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虚相
像沉向无尽的深渊,冰冷刺骨,黑暗窒息,谢玄览以为自己会如此慢慢死去。
忽然却有一股力量提着他上游,风浪疯狂灌满了他的五感,黑暗中涌现一片天光,在他脱离水面的那一刻霎时亮到灼目——
谢玄览立刻大口喘息,将积在胸腔里的液体向外咳出,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卧在香衾软榻里,咳出了满手的瘀血。
怎么回事……这里是哪儿?
忽听得“哐啷”一声响,他转头望去,竟然看见从萤走来屏风边,绊倒了脚边的圆杌。
从萤又惊又喜地望着他,他也是又惊又喜地望着从萤,二人怔怔对视了几个呼吸,从萤先转身向外奔去:“醒了!人醒了!快请太医!”
谢玄览急切地想要抓住她:“阿萤!阿萤……咳咳……”
他要掀被下榻,不料身体却似不受他的控制,异常沉重麻木,鱼跃不成,反倒摔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到圆杌脚边。
幸好从萤马上折回来扶他,她脸上的表情那样疼惜,仿佛摔疼的是她的心尖儿,谢玄览与她对望,一时心都要溶溶化成一片春水,在坐回榻上的瞬间,搂着她的腰向内一滚,将她压在了身下的软衾间。
“阿萤,阿萤……我的好阿萤……”
他搂着她、压着她,抚摸确认她的真实和鲜活:“我是在做梦吗,你如何会在这儿,何时来的,路上是否辛苦?”
他下意识以为眼下还在西州。
从萤有些受惊和发懵,但也只是轻咬下唇,并未推开他,声音低柔道:“你刚醒,小心伤口……一会儿张医正要来了。”
谢玄览往腹部一摸,没摸到血,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张医正李医正,低头不住地亲吻她红润的眼角眉梢、鼻梁和鼻尖。
新婚即别离,无限思念都涨成了拉满的弓弦,他的喘息里带着急切炽热、毫无遮掩的欲念。
在他吻上她的唇时,从萤身体蓦然绷紧,双手在半空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慢慢揽住了他的肩膀,任凭他薄唇辗转,药气清苦的舌尖侵进她齿间,勾连不休,掠夺她的津液、占据她的呼吸。这样狂肆而毫无顾忌的吻,令她浑身发软,近乎窒息时,齿间有细微的嘤咛溢出。
谢玄览给她喘息的机会,黏腻的吻向她颈间、锁骨流连。
从萤感受到他的过度兴奋。
正隔着衣物慢慢磨她。
她脸色瞬间红了,微微挣扎着向后退缩:“别这样,现在不行,一会儿有人来……”
谢玄览本也没有如此急色,只是忍不住亲近她,此时见她柔情似水、予取予求,便忍不住想讨要更多,将她逼在角落里低笑问她:“现在不行,那什么时候行,嗯?”
从萤垂着眼说:“等张医正瞧过,等你伤好些。”
“我的伤没事了。”
谢玄览低头去瞧,忽然愣住,难以置信地伸手在腹中摸了又摸——
这哪里是没事了,这根本就是没受伤!
到底怎么一回事?
从萤观察着他表情的细微变化,见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怔怔蹙眉,小心地开口问道:“殿下,如今你心里可感觉好些?还在生我的气吗?”
谢玄览倏然抬眼:“你叫我什么?”
“晋王殿下……”从萤伸手将他垂落的乌发顺到耳后,声音温柔纵容:“或者殿下想让我换个称呼,萧郎?”
谢玄览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蓦地攥住她的手腕,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为什么要在浓情蜜意的时候提起晋王?
是专程来气他,还是把他当成另一个人?
从萤也迷茫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讨好他、平息他的怒火。可是见他不顾伤口来抓她的胳膊,又想起他为她割腕自戕的那一幕,眼眶不由得一酸。
她声音微哽:“殿下,你要我如何都好,只是千万珍重,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要她如何都好……
疑惑、愤怒、嫉妒,许多情绪缠缠绕成一团,令谢玄览心里茫然又惊慌。
“姜从萤,你到底把我当——”
一句话未完,听见身后传来“哎呦”一声,转头去望,竟然瞧见宣德
长公主挑开珠帘走进来,她挑着眉露出戏谑神色,身后跟着非礼勿视的张医正。
长公主毫不避讳,对榻上他两人说:“好儿子,你早这样开窍,何必白白吃这一番苦?”
从萤连忙推开他下榻,背过身去整衣理鬓,然后向长公主行礼。
长公主搀起她,和颜悦色道:“这几日辛苦你守着吾儿,本宫脾气急,既然是一家人,还望你多体谅。”
从萤淡淡笑着,不露声色地退开一步。
谢玄览望着她二人,余光扫过内室的排布,最终落在临窗的花几上。花几上摆着两束花,一束木樨,一束墨梅,是被精心处理成永生的模样,好生眼熟。
还有墙上那副字:落樨化萤照满堂。
字迹像他又不是他。
宣德长公主喊他儿子……
张医正上前来给他诊脉,被他扬手甩开。他脸色白得瘆人,一双眼珠却阒黑如渊,幽幽凝视着从萤,寒针一样,仿佛要噬人,令她心里无端一突。
好一会儿,他说:“阿萤,给我找面镜子。”
从萤转身去寻,找了一圈儿,只找到那半面照世宝鉴,用袖子擦了擦,捧到他面前。
半面也够了,足以照出他的脸,眉眼清逸、面若冰雪,一副不胜病弱的气态,哪里是他谢玄览,分明是晋王的模样!
霎时间胸腔血气翻涌,巨大的恐慌感朝他罩下,他弃了镜子,再次摔下榻,一时不知要到哪里去,眼前一片晃影,众人惊呼的声音在耳边时远时近,有几个健壮侍卫闯进来,将他拖回病榻上按住。
谢玄览如溺在水里一般大口喘息着,双眼望着帐顶摇颤的金铃。
他不再试图挣扎,沉哑着声音道:“都滚……让我静一静。”
张医正松开他的脉搏,说:“别让病人动气,听他的吧,咱们先出去。”
只有从萤没走,她走到榻边坐下,为他整理方才挣扎时弄乱的伤口绷带。她的神情安静而悲悯,仿佛他们之间关系亲密,她能对他的伤痛感同身受。
谢玄览幽沉的目光紧盯着她,将她方才的举动,一遍一遍地回想。
方才觉得有多甜,这会儿就觉得有多疼,密密匝匝,仿佛他又被长刀穿腹,鲜血淋漓。
他拂开了从萤要为他重新包扎的手,抬起她的脸,与她目光迫近,只在呼吸交触之间。
“阿萤。”他的声调里有种阴沉却缠绵的意味:“你方才对我说什么来着?有些记不清了,再讲一遍给我听。”
从萤静静望着他。
她试图理解他的心情,却怎么也猜不透,为何一时欢喜,一时又暴怒,他眼下到底是想做什么?报复她?折磨她?
这会令他心里好过一些吗?
从萤垂下乌睫,依他所言,将方才的温存软语再讲给他听。
“从前推拒殿下心意,致殿下伤痛,是萤自欺欺人之过。自今以后,只要殿下珍重自己,要我如何都好,我不会再拒绝殿下,或者说……萧郎。”
说完这话,她看见晋王忽然笑了。
他脸上从未出现过这种笑,讥诮、阴戾,清逸的眉眼显出一种森森的凄艳,好想她方才说的不是情话,而是叫他去死。
多么动听。
可惜是说给萧郎,不是说给三郎。
他问从萤:“那你的三郎怎么办,他会不会太多余了,要他去死吗?嗯?”
