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放妻
“放妻书?”
昏暗的牢房中,谢夫人踞坐着,慢慢抬首看向牢槛外的人。
颀长清瘦的身形裹在玄金色狐裘里,俊容因病白而愈显清矜,一双凤眸温和深静地望着她,仿佛带着几分请求的意味。
谢夫人对晋王感到陌生,这双眼睛却透着亲切的熟悉感。
也许是肖似相爷的原因,她想。
谢夫人移开了目光,她说:“我不会给的,阁下没有资格替从萤做这个决定。”
“阿萤心太软,尤其对喜欢的人,更容易委曲求全,这一点她与夫人很像,想必夫人也深有同感。”
晋王说:“当初谢患知只在雨里跪了一会儿,你就
心软答应嫁给他。他只遭半宿的罪,你伴在他身边,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他,却是几十年担惊受怕。不知夫人是否遗憾,当初没有人替你狠心斩断这孽缘,这样的日子,你忍心见从萤步你的后尘吗?”
谢夫人面上露出惊愕神色,紧紧盯着晋王:“你怎知……”
晋王扶着牢槛,言辞恳切:“我不仅知晓夫人,更了解谢三,我是最有资格代从萤向您讨放妻书的人。”
谢夫人起身走近他,紧紧盯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睛:“你……”
无端地,她想起了去年的传言,晋王被钉进了棺材里,又半路活了过来。她知道长公主拿这个儿子当眼珠子,不应会误以生为死,有好长一段时间,谢夫人都直觉这事透着古怪。
她望着晋王,有种奇怪又亲切的直觉在她心头盘旋,令她感到迷茫。
眼前之人是谁?她心里无端生出一个念头。
这时,她看见晋王嘴唇轻轻一颤,似乎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谢夫人瞳孔蓦然一缩。
她想起三郎半岁时的那个早晨,她剪了一支木樨来哄他,他急切地张着手想要,谢夫人逗弄道:“小郎,你喊声娘来听听。”
才刚满半岁的三郎竟果真模模糊糊喊出了一声“娘”。
“夫人……”望着紧紧攥住自己的那只手,晋王垂下渐红的眸子:“夫人是最快猜出来的人。”
阿萤爱而不自知,是靠他一次次提点、靠前世的梦境才猜到这荒唐的真相。
但母亲不一样,他的骨血和灵魂皆生于她,纵使他烂作一堆白骨,她也能准确地找出来。
谢夫人一时泣不成声:“怎会如此……你……那三郎他……”
“他没事,我会保护好他,还有从萤。”晋王说:“求夫人写下放妻书。”
他传来笔墨纸砚,亲自为她研墨掌灯。他看得出谢夫人心事重重,只是顾忌着他一声接一声的“夫人”,没敢多问。
待墨干,晋王仔细折好收起,离开前劝谢夫人:“云京乃是非之地,夫人就算不为自己计,也请考虑膝下儿女,阿洙、阿萤、大嫂,她们绝不会坐视夫人涉险。我能为阿萤决断,但对夫人唯有恳求,求你为了她们,苦海回身。”
谢夫人这时才说:“阿洙不见了。”
*
谢妙洙双手冻得通红,狠狠捶打着水盆里的旧衣服。
她后悔受这鸟气,想跑,但卫霁雇来的管家很凶悍。这分神的功夫,一块旧砚台掷出来,险些砸到她,卫霁从书房探出一张冷脸:“本御史休沐的时候,不要闹出动静。”
本御史?
谢妙洙拎着捣衣杵冷笑:“我爹在家不曾自称本相,我兄在家不曾自称本指挥使,你一个小小御史,我家池中养的王八都比你这号人多,也好意思自称本官,真是三张纸糊个驴头,你好大一张脸!”
谢妙洙之口齿犀利,在家能与谢玄览有来有回,在外能激得淮郡王动手打人。
卫霁最恨旁人嘲他出身,闻言火冒三丈,拎起马鞭,脸色阴沉地走出来。
谢妙洙见事不好,举着捣衣杵与他对峙:“你敢!你我不曾约定可以动手打人!”
卫霁冷声:“贱婢,你看我敢不敢!”
马鞭甩起呼呼的破风声,谢妙洙绕着檐下的柱子,边跑边躲边骂。
鞭尾扫过她侧颈,一阵火辣辣的疼,谢妙洙又疼又气,跑进厨房夺过一把菜刀,不管不顾地乱砍,可惜菜刀虽利,毕竟太短,手臂也挨了几鞭子,卫霁高声呵斥她把刀放下。
从萤刚进门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吓得奔上前来,扬声喊道:“都住手!”
从萤挡在谢妙洙身前,难以置信地盯着卫霁手里的鞭子,气恼道:“你疯了吗,拘禁虐打朝廷官员的妻女可是重罪!”
卫霁脸色犹恨恨:“我虐打她?你看她手里的刀!是她要行刺御史!”
从萤连忙夺过谢妙洙手里的刀扔下,看了看她身上的鞭痕,打量她一身粗陋布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妙洙和卫霁当着从萤的面,将来龙去脉对峙分辩。
从萤听罢质问卫霁:“罢撤弹劾谢玄览的折子,是你答应我的事,缘何又拿来诓谢六娘子?”
卫霁道:“我放过谢三,但没答应放过谢六,是你说不会干预我和谢氏的恩怨。”
从萤不想与他争吵,扶着谢妙洙道:“咱们走。”
卫霁不愿意放人,说好一个月,他气还没撒够呢。他高声喊道:“管家!拦下他们!”
凶悍管家没有回应,家仆家婢也没有一个前来帮忙,卫霁深觉不对,掉头去外面寻,从萤也正疑惑,忽听“砰”地一声,竟是卫霁被一脚飞踹了回来。
他捂着胸口躺在地上,脸色十分难看,瞪着抱臂迈进来的陈章。
陈章身后是几个金甲卫,押着被捆成粽子塞了嘴的管家和仆从。
谢三离京后,二十四卫指挥权被晋王和淳安公主瓜分,这几个都是奉宸卫里的熟面孔,乖觉让出一条路来,门外缓步走进拄着玉拐的晋王殿下。
从萤既惊又喜,她今早去晋王府时还说他没醒,怎么突然能出门了?
晋王见她也在,有些意外,眉头轻轻一蹙。
从萤瞬间明白过来,不对,他早就醒了,是一直在躲着她。
晋王转头去看卫霁,神色冷淡,轻蔑都在眼神里:“谢氏尚未落魄,山雀也敢来啄凤凰毛么,别说你如今只是一介小小御史,就算将来能取代韩中丞,在谢家宴席上,也只配坐末流,舔些残羹剩饭。”
这种话,的确是谢玄览能说出口的。
且晋王更不动声色,因此更显倨傲和轻视,激得卫霁险些怄出一口血。
陈章见晋王的眼风扫过地上的马鞭,连忙拾起递上,晋王接过后抛给谢妙洙:“现在轮到你了。”
谢妙洙接下鞭子,有一刹那想起了帮她在淮郡王面前出头的三哥,鼻尖骤然泛酸。
她攥着鞭子走到卫霁面前,抬脚将他的头踩下去,抡圆了鞭子往他身上抽,一鞭接一鞭,好不淋漓痛快,边抽边骂他是个尾巴粘草装凤凰的贱民,抽得累了,又去将洗衣服的冷水盆端来,狠狠泼了他满面。
从萤在旁瞧着,真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想着他是卫音儿的哥哥,好歹不要闹出人命,这才走到晋王身边低声相劝:“这两人都是睚眦必报,这样下去何时能解冤?卫霁得公主看重,我只怕他将来不会放过六娘子。”
晋王说:“我总不能瞧着我妹妹受欺负,再说将来如何,不是还有你护着她吗?”
从萤惊讶:“我如何能……”
“待你做了晋王妃,自然可以。”
“说起这件事,我正要同殿下商议,哎殿下,殿下……”
晋王不听她讲,转身往外走,吩咐陈章将这边料理好,过会儿送谢妙洙回去。从萤一路跟着他,见他登上马车,也低头钻了进去,对上一双清泠泠的凤眼,表面十分平和,却潜藏着不悦。
他说:“我知道,我眼下这副模样,比谢三差远了,又病又瘸,配不上你。你既不愿做晋王妃,还跟着我做什么,不嫌我碍眼吗?”
从萤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要去握晋王的手,却被他躲开,见他闹脾气似的侧过脸去,忽然难受地掩唇骤咳。
听他的咳嗽声,似乎比之前更剧烈了,虽然强忍克制着血气逆冲,仍压不住那仿佛要洞穿心肺的颤抖。
从萤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慌忙给他找药倒水,喂他服下,又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晋王靠在厢壁上阖目轻喘,唇色寡白,墨色长眉轻轻敛起,眉宇间有种冷淡的自厌。
好一会儿,他才缓慢开口道:“其实我理解你的不情愿,阿萤,我这不人不鬼的样子,连我自己都厌恶,又岂能与从前相比?谁来做我的晋王妃,要伺候我这个病秧子,上头还有强势的婆母,那可
真是倒霉……”
他双指抵在从萤唇间,不想听她的辩白。
“但是这晋王妃,你不做也得做,我不是来问你情不情愿的。”
他取出一张纸封,还有一卷明黄缎轴摆在她面前,从萤望着那两样东西,心里有点不妙的预感:“这是什么?”
“谢夫人写的放妻书,还有册立姜氏从萤为晋王妃的圣旨。”
从萤将这两样文书反复翻看,情知此事是木已成舟,很快这圣旨就会昭告天下,传到西州去,不由得一时愣住了,心里头纷乱如麻。
她该如何同三郎解释呢?
见她怔怔然眉眼含愁,晋王忽然想到,前世她嫁他时,似乎也是这样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自觉可悲,可笑,可怜,不由得讽笑了一声。
他对从萤说:“谢妙洙尚愿意为了她三哥,去给死对头做一个月的粗使婢女,而你呢阿萤,口口声声是为了他,怕他伤心,却不肯为了他做上一年半载的晋王妃吗?”
从萤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为何说是一年半载?”
晋王抓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脉搏。从萤虽不是医士,也能感受到他脉搏极弱,忽快忽慢,与康健的人十分不同。她紧紧握住了晋王的手腕。
听见他说:“我非此世之魂,又落错了躯壳,魂轻体弱,难以久留。我听见张医正提醒长公主早做准备,上次遇见绛霞冠主,她也提点我时日无多,阿萤,我活不长了。”
话音落,看见她泪水大颗大颗砸下来,捧着他的手腕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叹息着碰了碰她的脸:“所以有些事,容不得我徐徐图之,你乖乖做了晋王妃,才能护住谢夫人、护住谢妙洙,将来才能护住你的三郎……护住你自己。你放心,你做的是晋王妃,不是我的妻子,其他的事,我不强迫你……”
从萤听得他在耳边嗡嗡絮絮,脑海里却只有“时日无多”四个字,只觉得心都被剜空了一块儿,血淋淋地疼。
她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滚进他袖子里,分明是冰凉的,却有些烫。
第112章 鳏夫
册立晋王妃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了。
圣旨一出,朝堂内外顿如油锅炸沸。于朝臣而言,今日之晋王妃很可能是将来太子妃,关涉朝堂势力格局;于世家小姐而言,她们对这位出身清寒、却先后俘获谢三公子与晋王两位梦中佳婿的姑娘充满了好奇。
接触不到她本人,听说她与季裁冰交好,这两日季掌柜的脂粉铺子都被踏破了门槛。
季裁冰一边忙着数钱,一边替她发愁:“从前觉得谢三公子不好相与,晋王瞧着温煦,实则更强势。我听过很多世家子酒后骂他,说他狼子野心,上瞒天子下欺朝臣,敛权敛得十分凶狠,是个玉面阎王,阿萤,你嫁给这样的人,我怕你受欺负。”
从萤闻言却轻轻摇头:“不,他不会的。”
婚期定在腊月之前,从萤白日在太仪授学,晚上暂时搬回集素苑备嫁。
除却长公主送来的一百二十抬聘礼外,淳安公主、季裁冰,甚至谢夫人,各自又为她添了许多嫁妆,将近三百箱笼堆满书楼,夜里不必点灯,也觉珠光宝气照室生辉。
从萤静坐其间,却是一身素淡,乌瀑般的长发披肩垂腰,正低首写一封书信。
落笔曰:三郎亲启。
而后便顿住了。任她满腹诗书、词藻灿莲,也不知该从何辩白,如何宽解。
悬笔太久,墨滴在纸上,另取一张,犹是如此。
从萤叹息一声放弃,推案而起,走到窗边拨弄炭盆,望见外头下起了雪,簌簌落在疏竹叶上,幽寂又冷清。
摆在窗几边的照世宝鉴也飘落了一层霰雪,从萤引袖擦拭,望见镜中照出自己的脸,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感觉这古镜比从前更亮了。
当夜,从萤又做了一宿的梦。
只是这梦里没有她,像一幅活画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入眼是血色浸染的城楼,与漫天晚霞溶接,城头城下遍是尸体,军旗倒斜,唯有硝烟徐徐升腾。这是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云京。
得胜的将军整顿军旅,大军城外驻营,虎狼精骑随行,驭马驶入城门。
先锋官为将军高喝开道:“朔北军清君侧,救圣驾,诛逆贼!无关人等退散,奸佞不臣则诛!”
精骑咆哮声震天撼地:“奸佞不臣则诛!奸佞不臣则诛!”
