灯,跟上了埃利奥几乎是飞一般的步伐。
“他们真的蠢到在实验日志上留了名字?”斯佩多在他身后问。
“他们没有。”埃利奥说,“但他们留了代号。”
斯佩多没有再问下去。他把油灯挂回墙上的时候,暗室通往书房的门就打开了。埃利奥闪身而出,一把擒住了正坐在沙发上小憩的斯卡莱拉,把他捂在了那里;他手腕忽然弹出一把小剑,直接把斯卡莱拉捅了个对穿。
斯卡莱拉当即一声惨叫。斯佩多针对他撤了幻术,从埃利奥身后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优雅地对他颔首示意。
“谁是‘普罗米修斯’?!”埃利奥逼问。
“你们——”斯卡莱拉一眼看见斯佩多的装束,大叫起来,“我们每年都给波旁王朝一大笔钱!”
“哦,他可能有点误会,”斯佩多低声笑了,“埃利奥,你该让他清醒一点。”
埃利奥没等他说完,就一脚踩碎了斯卡莱拉的膝盖。在斯卡莱拉的惊声尖叫和咒骂之间,埃利奥充耳不闻地从口袋里摸出那本册子,哗啦啦地翻到斯卡莱拉面前。
“‘普罗米修斯’,”埃利奥说,“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我回答了…”斯卡莱拉试探着,“你会让我活下去吗?”
埃利奥看着他,笑了。
“不,”他说,“但我会让你死得更快一点。”
“那我不——呃啊!”
又是一声被打断骨头的惨叫。斯佩多站在那儿,不由得露出了赞赏的眼神。对他的反应一无所知地,埃利奥冷酷地强调,“你还有两百多根骨头可以断。告诉我这个主导人体实验的混蛋是谁,不然我就默认普罗米修斯就是你。”
斯卡莱拉屈服了。他用眼神示意自己的胸袋,埃利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眼睛,没有立即去动。斯佩多恰到好处地走上前,从斯卡莱拉口袋里抽出了一封便条。
“新药留在老地方,明天去取。”斯佩多念出,“愿洞察之父指引我们。普罗米修斯。”
第110章
“新药”和“老地方”倒还容易理解, 斯佩多若有所思,很显然前者指代他们用在那些可怜人身上的某种药物,后者指代他们经常约见的某个地方。但“洞察之父”又是什么?这听起来像是个秘密教派的暗号。
没等他们问到, 斯卡莱拉就乖乖地把关于前两者的事情吐了出来。埃利奥静静地听着, 默许这期间斯佩多用幻术应付了几个前来敲门的傻瓜, 让他们免于被打扰。等到斯卡莱拉断断续续地讲完这些信息, 眼巴巴地瞧着埃利奥的时候, 埃利奥却没有立刻放过他。
“‘愿洞察之父指引我们’, ”埃利奥说,“你知道多少?”
斯卡莱拉狡辩,“我——我不明白……”
一看到他那眼球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动的样子,斯佩多就知道他在说谎。更何况, 那很明显是条暗号。但埃利奥沉默片刻,居然就收回了那把小剑。斯佩多还以为他信了,正要费解地发问, 就看到埃利奥抽出了腰侧那把长剑,重新架在了刚松下一口气的斯卡莱拉的脖子上。
“认识这玩意吗?”埃利奥问。
斯佩多把这理解为审讯的一种。斯卡莱拉大概也是这样理解的,他哆嗦着问, “…我应该认识吗?”
埃利奥打量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确认什么, “你应该认识的。和刚才那把不一样,这是一柄能把你大卸八块的剑。想好了再回答。现在,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埃利奥低下头,逼视斯卡莱拉,“重新回答那个问题。”
“不——不!求你别!”斯卡莱拉惊慌了起来,“我不能说!他们会发现的——你根本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埃利奥皱了一下眉毛。就在他要继续发问的时候, 斯卡莱拉居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在那根本不在场的“洞察之父”的阴影下浑身战栗,恐慌地呵斥起这个刚才还在威胁他的刺客,“你绝对不会想要招惹他们的!他们比教皇的军队更古老,比国王的王朝更悠久;我们只是控制着西西里的街道,但他们控制着整个世界!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和耳朵……”
原本还抱着胳膊,一副看戏神情的斯佩多也皱起了眉毛。他把手臂放了下来。
“他们…可能是任何人……”斯卡莱拉哆嗦着,“可能在任何地方……”
他脸色苍白,本来就在失血的伤口流失得更快了。埃利奥随手抓起沙发上的毯子,正要想办法让他再活一会儿;但就在这时,斯卡莱拉眼球一滑,瞟到了窗户上映出的一张人脸。要是那还算不上惊悚的话,那人手里举起来的转轮手枪指定算得上惊悚了。
“啊!”斯卡莱拉高声尖叫。
“砰!”
