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出现叛徒
关门声响起,一切陷入死寂。
少顷,幕后脚步声传来,宋青面上怒意未消,本想就此脱口而出内心不满,但当他抬眸望向前方的一瞬间,所有的话竟迫不得已就此消迩。
肃静无声的屋内,就连多余的亮光都不曾造访,而不远处坐着的女子,浑身散发着劫后余生的空洞,呆呆地目视前方,不难看出正在走神。
宋青的愠色逐渐蔓延至眸中,拔起定在原地迟迟不动的腿朝前去,直至女子跟前时,说出的话又不自觉带上些谨慎和讨巧的柔和,似是唯恐本就难堪的人不能支撑最后的体面:“殿下…要我做什么?”
周岚清挪回目光,转而放置在面前人的身上,或许是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她只得微微垂眸,以作掩饰:“都看见了?不是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出来么?”
下一刻,原本站着的男人却忽然半跪下来,与坐着的自己相平视,周岚清来不及多有举动,就被其眼中浓烈的杀意所吸引,紧接着,颇位坚定的声音就此响起:“您有什么打算?或是杀了他?”
旁人且不敢把天子生命安危的绝定权挂在嘴边,可宋青不同,这些年来,大理寺中基本为他所用,如追云的暗卫更是暗中培养多人,再加上他本在朝中圆滑游离,出入皇帝所在之处,也不是难事。
“杀了他?”周岚清从喉间将字眼推出了口:“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想杀了他。”
宋青眉头一皱,对方那透露出过分清醒的眼睛反倒哀叹着主人心中的悲哀,他极少被旁人的情绪所带动,可她此时的气质太过浓烈,宛若寒冬腊月中傲然挺立的花蕊,他人歌颂着其不畏严寒的品格,但待近一看,却已是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脑中不由得想起曾多次听闻的“传言”,他从前只不过当作胡诌的闲谈,可方才的那一幕,却将这不可能存在的谈资彻底做实。
在这略微走神的空隙,耳边的女声却逐渐清晰起来:“阿澈,现在找不到了,如今我只剩他与梁清两个,我不能在赌了,也赌不起了…”
宋青下意识看向她,不知该如何宽慰:“殿下…”
“八弟尚能自保,却并未继承大统的魄力,老七更是不可能…”周岚清自顾自地呢喃:“还有那三个年幼无知的侄子,若周治死了,大燕当选谁来做这个皇帝?”
说着,她稍稍往后靠,椅背的倚仗却不能令其获得短暂的心安。
如今在国之周围,四处环狼盘虎,内里南北矛盾尖锐,如今唯有将里外冲突暂时稳固,才能重新考虑皇位宝座上的人选更换。
而她当下为牵制周治,已然借聚宝财阁与邹家的势力将江南拉拢,虽南北依旧水火不容,可那是官家的事情,自然波及不到下头。
她当然恨周治,恨不得将其骨血千刀万剐,可摆在眼前的却不单单是个人恩怨,而是关乎着千千万万的大燕百姓,更是关乎着子孙后代。
周岚清与周治最大不同之处,那就是她无法将百姓社稷置于不顾之地,大燕应该在作为经营者的他们之下兴兴向荣,而不是作为玩弄权势的筹码,随意摆放。
苦苦隐忍,并非优柔寡断;蛇打七寸,只求一刀毙命。
“殿下,”宋青依旧以仰视的态度,拜伏着他的盟友,他的太阳:“若是您呢?”
“有没有想过,由您来做这天下共主?”
周岚清从椅背上脱离,俯视着面前的男人,声音带着些莫名的颤抖,可能是紧张。
也或许是兴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宋青没有片刻的犹疑,卸下那惯以清高傲气著称的姿态,化作了仰望神明的虔诚信徒:“殿下,我早已将您奉为我的君主,从前是,往后亦是。”
“若您愿意,我相信,今后如我一样的人,将会数不胜数。”
在宋青初次见到周岚清的那一刻,在他同意与她站在一起的那一刻,两人之间的缘分,就注定了同生共死的纽带建立。
即便是为利益相勾结,可世上为坚固的关系,正恰恰就是利益与共。
“起来罢,”周岚清的面容半掩于阴影处,可那双重新闪着亮光的眸子,却是最好的表态,她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
宋青没拒绝,只听见周岚清开口道:“今日请你来,实则仍为江南一事。”
听其所言,他也不再追问她对刚才那个话题的准信,而是自然地讲顺着话题,将江南的基本概况讲了一遍。
末了,周岚清又多问了句:“你同表哥通气的时候,他可有什么意见?”
宋青想起邹世明那副见了鬼的表情,粗略地做了个简单的回答:“去除初见时有些意外,其余并没有什么。”
毕竟两人一直以来隐藏得极好,有这意外,倒也没什么。
周岚清点点头,忽然道:“江南那边,已然将钱投进来了么?”
“投了一些,”宋青多看了她一眼,兴许是隐隐猜到对方想做什么,就往保守了说:“只投了一半。”
这正是由聚宝财阁发起的“聚财”活动,以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类似于另类形式的股票。
其中聚宝财阁则是作为与商家连接的中介平台,众人暗中投资,根据投的钱的比例,作为商户的“股东”。
周岚清通过这个方式,主要是为南方渡过这个暂时的经济低谷期,并借此机会密切与地方百姓官员的全民联系纽带,还可以从中获利,可谓是一石三鸟。
她暗中盘算着如今收取的利息,最后说了句:“足够了。”
宋青接着话,将心中的猜测脱之于口:“是要送到北疆?”
“不是,”周岚清将脸转过来,使对方能看清她的狡黠:“将这些送到北朝去。”
而恰是这意料之外的话,令宋青瞳孔微微睁大,下一刻,他也立即领会了周岚清的想法,不由得对方才所提出的言论感到庆幸。
周岚清收回目光,并不在意旁人的神色,如今她要全身心走下一步棋。
既然周治参与北朝内斗,那她为什么不能?
现在心意带到,只希望阿塞尔不要令自己失望。
宋青走后,明善宫中又飞进来一只鸟儿,周岚清怔怔地瞧着许久,像是对它的到来十分不可思议,待她意识回笼,却突然蹭的站起来,鸟儿在原处歪头片刻,随后也乖巧地飞进来,落在她跟前的桌上。
周岚清的手落在它身上,甚至能感受到其身上所带来的,属于千里之外的黄土尘沙,往下摸索,就摸到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木筒。
小心翼翼地将其取下,拨开上面的小塞子,勾出一张薄薄的纸,周岚清一展开,其上内容令她心安,紧随而来的是心口大石落下的松懈。
小鸟儿立在桌上,看着主人反复摩挲那张小纸,贴心地没有发声,只是时不时来回走动。
而传信人正在边疆城墙上规划着下一步的战略目标,现在城内多了些喜气,只因不久前终于送来了一批物资,足够他们撑的下去,甚至足以在前进一步。
“将军,方才勘测过了,这回好像换人来了。”那个上回的勘查兵从不远处冒了出来,霍云祺听到响声,转头一看,发觉这人的脸色比上回不知好了多少倍,不光是他,原先的那些老弟兄们也恢复了七七八八,想来是那批物资内备有贴心的药物的原因。
“不管,”他把战略图收起来,再问道:“从哪个方向来?”
“西方。”
“知道了,”霍云祺拍了拍他的肩,却听到后者道:
“将军,这次不用我敲鼓了吧?”
闻言霍云祺笑了一下:“敲什么鼓?跟我去前边打仗!”
“好嘞!”
就在他走到城墙之下时,就见何城朝自己走了过来:“将军,一切都准备好了!”
“好,”霍云祺应着,看了面前容光焕发的霍家军,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就引得阵阵响应,见士气正盛,他也懒得废话了,跨马走在了最前头。
何城看着这乌泱泱地一片精英,只觉得大伙儿比以往更具昂扬斗志,而跟前的上司,则是打不败的常胜将军。
至此,他将水壶怼到马上到青年:“将军,喝口水再走。”
霍云祺也拒绝,随手将水壶揽过来,在何城的注视下吨吨喝了几口,随机道:“走了!”
何城也跨上马,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是。”
城门打开,黄沙从两边席卷而来,碰撞在一块儿的时候,便是两军正面交战之时。
霍云祺抬手落臂,呈现遇神杀神的气魄,局势也恰如前几回般,眼见北朝军队迫不得已往后拉战场,他自也没有就此打住的志向,而是愈发往前压尽。
可随后,只见从对面破出一个口子,其中冒出一名彪形大汉,宛若罗刹降至,跨坐马上,举着大砍刀就向他扑过来。
两人起先打得有来有回,可随后那大汉就逐渐不是霍云祺的对手,不得已边打边退,很快就隐于大军之中。
本是大好态势,霍云祺却不知为何感到阵阵眩晕,急忙停止追逐,拍了拍身下的白云马,白云马预感到主人的不对劲,就按照平日训练的那般往自家军营的方向跑去。
恰逢此时,它的身边却忽然多出了一个人,正是何城。
霍云祺强撑着不断下沉的意识,抬起眼看向身边人,却在迷迷糊糊中抓住了其眼中那抹晦涩不明,随机立马反应过来。
那水有问题!
“你!”
可话还未说出口,就见何城手中的刀朝自己砍来。
第142章 痛失爱人
“殿下!殿下!”
周岚清闻声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就见到桃春慌慌张张跑进来,待她站定,却又不说话了,像是在憋着什么,快要绷不住了。
“怎么了?”这副模样,令她心脏跟着逐渐高高悬挂起来,可面前人又开不了口般,睁着一双大眼楞楞地望着自己。
望得周岚清忽然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不得不急了些性子,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快说呀!”
桃春被她的焦急拉回了神,张了张口,略带颤抖的声调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字词从中吐了出来:“是霍大人…他…回来了…”
周岚清“蹭”的一下站起来,呼吸更为紊乱,她本该高兴,对于这个消息。可眼前来报信的人表情却无不在告知她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在哪儿?”
“兵部…”桃春内心的煎熬并不比面前人好到哪里,她的目光牢牢锁在对方的脸上,好似怕其承受不住:“兵部殓房。”
这四个字,宛若晴天凭空出现的一场惊雷,传送入周岚清的身体内,使她从头到脚都感受到了一阵电流。
桃春见她呆呆地站在原处,浑身都灵气在此刻都消散殚尽,连声唤了几声:“殿下!殿下!”
周岚清将有些呆滞的目光放回桃春的脸上,反复呼吸了好几下,试图让大脑恢复些清明,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那团日夜陪伴自己的迷雾在此刻又无尽上升,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尽了整个脑海。
既如此,索性也就不打算再想了,转而行动起来,收回撑着桌面的手,桃春立即上来扶住她,可很快就被她挣脱开来,继而朝殿门外快步流星地走出去,没过几步,又像是无法控制自己,只为不断追求速度而不顾一切地跑起来。
脑中一片空白,唯余那张清晰的脸在脑中不断循环往复,恰似濒死之前的走马灯。
而在这一张张画面又由一根无形的线缠绕组成,周岚清只有不停朝前奔赴,才能触及到下一张,以此重获些许希望。
她竟就这样跑呀跑,那根线像是指引着自己去往爱人所在的方向,以求无时不刻所担心的那件事化为泡影。
就在忽然之间,一双手猛地从反方向钳住了周岚清向前的腰肢,剧烈运动的后遗症在此刻加倍袭来,刹那间的窒息感震得她迫不得已找回了些理智。
待她看清了拦住自己的人,不仅没有发怒,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反而又爬上了些希望:“宋青!”
还不等男人有什么反应,周岚清就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衣袖:“我那时给你的信,我那时给你的信!”
可惜她看不清宋青眼底的情绪,那双眼睛此时暗沉沉的,令她有些心慌:“可有交给阿塞尔?”见对方竟开始闪躲自己的眼神,周岚清急忙用劲将他扯过来:“有吗?我问你话呢!有吗?!”