从容率领队首的将军转身回望一眼,虽然他头戴兜鍪、身披鳞甲,脸上沾满血污,从萤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三郎。
准确地说,是梦里的三郎,身外的晋王。
谢玄览以雷霆之势控制了云京内外,将英王、淮郡王等一众反对势力查抄押解。淳安公主在宣驸马的舍命护送下离开了云京,谢玄览不急着追,也不急着入宫见凤启帝,先与躲出城的谢氏族人会合,急着要见从萤。
他的父母兄妹皆在,只有从萤不在。
眼见到了瞒不住的时候,他才从谢相口中得知,从萤恐已为贵主所杀。
谢玄览如遭雷亟,不敢相信,当即点了精锐往许州方向追击,一天两夜,在山道截住了淳安公主。
淳安公主承认是她杀了姜从萤,谢玄览恨极,挥刀斩落她的首级,然后自己也吐血昏厥。他的下属将他带回云京,路上他浑身发烧滚烫,如陷在噩魇中般呢喃不停,唤从萤的名字,如此折腾一路,回到云京时,只剩下一口残气。
是绛霞冠主为他续了命,递给他一封从萤留下的书信。
书信里说,她受了重伤,蒙冠主相救,带她到海外仙山休养,重塑骨肉,须得十五年后再相见。
谢玄览双目赤红,切齿说他不信,逼着绛霞冠主带他去见她。
“你今日杀了我,便永世与她不得见。”
绛霞冠主用拂尘拨开他的刀刃:“此后每年今日,我都会送来她一封信,要不要等,相不相信,全凭你心意。”
谢玄览别无选择。
他一面不肯相信这拙劣的谎言,一面又不敢舍弃这缈茫的希望。他的阿萤从不骗他,万一呢,万一她真的活着呢,区区十五年,他等得起。
当然也有崩溃绝望的时候,偶然寻得蛛丝马迹、听见流言,说她已经死了,谢玄览便会突然发作,双目赤红、披头散发地持刀乱砍,状如疯癫。
他横刀指向谢相,质问他为何算计阿萤,质问谢氏自诩世族之首,为何保不住他的妻子。谁也没想到这对父子会因此反目,若非谢夫人从中阻拦,只怕谢玄览的刀已沾满弑父杀亲的罪恶孽血。
某天夜里,谢玄览惊悸而醒,他表面尚似平静,却命人往谢氏宅邸泼桐油,一把火将正门点燃,大火烧彻整夜,整座谢府最后只留存了一角独览居。
他的父兄叔伯都被赶回了陈郡老家。
他对自家人狠,对朝堂政敌更狠,仗着军权傍身,以铁腕肃清了京中的反对势力。奉宸卫每天都在抄家,断头台每天都在流血,绝望的人恶咒不断、侥幸的人战战兢兢、投机的人却为他奉上一袭皇袍。
谢玄览当着文武重臣的面将皇袍斩成碎布,转头立淮郡王和谢妙洙的儿子、他一岁半的小外甥为当朝太子。
他不做皇帝,也不许旁人做皇帝,他让每个人都不痛快。
梦里时光流转如瞬,转眼就到了凤启四十年,离十五年之约尚有十年。
云京褪去了战乱的恐慌,繁盛更胜从前。一处小茶馆内,说书先生正眉飞色舞地讲霍光挟幼帝把持朝政的故事,见外头走过一个呼喝开路、排场阔气的道士,识相地闭了嘴,待道士走远了才向听客们嘿嘿一笑,说:
“每年中元节都有这一出,道士当自己是步了青云,殊不知那谢府才是真正的死窟,前头已经死了五个了,等着瞧吧!”
梦里的场景随道士的脚步来到了新修的谢府。
漆门紧闭,半晌才叩开,里头水枯石坍、荒草丛生,四处挂着治丧的白绫和招魂幡,若不知这是当朝谢大将军的府邸,还以为迈进了哪出荒冢孤坟。
穿过层层缟素来到独览居,庭院里设着高坛。
高坛上,有一戴着神荼面具的男人正挥动招魂幡,作招魂吟。他似哭似笑,似哀似求,几回疯癫得险些摔下来。他扭头看见道士,摘下脸上面具,露出苍白的容色,一双眼睛却漆沉如点墨,紧盯着道士:
“古籍里说,‘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你觉得,故人的魂真能招来么?”
道士知道,若说招不来,他是个死,若说能招来却没做到,他也得死。
道士笑了笑:“君若诚心要见故人,应往故人之所,而非逼故人来见君。”
“故人之所在哪里?”
“在梦里,梦是阴阳交感之桥,君可与故人在桥上相见。”
道士捧出一枚赭色仙丹,对谢玄览说:“食此仙丹,可以身入梦,得见故人。”
太医验过仙丹,说没有毒,但是会致瘾,劝他勿食用,谢玄览却当夜就服下,果然在梦里见到了亡妻从萤。
她嗔怪他不爱惜自己,劝他不要再醉生梦死,既然接手了大业,就好好经营。
谢玄览问她:十五年后真能再见吗?
从萤点头:我何时骗过你?
梦境很快消散,谢玄览久久难以回神。
他命道士每月给他炼制一枚仙丹,助他入梦见发妻。这仙丹一利而百害,每次服用过后,顿觉头疼欲裂,浑身骨颤,而且会一次比一次疼,堪比摧筋挫骨般的折磨。
但他情愿受这死去活来的躯壳之痛,只想梦里多见她一回,虽然她在梦里只有翻来覆去那几句叮嘱,却给了他熬过漫漫年岁的盼头。
道士得谢玄览赏识,一举做了钦天监的监正,便有心思活泛之人,将门路走到了他身上。
有一回谢玄览服过仙丹后,忽觉梦里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身处茫茫白桥,不再是那几句重复的话,他轻飘飘走进独览居,撩开床帐,见一妙龄女郎卸了钗裙,只着中衣,乖顺地仰面看他。
帐中香缠绵甜腻,勾人情动。
朦胧视野里,那是一张像极了阿萤的脸。
她柔柔伸手攀来,呵气如兰:“奴伺候将军,可好?”
任谁也觉得,一个服过药的痴人,断难以走脱这美人怀,谢玄览却骤然暴怒,扯落红帐将她胡乱缚起,甩在地上,噌然拔出燕支刀,刀尖直指美人颈间。
他声冷如冰:“她那样的清骨,绝不会自贬为奴,你既生了这张脸,更不该污她身后名。”
“也看在你这张脸的面子上,我今日不杀你,但我劝你远走高飞,过了今日再被我碰到,我就撕了你的脸皮做盏美人灯……滚吧。”
女郎连滚带爬地跑了,谢玄览提着刀先杀进钦天监,将献丹的道士一斩为二,又杀进王氏府邸,将献女的王某人削掉了头颅。
因仙丹所致,他手抖得厉害,不意在自己身上也砍出了几道伤。
他卧倒在血泊里,仰面见天高云远,是极无情的模样,竟绝望地笑出声来。
此后谁也不敢再打他亡妻的主意,就这样貌似风平浪静地又过了几年,谢玄览抓到了绛霞冠主的师兄,一个喝多了口无遮拦,声称自己能逆转生死的白面道人。
谢玄览已懒得再对这些神棍以礼相待,直接抓到监牢里上刑,刚抽了他两鞭子,还没开始上劲儿,那太霄道人就开始嚎:“我是吹牛的!但我师妹真的会!师妹救我,师妹救我啊!”
太霄道人说绛霞冠主已悟透了庄生梦蝶的秘术,只需等待一个重阴之日,就能颠倒现实与梦境。
他推算了半天的历法后说:“最近的重阴之日,应该在八年后。”
恰正是与阿萤十五年之约的那一天。
有了新的盼头,谢玄览终于短暂恢复正常。
他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掌政者,整顿贪腐、抑制豪强、轻徭薄赋,同时请大儒教导小太子,要他做一个仁德贤能的储君。
太子一天天长大,他的欲望也日渐膨胀,听多了霍光之害,开始对谢玄览这位掌政的舅舅生出异心。
谢玄览知道,但是谢玄览懒得管,或者说,他有意纵容。
他知道自己有用得上太子的一天。
终于熬过了十五年,这一年,也是太子应当正式登基的一年,但是谢玄览迟迟不点头,逼得太子铤而走险动了杀机,谢玄览将这杀机引向玄都观,逼迫绛霞冠主行庄生梦蝶的颠倒秘术。
……
画卷徐徐展至穷尽,漫长的梦境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
虽然明知身在梦境之外,但旁观了谢玄览备受折磨的这十五年,从萤依然心痛如绞,只觉得每一幕、每一瞬都十分难捱。
但她没想到,梦境的最后才是最残忍的地方。
她眼看着风雪如帘落满他双肩,眼看着他跪在三清神像前,僵硬地彻夜叩首千次。
眼看着他平静阖目,在绛霞冠主面前引颈自戮。
血雾从他颈间喷出,继而如注如流,迅速淌满青石地砖。他微白的双鬓被血色染乌,神情却十分平静,好似不曾经历过这十五年的折磨,仍是自西州归来、昼夜催马要见发妻的得意少年人。
从萤泣不成声,哽咽着从梦里醒来,见眼前一片浅紫色的床帐。
有好一阵,她都没有缓过神,迷茫不知身在何处,直到脸上泪痕尽干,她突然掀帐下榻,披头散发地不顾梳洗,只踩了木屐就往外跑。
正在外头浇花的紫苏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从萤说:“我要见三郎……不,我要见晋王,我要去找他!”
紫苏拦住她:“晋王殿下昨夜来过,就是他把你从书楼抱回卧房的。”
“他昨夜来过,为何不叫醒我?”
紫苏猜测:“也许是怕你不想见他,怕你仍坚持要退了这门婚,辞了晋王妃吧。”
“不……我不退婚。”
从萤怔忪,抬手碰了碰脸上的泪痕,又有两行滚热的泪珠落下来。
她低声仿佛喃喃:“他找了我这么久,我不会再丢下他。”——
作者有话说:下章大荤……打错了,是大婚[坏笑]
第113章 婚仪
冬至之后,葭月二六,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日。
步春衢一派热闹的景象,虽然路旁围了步障,仍拦不住百姓们看热闹的兴致,众人擎首去瞧身着大红婚服、御马而行的晋王殿下。
从前只听说他病弱,后来听说他阴狠,如今瞧个真切,不料却是如此温雅清润、如芝兰庭树一般出彩的人物。墨眉深眼里含着笑如春风,繁复华丽的吉服衬得他病容多了几分精神,有如疏花照水一般清绝。
听见有人喊吉祥话讨赏,晋王吩咐陈成:“把准备的银锞子撒一些出去,告诉他们迎王妃绕城时有金锞子赏,请他们多为王妃积些口福。”
令旨一出,两街顿时更热闹了,若非有奉宸卫维持,只怕要冲出步障,随晋王同往迎接王妃。
从萤在集素苑里待嫁。
这回嫁人,是有圣旨封诏的热闹大事,除了相好的几位闺友外,从前与姜家交好的夫人们也来送亲,从萤向她们道谢,请季裁冰帮忙招待安排。
天色尚早,从萤在阁中待不住,想趁着还没梳妆换嫁衣,也出去帮忙一番,不料刚出门就在紫竹丛边碰上了几位扎堆的夫人。
似乎起了争执,旁边添风助势的两位瞧着陌生,为首那位却有几分眼熟。
从萤仔细回想一番,想起她是礼部某位官员的夫人,姓孙。这位孙夫人从前与她的伯母蔡氏交好,与她母亲赵氏也偶有往来,姜老御史病故前后,给姜家出过不少馊主意。听说她与钱祭酒家沾亲带故,从萤疑心,从前筹谋将她许给钱老三,就是这位孙夫人先起的念头。
孙夫人许久不登门,今日竟又来凑热闹,还拦住了谢夫人的去路,好一番阴阳怪气。
“真是稀奇,从前莫说邀请谢夫人,似咱们这般无权无势,便是见一面也难。今日竟能在此地见谢夫人亲临,不知该说是晋王妃的面子大,还是谢氏不同往日,所以谢夫人也变得平易近人了呢?”
另一人说道:“晋王殿下尊贵,当然人人都想沾晋王妃的芳泽,只怪前头招呼的季娘子,商贾人家没个成算,什么人也往里放,若是扰了晋王妃鸾驾可不好。”
所以这三个人将谢夫人堵在月洞门外,不肯放行,要将从前高攀不上的积愤,都趁机报复回来。
谢夫人按下要出面理论的长媳孟氏,正要说什么,忽听一道清盈的女声喊道:“娘!大嫂!”
众夫人循声望去,见本该在阁中梳妆的晋王妃揽着裙摆,疾步沿着行廊跑到面前,虽是素
面未妆,通身却洋溢着新嫁娘的欢喜,俏生生如一支沾露的鲜百合,突然扎进了谢夫人怀里,揽着她的手臂,显出一种极亲昵的姿态。
声音也透着几分娇柔:“娘怎么才来,我等着你给我梳头呢,都等急了。”
这一声“娘”听得孙夫人一行变了脸色。
知道她与谢三定过婚的人不少,她不赶快与谢氏撇净关系以自证清白,反而还上赶着喊谢夫人作“娘”,疯了不成?!
就不怕污了名节,惹得晋王殿下震怒?
谢夫人不愿她们多嘴生事,向孙夫人解释道:“我早就认姜娘子作义女,她生母皈依佛门不在身边,所以今日暂由我来送她出阁,并非你先前担心那般是来裹乱的。”
从萤这时才分出一点眼风给孙夫人一行,淡淡问道:“你们是哪家的仆妇?我不认得。”
仆妇专指下人,听了这句问,孙夫人嘴角抽了抽,脸色当即变了。
但她敢怒不敢言,还要笑着讨好打圆场:“王妃殿下贵人多忘事,我是东巷孙家的孙大娘啊,从前常与你母亲和伯母走动的,今日我来送你出阁,贺你新婚,瞧瞧,我还带了贺礼。”
她捧上一方锦盒,里头是一柄成色不错的玉如意。
从萤却不接,笑了笑:“哦,想起来了,我记得孙夫人说过,这玉如意要给我堂姐出嫁时添妆。”
孙夫人讪讪:“这不是没赶上二娘子她……”
从萤说:“我堂姐和伯母在平州很想你,我送你去见见她们如何?”
平州据此千里远,据说民风彪悍、瘴疫满地,孙夫人霎时变了脸色,苦声告饶。
谢夫人轻拍从萤的手背:“咱们梳妆去,莫要误了吉时。”
从萤点点头,舍下她们,挽着谢夫人往嫁阁走了。
身后孙夫人一脑门儿冷汗,满胸腔的晦气,几人互望,皆是一副悻悻模样。孙夫人切齿道:“任她现在嚣张,若是被晋王知晓,必然厌她不守妇道!等着瞧吧!”
说罢便往前头去了,要找个机会去与晋王告状。
从萤在嫁阁里匀面更衣、梳头戴冠,上好妆后,被谢夫人搀到罗汉榻上坐着。
她见谢夫人忙前忙后,反复检查要带出阁的物什,又叮嘱喜娘们一会儿该如何扶她出阁,怎么理她的裙、怎么护她的冠,井井有条,头头是道。
不由得鼻尖微微泛酸。
幼时姜家她大堂姐出嫁,被夫家人迎走时,与蔡氏抱着哭成了泪人,好一顿难舍难分。那时从萤瞧着,心里不甚理解,觉得自己将来哪怕嫁得极坏,也不会不舍到抱着赵氏,哭出如此情态。
这会儿倒有些感同身受了。
她轻轻喊了一声:“娘。”
谢夫人连忙搁下手中活计走过来,温声询问:“是不是冠子戴着太累?”
从萤摇头,抱住了她腰身,侧首轻靠拢在她小腹上,低低道:“多谢你不计前嫌,今日能来送我。”
谢夫人摸摸她的头:“你我哪有什么前嫌,以后我不在云京了,当然要看你过得好才放心。”
从萤微怔:“你要走?”
谢夫人点点头:“待送你出阁,我就打算回陈郡。”
从萤说:“暂避纷乱,这样也好。”
只是握着谢夫人袖子的手愈发不舍,紧紧难以松开。
吉时将到,外头鼓吹爆竹一齐热闹了起来,从萤握着却扇遮面,偷眼往外瞧,见珠帘晃荡,许多人拥着晋王推开了正门。
公子吉服,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入门便朝她望来,目光相触,从萤心头乱跳,连忙又拢严了扇子。
虽然嫁过两三回了,但回回心境不同,如今还是紧张。
晋王的身份毕竟与谢三不同,季裁冰、紫苏都不敢仗势闹他,阿禾、音儿与他不熟,也没有伸手拦要,倒叫他占了大便宜,只受谢夫人之命,略作了两首赞慕新嫁娘的却扇诗便饶了他。
他缓步挑开珠帘,来到从萤面前,半蹲下向她伸出手:“吾妻久候,可愿随我走么?”
