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正文完结
    “……一个人在雪里走太久,会双目灼伤,只能看见雪色,此为雪盲症,倒是与姜娘子的症状有些像。”
    “眼疾尚在其次,只怕她继续怔忡神游,魂不附体,久而损害性命。”
    “公主殿下真是给咱们出了个难题,到底是该保守医治,还是下猛药?”
    “去问问张医正吧。”
    “长公主动了胎气,张医正走不脱……”
    从萤僵卧在病榻里,听得屏风外的一众太医嗡嗡讨论。
    有时候他们的声音会消失,是有人来看她,握着她的手说些劝慰的话,或是高高低低地啜泣,哭得她心烦。
    她也想哭,可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不知昼夜流转了几回,她听见了一个熟人的声音,眼皮猛得跳了跳。
    “我已发过誓愿不管红尘事,可你救过玄都观那么多姑娘,我欠你人情,只好破了这清规。”
    绛霞冠主清凉的手握了她一握,然后在她掌心里塞了一封信。
    “这是谢玄览托我捎给你的。”
    闻言,从萤搁在身侧的手抽动了一下,茫然没有落处的目光里涌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绛霞冠主说:“他道十五年太久,不忍你熬此辛苦,所以以月代年,约你十五个月后相见。”
    从萤撑着沙哑的嗓音颤颤道:“可我是亲眼看着他入棺……怎么可能……他仍恨我骗他,所以特意以牙还牙……报复我吗……”
    她曾扑在血泊里,确认过二人都没了气息。
    晋王身份尊贵,请回云京入殓,谢玄览的尸身却被匆匆赶来的太霄道人拦下了。
    那太霄道人一副贼眉贼眼的模样,讨好笑道:“此人生前煞气太重,需得多打醮几回才能入土,否则化为疫怪魂煞,搅得世道不宁。”
    那时从萤失了神,没有作主,谢玄览的尸身就这样被交了出去。
    现在想来,那牛鼻子老道虽然不靠谱,毕竟是绛霞冠主的师兄。从萤心里生出不敢相信却又不愿忽视的念头,她攥住冠主的衣角,想问又害怕是妄想:“他……他……他真的……”
    冠主并未给她明确的答案,只是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起身飘然离去了。
    从萤心中忐忑不安,期冀里又杂着隐忧,不敢放肆欢喜,拼尽力气撑持起身,拍打病榻:“药……”
    汤药入口,仿佛血腥气在嘴里化开,咽下这一碗汤,却有大半碗都被她呕吐出来。她固执的脾气又犯了,叫人再端一碗,喝了仍吐,吐罢继续喝。
    折腾了三五天,从萤终于恢复了些力气,有了下榻走动的精神。
    然而眼睛未有好转的迹象,无论白天黑夜,看什么都是一片朦胧的血雾。
    淳安公主怕旁人提及晋王或谢玄览,伤她的心,所以关着她静养,不让外人打搅。但还是有一件事,也许是实在走投无路,闹到了从萤面前。
    这件事是紫苏告诉她的。
    “负责抄检谢府的人是卫霁,他故意为难,要谢妙洙从狗洞钻出去,否则就杀她的婢女,谢妙洙钻了,他仍不放人,又要她自□□过。”
    从萤慢慢蹙起眉:“谢相和三郎都不在了,依六娘的脾气,恐怕不会容忍他……”
    紫苏说:“你猜得不错,谢妙洙拿匕首刺了卫霁,眼下卫霁生死不知,谢妙洙被押进了大理寺监牢,恐怕不会善了。从前三公子待我有恩,我倒是想帮六娘求情,但我在公主面前哪有卫音儿亲近,所以只好来告诉你。”
    从萤听罢说道:“我去看看她。”
    她强撑起精神更衣梳洗,经由紫苏搀扶,去大理寺监牢见谢妙洙。
    谢妙洙犟了两句不要她管,从萤叹息一声,还没说什么,谢妙洙自己先委屈地哭起来,忽然又狗皮膏药一样扑在从萤怀里说:“我想我三哥了,三哥再也不会来帮我出气了……”
    从萤鼻梁一酸,轻轻拍她的肩膀:“还有你三嫂呢。”
    她以晋王妃的身份强行将谢妙洙带出监牢,送到从前的集素苑安置,派人去给谢夫人报信,然后到公主府拜见淳安公主。
    她向公主陈述其间曲折,想要为谢妙洙求情,公主并没有认真听,只是盯着她打量。
    “阿萤,你终于能打起点精神了。”
    从萤微微一顿,应道:“勉强罢了。”
    “眼睛呢,还是看不见?”