她之所以问这个问题,其实也并不难猜:自其将一部分物资留给霍家军,剩余的大量钱财都送到阿塞尔的手中,近日更是听说他已然在北朝夺嫡中拔得头筹,倘若自己那封要求休战的人情信此时在他的手里,北疆也就此安宁。
而霍云祺,自然也就平安归来了。
到那时,霍家自然风生水起,所有的一切都将重新洗牌。
“殿下…”宋青的头低垂着,使得旁人看不清他的脸,只不过暗色掉铺在其上,显得颇为落寞:“信使途中遇刺,信丢了。”
“什么?”周岚清怔怔地,突然从他的身边退出来:“怎么会丢了?”
好似在喃喃自语,其间带上些不可置信的痕迹,预示着大事不妙。
紧接着,周岚清扭过头就继续往前去,她定是不相信这些胡言乱语,定是周治传出来的险招!她一定要撑住,不能就此被随意左右情绪!
她肯定能稳住,霍云祺的威名何人不知?或许是朝中有人想借此把她引出来?
是吗?
是的。
没错!
这般想着,周岚清不住调整呼吸,但还是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步子终究是快不起来了,甚至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下一刻就要跌倒了,只得扶着墙。
可信使遇刺,万一那批物资并没有送到营中?万一北朝余军逃至边境,只想鱼死网破呢?万一营中出了奸细?
万一…万一是真的?
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
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将变得缄默不语。
熟悉的窒息感欲将她拥入怀中,周岚清只觉得天旋地转,不仅是霍云祺,就连自己好不容易拼出的一条生路,一条足以为所有人复仇的生路,皆快要在眼前崩塌。
宋青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直至临近兵部殓房时,他两部并三步又将其拦住,可女子的注意早已不在别的身上,被人操控了神智般,盯着牢牢前方那不远处挂着“兵部殓房”四个字的牌子不放。
“让开。”
“殿下,你冷静些。”
闻言周岚清才将目光缓缓回归些许:“宋青,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
“里面有人,殿下,”她的剧烈挣脱,险些令宋青招架不住,干脆就将其用手牵制:“您不能让人看见。”
“放开我。”
“缓缓吧殿下!你想好了!”
刚说完,那处就开始传来些声音,大抵是前来“探望”的官员们出来了,宋青见状立马将周岚清锁在怀中,直到彻底没了声音,才肯将其放出来。
周岚清知道人已走,也就没有什么顾及,甩开宋青,直往里冲去。
只身进入屋前,四周显得荒凉,从外向内看去,一片黑漆漆,无形中弥漫开来一股浓郁的死亡气息。身后的人没有跟来,身边也没有任何人,世界好似只剩下周岚清一个人。
“云祺…”
她听到自己叫了一声,微乎其微地,只有自己能听见,若是里面的人也在,那就是两个人。
周岚清往前走了几步,就发现走不了了,双腿像是被铅灌满般沉重,将她定在屋子前。
她甚至开始想要逃走,只因为她听不到屋内人的呼吸。
日光开始升起来了,自己甚至能感受到背后攀爬上来的温度,随后那铺天盖地袭卷而来的亮光,直入敞开的屋子。
眼睛随之不自觉睁大,当黑暗退避三舍,屋内的场景逐渐清晰时,她浑身开始不自觉颤抖起来。
正对着周岚清的,是一张墓床。
她想转过身就逃,或许是不敢面对,或许是不敢相信。
但身体依旧牵引着她往前走,一层层的台阶,然后是一门栏,最后是一小段路。
“是你吗?”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大了不小,这次,两人都可以听见。只可惜没有人回复。
“阿祺?”
周岚清低下头,眼前躺着的人盖着白布,像是给她留存了最后一丝希望。她想要伸出手,却发现浑身抖得厉害,也只好作罢,就在墓床一侧伫立。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了些许动向,有人来了。
周岚清循声探出去,是周治。在他的身边,是霍云祺的副将何城。
“你,”周治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也被其现在这副仅剩下一口气的模样一惊,不敢多开口,生怕刺激到对方:“怎么在这儿?”
周岚清则拣回了目光,恍若将他们的存在视为空气,转而看着眼前的白布,半晌,身体已然不再失态,方才重新伸出手,轻轻地将白布的一角掀了起来。
当那张毫无血色,且日思夜想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周岚清只感觉脑袋中一阵嗡鸣声,动了动唇,嗓子却被封了起来。
但她的声音却在胸腔中嘶吼,这次只有她听得见。
在周治的视角中,女子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一只手慢慢地将盖着的白布扯下来,最终静静地守在那儿,通身瞬间被一股求死的气势所掩盖。
而何城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女子的身份,意外之余也带着些不安:皇帝好似并没有要对其赶尽杀绝的意图。
屋外的日光已悄然消失不见,一股携带着寒意的风不断涌来,把黑暗一点一点往屋子里吹。
周岚清记得那日在太虚殿,也是这样的天气,而霍云祺将她抱在怀中,不断安慰,保证他永远会在自己身边。
现在,霍云祺就静静地躺在面前,了无声息。
周治的声音由远及近,控诉着北朝的不仁不义,辩解自己明明已经决定要停战,却突然袭击。一旁的何城见状紧随其后,补充当时情况之凶险,说主将为了护城追击,以至于被暗算而亡。
但这一切的一切,周岚清都不在乎了,她只觉得好累。
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眼前躺着的人,他的眉头还存有紧皱的痕迹,好似表露出没同爱人道别的懊悔;往下看去,却发现其怀中插着什么东西,她的手指从其面庞撤开,抚上那明显的突出,随后将衣服掀开,可怖的伤口处,安然静躺着半只发簪。
而在她的头顶上,正插着它的另一半。
将其握在手中,周岚清只觉得心脏在此刻即将被撕裂,压抑许久的泪水就此夺眶而出,砸在紧握着发簪以致渗出鲜血的手上,编写出一章血泪组成的离别诗。
也是在这时,萦绕在心中的恨意就此爆发,所有人的离开,终于令她看似建起的坚强彻底崩溃——
作者有话说:泪目……
第143章 定亲北朝
御书房内,安神的香炉时刻发挥着作用,以使香雾轻叠慢绕;案牍堆积如山高,在侧的朱笔难停运作。
常喜瞧着主子周身皆是低沉的气势,手中研墨的动作更为谨慎小心,生怕因一个闪失就触怒龙颜。
半晌,门外匆匆进来一人,低首通报:“陛下,六公主求见。”
周治放下手中的笔,从密密麻麻的公务中短暂地脱离出来:“进。”
不过片刻,女子挟着属于外头的味道悄然而至,瞬间打乱了属于殿内的烟香,不过很快又被包裹其中,看似融为一体。
“你怎么来了?”周治站起身来,身旁的常喜早已去了前头,接过宫人们上的茶,并将其放在他们每回见面
时坐的桌案上。
周梁清不语,也自主免了虚伪的客套和礼数,于一旁的座位上坐下,举止投足之间皆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疏离和冷然。
周治似乎是习惯了周岚清平日里丝毫不讲礼数的做派,以至于如今周梁清如此相似的做法,他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适,而是颇为自然地坐于另一头,开始静静地品茶。
两人所在的位置与摆放的朝中要务的书桌离得相近,若是周梁清肯微微一扭头,就能看清其上的文字。
可她并没有,只因其无比清晰上头会陈述着什么内容。因此在沉默过后,那独具清傲的声音响起,灌入了身边人的耳中:“皇兄,让我去和亲罢。”
周治扶着茶杯的手一顿,抬起头时,脸上浮现些许不悦:“怎么忽然说这些?”
两人的关系早已不同最初那般,也或许从未真切过,只是在凌清宫出事后就彻底撕破了脸面,可即便如此,彼此的性子又令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而着和谐又是那么岌岌可危,只要有一人不想继续下去,就会立即坍塌。
“北朝已然提出和亲,就用我一人换吧。”
周治盯着眼前的女子,想在她脸上捕捉到什么其他的表情,可惜没有,唯有一片坦然和从容。
可就是这态度,竟无形中刺痛了他,只因其从前深知周梁清与他无疑是同类人,虚伪藏拙,惯于匍伏在暗处,伺机而发。
但此时她的这般作为,竟已然超脱了于从前,倒有了几分周岚清的模样。这让他感到心慌,这让他意识到,同类彻底消失了。
想至此,周治竟不自觉开口:“此事你不用插手。”
闻言周梁清反倒有些意外,她缓缓转过头来,眼中开始展现些许疑惑:“若皇兄不想我去,又何必将风声放给我?”
这句话打得周治如梦初醒,他那原本被感性左右地有些摇摆不定的心思立即收了起来,只是一时间没有多言。
周梁清看在眼里,面上虽依旧是一派淡然,但难免不生讽刺,于是又回过头,不远处的香炉再次映入眼底,一如他们初次相认的场景。
“皇兄,你还记得幼时在书院的日子么?”
周治听其所言,自以为料定她这是准备打感情牌,
眼中的理智不断回笼,心中也渐渐安定下来。
周梁清却不管他的想法,更不在意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往下陈述:“有一回,你掏了条蛇来同我观赏,头次见蛇,我受到了惊吓,便要你丢远些,可你并没有,反倒是把玩手中,看着十分喜欢。”
“又过几日,我克服了心中惧意再次赴约,却发现你已然将那条小蛇的尖牙全然拔了个干净,我以为你是为了我,可奈何性子内敛,只得旁敲侧击询问,不曾想,竟是你怕自己受伤而作此下策。”
“可皇兄,”周梁清敛下了眼帘,似在遮盖着什么情绪:“一条不具毒性且拔了所有牙的小蛇,又能活多久呢?”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周梁清便知道周治并非等闲之辈,他的冷血无情,在当时已经初具雏形。
如今他轻易介入北朝纷乱繁杂的内政,却又赌错了阵营,以至于大燕损失英勇的将领和大片的边疆土地,而北朝新帝却在此时指名求娶大燕直系公主,当下符合条件的,也只有她一人。
“所以,你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赴约,是么?”
周梁清眸中没有任何波动:“是。”
紧接着就是长久的沉默,过分的安静逐渐形成了怔忡不宁而又干脆彻底的寂然。
周治的手早已从茶杯上挪开了,就如同两人早就不复存在的那段算得上美好的过往。
片刻之后,他从嘴里冒出一句:“想好了?”
周梁清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也看不清自己的,可她眼前却不断浮现出姐姐的脸,还有那个心仪的男子,然后就是记忆中迷迷糊糊早已过世的母亲。
“想好了。”
御书房的窗边,一只蝶开始忽闪忽闪地扑腾起来,亮得夺取人目光,流转之际,飞出了皇城,又入了京中一处不显眼的府邸。
戚长安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那只蝶轻巧地落在了桌案一侧,他耐心地盯了好一会儿,并未有多举动,才勉强留住了它。
只可惜下一刻,房门被忽然开起,伴随着地是书童的声音:“公子!宫中来信了!”