他看她的眼神,像一袭温温的水流,因为太澄澈,反令人错觉其浅,实则极深极静。
这样的眼神,是经历了十五年痛苦寻觅的淬炼,才有如此令人心折的光晖,才会令她见他的第一面,就迟迟忘不了这双情意沉重的眼睛。
想起梦里见到的那十五年,从萤忽地红了眼眶。
晋王安抚她:“别怕,也不必顾忌太多。”
从萤点点头,伸手交予他,屋里霎时扬起花瓣,众人欢呼着向这对新人祝祷。从萤任他牵着向外走,要在集素苑前堂后阁里绕两圈,向娘家的亲友一一作别,然后才出门登上王妃翟车。
因顾及谢夫人的心情,怕她想到谢玄览伤心,从萤舍去了拜别岳家高堂这一仪式。
不料那孙夫人却在此时探头伸出多嘴舌:“生母不在,不是还有婆母么?我听见姜娘子喊谢夫人作娘了——啊呀,我说错了,不是婆母,是义母,如今姜娘子的正经婆母可是长公主殿下,以前私下喊的已经不作数了。”
也不知她是仗着大喜的日子主家一团和气不计较,还是一时被嫉恨冲昏了头,这话说得露骨,只差将“姜从萤不守妇道”一嗓子喊出来。
场面有些微妙的沉寂,众人都小心瞥向晋王,看他将如何处置。
正常的男人,在迎亲时,听说新娘私下喊别的男人的母亲作婆母,必然会心中不虞,轻则灰心失望,重则当场发作。
端看他是轻还是重了。
从萤只觉得好笑,她悄悄捏了捏晋王的手,示意他不必理会,一切以婚仪优先。
晋王比她更想要这场婚仪圆满。
他面上没有丁点被冒犯后的怒意,反而含笑说道:“这位夫人说得有理,谢夫人待王妃如亲女,有帮扶教导之恩,既为义母,当然要拜,来——请谢夫人坐高堂。”
远远观望的谢夫人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尚不待她悄悄擦平眼角,被紫苏和陈成连恭带请地推上了高堂。
她有些犹豫:“这如何使得——”
虽然面前的确是她的儿子和儿媳,毕竟碍于世俗身份,心中记挂便好,何必自惹流言?
晋王与从萤却毫不犹豫跪了下去,朝谢夫人郑重叩首,齐齐喊了声“娘”。
晋王说:“吾迎卿家妇,当为卿家儿,反哺同乌鸟,承欢椿萱枝。”
他说会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奉养谢夫人。
谢夫人将他扶起,眼中热泪莹莹,已是强忍哽咽,点头叮嘱道:“好……以后要待阿萤好,你要好好保重。”
又与从萤嘱托一番,数番拥怀,为她擦泪。
奔着要看热闹的宾客们傻了眼,不免也受这谆谆情意的影响,一时都抬着袖子抹泪,又忍不住含着种歆羡慰藉的笑,看堂上分明没有血缘、却真挚如亲生子的一家人。
有人赞叹晋王不愧是能成大事之人,有人感慨他对晋王妃真是纵得没边儿。
也有人又恐慌又憋屈,譬如孙夫人一行,险些要怄了血,自知再待下去也没了什么兴头,灰头土脸地悄悄走了。
拜别高堂,迎王妃上翟车后,陈成将孙夫人的来龙去脉简单向晋王交代了一番。
晋王说:“良辰吉日,不宜杀生,你看着处置吧。”
陈成应了声明白,不再以此琐事烦扰。
翟车驶离集素苑,绕步春衢缓缓行走,前后舞乐冲天,更有两侧百姓拔高了声调,祝晋王妃金枝千岁、长乐无央,声势之浩荡,竟连唢呐声也盖过了。
饶是淡泊如从萤,一时也被这声势震惊了,忍不住挑起翟车一角往外瞧。
见两侧女官各捧彩匣,匣中满满都是金锞子,十分豪气地抓了一把,听见哪边喊得声音洪亮,就往哪边抛洒,真真是挥金如土。
紫苏悄悄说:“为打这些金锞子,可是把长公主攒的金库都搬空了一半。”
从萤瞠目结舌:“长公主竟然同意了?”
紫苏学长公主的模样,抬颌颐指气使道:“吾儿娶妇的排场,要他谢家三个儿子摞一起都比不上!撒,给本宫使劲往
外撒!”
从萤听罢,一时又好笑又心软——
作者有话说:私密马赛错估了一点字数,这章差一点没写到,不想潦草只好另起一章了。
第114章 愿意
夜色昏昏,流灯暧暧,宾客已散,观樨苑内却仍热闹,到处一片彩绣辉煌。
从萤安坐在新房内,听见外头喜娘们的吉祥话不断,声音很是欢欣。她张望几回,问过几次时辰,喜娘笑盈盈道:“有这样如花似玉的王妃惦记着,殿下他必不会误了吉时,想来是宾客热情,前头绊住了。”
今天哪有人敢拦晋王殿下。
从萤没有说什么,垂目想自己的心事。
自梦见那十五年后,她心里对晋王的感情十分复杂,一直想与他好好待一会儿,可大婚在即,他避而不见,竟至今也没有机会。
倒是听紫苏隐晦提及,今日晋王登集素苑亲迎,虽然表面上春风温煦,暗地里是带了兵的,若从萤反悔,恐怕是打着强行将她绑上花轿的主意,真是十分惊险。
从萤听罢,心中沉思:他是把她想成了什么样子?恐怕从前种种,一定令他心里怨她的绝情。
她请喜娘帮忙摘了珠冠,和衣靠在引枕上小盹片刻,就这一会儿工夫,她又梦见谢玄览自戕的画面,他倒在满地血泊里,报复般向她隐隐扬起一个笑。
“三郎!”
从萤惊悸而醒,额头尽是冷汗。
一只握着帕子的手停在她面前,见她醒了,微微顿住,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从萤面有惊惶,抬目望向这只手的主人,他尚穿着新郎的吉服,又在前头饮了点酒,瞧着气色柔润,目光却沉静幽深,毫无迷离之色。
他说:“欹睡易魇,时候不早了,唤人进来梳洗更衣,到榻上去睡吧,睡前往博山炉里添点安神助眠的香。”
方才他进门时,喜娘们挑亮龙凤烛、降下金绡帐,待要唤醒王妃,被他阻了,都欣笑着掩门而去,此时喜房里只剩他和从萤二人。
从萤突然倾身抱住他,靠在怀中,好半天没说话。
晋王感觉到她的不安,轻抚她后背安慰到:“做噩梦了吗?”
从萤点点头,向他怀里偎得更深。
晋王说:“他没那么容易出事,别怕,西州若有消息传来,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从萤梦见的不是这个,虽然她的确担心三郎,但眼前这位更令她揪心。
今日拜长公主时,她见他藏起来一张咳出血的帕子,知道他的身体情况确实不容乐观。又想起近日朝论有关他的种种流言,说他敛权凶狠、不择手段地党同伐异,仿佛自知时日无多,所以破釜沉舟般想给她留下些什么。
她紧紧抱着晋王不撒手,晋王以为她是觉得这回答敷衍,微微叹息道:“我是他的后来身,他与我性命攸关,只要我活一天,就意味着他必然无碍,所以这些时日你不必为他担心。”
“那你呢?”从萤问,“是不是只要他活着,你也不会有事?”
晋王说:“我不清楚。”
从萤又问:“他可知道你的存在?”
晋王:“我不知他猜出了多少,但依他的脾性,是否知道我的来历,并不影响他对我的态度,也许知道了我是谁,反而更想叫我去死。”
他不想在新婚夜里讨论另一个谢玄览,轻轻推开了从萤起身:“好了,你身上出汗了,我唤人来服侍你梳洗。”
婢女们捧着水盆寝衣鱼贯而入,有人为她解发髻,有人为她卸妆面,还有人跪在她脚边侍弄她的指甲。从萤不习惯被人这样伺候,但想想自己是第一天做晋王妃,也不好刚来就把规矩都颠倒,只怕显得她不领情,遂忍着任她们摆弄。
沐浴罢,她出来时,屋里却不见晋王的影子。有个小婢女犹豫着小声道:“方才殿下起身往外走了。”
从萤披着半干的头发、踩着木屐追出去,见晋王正撑着玉杖缓步往外走,连忙唤了一声:“殿下!”
晋王脚步微顿,回首看向她。
是夜月缺,光华却不减,冷冷清辉如水如练,在他周身浮起一片朦胧的光晕。这月晕衬得他清冷俊美,也衬得他与满院喜红格格不入,不似世间人。
从萤怔怔望着这一幕,想起梦中景象,蓦然心尖一紧,不顾冬月寒冷,就这样身着单薄中衣地跑过去抱住了他。
晋王讶然后蹙眉:“穿这么少,是想生病吗?”
低头见她踩着木屐,他将她抱起往回走,直走进春意融融的卧房才将她放在罗汉榻边。
从萤却握着他的手腕不松,仰面问他:“你为什么要走?”
晋王反问她:“你为什么要追?”
“今晚……是我们的新婚夜。”
“所以呢,你是真心想让我留下吗?”
从萤微一沉然。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她不知他是否还有心力与她全礼,担心他吃不消,待要直说,又怕他难堪。
她这一犹豫,落在晋王眼里,却被误解为并不真心情愿。
毕竟方才她小梦惊醒,所思所念仍是另一个三郎。
晋王拂开了从萤的手,与她说道:“要你做晋王妃是情势所迫,但闺房中事并非不得不为,你愿意为他守身,我绝不逼迫你,这是我之前答应过的。”
从萤听了却有些惊讶:“只是因为这个?”
晋王笑了笑:“你好像很不以为然。”
从萤被拂开了手,又去握他的腕,从身后环住他腰身,侧首贴在他蝴蝶骨上。
声音温柔如怅:“殿下,你看看我,既然娶我为王妃,当真一点私心也无?”
晋王的身体明显一僵。
许久,听见他略带喑哑的声音苦笑道:“我当然有私心,我的私心远比你想象中更加阴险恶毒,我只是不敢放纵而已……阿萤,我已经强迫过你一次了,不想再伤害你第二次。”
前后两世,从萤都是受情势所迫才嫁给他,对谢玄览却不然,那是她高高兴兴的筹划,心心念念的盼求。
和他相比,他自惭如跳梁小丑,实不愿再如前世新婚夜那样,无耻地逼迫她与他做真夫妻。
此时,却听从萤叹息道:“倘若我情愿呢,殿下?”
晋王恍惚以为自己听岔了,转身来望着她,欲言又止。
从萤捧着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长睫垂落,在颊边投下一片温柔侧影。
她说:“我对你并非铁石心肠,你娶我是为了让我做晋王妃,但我嫁给你却并非为此,我愿意与你做真夫妻,愿意与你白头到老,无论你是晋王殿下,还是梦里的三郎。”
晋王的目光瞬间一深,仿佛听见纶音,只觉得鼓膜中耳鸣不息。
他捏着她的肩膀迫近她,在即将触碰她的唇时却又生生止住,低声问她:“为什么?”
抛开纯粹的心动与情爱不谈,他知道她对此世的谢玄览有一份责任和牵挂。她总是怜贫惜弱,所以屡屡偏心,晋王心里难受不平,却不忍责怪她的慈悲。
如今又是为什么,是因为他快死了,所以觉得他更可怜些么?
从萤没有回答,揽着他的脖颈,主动吻上他的唇。
梅子红的口脂清香缠绵,她的温柔里带着一股韧劲儿,改坐为跪,倾俯向他,像缚人于柔情中的陷阱,一时竟令他挣扎不开。
也许是挣扎不开,也许他对她,从来都没有挣扎的意志。
他因顾忌而表现出的放任更像是一种引诱,任她柔软的嘴唇摩挲贴合,渐渐试探着探入舌尖,吻得更加认真,更加交织深切。
他的手虚虚护在她腰侧,虽未触碰到她,苍白的手背上已是青筋隐现。
直到听到“啪嗒”一声轻响,是他腰间玉带解落的声音,这一声轻响仿佛挑断了他心里系着千钧重的丝线,他的手臂猛然将她按实在怀里,加深了这个藕断丝连的吻。
罗汉榻是供饮茶小坐之用,中间小几摆了数盘桂圆花生,尽数被扫落在榻上。
从萤好一会儿才得了喘息,
见晋王起身解衣,修长的手指将盘扣挑开,繁复的吉服层层卸落。他解衣时,目光始终盯着她,从萤从那幽静如沉璧地目光里觉出炽热,竟觉得有些矜赧,轻轻别开了眼。
晋王只着中衣,将她从罗汉榻抱起,走进围屏,撩开织金坠玉的龙凤喜帐,将她放在层层堆叠的柔软锦被中。
这时候,他仍慎重地问她:“倘若将来被他知晓此事,你会后悔今日亲近我吗?”
从萤说:“他是三郎,你也是三郎,你不曾怪我,我相信他也不会。”
晋王俯身吻她,呢喃一般落在耳畔:“千错万错……是他的错,是我的错,从来不该牵累你为难。”
知她不会心中负罪,晋王再没有犹疑,解落最后的遮挡,在衾中紧紧拥住她。
从萤咬紧齿关,难耐地攥紧了身下的杭绸衾褥。
但这不适只有一会儿,在他细碎的亲吻里,很快被其他感觉取代,薄汗淋漓里,从萤不舍地望着他,指尖在他眉宇间反复流连。
虽然他变了容貌,但他带给她的感觉与梦里一样。
也许是遭受过太多刀霜剑戟的缘故,曾经结过的痂层层将他包裹起来,让他变得比此世的三郎更沉稳内敛,更珍重克制,即使这种时候,也没有失了分寸肆意冲幢,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紧紧抱着她,像一袭温温的流水将她裹住。
他望着她的目光令她心口发热也发疼。
被那目光笼住,便似被无声的宿命裹挟,令人无所遁逃,何尝不是心甘情愿地沉溺。
从萤沁着汗的指尖从他绯红的眼角滑下,描摹他嘴唇的形状,又沾着他湿漉漉的吻,落在他突起青筋的修长颈间。
忽然,她迷离的眼中滚下泪珠,仿佛呢喃般轻声道:“疼吗?”
晋王动作微顿,亲吻她的泪痕,目光中隐有谨慎:“我弄疼你了?”
