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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夜会


    西州气候干冷,从萤夜半焦渴醒来,望见帐外朦胧坐了个人影,猛一激灵,在喊出声之前又迅速闭上眼装睡。


    却听外头那人低低笑了声,说:“你气息变了。”


    从萤装不下去了,叹息一声,起身披好中衣,撩开了青帐。


    谢玄览翘着二郎腿,坐在与架子床正对的窗几边,借着月光看她写了一半的信,是给晋王的。


    她要将圣旨的事告诉晋王,请他探问背后的原因,因尚未想好如何表述,所以暂未落笔,信的前半部分只有简单的问安和寻常关切,以及描述自己在帖花儿城的见闻。


    虽只有寥寥几句,却让谢玄览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说:“我来西州这么久,不曾收到你只言片字,你待他倒是殷勤,来了第一天就给他写信。”


    他当着从萤的面将那信读了一遍,然后攥成团,投进了火星明灭将熄的炭炉中。


    从萤蹙眉望着那火苗:“你大半夜不睡觉,特意来寻我为难吗?”


    谢玄览点点头:“不错,正是如此。”


    他起身向她走过来,握住了她欲将青帐摘落、将他挡在外面的手。


    他一条腿抵在床边,只一倾身,就将她圈在床头。今夜月光十分明亮,恰如二人新婚那夜,只是今日既无红烛高照,也无佳人羞怯笑迎,干燥寒冷的西州深夜,流溢如银的月光下,只有一双爱恨交织的眼睛,对上另一双清棱棱的眼睛。


    谢玄览问她:“你究竟为什么要到西州来?”


    从萤说:“因为我不想你谋反,更不想你走投无路。”


    他笑了笑:“这么说,是为了我?”


    那笑显得讽刺,从萤轻轻落睫:“你不信,那就不重要。”


    “信啊,也要你肯让我信。”


    他抬起她的下颌,低头要吻她,从萤略一偏头,那吻落在了她唇角,微怔之后是重重一吮,齿尖在她下颌处咬出浅痕。


    从萤没有挣扎,她既已到此,挣扎是无意义的。


    但她仍要表露自己的态度:“外人面前,我是朝廷钦使,是晋王妃,到西州是为了宣布朝廷恩旨,令诸将定心。倘若我与你在此苟合,传了出去,会令人觉得我有失公允,折损我的威信,疑心我的言行并非代表朝廷,而是出自你的授意,那我来此的目的就达不成了。”


    她的态度过于理智冷静,越是如此,越令人怒火中烧。


    谢玄览冷笑道:“你我也曾拜过天地,立过婚书,如今到了你嘴里,却成了苟合,姜从萤,从前种种,你是打算翻脸不认了,是吗?”


    从萤说:“不是。”


    但她又实在难以解释,毕竟她对三郎的情真,对晋王的情也真,倘若实话实说,难免火上浇油,倘若巧言欺骗,又实非她愿为。


    索性不说,改了主意,主动揽住他,仰颈亲吻他的薄唇。


    他在宴上饮过酒,此时却酒气全无,气息间皆是新沐后的清凉幽香,也曾令她魂牵梦萦。


    唇齿暂离时,她说:“如此,你愿信吗?”


    谢玄览幽沉的目光望着她:“我来找你不是只为这个。”


    从萤说:“若非为此,就早些回去,免得孙将军生疑,将来传出闲话。”


    谢玄览不死心:“你真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解释?”


    他实在想知道,她同晋王柔情蜜意,做恩爱夫妻,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几分曾顾及自己?一个人的心只有寸大的地方,如何能同时装下两个人?倘若他和晋王同时站在她面前,她又会选哪一个?


    谢玄览希望她能主动坦白,念及往昔情意,也许二人的关系还有挽救的余地。


    从萤想了想,说道:“那封圣旨你要还给我,将上面的内容改掉,将来宣至渊调粮回来,免得漏了破绽——”


    话未说完,谢玄览起身甩落了青帐,忍无可忍地转身走了。


    从萤缩在散了热气的衾被中,翻来覆去地不住叹息。一会儿发愁朝廷对谢玄览的态度,一会儿又惆怅二人之间的关系,又冷又愁,彻底没了睡意。


    正想起身去重写书信时,忽然又听


    见外窗响动。


    竟然是谢玄览去而复返。


    他被外面刺骨的冷风一吹,心凉了,头脑也冷静下来。无数伤心都变成想要报复的恨意,驱使着他又原路折返。


    “我觉得你方才所言极有道理。”


    从萤拥衾望着他,不解道:“什么?”


    谢玄览笑了笑,说:“我若问的话太多,今夜就成不了好事,倘若不能两情相悦,如此糊里糊涂得一夜安寝也不错,长夜漫漫,足慰寂寥。”


    从萤心说,她并不是这个意思。


    谢玄览抬手卸了腰带,一边解衣扣一边低眼瞧她,那是一种极放肆、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似乎在盘算从哪里开始将她拆吃入腹。


    他带着凉意的手掌握住她的脚踝时,从萤浑身打了个冷颤,她本已经够冷了,他还将霜夜的凉意带进来,冰得她情不自禁要往里侧蜷缩。


    却被牢牢锁住,双膝与手腕皆不得动弹,像在衾中戴了枷。


    细密的吻沿着鬓角落在她耳边,他呵出的气息是炙热的,冷热相激,更是一阵颤颤的痒。


    他在她耳边含笑道:“咱俩先来串个供,今夜算我有失君子风度,强迫与你,将来他若问起,也免得你难做,怎么样,晋王妃,如此你可喜欢?”


    从萤抬头堵住了他的嘴。


    冷意很快就驱散了,到后面开始热得出汗,青帐之内氤氲生春。


    年轻的身体,有发泄不尽的欲望和爱恨,从萤只剩喘息的力气,一只手腕探出青帐,又被拖回了狂风暴雨里。


    “热……”她焦渴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可怜。


    身上一轻,终于得了一点呼吸,过了一会儿,一杯在炉上温过的水递到她嘴边。


    青帐开合的间隙,透进一片月光,从萤看清了他身上新旧交织的伤痕,最新的一道在肩头,被薄汗洗得红艳如一绽桃花。


    她心疼极了,指端从旁边抚过,问他当时如何受的伤。


    谢玄览却不为所动,捉住她的手往下走,说道:“有这些虚情假意的力气,不如多许我一些好处。”


    这一夜翻来覆去,大有要折腾到同归于尽的意味。


    直到隐约听见鸡鸣,从萤昏昏沉沉的意识才有了几分警觉,推了他一把:“快走。”


    谢玄览在她耳畔轻笑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你该留我才对。”


    从萤说:“你不是君子。”


    “那谁是,晋王吗?”


    从萤沉沉叹了口气,心道,他怎么又提这壶。


    幸好谢玄览也不算全然昏聩,没打算留到侍女们进门,又讨了一回好之后便起身穿衣,神清气爽将埋在被子里的从萤捞出来。


    对她说:“我今夜还来找你,咱们在西州多熟悉几回,将来我去晋王府找你时也能驾轻就熟,是不是?”


    此人怒到极致,反而成了刀枪不入的金石,再不似之前那般一戳就炸,也变得更加不好应付了。


    从萤费劲浑身力气抽出一个荞麦枕头来砸他:“快滚。”


    心想,还是晋王待她好,既然都是三郎,怎么晋王就比他体贴呢?


    *


    事实上,除了从萤,没人觉得晋王与“体贴”二字有关系。


    自晋王妃离京后,云京庙堂之上成了一片水深火热的修罗场,而晋王,就是搅弄风云的那只黑手。


    他邀谢相密谈,告诉谢相他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乃是当年他与长公主一夜风流留下的孽种,二人是血缘上的父子关系。


    谢相虽然不想认晋王这个便宜儿子,但是对他接下来的提议很感兴趣:晋王说愿与谢氏联手扳倒英王,换取谢氏支持他和贵主争夺储君之位。


    晋王对谢相的了解极深,明白他最在乎什么,他对谢相说:“侄子再亲也比不得儿子,谢贵妃腹中的孩子虽流着谢氏的血,却算不得正经的谢家人,但孤不一样。若丞相能助孤夺位,孤向丞相保证,待孤登基之后,会向天下人昭告孤的生父是您,效前朝大礼议之事,奉丞相为太上皇,到那时,萧家的天下才算真正变成谢家的天下。这难道不比您寄希望于先做霍光再篡位,来得更容易、更名正言顺吗?”


    他的这番话,算是正正踩中了谢相的心尖。


    此为双赢之计,事若成,晋王能荣登大宝,所以谢相不觉得晋王会骗他,二人就此达成了合作。


    不巧第二天晋王就抱恙,病倒之前派人秘密送来一摞册子,里面清楚记载了英王与朝中官员之间的往来,某年某月某日聚于某处,收受什么赠礼,说了哪些堪比谋反的话,其内容之详尽确切,仿佛是英王头上的虱子写下的起居注。


    谢相如获至宝,召集手下所有御史,比这这本“起居注”,一条一条地弹劾英王手下的官员,句句罪及英王。


    最重要的一条是,英王与大太监薛环锦勾结一气,窥探圣言,英王府里还抄出了二人往来的大逆书信,书信里记载了薛环锦冒充贵主的名义为难姜老御史的家人,实则是受英王所托,要败坏贵主的名声。


    此事一泄,凤启帝对这位胞弟彻底冷了心,传来三司会审,半个月就给英王定了罪。


    贬为庶民,流放广南。


    昔年威风赫赫、被世人以为将得有帝位的英王一脉,就此陨落了。


    但,朝堂的风浪并未到此停息。


    约一旬后,有一黥面妇人入京敲登闻鼓,竟是本该在流放途中的英王妃。


    她手持一把凶刃为证据,哭诉谢相心狠手辣、赶尽杀绝,派人在流放途中杀死了英王。


    她在围观官员面前哭诉、在天子与谢贵妃面前哭诉:“吾兄谢患知,是无人伦的畜生!他心里只有谢氏的谋逆大业,全然不顾手足亲情,君臣忠义!贵妃姐姐,你我同为他的姊妹,他今日能害我,难道将来就不会害你吗?”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谢贵妃也变了脸色。


    紧接着,就像事先排练好一样,第二场戏粉墨登场:未被赶尽杀绝的英王党羽联名上书,控诉谢相阴谋构陷、党同伐异。


    晋王送给谢相的那摞起居注里并非都是事实,也有几桩做了假,恰在此时被证伪,成了谢党徇私构陷的证据。


    谢相这时才怀疑晋王的用心,但晋王病了一个月,说出去谁肯相信此事与晋王有关呢?


    表面告病的晋王却借道淳安公主府邸的飞栈悄悄入宫,秘密见了一个人,谢贵妃。


    他对谢贵妃说:“你与谢相想岔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六宫无嗣,并非今上难以生育,而是他不想生育。早在先皇后逝后,今上就服用了绝嗣药,他已决意将皇位留给贵主,所以你肚子里的孩子,今上早就知道是个野种。”


    谢贵妃面无血色,护着高高隆起的小腹浑身颤抖:“他耍我……他耍我!”


    这个“他”,也许指的是凤启帝,也许指的是谢相。夫与兄皆非良人,谢贵妃夹在这两个男人的争斗中,小心翼翼做着母凭子贵的梦,此时才恍然发现是个天大的笑话。


    “你有两条路可选。”


    晋王怜悯地望着她:“一是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吊死在谢氏这棵树上,二是举发谢相混淆皇室血脉的罪过,孤答应你,能留你腹中的孩子一命。”


    谢贵妃泪流不止,久久不言。


    “你好好斟酌罢。”晋王丢下这句话,离开了贵妃宫。


    这一切对话都被隔扇后的宫女学给了贵主听,彼时贵主正与晋王议事,听罢沉吟了许久。


    直到此时,她才摸到了一点晋王的行事风格。


    她说:“你之所以默许阿萤到西州去,是否正事为了避开她,趁机对谢氏下手?你怕谢氏会牵扯到她?”


    晋王没有否认:“阿萤一向心慈,我怕她亲眼所见,心里会难过。”


    贵主问:“你就不怕她恨你?其实这些事由本宫来做更合适。”


    晋王淡淡笑道:“我是将死之人,未必有缘见她最后一面,她恨我也无所谓。但公主与阿萤要做一辈子的君臣,鱼水之间,越纯挚越好,不要生嫌隙。”


    第122章


    醒悟他知道晋王是谁了。


    为了防止谢玄览勾搭晋王妃,赵明川每晚都约他到校场摔跤。


    每天,赵明川浑身骨酸肉疼,摔得像个破沙包,回去后栽头就睡。


    他以为谢玄览亦是如此,殊不知此人全当热身,沐浴焚香后换一身翩翩锦衣,神清气爽地去晋王妃处溜门撬锁。


    日复一日,食髓知味。


    直到某天赵明川撞见他喝药。


    赵明川深知此人是不到筋骨不喊疼的主,见他满面春光还喝药,心知有古怪。他偷了点药渣去问大夫,大夫说药里有苦参和雷公藤,是男人服用的避子汤,当场将赵明川炸了个五雷轰顶。


    赵明川气急败坏地跑去质问谢玄览:“竖子安敢耍我!”


    谢玄览懒洋洋地笑他:“是你自己说醉心武学,我才牺牲了陪佳人的时间来陪你,怎么你反倒不知好歹?”


    “我看你才是不知好歹!”赵明川怒道:“为了个女人,你这是准备造反?”


    闻言,谢玄览面上的笑意淡了,他说:“你想岔了,恰恰是因为她,我才没有造反。”


    赵明川冷哼:“怎么说?”