蝶好似受到了惊吓,忙不迭地舞动翅膀,夺窗而出。
戚长安收回注意,书童已然来到了自己跟前,接过递过来的信件时,他的心脏不知为何猛地跳了一下,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不甚美妙的事情即将发生。
果不其然,待拆开后,呈现出来的文字另其下意识皱眉,紧随其后的便是不可置信,最后唯有怅然若失:
“戚郎如晤:
忆昨夕共赴江南,远离朝中纷争之约,犹在耳畔。然霍将军为国捐躯,社稷将倾,我决今自请披嫁衣入虏庭。
非不知君备行囊于城外,然家国之间,宁负君子不负天下。此去黄沙白草,当以明月照孤魂。
请焚前日双鲤笺,勿存妄念。若泉下有知,当护君一世长安。”
全文没有出现一处改动,字里行将一气呵成。
书童看着主子的脸色染上晦涩,手中更是抓紧书信,不由得愈发担心:“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戚长安回过神,怔怔地看着书童,一言不发,脑海里却刻印着书信中那句撼人心魄的话。
此去黄沙白草,当以明月照孤魂。
周梁清那副清丽淡然的面容下,竟藏着如此魄力。他甚至能够想象,女子独坐桌前,以娟秀小字写出这一篇气势恢宏的诀别书。
在充斥着爱人即将分离的事实之下,戚长安也在这巨大的冲击下意识到了什么:
他被称作为忠臣,有自诩清流之辈,不欲迎合朝中污浊之气而决心远离,可如今事到如今,不仅没能改变半分,还令大燕官场搅得愈发浑浊。
他都做了什么?
戚长安像是忽然之间被迎面打了一个棒槌,以至于他直到现在,才忽然之间能够明白当日魏源前来拜访自己的另一层含义。
从前他总以为忠臣之道,以“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为核心。
但现在才恍然明悟:若觉家国有待兴,非徒以筑之。朝政若失,非徒讥之,当怀赴考为官,以正其途。民风易,应自励为雅士化乡里。同胞若蒙昧,非讥笑所能觉,当以学养为灯,照亮心田,启智开慧,渐次改变周遭。此非逃遁之道,亦非谩骂之途,乃志士仁人,横眉以对世俗偏见,俯首愿为百姓之牛,默默耕耘,不辞劳苦。
古云:“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此之谓也。
书童那充满担忧的声音再次传来,将戚长安的思绪万千打断,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眼前人,动了动嘴唇:“我或许是错了。”
书童忙问道:“公子您被吓我啊!到底怎么了呀!”
戚长安
叹出了一大口气:“把那些准备好的行李皆撤了吧。”
“我要留下来。”
而那只早已飞走的蝶,辗转往复,又回到了皇城之中,兴许是这回迷了路,竟误打误撞闯进了明善宫。
桃春将饭菜撤了好几回下去,她知道主子始终没有心情吃饭。待不知第几批宫女下去后,看着窗边那抹孤寂的背影,心头涩然。
而周岚清的手指上正有一只蝶在上滞留,她从前总是怕这些虫子类的生物,可如今却将它们视作了一种宽慰,似是在触及不到远方的故人,轻抚着她维持着表面正常的神经线。
自从那日从兵部殓房回来之后,她就时常发呆。而在外人眼里,她安静了许多,可浑身却散发着淡淡的死意,漠视着周遭的一切,对任何都提不起一点兴趣。
只有她才知道,这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一点的过激表露都能使自己得到窒息的反噬,唯有安静,唯有安静才能护住仅剩的心气。
此时秋竹开了门,见主子比以往更为低沉了,声音也不由得放轻了不少:“殿下,六殿下那边妥了。”
周岚清缩回目光,没转过身,只是迎着日光,点了点头。
她深知周梁清已经与戚长安约定出京,可她还是选择将其送往北朝。
只因她知道,如今的戚长安并非是个好归宿,他还是个在成长的权臣。也恰好阿塞尔也将这个人情卖给自己,并承诺待周梁清到北朝之后,大燕内乱平息之后,即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自己,则会亲手解决这场延绵不绝的内斗。
蝶因为她的颤动,还是决定离开女子的手指,周岚清看着它渐行渐远,恍惚间,却见昔日马背上那意气风发的青年回过头,装满星辰的眸子里唯有她的脸庞:
“吾爱青莺,战死沙场是武将的宿命,请每年此时为我唱一首赞歌。”——
作者有话说:标注文中:若觉家国有待兴,非徒以筑之。朝政若失,非徒讥之,当怀赴考为官,以正其途。民风易,应自励为雅士化乡里。同胞若蒙昧,非讥笑所能觉,当以学养为灯,照亮心田,启智开慧,渐次改变周遭。此非逃遁之道,亦非谩骂之途,乃志士仁人,横眉以对世俗偏见,俯首愿为百姓之牛,默默耕耘,不辞劳苦。
[这段话好像是在哪里看到的,稍作改动后呈现出来,很有感悟,我始终认为,所谓忠臣,是在保持精神的忠贞上,做出一定的事实,并非一味的避世,否则是对“臣”一字有所偏颇。真正的忠臣,就应该如海瑞一般。]
第144章 大火终灭
半月之后,周岚清久违地出了一次明善宫,她静立在不远处,外头的烈阳并无过多树木遮掩,洋洋洒洒地铺在脸上,格外暖和。皇城脚下是即将出城的马车,今日大燕公主和亲的日子。
与以往同分别的时候不同,此时她的脸上除却决然,并无旁色。
而马车中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一只玉手掀开了车帘,周梁清身披艳丽的嫁服,与其通身气质格格不入,直往这不显眼处探来。
距离遥远,彼此皆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可心中却能够猜到该是什么表情,也明白此次一别,可能真会是永远不见。
场面远比不上周岚清上回离京时的恢弘,但也终归算得上是极为讲究排面的,单凭皇帝亲自出宫送行这一点,就已然说明了此次和亲公主身份的尊贵。
来往的臣子和内侍充斥着宫门口,绚烂的颜色化为奢靡颓然的点缀品,以至表面如此繁荣的场面竟也难逃虚假。
周岚清却是一个十足的旁观者,于隐蔽处观望不前,直至和亲一行消失于眼中之后,才缓缓动了动已然有些僵硬的身体。
“殿下…”
闻声她微微转头,对上桃春颇为担忧的眼眸,张了口:“回去了。”
皇城之上,周治的目光时不时地往城内不显眼处滞留,女子从始至终都平静地过分,宛若一池清水,波澜不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成了这样,就连周梁清如今前往北朝和亲,竟也依旧是如此…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只可惜,他们这对身上留着一半相同血脉的兄妹,早已如仇人一般,水火不容。
他想着,竟有些出神,身边的常喜稍稍提醒了几声,才使其回过神来。
罢了,等等去看看她吧。
头顶的烈阳逐渐被高耸的树丛遮挡些许,唯剩斑驳陆离的光影散落下来,明善宫的牌匾已然被周岚清抛之脑后。
见主子回来了,小翠连忙迎上来,也没来得及行礼,即刻道:“殿下,有人来了,现在正于偏殿候着呢!”
偏殿素来没有被主人过多宠爱的习惯,自然免去了纱帘的装饰,反倒显得亮堂明了,也恰好合了今日会客的准备。
待周岚清看清了跪在地上的人,习惯了平坦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维持着的平淡也逐渐消失殆尽。
“是你?”
这一声满含不悦的声音,令方菀抬起了头,她看见周岚清的第一眼,很明显的愣了一下,或许是没有想到对方变了这么多:昔日的明艳不再,仅有环绕在侧的阴沉凉意,过于纤瘦的身形被殿外铺洒而来的光亮衬着,显得更为虚无缥缈。
但她不敢再多看,重新将头磕了下来,口吐哽咽之声:“臣女参见殿下。”
随后便是死寂。
方菀感受到身旁有一阵风吹过,那记忆中熟悉的香气重新涌入了自己的鼻腔,竟让她多了几分不安,又多了几分心安。
周岚清并没心思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是于主位上坐下,任凭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茶水伺候,也没有任何表示。
她们的关系,早已在太虚殿的那场大火之中消散得干净,只有最后裹挟着仇恨的废墟,昭示着破碎的旧情。
直至桌上茶水转凉,周岚清才平复了些许心情,也肯将眼睛稍稍放在地上的女子,可说出口的话仍然晦涩难听:“方小姐如今已然是京中炙手可热的贵女,而我却只是一介以死人冠名的无用之人,怎么担得您如此大礼?还是起来说话罢。”
极致的疏离,滋生难以忽视的威慑力。特别是对于周岚清这样居于生死线徘徊的人来说,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方菀听闻心中苦涩更甚,她知道周岚清恨她,一切皆是她应得的,自己自以为聪明,机关算尽,到头来却一场空。
于此,只得再次叩首:“殿下…方菀对您犯下了大错,辜负了您的真心,一切罪责,方菀皆愿意承担。”
周岚清听其所言,眼中的幽深更为沉重,恰逢窗外日光悄然爬进,轻轻的附在地上女子的身上,照得其手上戴着自己所赠的那枚玉镯更为透亮。
盯
着那玉镯,恍惚间,她好似回到了那日在长宁宫后的后花园之中。
彼时春意盎然,花团锦簇,当时与方菀从母后的宫中刚出来,同自己说着白玉儿的饲养秘方,阿澈和大哥从远处相伴而来,欢声笑语,风华正茂…
如今看来,当时的一切都刚刚好,家人好友爱人都在身边,局势正朝着欣欣向荣的趋势发展,这是她最想要的生活。
但随后的一切就如流沙,背叛和亲离接踵而至,她想伸手去抓,却一个也抓不住。
就连白玉儿,也在周梁清离京的前一晚,于夜里睡梦中死去,最后是她与妹妹将它埋在了幽兰院。
“我怎么能罚你呢…”座上女子似是呢喃:“且不说你我身份早已不如从前…我早该对你有所戒心的,可你是那么令人喜欢…我竟忘了你父亲的秉性…”
方菀面露悲怆,忏悔和无奈的泪水随之夺眶而出:“殿下!”
多日以来,她何尝不是难以入睡,背叛皇后和周岚清的愧疚令其难以心安,可父亲以家族的兴旺和母亲的安危做要挟,牢牢地将其逼成了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令她辜负了所有对自己真心的人。
如今得知周岚清不仅没有死于那场大病,反而被居于后宫不得出,她就挑准了今日的特殊,趁人不备偷偷溜进了后宫之中。
方菀本该摘下手腕上的玉镯,可她还是决心带着它,不断警醒着自己的背信弃义,也渴望坐上人能因此对自己少几分怨恨。
“你今日来,到底意欲何为?”周岚清只觉得身心俱疲,她甚至不想再回想对方的罪责,这只会令自己再忆过往的沉痛:“若你是来我跟前讨取假惺惺的一句原谅,应该是不能如愿了。”
方菀难以拭去心中悲恸,只能掩去脸上泪水,转做几分正色,紧接着站起身来,长久的跪姿令她的膝盖一痛,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
周岚清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并没有什么反应,既不允许,也不禁止。
待方菀向前几步后,这个被特许只需跪于天子之前的贵女,再一次跪在了自己的跟前,与她的距离只有半步之遥。
随后就听见其言道:“殿下,方菀今日来实为赎罪,望殿下能够给方菀最后一次机会!”
周岚清明白了她的隐喻,或许是她的声音过于坚定,也或许是自己想要尽早结束与其会面,竟真的伸手屏退了在场众人。
“你说吧。”
方菀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几分恳切:“殿下,宫中难生存,不若就此去往宫外罢!”
周岚清盯着她,像是要在对方脸上看出什么似的:“什么意思?”
“宋大人托我传信,宫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以这条路出去,他与差人送你出京。”
说着,方菀从怀中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其上大抵是出皇城的安全路线。周岚清猛然抓住她的手,方才的淡然全然不在,久未见的狠戾重新攀上眼眸:“你怎么知道宋青的?”
她沉默不语,并不代表就此消颓。
相反,那股流于胸腔的名为蚕仇的岩浆正在不断迸发,只待合适的时机,化作不可控的烈火,将仇人的骨骼烧的滋滋作响。
自霍云祺死后,周边的守卫就更为严密,任何男人不得进出后宫,从那以后,她就再难见宋青,更别说议事了。
方菀迎面对上女子带着压迫的目光,铺天盖地的杀意令她心中难免一抖,但随后很快压了下来,从袖口掏出了一只木簪,呈于对方跟前。
当周岚清的注意被引到那只木簪上时,整个人为之一颤,一股哽咽瞬间爬上咽喉,堵的她说不出话,只能用那双逐渐爬上鲜红色的眼睛望向眼前人。
这无形中的询问令方菀一酸,才稍微晾干的眼框又不得已湿润:“是端王爷…是他告诉我的…”
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到抓着自己的手又紧了几分,而后耳边传来有些嘶哑的声音:“他人呢?他现在在哪里?”