从萤轻轻摇头,直到这时才与他吐露这些时日压得她难以喘息、时常从梦里惊悸的心事。
她说:“我梦见你张挂招魂幡,向道士求丹药,梦见你白日昏沉,夜里反侧,梦见你在三清神像前彻夜叩首,用刀……引颈自刎……”
她的话音从隐隐颤抖变成了泣不成声,朦胧的泪光里,帐中的一切都虚成晕影,唯有他的眼睛,仍清晰地望进了她心里。
“我一直想问你,疼不疼……”
她落在晋王颈间的手被攥住,他的力气那样重,几乎要将她腕骨捏断。
他眼里始终温柔的笑意沉了下去,只剩下沉甸甸的幽寂,以及一缕焚心似火、辨不清是爱还是恨的火焰。
“阿萤,你都记起来了?”
“那我倒要问问你,若我不这样做,没有得到此世的机缘,你许下的十五年之约,本打算如何赴我?”
从萤无言以对。
晋王掰过她的脸,擦净她眼里的泪水,要她躲不得也避不得,咬牙切齿地质问她:“你骗我,嗯?”
“你知道这十五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对此世的谢玄览如此慈悲,为何偏对我这样心狠?”
从萤:“……”
他活像是找到了冤家的债主,积攒了十五载的苦恨冲开了牢笼,释放出被关锁已久的猛兽,情欲也随之如山洪崩泻。
节拍陡然变了。
他一句接一句地质问,一下接一下地深碾。
从萤惊喘着蜷起,又被他强行展开。
骨子里,他是比此世的三郎年长十五岁的谢玄览,从萤觉得三郎情难自禁时已足够轻狂,不料这位经历了十五载的战场杀伐与朝政倾轧,更是狂风骤雨,难以招架。
她后悔被他情深义重的模样蒙骗,在榻上道出了心事。
她几乎要被滔天情浪灭顶,想认错讨饶,声音却尽碎在喉间,只有细碎喘息偶尔泻出,浮花浪蕊,浮沉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才平息,恍惚间,从萤只记得周身浸过温水,又被抱着卷进衾被中。有人扶着她喂水,从萤抓住他的手腕,想说句什么,好一阵没有发出声音。
她想说对不住。
想说,三郎,我的确有愧于你。
博山炉里的安神香的确有效,她感觉自己就要睡着了。
耳畔落下轻浅的触吻,她听见晋王的声音,仿佛自梦中传来。
他说:我找到你了,原谅你了。
第115章 梦见
塞北风雪如刀。
葭月二六这天,于晋王是眷属终成的吉日,于谢玄览却是九死一生的劫数。
自他杀了王兆深与骨扎后,西北就被搅成了一滩浑水。西鞑那边很快派来新的将领接管边防,西州驻军却群龙无首,谢玄览趁机与赵明川等联合,以雷霆手段弹压了王氏旧部,暂时接管了驻扎在詹州城外的这一万骑兵、五万步兵。
但,他既无朝廷任命,又无人心积累,旁人虽一时慑于他的威势,心里却大都不服气。王兆深的旧部自不必说,就连宣至渊的属下,也都觉得该推赵明川等四金刚为首,而非谢玄览这样一个没有根基的朝廷罪臣。
何况西北驻军非只这一所,另外三城与相邻胡州亦有军防,惊闻西州兵变,陆续派军使来探,同时暗中整革备马,准备一旦得了反信,就出兵击敌。
谢玄览前狼后虎,如立刀尖,可谓稍有不慎,则落入万劫之地。
赵明川倒是真心敬服他,也真心替他发愁:“胡州何将军派来的军使已在路上,他从前与王兆深关系不错,你可想好怎么应付他了?”
谢玄览正在对着地图摆弄沙盘,闻言头也不抬道:“不应付,避开。”
“怎么避,逃吗?”
“逃?”谢玄览十分好笑,屈指在沙盘某处一点:“我要去杀人,没空伺候他。”
赵明川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
自己窝里的火还没踩灭,竟然张罗着要去别人家扇炉子。
赵明川是中规中矩凭军功升上来的,理解不了谢玄览这种刀尖舔蜜的赌狗,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道,他见识过谢玄览的本事,也只好跟着他胡作非为。
所以廿四日这天夜里,谢玄览带一千精骑,越荒丘、渡冰河,去刚发现的西鞑边军的粮仓放火去了。
也是老天眷顾他,当夜北风狂作,火苗落地便窜,惊得一群吃醉了酒的鞑子士兵捂着屁股溃逃。此时谢玄览应见好就收,但他敏锐觉出今夜粮库的敌军数量格外多,瞧他们的衣饰盔甲也精美,说了句“有大鱼”,便点出二百个先锋勇士,随他突入敌营抓人。
谢玄览有一以当百之勇,马上长刀抡出了火花,更为了救麾下士兵而以身作饵、单骑入围,腿上中箭而面不改色。
他的气势极大鼓舞了下属,众人都不要命一般随他冲锋,偷袭偷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如一支势不可当的火羽箭直入主帐。
谢玄览一眼就识破了想要扮成普通士兵遁逃的主将,挑了他的手筋脚筋绑起,换了匹新马冲出火场。
烈火舔着马尾窜起,谢玄览腿上的伤口经火焰一燎,滋啦向外冒着血泡。
属下见他牙关咬得战战,几乎握不住刀,提议先停马给他包扎,谢玄览却摇头说:“护好受伤的同袍,没受伤的断后,小心追兵,咱们一口气跑回去。”
昼夜奔驰,两天后终于望见了詹州驻军的辕门,为放这一把火,跑死了两百多匹马。
谢玄览几乎是抢摔在辕门前,赵明川扶起他,连声喊军医。
与赵明川一同迎出来的还有胡州驻军派来的军使,姓孙,蹉跎着一直没走。孙军使听说他们烧了西鞑一整座粮库,酸溜溜说道:“哪有这么巧,倒好像提前通过气儿,何况死伤这么多弟兄,这几百匹马,也未必算得上赚。”
谢玄览有气无力地指着绑回来那战俘对赵明川说:“看好他……我要亲自审。”
他疼得昏迷了半天,军医给他清理伤口缝合时,又发起了高烧。
孙军使说要将谢玄览带到胡州驻军营地去,听候何将军发落,赵明川不允,同他吵嚷了起来,不欢而散,只好来帐中探看谢玄览的情况。
军医说:“谢小将军仗着身体底子好才敢这样胡来,倒是没有大碍,不过他意识混沌,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神游的谢玄览此时正在做梦。
梦见他身穿新郎吉服,骑在马上招摇过街,前往集素苑迎娶姜从萤。
从萤严妆璨璨,躲在却扇后望他,那一笑柔情似水,像燕尾掠过春湖。
她说她愿意随他走,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挽着他的手臂,谢过前来祝福的众友,延请谢夫人上坐,一同拜别高堂,含泪登上翟车。
又梦见她披发赤脚追至庭中,梦见她主动缠绵的吻,馨香盈怀。
龙凤红烛高照,红帐内彻夜缠绵不休,这样的美梦以往也常有,她却不曾如此主动、如此温存、如此怜恤。谢玄览好似焦渴至极的人捧着满满一碗甘露,既想纵情狂饮,又谨慎地害怕倾洒。
整场梦,好似无声,这时候却突然听见她
唤了一句:“殿下。”
这一声如金针骤然插入灵府,谢玄览脑中嗡然作响,他想去抓从萤的手腕,却难以动弹,这才发觉并非自己控制梦境,而是随着梦中人见闻罢了。
他感到恐慌,感到恼怒,猛烈地挣扎起来。
疼痛从头顶向下蔓延,胃里一阵翻山倒海的绞痛,随着痛感越来越强烈,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清晰,终于,他猛得翻身坐起,呕出了一口什么东西。
他扶在榻边,眼前由模糊渐转清晰,看见一地鲜艳的血迹。
耳边听见军医颇为得意的声音:“看看,我说能行就行,这法子虽然凶险,但是管用。”
赵明川一迭声地拨开他:“好好好,给你记一大功——快给他把头顶的长针拔了吧,看着怪瘆人的。”
他走到榻边拍拍谢玄览的肩膀,见他犹自发怔,喊道:“喂,回神了!出大事了!”
谢玄览眼珠慢慢移向他:“拿镜子来……”
赵明川不解,还是照做,找出他当宝贝一样的半面铜镜竖在他面前,嚷嚷道:“瞧瞧,跟之前一样英姿不减,营里没有大姑娘,你照镜子给谁看?”
但见谢玄览轻轻松了口气,但目光仍然阴沉,丝毫没有重伤醒来、死里逃生的高兴。
赵明川连忙告诉他这几个时辰发生的事:“你抓来的那到底是个什么人,孙军使说不带你也得带走他,态度很是强硬,他偷偷回胡州报信去了,不知道会说什么,你说胡州的何将军会不会把你当反贼,派兵来围剿你?”
“他是想抢功,”谢玄览语气平静地甩出一个惊雷,“因为那俘虏是西鞑新上任的大元帅,西鞑公主的驸马,阿可罗。”
“什么?!”
赵明川跳了起来:“真的假的?你也太能耐了,得此一人如下十城,他奶奶的这大宝贝,姓孙的也敢开口要?!”
西鞑刚折了个骨扎将军,曾经的大元帅引咎递辞,新上任这位乃是西鞑可汗亲自养大的外甥、最看重的女婿,据说在西鞑民间声望极高,几乎盖过了王储。他才刚上任一个月,不过视察新粮仓的功夫,竟然被一支夜袭骑兵生擒了!
谁若是立下这样大的战功,从无名小兵直擢一品护国公也不为过,赵明川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眼下怎么办?只怕胡州军知道了他的身份,打着平反的名义来抢。”
“无妨,让他来。”谢玄览轻轻闭了闭眼,问赵明川:“这两天有宣至渊的消息吗?”
赵明川:“哦,有,昨天夜里捎来的,险些给忘了。”
他将宣至渊从云京送来的书信递给谢玄览,谢玄览哆嗦着打开,一目十行扫过,眼里只看见了两句话。
一句是:“经族侄宣向翎察知旧事,晋王或为谢相血脉,观其近日所行,有图谋东宫之举。”
另一句是:“圣旨为晋王赐婚,娶姜氏娘子,婚期定于葭月二六。”
葭月二六,正是今日。
谢玄览望了眼帐外的月色,想是刚过子时不久,那岂不就是……方才梦中?
骤然间只觉浑身血逆,积在胸中,受万箭穿凿、重锤砸下,猛得从心里又呕出一口血来,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的血是热的,浑身汗却发冷,眼神阴沉至极,却忽然荒唐大笑起来。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竟是为他人做嫁衣,你说我如今这样卖命地出生入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明川云里雾里:“为国为民?”
谢玄览冷笑一声,就着蜡烛烧了信,马上起身披衣:“去给我弄点吃的,再点五百精骑,我要连夜赶回云京。”
赵明川瞪眼:“你疯了?”
宣至渊给他的信里说,朝廷对谢玄览的态度暧昧不明,叫他千万阻止谢玄览回京,留在西州想法子安身立命,他手中的军权越大,朝廷越不敢轻易动他。
谢玄览语气平静地穿衣披甲:“是,我疯了,我要回云京去宰个人——”
话音落,忽觉颈后闷疼,眼前一黑栽倒。
赵明川甩了甩手臂:“连我都能放倒你,虚成这个样子,只怕半道先被人宰了送给鞑子请功。快快快,把他扶回去,拿绳子把胳膊腿都绑上!”
谢玄览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见赵明川在外面团团转,竟是一夜未睡的样子。
他动了动手脚,说:“你这样绑着我,无论是胡州军先来,还是鞑子精骑先来,咱俩都是个死。”
“我看你本来也不想活了。”赵明川白他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甩给他:“家书,清早刚送来的,想想你爹你娘,别干混账事。”
谢玄览得了一只手的自由,捏着那封信久久不语。
不仅他的爹也是别人的爹,就连他娘也快成别人的娘了。
他自暴自弃地想将信直接烧毁,到底……到底还是不忍心,慢慢拆开了来。
一个信封,装了两个人的信,一页来自他娘谢夫人,一页来自姜从萤。
谢夫人在信里说,无论云京传来什么消息,里面都有极大的隐情,千万稍安勿躁,不要偏听偏信,从萤心里一直记挂着你。
而姜从萤的纸上字迹凝滞,似乎搜肠刮肚地犹豫了很久,但其实只有三个字:
盼君安。
谢玄览想不明白她们会有什么苦衷。
倘若只凭宣至渊的密信,他会觉得是晋王使了手段逼姜从萤下嫁,可他梦里所见如亲身经历,她分明是极开怀、极主动,待晋王之温存怜惜,甚至胜过与他新婚那日。
他也想为她开脱,却找不出任何借口。
难道他从前梦见她为晋王侍疾,在她腕间留下的齿痕是假的吗?
难道昨夜她挽留晋王,金绡帐里软语温存是假的吗?
他笑了笑,伸手将信纸递到烛火,目光阴鸷失神,直到被火苗舔了手才倏然松开。
信纸燃尽成灰,飘飘落在地上。
“给我松绑吧,我不回云京了。”
回去,不过用一条残命,换几句敷衍谎言。
他要想办法逼她来见他,他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她辩解。
“传笔墨,我要写家书。”
天气极冷,砚中墨凝成一团,谢玄览按着信纸一气呵成,只有一句话:
“晋王妃万福金安,待臣不日相见。”
第116章 共情
西州急递一封接一封送入云京,宛如在朝堂上炸开阵阵惊雷。
胡州守将何将军弹劾谢玄览无诏擅兵、扣押战俘、引敌入疆,但谢玄览自白的折子里写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说何将军眼红他抓了西鞑大元帅阿可罗,以平定哗变的名义出兵詹州驻军营,想抢走战俘后向朝廷表功。同时,西鞑得知元帅被俘,迅速整兵来追,在谢玄览的算计下,让这两拨人撞到一块儿,何将军被迫与西鞑精兵开战,打了个昏天黑地。
罪魁祸首谢玄览却带着阿可罗跑了。
一边跑,一边将阿可罗马后拖行,拷问出西鞑的军防布局。趁着前线精锐被何将军拖住、西鞑后方驻军尚未来得及改换排布,谢玄览刀不归鞘、马
不解鞍,一路杀到了三百里外的西鞑边城——帖花儿城。
谁能想到他如此神出鬼没,兵临帖花儿城下时,守城兵正围在城楼上烤羊腿,看城门口两拨赶羊群入城的牧民因为数乱了羊头而大打出手。
羊群堵在城门处咩咩叫,远处泛起滚滚黄烟,隐隐有马声嘶震。
守兵打了个酒嗝儿,疑惑地盯了许久,这才敢确信自己遇上了平生第一回敌袭——从来都是他们去抢别人,哪儿有人会他们老家来!
守兵吓得脸色都白了,大喊着“敌袭”,慌乱爬上瞭望塔去撞那口被风吹锈的钟。
也是帖花儿城倒霉,遇上谢玄览这尊杀神不说,偏巧城门被羊群堵住了,一时半会儿竟难以关上。
谢玄览见状大喜,猛一挥鞭子下令道:“先入城者有赏,除不许奸掠烧杀平民外,其余财物,谁抢到就算谁的!”