从萤掀起眼皮,神情却没多少波澜,她回答说:“如果我们三个人里,一定要有人不得善终,我希望这个人既不是你,也不是他。”
“姜从萤!”谢玄览瞬间气血翻涌,恶狠狠盯着她:“如今你还要诛我的心是吗……”
从萤不言语,见他咳得狠了,用袖子为他擦额上的冷汗。
她的神色那样温柔、认真,又显得如此残忍。对她的喜爱和怨恨仿佛灼烫的炭火和刺骨的冰棱,同时砸落进他心器里,一时滋啦作响,血肉模糊,却不知是太爱她、还是太恨她的缘故。
他握着阿萤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对她说:“阿萤,你好好看看我,告诉我你到底爱谁,到底想要谁?”
他盼着她看出些什么,对他说些别的,哪怕是心照不宣、虚情假意的欺骗。
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谁又能想明白呢?
从萤实在是有些累了。
她双手环在他颈间,倾身主动亲吻他,香绵柔软的唇学着他舔舐、辗转,低浅的叹息溢出唇齿间,仿佛恳求:“殿下,不要这样折磨我了,好吗?”
谢玄览心头涌上难以抑制的哀伤,赤红的眼眶里滚下一滴泪,落在彼此交缠的唇齿间。
他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开,可是这算什么……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从萤忽然觉得唇上一疼。
谢玄览松开她,转而抓起她的手,狠狠咬在她腕上,真想叫她也鲜血淋漓地疼上一回,却又在听见她嘶嘶抽气时,克制着松开了齿关。
虽然没有出血,但是留下了齿痕,大概也要三五天才会消散。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齿痕说道:“你记好了,这是我留下的。”
第102章 还真
晋王醒来不过两个时辰,又因血气激涌、急火攻心陷入了昏迷。
他闭眼前死死捏着从萤的腕,双目赤红地从齿关里挤出两个字:“不准……”
不准什么,谁也没听见。
晋王府陷入混乱,张医正再次赶到观樨苑。
凤启帝听闻此讯,赐了许多山参灵药,将太医署里有些名气的医正都派来给晋王诊治。但这些人连晋王昏迷的症由也瞧不明白,有说是心火,有说是肝郁,还有人建议找道士来驱鬼,被长公主连讽带骂地赶了出去。
“这些废物,连张敬仪一根手指头也不如,怎么有脸忝居张敬仪位分之上!”长公主忿忿道。
听了这般夸赞,张敬仪不敢高兴,唯有惶恐,生怕长公主起了性冲进太医署,要把老院正的交椅夺来给他坐。
连忙转圜道:“下官只是对病情的了解多些,针药往来用心些,若论医术高明,下官不敢托大,更无心肖想高位。”
长公主目光在他儒雅俊朗的脸上一转,笑道:“既然你如此淡泊,以后就在王府里长久住着,我们母子的玉体,唯有托你照料才安心。”
张医正提笔写药方的手抖了抖,一句话没有说,耳朵却悄悄红了。
说话间,下人通禀说淳安公主来探病。
这倒是稀奇。
毕竟谁都知道淳安公主权侵东宫、自比储君,对一切有争取嗣子可能得宗室子弟都颇为敌视,自晋王封王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这座王府。
长公主起身亲迎,姑侄二人面上倒是一派亲热融融。
淳安公主隔着屏风询问了几句晋王的情形,听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没什么兴趣了。
她看见从萤在帮着张医正翻古书找方子,扭头对长公主道:“姑母,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也是为了同贵府讨个人。”
长公主沿着她的目光瞧去,有些不悦道:“你要张医正?这恐怕不合适。”
心里却有些打鼓。皇兄对这唯一的女儿十分溺爱,她若铁了心想要,一道圣谕降下,只怕自己争不过。
不料淳安公主却说:“不,我要姜娘子。”
长公主勃然蹙眉:“她更不行!”
真是邪门儿,姜从萤一介没有家族依靠的孤女,到底是什么香饽饽,怎么人人都来跟她抢儿媳妇?
淳安公主笑了笑说道:“姜娘子既非王府亲眷,也不是王府奴仆,我同姑母问一声,只是出于礼节,并非是要求姑母的恩典。”
长公主也态度强硬:“但她如今在我府上,除非你有本事拆了这王府,否则我不点头,她便踏不出去。”
“姑母应该知道自己不占理,非要我请父皇圣谕,只怕闹得难看。”
“什么难看不难看,吾儿的性命最重要!”
眼见着两人要拆了面子,从萤听见了只言片语,走过来向二人行礼。
“长公主殿下,请容我与淳安殿下说
几句话。”
二人移步茶室,淳安公主让女官在四下守门,以免隔墙有耳。
她清冷冷的凤眸里带着不虞的神色,说道:“晋王欠本宫一个人情,本宫要他不许同本宫抢你,他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如今是不是后悔了,故意赖在榻上装病?本宫这姑母也不是好相与的,使起手段来不顾别人死活,你可要小心些。”
从萤垂目微微一笑:“多谢殿下提点,已经领教过了。”
听她这一言难尽的语气,又见她双眼微肿、疲惫瘦削,淳安公主便脑补了她在王府受了诸多委屈。
当即冷声道:“太仪的掌仪院已为你收拾出来,她却扣你在晋王身边做妾侍的活儿,简直岂有此理!今日本宫偏要将你带走,倒不信她敢同本宫动手!”
从萤温言劝她道:“殿下,万勿同晋王府交恶。”
“怎么?”
从萤解释说:“淮郡王虽死,世家们推捧嗣子的心不灭,英王殿下可还有一个儿子呢。关键时候,还要请晋王殿下出面对垒。”
淳安公主说:“他未必肯帮本宫。”
当然,她也并不信任晋王。
虽然二人在把姜从萤从谢三身边抢走这件事上合作了一把,但如今又因姜从萤到底该归谁而产生龃龉。今日是抢人,焉知明日不是争夺皇权?
淳安公主被背刺了太多回,对任何人都要先以质疑近乎刻薄的目光审视一番。
只是这番思虑,她没有同从萤提,问她:“你总不能一直待在晋王府,可想好了脱身之策?”
从萤往晋王寝居的方向望了一眼,说:“待殿下身体好些,长公主会放我走的。”
如今她不敢离开,是怕晋王醒后情绪不稳定,再做出什么自伤的举动来。
她请贵主稍等,起身回了趟集素苑,抱回一个小书箱,交给公主身侧的女官收存。
从萤说:“这是我近半个月整理的《士论集萃》,取材自凤启朝的春闱秋闱,以及广受关注的乡试论题。每一篇章均以题干、集萃,还有我自己的一点拙见编纂,章末附写了可深入研读的参考书物,请公主殿下和太仪诸位同僚鉴阅,倘若觉得能用,可作为太仪学生们开蒙之后的进阶学典研读。”
虽然她话说得谦逊,但语气难得如此笃定,公主听得出她对自己学识的自信。
公主拾起一本,信手翻阅两页,只觉得无论字迹、内容都十分熟悉,令她想起了上回论战时,倚云送到太仪的那些文集。
正是那些文集帮太仪的学生们快速备战,才能在清谈中崭露头角。如今这几本《士论集萃》,虽与当时的文集内容不同,却比之更周全、更呕心沥血。
淳安公主忽然定睛望向她:“你同落樨山人是什么关系?”
“落樨山人是谁?”从萤没有落她的套。
公主道:“哦,就是玄都观的倚云。”
从萤说:“那是我师姐,我与她同随绛霞冠主读过书,她学问比我好,这几本文集也受过她的指点。”
话答的倒是滴水不漏,公主说:“她有空指点你编纂学典,没空回本宫的书帖么,本宫请教她一件事,已经在玄都观挂牌许久了。”
从萤说:“师姐最近不在云京,听说又随冠主周游去了。”
她这些日子要么忙得顾头不顾尾,要么被晋王拘在府中,的确有段日子没去玄都观瞧瞧了。
淳安公主仍然心中有疑:“是么,可是本宫觉得——”
“姜娘子,姜娘子!”