“他…”方菀才吐出一个字,眼泪就宛若决堤:“端王爷他…他随先帝去了…”
“什么…”周岚清只觉得刹那间头晕目眩,所有的一切都在面前摇摇欲坠,一下子哑然僵在原地。
“殿下!”
方菀知道这定是令人难以接受,可还是被她这副模样吓得不轻,正要上前搀扶,却被后者用力甩开,随后就见其指着自己,怒斥道:“方菀!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还想做什么!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你又何苦费心到我面前造谣生事!你非要逼死我吗!”
“殿下!”方菀哭着,重新爬回周岚清跟前:“我没有说谎!您要相信我!我今日冒死前来,只为告诉您真相!如今能够为端王爷报仇血恨的只有您了!方菀求求您!出宫去吧!去江南!”
周岚清只觉得耳边的声音开始变得涣散,就如投放在前方的视线一般。
她大抵早已猜到了,只是一直抱着一丝幻想。
“你是周治的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方菀的手拉上她的衣角,咽喉中挤出血唳的恨意:
“我的母亲过世了。”
宫中重回寂寥,周岚清独坐于旁殿,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得外头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连带着殿内都染上了暗调。
也是该做个了结了。
待周治赶到的时候,漫天的大火映入眼帘,耳畔的呼救声,嘶喊声不绝于耳,明善宫的规模庞大,竟一时堙灭不完,四周都是死亡的气息。
四周的宫人们在方才都被以各种理由遣散出宫,怎料不久后竟出了如此变故,个个拼了命往里帮忙。
周治说不出话,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神情呆楞地望着似噩梦一样的场景,久久没有举动。
直至不愿听到的噩耗传来,他呼出颤抖的气,一言不发地努力回过身,逃离般往不知哪个方向走了几步,随后只觉得眼前一黑,彻底陷入了昏厥。
第145章 面罩随从
明善宫火势汹涌,一连烧了许久,待熄灭之时,竟也还有一半完好。
不过此事却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皆以为是永乐公主的“亡灵”回归,更有甚者提出因此举行祭祀之类,唯鲜少知情者心中骇然,如此只留周治一位符合期望的帝王,竟也暂时消散了不忠之心。
而自事情发生至今,不难发现周治的状态令人堪忧,常常无视底下朝臣的争锋相对,独自坐于龙椅上出神。
不免有对其态度不满者,却因近来传出的各类流言而不敢多加出言不逊,只得摇头叹息。
说到最为盛行的流言,其中有一条难免使人洗耳恭听:只说永乐公主其实并无于当时病故,而是一直由皇帝拘于后宫之中,而后天庭因不满于如此,天降烈火,将公主收回了天庭…
当然,这倒也是在朝中颇为盛行,民间大抵是更为胡编乱造,另有版本。
不过到底是传出去了:大伙儿这会确定永乐公主死于这场大火。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方菀,早已于当时第一时间套上来时的清淡服饰,沿着事先准备好的路线返回了皇城外一不显眼处。
这座府邸向来是寂然的,平日里只有自己一人与两三家仆所居,且大门紧闭,久而久之便被冠上了权贵人家安置在外的旁院这一名号。
一入府,方菀先是换了一套衣裳,随即开始往府内打开一扇扇门,好似在剥开一层层牢狱。
直至最后,入眼皆是清雅翠竹,甚至有些淡色的花蕊作为陪衬,四周被打理得一尘不染;方菀对此环境早已习惯,复行数步,坐落于前是一间屋子,伸手打开,名贵书画镶嵌于墙,琴棋书画恰到好处地排列于相应位置,俨然形成独属于文人墨客所居。
若是见惯了外头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只会觉得此处实为世外桃源,难免让人心生留恋。
于内居中处,正坐着一个身披青色外衣的男子,听见了人来,也没有多余的举动,只是继续逗着笼中的鸽子。
纵使方菀来了多次,但每当看见对方这样,总是心中难免酸涩,继而更是不由得上前了几步,张口唤道:“殿下…”
男人听见声音,停止手中的动作,悠悠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与周岚清有几分相似的脸,只是他没有同自己的姐姐一样,对面前人横眉冷对,反倒是带着一种超脱世俗的平和:“你来了。”
方菀看着周澈,这个在世人之前恍若凭空消失的端王爷,如今气质大变,好似是脱下华服后远离世俗的隐士,只有多年来精心被调教出来的贵气刻入骨髓,难以忽视。
方菀点了点头,自顾自往前于其对面坐下:“殿下今日喝药了么?身体可好些了?”
周澈的目光中带着一股茫然,落在不知情者的眼里,倒觉得有几分与其年龄不符的纯真。
可只有方菀知道,这是日常服用的药生效了,也没有再多问下去,转而道:“殿下,那只木簪子已经送出去了。”
听到这句话,周澈像是努力使自己清醒般,将手抓着另一只手臂上,自虐式地一拧,又因瘦的可怕,没有多少肉了,连带着骨头都为之一颤。
方菀还来不及阻止,就听见对方那终于略带上些清醒的声音响起:“她知道了?”
“不知道。”方菀缩回欲阻拦的手,回想起女子那双满含绝望之色的眼眸,波动了她的睫毛:“正逢转季,京中难免起火,这是正常的。”
此言所指,饶是现在并不清醒的周澈,也明白其中的深意,之后他不再多言了。
方菀见他又陷入了沉默,竟也不敢多加打扰,而是立即站起身来告退。
周澈在关门声响起的那一刻,转头又开始望向笼中那只鸽子,正是自己养了许久的那只。它已然习惯了飞翔,如今被迫蜗居
与于这小小的天地,彻底没有了从前的活泼跳动,反而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奄奄一息。
三日匆匆,皇城外一处不显眼的郊野小屋内,那个在世人眼中“逝世”的永乐公主正于此静候接头之人的到来。
不过片刻,隔着木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周岚清才刚侧过一点头,就见有人的身影从周围高耸草木中显现。
她下意识蹙眉,眼中带上些难以忽视的紧张,所幸紧随其后的便升起“咕咕”的鸟叫声,令其原本摸上桌底下短剑的手一松。
不过眨眼之间,熟悉的面容由远及近,在自己的视线内逐渐明晰。周岚清凝目相视,是许久未见的宋青。
后者快步行至窗边,朝她示意,周岚清起身将门打开,放他进来。
“殿下,”宋青将人通身看了一眼,确定对方没有受伤,便立即调转话头:“这回走水路,巡查松懈,较为安全。”
周岚清点点头:“多谢。”
宋青闻言一愣,多看了一眼她,却发现对方眼底早已染上疲惫之色,只是可能连其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反倒对他的格外关注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待宋青收回目光,场面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最终还是周岚清率先开了口:“当时是方菀来找的我,想必你也知道。”
宋青似乎明白她接下来会问什么,抿了抿嘴,发不出声音。
“我先前问你阿澈的下落,你为何不说?”
这句话难掩控诉之意,其中带着的钝痛,砸得他莫名有些生疼,以至于自己下意识看向面前女子时,竟也憋不出一句能为自己辩解的话来:“殿下…我…”
“我只想问一句,”周岚清眼中开始不受控制地染上些许潮湿:“我再信你一次,你莫要再瞒我了,行不行?”
宋青张了张口,所有的话在嘴边无尽徘徊。
他该说么?
他能说么?
能使周岚清知道周澈还活着,又能怎么样呢?
就凭如今的他们?除了再次自投罗网,还能做什么呢?
“这是端王生前留下的信。”宋青不知道如今挂在自己脸上的是什么表情,情绪有没有如往前那般隐藏得完好:“去江南罢,殿下,京城我会帮你兜底。”
他清楚周岚清当下有多痛,妹妹死在自己跟前的时候,他也想提刀手刃整个宋府。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这样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请在忍一忍吧,殿下,我的太阳。
周岚清眸中仅存的希冀逐渐消散,转而由怅然若失作为替代品。
目光由男人的脸上往下移至他的手上,沉默片刻,最终接过了那张弟弟的遗书。
屋内的气氛令人感到窒息,两人都没有想要再呆下去的欲望,正当周岚清的手抚上门把手的那一刻,或许是知道经此一别,从此生死再难料。
以至于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宛若诀别:“宋青,若我此去难回,你我就当从未相识,过好往后生活。”
宋青看着面前因门外光亮铺洒得有些迷蒙的身影,忽然开口:“殿下,我不叫宋青。”
“臣名为吴忧。”
“吴忧…”周岚清喃喃出口:“我知道了。”
房门重新关上,宋青好似逐渐与屋内的暗调融为一体,就如他多年的独自一人渡过的漫漫长夜。
按照宋青所言的那条路线,周岚清拨开阻碍视角的草木,一弯曲溪豁然出现于眼前,靠岸边是一渔翁,用草帽掩着面容,与民间寻常渔翁无异。
许是发现她探头,老翁连忙操着不甚标准的话朝她打着招呼:“兰姑凉!兰姑凉!”
周岚清在外素以“兰清”一名为称,也确定了老翁是自己要找的人,两三步上前道:“听闻江南水乡令人醉,辛苦您送我一程了。”
“不碍四,不碍四,您上船就四了。”
“诶。”
一入船内,却见里头还坐着一人,周岚清一怔,手又摸上了别在腰间的短刃。许是察觉到她的警惕,那人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信物,这是宋青与周岚清之间传递自己人时特有的。
女子瞟了一眼,明白这是因桃春和秋竹如今都留在聚宝财阁,许是怕自己孤身一人路途危险,才差这人跟着自己。
“兰姑凉,快做好塞,快要走了!”
周岚清应了一声,步入于那人的对面坐下。刚才在外头往里看,只知道对方面带遮掩,断定是个男子,其余也没看个究竟;如今与其与里观测,方能将其打量得清楚些。
而周岚清仅是一眼,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只见她愣愣地看着眼前人,虽其面容被遮掩,但身形和气质却与自己一个故人颇为相似,像到自己都有些难辨真伪。
想至此,她心中难免震颤,以至于声音都带上些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无名。”
“你是何地人?”
“属下为徐州人士。”
声音一出,周岚清原有的恍惚立即被打散了些许,意识到方才的失态,莫名又感受到有些懊恼,干脆就不再多言,随机将头转至一边,不欲看他。
宋青是怎么找人的?
第146章 百姓难安
船只于水面之上飘摇,缓急相生,隶属水上的气味涌入鼻腔,令人暂得心安。
周岚清同无名一人一边,在船上倒也度过了相对安宁的日子。直至老翁在一处靠了岸,继而走进来道:“兰姑凉,现已到苏州了。这是离城里最近的岸边,你再往前走些路,应该就到了。”
周岚清谢过了老翁,站起身来,看了眼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无名,还不等她开口,就见其紧随而后地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所携带的影子将自己笼罩得完全。
告别老翁,两人就上了岸。周岚清只觉得身边人不仅沉默地近似冷漠,且通身的气势也使人望而却步,便一直尽可能地不同他多加言语,可面对并不相熟的地方,她只往前走了几步,就彻底没了方向,只得于原地打转。
最后,周岚清还是将头扭了回去,将眼睛投向一直跟在身后的人:“你知道苏州城该怎么走么?”
无名闻言明显一愣,他自然清楚不过,毕竟常来。
只不过方才见周岚清的背影如此坚定,下意识以为她也知道路该怎么走,不曾想两人绕了半天又绕回原处。
既如此,为何不一开始就问自己呢?