长途跋涉的麾下精骑们顿时提振精神,全力向城门冲刺,先杀守门将,再杀报信兵,一路朝着城中央的驻军所和城主营杀去。
两个时辰后,谢玄览提着帖花儿城守城官员和将领的人头,迅速夺取了这座西鞑边城的控制权。
他简单洗尘更衣,在守城官的议事堂里召集众百骑长,见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叫人把刚为守城官烤好的一整只羊抬上桌,众人边吃边议。谢玄览左手撕下一条烤羊腿,右手提笔蘸墨写折子,纸上笔走龙蛇,同时还能有条不紊地排布之后的行动。
“徐百骑,你回西州请兵支援,告诉他们三天之内赶不到,我可就要反水去打他们了。”
“末将遵命。”
“贺五,你带人去绕东西三十里一带巡视,若有敌军迅速来报。”
“是!”
“你去安排城内俘虏,注意分散他们,有任何反抗,就地斩杀。”
“你带人去城中抚民,叫他们待在家里不要妄动,凡成年男子不许出门,否则见之则杀。”
……
饭吃饱了,众下属领命散去,手里的信也写成了,递到云京朝廷时,隐隐还泛着烤羊腿的油滋香气。
信中内容有二,一是叙清来龙去脉、表达一下忠心,请朝廷不要听信污蔑,他暂时不打算造反。
二是要兵要粮要钱,要朝廷堂堂正正给他封疆之权。
朝堂上为此狂徒吵成一片。
英王及其党羽说谢玄览是夺权造反、理应族诛,谢氏这边说他战功奇著、堪比卫霍。也有人只听不语,譬如贵主、晋王,还有皇位上的凤启帝。
散朝后,凤启帝留淳安公主单独议事。
“阿澧,谢玄览此人,你怎么看?”凤启帝问她。
“是大周百年一见的骁勇之将,青胜于当年宣氏之蓝,我大周若想彻底镇平西北之乱,打得西鞑三十年不得翻身,也许此人是最好的选择。”
淳安公主微微一顿:“但,他姓谢。”
凤启帝苦笑道:“没错,他姓谢。文有谢患知,武有谢玄览,难道大周的江山偏离不开他们,萧氏的皇位要继续遭他家把持吗?这傀儡皇帝,朕做了三十多年,近来力不从心,实在有些腻烦了。”
淳安公主说:“父皇的难处,儿臣明白。”
凤启帝说:“谢贵妃她怀孕了,吾儿可知?”
淳安公主蓦然抬眼,脸上的表情又惊又怒:“怎么可能!难道……她竟然敢鱼目充珠?”
凤启帝说:“朕早在你母亲的灵枢前发过誓,此生只有你一个骨肉,绝不叫谢氏做成戚畹。”
先皇后死后,凤启帝秘召太医署制成绝嗣药煎服,他早就失去了生育能力,谢氏永远不可能逼出一位有着谢氏血脉的太子。
所以这些年,凤启帝与谢丞相周旋,与谢贵妃恩爱,她都未能有孕。
“看来谢氏自与英王府反目后,元气大伤,已有跳墙之急,打算剑走偏锋了……可曾查明这孩子的生父?”淳安公主声音微沉。
“是谁的都不重要,只要她能生下男婴,自有人愿意奉之为太子。”凤启帝对此十分冷漠:“届时,谢患知在内结党,谢玄览将兵临京,将你我父女一杀,这天下就彻彻底底姓谢了。”
淳安公主:“父皇的意思,是不能叫谢玄览在西北成气候,是么?”
虽然谢玄览凭一时智勇在西北立足,但他毕竟不能孤身当百万之兵,倘若朝廷不给钱粮、不拔擢他的官职,他只有死路一条,将来更做不成谢氏的中流砥柱。
只是这样一来,西北边门大开,西鞑必会趁机南下掳掠。大周休养生息数十年,难得如今之攻势,恐怕就要拱手送敌了。
思及此,淳安公主垂了垂眼:“儿臣亦有私心,然不敢以私徇天下……父皇,西州的子民,也是大周的子民。”
凤启帝对她这么快就做出选择感到惊讶:“阿澧,你忘了自己的所求吗?”
“儿臣没忘。”
“你身为女儿身,要走登极之路,本就比皇子不易,若再怀腐儒之仁,恐怕此途更加艰难。你父皇无能,没能给你铺一条坦途,只好寄希望于你自己果决一些。”
“儿臣……”
“不着急回答朕,你再好好斟酌罢。”
*
晋王服下一碗大补参汤,一边看陈成送来的密信,一边让张医正给他诊脉。
张医正:“还是请殿下阖目平息,否则心境不平,脉象冲虚不定,臣怕有误诊。”
晋王眼风也不曾转,语气淡淡:“孤相信张医正的本事。”
张医正已经习惯了这对母子的骄矜造作,好脾气地予取予求,待诊罢脉,观察晋王的脸色,满意地点点头:“殿下成婚后,气色一天比一天好。”
晋王冷笑一声:“你上旬可不是这么说的。”
新婚第二天早晨,晋王一起床就觉得眼前发晕,他嘴硬说是饿了,从萤偏大惊小怪地从长公主处请来张医正。
张敬仪此獠也实在没眼色,竟然当着从萤的面说他“长年积虚,一朝竭泽”。
他竟然说他虚!
自那天起,从萤将大补的鹿血参汤端给他喝,却不再与他亲近。虽然这身子孱弱,但他内里曾是武将,素了快二十年,只得了一夜/欢愉,然后就被下了要禁欲养生的军令。
何其残忍。
晋王问张医正:“我让你给我弄的药,何时弄好?”
张医正叹气劝他:“虎狼之药伤身,殿下莫为了一时贪欢……”
“怎么,我不用此药,就能长命百岁吗?”
“那倒不能。”
“既然如此就别废话,”晋王扣下手中密信,似笑非笑地对张医正道,“傍晚前若不能送来,明天我就代长公主去太医署提亲。”
张医正当即头皮一炸:“好好好,臣遵命就是。”
待张医正离开后,晋王重又翻开那摞密信,从中抽出一张染血的信纸。此信并非来自旁人,恰是来自谢玄览,纸上是他负气写下的一句:“晋王妃万福金安,待臣不日相见。”
阴阳不忿的语气,以及刻意留下的血痕。
“做作。”晋王如此评价道。
他毫不犹豫将信投入火盆烧了,新取一张空白信纸,揉了揉手腕,冒充谢玄览的名义提笔写道:
“一切苦衷,娘已道明。知晋王真心待你,我即安心,旁无所求,惟盼卿妆安。”
虽然换了具身体,但他仿自己从前的字迹,依然手到擒来。
写完后他将信交给陈成:“悄悄还回那信使手中,叫他照旧送去。”
这天从萤从太仪回来得晚些,天已降暮,进门便见晋王靠在罗汉榻边自弈,乌黑的青丝随性散落,连枝灯照亮他半边侧脸,见了她,眉眼深静柔和,十足是一副灯下美人的风韵。
从萤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贴在脸边。
晋王问她:“收到谢玄览的信了?”
从萤轻轻挑眉:“你怎么知道?”
“你时常魂不守舍,今日却如释重负,好似大松了一口气。”
晋王装
模作样,并不显山露水:“他在信里说了什么,我劝了你小半个月也没用,他几句话就哄好了?”
从萤心虚,又怕他呷醋,拒不承认:“哪有……我之前是为年底论战的事紧张。”
晋王并不追究,随她转移了话题:“准备如何了?”
从萤便与他简单说了眼下的情况。
如今朝堂上都在争谢玄览是功是罪的事。
“我猜测,翰林院拟出的论题,大概会围绕着‘臣应忠君’还是‘臣应忠职’,便朝着这个方向勤加准备便好,只是太仪据何立场,还要等淳安公主的意思,明日我要去公主府拜会一面。”
论战不止是展露太仪诸生的才华,同时也是披露座主的态度、引导教化百姓。
晋王说:“今日在朝堂上,英王党与谢氏党都快打起来了,淳安公主却滴水不漏,一言未发,她对谢玄览的态度很矛盾,想必还没纠结明白。”
“你呢,你为三郎说话了吗?”从萤问。
晋王轻轻一笑:“我有什么可说的,他自有他的本事。”
从萤还是有些担心:“可是……”
微凉如玉的指腹抵在她唇上,晋王幽暗的目光似乎与平时不同,连枝灯的灯焰映在瞳中,细弱的火苗不疾不徐地燃烧着。
“今夜良宵,先不管他。”晋王说。
他倾身去吻她,温柔似水,从萤情不自禁沉溺了一会儿,直到那宛如玉瓷温凉的手穿过层层阻隔,亲密无间地贴上她腰间的肌肤。
从萤醒了一醒,连忙抵住他的手:“可是你的身体……”
“张医正说无妨,”晋王在她耳畔慢慢吐息,颁下令旨,“今夜不许再说可是二字。”
他抱起从萤,落下了红帐。夜里下起雪来,帐中春意却久燃不熄。
……
云京一夜玉碎雪,西州满轮相思月。
不仅千里不同风,就连人与人的处境也是天壤之别。
谢玄览连日奔波接厮杀,如今躺在榻上却睡不着,身体虽然疲惫到极致,一闭眼却是满目喜红,从萤在他面前柔柔唤殿下。
辗转磨心,许久,谢玄览眼底通红地披衣起身,抱了刀出去巡查。
属下们办事竟十分干练,没被他挑出什么茬来,军纪也严明,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强抢民女,只偷偷凑在一起烤羊腿,扔骰子谁大谁先啃。
见他们快乐得如此简单纯粹,谢玄览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转身走了。
帖花儿城又大又穷,竟没有一处可容身的地方,最后他登上城墙,远眺高高明月与千里朔漠,是与繁华拥挤的云京完全不同的景象,只觉得心底生出来无边的寂寥。
这无边的寂寥里,还诡异地夹杂着几分欢喜的情绪。
十分突兀。
就好像有人正拥着心上人喁喁私语,隔窗看雪,是平和满足到极致、盼着岁月永远停留此刻的感觉。
谢玄览抬手抚在心口,阖目细细体会,许久,慢慢睁开眼。
他确信,这不是他的情绪。
他现在只想杀人。
第117章 妙人
从萤拜谒公主府,经女官引路,来到了淳安公主起居院里的香室。
从前公主只在前院思贤堂见她,与其他幕僚和外臣一样,自知晓她是落樨山人后,便不再与她见外,常常召她到私人之地。
今日之香室更是私密,乃是公主晨起打坐、涵养静气之所,连那双孪生郎君也无幸踏入。从萤解氅除靴,只着单衣白袜,有些拘谨地躬身走进,迎面扑来一阵暖融融的旃檀香,隐有梅雪之清气夹杂其间,是常在公主周身闻见的香味。刚站了几息,便觉得自己也被这香气染浓了。
“坐。”
淳安公主只着中单,未绾青丝,是燕居的打扮,正踞坐香几前拨弄博山炉,姿态十分闲适,不像君对臣、上对下,倒像接待闺中密友。
从萤仍周全行了礼,这才在公主对面跪坐。她静静看着公主调香,没有出言打搅,却是公主直然开口道:“你是为了谢玄览之事来的吧?”
从萤垂了垂睫,道了声是。
她以为公主会不悦,不料她只是笑了笑:“说说你的想法。”
从萤将斟酌了几百遍的腹稿向公主陈述,一应利弊,条理分明。
她认为大周与西鞑之战,谢玄览是最合适的将帅之选,但她也没有避讳承认,倘若谢玄览拥兵自重,会助长朝堂上谢氏党羽的声势,庸臣望风而偃,于公主处事不利。
公主道:“你倒实诚,到底想不想让他活了?”
从萤说:“我自然想要他活,但我为公主谋事,不能欺心背主,何况方才所言尽是事实,就算我不说,公主也自有斟酌。”
“我今日来向公主求恩典,希望公主能支持他统帅西州,兵马钱粮足应供给,让他能一心杀敌,无后顾之忧。此求非只关乎国计,也是我的私心,我愿为此私心向公主作出承诺,保证公主不会因此受损。”
公主的目光始终静静望着她:“你如何能保证?”
从萤说:“晋王会替公主出手清剿谢氏党羽,绝不给他们向公主发难的机会,公主只须专注国政、敦养民望,以待化龙即可。”
“你能替晋王做这个主么?”
从萤颔首:“晋王从无问鼎之心,他为我谋,而我为殿下谋。”
公主点点头:“朝堂之事好说,西州那边,倘若谢玄览得了钱粮勋爵后拥兵自重,围剿云京,又该如何?”
从萤说:“若公主信得过我,我愿做公主遣使,前往西州监军。”
淳安公主愣了片刻,觉得出乎意料:“你说你要去西州?”
从萤点点头,说:“我是晋王妃,是公主幕僚,天然与谢氏对立,我的身份合适。何况就私情而言,除了我,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掣肘谢玄览,于情于理,都应由我来做监军。待年底论战结束,我将太仪诸事交予薛露微,便可趁开春之前动身。”
公主没有一口答应,她沉吟了许久,拾起香拨将炉内的香灰理平整。
她说:“这件事,我不赞同。”
从萤略蹙了蹙眉:“公主可是不信我?”
公主慢慢摇头:“如蔺相如、唐雎之辈孤身赴敌,本就是九死一生之险事,何况你如今是晋王妃,要代他的政敌去牵制他,我只怕他因爱生恨,反而害了你。”
从萤说:“三郎不会的。”
她的回答斩钉截铁,语调却温柔认真。像沉沐在爱河里的少女,听见对心上人的质疑后,笃信地想为他洗清这冤屈。
从萤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呈与公主亲览:“这是昨日收到的三郎家书,可以为证。”
正是晋王冒名顶替的那一封。
公主看罢笑了笑:“阿萤,你恐怕低估了男人的嫉妒心。”
如她后院一群已调教得极温驯的面首们,尚且暗中别苗头,何况晋王与谢三皆是人中龙凤、不群之鹤,恐怕只有大打出手的份,岂有将心上人温良恭俭相让的道理。
至少据她所知,晋王为了娶姜从萤,暗中使过不少手段,意气骄矜如谢玄览,又怎会轻拿轻放?
她问从萤:“你要去西州监军,晋王同意吗?”
从萤说:“不让他知晓,待我出了京,他就抓不住我了。”
公主挑了挑眉,忽而畅然大笑:“阿萤啊阿萤,你可真是个妙人。”
甘久这不识货的憨包,整日里嘀咕姜从萤古板,殊不知她才是真的胆大包天,有石破天惊的大主意。
从萤见她发笑,心知有戏,加意恳求道:“这是我与公主之间的事情,我为公主谋,也请公主帮我。”
淳安公主盖上香炉:“此事,我要好好想想。”
甘久在外禀报说有朝臣请见,侍女们捧着盥洗衣物在外等候,从萤便引身告退,尚未迈出香室,忽听公主发问:“你可知我为何在此见你?”