公主话音未落,外头传呼声切,是长公主身边的关嬷嬷,跪在茶室外边告罪:“请公主恕罪,实在是状况紧急,晋王殿下醒了,急着要见姜娘子!”
从萤闻言,连忙站起身:“公主殿下……”
淳安公主十分无语,叹息一声挥挥手:“罢了,你去吧。”
从萤行礼告退,待她要踏出门去,淳安公主忽又唤住她。
“姜从萤,”她语调不疾不徐,“晋王真是好福气,总有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他,本宫的父皇如此,你也如此。”
从萤脚步一顿,转过身郑重道:“殿下,您与晋王殿下不一样,他多病矜弱,旁人也许多谨慎他些,却并未因此就轻待殿下。天子圣心我不敢揣测,但我自己……待此间事了,臣愿为公主殿下振兴女学。”
淳安公主想问她,就只是振兴女学么?
又不敢逼她太紧,怕鸭子尚未煮熟,万一再吓得插上翅膀飞了。
她温温笑着点点头:“嗯,本宫信你。”
心里却道,晋王这小子,凭什么能跟她抢,原来姜从萤喜欢清冷病弱型的,还是得派人去找几个小白脸来。
*
晋王不仅醒了,而且已经披衣下地走动,有些不耐烦非要给他切脉的张医正。
转头看见从萤回来,脸色瞬间柔和。
从萤劝他:“这几日殿下的情况艰险,张医正守了许久,还请殿□□谅他辛苦。”
晋王应了声好,从善如流坐在罗汉榻边,诊脉喝药施针,全无一丝不耐,目光跟随着从萤,看她走到博古架旁,拾起一本倒扣的书继续看。
没有近前来对他嘘寒问暖,也全无大释一口气的惊喜。
看这模样,好像是生气了……
是在气他割腕,还是气他曾冒犯她?
张医正忙完后就要告退,去向长公主复命,临走之前叮嘱晋王平心静气,不可再生怒动气。他这一走,屋里只剩晋王和从萤。
好一阵,两人互相沉默着。
直到晋王虚弱地咳了几声,从萤才搁下手里的书,走过来给他递一盏参茶。
晋王没接,只抬起阒黑沉静的凤眼打量她。
从萤问他:“殿下是在想如何折磨我的新法子吗?”
晋王以为她指的是割腕这件事,说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本意并非为了折磨你,我以为你能想明白……不过累你在我身边守了这么久,的确是我不好,怎么,长公主为难你了?”
从萤听了这话,面上露出一点疑惑:“殿下……怎么这会儿又想起来问这个?”
他的语气,他的神态,都有奇怪的感觉,不再戾气逼人,温温的仿佛流水,与他昨日刚醒来时大为不同。
是气消了吗?
晋王也听出了一点古怪,问从萤:“这会儿?我昏迷了多久?”
从萤回答:“自上次醒来算,大概有十个时辰,自药酒那天……约有五天了。”
晋王长眉慢慢敛起,眸色蓦然
沉下去:“你说我昨日醒过一回?”
他自己为何全无印象?
他在腕血滴落的声音里,还有齿间咬着她的衣服香气里逐渐失去意识。
迷迷糊糊地倒是做了个梦,并非春梦,而是梦见自己腹间受了贯穿一刀,卧在寒冷的雪地里,被拖到乱葬岗,待要掩埋时,又被人抢走,躲进一处破庙的佛像中。
从萤见他脸色青白,沉然不语,再将参茶递到他面前,温声劝道:“多思伤神,殿下,歇一歇罢。”
晋王眼前闪过一抹红痕,他伸手握住了从萤的手腕,将她的袖子向上卷起。
那抹清晰的齿痕,最深处隐隐透青,印在她藕白如玉的腕上。
他心里生出一丝古怪的、阴森森的感觉,一开始,这感觉只是轻浅的疑虑,随着他摩挲从萤腕上的齿痕,心里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猜测,令他自腹腔中翻涌生出一阵惊恶。
就好像走在夜路上,猛得一回头,发现身后黑黢黢的枝影里,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声音沉涩问道:“这齿痕是怎么一回事?”
从萤淡淡笑了:“殿下要我好好记住这疼,自己却先忘了。”
她在晋王苍白的神色里抽回手腕,递上另一只,洁白无瑕,隐生薄香。
她说:“若是殿下忘了,可以再咬一回,听过的话忘了,我也可以再说一遍……萧郎。”
第103章 怀疑
萧郎……谁让她这样喊的?
这声像毒钩一样的称呼,令他心里明知不妥,却还是酥酥为之泛痒,一瞬间绮念横生。
晋王握着从萤的手,将她牵到近前。
两人一坐一站,低头举目相望,膝盖碰着膝盖,如此亲近的姿态,她却不像之前那般警惕和排斥,声声喊着不愿辜负三郎,反而温柔得像一湾流水,随着他的拨弄靠近,垂着眼睫静静瞧他,并无任何紧张。
好像任他如何都愿意。
晋王默然沉思了片刻,心里对发生的事有了一点猜测,虽然常理上说不通,却能解释她态度的转变。
也许他梦见自己身在西州、狼狈重伤,并非只是做梦,他和谢玄览同时伤重,因为某种机缘,暂时交换了魂魄,在西州醒来的是他,在晋王府醒来的却是谢玄览。
晋王问她:“他……我上次醒来以后,是不是欺负你了?”
腕上齿痕犹然,答案不言而喻。
他又问:“那时你同我说了什么?”
竟然令谢三如此狠心,切肤啮骨,隐有绝望与狠意。
从萤耐心地重复给他听:“我说,我愿意接受殿下的情意,自此以后,殿下要如何待我,我都不会推拒。”
这样语气轻浅的一句话,却好似春枝拂水,在人心里拨开层层涟漪。
原来如此……
晋王攥着从萤的手微微一紧,那一瞬间很想要将她揽在怀里。
但他心里明白,这样的话,他听着越高兴,谢玄览就越伤心,难怪他会失去理智,变成一条咬人的疯狗。
怎么偏偏这样不巧,被他听了去……晋王幽幽一叹。
晋王易地而处,思索彼时的谢玄览还会说些什么,问些什么:“你这样说,那谢三怎么办,你不要他了吗?”
从萤已经被他问得有些麻木了,平静地回答到:“至少眼前是殿下最重要……殿下,我这样说,可觉得满意?”
晋王斟字酌句地琢磨她的话。
她在谢玄览面前,也是如此说的吗?
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谢三落魄时,她疼惜谢三,自己可怜时,她偏爱自己。像小心翼翼端着一碗水,不敢有偏斜,怕倾洒浪费了别人的情意。
对她而言,这也许是她想到的最两全的办法。
只是这法子不仅令她自己深受煎熬,万一再有魂魄交换、谢玄览占据他身体的事发生,她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爱护,不知会令谢三恼怒成什么样子。
原来情急之至,谢三是会伤害阿萤的……
这个混账东西。
晋王摩挲着她腕上的齿痕,眉心渐渐蹙起。
他对从萤说:“以后你不要这样待我,我割了腕,你留了齿痕,你我自此两清,以后你见了我,只须当作寻常之交,不要再说这些违心的话,煎熬着与我亲近。”
万一撞上谢三在的时候,毕竟对她不好。
从萤望着他:“这是又怎么了?殿下的心思,可真是难猜。”
晋王轻轻勾唇道:“难猜就不要猜了,只照我说的做。”
从萤不置可否,她仍在观察、在斟酌他说的是不是气话。
仆从在厅间摆开一席清淡的粥菜,趁这难得的清闲,晋王邀她一起吃饭。
二人对席而坐,慢食不语,从萤胃口欠佳,只陪着晋王用一些,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打量他。
本只是揣摩他的心情,瞧着瞧着,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晋王喝粥的时候,竟然是先用筷子将粥里的葱花夹起吃干净,然后才用勺子舀着粥喝,不疾不徐,缓慢优雅。
这样独特的习惯,在常人里十分少见,偏偏从萤还认识另外一位——
她记得三郎也是这样喝粥的。
那时她问过三郎原因,三郎的回答令她颇有印象。
鬼使神差地,从萤也开口问晋王:“殿下这样喝粥,是因为不喜欢葱花的味道吗?”