玻璃应声碎裂。
斯佩多及时扑倒了埃利奥,让他免于受伤,但斯卡莱拉就没那么幸运了。然而,此时从地上爬起来的埃利奥和斯佩多已经是顾不上他脑袋上开的那一个大洞了;几乎就在他们倒地的同时,那人还往窗户里丢进了一盏点燃的油灯。
那只不妙的油灯飞过房间,哐当一声砸在了墙角的书堆上。更糟糕的是,那儿还束着天鹅绒窗帘。埃利奥瞪大了眼睛,看到这一切就这么急转而下:玻璃灯罩当即摔碎,灯油泼溅,简直像是涨潮时扑上沙滩的浪花;轰的一下,火焰猛地窜了起来。
斯佩多跳了起来,连忙扑向门口。但从他那气急败坏撬动门锁的撞击方式来看,门已经被人锁上了。埃利奥扛起椅子,甩向了本来就被打碎的玻璃,窗户里飞进来的空气立刻助燃了火焰。
“这儿,斯佩多!”在暴涨的火光中,埃利奥喊,“从窗户出去!”
“你是不是疯了,这是五楼!”
尽管这么说,斯佩多还是赶了过来。他敏捷地蹬上窗户边缘,深吸了一口气。但就在他做心理准备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暗室门转动的隆隆声响。斯佩多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到埃利奥的手刚刚离开壁炉上的烛台。
斯佩多高喊,“你在干什么?!”
“下面还有人!”
“他们已经死了!”
“你知道他们还活着!”
“他们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斯佩多只觉得这一切匪夷所思,不仅是他现在不得不从五楼跳下去这件事实,还有埃利奥很显然准备为了一群将死之人冲进没有退路的黑暗里这回事。但埃利奥没有再和他争辩。魔鬼般舞动的火焰照亮了埃利奥的侧脸,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斯佩多,什么也没有说,就冲进了火焰里。
暗室隆隆地响着,似乎要关上了。斯佩多咒骂了几句,手指下意识地从窗框上松开了,要为埃利奥退回一片火海的房间里;但就在此时,火焰再次高涨。闪燃开始了。斯佩多悚然一惊,连忙往下跳去。就在他身后,那窗户猛烈地喷出了火焰和浓烟,但凡他晚跳一秒,此时大概都会被烧个焦透。
勉强挂在树上的斯佩多此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灰头土脸地从树上爬了下来,甚至忘了维持自己的幻术;但此时没人注意得到他的存在,所有人都被首领办公室里突然冒出的火灾吓得到处乱跑,呼喊着灭火,运送着水桶。
但那是五楼的起火点。他们无能为力。
而斯佩多顺便给他们加了一把火。
为什么不呢?打击斯卡莱拉家族,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要不是城堡的主要结构是石头,斯佩多甚至能帮他们烧得一干二净;他对这一点感到很可惜,但很快大度地放下了。只有埃利奥能让他心里那点遗憾留得更久一些,因为他是乔托的朋友,又是彭格列里为数不多——几乎算是唯一一个——能在听他讲完那些思想之后表示部分赞同的。
但这点遗憾也不会在斯佩多的心里保留太久。
他怎么能愚蠢到为了那些只剩一口气的废物重返地下!难道他不知道,假如他在那里找不到出口——上面的书房又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绝对不可能从那里离开——那么,他这么做完全就是在找死!何必为了那些蝼蚁浪费自己珍贵的性命!
斯佩多完全没法理解埃利奥为什么这么做。他甚至为此感到很恼火,也许是为了压下心中莫名的某种感触。但很快,那种恼火演变成了冰冷的愤怒。
“‘愿洞察之父指引他们’…”斯佩多低声对自己发誓,“愿他们被指引上彻头彻尾的死路。愿他们被指引入地狱的深渊……这笔债,他们必须要用痛苦和鲜血偿还!”