从萤默然一瞬,点点头道:“公主是想让我知道,你不以君臣之别待我,而是以朋友、以知己。”
“那你呢,我在你心里,是贵主多一些,还是危墙居士多一些?”
从萤闻言,屈膝下拜,深深叩首。
隔着暧暧香雾,公主眼里的笑意淡了些许。
却听从萤说:“公主也好,危墙居士也罢,在我心里都是一人,从未分而待之。做公主的僚属是尽忠,做居士的知己是尽义,事君以忠义,正是为了让居士不再自嘲危墙。”
公主闻此,许久无言,直待炉中香雾燃尽了,方低低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
腊月十四,赶在朝廷封印休沐前一天,天女渠畔要举行第二次清谈论战。
因有前次做铺垫,许多云京百姓前来围观,又因事涉朝争,诸官僚也纷纷关注,使这场始自学子间的意气之争,陡然变成了凤启三十三年结束前最热闹的盛景。
为此,凤启帝特颁一道圣旨,国子监
和太仪女学,无论哪方获胜,都能直接选拔一百名学生入翰林院。
翰林院是朝廷养士之地,进了翰林院,将来才有机会入朝为官。国子监的监生本就可以通过科举入翰林,特选拔擢于他们是锦上添花,但是对尚未争得科考资格的太仪女学而言,却是闯入庙堂的唯一一线索桥。
因此太仪诸位学子们得知这个消息后激动非常,临近论战这几天,个个囊萤映雪、悬梁刺股。
就连从萤,也生生熬青了一双眼。
这天清晨,晋王按住她,剥了个鸡蛋给她滚敷,见她频频出神,不由失笑:“名师出高徒,连阿禾你都能教明白,还担心什么?”
从萤仰面闭着眼睛:“昨天听到风声,说对面请了大儒来指点。”
晋王:“不过是丛山学堂里的一群老不死,再加上狄知卿这个半瓶子水。”
“有狄知卿?”从萤惊讶睁眼,“快快,给我拿一顶幂篱!”
上次论战,狄知卿以一己之力挫太仪诸生,幸而最后有从萤救场,抓住了他的大错处。这是个极好胜的人,他既敢来第二场,必定抱了雪耻之心,做足了充分准备。从萤深知赢得此次论战就是赢下太仪的前途,不敢掉以轻心,决定要亲自上场。
冬日上午,日光灿如冷金,洒在渠岸高坛。
高坛上局势焦灼,高坛下喝彩不息,人人都兴奋非常,丝毫觉不出天冷。
为了保证公平,此次论战的裁判分为两拨人,一拨是在野的鸿儒,为确保他们不因立场偏私,准许国子监与太仪双方各选三位,剩下一位由凤启帝亲自抽取。
另一拨是在场的民众,如之前一样,可以将手中红绸花抛给赞同的学子。
依旧是引箭射灯笼,一连三题,都围绕着“臣先尽忠”还是“臣先尽职”。
国子监受谢氏诸师指点,立场在“尽职”,本质上是为谢玄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做铺垫,以便谢氏党羽仗其势在京横行。
所以太仪的立场自然在“尽忠”。
公主为君,忠于公主亦是忠君。
两边学子唇枪舌剑、旗鼓相当,但国子监监生自负天之骄子,时露轻狂之言,比之真正做到了娓娓有理的太仪学子,便显得有些浅薄,渐渐落了下风。
眼见着场下将红绸花都抛向太仪,几位鸿儒也未见得多么偏袒,国子监这边有些急了,连忙请出他们的援手狄知卿。
这边狄知卿刚踏上高坛,那边太仪请上来一位头戴幂篱的窈窕女郎。
“是你?”狄知卿眼睛微微一亮:“倘若我赢下论战,可有幸请姑娘同游?”
从萤心里笑他,面上不显,郑重道:“狄公子先请。”
狄知卿的确做了充足的准备,上引圣人言,下援国朝例,将“尽职”等同于“为民”。“民重君轻”是儒家正统,他这一番高论稳稳站上了高地,底下有人频频点头。
从萤瞥见有几位鸿儒判已为他写下“甲等”。
狄知卿滔滔不绝一炷香,话音落时将折扇一合,扫视众人神色,不免志得意满,向从萤道:“请教娘子高论。”
从萤不紧不慢上前一步,将狄知卿方才引过的例子一一驳斥。
她过耳不忘,且都精通。
不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以其背后因驳其表面,使众人恍然大悟:他说如此如此,实则不然不然。
驳完了狄知卿的例子,开始举她自己的例子,听得狄知卿脸上的笑逐渐凝滞——他孤陋寡闻,对于她所举之例,竟然大部分都一知半解!
从萤言语直白,不炫口彩,娓娓如同讲故事一般。几个例子讲罢,已听得众人若有所思,然后才开始论理,但听得句句骈正、字字入木,先揭穿了“尽职”未必“为民”,殊不见苛捐重赋、毁苗踏田、逼民从军皆是职务之行;然后论“尽忠”是为君计,若君命仁德,则恭行君命正是尽忠,若君命有失,则犯颜直谏,亦是儒家正道。
须知鸿儒判们虽在野,并非人人天生淡泊,也有因谏言太过被褫夺官职。
这些人自比韩退之“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闻得从萤这番言论,不由得感伤自身,心中共情。
他们是因为尽忠才被贬的!尽忠有什么错!
愤然提笔为从萤判上了“甲甲等”。
从萤讲完最后一句,不紧不慢向狄知卿一揖,高坛内外响起了卷浪般的喝彩声,听得人心中激热。
从萤再次赢过了狄知卿,太仪再次赢过了国子监。
在欢呼声里,从萤道了句“承让”,转身要走,狄知卿却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突然拔腿追上,想要拉她的胳膊,结果不小心扯落了她的幂篱。
“落樨山人”的真面目露在众人面前。
“是你!”
“是她!”
天地间寂静了一瞬。
大多数人惊叹于从萤的年少才貌,也有人知道些内情,窃窃议论起她的身份、她的情史。
国子监这边,旁听的谢相,以及丛山学堂诸师都变了脸色。
谢相恼她薄情寡义,背刺谢氏,诸师却记得她曾应征丛山学堂女师,彼时他们高高在上,斟酌她是否够贤惠守诫,不料今日却遭她批面,竟然合众之力都没能赢下她,栽了这样大的跟头。
狄知卿完全愣住了,脑海里回荡着旁人惊呼的“晋王妃”三个字。
他原本以为是个有些才学的寒门姑娘,想借此扬名自彰,以博个好姻缘……
“请还给我。”从萤淡淡望着他手里幂篱。
一只手从他身侧伸出,将幂篱夺了去,是原本在高台旁听的晋王殿下,拄着玉拐走到她身边,为她遮挡谢氏那些不友好的视线,重新将幂篱为她戴上。
她自平地登上高坛,却不再走下去,而是挟晋王同归最高处,那帷帐后极尊极贵之所在。
流言所传晋王夺人所爱,夫妻关系不好,今日不攻自破。
在野鸿儒判们见无意卖了好给晋王妃,心里或暗暗得意,期待重得起用。
围观百姓见晋王妃不恃身份,肯对他们言传身教,只觉得高高在上的皇室化为了具象,心中顿生仰慕拥趸之情。
狄知卿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将众人的情绪都推上了新的高潮,好处尽归太仪。
但他也并非全无所得,起码当天夜里,他醉酒而归时,被人麻袋套头狠狠打了一顿,抓过幂篱的手骨折了数月,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说:小谢后台准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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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认太子为兄长》by何时忘却营营
梅月儿五岁被拐,万事俱忘,只记得亲哥哥身上有一道桃花胎记。
十六岁,她随乐班到州官大人府中向京城来的大人物献艺。宴席遇刺,混乱之中,与那位丰神俊秀的贵客薛公子共同坠入湖中——
他被湖水打湿,雪白中衣紧贴了胸膛,正透出一道桃花印记。
梅月儿登时红了眼尾,拼死拼活把他救上岸,千方百计接近他,想与哥哥相认。
然而十一年过去,他却认不出自己-
太子薛琅微服遇刺,整个青州上下如坐针毡。
梅月儿不收重金酬谢,恳求追随在“薛公子”身侧。那双春水般的眸,每每凝望,仿佛有万语千言。
薛琅人如修竹,雅正清隽,几次推辞婉拒,然而梅月儿总是突然闯入他眼帘,纠缠示好,百折不挠。
起初他想,此女必有所求,如此矫揉造作,漏洞百出,背后定有阴谋。
逐渐他想,梅姑娘是苦海中人,何必过多苛责。
后来他想,幸而,我有月儿所求之物。
青州事毕,薛琅动身回京,将一块九龙玉佩送入她掌中,郑重其事:“月儿,与我回京,我们成婚。”
试图相认的梅月儿如遭雷击:“我们怎么可以成亲?”
薛琅:“为何不可?”
“我们是兄妹啊!”梅月儿大惊失色,在薛琅骤暗的眼神中,
听他忽而含笑,道。
“月儿姑娘,太子妃,难道比不得公主之尊么?”-
梅月儿连夜跑路。
她认错人了,既不想去京城,也不想当太子妃,只想找到家人。
被抛下的薛琅,守着她送的梅花枯坐几个日夜,下令要将月儿捉回东宫,从天边到身边,从云端到眼前,天上地下。
哪怕她是个骗子,可他不能没有她。
第118章 苦途
云京这个年过得并不松闲。
因西北在打仗,朝廷收缩了开支,许多热闹酬会一应减免,但官员们私底下奔走更加频繁,都想在这乱如迷云的朝局中多知一些、早知一些。
元月初二,一早晨都在下雪,晋王受召入宫,从萤难得偷闲,懒理妆发,偎在火炉边罗汉榻上,一边煮茶一边翻一本杂记。
约半上午时分,阿禾去公主府拜年归来,与她一同进门的还有卫音儿。
卫音儿落落大方向从萤施礼,说道:“公主殿下有书信给萤姐姐,我顺路来拜个年。”
从萤与她寒暄了几句,接过书信展阅,看罢却陷入了沉思,久久无言。
公主在信中说,西州军情急如星火,陛下同意由谢玄览暂代西州统帅,着宣至渊协同兵部户部发运粮草,明天就出发前往西州。公主说她已举荐从萤为钦差监军,一应告身文书都准备好了,因顾及晋王没有声张,让她明天想办法脱身,午后与宣至渊等在南城门会面,一同出发。
此时从禾凑上来,神神秘秘说道:“公主给我放了假,叫我陪阿姐一起去,保护阿姐的安全。”
从萤笑着摸摸她的头:“好,带着你。”
因是偷跑,所以没什么要准备的。从萤心里对晋王有些愧疚,又觉得这事实不怪她,之前她试探提了句想去西州,立刻被晋王斩钉截铁否决了。
午后晋王回来,看见她在窗边出神,茶没喝几口,书也没翻几页,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
“怎么,谁惹你不快了?”
“没有。”
从萤见他鬓边落了细雪,抬手为他抚去,又捧着他冰凉的手轻轻呵气,直到略有了些温度才松开。
晋王对她的体贴极受用,望着她的眼中尽是缠绵的笑,柔凉的嘴唇凑过来吻她。
搁在寻常,她是不会纵他白日轻狂的,今天却转了性儿,主动加深这个吻,将风雪予他的凉意一点一点融尽,犹恋恋不舍地轻咬他的唇尖。
晋王半阖着眼眸垂视她,目光里有沉思的意味。
好一会儿,他说:“今日陛下有了决断,暂不论谢玄览的罪状,准他戴罪立功,统帅西州,两年之内须见大捷。”
从萤点点头:“那就好。”
这些时日,她一直悬心关注此事,除夕夜里守岁时望西北,有牵肠挂肚、唉声叹气。如今听了他带回来的好消息,竟没有表现出惊喜。
晋王觉得奇怪,目光在四下一望,瞥见火盆里有一层薄薄的深烬,不是银屑炭的颜色,像是一层纸灰。
他的目光在那上面凝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翌日燕居无事,两人坐在茶室里临窗赏雪。从萤突然说要给他打个络子,系在他玉佩上,见她当下就开始忙,晋王也不闲着,拾起她昨日扣在几边的书,读书给她听。
窗外落雪簌簌,风炉上滚水击响砂壶,茶香随着水雾充盈满室。
晋王温醇的声音落在耳边,句读流畅如音律,蕴藏某种不轻察的柔情,入耳仿佛纶音一般动人。
这样美好的时刻,最易催生贪恋和软弱。
从萤想祈祷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又不舍得另一位在冷寒的西州无休止地受苦。她知道离别在眼前,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强忍着没在表情上显出异样,却不知自己无意识绷紧了唇角,眉心也微微蹙着。
晋王一边读书里的字句,一边将目光落在她眉眼间。
他其实很想为她抚平心事、展开眉宇,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要难以成行。
这时他抬头,看见有人走来院里,遥遥朝从萤敛衽行礼,然后便转身退下。
从萤也瞧见了,她起身将换好络子的玉佩系回晋王腰间,说:“险些忘了,我答应季裁冰今日与她去看新铺子,眼下要出门一趟。”
晋王望着她:“外面雪势不小,不能延两天吗?”
从萤说:“已经从年前延到了年后,若是再拖,怕被人先占,且不能总爽她的约。”
晋王“嗯”了一声,却说:“不急,这篇游记颇有意趣,听我念完吧。”
他翻过手中一页,继续读书上的句子,声音泠泠如击玉,炉上沸水似落珠,这般珠玉落盘的动人协律里,从萤一边听,一边频频向外望。
雪渐大如棉絮,没有休止的趋势,但军令如山,军使开拔不等人,她怕误了时辰。
就这样又不舍又难捱地多坐了一刻钟。
“明朝佳音再难逢,片刻偷闲且细听,何必太匆匆,回首渺弦声。”
读完这最后一句,晋王慢慢将书本阖上:“走吧。”
竟也跟着起身。
从萤阻拦他:“外面天寒,你身子要紧,况且季裁冰一向怵你,她……”
晋王淡淡笑了笑:“我只送你登车。”
他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捏了一下嫌薄,吩咐道:“去取长公主送的那件凤炬裘。”
侍女很快捧来,晋王为从萤披上。
火绒貂皮能化雪于三尺之外,数十件野生貂皮才缝得了这件凤炬裘,外以玄金织羽帛为面,内里是细软温暖的赤红绒毛,披在身上不显臃肿,却能令人不畏风雪。
晋王将她整个人都拢进裘中,又塞了个手炉,这才满意。他自己却只着单衣,撑一把执伞,牵起从萤往外走。
这一路,从萤一句话也没说,脚下踩着积雪,只觉喉间梗涩,怕一出声就漏了怯。
直到踩凳登车,晋王唤了她一声:“阿萤。”
从萤回头,见他袖上落雪,握伞的指节冻得生红,不免生出几分疼惜,“快回去吧。”
晋王牵了牵唇角,温声叮嘱她:“雪天莫急,路上慢些。”
从萤点点头,钻进车里,看见阿禾已等在里头。马车缓缓驶动,行出去数步远时,从萤掀开窗毡一隙往回瞧,见晋王仍站在原地静静目送。
紫玄单衣的肩上落了一层雪,料峭、单薄,像一丛曾被精心呵养的湘妃竹,如今弃在天地间,风霜欺他,寒雪压他。他却好似不知冷疼,长久地等一个要远行的人回转。
从萤不敢再看,松落了窗毡,也终于放开强忍的呜咽,任由清泪沿着两颊淌落。
……
待马车走得望不见了,晋王掩唇骤咳数声,松开手时,几滴血珠沿着虎口坠落,陷进雪中,犹猩红温热。
陈章从府外归来,见状忙滚下马来搀扶,晋王却淡淡推开他,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陈章答:“一切如殿下所料,那些人已在监视之下。”
“话别说得太满,英王也不是傻
子。”晋王转身往回走:“等军使离开云京,过了牵州后就动手。”
*
离云京向西州,官道上的雪越走越厚,像一川淌往深处的河道。
两天后,军使行队赶在日暮前落脚牵州馆驿,准备休整一夜后再出发。
从萤是贵主举荐、天子授封的钦差监军,又是晋王妃,既尊且贵,牵州馆驿官员派了自家夫人来服侍,从萤拒而不见,连送来的鲜衣美食一并退回,只比照宣至渊的规格传了三菜一汤,与从禾一同饱食了一顿。
从禾见她手指泛红,握筷子时动作僵硬,惊呼道:“阿姐,你的手要长冻疮了!”