晋王答道:“葱花味鲜却霸道,先吃葱花再喝粥,可以让嘴里的葱花味儿随着喝粥逐渐变淡,喝完粥后,不至于影响品尝其他菜肴的口感。”
从萤一时怔住了。
当时三郎也是如此回答她,几乎一字不差。
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与另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如此相似?即使有心模仿,恐怕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从萤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古怪的念头:也许只有自己才能与自己如出一辙。
她又想起从前观察到的蛛丝马迹,譬如这两人字迹很像、起居布局很像,在她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会恍然产生分不清谁是谁的错觉。
但这怎么可能呢,这二人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三郎是春花欲燃的火,晋王殿下是素洁无声的雪。有些地方相像,有些地方又十分不同。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她持着筷子发愣,晋王问她:“怎么不吃,没胃口吗?”
说罢换公筷给她夹了一个玫瑰金丝酥:“尝尝这个,花气香浓但不甜腻。”
好像笃定地知道她会喜欢。
从萤咬了一口,果然很喜欢。
就算是三郎本人,也没有对她的口味如此了解……这世上怎会有对三郎和都她如此了解的人?
从萤有些迷茫了。
“怎么?有什么心事?”晋王问她。
从萤轻轻垂下睫毛:“今日淳安公主来过,问我何时能去太仪做掌仪。”
“你怎么答复她的?”
“我说等晋王殿下苏醒,伤情稳定。”
“嗯。”晋王点了点头,再没有说什么。
直到用完粥膳,酽茶漱口,晋王走到窗边,见外面飘起秋雨,细细濡湿了中庭桂花。他负手望了好一会儿,神思不知蔓向何处,眉睫都被雾气沾湿,显得温和清润,有疏花照水一般的深静韵味。
他忽然转过脸来,与默默瞧着他的从萤目光相触。
他说:“再陪我待一会儿,等雨停了,明日你就去吧。”
这样干净利落,与之前拘着她、缠着她,恨不能咬穿她腕骨之人,有种大相径庭的荒谬感。
从萤心里想不通,她是哪里惹了他厌烦吗?
……不过这样也好。
她按下心里的淡淡失落劝自己:他能想开、愿意放手,也许是对他们三人而言最合适的解法。
*
与此同时,西州。
又是溺亡一般的窒息感,谢玄览挣扎着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方破庙里,风雪呼呼地从窗隙吹灌进来,有人用旧头盔做了个简易炭盆,搁在他身边。
他扶着沉重的额头起身,只觉得一片混沌:
这又是哪里?
莫非被人识破了是个冒牌货,所以丢出了晋王府?
阿萤呢?
有脚步声推门而入,谢玄览抬头,看见来人是宣至渊。
宣至渊……难道这里是西州?
谢玄览伸手往腹部一摸,摸到了厚厚的绷带,因为重伤而感到腹腔嗖嗖泛凉。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这条命真是捡得不容易。”宣至渊赶上前来。
谢玄览扯着干哑的嗓音朝他道:“给我一面镜子……”
这荒郊野岭哪有镜子?幸而宣至渊记起来谢玄览随身带着半面古旧铜镜,找出来递给他。谢玄览将镜面擦干净些,举起一瞧,望见了自己的脸,虽然因伤重显得苍白狼狈,毕竟是他自己的脸,而不是那个走路都要绊一跤的晋王。
他松了口气,又觉得疑惑,他如何又从晋王变成了谢玄览?还是说,之前的荒唐见闻,都只是他一场大梦?
宣至渊将他伤重昏迷后发生的事告诉他。
谢玄览被徐德正暗算后,宣至渊拼力突出重围,后又折返去乱葬岗,夺下了他的尸体。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谢玄览死了,宣至渊想将他好好安葬,于是拖着他的尸体先到这处破庙里安顿,有王兆深派出的追兵找来,情势危急之际,有人出手救了他们。
“是一位风姿高卓的女冠,不仅功夫高强,医术也好,你腹部的贯穿刀伤,还有我的腿,都是她治好的。”
谢玄览闻言抬眉:“是绛霞冠主,她人呢?”
“走了,我留不住。”宣至渊说:“但她给你留下一句话。”
“什么?”
“孽因情起,好自为之。”
谢玄览冷笑了一声。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这句话应该拿去劝晋王、劝姜从萤,而不是拿来规训他,他才是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无辜的人。
他问宣至渊:“宣统领之后有何打算?”
宣至渊说:“王兆深想杀我却没杀死,怕事情败露,接下来会一边搜寻你我的踪迹,一边做着最坏的打算,也许在事情败露后,他会开门揖盗,率兵叛出朝廷。我要想办法回云京,面见圣上,禀明情况,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谢玄览说:“不,我留在西州。”
“你孤身一人,能做什么?”
谢玄览眸光泛凉:“一次两次……看来不亲手宰了王兆深,他是不会老实。”
他心里隐约有一个疯狂而异想天开的计划,每一步都险如刀尖,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甚至酿成大祸,但他依然打定了主意。
他对宣至渊说:“虽然王兆深暂时控制了西州军部,但我知道你在里面有一些心腹,你要留封能让他们信我、听我号令的书信。”
“还有……倘若你顺利回到云京,帮我查一个人。”
“谁?”
“晋王。”
第104章 复仇
经历过一场暴乱的西州军营显得萧条凌乱。
在王兆深的应合下,五百西鞑铁骑绕过前哨所,在主将驻营中闯杀一番,又扬长而去,杀死的大都是追随宣至渊的老部下。
王兆深写折子向朝廷“请罪”,说谢玄览怀恨被流放,所以与西鞑勾结,引鞑子骑兵夜袭;说宣至渊乍掌军权,得意忘形,放松了对敌人的警惕,夜袭当晚与部下喝得烂醉,以至于提不起刀剑,所以才被屠戮。
至于他自己,王兆深在折子中说:他罪在失去了将军之位,仅凭千骑校尉的职权,难以统率全军抗击敌袭。
写好了折子,等墨风干的功夫,亲信进帐来禀报。
“将军,詹州城里已经搜过了,没有这二人……啊不,是一人一尸的踪迹,属下已派人往云京方向继续搜寻,可否要通知本家老爷,让他在云京留意拦截?”
王兆深问:“你确定谢玄览已经死了?”
属下答:“是。拖尸的人说,那刀刺穿了他的腹部,确实已经没了呼吸,扔到乱葬岗时已经开始变冷,不过尚未来得及割下他的首级,却被宣至渊抢了去。”
王兆深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四金刚呢?”
说的是从前宣至渊手下的四位副将,个个本领高强,对宣至渊十分忠诚。
“除了重伤的蔡金刚,剩下三人都被看管在各自营帐内候审,尚无异动。”
王兆深点点头:“他们还不能死……至少在朝廷将骠骑将军的位子还给我之前。”
王兆深将折子钤封,与另一封写给云京王氏本家的密信一起,交予下属送往云京。他望着帐外风雪,心头有报仇的快意,也隐约有一丝忧虑。
谢玄览那獠,真就这么死了吗?
没有注意到案头烛火轻跳,一抹利落的浅影从帐后闪过。
相隔不远的赵副将营帐中,有“长枪赵金刚”之称的赵明川正焦灼地在帐中走来走去。
西鞑铁骑突袭,将军下落不明,同袍重伤垂死,他自己被视作通敌的嫌犯待审……这一夕之间的变故令他恼火又恐慌。
突然,帐外响起极轻的落地声,像积雪从帐顶砸落。
但一直紧绷的赵明川还是注意到了,从榻上鱼跃跳起,抹黑去勾长枪,不料摸了个空,下一瞬就被枪尖抵住了喉咙。
来人身手非常好,赵明川情知不敌,但也确定了他不是王兆深的那群废物亲信。
黑暗里看不清面容,只听见低沉的嗓音问他:“告诉我宣至渊的下落。”
赵明川说:“我不知道。”
“那告诉我一些与他有关的秘密,或者他通敌叛国的证据。”
赵明川冷冷道:“要杀便杀,无可奉告!”