无名有些奇怪,然后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些京中的贵人都有这些癖好么?喜欢散步?
“殿下跟我走就行。”
周岚清被他的这一眼看得染上些不好意思的燥红,藏于耳根,非近还看不得。
两人刹那间调了个弯,换做了她跟在无名的身后,不一会儿,类似于城门的形状临近于眼前,趁着周边尚无多少人,周岚清往男人身边靠了一点,后者敏锐地感受到有女子身上的香气,一转头,与她的视线相对。
“从现在开始,莫要再喊我殿下。”
“该称您为什么?”
“叫我小姐,在外称兰姓。”
话音刚落,那抹香气悄然拉远,无名点了点头,待周岚清往前几步后,他才跟上去,完成了位置的转变。
周岚清原以为在城门口会严加看守,不料门口就连守卫都表现地随心所欲,来往城内外要么随意检查,要么就干脆放进去了,轮到自己的时候,她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让无名交给他们,竟也就这般被放了进去,连眼睛都不在自己身上停留。
而当她经城门内部,只是微微抬头一看,自己的画像竟就在不远处,只不过改了个身份,由永乐公主变为了江湖大盗。
刚要收回目光,就发现不远处的一个守卫头头模样的人正盯着她看,令其心中一惊,正想着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场面时,那守卫头头却猛地撇过头去,好似并未认出她的样子来。
周岚清低下头,眉头却微微蹙起:她虽掩着面纱,若仔细看却也不难辨认,那头头定是认出自己了,可为何依旧选择无视?
看来,这城中定是有事正等着自己。
迈过城门,起先入眼的画面尚能与苏州城这一名号相衬,可越往里走,路便开始分叉开来,像是通往不同的关卡似的。
周岚清随意挑选了一处走,她现只想暂时找个地方落脚,再开始接下来的计划。
她这般想着,不自觉就稍稍走了神,忽得被一只手抓住了裙摆,整个人猛地一惊,下意识立即将目光投向了外源发力的始作俑者上,是一个老人家。
还不等她多作反应,无名早已上前,手摸上腰间佩剑,下一刻却迟迟没有出鞘。周岚清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入目场景令人心悸。
这是怎样的一幅场景?
正值初春,一年中最享赞誉的季节,可到底还是夹杂着冬日的寒气。
在他们所面向的墙下,桥边,三三两两的男女依偎在一起,身上若有一块破布也算的上好,若没有,一张草席得以裹身。
寒气能稍稍掩去身上不曾洗浴的臭气,可离得不远的,早已被冻僵的尸体却在积雪褪去后重新散发出使人作呕的腐味。
周岚清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她如何也不敢相信,在如今号称盛世的大燕苏州城中,竟还有这么多在生死线徘徊的百姓。
目光不断往后移去,她看不完有多少人。
密密麻麻的民众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起,似乎并不在乎在身边的人是死是活,活着还不如死了,死了却渴望活着。
方才抓住她裙摆的那个老人,早已被无名的举动吓退,他早已渴极了,也饿昏了,才想不开去招惹着看似不凡的贵人家姑娘。
这是他该碰的么?
这是他该求的么?
不过是一个将死的贱民,怎么能上前?怎么能!
老人举着干枯的手,浑浊的视线中,依稀能见跟前女子不住颤抖的指尖,令他胆颤心惊,拼尽全力地匍匐在地,用嘶哑难听的声音求饶:“贵人…是小的不敬…脏了贵人的衣服,求贵人…求贵人饶一命…”
周岚清缓缓将眼睛放在他身上,刚要说什么,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一声呵斥,紧接着,她就看那老人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像是犯了天条般,在地上不住打滚着往后退去。
来者不是从地府爬出来的黑白无常,只是身披官府服饰的小兵。
小到对于周岚清而言,若不是自己落难的契机,他们甚至穷极一生都不会见上自己一面。
只见来者挥起手中棍棒,遥指老人及背后的那群蠢蠢欲动的贫民,大声疾呼:“死人的,不是让你们好好呆着!看到人就往上扑!干什么!”
无名瞅了眼他们,从怀中掏出点碎银,递给了老人。
那两个小兵见此本想说些什么,定眼一看却发现两人气度不凡,想必是富贵人家出来的,挂在嘴边的话立马变了调:“你们怎么来这儿了?是走错了路?这可不是老爷小姐们该来的。”
周岚清努力保持平静:“这儿是哪里?”
说起这,那两小兵自豪地朝前走了几步,指了指这四周繁杂无章的场面:“您不知道?这是特地为百姓提供的避难处,旁的地方可没有这么收的,他们该感恩戴德了!”
周岚清只觉得他所言与面前的一切极为割裂,这就是苏州平日往上报的“义举”?
她气得有些眩晕,一入城,自己就看见修建得巍峨的官府,敢情拨款都拨到老爷们都裤腰带里去了?
就在此时,原先接了无名碎银的老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努力起了身,直往那两个小兵跟前去,早已沟壑纵横的老脸重新被谄媚讨好的河流所滋润:
“老爷,老爷!感谢老爷们对我们的照顾,这是孝敬您的!老爷们,明日放饭的时候,可以多来点麦穗么?总是喝水,我那小孙子正长身体…”
两小兵也不管周岚清和无名正在现场看着,直接接过了那碎银:“好说,好说。”
“你…”周岚清刚想骂出声,下一秒却又生生止住了:这并不能改变任何现状。
“走。”
落在无名的耳朵里,倒是听出些冷漠无情。
周岚清许是猜到他在想什么,扭了头,眼底带着愤恨:“还要给银子?给的是谁?到头来都到谁手里?”
说罢,她最后瞪了一眼还在怡然自得的二人,挟着乖乖跟上来的无名,逃也似的往原先的分叉路口赶去。
不同的人在任何时刻所做的事情总是不同的,譬如远在京城之中,那处坐落于偏僻之处的院落重新被打开,可迎来的却是如今天下最为尊贵的男人。
周治许久未来了。环视四周,先前旁人称他为贤王的时候,这处也沾了光,只称做贤王外府;现在做了皇帝,是不是也该成为皇城外院?
这般想着,他又细细看了某些处,倒真的是没有了从前的影子,唯余被昔日富贵渗透进去的墙纹,其余倒也真如寻常人所居。
府内的三两家仆见来人,神情慌张地扑倒在自己的跟前,如见了天帝般膜拜。周治习惯于这些,直接掠过几人跟前,朝里刚走了几步,再任凭身边开几扇门,再往里走,循环往复,最终止步。
面前装饰精致典雅,里边有两只鸽子,一只在笼子里,另一只也是。
而自己的闯入无疑是对这一安然之景的破坏,可偏偏本人并未察觉,只是一味的,毫无礼数的往里走进。
方菀率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向前,表面迎接,却无形中竖起一到小小的阻碍,周治撇了她一眼,幽幽开口:“四弟还是同以往相似,总是躲在女人身后。”
周澈看了方菀一眼:“阿菀,药有点苦,我想喝茶。”后者听言止住了溢出的不满,安静地退到一旁,开始为两人倒茶。
周治也闭上了嘴,就这他对面坐下来,两人刚开始都没说话,直到后者将茶推到自己面前时,周治微微一怔,抬起目光,习惯性的猜疑又染上眼底。
周澈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开口道:“你知道么?如今的你,就跟父皇很像。”
“你的举止,眼神,说话的口吻。”
周治皱眉,或许并不喜欢被人这样做比较,特别是他最为抵触的人。
“你也是,和大哥越来越像了。”
“变得安静,虚伪了不少。”
周澈低垂的眸中闪过一瞬而逝的异色,不过抬起头时,一切又都转为了平淡:“不然能怎么办?愿赌服输罢了。”
周治喝了茶,将注意放在他身旁的那只鸽子:“这样是最好不过了。”
第147章 贤士悲哀
且说周岚清匆匆离开那所谓的“避难所”,回到分叉路口后,依旧难以从所见所闻中回过神来,而身边的无名似乎感受到女子略带低沉的情绪,便为她指了另一条路。
周岚清看着他示意的那条路口,拨开目光留置在男人身上,忽然问道:“你不是徐州人么?怎么会对苏州城这么了解?”
无名看了眼她,那双与故人极为相似的眸子令周岚清心间一颤,
可紧随其后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嗓音,不得以将她拉回了现实:“我是四处奔波之徒,不然接不了这活儿。”
周岚清有意与他并行,后者也没有拒绝,顺从地跟上了上来。
“你隶属于何江湖派别?”
“回小姐,没有。”
“在京中任职?”
“没有。”
闻言周岚清侧头看了他一眼,明显有些意外他竟是散客,也没在多问了,转而将眼睛放回了前方的景象。
与方才不同,她这回将注意全然投入其中,很快就发现终归是有所不同的:那些堆积如山的死人活人都不见了,由算得过去的材料铸成的商铺所替代,小商小贩到底是比那老人家懂得看人身份的,他们才一踏入,一下子就招来了许多呼声,甚至还有些赶到跟前来,大伙儿总是挂着令人舒心的笑。
周岚清问了无名:“这条街距官家们远么?”
无名没有犹豫:“朝右随意一处走,不过几步便到了。”
周岚清点点头,恰好一个伙计上前招客,她就随其往里去了。
一入内,就问道:“包厢还有么?”
那伙计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腮边无肉,颇有颧骨,本是不甚讨喜的面相,所幸姿态总是作佝偻状,这才令人看着舒心了些。
“有的勒贵客,上边正打扫着,您要不先这边坐会儿?”
许是怕人跑了,他又忙道:“一盏茶的事,贵客不妨再等等?这条街,总是我们生意最好了,您看行不行?”
走了有一会儿,恰好也有些倦怠,周岚清也没计较多少,只点了头,便被引到里边儿有隔板的茶桌上坐着了。
才坐下,就伙计立即将茶呈上,独具江南的茶香即刻溢满二人的鼻腔,多少能使人多添心安。
周岚清隔着薄薄的隔板朝外望去,外头也有些座椅,不过不如他们是靠背的,且稀少得很,却围满了人。
他们的茶上得慢,也只能在那里等着,这是情有可原的事。但为他们端茶的伙计显然就有些不耐烦,所幸他们并不在意。
那些人有时坐在那些椅子上,不过有看起来稍年长些,或是面露正色的人进来,原坐在椅子上的人就会起来,形成轮番坐椅子的现象。
却并不滑稽,反倒和谐得很。
“那些是过得去的百姓,家里是做工的,平日下了工,会来买碗茶水喝。”无名说着:“椅子少,他们又喝了就走,轮番坐会儿也就行了。”
周岚清收回目光,再次问道:“你真是徐州人?”
无名笑了笑:“是。”
“行,”周岚清应了一声,转而从怀中掏出一只发簪,摊在两人跟前:“你倒是对这里熟识,有个故人送我这只发簪,当时说是江南人士所制,可否问问是出自何者之手么?”
她虽说得是发簪,目光却在对方的脸上,只可惜,后者自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任何让人值得猜疑的地方。
就如所见那般,无名仔细端详了一番,最终还是道:“小姐,我平日不曾多注重这些饰品。”
周岚清叹了口气,将东西收回来后,不远处的桌子上开始传来些许声音,抬眼一看,原来是来了两个书生。
方才的伙计笑容依旧,只是不知是否错觉,那杆腰并未如方才那般弯曲,好似直了一点?
而那两书生一坐下来,嘴巴自然就敞开了。
“黄兄,放榜日是不是今日?”
“此言差矣,王兄莫用功过甚?需过几日。”
“哦…”那个姓王的笑了一下,但没有不好意思:“近日怎未见张兄?”
“你不知道?”那个姓黄的来了劲:“他可不同了,如今是刘家的女婿了!”