从萤说:“没事,不要声张。”
这两天宣至渊已足够照拂她,甚至为她减慢了行军速度,他虽是好心,她却不想显得娇气,免得受同行军使们看轻。
但文人爱惜双手,从萤在心里默默惆怅。
用罢晚饭,从禾自随身的包裹里翻出一枚小瓷瓶,里面是宫廷御制的名贵膏药,从萤接过来嗅闻,有麝香和鹿茸的味道,十分难得。
“哪里来的?”
从禾说:“走前一天,晋王殿下给我的,让我带着上路,还有好些别的。”
从萤接过包裹翻了翻,有防伤寒和疫病的药丸,有治疗癸水腹痛的姜末红花散,还有一枚香包,里面装着玄都观求来的平安符。
从萤一时怔怔:原来他早就猜到了。
诸般情绪涌上心间,她下意识往云京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觉得思念如窗外浓夜卷来,连忙将包裹收好,阖目静坐了好一会儿,直到鼻腔里的酸涩沉下去。
她说:“我要去找宣统领议事。”
从禾马上提刀握弓:“我保护阿姐!”
二人沿馆驿木梯走下二楼,见宣至渊屋里灯火通明,诸军使都在。从萤站在门边停了一会儿,听见宣至渊说想先往西州邻州去调粮,又顾及护送晋王妃,怕误了军期。有人接口抱怨了几句,无非是嫌她麻烦、娇气,不知谁先望见门上映出的轮廓,重重咳嗽一声。
从萤这才推门进屋,目光扫视一圈,在众武将或尴尬或悻悻的气氛里开口道:“我是钦命监军,宣统领召集议事,不该不通知我。”
宣统领客气道:“您这两日劳累,何况夜深了,男女有别。”
从萤勾了勾嘴角,径直走到长桌边地图前,看了一会儿后,拾起棋子落在地图上三个点。
“詹州附近粮草也紧张,这几个地方或有漕运码头,或交通南北,虽远一些,却能调到余粮。”
宣至渊心里微微一惊,晋王妃所言,竟然与他盘算了半天的答案不谋而合。
“既然我拖累了宣统领的速度,不妨咱们分道而行,我携圣旨去西州宣旨,你们绕道去调粮,这样就算晚几天也无妨。”
宣至渊说:“岂敢让王妃殿下独身行路,若有差池,下官难以交代。”
从萤说:“我小妹可以护送。”
从禾身量尚未长足,鹿眼清圆,瞧着稚气未脱,在场军士更是瞧她不起,有人没憋住笑出了声。从禾气得双眉一压,见阿姐点头,双手一撑跳上桌子,抬脚往嘲笑那人踢去,那人不防,被她踢了个趔趄仰倒,方知她力气不小。
那人恼怒道:“怎么突然偷袭,一点道理不讲!”
从禾掐腰:“来啊,堂堂正正打,怕你输了找不到借口!”
众人后撤,给他俩腾出地方来,从萤趁机将宣至渊屋里看了个遍,见床底凸出一块阴影,似乎有个箱子。
从禾与那年轻军士过了几招,再次将他按倒,神气地望了一圈:“还有谁不服?”
有人欲出列,被宣至渊阻住,他称赞道:“姜小娘子后生可畏,只是……”
从萤说:“我乃钦使,这是军令。”
“我管不着晋王妃,但圣旨不能给你,万一丢了,下官担待不起。”
从萤没有坚持:“好吧。”
半夜,从萤躺在榻上,轻轻戳了戳从禾的肩膀,从禾转过身来,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你今天真厉害。”从萤夸她。
从禾嘿嘿一笑:“其实除了那个宣统领我打不过,其他的都能打,他们瞧不起你,我就捶烂他们的门牙。”
从萤也笑了,问她:“那你会偷东西吗?”
从禾愣住:“啊?”
……
第二天一早,宣统领一行正在楼下吃放,忽听二楼传来女子的尖叫,晋王妃哭腔喊道:“快来人!快来人!”
几位军使面面相觑,宣统领只好搁下筷子上楼,为了避嫌,将一起吃饭的人都喊上。
他站在二楼门外问道:“晋王妃可无恙?”
从萤倏地将门打开,脸上两行清泪,哭得梨花带雨,怯怯道:“有老鼠,快捉出去!”
又有人憋不住笑了,宣至渊松了口气,无奈说:“王妃稍安勿躁,咱们一会儿就启程。”
从萤佯装生气:“快去捉!”
众人只好进门,正四处张望哪里有老鼠时,忽听身后门一关,啪嗒一声从外面锁上了。
“哎!这是做什么!”
从萤提裙蹭蹭下楼,从禾刚好从宣至渊屋里出来,晃了晃手里偷出来的卷轴,得意一笑。
从萤牵起她:“走!咱们弃车骑马!”
二人背着包裹,去马厩取了马,迅速离开,待宣至渊等人踹开门时,她俩早跑出了二里地,不知所踪了。
宣至渊骂了一声,踢翻了桌子:“事已至此,只好按她说得办了,这位监军不是善茬,先给西州那边飞鸽传书,提醒谢子望小心!”——
作者有话说:可恶啊,又错估了一章进度……以后不预告了[闭嘴][闭嘴]
第119章 宣旨
从萤受不住长时间骑马,两人间或改换马车,天晴路好时再换回去。就这样星夜奔驰,终于在出元月前赶到了詹州。
入城却打听得谢玄览并不在此。
“小谢将军啊,他老人家攻下帖花儿城,可真是神兵天降!但谁也不知他眼下在哪儿,咱们想知道,鞑子更想知道。”酒楼先生如是说。
从萤听罢叹了口气,扔下两枚铜板走了。
她与从禾刚出酒楼不远,一精壮干练的中年男子迎面走来,向她作揖:“这位可是朝廷钦差监军,晋王妃殿下?”
从萤打量来人:“阁下何人?”
那人恭敬道:“属下姓贺,我等分属晋王府,之前随陈章陈统领留驻詹州,前日收到陈统领的飞鸽传书,说王妃殿下将到,着我等俟驾。”
他出示告身印信,自证身份,从萤正缺人手,点点头道:“劳驾各位护送我去帖花儿城。”
前脚一行人离开,后脚那说书先生就将两枚铜板交给了便衣刺候,刺候飞马出城,将铜板与刚收到的宣至渊的飞鸽传书一起,报给了身在帖花儿城的谢玄览。
谢玄览将铜板压在飞鸽传来的字条上,字条只有寥寥几个字:
贵主举荐监军挟圣旨暗往西州。
刺候说:“说书先生检举,有两位云京口音的来使打探您的下落。”
谢玄览临轩而立,闻言勾唇笑了笑:“来得这样快,不知是赶着尽职,还是赶着送死。”
一旁的赵明川听他话风不甚友善,眼皮跳了跳:“那可是钦差,你若不客气些,只怕人家回头参你要造反。”
谢玄览道:“密挟圣旨,低调入城,若非要阴谋构陷,便是要窜连反我。这监军钦差行事如此不坦荡,我还要对他客气?来人,点二百精骑,我先去宰了这钦差祭旗!”
他轻甲不离身,接过披风甩在身上,提了燕支刀,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两拨人马就这样在帖花儿城外鹤首丘相遇了。
从萤与阿禾靠在一处昏昏欲睡,被铁蹄震地声惊醒,推窗看去,遥遥见一队精骑奔来,气势汹汹。
押车的贺侍卫握住刀:“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请王妃
噤声。”
从萤点点头,阖上厢窗,放落毡帘,朝从禾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精骑行至面前,将车队团团围住,但见他们个个精甲锃亮、鞍新马肥,不像是普通的巡队。贺侍卫谎称自家是寻常百姓,要往帖花儿城探亲,话刚编圆,听见一声落地的轻嗤冷笑。
精骑向两边分开,恭敬颔首,一位年轻的将军驭马走近,正是谢玄览。
贺侍卫一惊:“谢三公子。”
谢玄览垂眼睨着他:“贺兄,别来无恙,竟不知你何时在西州置了家?”
原来这二人认识。
之前谢玄览血洗春风楼,险些被康知州当场格杀,是陈章带着手下人将他截下,另行安置,其中就有这位贺侍卫。
既然被识破了身份,贺侍卫只好实话实话:“马车里是钦差监军,要往帖花儿城去,有公干在身,还请三公子通融。”
谢玄览闻言一笑,甩了下马鞭:“巧了,我抓的就是钦差。”
他抬手勾了勾指节,一众士兵跳下马,将押车的几个侍卫制住,贺侍卫被困了双手,见他们要去动马车,呵斥道:“岂敢对钦差无礼!谢三,你这是要造反吗!”
谢玄览说:“我真没想造反,既然贺兄觉得不妥,我亲自去请钦差下车便是。”
他面上带笑,话中却带讽,儿戏一般,显得更挑衅了。
谢玄览翻身下马,走上前一脚踩住车辕,提刀在袍角上擦拭,朝那紧闭的车门慢悠悠道:“我说钦差大人,这马车再舒坦也比不得轿子,你若继续缩在里头,我可要将这车厢拆了,一起抬回军中了。”
车内传出一道清泠泠的女声:“不必。”
谢玄览愣了一下,倏然抬眼,眼中笑意渐渐消失。
他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吱呀”一声,厢门被从内推开,一只纤白的手探出来扶住门边,在广朔荒漠的寒风里,如突兀地开出一朵白色玉兰。紧接着这玉兰由一朵绽成一树,从萤钻出车厢,如天地间陡然一亮,连精骑的新甲也被衬得光彩黯然。
众人没想到钦差是位美貌女郎,一时震惊,当然,最震惊的莫属谢玄览。
他死死盯着从萤,瞳孔张大,如目眦将裂,滔天浪潮似的目光一寸一寸从她脸上扫过,颤抖不止,好一会儿,又轻轻眯起。
一任情愫,无论惊诧、疑虑、欣喜、恼恨,尽敛在沉如夜、凉如雪的眸色深处。
唯有握刀的指节寸寸泛白,刀柄的狮首纹几乎割进他掌心里,他凭借这疼痛反复确认,此刻并非梦中,站在她眼前的的确是姜从萤。
“天子钦差,朝廷监军……晋王妃?”
荒诞,冷笑,咬牙切齿。
他打量从萤的时候,从萤也在端详他。
只是不似他这般惊讶——方才在马车里听见他大放厥词时,已经惊讶过了。
分别不过一冬,陌生却似数载。
他消瘦了许多,眉眼的轮廓被塞北风霜雕刻过,鹰扬虎视,深沉压过昳丽,意气不胜凌厉,从人群中一眼望见,也知他虽生得年轻,却有千军之威重。
从萤心里的滋味十分复杂,她尽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正常:“不错,我乃朝廷钦使,代为宣旨,谢将军,请接旨吧。”
她仍站在马车踏板上,从袖中取出卷轴,拆了封漆,露出里面明黄色的绢缎。
谢玄览的目光慢慢从她脸上移向她手中,声音沉滞:“不知钦使宣的是谁家旨意?”
“自然是朝廷旨意。”
“朝廷有谢党、晋王、贵主,不知钦使心在何处?有人要我生,有人要我死,不知钦使意欲何为?”
他在质问她,他的态度,与之前收到的信有天壤之别。
那封信真是他写的吗?从萤心头浮起另一张脸,再琢磨信里温和体贴的语气,终于恍然。
恐怕她收到的并非谢玄览的信,谢玄览也没能得到她的回音。
从萤攥着圣旨的指节微微泛白,知道事情出了一点差池,只是当着众人,公务在身,有什么误解也得等私下再说。
她坚持道:“谢将军,请接圣旨。”
谢玄览沉默地望着她。
副手是他新培植的心腹,并不知道自家将军与钦差监军之间的前尘往事,见谢将军犹豫,大胆谏言道:“这钦使鬼鬼祟祟,谁知她手里捧的是真圣旨还是假圣旨,倘若不利于将军,岂不是骑虎难下?将军不可接旨,待我上前将她绑了,慢慢拷问!”
谢玄览瞥了副手一眼:“放肆。”
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刮过冰面,其冷锐意味令副手心中一凛,知他是真着了怒,连忙闭嘴。
谢玄览一边紧盯着从萤,一边将燕支刀掷在地上,又抬手解了兜鍪搁下,退后一步屈膝支跪于车前。
“臣谢氏玄览,恭承圣旨,问圣躬安。”
在他身后,包含副手在内泱泱百人精骑翻身下马,人屈膝、马前俯,唰然跪成一片,站在马车踏板上望去,如密不透隙、银光闪烁的龙身密鳞。
此刻这条叱咤风云的银龙虽收起了爪牙,气焰却不减,从萤便有些能理解,为何包括凤启帝在内,朝堂许多人都视谢玄览为威胁胜过救星。
她定了定神,展开手中圣旨,正要宣读,目光扫见圣旨的内容,却瞬间愣住。
这是……怎么会?