枪尖陡然一送,赵明川感受到尖锐的凉意刺向他喉间,又硬生生止住,他冷汗顿出,仍然一言不发。
那人收了枪说:“好,是条汉子。”
他向前走近一步,借着银白枪头折射的微光,赵明川看到了一张年轻凌厉的轮廓。他猜测道:“是谢三公子?”
“是我。”谢玄览点燃蜡烛,掏出宣至渊的手书给他辨别:“宣统领要你听命于我,我需要你到王兆深身边去,取得他的信任。”
赵明川问:“你想做什么?”
“杀他。”
“这可不容易,万一失手——”
“以小博大的人是我,怎么,你怕死?”谢玄览的尾音含笑上扬。
赵明川低声恼怒:“放屁!死有何惧,大丈夫清名不可污!只是眼下的情况,我实在想不到法子能取得王四的信任。”
“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
“卖我。”
半炷香后,赵明川帐中火光大盛,传来铿锵的激烈打斗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很快引起了守卫的注意。
王兆深刚和衣卧下,听见声响猛得睁眼跳起来,高声喝问:“怎么回事!在喧闹什么!”
属下急急跑进来禀报:“报报报报报……将军!闹鬼了!谢三的鬼魂回来,同赵金刚打起来了!”
王兆深闻言抬脚便踹:“混账,哪来的鬼!”
他原地走转几圈,披甲提刀要出去看什么情况,等他穿戴明白,外面的动静已经平息了,他的几个亲信押着赵明川来到帐前。
赵明川肋骨处被捅了一刀,正汩汩往外流血,齿关咬得咯吱作响。
王兆深问:“怎么回事?”
赵明川说:“谢三打晕了我帐前守卫,潜入我帐中欲收买我,说带我到云京去,让我攀咬王校尉你——”
话音未落,背上挨了一脚,王兆深亲信斥他:“叫将军!”
王兆深抬手制止,问赵明川:“你怎么不答应?”
赵明川梗着脖子道:“虽然我一向看不惯你,但我不是肆意攀咬的小人!那谢三本就是戴罪之身,又行动鬼祟,我看他才最有嫌疑,可惜没能抓住他,给他跑了。”
王兆深听罢他的话,又看他的伤口,沉吟思索了片刻,吩咐道:“快把赵副将放了,挪到我帐中,请最好的军医来给他治伤!赵副将是忠诚有功之人,怎能如此待他?”
亲信连忙照做,将赵明川扶进王兆深帐中。
虽然谢玄览没死,还敢活蹦乱跳潜入军营,这让王兆深心中恼火,但是赵明川的态度却让他很满意。
赵明川是宣至渊的亲信,若能收拢他,让他作证是谢玄览与鞑子勾结,那自己的谋划就离成功更近一步了。
只要能给谢玄览定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那他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赵明川就这样在王兆深帐中住了下来。
二人夜饮闲聊,几番推杯换盏,不仅关系转圜,竟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赵明川的态度拿捏得刚好,不卑不亢里带着点别扭,成功让王兆深相信了他是一个胸无城府的粗人。王兆深没有怀疑他会是情愿受鞭的黄盖,但也没有把他当心腹,只以养伤为名让他闲居,偶尔允许他带兵巡营,好教旁人知道,他王兆深并非公报私仇之人,从不曾构陷过宣统领及其部下。
赵明川其实心细如发,虽然嘴上不多问,但依然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一个重要消息:明日晚间,王兆深将会在詹州城内春风楼宴请一名重要客人。
他假装醉酒,走到辕门处踢了两脚,装作“不小心”震掉了辕门上挂的灯笼,悄悄将写了字的纸条塞在灯笼下面,又将灯笼重新挂回去,换了个方向。
于是谢玄览便知道了这件事。
第二天将入夜,谢玄览从水渠中逆游混入詹州城,跟踪乔装后的王兆深,左转右转,来到了春风楼的后院。
王兆深从后院走上三楼雅间,谢玄览却自恃身手灵敏,攀着檐下雀替三荡两荡,擦着便衣巡卫的视野盲点,轻巧地落在了雅间外的拐角窗台上。此窗台的用处原是放小花盆,仅有
一拃宽,任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能立在此处。
谢玄览的腰背紧紧贴着后墙,自己在心里感慨到,比起统率千军的将军,他其实更适合做个以小博大的刺客,一本万利的赌鬼。
这回若是成了,真能教鞑子栽个大跟头,王兆深死了也咽不下这口气。
可若是他死了呢?
冷冽的夜风刮过心头,谢玄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段不知是梦,还是怪力乱神的经历。
死后他会再次变成晋王见到她吗?
她对他的死讯会是怎样的反应,是否落几滴伤心泪,然后如释重负、再无牵挂地长伴晋王?
他不愿接受这样的答案,所以最好别让这个问题出现在她面前。
谢玄览阖目凝神,握紧了手中长刀。
侧窗里的雅间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听声色不像是中原人。
谢玄览听见王兆深说:“此次多亏骨扎将军帮忙,我已向朝廷禀明情况,若是朝廷能恢复我骠骑将军的位置,你我两军,仍可如前一般相安相处。”
另一人以西鞑语说道:“我也是为了仁爱我自己的士兵,还有我妹子的终身幸福。凭什么咱们这些军将在边疆出生入死,换上头的人在都城高枕无忧?唯有王将军在位,才能与我志气相投,维持这种平衡,否则换了从前宣家那些疯狗,那可真是……唉,不说了。”
屋里二人推杯换盏。
谢玄览很快就听明白了,怪不得这西鞑守将敢入大周的城池赴会,原来他和王兆深牵绊极深,暗地里早就成了穿一条裤子的连襟。
从前王兆深把控西州,只象征性地与西鞑交战,无限夸大战功,勒取军饷粮草和朝廷封赏,然后将钱财与鞑子瓜分,贿赂他们继续陪自己演戏,时不时佯装攻城,欺骗大周朝廷。
所以这些年西州军费负累甚重,大周百姓税银年增。
所以西州军营意气消沉,士兵整日开荒劳作,全无一点常胜军队的风发意气。
抓到了这样的把柄,谢玄览面前多了一条更平稳的路:与宣至渊的“四大金刚”副将联手,搜集王兆深与西鞑将领勾结卖国、欺骗朝廷的证据,将此证据呈到云京,一样能扳倒王兆深,且无须他冒九死一生的性命之危。
但是……这样做太慢了。
凤启帝对谢氏忌惮这样深,叫他和王兆深狗咬狗,就算他咬死了王兆深,凤启帝也不会扶他做将军。
做不了将军,无兵无权,他如何杀回云京,与晋王一争?