“哦!”王书生瞪了瞪眼,但总是收着点话,特别是对于这些:“张兄成了?也是,他一表人才,貌比潘安,总是这路子快些。”
“谁说不是?”黄书生下意识看了眼隔板外上方,包厢紧闭着,可他却不予多说。往下看时,又看见了隔板外喝茶的人,又道:“如今世道安宁,百姓们日子也愈发好了。”
王书生笑了:“还有人买儿女,怎么算得好?”
“他们?他们算得上活该!全天下哪儿有苏州这般收流民的?凭凭占了一条街!”
黄书生自诩是行政管理大才,说不得刘府的大事,对于这些琐事还是能说点什么的:“依我看,那些儿女被卖了,也算是一条活路。”
王书生依旧笑着,并不制止,对于这些,他认为多说无妨。
而坐在一旁听了个完全的周岚清却面露冷色,也多了几分心难安。
恰逢此时,有人走了进来,隔板外便传来了些许动荡,连带着外传到里边,引的人频频侧目。
是一个衣着简朴的人,站在那些人中间却格格不入,大伙儿见他来,纷纷朝他点头,可椅子还是有人坐着。
这时,周岚清听到旁边那两个书生传来了不屑的议论:“怎么是他?”
“也是,这蔡书生该来讨杯水喝了。他不是在外头给人写字?还教人?”
“家里没钱安置,只得出来谋生,他算了什么大才?还教人认字?”
“但有一说一,那文章确实不错,从前张兄便让他写了几回。”
“有什么用?”
那人正喝着水,忽然外头传来了些许响动,紧接着就是有人大声疾呼:“放榜了!放榜了!”
话音刚落,就见身边那两个书生立即站起身来,像是得了极大的鼓舞,还没等周岚清反应过来,他们就窜了出去:“竟然提前了!真是!”
随着他们的身形看过去,那刚被批判着的人也像是才反应过来,跟着出去了。
无名看她站起身来,下意识问了句:“您也要去?”
周岚清从未见过放榜时的场景,难免有所新奇:“走吧,看看再回来。”
两人一出门,就见不远处的木栏上围满了人,一张大纸由高楼往下铺,好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因为来得较早,不一会儿身后开始有人往上涌,周岚清却没有受到干扰,她被无名包裹在一个安全的范围。
她随意一望,发现那两个书生正于不远处,这才将看向那张标榜着幸与不幸的纸上。
在首位的,便是一个张姓的男子。而后周岚清并不认识这里的人,但也从方才的对话中知道点消息,果真,身边两人面上难掩失落,小声嘀嘀咕咕点什么,也不敢大声喧哗。
往下看去,先是各类姓的名字,可就是迟迟没有出现黄,王与蔡三个字为首的,耳边时时有欢呼声,但很快就被唏嘘声掩盖去了,气氛到底有些沉闷。
再待她看去,却只看到黄王二人欲离去的背影,只感到兴趣全无,用指头戳了戳无名:“回去罢。”
无名低下头来:“不再看了?说不准能看到榜首来。”
“不想看了,”周岚清什么榜首没见过:“回去喝茶。”
可才走到门口,却又有热闹看了:泼天的响声很快就让路过的人都围了上来,周岚清面前无人遮挡,竟是看得最为清楚的。
那个看起来有些唯唯诺诺的蔡书生,如今正跑到楼上去,其中一门大开,门前还立着一男子,气魄与其天差地别,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那蔡书生正被人揪着打着,姿态变得极为难看。
“发生什么事儿了?”
“蔡书生,胡说人家张老爷窃了他的文章,这能对么?”
随后不过眨眼间,蔡书生就被人丢了出来,出来的伙计面露凶相,呵斥道:“今后可别来了!供不起你这大佛!”
周遭人见热闹武到自己跟前,生怕被触碰似的,纷纷往后退去,脸上还带着调侃的笑。
那伙计一扭头,就见周岚清与无名,先是一愣神,随后重新挂上令人舒心的笑:“贵人!正找您呢!包厢已整理好了!才得了榜首的张老爷也在内!”
周岚清盯着他,生冷地骇人,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从怀中掏了点碎银:“还有要事,不进去了。”
伙计弯着腰,自然看不见对方此时的表情,接过钱点头哈腰道:“好嘞,再来呀!”
人群渐渐
散了,周岚清看着扶着墙起身的蔡书生,再次戳了戳身边的无名。
后者心领神会,往前要将人扶正,不料那蔡书生却猛地将人甩开:“莫要碰我!皆是虚伪之徒矣!”
说罢,也不管身后人的表现,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周岚清叹了口气,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竟也只能问一句何苦?
何苦盛世奏哀乐?何苦万人过独桥?何苦富贵生贫民?何苦齐心不协力?何苦权钱捧文学?
何苦,何苦?世间难以细究的事情太多太多,可多于思考的人,精于探求的人却无法从中寻得理想中的答案,只能以世间运行规则素来如此一说,以获宽慰,以麻痹自身。
慧者愚钝,贤士悲哀。
第148章 结识袁家
依照无名的说法,两人随意找了个右侧的巷子走,眼前的场景很快又变了,周岚清于书中所见的苏州城,竟于面前一切无异:十里余长的街市处处连,由已临近傍晚,精致桥头上开始步入宛若神仙般的歌舞女。
于京中竟也无异,大有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留的滋味了。
若换做是以前,周岚清尚有点心思观赏这真正的江南景色,可如今却只是尽可能地低着头前行。
由于她走在前边,路遇拐角之处时,又遇不远处大声喧哗,周岚清只眼一望,一大群身着华贵衣裳的子弟正围着不知是谁,吵闹声划破天际。
只是周边到底不像在茶室门口那般,有着许多观众,大伙儿再好奇,也只是匆匆一看,知道了双方的身份,就不动声色的告退了。
毕竟在这条街上,大家都是门对门,户对户的好邻居,彼此都照顾着呢。
周岚清自然没有管事的道理,她与无名有意撇开纷争地,便贴着商户继续朝前走。
只是擦肩而过时,偶然瞥了一眼,被那群子弟围着的竟是一个女子,不过倒不是当街强抢民女的戏码,反之那女子的指头都快戳进人家的眼珠子里去了,大抵是富贵人家的子女吵闹罢了。
沿街皆是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店铺,也没有伙计上前招客,多是些伫立在门前,彬彬有礼的人,偶尔招呼几声,不过声音悦耳好听,不曾让人滋生反感。
两人于不远处停了下来,面前是看似并不惹眼的客宅,外头的人见来客有意,这才悠悠迎了上来,举止投足间颇显礼数,就在周岚清于跟其入内之时,耳边却传来阵阵响动,由远及近,且速度极快。
她一回头去,就看见原先看见的那些子弟一股脑地涌了过来,而被追逐在前的女子丝毫不顾形象,撒开腿就往前跑,口中还大喊:“避开些!避开些!”
而那原先迎上来接待他们的伙计看清来人,面上的平静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喊道:“小姐,小姐!”
女子听到了喊声,方向一转直往周岚清的方向冲过来,还是无名眼疾手快将人纳入怀中,这才避免了可能的相撞。
周岚清被男人包裹在内,理应多少是会有所反感,可当不知为何却没有什么反应,只觉得他身上有股令她熟悉的香。
正想着,眼睛不自觉下移,一下子就瞅见了对方手腕处露出的疤痕,瞳孔一缩,猛地抬头看向无名。
只可惜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见早已先一步落入客宅门口的女子对另一边站在原地的公子哥们的挑衅:“张家小儿,玩不起!老早说了凭本事赚钱,怎么?如今输了客宅就罢了,难道还要输了品格么!休要为家族蒙羞!”
张家一干子弟闻言气焰更甚,只是畏惧于此处为袁家经营领地而不敢多造词,只得用指头与那女子遥空对指,可咒骂几声也就没了招,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而那伙计见纷争终于消迩,连忙又上前,又是告歉又是追捧,恨不得乘着周岚清与无名往里去。
那女子也终于是发现此处有客人,卸下了刚才与人对骂的面孔,将伙计的笑脸移花接木到自己脸上,上前道:“让两位贵客见笑了,小玉,差人上最好的厢房,待会儿我亲自上去赔罪。”
周岚清是个喜欢清净的人,不过在那陈家咒骂声中,隐隐知道了此处为江南袁家的客宅,自己竟误打误撞找对了门。看着面前这位性子张扬的女子,对她的身份的猜疑也多了几分把握,就道:“劳烦了。”
一入内,周岚清便感受到了不对劲:外头看着清雅翠竹,极致低调;里头的门房敞开后,一股奢靡的气息却渐渐袭来,由金丝楠木堆砌起来的楼房流光溢彩,丝竹贯彻于耳,袅袅轻烟恰如仙境…
早在赴往江南之时,她对南方世家做了初步的了解,袁家便是其中一员,且说其原籍并非于此,后因机缘逐渐北上,现于苏州城一带落脚,是个野心勃勃且力争上游的家族,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却依旧能站稳脚跟。
对其之外,还有稳扎稳打的文房世家温陵戚氏,商贸发家的广州黄氏。不过这些都与“江南第一家”号称的郑氏,名医问世的许氏,书香门第苏氏,以及权贵傍身的邹氏仍有一段距离。
由伙计引入房内之后,周岚清才一坐下,就将无名唤道跟前:
“把手伸出来。”
无名下意识伸出左手。
“右手。”
无名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换了右手,可当跟前女子把他的手腕显出来时,隔着面罩的表情却闪过一瞬间的不自然。
“这伤,不解释一下么?”
周岚清还记得在明善宫的书房中,那时少年翻窗而入,随后被自己发现了伤口,随后包扎,最后留痕。
见对方不回答,她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逐渐烧起来:“怎么不说?难不成是怕我知道?”
“是不知道您为何想知道。”
无名忽然回复道:“这并非伤口留痕,实为胎记。”说着,他干脆将袖口都掀开,露出一整个小臂,一条蜿蜒曲折,类似于小蛇的胎记裸露于外头。
“我是不是长得很像您认识的人?”
无名早已蹲了下来,问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小心翼翼,那双眼睛里天生带着湿漉漉的兴致,往上抬的时候活脱脱像是一只大狗。
但周岚清只是盯着那胎记,久久之后,拉开了与男人的距离,叹了一口气:“是我多心了。”
话刚说完,就听门口处传来轻巧的敲门声,得到许可之后,只见那位女子进了门,笑着招呼了几声,言语之间很是自然,是久居于商道买卖的人所独有的。
不过看着年纪尚轻,身上难掩青涩,这两股气质相互交杂,倒别有一份风味。
周岚清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周岚清。
自在客宅门前初次见面,她就预料到这两人的不同,特别是这位掩着面纱的女子,通身的气魄令人难以忽视。
若换做是平常贵女,也难不对自己与陈家那些人对峙时有所表态,可她偏偏自行隔绝于外,反而显得他们活脱脱像孩子家家耍脾气了。
看来这是来了个不得了的人物。
她偷想着,往前招呼,顺贵客的脸色顺理成章地坐了下来:“贵客是江南本地人家?我这里备了些上好的茶,还请贵客赏脸,亲自送到您府上去?”
说着,又看了身边杵着的无名,心中暗叹此人也不简单,这身段,这气势,想必是个床上功夫厉害的…
可不怪她这么想,这年头哪个有钱人家不是花花草草栽了一堆?特别是婚娶之后的,更是…毕竟解闷儿嘛,也是能理解。
周岚清没打算隐瞒,微微弯了弯眉眼:“有劳姑娘费心了,我们并非江南本地,只是听闻江南烟雨醉人,来看看罢了。”
“哦,”女子也笑着:“那是来对了,到此客宅是能使您睡得心安,若需要人带领,往下使唤便是了。”
周岚清挑了一下眉,许是没想到服务竟这样周到,想来是有意同她交往不成?