    谢玄览将谢相写给他的求援信,还有那封真正的圣旨拿给赵明川看。赵明川看罢,脸色都白了,他虽是武夫,也知道这里头的内容意味着什么。


    声音也不似方才激动,斟酌了半天后说道:“皇上要害你,丞相需要你,我若是你,恐怕也只能在圣旨之事暴露前,带兵杀回云京,方有望杀出生路。”


    又叹气道:“我虽是宣统领的老部将,凭实话说,宣统领只适合守城,若论锐意进取,还是得靠你将兵。眼下与西鞑交战正是关键时候,内朝争斗,岂可妨害国之大政?天子此行昏矣!”


    谢玄览笑了笑:“赵兄有此话,不枉你我同袍一场,只是造反的事,还是算了。”


    “怎么?”


    “晋王妃为监军,我若造反,将她置于何地?”


    “还是为了女人!你此时不反,将来替晋王打天下吗?”


    好没出息的情种!赵明川大为无语。


    谢玄览说:“对钦使大人放尊重些,若真有那天,尔等性命还要仰赖她周旋保全呢。”


    二月初,宣至渊调集大批粮草军需回到帖花儿城,将西州精骑养得士饱而歌、马腾于槽。


    虽然宣至渊不知道圣旨的真正内容,但他的存在毕竟是对谢玄览的威胁,从萤多次隐晦地提醒谢玄览,要想办法暂时将宣至渊控制住。


    这天夜里,从萤翻看西州榷市簿到深夜,谢玄览来时她犹在神游,直到被连扛带抱地压进榻间,方回神对他说道:“让宣至渊去北狄买马,至少三个月,他都没办法分走你的兵权。”


    谢玄览俯在她颈间低笑:“原来你在想这个。”


    从萤说:“我在认真与你讲正事。”


    “嗯……”谢玄览缠绵着来解她的衣:“认真讲,监军大人,你这是在撺掇我造反。”


    “我没这样说。”


    “那你方才所言,敢让朝廷知道,敢让晋王知道吗?”


    “晋王他——呜呜——”


    唇舌被衔住,余言都被翻涌的红浪卷没。


    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轻笑如落羽:“说了床笫间不要提他,要罚你。”


    分明他先起的头……从萤气得抬脚踢他。


    三番两次,这个话题都被他轻轻揭过,避而不谈,好像他并未察觉自己正行在刀刃上,也不在乎以后该如何自保。


    从萤对他的这般反应隐有忧虑,这种隐约,终于在一次惊险的出战后变成了现实。


    谢玄览同她说要演兵,却带走了大部分精骑,整整六天不见踪影。六天后,他是被担架抬回来的,背部重了数刀,深可见骨,若是呼吸重些,便牵得伤口流血,迅速洇透了绷带。


    他高烧不止,尚有几分清醒意识,听见她啜泣呼唤,慢慢掀开了眼皮。


    “五千对三万,我赢了,若再有半年,西鞑难成气候……”他安慰从萤:“你不应高兴吗,监军大人?”


    从萤只觉得他的话在剜心:“我高兴什么,功劳又不记在我身上!”


    谢玄览抬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泪痕:“这将来也是你的天下……晋王舍得放你来,难道不是打的这个主意吗?卿在侧,我安敢不用命……”


    “你自己贪功冒进,何必栽赃给旁人?简直是小人之心!自以为是!”


    从萤拍开了他的手,走到一边去冷静。


    谢玄览想牵她的手,只觉得疼得厉害、疼得昏眩,渐渐眼皮沉重不知事,睡着时,连大夫给他剪除伤口的碎肉都没有感觉。


    从萤目不忍视地移开眼,泪珠颗颗砸落。


    ……


    谢玄览这一觉睡得昏沉,意识又飘到了不属于他的地方。


    他是重伤入睡,却是重病醒来,眼前守着的不是从萤和军中大夫,而是长公主与张医正。


    谢玄览怔怔开口:“阿萤呢?”


    长公主抹泪道:“这孩子,病糊涂了,阿萤两个月前就到西州去了,我早就说该让她回来,在云京守着你……”


    谢玄览头疼欲裂,蹙眉按住额角乱跳的青筋。


    “好好好,我不说了,”长公主连忙道,“倒是有她一封信,给你看看。”


    谢玄览接过信,正是在当着从萤的面烧毁的那一封,她果然又重新写成,托人寄到云京。


    蜡封外写着“晋王殿下亲启”,蜡封内的信纸上写的却是“问三郎安”。


    谢玄览怔然,一时疑心是从萤将信寄错了。


    她在信里说了圣旨的事,请晋王在朝中盘查,并上下打点,为谢玄览多争取些时间。


    这些都正常,不正常的是信末结尾处:


    “……西州物候冷,滴水瞬成冰,今睹三郎辛苦,如亲见君当年,方知怜生太迟矣。既伴他左右,无奈冷落君,然身虽有远近,情意无轻重,盼君添衣加餐,无恙无忧。”


    谢玄览想不明白,什么叫“今睹三郎辛苦,如亲见君当年”?


    晋王生长在云京,何时到过西州?


    她为什么要对着晋王称呼“三郎”?


    有个古怪且石破天惊的念头从谢玄览脑中滑过,他欲细思,却觉胸口一阵闷窒,猛得伏榻骤咳。


    侍从端来水盆为他擦洗,金盆微微晃荡的清波水面上,映出一张温逸苍白的脸。


    是晋王的脸。


    谢玄览抬手摸了摸,眼中一片茫然:他到底是谁?


    ……


    仿佛大梦了一场,再次醒来时,又回到了帖花儿城,一身的血腥气。


    城主楼外面风雪呼啸,隐约听见士兵巡号的声音,屋里被火炉和炭盆烘得温暖如春,隔着半面毡帘,从萤正围在火盆边细细查看边境地图。


    赵明川来探视,从萤与他低声商议了些什么,赵明川抱了抱拳,转头走了。


    想必是这些时日的善后工作,从萤没少出力,否则赵明川那自大的莽夫,不会如此乖顺。


    谢玄览静静瞧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从萤自己发现他醒了。


    “你醒了,饿不饿?炉子上煨着肉糜。”


    她语气温柔,不似昏迷之前那般气极伤心,而且,他昏迷这么久醒来,她竟然一点不惊讶。


    谢玄览眯了眯眼,想到一种可能。


    当他魂游云京晋王府,短暂成为晋王的时候,晋王去了哪里?谁又在彼时他的身体里?


    见他神色古怪,从萤面上渐渐收了笑意,试探唤道:“三郎?子望?”


    谢玄览心中略一沉吟,面上缓缓摇头。


    从萤又问:“是殿下么?”


    谢玄览这才点点头。


    便见从萤轻轻舒了口气:“好险,方才我一时大意,还以为说错话,露了端倪。”


    谢玄览也怕露端倪,故不敢轻易说话,只模仿晋王的习惯掩唇咳了两声,不说话装深沉。


    从萤坐在矮墩上,俯身趴在榻边,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他掌心的纹路。


    她低低开口道:“其实我梦见过这一幕,那时候,你为了些许口舌打了淮郡王,丞相押你去请罪,在人前抽了你十鞭子。你怕被人知道是为


    了我,见我坐在榻边落泪,还说叫我不要号丧——三郎,你还记得吗?”


    淮郡王早就死了,她问的是哪辈子的事,又是哪个三郎?


    谢玄览垂目凝视着她:“记得……不过也只是在人前凶你,后来不是给你赔罪了吗?”


    他不记得,他只是在凭着感觉揣测,倘若是他面临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从萤笑了一下,眉眼弯如秋月:“嗯,鞭伤还没好就学人家蔺相如负荆请罪,这是赔罪吗,这是挟伤逼迫。”


    谢玄览说:“你心疼了,自然会消气,好用就行。”


    从萤说:“那是以前我面皮薄,现在不管用了,生气就是生气。”


    “那要我如何?”


    从萤说:“你无恙,他平安,你们都不要受苦,我也就没有气可生了。”


    谢玄览抬手蹭了蹭她的鬓角,只觉喉中滚涩。


    他终于想明白了,他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晋王是谁了。


    难怪太霄道人分赠他与晋王相同的半面宝鉴,难怪他时而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时而魂不附身、宛如双魂同体。


    难怪晋王给他的感觉有种怪异的熟悉。


    似阿萤这般坚贞的品性,若非知道那人是前世的自己,又怎会多情旁顾,首鼠两端。


    ……老天开了好大一个玩笑。


    第123章 不像


    谢玄览明显能感觉到,从萤待他与晋王的态度是有区别的。


    也许是心疼晋王体弱多病,也许是怜惜他得来此世不易,当误认他为晋王后,从萤变得更温柔、更谨慎,时时来关心他的伤病,梦见了前世的事情,也会拿来与他闲聊打趣。


    谢玄览回应着她,心里却无端烦躁。


    那是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像驱之复来的蚊蝇蚁群,密密麻麻地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他从不畏惧刀枪剑戟之痛,那样酣畅的痛快,能看得见伤口、等得到痊愈。而情爱滋生的嫉恨,却是阴绵绵见不得光,抓不住也望不尽,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会在这绝望的泥淖里受一天的折磨。


    这折磨是无声的,不敢与她言,因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并没有什么能比得过晋王。


    晋王拥有令她怜惜的前世,有更懂她、更体贴她的今生,而他谢玄览呢,若非太霄道人出了岔子,他本不该存于世间,他早应被抹去、被取代。


    他偷来了她的怜惜,却嫌不足,令她伤心,令她为难。


    三个人都不痛快,他又该怎么办?


    心里冰火焦焚,夜里就难免失了分寸。几回使她噙泪睡去,又惊喘醒来,浮花浪蕊碾作潺潺春水,在帐中晃荡不止。


    从萤品出了一点山穷水尽、抵死缠绵的感觉。


    “但是你的伤……”她声音凝涩,小心询问他:“殿下,你是否有什么心事?”


    她听晋王提起过,两人偶有魂体互换的情况,但那是因为重伤重病,双双心魂不稳的缘故。


    “这次颠倒的时间这么久,殿下,你在云京出什么事了?三郎他——”


    深重一碾,从萤失声截断了话头。


    谢玄览却缠过来问她:“谢三如何?”


    从萤缓了一会儿方道:“我担心他在云京,万一谢相或公主找上殿下,不知会出什么岔子。”


    谢玄览低低一笑:“你怕他借机反水,坏你的事?其实你并不信任他是不是?”


    从萤不置可否,叹息道:“眼下的情况,所有人都在逼他往造反的路上走,我也拿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若真要……也是情有可原。”


    谢玄览问她:“那你呢,是想他束手就擒,还是想他造反?”


    从萤眉心深深蹙起,是一副十分为难的神色,好一会儿,她说:“我若赞成他,于理不合,我若不赞成,更于心不忍。”


    纵使在她最信任的晋王面前,她也无法坦然作出选择。


    她的为难,谢玄览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若非顾惜他这条多余的性命,这对她而言本不该是两难的选择,她是晋王妃,也是朝廷监军,她前来西州是为收军权归朝廷,将来若是晋王登基,她做皇后,若是贵主登基,她为辅臣,都是前途无限。可她却为了他这个穷途末路之人,假传圣旨,为他筹谋立身,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此说来,她其实从未薄待过他。


    云收雨歇,谢玄览仍流连地细吻她颈间,感受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似乎累极了,转瞬就要睡着。


    谢玄览却不肯放她去睡,晃了晃她的脸:“这么说,前世的事,你都记起来了?”


    “嗯……差不多吧。”从萤语若嘤咛,困顿地拂开他的手。


    “还记得前世是怎么死的吗?”


    从萤没有说话,呼吸却滞了滞。


    谢玄览的掌心停在她胸口,前世,她为了救他诓害贵主,受穿胸之剑而亡。


    “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这样聪慧的姑娘,这一世却还要为了他这个扫把星假传圣旨……”


    “别这样说他。”从萤蹙了蹙眉,不耐烦听他说教,转身向里睡了。


    *


    谢玄览装作晋王可谓得心应手,并未使从萤起疑,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三月初,从萤收到了晋王从云京送来的信。


    信是贺侍卫送来的,这条线未经谢玄览染指,所以没有被他截留。


    晋王在信中说,他已探查清楚,凤启帝召御门承旨拟写颁往西州的圣旨时,淳安公主与诸公卿重臣都在场。承旨拟写的圣旨内容是封谢玄览为平西兵马大元帅,饷粮足供,讨伐西鞑,并非要谢玄览卸职归京问罪。


    从宫中耳目供述的蛛丝马迹推测,应当是凤启帝亲自拟写了第二封圣旨调包,为防走漏风声,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淳安公主和宣至渊。


    看到这儿,从萤紧悬了许多天的心里终于松一口气。


    一是感激淳安公主没有参与此事,她身为公主幕僚,已向公主发誓效忠,实不愿再蹈前世的覆辙背叛她。公主对天子换圣旨的事不知情,说明她暂时对谢玄览没有杀心,这免去了从萤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二是心中侥幸,既然圣旨真正的内容只有凤启帝知晓,那她假传圣旨一事也就无人为证,凤启帝只能默默咽下这个哑巴亏。


    但她心里仍有忧虑,天子毕竟是天子,他等待了几十年才换得扳倒谢氏的机会,岂能一时受挫后就轻易揭过?恐怕还会有别的后手。


    她按下书信沉吟思索,突然脑中灵光闪过,想到一件更要紧的事。


    她推算书信从云京寄出的时间,也不过一旬的功夫,一旬之前,晋王分明在西州她的身边……等等,眼前这位三郎,真的是晋王吗?