除非剜开陈疮,撕碎这粉饰的太平,让西北边疆彻底乱起来,他带着西州驻兵痛痛快快与鞑子开战,届时箭离弦而不受命,受情势所迫,凤启帝不得不倚重他。
千钧一发,孤注一掷。
谢玄览沉着一口气,趁王兆深起身去如厕的功夫,猛得踢开侧窗,向屋里一滚,起身时长刀同时出鞘,银光迅如疾电,朝那西鞑将领劈过去。
那西鞑将领受惊侧身闪避,同时左手甩起圈椅格挡刀锋,只听“咔嚓”声响,椅子木屑飞溅,刀锋威势不减,贴着他侧脸落下,狠狠砍没在他肩骨中。
在那西鞑将领发出杀猪般的喊叫之前,谢玄览翻向他身后,袖中飞出一枚匕首,狠狠插入他后心,那将领瞬间变成被抽掉红线的人偶,喉间痉挛地滚了滚,一丝声响也发不出来了。
谢玄览将死透的尸体慢慢放倒,抽出刀来,拎起桌上酒壶,浇洗刃上血迹。
然后提着自己的刀和西鞑将领的刀轻轻往门边走,在三步远处猛得掷出,双刀隔着门板扎穿了外面的两个守卫。
血沿着门缝流下来,淌到他脚边。
谢玄览神情冷幽,取回燕支刀,慢悠悠地朝王兆深如厕的方向走去。
第105章 故梦
王兆深系裤袋时眼皮无端一跳。
他侧耳听外头的动静,似乎过于安静了。他没急着上楼,磨蹭了好一阵,仍未听见骨扎嚷嚷着找他,便觉出一点不对劲。
王兆深叫侍卫围了春风楼,刚踏上木梯,忽然有水珠落在他脸上,他伸手一抹,是热乎的鲜血,蓦然抬头往上看,见一颗脑袋血淋淋地挂在三楼阑干处,头发蜷曲、双目瞪圆,依稀能辨认出是方才与他谈笑风生的骨扎。
王兆深唬了一跳,下意识后退,正此时,斜里木板被大力破开,一柄长刀飞来,他抓过一旁侍卫抵挡,听见刀刃没入侍卫骨肉的声音,被喷出的鲜血溅了满脸。
王兆深抹开脸上的血,望着谢玄览的身影冷冷下令:“谁能杀他,赏银万两!有敢后退者,诛戮全家!”
侍卫们拔刀拔剑,鱼涌一般向谢玄览杀去。
自王兆深得知谢玄览没死后,出入都带着大量侍卫。今日宴请骨扎,明面上只带了八个人,实则店里的便衣伙计、外头的行人商贩,林林总总有三百多人,若是谢玄览敢来,便是插翅也再难飞逃。
王兆深冷笑着退到安全的地方。
谢玄览借着狭隘地势的便利上下蹿跳,连踢带砍,将楼梯上的敌人清了一波又一波,只是人实在太多,还有人在他身后搭梯子,意图攀着阑干翻上来。
夺来的刀几次卷刃,腹部尚未痊愈的伤口被撕裂,隐隐往外渗血。
脚下尸体堆积,死的人都是西州驻军,活的死的,脸上都是一副惊恐的神态,如今被推到谢玄览面前的是个细弱少年,持刀对峙的手不住地发抖。
谢玄览缓了口气,问他:“多大了?”
那少年哆嗦着说:“十……十四……”
距朝廷规定的参军年龄还小一岁。
谢玄览嗤然道:“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能在黑赌坊杀人放火,被官兵追得满城跑了。”
说罢劈手夺了少年的刀,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扭了个方向,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骨碌碌踹滚下了楼梯。
“滚回去吃干粮吧!”
这样杀人不是办法,王兆深那孙子已经躲得没了影儿。
谢玄览四下一望,跳上拇指宽窄的阑干,再一跳蹬墙借力,手中长刀凌空抡圆,挥出的剑气瞬间熄灭了酒楼凌空悬挂的百烛灯上的一百多支蜡烛。
接着墙壁上的烛灯、角落里的座灯也逐一被熄灭,整座春风楼湮在黑暗中,人头躁动不安地喊叫着。
谢玄览倒挂在悬空的百烛灯上,双腿与铁索绞缠,靠腰间绷紧发力,带着百烛灯在半空晃荡。他仔细听酒楼每个角落的黑暗里传来的声音,从号哭、咒骂、宣斥声里寻找王兆深的藏身之地。
终于,他觉察到一处沉默的角落,只有压抑的呼吸,没有喊叫。
周围的人自觉将这角落避开,不敢推搡。
百烛灯晃啊晃,谢玄览缓缓抽出长刀。
正此时,却有人举亮火把,楼中景象被照亮了一瞬,王兆深与挂在百烛灯上的谢玄览对视,两人几乎同时出刀——
噗呲。
谢玄览被刺中了肩,而王兆深被刺中了咽喉。
百烛灯向后摆去,刀刃抽出的瞬间,血珠喷扬,王兆深至死仍圆睁着眼睛。
他也曾是武冠云京的少将军,只是在西州驻守的这些年,养尊处优,慢了刀功。
一见王兆深被杀,春风楼里登时大乱,许多人互相踩踏着往外跑,也有王兆深的亲信见闯下了大祸,要来杀谢玄览的人头,提回去将功抵罪。
谢玄览捂着肩伤,又是一番恶战,杀到最后,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春风楼被血洗透,真正杀到清净,已是黎明时分。
谢玄览右臂因失血而疼到麻木,他将燕支刀收回腰间,左手提着两颗血淋淋人头——鞑子的骨扎将军和王兆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春风楼。
初升红日照在他身上,浑身血红里,唯有一张昳丽俊脸显得干净,眉眼分明。
望着眼前来围剿他、却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詹州知州,谢玄览双目含笑如春风,懒洋洋地将两个人头往他面前一扔,说道:“康知州,来得巧啊,看在你是我爹门生的份上,这两个头送你做功绩,王兆
深与鞑子勾结的罪证——”
话音未落,腿弯受了一杖,谢玄览撑着燕支刀才没有摔趴下,堪堪支跪在地上。
他见知州驭马往后退了两步,笑了笑:“你怕什么,我又不杀你,你该怕的是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为西州宰执十二年,竟然不知道王四在眼皮子底下通敌……”
知州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高声道:“真正的谢三公子在鞑子偷袭那天晚上就死了!此人冒充谢氏,刺杀将领、屠戮边军,罪大恶极,就地诛杀!”
府衙军齐喝一声,纷纷拔出佩刀。
谢玄览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这回他可真是不能杀、也杀不完了。
浑身大小伤口隐隐作痛,心里的不甘像阴湿地的藤蔓,啃噬着他的血肉疯狂滋长。
……真要死在这里了吗?
血肉白骨将化作一抔尘土,他还没来得及给她写一封家书。
在此危急关头,忽闻城门传来高昂的马声嘶鸣,马蹄声急乱奔近,为首之人厉声高喝:“康化雨,放开他!传亲王令旨!”
康知州一个趔趄,险些摔下马。
亲王令旨,哪个亲王?
来人是陈章。
他手持令牌上前,身后随从翻下马,持刀护在谢玄览前面。陈章将那刻着晋王封号的玉敕令牌怼在康知州脸上:“放人,此人晋王殿下保了。”
康知州在西州闭塞了许久,尚不知晋王已不再闭关,暗中有与闻国事的举动。
此刻只觉得十分惊讶:“可是谢——”
陈章冷笑着望他,康知州马上反应过来:不对,他不能承认这是谢三!
否则他身为谢相的门生,却要杀谢相的儿子,传出去,任谁也知道他在西州不干净。
康知州仔细看那敕令牌,再看这几人的架势,着实不像伪造,浑身上下泛出冷汗,也只好无奈地摆摆手,放他们走了。
心里思索该如何写折子洗脱自己。
首先,他决不能承认屠戮春风楼的是谢三,要咬死那是冒名谢三的鞑子。
他就说他以为谢三死了。
对,就这样写。
*
从萤已从晋王府搬进了太仪女学。
为了年底的清谈会,她焚膏继晷,日夜相继,这天夜里又忙到伏案睡着,做了一些奇怪的梦。
她梦见谢玄览快要死了。
不是重伤垂危,而是群狼环伺,他在守城,却没有人希望他守得住、活下来。
西鞑军队随时都有可能围城强攻,军中粮草却只剩半月供给,有小首领暗中筹谋哗变。谢玄览去找詹州知州要粮,康知州一推六二五,说粮库里的粮食是应付冬季粮荒用的,不能饿死詹州百姓,叫谢玄览往另外几个州去讨粮。
西北四州,康、许、兖、真,除康州知州是谢相门生外,另外三州的转运使是贵主的人。
贵主巴不得他死,怎么可能给他供粮?