朝中分明已有公论,谢相、晋王、贵主等皆赞成让谢玄览暂代西州统帅,戴罪立功,击退西鞑。凤启帝也允准了朝臣的意见,可手中这封圣旨里,却申斥谢玄览罪比谋反,要他交了兵权押解入京论罪,由宣至渊暂代西州统帅。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从萤心里飞快转动,是了,原本这封圣旨,当由宣至渊来宣读。
宣至渊在西州军中有多年积威,麾下四大金刚忠心耿耿。谢玄览如今能做西州驻军的无冕之王,除了本事过硬令人叹服外,也借了宣至渊不少名头。
倘若宣至渊当着众首领的面宣读了这圣旨,便毁去了谢玄览将兵的正当性,也是将二人置于对立面。
一边是交情尚浅的谢氏逆贼,一边是掌军为帅、重振宣氏军往昔辉煌的机会,凤启帝笃定了宣至渊一定会遵从圣旨、照旨宣读。
何况这旨意与朝论相反,是出其不意、猝不及防,当宣至渊当着诸将的面展开宣读时,纵然他有心为谢玄览转圜,也没有了机会,他绝不可能有临场篡改圣旨的动机和勇气。
宣至渊的确没有,但是姜从萤有。
谢玄览单膝跪地好一会儿,没有听见从萤宣读旨意,微微抬眼望向她。
恰与她望向自己的目光相撞,这一眼似惊鸿掠雪,隐约有几分温柔坚定的情意,他心里微微一动,待要仔细瞧时,她却将目光又落回了圣旨上。
清了清嗓音,缓缓宣读道:
“朕承天景命,守御四方,今西鞑来犯,窥我社稷。”
“咨尔谢氏玄览,武略将才,屡建奇功,虽有小节之失,无伤大局之势。即日授卿定北将军之衔,假二品西北统帅节钺,总制边陲四州兵马,诸州官员皆听任调遣,盼卿尽命用事,犁庭扫穴,卫我河山。”
话音落,谢玄览尚不待如何,身后诸军士猝然欢呼出声,齐齐山呼万岁。
适才挨了一句斥的副使又开始得意忘形,向谢玄览俯拜贺:“恭喜大元帅,贺喜大元帅!”
谢玄览勾了勾嘴角,声音低而散漫:“何喜之有,徒增笑尔。”
他的目光始终紧盯着从萤,此时站起身来走向她,虽然她高他低,气势却迫人。
向她伸出手:“圣旨拿来我看。”
从萤说:“圣旨虽然先宣,却要等帅印到了再一同交付——”
话未说完,谢玄览嵌住她的手腕,轻轻松松将圣旨夺了去,展开迅速扫视。
从萤气得涨红了脸:“放肆!你简直疯了!”
谢玄览看罢圣旨的本来面目,将明黄锦缎重新卷好,目光复杂地望着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看你才是疯了,不在云京好好待着,跑来蹚这浑水?”
他伸手稍一用力,便将从萤推回了马车中,哐当一声关上了厢门。
这才道貌岸然地下令道:“把几位护车的兄弟都放了吧,迎钦使回帖花儿城,今晚设宴为钦使接风洗尘,人人得饮酒三盏!”
马车外顿时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元帅威武!”
“钦使英明!”
“天子万岁!”
第120章 识破
接风宴设在帖花儿城城主楼上,到场的除了谢玄览及其麾部外,还有新任的帖花儿城城主唐某人。
唐城主曾是詹州主簿,为人谨慎近乎胆怯,因不敢参与康知州勾结鞑子、骗饷贪污的勾当,遭了许多年的排挤。康知州前往云京述职却被问罪后,康党一系官员皆受株连,唐某人不得不出面维持詹州事务,因干的太好,被谢玄览注意到,强行将他拎到帖花儿
城来暂代城主。
唐城主对此苦不堪言,他连跟着康化雨贪污的胆量都没有,岂敢跟着谢玄览一起造反!
今日听闻朝廷派来了钦差监军,且是查办了康知州的晋王之王妃,唐城主如大旱之望云霓,宴席上一相见,立刻迎到晋王妃面前,神情激动、两眼汪汪,使人疑心他下一瞬就要扑通跪地,大喊“冤枉”。
“哎呀,晋王妃殿下,您能到此化外地,传达陛下与晋王殿下的旨意,实在是有劳,有劳!辛苦,辛苦!”
“晋王妃殿下,朝廷既已对谢将军有所褒赞,对我等州吏官员可有安排?”
从萤看得出来,唐城主十分战战兢兢,生怕被朝廷扣下一个谋反的罪名。
不仅是唐城主,在场诸位文官武将,也都殷切期待地望着从萤,希望她能明示朝廷的态度,给众人一剂定心丸。
从萤清了清喉咙,端起晋王妃的架子说道:“吾乃晋王妃,亦是朝廷钦使,于私能代表晋王,于公能代表朝廷,吾在此向诸位承诺,只要诸位武能忘身于外、文能安民于内,就都是我大周之良臣,不仅无忧,将来更有论功行赏!”
众人闻言皆大喜,起身向她敬酒,口称“晋王妃千岁”。
唯有一人冷笑连连,徒手捏碎了薄瓷茶盏,看上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谢玄览扫视一眼喜形于色的诸僚属,语带嘲讽道:“我与诸位同袍出生入死,带着你们建功立业,也不曾见你们感动得要哭,没想到晋王妃一句话就能收服你们——”
他又转向从萤,脸上是笑的,目光却沉沉泛凉,隐约有几分切齿的意味。
旁人恭维她一口一个晋王妃,她竟也心安理得地受着。
他说:“看来晋王妃这个身份,你倒十分受用。”
醋坛子打翻了三里地,从萤被呛得掩唇咳嗽了几声,婢女连忙为她递水。
从萤指着桌上的醋碟说道:“都说西北的醋又酸又辣,今日一试名不虚传,我受不了,撤下去吧。”
她竟然还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谢玄览当即要起身去寻她对质,被身旁赵明川眼疾手快地按住。
赵明川小声劝他道:“我知你对朝廷派来的监军不爽,可人家是晋王妃,说不定是将来的皇后,态度怀柔抚慰至此,已经够意思啦!咱们不能真造反吧?谢统帅,谢三公子,有什么牢骚咱们私下聊,这时候你可别扫大家的兴。”
谢玄览挣开他的手,冷冷一笑:“你懂个屁。”
这时从萤斟满了茶盏,以茶代酒向他举杯:“本王妃此行是为公事,是盼着将士们能驱除西鞑,西州百姓安居乐业,至于私人恩怨,都要置于此后,谢帅以为然否?”
赵明川轻轻用手肘碰谢玄览:“王妃这是代夫表态呢,已经够大度了!你快说‘然’。”
谢玄览沉默不言。
一向在谢玄览面前怂如鹌鹑的唐城主也有些急了,生怕他惹怒贵人回头挨参,起身转圜:“王妃殿下您别见怪,谢帅他是太高兴,有点喝多了不清醒。”
从萤轻轻一笑:“谢帅就算醉酒,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叫我下不来台的。”
闻言,谢玄览眼皮撩起。
二人目光对视,在众目睽睽下,自有一番不为旁人所知的情绪流动。
许久,谢玄览终于举起酒杯,起身对从萤道:“钦使因公忘私,谢某感佩,既然身为监军,就请安心在城中住下,我等将士绝不会让钦使失望的。”
语罢,环视众人一圈后说道:“晋王也好,晋王妃也罢,不是军营里的身份,以后诸位都随我同称钦使大人,以正名顺言。”
众人频频点头,觉得这才像句人话。
遂举杯同贺钦使大人福体安康。
谢玄览将盏中酒饮尽,向从萤示意:“钦使大人以为然否?”
话已至此,从萤也后退一步,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一小风波起于无缘无故,息于无影无形,很快被众人抛之脑后,宴席间恢复了一派谈笑风生。
但因战时戒严,不得纵饮,众人都觉得缺点意思,不知哪个二百五皮痒了喊出一句:“从前那城主养了一班美姬,不如唤出来佐酒!”
有人反对:“咱们今日是为了给王妃……啊不,是给钦使洗尘,哪有叫美姬来自己乐的道理。”
那二百五道:“就跳舞嘛,人人都能看,再说咱们也有俊俏的小伙子——唔唔——”
嘴被旁边的人一把捂上:“人家是晋……这话要是传到朝廷,你不要命啦?”
从萤淡淡笑了笑,她知道军中多粗鲁武将,倒不同他们计较。
谢玄览却冷飕飕道:“我看你是三杯马尿喝得找不着北了,再不闭嘴,把你舌头割下来佐酒。”
二百五挠头“嘿嘿”一笑:“晋王妃大度,不会向晋王告状的,谢帅又何必生气?”
谢玄览被这句话噎了一下,气极反笑。
好好好,如今他一个无关旁人,连置喙的资格都没有。
从萤见他脸色难看至极,好容易压下去的毛又要炸开,连忙出言将这个话题揭过:“西鞑人的舞乐没什么意思,待将来诸位凯旋回朝,在云京奏乐赏舞也不迟。听闻军中有舞剑弄枪、摔跤搏击,本钦使倒很想见识一番,不知有没有这个眼福?”
席间众人闻言都跃跃欲试。
一方面,他们的确喜欢聚会时斗武佐酒,另一方面,监军拿捏着他们的前程,谁都想好好表现,何况美人如斯,谁不愿当回英雄?
好几个人嚷嚷着“我来”跳到了席间空地中,正要活动手腕较量,却见谢玄览慢条斯理站起身,抬步走下来。
众人惊得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
这位不是一向嗤宴会搏斗为耍猴,所以从不下场吗?
数九寒天里,谢玄览只穿了一身赭色单衣,乌发半束,做的是世家公子的打扮。和在场的魁梧披甲将士一比,显得他单薄风流,但谁也不敢真把他当小白脸,见他下场,纷纷摆手又坐了回去。
“当着钦使的面,你们只有这点出息吗?怕什么,我饶你们两只手便是。”
谢玄览优哉游哉将手负到身后,神情似笑非笑,朝方才那二百五一挑下颌,命令道:“你来。”
军令如山,二百五被迫上场,咬牙大叫一声,朝谢玄览挥出了拳头。
他这一套拳法小有盛名,凭此杀了不下上百个西鞑蛮子,两个月的时间从无名小卒提拔成了千夫长。他以此拳法教人,难免自负,见谢玄览自缚双手,以为有戏,哇呀呀连出几十拳,拳拳擦着谢玄览身体空过。
接着谢玄览抬腿扫在他肩上,将他踹倒在地,不过一招而已。
若是敌人,这一腿扫在颈间,只怕脖子已经折了。
人人都知谢帅骁勇,用兵如神,但演武时自己对上,仍不免倒抽冷气。
谢玄览目光在场中扫了一圈,点名几个方才喊“晋王妃”喊得次数最多的人:“你们三个今日精神不错,上来让我
指点一番。”
三人齐上,连刀带枪,也没能摆脱被一脚撂倒的下场。
赵明川看着场中惨状,不由得挠头,自言自语道:“这些人惹他了吗,怎么如此大的火气?”
从萤这时转头来问赵明川:“赵将军,谢帅不动胳膊,是不是受过伤?”
赵明川略有惊讶:“钦使好眼力,他半个月前中过一箭,但不是在胳膊,是在肩膀。”
为了在监军面前凸显谢玄览的英勇,赵明川将他当时以一当百的情况讲了讲。
从萤闻言蹙眉,转头去看谢玄览,低低道:“他行事太险了。”
她的语气全无褒扬之意,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具体哪里古怪,赵明川也说不上来。
说话间的功夫,谢玄览又将矛头对准了唐城主,唐城主连连摆手叫苦:“我是个文人,不会舞刀弄枪,谢帅不要拿我取笑,不敢不敢。”
从萤看得出他是在挟私报复,又怕别人也瞧出来,开口道:“谢帅,到此为止吧,你已夺了魁首了。”
谢玄览望着她慢悠悠一笑:“既封我为魁首,钦使可有彩头?”
从萤愣了愣,她什么时候说要给彩头了?
谢玄览:“是钦使自己提,还是我来选?”
从萤略感无奈:“我此番身无长物,唯有一杯薄茶代酒,敬谢帅英勇。”
谢玄览勾了勾唇,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只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赵明川扫见他似含笑似含嗔的眼神,也觉得十分古怪,再瞧瞧身边年轻貌美的钦使,忽然一激灵,想起从前他家镇上一对无媒暗合的狗男女。
这分明就是传闻中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赵明川只觉得咽下去的酒在脑袋里炸开,冷汗一阵一阵往外冒:
这小子贼胆包天,难道他想勾搭晋王妃,想给晋王戴绿帽子?他还真是奔着造反去的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赵明川有些坐不住了,感觉明晃晃的铡刀已经悬在了自己头顶上。
一时有些痛心疾首,只差对着谢玄览捶胸顿足:兄弟欸,死也分好死赖死,被人当奸夫抓起来打死也太窝囊了!
接下来他的目光不住往这二人身上瞟,从萤心思敏感,自然注意到了,垂下眼睫轻轻蹙眉。幸好宴近散场,她不必再说什么场面话,谢玄览也就没有再闹幺蛾子。
散宴时,自然是尊者先走,谢玄览说:“给钦使安排的住处就在城主楼里,钦使第一次来,我带钦使去认认路。”
听在赵明川耳朵里,无异于:我陪钦使去睡个觉。
赵明川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忙站起来:“我也一起!”
谢玄览目光凉凉扫了他一眼,赵明川硬着头皮视若无睹。
从萤心里叹气:“请吧。”
二人跟在她身后一同走出宴厅,西北的风刺骨,吹得从萤抖了一下。谢玄览要从婢女手中取来她的披风,却被赵明川抢先一步拿去,殷勤献宝。
谢玄览当即脸色一寒:“你放肆!”
赵明川心说:是你想放肆在先。
但是当着钦使的面,他不好直接挑明主帅的龌龊心思,遂只笑着对从萤道:“外面冷,钦使大人请赶快回去吧。”
从萤披上披风,点点头就走,眼见着越走越快。谢玄览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她,正要抬腿跟上,忽觉肩上一沉,赵明川跳在他身上,勒着他的脖子圈着他的腿,像只大马猴一样将他死死按住。
若不是念着一点同袍情谊,谢玄览早将他从城头扔下去了,但此刻脸色也难看到了极致,咬牙切齿道:“赵明川!你喝假酒的吗?好端端的发什么癫!”
“究竟是我发癫还是你发癫?!”
赵明川气喘吁吁:“谢三爷,您老真是要命的祖宗!那可是晋王妃,数一数二尊贵的女人,她长得再美咱也不能动歪心思啊!你又不是缺女人,西州四城哪个美娇娘不是任你挑?我收回上次说不让你做西鞑女婿的话了,你就算把西鞑公主抢回来当老婆,也比动这份歪心思强啊!我求求您嘞三哥!三爷!三祖宗!”
谢玄览一条腿被他死死抱住,挣也挣不出来。
他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于这荒诞的好笑里又生出几分不足与外人道的悲凉。
难怪那人舍得放她来西州,难怪她要在他面前拿腔作势,原来晋王妃的身份在旁人眼里真是一道不可冒犯的天堑。
谁来问他心中感受,谁同他温往日旧情?
谢玄览气到极致,反而渐渐冷静,阖目吹着风,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说:“好,我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赵明川,信他你这辈子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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