    想到某种细思极恐的可能,从萤倏然觉得后脊一寒。


    继而气笑出声,攥着信不安地在帐中走来走去,细细琢磨他这些时日以来的言行,屡屡从她口中套话,怕他误会了什么,想着今夜与他长谈一番。


    当天夜里,谢玄览却没来寻她,第二天从萤问起,才知他又带兵出去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赵明川前来答话,见从萤冷笑道:“我这个监军倒像个摆设,军中有行动,不应先报我知晓吗?”


    赵明川讪讪道:“莫说钦使您,我也是他临走前才知道,他这人独断专行惯了,谁问他,他反而嫌碍事。”


    从萤心说,这只能说明他也不信任你罢了。


    细细想来,虽然谢玄览在西州军营中一呼百应,但旁人信服他、追随他,他却没有信任任何人,也没有培植自己心腹的迹象。这可不是打算造反的前兆,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趁谢玄览不在的这几天,从萤凭借监军的身份,在西州军营中进行了一番调度。她将宣至渊的嫡系们明升暗贬,调他们远离千夫长千骑长等控兵的职位,或派他们去管理军纪、或遣他们去招募兵马,分而化之,使他们不能凝成一团。


    然后挑选几个背景清白、年轻锐进,又受过谢玄览或提携或救命之恩的小头领,提拔他们做掌握实际统兵权的少将


    军。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是在给谢玄览培植心腹。


    宣至渊手下有些人不服气,聚在一起抱怨这位监军徇私:“我看是姓谢的给她使了美人计,听说连西鞑那位掌政公主都想招他做驸马呢,他靠脸吃这么开,还用亲自上战场吗?”


    “这话可不能乱讲,那位毕竟是晋王妃,关涉皇室清誉。”


    “她倒不是凭晋王的关系,听说是贵主举荐她来做钦使。”


    “那就更奇怪了,咱们宣统领好歹是宣驸马的族叔,贵主跟姓谢的有仇,监军既受贵主举荐,为何要帮着姓谢的?她这不是背主吗?”


    “我已将此事写了折子递往兵部,请朝廷派宣驸马来——”


    从萤蔽身在营帐后,听得正入神,忽听“哗啦”一声响,有人掀开营帐走进去,一脚踹翻了众人面前的酒桌,紧接着响起几声响亮的鞭子,里头众人一阵惊呼。


    便听见阿禾扬高的声调:“大帅临走前有令,谁若是欺负我阿姐,我可以直接拿鞭子抽!再让我听见你们说我阿姐的坏话,把你们嘴巴抽烂!”


    有人见她是个小姑娘,自然不服气,骂了声“小娘崽子”,立时脸上受了一鞭,哎呦喊着捂住了脸。


    阿禾先发制人,痛快地抽了好几鞭,待那几人抄起家伙时,从萤露面喝止:“都别闹了!”


    她身为监军,有与统帅不相上下的权力,以白日聚饮、言语犯敬之名将这几人扣下。约半个时辰后,宣至渊听闻此事,亲自来找她说和,希望她放人。


    从萤温温笑道:“宣氏军果然名不虚传,十多年了,统帅换了两茬,该姓宣的还是姓宣。”


    这话可轻可重,宣至渊知道自己得罪过她,赔礼道:“这几人糊涂,还请钦使看在他们为国用命的份上,饶他们嘴上的罪过。”


    “我是为宣统领好,”从萤说,“宣统领也在怀疑我的立场吗?”


    宣至渊装作不解:“属下不明白钦使的意思。”


    从萤说:“陛下已给了宣驸马密旨,让他秘密来西州助你,将兵权从谢玄览手中夺回来,此事我早已知晓。”


    宣至渊面露一点惊疑的神色,又很快收敛。


    “既是密旨,在宣驸马到来之前,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打草惊蛇,岂不是坏了大事?这几人在军中喧嚷此事,我扣下他们,是为了别走漏风声。”


    宣至渊脸色好看了些,又说:“可是钦使近来所为,难免叫人误会。”


    说的是她打击宣氏嫡系、为谢玄览培植羽翼之事。


    从萤解释说:“天欲取之,必先予之,欲使其亡,先使其狂。我若不勾动谢三的反叛之心,待宣驸马携天令来到,哪有名头将兵权收回?”


    宣至渊哑口无言。


    从萤的三寸不烂之舌,能将朝中老油文臣绕进去,何况宣至渊这等武夫。他想想她身为晋王妃、贵主举荐钦使,的确没有偏帮谢玄览的道理,终于打消了对她的怀疑,承认了天子的确秘密派宣驸马前来西州之事。


    待宣至渊离开,从萤脸上的神色冷淡下来。


    她并没有收到宣驸马要来西州的确切消息,她是在诈宣至渊。


    原来这件事是真的,原来这就是天子的后手。


    第二天夜里,从萤刚睡下,听见外面一阵喧哗,有马蹄与兵甲的声音,火把的光由远及近亮起。她心里下意识一紧,抓起枕下的匕首,正要去叫阿禾,听见外面有人喊道:“是谢帅回来了!谢帅竟然把西鞑公主抓回来了!”


    从萤愣了一下,松口气,这才慢条斯理披衣绾发。


    虽是大半夜,走出营帐,却见军士脸上个个神情兴奋,忙着收押俘虏、烹牛宰羊,当即就要开庆功宴。


    从萤一眼就望见了营地中央的西鞑公主。


    她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英气深邃的眉眼满是愤恨,瞪视着围着她说笑的几个西州士兵。


    有人要伸手摸她的脸,见从萤走来忙缩回手,几个人神色悻悻,束手站到一旁:“见过监军大人。”


    从萤解了披风递给跟在身后的阿禾,说:“你来看守她,若再有人犯军纪,扒光了抽三十鞭再扔到雪地里去。”


    阿禾神气地应声:“是!”


    这才问那几人:“谢帅呢?”


    “大帅受了点伤,找军医去了。”


    又受伤了。


    从萤往军医处去寻他,一掀毡帘就闻见血腥气,见谢玄览背对着她,背上已经被缠了好几圈绷带。


    他见从萤面色不善,还想为自己描补:“我做晋王养尊处优太久,提刀难免生疏,这回若是叫小谢将军来,他必不至于落得这样狼狈。”


    “是吗。”


    从萤走上前,从热水里拧了帕子递给他,让他擦去脸上的尘土。


    她望着谢玄览一字一句说道:“你错了,你装得并不像他。他不会不知一声就舍身冒险,留我在身后提心吊胆,也不会不思立身,轻贱自己,让我心疼担忧。他总顾及我的感受,谢子望,这一点你装得一点也不像他。”


    谢玄览听罢,眼里因见到她而生的光彩渐渐淡了,嘴角的笑也消失了。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你的意思是,我果不如他?”


    他将用完的帕子随手一搭,抓着从萤的手臂扯到近前,声音里泛着危险的森凉,几乎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方才的话,我不喜欢,收回去重新说给我听。”——


    作者有话说:最近有个重要的面试要准备,十一长假要去参加几场婚礼,接下来一段时间会缓缓更,其实没剩几章了,最后一部分我正需要时间梳理和好好想想,算上番外的话,希望十月份能完结,那么从构造大纲起算,这本竟然写了整整一年,效率太低了呜呜呜……我恨上班![爆哭]


    第124章 烹犬


    年轻的身体血气方刚,将从萤抵在药桌前,低头眉心拧起,薄唇抿着,是一副被倒捋了毛的薄怒神情。


    从萤也有些生气,只是两人挨得太近,他身上的热度隔着衣衫传给她,令她想起了某些不合时宜的东西,一时双颊、耳朵、脖颈都浮起霞色绯红。


    她恼恨地推他,反被捉住手腕锁在身后,轻轻一提就坐上了桌缘,一条钢筋铁骨般的腿挤进双膝之中。


    更近了,他眼底的欲念不言而喻。


    “你又这般!”从萤气得胸前起伏,屏息斥他:“自我来西州,你什么时候与我正经说过话?总是聊着聊着就……别的不论,起码晋王不会像你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


    谢玄览勾唇轻嗤:“你以为他不想?他有心无力罢了,新婚夜他不是挺能折腾吗,第二天都惊动大夫了。”


    从萤脑中轰然炸响,脸色红得滴血:“你怎么会知道,你——”


    谢玄览说:“他能上我的身,我自然也能上他的身,有时候浑然不觉,有时又能如臂使指,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明白,你们做过几次,我也清楚……同我说说,阿萤,你觉得是他好,还是我好?”


    从萤神情一


    片空白,不知是震惊还是羞耻的缘故,整个人都在轻轻发抖。


    谢玄览笑了笑,低头来吻她,她的嘴唇又烫又软,像一抿即融的香脂,情难自禁地加重了几分力道,腰腹也暧昧不明地往前送。


    “是我好,对不对?”


    从萤实在受不住如此狂乱又悖伦的刺激,激烈地挣扎推他,此人却如恶咒般越缠越紧,箍得她几乎难以喘息。


    “别动,伤口要被你挣开了,你还是安安静静骂我几句罢,这副躯壳俭省着折腾,否则我还能拿什么讨你喜欢?就真是处处不如他了。”他声音低哑,自嘲一般且笑且叹。


    从萤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时候,他的话竟能像软刀子一般,直直往她心里捅。


    好一会儿,从萤有气无力地说道:“天命弄人,这不是我的错。”


    谢玄览点点头,贴着她耳边说道:


    “当然不是你的错,是我与他的错,他错在贪得无厌,得你一世尚不知足,妄与天争,抢夺你的今世。”


    “而我错在没有给他让路,没有成全你们,白白地蹉跎你,拖累你。”


    自得知晋王就是前世自己后,谢玄览时时被这样的念头缠绕着。


    倘若当年晋王棺前,他没有砍断太霄道人的招魂幡,没有害那金铃砸在晋王棺上,是否他已被无知无觉地取代,从此既早知世事,又能怜她惜她。


    她不必受自己的冷眼与质问,不必在顾此与顾彼之间左右为难。


    她能如愿以偿,做个贞心守一的君子。


    这样的念头想得多了,绝望便如涨潮一般将他吞没。这世上连太霄道人那等废物都有用处,独他……独他是个多余的人。


    在酸涩涌出眼眶之前,谢玄览捂住了从萤的眼睛,低头横冲直撞地吻她,仿佛如此就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燎人的情欲里泛着狠,从萤挣扎着要说什么,突然舌尖尝到一点冰凉的水滴,是苦涩的,她直直愣住了。


    直到另一只手探入衣裙,她浑身绷紧、舌根发麻,犹豫着还是拦住了他。


    她磕磕绊绊道:“这里……这里不行,晚上回去……再……”


    再什么?她说不出口,想想眼前面对的未必只有谢玄览一人,也许还有本该远在云京的晋王,她就觉得浑身激灵,头皮一阵接一阵地炸开。


    幸好这时候有人来给她解围。


    亲兵隔着屏风汇禀道:“大帅,那西鞑公主要咬舌自尽!”


    谢玄览放开从萤转过身去,面向屏风不悦道:“不是把她下巴卸了吗?”


    亲兵支支吾吾,从萤接话道:“我让阿禾看着她,也许是阿禾给她接回去的。”


    谢玄览没有说什么,拎过衣服穿戴好:“把她提到囚室,我现在过去。”


    谢玄览离开后,从萤仍坐在药桌边缘,兀自冷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心跳恢复如常。


    她想起方才匆匆见了一面的西鞑公主,便想起西州边境有关她的传言。


    这位西鞑公主名叫萨兰朵,意为“母亲一样的月光”。她的确如母亲一样将幼弟抚育成人,助他从叔叔们手里夺回王位。她辅政期间重视内治,建立城池、圈养牛马,与包括大周在内的四境都有商队往来,对西鞑子民而言,萨兰朵也是让他们休养生息的月光。


    这几年,她的弟弟长大了,想从姐姐手里夺回权柄,所以反对姐姐的一切政见,屡次派人挑衅大周,与大周交恶。


    弟弟闯了祸,姐姐来善后,萨兰朵第一任丈夫死在宣驸马刀下,第二任丈夫死在谢玄览刀下,如今她被迫自己亲征,鼓舞士气,可惜遇上谢玄览这尊杀神。


    从萤听见从禾在外面呼喊:“阿姐!阿姐!你在哪里!”


    从萤整衣敛容走出去,见从禾迎面奔来,问道:“怎么了?”


    从禾气得跺脚:“我没看住!他们把她拖走了,我跟过去,那谁把我撵出来!”


    从萤与晋王成婚后,从禾不好再喊谢玄览姐夫,一律用“那谁”指代,浑然不觉听起来更暧昧,还在心里暗喜晋王听见了也不知情。


    从禾说:“我可看见了,他们在烧烙铁,还往盐水里浸倒刺鞭子,哎呀好可怕!”


    这是打算刑讯逼供了。


    从萤思忖片刻,牵起阿禾的手道:“走,咱们去看看。”


    囚室在军营偏角,是向下挖出的大地窖,只在顶上挖开洞透风,即使白天阳光垂照,也依然显得阴暗湿冷,夜里则更是阴森。


    从萤走到入口前便被拦下,她看了从禾一眼,从禾立马上前:“大胆!钦使大人你也敢拦!你有几个脑袋!”


    守卫为难道:“可是大帅吩咐……”


    从禾瞪眼:“我看你分不清大小王!大帅也得听钦使的!”


    她嗓门儿亮,一会儿囚室里走上来一个亲兵:“大帅说放她们进去吧。”


    从萤沿着土阶往下走,囚室里四角架着火把,照得灯火通明,谢玄览正背对她坐在圈椅中,面前是一架屏风。


    屏风后传来鞭子甩落的响声,以及萨兰朵随着甩鞭沉重隐忍的喘息。


    谢玄览没有转头看她,声音平和冷清:“钦使大人来此作何?”