得知此事的从萤十分着急,她去找谢相商量,却见谢相愁得鬓角都白了,声音沉冷:“若这一仗打不赢,西北军权就要交出去,皇上要借这茬处置一批谢氏门生,本相又能扛几年?只怕谢氏没落,要自此始。”
比起谢氏的族望,她更关心谢玄览的安危。
眼见谢相也无奈,她不得已想到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骗取贵主印信,伪造贵主文书,让许、兖、真三州转运使给谢玄览送粮草。
自她得知“危墙居士”就是贵主后,为了避嫌,她干净利落地斩断了联系,让“落樨山人”从世间消逝,如人间蒸发。
她知道贵主找过她,却不敢露面承认。
如今,时隔一年多,她又重新拾起“落樨山人”的身份,将木牌挂在玄都观乌桕树上,说只要贵主回一封花押印信给她,确认贵主的身份没有骗她,她就愿意接受贵主的招揽。
两日后,她就拿到了贵主的印信,并描下贵主的字迹,给三州转运使写下一封手令,命令他给谢玄览供粮。
谢相自有办法让这封信以可信的途径送到转运使手里。
谢玄览如期收到了粮草,但纸包不住火,贵主震怒彻查,很快查到了她身上,怀疑她就是落樨山人。
谢相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并试探问她:“莫非你真是贵主一直在找的那位隐士?你同贵主交往了这么久,一定知道她许多秘密吧,告诉我,也许老三的性命与谢氏的转机,正在于此。”
从萤已经数夜不成眠,憔悴的脸上挤出一点笑:“相爷误会了,我不是什么落樨山人,真正的落樨山人已经死了,我只是借了她的名义。”
“是么?”谢相打量着她:“那这名义,你可还能再借一回?”
谢相要她伪造书信,构陷贵主残杀宗室、通敌叛国、意图谋逆。
谢相说,这关系到谢玄览的性命。
从萤听着,笑出了泪花,只觉得荒唐、可悲、可笑。
堂堂丞相,竟然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去威胁自己的儿媳。
薛露微曾说,谢相此人只是看着大义,能担当家族兴旺,实则十分冷血,为了谢氏煊赫的架子,要利用谢家的所有人,都来做他的傀儡。
他的妹妹谢贵妃。
他的二儿子谢玄闻。
如今又轮到了她和谢玄览夫妻二人。
像一座五指山沉沉压下来,从萤只觉得窒息可怖,她沉默了好一阵才答复谢相:“这件事关系重大,待我回去仔细斟酌,以免出纰漏。”
她心里打定了某种主意,回到独览居后,坐在书桌前,开始提笔给谢玄览写信。
一连写了十五封,假装自己因为伤病跟随绛霞冠主离开了谢府,去到一个山明水秀、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休养,每年要给谢玄览寄一封信,告三郎她的伤病正在慢慢好转、告诉他桃源里的诸般乐趣、告诉他待庭前木樨成荫,秋夜萤火如流,他们终会再相见……
十五年,足够他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接受她的永远离去。
只是写信的人心里舍不得。
泪珠坠落,打湿了信纸,她只好重写一封。
十五封信,写了整整一天一夜。
然后她将信交予绛霞冠主收存,恳求她帮自己一起撒这个谎。
再然后,她往公主府递拜帖,约淳安公主在僻静无人的玄都观相见。
粮草一事打乱了淳安公主的政治谋划,也因为从萤这会心一击的欺骗,淳安公主被气得大病了一场,面色苍白,唯有一双凤眼里燃着怒
火,又像淬过寒冰,恨恨地望着她。
淳安公主问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故意接近,谋取她的信任。
又问她,这一切是姜老御史的指使,还是谢相的谋略。
她说她果然不该信任任何人,她只是瞧着显赫风光,但所有人都骗她、忌她、想要她死。正如当年对待她母亲先皇后一样。
从萤轻轻摇头,她说:“不是。”
淳安公主质问她:“事到如今,你还想巧舌如簧来骗我吗?”
从萤却说:“我不是落樨山人。”
她告诉公主,真正的落樨山人是绛霞冠主身边的倚云,但她已经死了。
“去年,是我杀的她。”
从萤说:“因为我得知她与公主书信往来,以挚友相交,我直觉这个身份会有大用处,为了占下这个身份,我杀死了她,这也是为什么近一年来,公主都没有收到她的回信。此次骗得公主印信的这封信,并非出自真正的落樨山人之手,而是我——谢氏三少夫人的手笔。”
打过千百遍腹稿的谎言,已经能冷静流畅地在她面前说出口。
就让她以为真正的落樨山人已经死了吧,让她有恨、有愤怒,却不会绝望地对整个世间都失去信任。
也为自己留下她的一点真心……即使是通过可耻的欺骗手段。
淳安公主难以置信:“你说你杀了她……你杀了落樨山人?”
从萤点头:“是。”
呛啷一声,公主拔出了剑,剑刃刺向她心脏时,从萤不闪不避,只轻轻闭了下眼睛。
好疼……心口凉飕飕的,天旋地转。
从萤慢慢扬起嘴角,望着淳安公主,鲜血随着她破碎的话音流下来。
她说:“落樨山人死前,说……因为身份暴露,给公主带来了麻烦,令她十分歉疚……她说她对不起公主……她说她祈愿公主……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是落樨山人对不住公主。
梦里陷入一片黑暗,现世的从萤却蓦然惊醒,发现自己伏案睡了一整夜,肩背酸麻,脸上印下一整片墨汁。
但她顾不得这副狼狈与不适,下意识摸向自己心口。
仿佛真的经历过一剑穿心的疼,以及梦里那种比一剑穿心更难忍受的愧疚和痛苦。
如此真实……那真的只是梦吗?
尚不待她细细回想,突然有人敲门:“姜掌仪醒了吗?有位杜御史说有很紧急的事找掌仪,闯到太仪里来了。”
从萤应声:“请他稍等,我马上来。”
她简单更衣洗漱,匆匆赶往前堂,刚转过回廊,就见杜如磐绕着柱子团团打转,他身上穿的是官服,看样子刚点罢卯,不知什么事这么急,让他连衣服也来不及换。
“杜兄。”从萤远远唤了他一声。
杜如磐手握一份奏折抄本,三步并两步朝她赶来,免去了寒暄,开门见山道:“谢玄览死了,你知道吗?”
从萤倏然如遭雷亟。
第106章 他是
杜如磐的声音在耳边远远近近,从萤夺过他手里的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过。
这是兵部梳理的西州军乱始末:先是根据王兆深的折子所言,谢玄览死于西鞑骑兵夜袭,宣至渊不知所踪,似乎畏罪潜逃。隔两日又有詹州知州的急递入京,说王兆深在詹州春风楼杀死了西鞑骨扎将军,接着又被刺客反杀,那刺客武功高强,屠戮百人,知州费了大力气将其围堵,正欲剿杀,却被晋王亲卫持玉牌截走,请朝廷明鉴。
从萤心里乱得像刀戟在乱砍,一时怔怔无言。
杜如磐说:“明日早朝,兵部便要将这折子递上去,参劾谢三公子与晋王,此事干系重大,四娘子,你要赶快与这二人撇清干系!”
晋王也被卷了进来。
从萤将折子塞还给杜如磐:“多谢杜兄提点,不送。”
她转身去马厩牵马,顺便喊来一个院使替自己告假,出了太仪侧门,便匆匆往晋王府驰去。
晋王正在喝药,这几日他似乎又清减了,吞咽时能看见他颈间有青色的血管滚动。他一张脸白得像雪,衬得鬓发眉眼愈黑,唯余一点活气在眼尾,见到她来,温柔地从眼角溢出。
“听说最近太仪里很忙……”
“殿下……”从萤声音哽咽,见到他的瞬间泪水涌出眼眶,“王兆深折子里说三郎死了,三郎他……他……这是真的吗?”