    从萤摇头。
    公主说:“晋王遗嘱中,已将他的一切权柄都交予你,既然陛下也准了,像这种洗冤断狱的小事,不必来问我准否,你自己处置便好。”
    “可音儿那边……”
    “她不会怪罪你,但她也不会放过谢妙洙。”
    公主顿了顿:“所以,你想护着谢妙洙,就不能只护她一回,要长长久久地护着她,知道吗?”
    待从萤离去后,淳安公主陷入了沉思,恰好此时太仪女学的暂代掌仪薛露微前来请见。
    聊完庶务,公主对薛露微讲起这件事,自行感慨道:“也许本宫之前的法子错了,从萤她不应该被娇养,免得她一心沉溺伤怀,反而走不出来,该找些别的事情,让她牵挂,让她放不下。”
    她交代了薛露微一些事,隔了几天,薛露微就以求教的名义去探望从萤。
    薛露微表现得很焦急:“阿萤,出事了,近来有许多朝臣联合上书,请求皇上取缔太仪女学,或者将女学收归国子监辖下,同时罢黜所有女师,让翰林院里那些酸儒代为教导。”
    从萤连忙问:“他们为何突然发难?”
    薛露微:“表面原因是许多太仪学生不肯再屈从父母的意思婚嫁,实际上,这些朝臣是冲公主来的。”
    “为殿下加封镇国公主一事?”
    “正是。”薛露微说:“镇国公主距离储君只差一封号,这些朝臣怕公主将来登基后大肆提拔太仪门生,挤占他们的位置。”
    从萤陷入了沉思:“虽然可以理解,但他们也太心急了。”
    薛露微长吁短叹地握住她的手:“阿萤,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从萤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没事,我会帮你。”
    太仪是她的心血,公主是她的主君,从萤绝不会眼睁睁见这一生的事业遭旁人肆意践踏。
    得了她的允诺,薛露微十分高兴:“那你千万要养好身体,我这就去告诉殿下这个好消息!”
    于是接下来这段日子,从萤再没有时间躺在病榻里伤春悲秋,就连针灸喝药的时候,也要听几位女官轮流给她读抄录来的朝臣奏章,然后一一口述辩驳,请人抄录。
    公主不知出于何种考量,竟然将甘久指派到从萤身边来听候调遣。
    才过了半个月,从萤就被甘久蠢得头疼。她在从萤身边基本只有三句话:这什么,为什么,凭什么。凡是从萤提出的观点,她势必要发表一番相反的见解,凡是从萤叮嘱她的事,她多少都得漏点马脚。
    若非此事关切公主的践祚大事,从萤都怀疑她是不是故意在找茬。
    这么蠢的幕僚在公主身边做第一女官,时时给公主献计,从萤实在是不放心,因此她对公主的事愈发上心,几乎全天的心思都扑在了这上面。
    事实上,甘久就是故意的。
    她见从萤忙得焦头烂额,得意地去找淳安公主撒娇:“还是殿下待我好,为了让我出这口气,特意让我去给她裹乱,只是欺负一个瞎子,臣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公主笑而不言。
    从萤曾两度带领太仪女学赢下清谈论辩,有她做主心骨,太仪中彷徨低沉的氛围一荡而清。太仪的学生们效仿先贤,三五成群地到地方州县游学,一方面是为了暂避朝中风头,另一方面也是在扩散公主的影响,维护太仪的名声。
    而庙堂上成了从萤的主战之地。
    她一面召集忠于公主的御史,教他们如何在朝堂上反驳不利于公主的言论,一面动用晋王留给她的权力,背地里使些分而化之的政客手段。
    比如对同样上书弹劾的御史,有的升迁有的外放,使其互视不平。
    对联姻维系的同盟世家,则派人探听辛密,大肆挑拨。
    这些手段说来都不甚光彩,胜在效果拔群,到了十月底,云京第一场雪落下时,朝堂上反对淳安公主的声音也渐渐湮息了。
    “下雪了!下雪了!”
    从禾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捏出一个结结实实的雪团子,捧进来塞给从萤:“阿姐,你摸摸看。”
    “很凉。”从萤笑了笑:“外面很漂亮吧?”