    从萤说:“审问如此重要的俘虏,本钦使理应旁听。”


    二人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谢玄览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将圈椅让给她,吩咐亲兵:“再去搬个椅子来。”


    从萤受了他的礼让,在圈椅中坐定,环视一圈,目光定在角落一个亲兵脸上。


    那亲兵长相平平,只是脸上有一道新鲜的鞭痕,见从萤盯着她瞧,几乎无地自容地垂下了头。


    谢玄览说:“我打的。”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从萤能猜到。军中之人多粗犷低陋,久旷异性,见了西鞑公主,想必是行刑时不老实,惹了谢玄览的怒。


    从萤说:“还剩多少鞭?让阿禾去吧。”


    谢玄览不置可否,从禾转过屏风,接过鞭子,将剩下十鞭执行完毕。


    谢玄览问萨兰朵:“还不肯说吗?”


    萨兰朵含糊不清地呸了一声。


    谢玄览点点头:“上烙铁吧。”


    从萤问:“谢帅这是在讯问什么?”


    谢玄览:“西鞑王城外的军队部署,粮仓位置,还有他们可汗的作战计划。”


    西鞑王城……从萤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心说,他这是打算一气打过去吗,未免太激进了。


    从萤说:“看她的态度,上了烙铁也未必交代。”


    “那就继续按规矩来,割肉,剔骨,拔筋。”谢玄览顿了顿,道:“钦使金贵,此等血腥之刑,还要继续旁观吗?”


    从萤不语,转头盯着他,谢玄览无声叹息,压低声音问她:“你到底做什么来了?”


    从萤亦低声含笑道:“假公济私,想你回去陪我。”


    谢玄览眸色陡然一深,静静望着她,表面上虽在冷静审视,其实心跳已经乱得数不清拍子了。


    这时从禾探头说道:“罪俘昏过去了!要泼醒吗?”


    谢玄览想了想,说:“罢了,明日再审。”


    他与从萤离开囚室,有礼有节地道别,分赴两个方向。从萤歇下后不久,一只手挑开青帐摸进来,一冷一热两具身体迅速缠到一处,帐内很快翻起红浪。


    其实从萤尚未接受眼前所拥可能不止一人这个荒谬的境况,只是眼下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她强忍着紧张和羞窘,整个人都在颤,缓缓别开眼。


    谢玄览却将她的脸扳回来:“为什么要救萨兰朵。”


    从萤想了想:“心里不忍。”


    谢玄览不信:“不,不是。”


    从萤问他:“那你为什么要逼问西鞑王城的消息,你又要去冒险吗?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话未说完,尾音碎成扬起的吟哦。


    谢玄览在她耳边笑:“廉颇未老,监军大人试过便知。”


    从萤:……


    又是折腾到很晚,谢玄览离开后,从萤强撑着困意和疲惫起身穿衣,走去从禾帐中叫起她,小声道:“走,随我再去一趟囚室。”


    饧眼迷离的从禾瞬间睁亮了眼睛:“要做坏事?”


    从萤点点头:“对。”


    二人重返囚室,这回守卫不敢拦,从萤见到了被铁索牢牢捆在刑架上的萨兰朵。她取出萨兰朵嘴里的衔木,对她说:“你先别急着咬舌,我是来与你谈合作的。”


    萨兰朵扫视她,动了动鼻子,用大周话说:“你是谢玄览的情人。”


    从萤说:“我是西州监军,是你离开此地的唯一希望。”


    萨兰朵在她身后看到了方才抽鞭子时放水的从禾,若有所思,她说:“纵然用活路来交换,我也不会透露的。”


    “不,我不问军秘。”从萤说:“我放你回西鞑,只有一个要求,暂时与大周息战,你带着你的部下,去把你弟弟的王位抢过来。”


    萨兰朵笑了:“没想到谢玄览的情人竟然是保守党,你们汉人有句话不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吗?你们俩怎么会搅和到一起?”


    从萤说:“因为我能装会骗。”


    萨兰朵想了好一会儿,这事对她来说的确有好处,若非后援不力,她不会落到谢玄览手里,她当然愿意去找她弟弟算账。


    她点头:“好,只要你能放我走,我就答应你。”


    从萤松开她一只手,让她用大周话写下一封契书,书中多有对西鞑可汗的悖逆之言,与她扶弟弟夺位时的阴谋密辛。


    若萨兰朵离开后不去斗西鞑可汗,将这份契书抖出去,西鞑可汗同样容不得她。


    从萤收了契书:“就在这一两日内,我会履行我的诺言,你别死了。”


    她与从禾离开囚室,从禾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揪着从萤的衣角问:“阿姐,她不是敌人吗,阿姐为什么要救她呀?”


    从萤牵着她的手说:“因为眼下有比杀敌更重要的事。”


    “什么?”


    “自保。”


    此时天色已将明,远天一线泛起鱼肚白的曙光,冷风刮得人脸上发木。


    从萤声音很低,仿佛自言自语:“狡兔死走狗烹,烹犬之人将至,猎犬此时应做的不是追击狡兔,而是反身先咬死烹犬之人。”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者是也。


    只是这个烹犬之人不仅指即将来临的宣驸马,也指宣驸马背后的淳安公主,以及受淳安公主荐举的……她自己。


    “西州的风真冷啊,”从萤拢了拢披风,“我想回云京了。”


    第125章 下药


    从萤刚起念,就收到了凤启帝召她回云京的圣旨。


    圣旨中说,晋王病重,恐将不久于人世,请晋王妃速速归京侍疾。


    从萤正要接旨,那明黄缎轴却被闻讯赶来的谢玄览一把夺去,他对传旨太监说道:“姜监军有运筹才能,西州军中离不开她,你回去禀报陛下,就说是本帅不放她走。”


    传旨太监一脸为难:“这……这……”


    谢玄览不与他废话,攥着圣旨走了,从萤起身追至他帐中,正见他将圣旨投入火盆中,缎面上的字迅速在火焰里扭曲。


    从萤大惊:“你疯了吗,这是圣旨!”


    她要上前抢出,被谢玄览单臂锁住,他冷笑道:“圣旨又如何,你能改得,我烧不得?还是说,你果真打算弃我而去?”


    从萤眼睁睁看着那圣旨烧得一干二净,灰心丧气道:“晋王殿下时日无多,我理应回去看看。”


    谢玄览说:“他不曾亲笔写信请你回去,你又何必听风即雨?你是不知他在云京有多热闹,逼杀英王、整顿谢氏,眼见就要一手遮天,你此时回去,只怕还碍着他杀人敛权呢。”


    从萤说:“他如此情急,正说明病情不容乐观。”


    谢玄览阴□□:“你倒是关心他,我在西州险些死了几回,也不见你主动来瞧瞧我。”


    每次与晋王做比较,最后总会闹得不欢而散。谢玄览不想在这紧要关头与她争吵,在脾气爆发之前提刀出去巡营。


    临走前冷冷丢下一句:“就算他死了你也别想走,除非我比他先死。”


    从萤望着他离开,独自叹息道:“正是不想你落得这样的下场,你怎么就……不领情呢……”


    与召归从萤的圣旨一同到来的,还有宣驸马作为新任监军、不日将抵达西州的消息。西州军营里,难免又有人心浮动,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从萤与谢玄览冷了两天脸,这天夜里,她温了一壶酒,主动寻到谢玄览帐中。


    “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从萤态度十分温柔,满斟了一盏酒递与谢玄览,说:“我明白你的心意,不想我回云京,是怕我篡改圣旨的事暴露,天子会治我的罪。”


    谢玄览闻言,神色立即便缓和了:“算你还有点良心。”


    他接过酒盏,举到唇边,见从萤美目盈盈望着他,不由得心头一软,又搁下酒盏同她说话。


    他说:“你惹了天子记恨,必要有人护你,在云京,晋王与贵主也许有能力,但晋王病重垂危,贵主未必肯为你忤逆她父亲。如今你只有留在云京才是安全的,暂时有我,将来也好有军功相抵。”


    从萤的目光瞥过他手边酒盏:“什么军功能抵欺君之罪?”


    谢玄览说:“若我能一举荡平西鞑,将士用命,是监军之功,天下人自会为你请命。”


    从萤问:“我占了这军功,那你呢?”


    谢玄览想了想:“我卸甲归京,做个游手好闲的寻花浪客,专伺夜翻晋王府的墙,钻晋王妃的帐。”


    他斜倚在扶椅中,两条笔直的长腿交叠搭在桌边,笑得意味深长。这话虽说得下流,姿态却十分韵致,使这下流也变成了年少风流,令人不忍叱责。


    从萤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你们爱争意气便争,到时候别拉着我断官司就行。”


    谢玄览琢磨着她的话音问道:“你这是答应了?”


    从萤装傻充愣:“我答应什么?”


    “答应纵使回到云京,也要与我做交颈的鸳鸯,答应不会有了晋王就抛弃我。”


    从萤不言,只微微笑着,笑得谢玄览未饮先醉,魂都要酥了,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来。


    从萤顺手将酒杯端起,送到他嘴边:“那这野鸳鸯赔罪的酒,你喝不喝?”


    谢玄览就着她的手饮尽,咂摸着微微蹙眉:“这是新阳酒么,味道有些怪。”


    从萤说:“我温酒的时候加了点花椒和肉桂。”


    说着又满斟一杯递给谢玄览:“再尝尝呢,真的不喜欢吗?”


    她目光里有期待,谢玄览便不好意思说喝不惯,同她一言一语地聊着,很快就喝得酒壶见了底,这酒劲儿有些厚重,谢玄览头昏脑涨地揉了揉脑袋。


    从萤自他怀中起身:“我去铺床。”


    她铺好了衾被,又在榻边点上安神香,谢玄览自盥室走出来,见昏黄的烛光照得她娴静柔美,只觉得咽下的酒都化作蜜水淌进心里。


    他从身后勾住她腰,两人一起跌进柔软衾被里,他含笑问她:“今日怎么待我这么好,嗯?”


    从萤承受着他的爱抚和亲吻,喘息间低低道:“我平时待你不好吗?”


    谢玄览说:“平时也好,今日尤其,好得别有居心一般。”


    他是开玩笑,从萤眼皮却狠狠跳了跳。


    谢玄览的精力总是超出她的想象,喝了整整一壶酒,还能压着她磨到月上中天。


    从萤咬着舌尖逼自己别睡过去,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旁谢玄览均匀的呼吸声。


    她试探着唤道:“三郎。”


    谢玄览呼吸微滞,极轻地“嗯”了一声。


    从萤说:“我渴了。”


    谢玄览的手探出帐,想起身去给她倒水,却怎么也起不来,只觉得昏昏沉沉,好像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见他的手无力垂下,从萤轻轻松了口气。


    酒里的麻沸散终于起效了。


    从萤越过他下榻,穿衣挽发,系好了披风,将自己整个拢住。临走前,她又转回身来,撩开床帐看了他一会儿。


    “将军百战死,其实你没有想过能活着回云京,是不是?”


    谢玄览的眼皮如滚水一般跳动,又


    好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但是能感觉到从萤握着他的手塞回被中,低头在他鼻梁间落下湿润的吻。


    听见她细细叮嘱:“我同萨兰朵做了约定,她要回去抢王位,与大周暂时休战。待你醒后,莫追穷寇,先小心应付宣驸马,倘若他受密旨前来取代你,必要时可杀了他自立,一切以自保为主。”


    “我留在这儿,你顾忌我钦使的身份,只会掣肘你,所以我这就要回云京去了……三郎,千万保重,世事流变,你我会有再见之时。”


    说罢落下一声轻飘飘的叹息,转身无情地离去了。


    这漫长的后半夜里,谢玄览抓着这一线清醒的意识,恼怒地在半醒不醒中挣扎。


    从萤则动作利落,先取谢玄览的私印,以西州监军的身份提审萨兰朵,实则偷梁换柱,将她悄悄放了。


    临行之前,从萤给萨兰朵喂下一粒药丸,警告她道:“这枚毒药约一年后致命,只要阁下诚心合作,我自会及时将解药奉上。”


    萨兰朵冷哼了声:“看来你不信我能做到。”


    从萤笑了笑:“用大周的话说,这叫先小人而后君子。”


    她送别了萨兰朵,与从禾翻身上马,往詹州城的方向走,从禾问她:“阿姐,你真有毒药吗?”


    从萤含笑摇头:“药丸是兰凤藻汁团成的,兰凤藻只在咱们大周南方极湿热地有生长,大部分西鞑人对此物有反应,手臂会浮现兰紫色的青筋,过段时间后会消散。”


    这是她刚来西州时,在一本无名游记里读到的逸事,直觉或许有用,便让人提前准备了一些。


    从禾立即“哇”了一声,崇拜道:“还是阿姐厉害,什么都知道!”


    从萤笑着压低幂篱边沿:“有更厉害的人在追阿姐呢,你与我先到詹州城里躲两天,待风头过了再启程回云京。”


    *


    谢玄览挨过药效后,在军营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地牢看守与辕门守卫骂了个狗血淋头。


    无人敢辩白,都在心里悄悄不服:是谢帅自己说的,要对钦差监军敬重尊奉,他自己都言听计从,旁人谁还敢质疑监军的命令?


    只有赵明川敢当面嘲笑他:“果然漂亮的女人会骗人,咱们谢帅吃了美人计了!”


    谢玄览阴着一张脸下令:“点兵,我要亲自去找人!”