有了这个猜测,她又与其混着话题攀谈了几句,不想越聊越有味道,正当兴头上时,又恰到好处地将事前准备的好的身份脱口而出:“不想头回来江南,竟就能同你这样的姑娘聊得这么高兴,也算是缘分了。”
说着,扭头给无名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上前,将备好的玉镯呈了上来。
周岚清故作熟络道:“这是徐州带来的一点小物件,平日里这类过于多了,只挑了些模样过得去的,还望姑娘不要嫌弃才是。”
女子故作推脱:“哪儿的话!这怎得行呢!我是主人,您是贵客,哪儿有做客之人送物上门的道理!”
周岚清笑着将玉镯塞进人手里:“若是姑娘不嫌弃,你我又聊得来,不妨就当做个朋友,也免得什么主客之礼了。”
女子见时机也差不多了,便也没有多家推搡,只笑道:“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我姓袁,名为流清,是袁家嫡系独女,姐姐唤我一声流清便是了。”
果真如周岚清所料,眼
前之人便是袁家所培养的下一任管家人,不过这看起来,似乎还比自己小个三两岁,还年轻。
“是我徐州人,今南下拜访广州远亲,途径苏州,这才想着流连一瞬。妹妹唤我兰清便是了。”
袁流清久经于人精中,自然锻炼出一双慧眼。只看了一眼手中的玉镯,其成色更是上上乘,却被眼前人当作无关物件随意赠送,看来此人自己是结交对了。
两人又承情相互交谈了几句,袁流清就适时提出告退,不一会儿,就有伙计开了门,送上些甜品香茶,周岚清看着无名将盖子掀开,里边正躺着一枚品相上佳的玉佩,若拿起来仔细看,竟还能看到小小雕刻着的“袁”一字。
周岚清勾了勾唇,没有交给无名,而是自己藏在了怀袖之中。转而喝了茶,才发现这茶与那茶馆中的不同,起初感到平平无奇,细品之后却愈发生出滋味,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夜幕降临,无名将窗打开,晚时的苏州城又别有一番景象。周岚清静静地看着底下,忽然想到白天时那“避难所”的场景,观赏的心情瞬间无影踪,便让无名把窗户关上。
就在这时,一向寂静客宅忽然传来吵杂的声音,扰得仅剩不多的住客纷纷开门,似要制止或观赏。
就当周岚清与无名出了门之后,就见许多伙计开始对那些主客们劝慰着,她往下看去,竟是一群中年男子,却不是白日看到的陈家人,只因他们都穿着与袁流清差不多款式与颜色的衣裳。
而袁流清呢,她依旧如白天那样威武,只身一人同那些人说着什么,可语气却不同于对陈家子弟那般,更多是夹杂着隐忍的好言相劝。
“无名,下去看着点。”
大抵是袁家叔辈,在袁流清同自己说明她为袁家独女时,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便不奇怪。
许是有了无名那不甚平凡的气势,再加上逐渐涌上来的伙计们,那些叔辈终归是走了。
待周岚清回了房间,袁流清便又敲上了自己的房门。
“许是没有女子当家的先例,父母老来得女,他们便想着让自己儿子过继到父母膝下,而父母怜惜我,自然不同意,便时时闹上门来了。”
周岚清静静地听着,眼眸专注地落在袁流清的身上,她还小,又还年轻,甚至能在她身上看到自己在宫中的影子。
“我有点想法,若是妹妹不嫌弃,便拿去试试。”
袁流清有些惊诧,许是没想到早时才萍水相逢的女子,竟然肯出手相助。
起先还有些怀疑,可听完周岚清所说的方法之后,整个人都开始激动起来:“姐姐,我真该早些遇到您!”
周岚清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明日就将前赴广州,还需请你带个人帮我引路才是,希望到时返回,能到好消息。”
袁流清自没有拒绝的理由:“没问题,我现在就去安排!”
待人走后,屋内只剩两人与隔着窗缝溜进来的月光。吃完夜宵之后,无名便下意识去铺床,但走到一半时,他才猛地回过神来,而后转过身看向不远处坐着的女子。
很明显,对方也察觉到这个问题。
怎么只有一张床?——
作者有话说::地方官走两步金条都掉一地了吧……
:没那么穷
第149章 切实凉薄
见状周岚清难得有些哽塞,若唤袁流清再帮她换一房间,却有些不好意思,可具体有什么不好意思,她竟也说不上来。
只得对一旁同样有些无措的无名道:“要不挤挤?”
这回换无名一愣,随机不知哪里来的有些不悦,竟出言道:“小姐,男女之间岂能在随机在一张床上?难道换做是别人,您也要挤挤么!”
说罢,自觉得有些逾矩,毕竟这些贵人们的私生活大概是与自己这种平常小百姓不同的,他怎么又犯了老毛病?
而周岚清被他甩了脸色,也没有生气,反倒是饶有趣味地看着宛若良家小男子的无名背过身去,又开始掏出客宅特有的备用被套,随后辛勤的铺在地上。
直到躺在床上时,周岚清忽然开口:“你是怎么想到要揽这趟活儿的?”
身侧的地板上半晌才传来声音:“为钱。”
这倒也是个理由,周岚清拢了拢盖在身上的被子:“你经常揽这种活儿?”
听着像是一句废话,地上的大老粗也这样想,老实回复道:“是。”
“也经常给人铺床?”
地上又没声了,周岚清困意上头,也懒得再多言,刚要睡去,却忽然听见那男声重新响起:“头一回。”
随后一切陷入了寂静,黑暗中女子勾了勾嘴角,终于将身体转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岚清却又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去,一点点挪到床边,似乎没有发出声音。
眸光铺洒于地上的男人,她停顿一瞬,紧接着便伸出手来,朝男人脸上的面罩摸去。
指尖即将触碰到目的地时,男人却猛地动弹了一下,惊得那只手又缩回了一点,像狸奴的爪子,受到一点动静就立即回收。
接下来,那男人就很规矩地将身体翻到了另一边,只以背影对待女子。
周岚清眸色沉沉,盯着无名的举动,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去,转而默默地为自己盖上了被子。
晨曦默入窗台,隔着砂纸爬进了房间。周岚清被轻微的开门声扰了清梦,坐起来愣在原地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她竟难得睡得安稳。梦里不再有缠绕自己不得而终的梦魇,只有一池清水,其上飘着一艘船,里头坐着一名男子,正对自己招手。
她又梦到了霍云祺。
将自己捯饬完好,步出内屋,小男子无名已经贴心得将早点准备好了,往旁一看,行李也收拾干净,整个人有干不完的劲似的。
周岚清满意的点点头,吃完早点后,才打开门就见一个模样机灵的小伙计迎了上来:“贵客,我家小姐命我在此等候您,为您指路。”
周岚清看了周围一圈:“你家小姐呢?”
“小姐今早回了宅子,还说这间房为您留着,待您回来苏州,她来找您才是。”
周岚清一听知道这是回去办事了,便与小伙计交代几句之后,就开始踏上前往广州的路途。
几人到了城门,又接连过了几处,走上备好的车马,一路安安稳稳地南下。
过了几夜,眼见只距离广州不远,周岚清从行囊中拿出点银子,眼见要给了小伙计,可后者却推脱道:“贵人可莫要破费了,这些都是我该做的。”
这伙计一路上将他们照料得极好,又是个忠直之人,周岚清总是不习惯欠人人情,又见他推脱得厉害
,便从原有的银子中抽出一些,剩下的递给他:“好了,你我各退一半,倒也就这样算了。待我向你家小姐问个好。”
小伙计临走时,周岚清还让他带走了车马,无名看着远去的人和车,伸手将其身上唯一的一件小行囊都掠夺至自己身上。
时间尚充裕,也就不着急赶路。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慢悠悠地就到了一条小河边。等待片刻,一个男人摇着一艘小船飘了过来。
“贵人,要搭船么?”
周岚清看了眼这人,脸型四四方方,眼睛圆而澄澈,妥妥憨厚纯良之人的面相,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有劳了,想问兄弟,去往广州是过这条河么?”
那人听闻认真道:“不只是,过了这条河,还得过小山。”
说着,他往不远处指了指:“不过俺能将您二位尽量送得近些。”
周岚清点了点头,与无名两人上了这艘船。
那船夫许久像是没接到客了,也就很久没人同他说话了,只待人一上船,那嘴巴自然而然就敞开来:“贵人这是要去往广州?去探亲戚呢?也是辛苦了这一路,水路颠簸,我开慢些,好让贵人们做得安稳些…”
说道最后,大抵是也发觉自己有些多话了,扭过头告歉道:“贵人们勿怪,我这是多日未曾同人说话了…方才见同行的兄弟们都不在,这才上前来拉客。”
周岚清闻言有些意外:“若是你那些同行在,拉我们不就是别人了?”
“也不碍事,都是原同村的兄弟,他们爹娘从前很照顾我,我也不差钱。”
他依旧带着憨厚可掬的笑容,好像在品尝一种幸福的味道:“我爹娘死的早,从前过得就不如意,还是村里的老辈们照拂,才娶了媳妇,如今盖了房,今日拉完您二位就收手了,我儿大抵是近几日就要出生了。”
许是这一路走来,周岚清已很少直观感受到这份真挚的喜悦,也随之笑了笑:“提前贺喜你了。”
船夫的笑脸更为灿烂,很快船靠岸,无名将钱给了他,后者一看脸上出现的不是喜悦,反倒是惶恐:“贵人们,这太多了!不用这么多的!”
周岚清看着这朴实到有些可爱的人,出言宽慰道:“不碍事,便做贺礼了。”
船夫这才将钱收了下来,可脸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两人一眼,又道:“如此,让我为您领个近路吧,您二位真是个好人!”说罢,又补上一句:“不要钱的!”
周岚清与无名对视一眼,也随他去了。
而船夫所说的那座山,也恰好要经过村子。就当他领着两人往村子里去时,有几个人见他来了,脸上都开始带着不自然的脸色,可偏偏船夫似乎没有察觉似的,依旧朝他们热情地招呼着。
直至有一孩子往船夫怀里扑去,咧着嘴笑着说:“小船哥!你家里好多红红的,还热热的!”
听其所言,船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两只手钳住那孩子的双臂,有些着急道:“你说什么!”
那孩子许是从未见过一向好亲近的船夫如此失态,竟一时吓住了。
下一刻,有个农妇模样的女人一把将孩子抢了回来,怒斥道:“你这死孩子,胡乱说什么呢!”紧接着,又扭过头看见呆愣在原地的船夫,努了努嘴,也不敢说些什么,急忙扯着孩子走了。
周岚清眉头一皱,隐隐察觉到不对劲,看着船夫不顾一切往前冲的架势,扯了扯无名:“跟上看看。”
半响,只见船夫于一处停下,前边儿围着一大群人,衣着打扮来说,应该是村里的人。听到响动往回望去,便与他对上了眼。
“你们!”船夫还是有些不明所以,直至眼睛被眼前的一片残缺不全的房屋所吸引,方才明白过来,不可置信地尖叫:“俺的秀禾!俺的儿!”
那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在船夫身上,为首地露出一点狞笑:“船哥,你莫要怪我了,你家秀禾不安分,兄弟我本要帮你管教管教,不曾想这死娘们不听话,还打翻了烛台,差点儿烧着我们了。”
“你!”船夫目眦欲裂:“你们!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烦死了!不就是一个娘们儿!有什么值得吵得!”为首那个竟也摆出副无所谓的模样,随即招了招身边的男人,作势便要走。
可船夫却上前,敞开双臂将人拦了下来:“你们不能走!你们这群杀人犯!俺要去报官!报官!”
听到“报官”二字,在场人都变了脸色,特别是为首的男人,一伸脚就将人踢翻在地:“报官?你也配!谁听你的?嗯!”