火还在烧。小镇上的人被惊醒了,但他们也在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前退却了,只能抓紧时间隔断堡垒和镇子,想办法让那火不要蔓延到他们家里去。
斯佩多仁慈地成全了他们。尽管在气头上,但仍然有最后一根理智的弦拉紧了他的行动——艾琳娜不会高兴得知这些无辜的人受害的。
斯佩多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他翻身上马,顺便解开了埃利奥的那一匹。没见到主人的马困惑地打了个响鼻,在冲天的火光中似乎很是不安。
“走吧!”斯佩多随口说,“说不定你能找到他!”
接着,斯佩多就用力一夹马肚子,催促身下的那匹马赶紧出发。他得立刻回到彭格列庄园,越快越好。他必须告诉乔托今晚发生的一切,让乔托派点别的什么人过来清理后续,幸运的话,他们说不定还能捡到逃出来的埃利奥。至于他自己,必须要去让某些人为此付出代价……
与此同时,埃利奥正跌跌撞撞地扑下暗室里的阶梯。他跑得太急了,但那扇门和石头缝隙里钻进来的烟气和热量正在锲而不舍地紧追着他,像是死神来临的信号。
抵达那层牢房的时候,埃利奥差点摔倒在地。他扶了一把石墙,发现它摸起来居然已经有点温暖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墙上的烛台闪着火焰,牢房里的人们或躺或坐,气氛安静的像是死了一样;或者说,就像是他们已经接受了死亡一样。
埃利奥没有浪费时间说话。他直接冲到离他最近的那间牢房前,从身上摸出了撬锁工具。借着烛台那一点微弱的光亮,他开始撬铁门上挂着的锁。一下,两下,牢房里的人们渐渐地被那轻微的、奇怪的声响吸引了目光,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
“咔哒。”
那扇门开了。
起初,他们像是不相信发生了什么似的,呆呆地看着埃利奥,想着他们会面临怎样的折磨。但埃利奥什么也没做。他甚至没有花费时间多看他们一眼,只是肃着脸,赶到了下一扇门前。就连刚才那间牢房里的人试探着从里面走出来,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在他们尝试往上走的时候,埃利奥才说话了。
“别往上走,”埃利奥说着,假装没发现他们惊恐的反应,“那上面烧起来了。如果你们还有点力气,就帮忙把其他的锁撬开。”
说话间,埃利奥又打开了一扇门。他的手太稳了,一点也没有抖。牢房里的人战战兢兢地挪了出来。
“你们有人会撬锁吗?”埃利奥问,“或者提供其他任何形式的协助?”
有人表示他会撬锁。埃利奥把工具分给了他们,进度就这样加快了。意识到埃利奥真的是来救他们之后,人们几乎是立刻爆发出了狂乱的希望和歇斯底里的疯狂。还被关着的人们呼喊着,祈求着;试图往上走的人们没过一会儿就逃了回来,语无伦次地哭诉着无路可走。
“求求你!快点!”
“上帝保佑……”
“我们都会被烧死的!”
但就在这混乱中,一句沉稳的、冷静的话语很快压倒了所有尖锐的、仓皇的声音。
“安静!”埃利奥高声说,“要是你们还想活下去,这么乱下去可对所有人都没什么好处!”
他争取到了一两秒的安静。所有人都看着他。埃利奥趁机点了几个人,安排身体看起来还算强壮的,去搀扶那些瘦弱无力的;他安排手巧的人继续撬锁,其余人仔细检查地上还躺着的,站不起来的。
“还有你,”埃利奥最后对一个跪倒在地的教徒说,“继续祈祷。”
牢房里开始升温。他们下意识地执行埃利奥塞给他们的任务,互相照看,互相拯救;细细簌簌的声响混着教徒低声的祷告,埃利奥大步走到了牢房的尽头,找到了打开通往外界的暗道的杠杆。他心里松了一口气,连忙使出浑身的力气,要把它拉起来。
但杠杆没有动——
作者有话说:奥利奥:?
以及“闪燃”,概括来说,就是屋子里烧的温度太高了到达了一个“所有东西都能烧起来的”燃点,然后全都烧了起来的现象…还蛮恐怖的……希望大家永远用不上这个知识点.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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