    赵明川说:“宣驸马这一两天就要到了,你不赶紧想法子应付,还折腾什么呢?晋王妃铁了心要跑,你总不能一路追到云京去吧。”


    谢玄览说:“我赌她不放心宣驸马,我赌她还在西州看着我。”


    他点了几队亲兵,到西州四州与帖花儿城等城里去张贴募兵告示,刻意在告示中透露出要乘胜追击,与西鞑决一死战的消息。


    又派人到处买酒置办席面,喧嚷说明晚要为新来的朝廷监军办接风宴。


    然后他派人乔装改扮成货郎,守在告示栏附近,下令凡在接风宴当晚留步察看告示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抓起来审问。


    第二天晚上,为宣驸马举办的接风宴上,谢玄览冷着张脸滴酒不沾,果然被他等到了线索。


    有个亲兵悄悄前来禀报:“有个不识字的乞儿想偷偷揭走一张告示,被我们抓了,说是受一位夫人雇请来打探消息。”


    谢玄览拍案而起,对宣驸马道了声“失陪”,转身走了。


    徒留赵明川在身后尴尬赔罪:“驸马爷别介意,谢帅就是这个狗脾气,他是有十分紧急的军情要处理。”


    “紧急军情么?”宣驸马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可不是第一天认识谢三公子,去年我与他同往鬼哭嶂,他也是这样火急火燎的。”


    谢玄览快马飞驰来到詹州,新任詹州知州战战兢兢赶来伺候:“已按大帅的吩咐,将那巷子前后都堵死了,便是只麻雀也飞不出去。”


    谢玄览冷冷道:“前面带路!”——


    作者有话说:十一假期把电脑撇外面了,昨晚刚收到,回来复更了[鸽子]


    第126章 造反


    从萤始终等不来小乞丐报信,察觉气氛不对,当机立断收拾东西,喊阿禾马上离开这里。


    二人牵马刚出巷子,便见一队精骑迎面奔来,银甲在月色中泛起冷冽的光。


    从萤脸色一变,立刻回身上马,可惜已经晚了,还没跑出巷子就被谢玄览追上。


    听见身后传来的冷冷嗤笑,从萤心里慌乱,甩鞭催马,不料马鞭半空便被另一条甩来的马鞭截住,她被大力扯离马背,瞬间的凌空感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紧接着却稳稳当当落入一方坚实的怀抱中。


    她被单臂箍着,勒得肉紧骨麻,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晋王妃,给我下药很刺激,是不是?”


    从萤脸色涨红:“你现在应该去应付宣驸马,而不是来纠缠我……”


    谢玄览说:“你还有心思管别人?先替自己好好打算吧。”


    他命人递来绳索,竟然像对待逃虏一般,将从萤绑了,嘴上也缚了布条。


    阿禾见此哪里肯让,叱骂着要来抢,放倒了好几个士兵。谢玄览骂了声废物,下马去亲自将她制住,也用绳索绑了,将这姐妹二人一起塞进了詹州知州送来的马车里。


    “回营。”谢玄览下令。


    从萤想过他会生气,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待她,回到西州军营后,竟直接将她投进了地牢里。


    这恐怕不止是生气这么简单。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从萤心里有一丝不妙的预感。


    地牢里虽铺了床榻软衾,摆了屏风遮帘,到底住得不舒服,只觉得闷沉昏窒,望不见白天黑夜,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隐隐听见号角声传来。


    夜深了,从萤忽然惊醒,看见榻边坐着一个人影,正扯过她的手臂给她擦药,摩挲她肌肤上被粗粝麻绳勒出的淤痕。


    从萤将手抽出来,撑身起来瞪着他:“你为何要如此待我?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谢玄览将药膏搁下,掀起眼皮望着她:“这两句话难道不该是我先问你吗?”


    事到如今,从萤只好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她说:“我此番来西州,篡改圣旨,调任军官,都是为了帮你立身,如今我能为你做的事已经做尽了,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拖累你。三郎,我不想将军用命为我换军功,不想你顾及我的声名而束手就擒……三郎,你放我回云京吧,如此你在西州做了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谢玄览听罢,冷冷吐出四个字:“巧言令色。”


    从萤怔然:“你不信我?”


    谢玄览质问她:“今夜之前,你一边同我甜言蜜语,一边在我酒中下药,如此凉薄无情,要我如何信你?嗯?”


    他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近,声音压得低,语气却尖锐如芒刺:


    “我只知道,你要抛下我回去寻他,在我和他之间,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姜从萤,你真是好狠的心。”


    从萤道:“我同你说的是生死大事!”


    谢玄览却道:“我的生死不用你管,以后你也没有资格再管。”


    从萤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览:“意思就是,既然你想去见他,我就带你去见他,从此你我一刀两断,恩销爱尽。”


    从萤闻言,霎时愣住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她斟酌犹疑,他紧握不放,从萤从未想过,“一刀两断”这种话,会从谢玄览嘴里说出来。


    是对她彻底失望了吗,是再也不肯眷顾她了吗?


    耳边只听得一句“好自为之”,谢玄览将药膏瓶子塞进她手里,起身往外走。


    从萤连忙起身抓住他的袖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带我去见他?你明知道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既然他能取代我,你还流连我这样一个反贼罪臣做什么,以后乖乖做你的晋王妃去吧。”


    他极无情地扒开了从萤的手,走出地牢,回身将牢门锁上。


    从萤攀着牢门急切地唤他:“三郎!谢玄览!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谢玄览冷冷勾起唇角,对她道:“如你所愿,本帅打算挥师云京,造反了。”


    *


    宣驸马在灯下端详他的长刀。


    他阔别西州十多年,也已经十多年不曾提刀征战了。


    被迫成为淳安驸马前,他何尝不是西州众将归心的少帅,如今西州军营虽仍有故人,却被风霜催逼得依稀白发,今夜在接风宴上见了他,颤颤几乎端不稳酒杯。


    他们迫不及待地向宣驸马表达了心里的期望:


    “宣老将军临终前的遗愿,便是有一日能剿灭西鞑,重振我宣氏军的威风!”


    “那谢玄览居功自傲,只提携他自己的心腹,连宣至渊宣统领都被他排挤的只能去管募军和买马,此人狼子野心,少将既然回到了西州,便不能容他作乱。”


    “对!咱们先夺回兵权,再去剿平西鞑!”


    故人的激言犹在耳畔,宣驸马却放下刀深深叹了一息。


    若他只是宣氏军的少帅,自然会这样做,可十几年过去了,如今他是淳安的驸马,朝廷的钦使,身负云京数人的秘密托付,如手持一柄天秤,不敢妄动,只怕稍有差池,便会引来倾覆之祸。


    桌上灯焰倏地一跳,宣驸马抬眼,望见挑帘走进来的谢玄览。


    谢玄览在他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拎壶给自己倒茶:“今夜本该陪驸马一醉方休,遇紧急军情耽搁了,还请驸马宽宥。”


    宣驸马神色冷淡地望着他说:“你不是特意来赔罪的,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谢玄览笑了笑:“我是来问一问,驸马到底受谁的托付而来,顺便同你做个交易。”


    宣驸马说:“受谁的托付重要吗,你明知朝中有许多人想杀你。”


    “是,天子想杀我,贵主也不想我活,这都无所谓,”谢玄览说,“我问的是他们对姜从萤的态度。”


    宣驸马说:“公主会保她。”


    谢玄览问:“倘若她没能为贵主做成大事,倘若天子下圣旨要杀她,你觉得贵主是否会为了她对抗天子?”


    宣驸马没有回答。


    谢玄览微一嗤然:“宣驸马也拿不准是不是?说实话,其实我并不信任贵主。”


    毕竟前世从萤就是因为欺瞒了贵主,遭她一剑穿心。


    这一世从萤为了他,先是假传圣旨,又暗中贬谪宣氏旧部,为他能制住宣驸马而安排好了一切。她一边向贵主保证他的忠诚,一边又撺掇他拥兵自重,如此行事,非忠臣幕僚所为,谢玄览不敢奢望贵主还会信任她。


    谢玄览说:“为此,我必须回云京一趟,请驸马暂管军务,坐镇西北,免得宵小来犯。”


    宣驸马闻言眼皮一跳,简直气笑了:“你这是打算回去造反,还要我配合你?”


    谢玄览说:“你若不同意就算了,我一刀将你杀了,一样能回去,只是彼时西北无人坐镇,若外敌来犯,我泱泱国土将沦于敌手,你那些宣氏旧部也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还望宣少帅……三思。”


    谢玄览年少时,曾瞻仰过宣向翎凯旋归朝的风姿,引以为羡。


    他知道宣向翎最在乎什么,从来不是驸马的身份,而是西州国土与袍泽生死。


    宣向翎沉默了许久,终于做下决断,收刀入鞘,对谢玄览道:“好,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


    “无论云京局势如何,给淳安公主留一条活路。”他说:“此为君子之约。”


    谢玄览抱拳应下:“好。”


    他离开后,宣向翎仍坐在灯下沉思。


    其实他有些猜不透谢玄览的动机,也并不完全信任他。只是自己前来西州之前,曾得晋王秘密拜访,那时候晋王也同他做了个交易。


    交易的内容是,等他到了西州,无论谢玄览提什么要求,他都要答应。与此相应,晋王答应为淳安公主除去谢氏等一切阻力,拥趸她入主东宫,将来登基为皇。


    宣向翎心想,晋王与谢玄览之间,似乎有什么旁人难以悟透的关联。


    *


    谢玄览整军备马,煽动军心,三月底,率三万精骑向云京开拔,十万步卒殿后。


    从萤与阿禾被他关押在“囚车”里,作为“贵主的走狗”、“掣肘西北的奸佞”,被一同押回云京,向朝廷要个说法。


    说是囚车,其实只在马车外焊了铁栅,里头宽敞可以走动左立,一应茶水食物具备,只是不许她俩随意下车。


    从禾又气愤又憋闷,嘴上连起两个火泡,从萤却安静处之,一封接一封地写信,请人递呈给谢玄览。


    可惜无论她在信里如何好言相告,谢玄览既不来见她,也不给她回音。


    “他好大的气性!还是晋王姐夫好,从不欺负阿姐!”


    从萤捏着信纸苦笑了一下:“他这可不是气性。”


    从禾问:“那是什么?”


    从萤答:“是某种决心。”


    最怕这种决心,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死志。


    谢玄览行军速度既快又隐秘,对大周境内行营十分了解,加上有人在云京暗中配合他,这一路几乎没怎么交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逼近了云京。


    这一路天气日渐暖和,景色逐渐宜人,然而越逼近云京,从萤心里就越沉重。


    终于,在最后一次停军休整时,从萤将簪子抵在颈间,威胁着要自尽,大闹了一场,终于逼得谢玄览现身与她见面。


    当囚车里只有二人相对,从萤眼眶通红地望着他:“同行了一路却不肯见我,若论心狠,我比不过你。”


    谢玄览说:“马上就要见到你的晋王殿下了,还来见我做什么?”


    “谢玄览!”


    从萤怒极,扑到他身上,狠狠咬在他腕间。谢玄览没有阻止她,甚至没有蹙眉说疼,只是趁机将她手里的簪子夺下,与她发间所有尖锐的利器一并除了。


    他说:“戴罪就要有戴罪的样子,省得你吃饱了撑的,还有力气闹什么自尽。”


    从萤逼问他:“你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谢玄览笑了:“整个大周都知道我要造反了,晋王妃又何必装作难以置信,一遍遍相问。”


    从萤说:“你若真想造反,必然会徐徐图之,不会在西州留宣驸马这样大的隐患,这一路上避免与各州驻军交战,你就不怕皇位还没坐稳,身受内外夹击吗?你不是看不清形势的人,所以你一定另有目的。”


    谢玄览不肯与她说实话,扭头就要离开马车,从萤却从身后死死抱住他,浑身都在颤抖,哽咽声穿透了他的轻甲,震得他的心也一阵一阵地缩紧。


    从萤落着泪恳求他:“不要去云京,不要去,我们就此私奔好不好?”


    谢玄览闭了闭眼,沉默了一瞬,然后冷酷无情地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他说:“不好。”


    第127章 逼宫


    大军停在鬼哭嶂,因从前来此地剿过匪,所以谢玄览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他独身站在崖顶,向下能俯瞰蓄势待发的军队,向远处能眺见云京城隐约的轮


    廓。也许此时的云京城内无人安眠,都在咒骂他狼子野心,但谢玄览不在乎,他的目光凝视在手里握着的半面古旧铜镜上。


    若是有人看见这一幕,也许觉得他疯了,因为他正对着镜子说话,仿佛自言自语。


    若再仔细观察,会觉得是自己疯了,因为镜中所映的那张谢玄览的脸,与持镜的他神情各异,不见战主杀伐的凌厉冷峭,反而是温和深沉的,仿佛是被锁在镜中的另一个灵魂,也许是因为月光的缘故,脸色也比镜外人更苍白一些。


    镜中人说:“……她在贵主面前立过军令,举荐你做西州统帅,保证你不生反心。如今你挥师围京,我实不知她该如何向贵主交代,只怕她重蹈前世的覆辙,唯一死以谢心中愧疚。”


    谢玄览闻言冷冷一勾唇:“那是你犯下的错,与我无关,我是不会遂她的意的。”


    “看来你另有打算。”


    “你不是号称筹谋过我、知我如知己吗,难道猜不出来?”