说着,身边不知是谁递来了一把斧头,男人接过后,脸上又露出恶意:“既然你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陪你娘们儿一切见阎王爷罢!”
就在此时,一只利剑从空中闪过寒光,原本还嚣张跋扈的男人就倒在地上,嚎叫不止。众人一看,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出现于眼前,而在他身边还立着个气度不凡的女子,两人都掩着面纱,威严与神秘感相互交织,引得大伙儿一时竟不敢妄动。
船夫刚被扶起来,眼前的恶霸就被撤去,换上了恶霸的爹娘,他们都弯着腰,将姿态放得极低:“阿船呐!这次是小子们做错了,你就当看着过去的面子,这事儿就算了吧,啊?”
“我这一把老骨头算求你,这样也不行么?你还想我怎样?一命换一命么?你有良心么?忘了是谁当初帮你到现在的?村里有谁过得比你好?就当是还我们的了!”
“做人要讲良心啊!阿船,你都过得比我们好了,再娶门媳妇很快的,再说那秀禾本就是个不安分的,你管不住的!”
周岚清冷冷地俯视这群叽叽喳喳个不停的老不死的,心中逐渐开始涌上些杀意,此时无名也侧过头对她说:“小姐,这些人要处理起来,也很快。”
许是这句话不够小声,落入众人耳朵里激起了惊天大雷,那些原本就快绷不住的村民更是炸了锅似的,一个个跳脚:
“你们是什么意思!船子,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当初帮你确实是出于好意!但你也不能过得比我们好!没有这样的道理!”
船夫张了张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帮人,久久没吐出话来。或许他是该与这些人同归于尽,但是…但是…最终横过众人再看了一眼已成灰烬的房屋,呕出一个带血的字:“滚。”
周岚清冷眼瞅着这些人宛若丛林走兽四散而逃,再将目光收到船夫身上时,就见他已然拿起被敲落在地上的半截斧头,没有丝毫犹豫,在喉间割出一条斜线,紧接着垂倒而下,任凭鲜血喷洒在土地上。
不过一瞬间,一条生命就于眼前陨落,周岚清缓了缓神,才慢慢拨开无名挡住自己视线的手。随即看了一眼地上了无声息的船夫,一股无力感顷刻间席卷全身。
人性就是这样,即因怜悯心看不得人过得比自己差,卑劣性又嫉妒别人过得比自己好。
待无名将人拖到那废墟之中,再用废墟将人掩埋彻底之后,用那根杀了一家三口的斧子做支撑,立起了一块简易的墓碑。
随后,两人依照船夫生前为他们指的路,渐行渐远。
第150章 缘了太虚
两人一路前行,直至步出村子都无人敢招惹,或许是因为刚害死了人,也或许是忌惮他们是城里的老爷。
出了村落,行未多步,人气渐渺。
目光所及皆是层林叠翠,郁郁如云涛,以致氤氲土膏之气自地涌起。
千年古木拔地而起,上蔽苍穹,遂成空谷传响之势,鸟鸣自上而坠,泠泠然若碎玉倾盘。
行渐深,雾渐兴,不经忆及晨时天公曾泼墨一霎,化作微雨纷纷,润得四野浮青。
周岚清心情算不得上好,以至于这些奇观在她眼里倒显得有些沉闷,一时间也憋不出话来,只得专心致志于眼前路。
一旁的无名见她情绪低落,猜测大抵是方才的那件事令其心伤,才想开口,却吐出不什么解心结的真言,只得又将嘴闭上了。
二人便这样沉默着前行,最终于山脚下停住。周岚清只是看了一眼插在眼前那有些简陋的木牌,就迫不得已找回了点精神,只见其上三个字明晃晃地映入眼帘:太虚山。
太虚一词,令她瞬间想到了从前在上皇身边的那个老道。
自大哥登位之后,他就悄然离去,临走前却特地留给了自己一张字条,而当时的周岚清风头正盛,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只当是无所谓的一句劝诫。
之后事态急转而下,当她意识到所有的事情都逐渐脱离手中之后,于偶然间再次忆及这位老道,并非没有派人去寻,只是自其远离皇宫之后,恰如于世间蒸发,不复讯息。
可如今,这三个字竟再次出现在眼前。
会是他么?
周岚清不自觉将目光再次投掷于这看起来并不巍峨的小山,心中起了一点小小的期待。
如今的留给自己的,除却大难之后的麻木,就是小心翼翼的迷茫,或许是冥冥之中未了之缘?她与老道还有这此次的会面?
无名见她神情怔愣,不由得问道:“小姐?”
周岚清回过神,转头看着无名:“这山上是不是个道观?”可话问出口,又有些懊恼,无名又不是指天画地的神仙,如何会解答她的问题。
无名则是看了眼女子,他确实不知道这有什么道观,只是走近眼前人,随即留了个背影给她:“小姐上来罢,待会要登山了。”
周岚清下意识就要拒绝,可男人又道:“若寻道观,大抵只在山上了,您走了那么远的路,不累吗?”
听闻周岚清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双腿的酸痛,又看了眼前这颇有责任心的男人,两脚一蹬,稳稳当当地趴在他背上。
后者双肩挂着行囊,背后背着她,腰间又挂着佩剑,竟在走山路时也极为轻松,大有是身外之物于无物的境界。
周岚清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如此上等的服务,心中只想着这骑在男人背上比骑在马背还稳当,心情好了一点儿,才舍得开口道:“无名,你真叫无名么?”
无名原本专心致志如老黄牛般埋头赶路,听到雇主的话,也开始微微分神:“大抵是罢。”
周岚清脑中开始对无名的身世衍生出各类猜疑,是一出生被父母所抛弃的婴儿?被仇家追杀的家族遗子?还是风尘场所下逃出来的孩子?也不怪她这么想,这人的作风与话本子里的那些人有着太多相似…
见无名忽然走走停停,周岚清才从胡思乱想中脱离出来:“发生什么事儿了?是太重了?”
“不是,您很轻。”无名回复着:“正在找道观。”
“哦。”周岚清安静了些,跟着无名的行踪绕了好几圈,不想这小山中竟还有这么多的分叉,两人走了半天,恍若原地打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难道是这山中并没有道观?这般想着,心中难免生出些失落,可天色渐晚,若是再这样下去终归是不安全的,于是道:“或许是机缘未到,就这样下山罢。”
一直不曾反驳过她观点的无名在此时却道:“真的下山吗?”
面对摆在眼前的分叉口,周岚清沉默一瞬,最后还是指了指左边一条:“还是往这边再试一次?若还是没有,那就下山罢。”
左边这条是他们不曾走过的路,两人越往里走,树林却越发浓郁,甚至最后都出现了些迷蒙,扰人视线。
周岚清猫在无名身后,听着四周时常传来些鸟叫声,甚至还有类似猿猴的声音,她本该有些惧意,可不知为何,心境却愈发平静。
就在两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却还是了无人烟的景象,使她到底有些失望,便扯了扯男人的衣角:“应是真没有道观了,还是下山罢。”
无名这回也再坚持,毕竟天色已经沉下来了。两人只得放弃,但奇怪的是,他们明明是按照标记的路线朝分叉口往回走的,眼前的景象却不再如来时的那般,正当周岚清心中的顾虑愈发扩大之时,身边的无名却停下了脚步,随即对她道:“小姐,那边有个道观。”
真是有意寻处处不得,无心插柳柳成荫。周岚清随之望去,果真有一座小而精致的道观模样建筑坐落于不远处。她拉着无名直至其前,只见一块牌匾挂于眼前,其上只刻着三个大字:太虚殿。
许是过久未曾看到这三个字,周岚清一时间竟有些失语,恍若拜访尚在人世却已有些癫魔的上皇犹在昨日,现在她又领着那个小哑巴太监前来求学了。
待回过神来,眼前那并不恢弘的门已然被打开,从中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竟是个小孩。他身上还披着不合身的道服,若仔细看,眼睛居然还有些红肿,应该是刚哭完不久。
“孩子,我们二人恰逢路过此地,应是机缘使然,竟看见此处有座道观,便来拜访。”
周岚清操着当时与老道交谈时特有的用词,使原本只躲在门后的小孩身体从中再探出来了一些,只见他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子,忽然道:“您莫不是永乐?”
听其所言,周岚清面色一变,就连身边的无名也开始有所警戒起来。可小孩并没有在意他们的变化,反而将门彻底敞开,紧接着道:“您是来找我师父的,是么?进来吧。”
门口二人犹豫一瞬,最终还是迈过了门栏。而孩子看他们进门,才接着话道:“我师父云游天下,前些年在皇宫中留过些日子,不知道是不是您认识的那位。”
原本周岚清还有些不确定,听完这孩子的话终于是认定了老道的身份,便顺着他的话道:“这是没错了,请问小师傅,您师父人可在此处?”
那孩子将人带到招待的所,才道:“我师父昨日羽化于主卧之中了。”
“什么?”或许是孩子太过平静,也或许是这句话太过突然,周岚清没第一时间从中缓过来:“昨日么?”
怎会如此恰好?恰好到她有些不敢相信,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小道士却将她的神情看得完全,他接着往下说:“师父昨日便同我说了,您近几日大概会来,让我在此候着。”
“他还说,他与您在上一世尚有未解的因缘,才入宫了却。不想却因擅自介入您的因果,因果循环,连带着自己也受了损。”
小道士想起师父之前对自己说的话:“这难道也不是一种冥冥之中就安排好的因果么?”
周岚清听其所言,难免有些失神,微微底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小道士让他们暂时在这里等候,老道在之前留下了几句真言,只等她来寻。
不一会儿,小道士便又折返归来,递过来一张折着的字条,他是不曾掀起来偷看的,只因他不想过早的如师父一样,介入他人的因果。
周岚清接过来,顿了一下,随即展开,上边只写着七个小字:
“心不死则道不生。”
“师父说这是您之所问,他之所答。在您看到这些字的时候,他与您的缘分就此还尽了。”
说到最后,小道士竟也有些高兴起来:“师父终于还完了。”
想来老道游历四方,只为换尽世间尘缘。
周岚清将字条收好,点头谢过了小道士,在突发如此变故的茫然中竟也为此感受到一丝释然。
不管前世他们发生了什么,总之这一世多谢了。
天色已然沉下去了,小道士便提出两人留宿一晚,到第二日再下山。周岚清回头看了一眼这小小的道观,想必他们两人今晚住进来,这小道士就得睡大院里了。
“多谢小师
傅好意,我们同旁人约定了时间,便不再此留宿了。”她同小道士告辞,后者见他们去意已决,也不多加勉强,只将人送到了门口。
“这下山有条小路,不过半个时辰就到山脚下了。”他说着,还将准备好的小火烛包裹成纸灯交给了他们。
“多谢。”无名说着,将行囊重新带上。周岚清则是最后看了一眼这小小的道观,突然问道:“你今后…是不是一个人在这山中住着?要不要…”
小道士是个颇具慧根的孩子,要不然老道也不会收一个小娃娃为徒,他一下子就听懂了周岚清话中之意,委婉地拒绝道:“我还有个师兄,前几日下山给人理事去了,许是明日就该回了,我得等着师兄回来。”
周岚清闻言才点点头,这孩子言辞也不似同龄人充满稚气,想来也能照顾好自己,便道:“既如此,我们就告辞了。”
道观渐渐远了,很快就被抛在身后,一如刚开始从未出现那般,周岚清往后看了一眼,终于彻底看不见其出现过的痕迹,随之转过头朝前望去,通往前方的路被手中的纸灯添了些曙光。
无名仍旧如上山时一样,要求自己攀上他的背,周岚清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下山两人走得顺利而迅速,彼此之间的话也多了不少,多是她在问,无名偶尔答上几句。
不过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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