    她温和的神情里似有几许怅然,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别的什么。
    淳安公主——昨日已加封镇国公主,享储君尊荣,如今正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小几为她斟茶。她将雪团子弄走,换了一盏热茶给她,微有些叹息道:“转眼已经半年了。”
    从萤心中默默地想,还有九个月要熬。
    她心里虽怀着希冀,却不敢盼着日子过得太快,只怕熬穿这九个月,最后连灰烬里一点火星似的希望也不剩了。
    公主说:“我原想提你做公主府詹事,可太多人拿你的眼睛说事,如今你且委屈做个舍人,待年后我派人去寻访张医正的老师,那位据说是张仲景的后人,快些给你治好眼睛,你也能快些入朝经事。”
    从萤向她道谢:“让殿下为我费心了。”
    她的态度淡淡的,并没有多少渴望的心情,似乎复明于她而言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的这番反应让公主心中一紧。
    是啊,如今东宫之争已大局将定,年前程丹音带着谢妙洙来辞行,离开云京回陈郡去了,宣德长公主诞下麟儿,承晋王爵,晋王府里悲痛的气氛也渐渐消失。
    一切令从萤挂怀担忧之事,都在慢慢变好,只有她自己,似乎停留在玄都观的血泊里,未曾向前迈出过一步。
    从萤饮了口茶,说道:“倒是有一件事,须请殿下恩准。”
    公主打起了精神:“你说。”
    “阿禾长大了,我想让她到西州去,从百夫长开始做起,也好有人帮公主盯着宣驸马,西州的军权不能总握在旁人手里,将来若她有造化,也许能帮公主收回来。”
    公主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
    从萤说的这番话本身没错,可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却隐隐有种安排身后事的不妙感觉。
    公主沉吟后说道:“阿萤,你书读得多,‘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这里头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谢玄览当初带兵围逼云京,并不是为造反,可他真正的意图,随着他的死亡,也无人在乎了。
    “你自己软弱便罢了,难道他的身后名你也不在乎吗?若你不肯为他执笔书史,只怕他永生永世都要被钉成叛臣贼子。”公主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另一件从萤必然会在乎的事。
    从萤怔然,而后笑了笑:“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担心。”
    想到公主这段时日忙得焦头烂额,却还要时时关注她的状态,从萤觉得心里暖融融地塌陷了一处。
    她摩挲着伸出手,握住了公主的手:“我安排好这些,只是为了好好养病,治疗我的眼睛。”
    想了想,又向她保证道:“就算绛霞冠主是在骗我,就算他永远都不会回来,我也不会自寻短见,我会好好活着。”
    毕竟她的性命,不止承载着她自己的悲喜,是谢玄览用他的命换来的,是公主千方百计庇佑的。
    她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我会好好活着。”
    即使是活得并不痛快,永远沉没在他的血色里。
    *
    冬去春来,秋接残夏。
    十五月之约已至。
    玄都观里没有传来任何动静,绛霞冠主不知其踪。
    从萤仍如往常一般温和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然而她身边知晓此事的人,譬如振国公主、紫苏等,一个个都紧张死了,既要在从萤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又要警惕着千万别说错话。
    集素苑里气氛有些诡异的压抑。
    唯有一人十分开心,那便是登门提亲的杜如磐。
    他站在从萤面前,虽然明知她看不见,仍端正作了一揖,声音里抑制不住激动之情,对她说道:
    “上个月太仪清谈会,我有幸也去旁听,她们谈起女子改嫁之事,当与男子续娶一般宽容。我想着姜娘子是公主倚重之臣,又是天下女郎尊仰,若能率先以晋王妃之旧尊改嫁,必然能给天下女子做个表率。所以,所以……”
    他所以了半天,见从萤只是微微笑着,鼓起勇气道:“所以我想问问姜娘子,可愿弃沉舟病树,与我结为夫妻?”