    “猜是猜得到,只怕你临了舍不得这条性命。”


    “你不必激我,反正我已遭她所弃,生无聊赖,死有何惧,起码死了还能得人惦记,不像你……”


    像他如何,谢玄览没有说完,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其实平心静气想一想,晋王比他更可怜。这位可是实打实被从萤抛弃了十五年,穷尽机缘求来这一世,中间却被另一个自己阻隔着。


    倘若谢玄览死了,晋王同时失去来处与归处,必然也活不了。


    不仅如此,也许会如绛霞冠主猜测的那般,他在此世存在过的痕迹会被天道抹除,从此无人记得他。


    世间有多少人或为情意殉身,或为身后名赴死,可见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被有情人遗忘,泪落而不知何故,不会在她心里留下一丝痕迹,不会在世上留下只言片语,如这夜里吹过山崖的风,拂过便散了。


    思及此,极为难得的,谢玄览对镜中这位前世之魂生出些许同情。


    他有些别扭地出言安慰镜中人道:“有一就有二,说不定还会有下一世,到时候你我再分辨名分……嗯,也许是三个也说不定。”


    晋王却道:“不会有下一世了。”


    他薄抿的嘴角轻轻扯起,这笑意令谢玄览觉出几分熟悉,却一时记不起是什么场景。


    “因为我所求并非与她白首善终。”


    而是盼她能得偿所愿,不必受任何人的桎梏,唯问本心地活一次。


    谢玄览闻言有些出神。


    她的所愿与本心……


    “只盼这一回,那人能对得起阿萤的期望。”


    *


    第二日一早,谢玄览率大军列临云京城下。


    云京并非寻常城镇,也有二十四卫与十万禁军,只是前些日子朝堂动荡,大部分兵权皆揽于晋王手中。


    如今十万火急的时候,晋王却托辞称病,不肯出兵御敌,亦不肯将虎符交出,态度显得十分暧昧。


    淳安公主屡请他不至,不敢再指望他,昨夜就派臣僚到各世族府上借调府兵和家丁,此时他们陆续返回,个个神色难看,想来不仅没有借到兵,还得了好一番的羞辱。


    甘久恨恨道:“墙头草,随风倒!这些没骨气的东西,是打量着谢三能成事,怕得罪他,连为臣的忠义都忘了!”


    淳安公主说:“他们不肯借兵给本宫,势必会借兵给谢相。”


    甘久变了脸色:“那他们岂不是要里应外合?不好,殿下,咱们先从密道出城去封地躲一躲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集结各地驻军,与驸马会合后再回京杀贼!”


    公主摇头:“今日之局势,皆是本宫心慈手软、偏听偏信之错,本宫岂能抛下父皇独走?来人,取本宫披挂——”


    淳安公主不顾甘久劝阻,整顿手里不足万人的兵马,亲自率军前往云京城的宣武正门。


    宣武正门被推开的时候,皇宫的承天门也同时被踏破。


    得知谢玄览带兵造反后,谢相迅速躲了起来,昨夜才露面联络从前交好的各大世家,借来府兵,强开武库,取了刀枪剑戟,在谢玄览围城的同时,他带领狄氏、卢氏等世家重臣闯入了皇宫。


    从前守卫皇宫的禁军如今掌握在晋王手里,因为晋王没有派兵对抗谢玄览,所以谢相想当然地认为他也不会反对自己逼宫。


    一群泱泱乌合之众就这样闯进宫门,一路杀掠至凤启帝此刻所在的凤栖宫。


    这是先皇后的居所,先皇后故后便空置了,只派人时时扫尘。此刻的凤栖宫里重门大开却空无一人,谢相带人一路踏进起居正殿,终于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凤启帝。


    凤启帝对他们一行视若无睹,伸手抚摸着先皇后生产那日躺过的罗汉榻,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不知是怀念还是苦笑的神色。


    “朕无德呀。”他说。


    “朕生性迂懦,非帝王之材,当年若非与谢贤弟结缘,起了问鼎皇位的心思,也许现在能做个富贵闲王,守着妻女度日,何至于落得今日这般国破人亡的下场……天若降罪,罪在朕躬啊!”


    谢相走上前一步,含着笑从容行礼:“陛下何必自毁,若论抚民理政,陛下堪称仁君,这三十多载唯有一事未尽善,那便是立储,今日臣请陛下完满此事。”


    说罢他一击掌,大太监薛环锦捧着一卷明黄缎轴走到凤启帝面前:“请陛下押印国玺。”


    那是一封已经拟好的圣旨,旨意内容是立皇贵妃腹中胎儿为储君,待其出生后立为天子,同时加封谢相为太师、柱国公,抚天子而摄政,封皇贵妃谢氏为皇太后。


    凤启帝看罢笑了笑:“这天下既已是你谢家的天下,何苦还要朕一个外人来押印?”


    谢相道:“陛下说笑了,皇贵妃腹中胎儿姓萧,臣为的是萧姓皇室。”


    “那个野种不姓萧!”凤启帝冷声道:“天底下姓萧的龙种只有一个,那就是朕与皇后所生的淳安公主萧澧。只有她配做储君,名正言顺地继承萧氏的皇位!”


    “陛下真是糊涂,公主怎能做储君。”谢相望向薛环锦:“大监,请陛下押印吧。”


    薛环锦要伸手从凤启帝身上搜国玺,被凤启帝劈手打了一个耳光:“你这个背主的狗奴才!枉朕亲近了你这么多年!”


    薛环锦不恼也不怒,笑嘻嘻的:“陛下这话可错了,奴才的主子从一开始就是谢丞相,您是个幌子,贵主和英王也都是遮掩,奴才可从来没背主。”


    “你,你……”凤启帝指着他的手都在抖。


    虎落平阳被犬欺,谢患知倒也罢了,如今连一个肮脏阉竖也敢来冒犯天尊!


    就在薛环锦要再次上手拉扯凤启帝时,一道冷清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原来你是谢相的人。”


    众人回头去瞧,见来者竟是闭门称病了好几天的晋王殿下。


    他拄着玉拐缓步走进来,此时已是孟春天气,他身上仍罩着深重狐裘,随着他悠游缓慢的步伐飘摇,露出里头玄金绣蟒的亲王服制。


    他的脸色雪白,衬得眼浓眉深,眼下有两抹淡淡的青影,看上去的确有些行将就木的病态。


    然而这孱弱风姿并未减损他的威严,他的视线落在薛环锦身上,薛环锦只觉一阵凉意从后脊生起,讪讪向后退开。


    他的目光又扫过一众随谢相杀入宫的大臣,他们眼光鼻鼻观心,都袖手垂下了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当然,除了那无形威压,也是害怕他身后杀气腾腾的万众禁军。


    只有谢相毫无畏惧,他对晋王道:“你这时候来此凑什么热闹?若有余力,当去宣武门接应你兄弟。”


    晋王说:“我没有兄弟,我母亲宣德长公主目前只我一子。”


    谢相冷冷一笑:“你以为我愿意承认吗?只是有些事情木已成舟,你不认,旁人心里也会有隔阂。方才你应该也听清楚了,陛下宁可把皇位留给他的女儿,也不会交到流着谢氏血的皇子亲王手中,你如今反戈向他投诚,他也不会信任你的。”


    凤启帝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晋王,神情十分复杂,似乎想努力辨认他脸上是否有与谢相肖似的地方。


    “汝玉,谢患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是他的血脉,你母亲她——”


    晋王淡淡道:“不是,儿臣是长公主与先驸马的孩子。”


    谢相冷笑:“信口雌黄。”


    晋王说:“请呈一碗清水,我愿与丞相当场滴血认亲。”


    如今这凤栖宫是他说了算,谢相被禁军压着取了血,晋王也割破手指将血滴入碗中,众人伸颈看着,过了好一会儿,两滴血仍未相融。


    谢相神色古怪,凤启帝却大松了一口气。


    晋王拾起那碗,扬手将碗中凉水泼到了谢相脸上,他说:“薛环锦从前为难姜家,原来是奉你的意思,这份羞辱,我替我妻还与你。”


    然后他缓缓从身边禁军腰间拔出佩剑,将青亮的剑尖抵在谢相心口。


    谢相被押跪在晋王面前,脖颈却仰着,他说:“你能欺人,不能欺天,你敢弑父,死后将堕阿鼻地狱,永受业火焚身!”


    晋王却不以为然一笑:“我的魂魄早许了永世畜生道,这阿鼻地狱,恐怕还不够看。”


    剑尖刺破了谢相的衣服,只要他再一用力,就能刺入他的心脏,此时却听见一道妇人的声音从外奔近:“住手!快住手!”


    第128章 选择


    一个衣衫素雅、气质温柔的妇人,硬生生从禁军的包围中挤出一条路,闯入殿中。


    她直奔晋王面前,夺过他手中剑扔在地上,望着他的神色凄然且痛楚。


    晋王阖了阖眼,叹息一声:“夫人不是答应了要回陈郡吗?”


    在她身后,另有一雍容华美的妇人,挺着小腹,在健妇的搀扶下缓步迈入殿中,侍卫见了她,纷纷避让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宣德长公主朗声道:“她愿意求本宫,本宫就大发慈悲带她来了。”


    晋王蹙眉:“您来凑什么热闹,张医正是死了吗?”


    长公主但笑不言,心道,这个热闹,她非看不可。若能亲眼瞧一瞧山穷水尽的谢患知,和痛哭流涕的程丹音,即使她上一刻要临盆,下一刻爬也得爬进宫来。


    谢夫人程丹音拦在晋王与谢相之间,不肯相让。


    僵持了片刻,她突然转身跪向凤启帝,恳求道:“请陛下看在昔年情分上,恩准罪妇最后与他说几句话。”


    凤启帝笑了笑:“你分明可以凭昔年的情分让朕对你宽恩,却要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程丹音俯地叩首:“是。”


    凤启帝叹了口气。


    遥想三十五六年前,凤启帝初与谢患知结盟时,尚是不得宠的皇子。那年京中瘟疫横行,药贵如金,是程丹音将陪嫁的珍贵草药拿出来,分给了他许多,才保住他和妻子的平安。无论他和谢患知的关系如何变化,他心里始终感念程丹音的恩情。


    思及陈年旧事,凤启帝惆怅地摆摆手:“朕准了,你去吧。”


    程丹音携谢相同往偏殿说话,她从长公主的随侍处接过一壶酒,酒壶是琉璃制成,即使在昏暗的偏殿里也熠熠生彩,使人不由得好奇里面会是怎样的琼浆玉液。


    但是酒盏却只有一个,程丹音拾壶斟满,摆在两人面前。


    谢患知握着她的手,似有些疲累地靠在她肩头,却忽而笑了:“方才你听见了吗,那个孽种说他不是我的骨血,我们两人的血根本不相溶。”


    “丹娘,若真是如此,我对你的愧疚也能少一些。”


    程丹音道:“可是你不该那样恶毒地诅咒他,你不知道他受过什么苦,他是……他是……”


    数番欲言又止,她最终还是不忍将那个残忍的真相道出。


    何况说了又如何?她的夫君对亲缘如此寡淡,从前牺牲了二郎,难道对三郎便会多些怜悯么?


    谢患知低低与她道:“我的心里也苦。”


    程丹音说:“很快就不苦了。”


    她端起琉璃酒盏:“此酒名醉长生,是药性极温和的毒酒,饮下后不会疼,夫君,你……饮了吧。”


    谢患知面露诧然,盯着她的手:“夫人,你到底是做什么来了?子望的大军就在云京外,我还没有穷途末路,只要你能为我拖延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就好……”


    程丹音眼泪滚落:“求你……放过他吧……”


    谢患知沉默不应。


    程丹音端着酒盏的手微微颤抖,她说:“子弑父有悖天伦,三郎也好,晋王也罢,我实不忍见他们走上这条路,倘若你执意要拉他们同堕地狱,那这杯酒,我愿代你饮下,然后在地狱等着与你们相聚。”


    她将酒杯往面前一送,堪堪碰到嘴唇时,却被谢患知牢牢扣住了手腕。


    他凝望着她的泪眼,声音冷沉:“你非要如此不可吗?”


    程丹音点点头:“非如此不可。”


    夫妻间默然僵持了许久。


    程丹音是个性格温婉、极好说话的人,夫妻数十载,谢患知极少见她有如此执拗的时候。


    上一次,是她不顾父兄的劝阻,执意要嫁给他时。


    “罢了,事已至此。”


    终于,谢患知苦笑了一下,从她手里夺过酒杯。


    他说:“难得你对我有所求,难得有机会遂你的意。”


    话音落,他遮袖仰面,将杯中酒饮尽,然后将琉璃酒盏与酒壶掀翻在地,看那橙金色的酒液渗入华美的地砖缝隙中。


    他双肩陡然一落,仿佛泄气,又仿佛是松气,再次靠进程丹音怀里,深深地揽着她。


    “丹娘?”


    “我在呢。”


    困意如潮水般涌上,他想再看她一眼,却只觉眼皮沉重地难以抬起,如滚珠般交战。


    “我乏得紧。”他说。


    程丹音抚摸着他的脸,低低道:“那就好好歇息。”


    他的呼吸逐渐变浅,握着她的手却越来越紧,骨节像枷锁一般牢牢锁着她的腕。


    最后,他模糊不清地问道:“倘若有来世,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再嫁给我?


    但这句话他终是没有问出口,面上浮出一丝自嘲的苦笑:“罢,不害你了。”


    紧握的手慢慢松力,在滑落垂下的那一瞬间,一滴清莹的泪水落在他闭合的眼睫上,又沿着绯红的眼尾滚落。


    当年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在漫天杏花雨里,恰与走出生药铺的程家娘子迎面撞见。


    往事开闸,泪如洪雨,程丹音伏在他身上,终于放声大哭。


    哭声穿透偏殿,传进候在正殿的众人耳中,与这恸哭一起的,还有那断断续续、仿佛风中呓语的回答。


    “我……愿意……再许此身……”


    ……


    *


    与此同时,云京城宣武门外。


    谢玄览身披朱衣玄甲立在马上,他身前是紧闭的城门,身后是气势汹汹的铁骑。


    在他与铁骑之间,还押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被绳索五花大绑着,嘴上也缚了封条,止不住地望风落泪。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寂静紧张的云京城楼上终于有了动静,几个军官模样的将士簇拥着一位身披戎装的女将出现在了城头垛口之间。


    谢玄览仰面对那女将道:“贵主殿下叫本帅好等,是战是降,尔等还没有商量出结果吗?”


    淳安公主厉声叱他:“谢玄览!你狼子野心,竟敢弃边事而窃国!枉本宫在父皇面前荐举你为帅,枉朝中臣僚押上名节为你作保,你如此不忠不义不知羞耻,就没有半分心虚和惭愧吗?”


    “心虚?惭愧?”


    谢玄览驭马在原地踏了两步,手中马鞭向后指着从萤,高声说道:


    “贵主殿下当众举荐我,以彰外举不避仇之朗朗胸怀,暗中却请圣旨杀我,又遣此小人入西州撺掇反我,这便是贵主所说的仁义?”


    淳安公主说:“信口雌黄!当日拟写圣旨时,朝中肱骨之臣皆在场,其中包括你父谢患知。大家看着圣旨写成押印,金绢朱字封你为西州统帅,怎会有假?本宫何曾请


    圣旨杀你?”


    谢玄览冷笑一声,取出圣旨抛给亲随:“念给贵主听听。”


    亲随高声宣读圣旨,其上的内容果然是要宣至渊取谢玄览而代之,即刻将他槛送云京问罪。


    淳安公主愣住了,她竟对此完全不知情!


    “倘若贵主无辜,”谢玄览说,“那便是这位钦使居心不良,篡改了圣旨,是不是?”


    淳安公主的目光落在从萤身上,隔着一箭之外的距离,只能看见她伶仃的身影,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姜从萤篡改圣旨……怎么可能呢?


    淳安公主微微向前倾身:“你疯了吗,旁人也许会害你,但她绝不会对不住你!”


    谢玄览说:“别打量我诸事不晓,姜钦使身为晋王妃,又为贵主效命,她心里只有贵主和朝廷,从未对我念过旧情。”


    他声音高亮,使站在城楼上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晰:


    “自姜钦使入西州军营以来,她一边逼我激进出战、榨取军功,一边又防我如防贼,趁我出战在外时打击我的亲随,抬举她所谓的朝廷忠臣。”


    “她每隔两三天就要写信给晋王,将营中军务事无巨细地报备,便是派往敌营的探子,也没人像她这样疑心!”


    “这样的钦使,坏我军气,乱我军心,又以谋反之罪陷我,我走投无路,只好拘押此人,亲自来云京问一问,她这样做,究竟是受人命令,还是出于私怨?”


    淳安公主心头十分茫然。


    她倒是听宣驸马提过,宣至渊从西州来信,暗示她举荐的这位钦差监军和谢玄览有勾结,似乎在为谢玄览拥兵自重助势。


    怎么今日到了谢玄览嘴里,却是完全相反的态度?听他话音里表露的愤怒,不像是装的。


    想了想,淳安公主朝他喊道:“你既已兵压城下,必反无疑,何必再纠结于这些小节,为难她这一个文人弱客?速速将她放了,你要打,本宫与你血战奉陪便是!”


    谢玄览却说:“你们一个两个总是这样误会我,我从未打算造反。”


    城头众人闻言都气乐了,带数万精骑锁云京,不是为了造反,难道是来赶庙会吗?


    淳安公主:“好轻飘飘一句话,你可知你父谢患知已纠集乱臣在内接应你,此时只怕已攻入皇宫,逼取传位诏书了。”


    谢玄览说:“那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听你的意思,还有不答应的余地?”


    “不错,”谢玄览说,“我此行不为谋反,我对当皇帝当太子都不感兴趣,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亲自入京为自己讨个公道罢了。”


    他顿了顿,又问一遍:“还请贵主明确答复,姜钦使在西州之行径,究竟是出自她的私怨,还是出自贵主授意。”


    “若是她私怨,我就地将她斩首,立马撤兵回西州,专心对敌,静候朝廷派一位公正的新监军。”


    淳安公主问:“若不是她私怨呢?”


    谢玄览说:“那就冤有头债有主,请贵主出来将她换回去,我杀了你,就不会杀她了。”


    “究竟是谁的罪责,究竟要谁活……如何,贵主殿下,想清楚了吗?”


    第129章 质问


    “当然是她自作主张,殿下怎会下这样的旨!”


    “乱臣贼子,其心可诛,殿下千万莫要着他的道!”


    “岂有君向臣认罪受戮的道理……”


    谢玄览话音甫落下,城楼之上,围在贵主身边的臣僚们立刻喧闹起来,讥讽谢玄览痴心妄想。他们下意识,且理所当然地认为,贵主绝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无足轻重的幕僚。


    淳安公主沉默不语。


    只有甘久忧心忡忡,紧张地望着她:“殿下千万三思……”


    淳安公主转头对她说:“甘久,你跟在本宫身边十多年了,本宫了解你,你却不了解本宫。”


    甘久说:“公主是主,是君,做臣子的只需仰望和遵从,不敢擅自揣度。”


    淳安公主苦笑了一笑:“我的父亲在宫中遭奸臣为难,我不能救,我的挚友遭人挟持,我也不能救,这样的主君,有何仰望与追随的必要?何况这一切……”


    她闭了闭眼,将一口气深深沉入胸腔,然后在诸臣僚将军的注视下,突然拔高声音向下喊道:


    “姜从萤所为,的确受本宫驭使,并非她自己的心意!冤有头债有主,本宫与你交换就是!”


    此话一落,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可!”


    “万万不可!”


    “殿下糊涂啊!”


    面对跪了一地的臣僚,以及扑到面前来抱着腿不肯撒手的甘久,淳安公主冷静劝告道:


    “倘若我是守城的将军,今日必定力竭死战,至亲受胁而不移志。可我并非将军,我是大周的公主,我的本分是庇佑自己的子民,包括百姓、尔等,以及姜从萤。为将者不可失激勇,为君者不可失仁义,她奉的是本宫的旨,那么本宫就不该让她替本宫来承受无妄之灾。”


    她斥退众人,扒开甘久,转身要走下城楼。


    甘久在身后凄声喊道:“殿下所言冠冕堂皇,倘若那人不是姜从萤,殿下也会如此任性吗?难道殿下敢说自己没有私心?”


    淳安公主脚步微顿,默然片刻后说:“有。”


    “本宫的私心便是……倘若我不是公主,我愿士为知己者死。”


    眼见着淳安公主转身下城楼,谢玄览驭住缰绳的手慢慢松开。


    心里也悄悄松了口气,心说,到底是与前世不一样了。


    没有错看她。


    他翻身下马,走到从萤面前,解开缠在她嘴上的布条,见她满面泪痕,眼是肿的,脸是花的,竟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他抬手给她擦泪,袖甲却将人的皮肤蹭得生疼,无奈只好放弃。


    “别哭了,”他说,“这些天一直没同你好好说话,临别在即,露个笑模样给我瞧瞧,或者叮嘱我些什么。”


    从萤方才一直没能说话,此时开口,嗓音却是哑的,仿佛喉中梗着咽不下的痛楚和委屈。她止不住落泪道:“你有这么大的主意,我还能叮嘱你什么?黄泉路上走好吗?”


    谢玄览闻言便笑了:“那也不错。”


    从萤气得扬起手掌,落下时却终归不忍心,向旁边一侧,打在他坚硬的肩甲上,震得她自己一阵彻骨的疼。


    “阿萤,好阿萤……”谢玄览低声叹息。


    哭也好,打人也罢,都是看一眼少一眼。谢玄览很想将她抱进怀里好好说几句话,可是当着数万精骑与城头重臣的面,他不敢这样做,他眼下最要紧的是同她撇清关系。


    的确是有些遗憾。


    可是这样的遗憾,总好过害了她。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其实明白我的心意,是不是?”


    从萤急声道:“单我明白有什么用?若是全天下都认为你谋反,你依然还是死路一条!”


    谢玄览含笑轻巧道:“这不是还有你吗,贵主既然敢舍命选你,这天下合该是她的。将来你辅佐她,她重用你,掌翰林、入馆阁、作辅作宰,青史之笔握在你手里,我究竟是谋反还是另有苦衷,难道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翻驳的事吗?”


    从萤冷冷道:“身后名有什么用,若你死了,我绝不独——”


    “活”字尚未出口,被谢玄览一把捂住嘴。


    他手中动作利落,重新用布条把从萤的嘴缠上。


    他说:“晋王知道得多伤心,他找你找得不容易,你忍心再抛下他吗?”


    从萤眼眶通红地瞪他,嘴里呜呜了两声。


    谢玄览含笑点头:“不错,我一向如此有正宫气度。”


    紧闭的宣武城门在眼前缓慢打开,淳安公主一人一马走出来,在她身后远远缀行着几位将军,还有满面焦灼的甘久。


    公主在一丈之外的距离翻身下马,朝谢玄览扬起下颌:“本宫来了,谢三公子可说话算话?”


    “当然。”


    谢玄览扛起被绑成粽子的从萤搭在马背上,见她拼尽力气扭来扭去,不肯配合,只好取来绳子将她绑牢。


    然后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去吧,慢些走。”


    从萤话也说不出,动也动不得,眼睁睁与谢玄览擦肩而过、与淳安公主擦肩而过,朝着云京宣武门的方向,却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直到那匹马消失在宣武门后,谢玄览收起马鞭,抬手下令道:“所有人,卸甲!”


    军令如潮水般向身后精骑扩散,霎时只听得一片整齐的咔嚓响动,数万将士同时作出收刃、下马、摘盔的动作,其气势如银龙敛爪、鲲鹏收翼,令观者不由得心头一寒。


    虎狼般的精骑,倘若在谢玄览这样奇诡将才的带领下,不消一天一夜,就能攻下云京,屠遍朝堂。


    淳安公主仿佛已经看见了皇位易主,不甘心地闭了闭眼。


    她说:“去年,谢三公子请本宫出兵鬼哭嶂时,曾应过本宫一件事。”


    谢玄览想了想:“怎么,你是想叫我饶你性命?”


    淳安公主摇头道:“你们父子占据云京,西州若无人守,只怕西鞑趁机来犯,除你之外,最合适的西州统帅便是宣向翎,我要你留他性命,让他守西州。”


    闻言,谢玄览冷笑了两声:“我留着他性命,等他来报仇吗?”


    淳安公主道:“他不会的,本宫死了,他回归西州,于他才是解脱。”


    他二人的事,谢玄览曾在与宣至渊的闲聊中闻得一二,心说这也是一对看似无情却有情的怨侣,只是他自己沦落至此,哪还有余力同情旁人?


    他不置可否,却说:“我有些事,想让殿下知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主可敢与我前往玄都观一叙?”


    淳安公主点点头:“好。”


    于是二人撇下两边对峙的骑兵与控弦手,各自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往玄都观的方向去了。


    *


    “玄都观?谢三到底想干什么?”


    皇宫里尚是一片狼藉,凤启帝顾不得清理叛臣乱党,焦急地询问淳安公主的去向。


    甘久伏地哭诉道:“公主本不必陷此险境,是为了换回姜从萤才落在谢玄览手里,那谢氏反贼与公主积怨颇深,只怕公主此去,恐难活命!”


    凤启帝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站在晋王身边的姜从萤。


    晋王气定神闲将从萤往身后一护,纠正道:“不是为了姜从萤,是为了晋王妃。”


    他虚弱地咳了几声,病弱得仿佛随时会昏厥,然而所有人望向他的目光都是慎重里带着隐约的畏惧,毕竟他手握禁军与二十四卫,眼下整座宫廷都在他的御下,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做螳螂身后的黄雀,将满殿的人都杀了,自己登基。


    所以晋王的话也说得很不客气:“她若不救孤的王妃,孤凭什么替她对抗谢患知?这是孤与堂姐的交换,甘久,你把祸水往王妃身上引,是真不想让公主活了吗?”


    他语调徐缓,然而其中的威胁意味却听得众人心底嗖嗖泛凉。


    凤启帝脸色不善,斥她道:“蠢钝如猪的东西,还不快退下!”


    甘久抖了抖,应声是,连忙躬身离开。


    从萤这才上前,将谢玄览在两军阵前的喊话复述给凤启帝听:“他说此行来云京不是为了造反,只是不忿朝廷一边要他血战杀敌,一边又谋他性命,寒了将士们的心。他说冤有头债有主,只消将真正的罪魁祸首斩了,泻他这口恶气,他便带兵返回西州,听候朝廷发落。”


    她意有所指地望了凤启帝一眼:“公主殿下承认,发圣旨要暗中制裁他,是自己所为。”


    果然,凤启帝听了这话,脸色十分难看,顿时更显苍老之态。


    他默然片刻,起身说道:“此事淳安并不知情,是寡人之过也。”


    甘久退下后,余下殿中众人都是人精,闻此言都低下了头,默然不敢答话。


    唯有晋王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与凤启帝对视。


    凤启帝带着几分商量的口气对他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朕欲前往玄都观,将淳安换回来,汝玉,你觉得如何?”


    晋王微一颔首:“臣愿护送陛下前去。”


    他转身去整备军队,从萤连忙跟上,无人处扯住他的袖子:“带我同去。”


    晋王望着她:“方才你同他说,他若死了,你也不要独活,是真的吗?”


    从萤当即脸色一变:“你……怎么会知道?”


    “我亲耳听见。”


    晋王向她靠近一步,从萤下意识后退,脊背贴在冰凉的红漆盘龙柱上,远远望去,二人姿态亲密,仿佛在痴缠地诉说情话。


    晋王的确也容色柔和,只是一双眼睛阒黑幽沉,如隐藏巨浪的古井,阴云翻涌的长夜。


    温声细语地问她:“你要随他去殉情,是将我置于何地,嗯?”