    从萤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杜如磐说:“已是七月廿六。”
    昨日已过了十五月之约了。从萤心里静静地想。
    杜如磐本已做好碰壁的准备,不料半晌过后,从萤却点头说:“好,我答应你,三日之后你来提亲。”
    杜如磐怔愣过后狂喜,飘飘忽忽地回家去打点提亲一应聘礼。
    此事迅速传开了。
    公主惊讶,紫苏惊恐,纷纷来劝她:“你若真要成婚,天下大好男儿多的是,何必要选他?杜如磐毕竟小家子气了些。”
    从萤摇头道:“不必,就他最合适。”
    究竟是什么最合适,从萤没有明说,旁人也不敢多问。
    这消息传了三天,很快传到了玄都观去。
    三天之后,杜如磐果然抬着大箱小箱的聘礼前来提亲。但因准备的时间比较仓促,箱笼之间规格不一致,租借的马车也没有提前加固,车队在路上走着走着,箱子莫名其妙都散了,贵重的金银珠宝、名画古籍沿路丢了一地,杜如磐发现后,连忙沿路回去捡,与拾了东西的行人一一讨还。
    就这样误了吉时。
    从萤也不着急,坐在花厅里画一幅画。
    她的眼睛仍然盲着,张仲景的后人来看过,说她这是心病。
    既然是心病,那就随遇而安吧。
    虽然看不见,但她下笔并没有乱飞,仍然很有章法,须臾便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抱着刀倚在木樨树旁。
    “紫苏,紫苏,帮
    我调些朱墨来。”从萤喊道。
    好一会儿没人答应,从萤也不强求,心想:那便勉强用黑墨吧。
    她正要落笔,却有一只手从旁攥住了她的腕。
    从萤吓了一跳,因她没有听见脚步声,竟不知身边何时走来一个人。
    那似乎是个男子,握着她的指节修长有力,指腹的薄茧在她手腕上缓缓摩挲过。从萤似有所感,没有喊叫,只是转头向男子的方向,用没有落点的眼睛,想要看清他。
    她表面很平静,脉搏却疾如落珠。
    “你何时竟变得如此没有耐心了,再等一会儿又何妨?”
    他的声音澈而轻,揉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叹息,像心里落尘的旧弦被猛然拨动。
    从萤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从手腕到全身,睫毛也交颤不止,眼眶眨了眨,忽然落下两行泪水。
    她自己看不见,那泪水是红色的。
    这是自她双目失明之后,第一次落泪。
    这一幕似乎也震住了眼前人,他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那血红色的泪珠砸在画纸上,淌满了她原本想填涂朱墨的地方。
    是他的衣袖。
    从萤猛然被人拥进怀中,他的心跳和体温隔着衣料清晰地传给她,还有他哽咽的、怜惜的声音:“阿萤,我的阿萤……”
    ……
    直到日暮时分,书房反锁的门终于打开。
    桌上笔墨纸砚都扫落一地,那副未完成的画被人珍而重之挂在榻边。
    小榻的青纱帐落了下来,里头躺着因累极而睡着的从萤,双眼绯红未褪,长睫犹挂着泪珠。
    谢玄览看看她,再看看自己腕上咬出淤紫的齿痕,忽然低头笑了。
    笑着笑着,又垂目落下一声叹息。
    想起方才情至深浓之时,一直沉默不言的从萤突然抓住他的手,问他:“你是谁……你是三郎,还是殿下?”
    他的语气、声调好似晋王,然而这具身体却年轻有力,心口还能摸到昔日的箭痕,交缠之间力道深重,让她想起了在西州时厮混的感觉。
    谢玄览亲吻着回应她,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两个人的记忆在他脑海里交融,他分不清自己是谁。
    他握着从萤的指尖描摹自己的轮廓,从眉眼到鼻梁,嘴唇,喉结,一路向下。被她抚过的地方仿佛燃起细小的火焰,将他自醒来后的一切痛苦、迷茫都燃尽,撕裂的灵魂也在缓慢愈合,虚无缥缈的感觉在她手心里落到了实处。
    他亲吻从萤的眼睛,看她的泪水渐渐由血红变得清澈。
    “你喜欢谁,我就是谁,以后你就是我的归处。”他低低在她耳边说。
    被泪水洗过的瞳眸慢慢现出焦点,映出他的面容,然后她抬起手,竟然准确无误地摸到了他的脸。
    谢玄览惊诧,身下猛然一顿,试探问她:“你……能看见了?”
    从萤说:“我认出你了。”
    是晋王也好,是谢玄览也好,都是她的三郎。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从萤》的正文到此告一段落啦,休息几天后开始更新番外,至少包含以下两部分:
    (一)接续正文的完结后日常;(二)某种机缘下出现的晋王与谢玄览又分开变成两个人。
    也许还有其他内容,具体有多少番外根据正文完结后数据情况和榜单要求待定~
    感谢大家陪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许我不够完美,但是我爱你们![撒花][撒花][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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