    从萤心虚非常,哑口无言,落下睫毛,沉默了。


    她能怎么办呢,当时情势紧急,她感觉到谢玄览的死志,实在是太害怕他出事,除了生死相随的威胁,她不知道该如何挽留他。


    虽然这的确不是一句谎言。


    “我问你,将我置于何地?说话!”晋王的声音沉了几分。


    从萤心中忽然一动,她说给三郎的话,晋王能知晓,那她说给晋王的话呢,三郎是否也能听见?


    思及此,她蓦然抬眼,提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对晋王说道:“不错,我的确打算与他同生共死,他若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她盼着谢玄览能听见这话,一举一动会有所顾忌,给自己留条退路。


    只是这话对晋王是否太……


    手臂蓦然一疼,是晋王攥着她,骤然失了力道。


    方才他眼中欲燃的怒火好像陡然被一盆冷雨浇熄,光彩暗了下去,灰败如纸烬。


    他冷冷笑了一声,仿佛讥讽,又仿佛自嘲,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晋王妃,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从萤与他对视,语气哀婉:“那你呢?可还记得他就是你,你与他本是一人,救他就是救你自己……”


    晋王神情冷漠,不为所动,他说:“就是因为这个,我对你们两个都纵容得太过了,让你在他身边食髓知味,越陷越深,眼睁睁看你们做对不顾死活的野鸳鸯。”


    “我不该在知道你敢为他假传圣旨后还继续纵容你,不该心软放你去西州……不,应该更早一些,早在我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就先活剐了他。”


    他语气里的隐约恨意令从萤心中一凉:“殿下,你打算做什么?”


    晋王不答,松开她转身就走,继续去调集禁军与二十四卫中的精锐,安排天子驾舆。


    从萤不肯放弃纠缠他,要跟他一起去,晋王甩开她的手,喊了一声:“陈章陈成!”


    兄弟二人飘然而至,一前一后挡住了从萤的去路。


    晋王看也不看她,吩咐这二人:“将她带回晋王府看管。”


    陈章陈成:“是!”


    二人头一回见晋王如此暴怒,不敢擅自揣度其间曲折,连忙将从萤押回晋王府看管。


    回去的路上遇见紫苏,从萤这才知道谢相已服毒酒伏诛的事。


    紫苏拍着胸口感慨道:“本来晋王殿下要亲自动手,我第一次见殿下要亲手杀人,他那样子实在有些可怕……”


    紫苏的本意是劝从萤别在这时候招惹晋王,不料从萤听罢霎时脸色煞白。


    “你说他竟要亲自对谢相动手……”


    紫苏点头说是。


    从萤心口凉飕飕的。


    她心想,上一世他疯成那样,尚留一寸底线不曾弑父,如今他连一点天谴人怒的顾忌也没有了,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越想心中越崩溃,她突然起身撞向马车车厢反锁的门,将紫苏和陈章陈成都吓了一跳。她伸手拔出紫苏腰间的匕首,恶狠狠抵在自己颈间,锋利的刀刃瞬间见血,吓得紫苏尖叫起来,腿一软就要给她跪下。


    急迫到极致,从萤的态度反而显得冷静:“立刻抄小路送我去玄都观,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


    无赖,但是好用——


    作者有话说:正文即将完结,预告一下


    第130章 孽缘


    乌桕树上的诗牌丁丁当当,乌桕树下站着两个仰望的人。


    “……这是她死去的地方,也是她埋骨十五年的地方。”


    谢玄览的声音平澈悠远,抚摸着树干的粗砺纹路,将梦里反复折磨他的往事,说给淳安公主听。


    见淳安公主怔然不语,不知是出于震惊还是伤怀的缘故,谢玄览笑了笑道:“公主变了,但是阿萤没变。”


    她不再视阿萤如仇雠,但阿萤仍然如前世般固执,要为他飞蛾扑火,轻舍己身。


    谢玄览叹息道:“这不是她的错,谁不爱她情深义重,这是我的罪责,我不该将她拖进谢氏的泥潭里,可我回想这一生,又确然不知该怎么办,难道重来一遍,我便能舍下她吗?这件事也许比重来本身还困难。”


    他的话有些多,似乎并不在乎倾听者是谁,只是心里装得太满,想随便对着什么木头桩子抱怨几句。


    本该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情境下,淳安公主却难


    得心平气和地听他说话。


    听罢她似有所悟:“所以你带兵杀到云京,既不是为了造反,也不是为了你口中所说要讨个公道。”


    谢玄览轻笑:“难道我是吃饱了撑的?”


    淳安公主说:“你是不放心她……准确地说,你是不放心本宫。”


    不确定她是否还会如前世一样伤害从萤,不放心她是否堪为仁主明君。


    或许她通过了他的试探,所以谢玄览会带她来此地,告诉她那些缥缈唏嘘的梦里事。


    一时间,淳安公主心里不成滋味:“兵者国之重器,还有你自己的性命,竟然如此视同儿戏,你不必埋怨从萤,我看你也没有理智多少,事到如今,你可为自己想好退路了?”


    谢玄览似乎有些讶异:“公主希望我有退路?”


    淳安公主沉默了一瞬。


    她尚不知谢相已伏诛之事,于公而论,当然是谢玄览败了更好,让谢相在云京内失去倚恃,可是于私而言,她不敢想从萤会多么伤心。


    前世已致她伤心,这一世实在是……


    风声似乎变大了,树上木牌相撞如金戈铁马声动,谢玄览低眉听了片刻,说:来接公主的人到了,公主请自去,我就不送了。”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只觉得仿佛做梦一般,千方百计将她弄来,只说了几句话就要放她走吗?


    真的不再挣扎一下了吗?


    见她愣着,谢玄览想起一物,摘下腰间的虎符抛给她:“我麾下将士视军令如山,并非罪过,还请公主不要为难他们。”


    淳安公主点点头:“好。”


    乌桕树所在的后山山坡上地势较高,站在石边远眺,能望见有军队正在锁山。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谢玄览!”


    谢玄览和淳安公主一齐回头,见从萤正气喘吁吁地抄小路跑上来,不由得相望一眼,都脸色微变。


    谢玄览飞快低声道:“公主帮我拦住她!”


    从萤跑到他面前,顾不得喘息:“放了殿下,趁着小路还没被封上,你现在就走,走啊!”


    无论她如何推搡,拖拽,谢玄览屹然不动,他说:“我是乱臣贼子,还能到哪里去?”


    从萤急声:“自然是先保住性命再说,等天子到了眼前,你就真的没有退路了!快走啊!”


    谢玄览问她:“你真要不顾自己的身份,当着公主的面放我走吗?以后你心里时时牵挂一个流落在外的反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重新勾结在一起,阿萤,你觉得这样的情况下,你与公主还能做无隙的君臣吗?你还打算在朝堂立足吗?”


    从萤崩溃落泪道:“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她并不将她自己的性命看得第一珍重,有许多其他东西排在这前面,譬如情意恩义。可是对待谢玄览的性命时,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出于愧疚,从萤始终没有与淳安公主对视,但她挡在公主与谢玄览之间,摆明了要偏袒谢玄览。


    这令三人几乎同时想到了前世发生的事。


    分明已经改变了这样的厄运,分明大好的前途就在眼前,只需等待尘埃落定,她为什么要如此固执!


    谢玄览的声音瞬间染上怒意:“姜从萤!谁要你多管闲事!”


    他拽着从萤往来时的方向,要赶她走,不惜说出伤人心的狠话,眼见二人争执不休,而山下的禁军渐渐围拢,淳安公主终于出声了。


    她说:“前世发生的遗憾,本宫也不想再重见一次,事已至此,一起走吧,先下山再说。”


    从萤闻言,蓦然抬起泪眼,望着淳安公主:“殿下,你……认真的吗?”


    淳安点点头:“事急从权,我与你的账,过后再算。”


    既然淳安公主作出了决断,谢玄览一人难敌四拳,只好听这两人的示下,沿隐秘的小径往玄都观的方向走,打算经由玄都观西观侧门下山。


    路虽逼仄,从萤却紧紧执者谢玄览的手,生怕他反悔甩下她。


    可她精神紧张地注意着身前身后的动静,没有发现谢玄览从怀中取出了那半面照世宝鉴,紧紧握在手里,铜镜边缘割伤了他的掌心,鲜血沾染了铜镜,古旧的铜镜瞬间折射出一抹亮光。


    从萤对玄都观的路很熟,探头见四下无人,迅速带身后二人往西观三清殿去。


    “西侧门就在三清殿里三清神像后,过一座小跨院——”


    她一边反复盘算着下山的路,一边抬腿迈进了三清神殿。


    神殿深廓,日光不能照彻,刚走进来时眼前昏黑,需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三清殿内陈设,这时候从萤抬起头,却见三清神像前站着一个人影。


    负手背对着神像,面向他们三人。


    待看清那人的脸,从萤霎时脸色苍白。


    是晋王。


    晋王向前一步,她便向后一步,却仍紧张的护着身后二人,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于是晋王笑了,那是一种温和却森凉的笑,并非示好、并非安抚,倒像是某种忍无可忍,弦丝绷断的征兆。


    他先开口对从萤说道:“果然孽根不除,孽缘难尽,阿萤,看来不把事情做到绝境,你是不肯安心的。”


    话音落,他抬起手,三人这才看清他手里握着一把精巧的弓弩,箭刃对准了谢玄览。


    淳安公主被这一幕惊到了,她以为晋王与谢玄览之间是夺妻之恨,正想着是否该出言转圜劝和,却听从萤目眦欲裂冲他喊道:“你疯了吗?他若死了,你也活不了!”


    晋王勾了勾嘴角,不为所动。


    他的目光转向淳安公主,对她说:“今日是晋王手刃逆贼,是姜从萤救下公主,公主以为然否?”


    淳安公主心中不忍:“非要如此吗?”


    “不然等着看姜从萤弃了大好前程不顾,与谢氏反贼亡命天涯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公主殿下,我家阿萤,就托付与你了。”


    从萤挡在谢玄览身前不肯让步,然而望着那箭刃的目光已濒临崩溃,哀泣地恳求他:“三郎,我求求你,我们一定会有别的办法,我愿意听你的话,我们——”


    话未说完,后颈却猛得受了一记闷痛。


    她的意识当即陷入昏沉,身体软软地向后仰倒,落进谢玄览怀中时,犹不甘心地挥了下手,似乎潜意识里仍然想要抓住什么。


    谢玄览扶着她,目光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停了一会儿,薄抿的嘴角浮起一抹浅浅的苦笑:“你明知她是执拗的性子,何必再费这些口舌,徒惹伤心罢了。”


    谢玄览将昏厥的从萤交予淳安公主扶好,摘下了肩甲,缓步走向晋王。


    三清殿外有整齐的脚步声、兵甲碰撞声逼近,迅速将殿前的场院围拢,正中又分出一条路,几个首领警惕戒备地护着凤启帝走进院中。


    “阿澧!”凤启帝远远看到了退在一旁,神情焦灼的淳安公主。


    也看到了在三清神像下对峙的晋王和谢玄览。


    他心里提着的气一松又一紧,松气是因为谢玄览尚未来得及对公主动手,而他现在仅有孤身一人,不似兵临城下时难以对付。紧张则是因为他距离淳安公主太近了,只怕稍有异动,万一逼急了他,他会让公主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因此凤启帝不敢再向前,停在三清殿门前高声道:“传往西州的旨意,是朕一个人的主意,与淳安无关,是朕猜忌边将,才造成今天的局面!谢玄览,只要你现在迷途知返,放了人质,朕答应放你回西州,再不计较此事!”


    谢玄览闻言却并未回头,只笑了笑,不知是自嘲还是释然。


    他对晋王道:“还不动手,不嫌吵吗?”


    晋王点点头,向上抬高了一寸弩机,嘴唇微微一动:“一路走好。”


    谢玄览说:“你也是。”


    话音落,箭矢射出。


    此时日影西移,日光斜斜入殿,正照在谢玄览脚下。


    三清殿里的淳安公主,外面的凤启帝,以及一众禁军将领,亲眼看着那箭矢飞刺进谢玄览的胸口,发出“噗嗤”一声闷响


    ,赤红色的箭尖从他后背穿透出来。


    谢玄览身形猛得僵滞,喷出了一口鲜血,接着便双膝弯折,慢慢支跪在地上。


    疼……


    穿心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谢玄览心想,前世她受过这样的疼,为何今生还不肯长教训,要不顾一切地护着他呢……


    算来都是孽缘。


    眼前开始变得朦胧昏暗,谢玄览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头,望向被淳安公主扶在怀里的从萤。到了这时候,才敢放纵心里的不舍,目光放肆地在她脸上流连。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罢了。


    ……


    直待谢玄览扑落在地,彻底没了气息,凤启帝才带着禁军首领快步踏入三清殿中,有人上前去查看谢玄览的情形,有人保护公主,要昏迷的晋王妃从她怀里接过去。


    谢玄览下手不重,从萤便是这时候醒来的。


    她目光平视之处未见到谢玄览,为此稍显迷茫,却在这时与晋王对视,正要出言询问,却见他朝自己笑了笑。


    然后他那一向淡白无血色的唇间突然一股一股地涌出血液,先是赤红色,渐渐转为浓黑。


    容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败,本就稀薄的气血淡去,先转为惨白,又慢慢变成一种可怖的尸青色,慢慢倒在地上的血泊里。


    从萤这才看见已经死透了的谢玄览。


    两具躯壳倒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鲜艳的血、浓深的血也淌在一处,汩汩有声。


    从萤望着这一幕,一时间仿佛所有感觉都被抽离,她想呼喊,发不出声音,想上前,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似乎有人在叫她,在摇晃她,可是,可是……


    她的眼中只剩下了茫茫的一片血色——


    作者有话说:错估了一点点进度但没有很多,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正文完结,不会等很久的,大家有想看的番外可以提一下呀,会酌情考虑~[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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