原来是为这件事。
晋王默了默,起身向她走来:“你先不要着急,此事说来话长——”
从萤后退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她仿佛难过极了,心碎的目光隔着泪水望他,似是焦灼,又似是祈求,不知是将他当成了起死回生的神仙,还是罪魁祸首。
晋王试着安抚她:“你不要担心,阿萤,谢三他没死。”
从萤闻言,呼吸滞了一瞬后屏住:“殿下是收到了三郎的消息吗?”
晋王说:“还没有。”
从萤问:“那殿下如何知道他还活着?”
晋王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这时候说出他和谢三的关系,告诉她只有谢三活着他才能活着,恐怕她难以接受相信。
他的沉默被从萤当成了哑口无言,她因失望而更加难过:“殿下,我不需要假意的安慰。”
晋王问她:“那你要什么?”
从萤说:“我要到西州去,来向殿下辞行。”
“不行!”晋王态度坚决:“简直胡闹,西州即将起战乱,别人都往关内跑,你这时候去做什么?”
从萤说:“去给三郎收尸。他生前已经吃了太多苦,我是他的妻子,理应去带他回家。”
晋王道:“我已经说了谢三没死,阿萤,你信我这一回。”
从萤声音颤抖:“我如何信……殿下,我不敢信啊……”
谢玄览的死讯像一根尖锐细长的针,从她的脑仁一直扎到心里,无论她是思绪一动、还是心流激荡,都会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慌和疼痛。
她不敢深思,也不敢过于悲伤,如今仅凭一口气吊着到处奔走。
既寄希望于这是一场虚惊,又警惕地不敢轻信,生怕这是空口的骗局,怕一颗心刚落回去,很快又被残忍的真相碾碎,更怕她在云京耽搁太久,三郎连尸骨都要寻不见了。
她伤心得难以冷静思索,在晋王面前口不择言:“他是我的夫君,是为了我才被流放西州,丧失性命……我从来不敢想会真的失去他,如今也接受不了,我心里真的好难过……我现在只想去找回他,想陪着他一起……”
话说到最后,隐隐有死志。
晋王陡然变了脸色,一把将她拽到面前,厉声冷色道:“你说你想什么?你疯了吗?!”
从萤落泪阖目:“是,我快要疯了。”
晋王看她的眼神中生出某种恨意,恨不能将她切齿啮骨,恨不能将她肩骨攥碎,语调也因阴冷而显出偏执的意味:
“怎么,这时候知道被抛下的痛苦了?你以为只有你尝过痛失所爱的滋味吗,嗯?你可知我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姜从萤我告诉你,别说谢三还没死,就算他真的死了,也不许你为他自轻自贱,你更要好好活下去,活得志得意满风光无限,活得没人敢在你面前提起他,活得彻夜难眠,既怕梦见他又怕梦不见……姜从萤,你知道这有多残忍,多难熬吗?这样的日子,你也得过上整整十五年……不,你要过上五十年,直到你白发苍苍,儿孙绕膝,你偶尔闭上眼,还能记起他离开前的样子。”
他的语气寸寸绝望,说到最后,几乎每个字都沾着血腥气。
从萤望进他赤红的、涨满血丝的眼睛,从他幽沉的瞳孔里望见自己的模样,似乎与梦里的自己合辙难分,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那是她吗……那是梦吗?
她被晋王这副爱恨交织、痛苦又克制的模样震慑,脑中一时嗡然,像是万千金铃齐震。
她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白茫茫的、飞絮一样滚丝成团,她被包裹其间,像置身大雾中,疑惑地向前摸索着,直觉自己即将触碰到被遗忘了的、万分重要的事情。
她怔怔望着晋王的眼睛,唇齿颤颤,沙哑着漏出一点细弱的声音:“你是……你是……”
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简直是异想天开,昏了头了。
晋王捧起她的脸,幽暗的瞳孔像极纯粹的玉石,磨砺得夜色一样深、渊水一样光滑,没有任何色彩,只映着她,清清楚楚,仿佛要将她锁在里面。
他问从萤,语气仿佛循循诱导:“我是谁?”
从萤觉得有些窒息,因为一时间承受了太多事情,心脏跳得要裂开一样,胸腔里一阵接一阵地绞痛。
她紧紧攥着晋王的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正僵持时,外头传来敲门声,陈成
在外禀报道:“殿下,陈章从西州回来了,说有急事要即刻禀报殿下。”
从萤倏然回过神,扬起睫毛望向晋王。
晋王放开她,转身走到屏风边,默默平息自己的失态。
有风从窗口吹进来,卷着他的袖口拂过绣屏上的字,令从萤再次注意到了绣在屏风上的那句谶诗。
“庄生梦蝶十五载,幻身相逢不识君。”
何谓幻身相逢?
也许是情绪崩溃到极致后产生了一瞬空白,从萤竟然认真思索起这个与眼下的人和事都无关的问题。
好一会儿,她听晋王轻咳了几声,然后说:“既然我的话你不信,那就留下一起听听陈章怎么说。”
从萤应声好,走到碧纱橱后暂避,晋王在玫瑰圈椅里坐下。
陈章风尘仆仆推门而入,往晋王面前一跪,竹筒倒豆子般将西州发生的事一一道明:
“殿下料事如神,王兆深果然心生歹意,想取宣至渊而代之。您让属下去西州保护谢三公子的安危,可惜属下办事不力,慢了一步,西州军营已遭到了鞑子夜袭,谢三公子和宣统领都不知所踪,属下明察暗访,后来抓到一个逃窜的王四党羽,他说谢三公子在詹州春风楼大开杀戒……”
陈章是暗卫杀手出身,见过无数死人,但回想起春风楼里尸山血海的恐怖景象,仍觉心中胆寒。
他简要叙述了如何从康知州手里夺下谢玄览,如何将他安排在隐秘的地方养伤,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恭敬呈给晋王。
“这是谢三公子撑持伤重写下的《陈事表》,请殿下亲览。”
晋王刚伸手接过,听见碧纱橱后传来椅凳绊倒的声音,他转头,看见从萤仓皇激动地扶在门边,讪讪地望过来:“殿下……”
晋王朝她点点头:“过来吧,一起看。”
谢玄览的字写得又密又潦草,从萤站在晋王的圈椅后,要微微向前俯身才能辨认。
她的发梢来回拂着晋王额中的美人尖,心跳过快的胸腔几乎贴在晋王耳畔,她全神贯注对此毫无知觉,晋王却分了神,下意识向她这边侧首,视线从信纸转移到她攥着自己袖边一点衣料的葱白手指上。
思绪如平湖生浪,突然想起前世的很多瞬间。
他带着她城郊骑马、故意扬鞭加速的时候。
灯会上有不长眼的浮浪醉鬼拦路搭话,被他一脚踹下湖的时候。
还有……床帏之间,掀起灭顶欲浪的时候。
只要她心里紧张,就会不自觉地攥住自以为可倚靠的东西,往往都是他的袖角。
虽然嘴上不说,但事情发生瞬间的身体反应是难以掩盖的。
晋王出神出得深,眼角眉梢带起温柔的意态,这温柔在跪于下首的陈章看来,不啻于一点夺得春色的得意。
他的主子,同谢三的妻子一起,看谢三托自己捎回的书信。
还在笑。
这是怎样一种混乱邪恶的关系……果然晋王殿下高深莫测,非他等小喽啰可以揣度其城府。陈章心感敬佩地低下了头,不敢再乱瞟。
谢玄览亲笔手书的《陈事表》里叙述了他到西州以后发生的事,如何觉察王兆深的歹心、如何与宣至渊扶持着九死一生,又伺机杀回了春风楼。这些事与陈章所言基本合辙,但是与王兆深生前派人送来的奏折、以及詹州知州奏折,却是黑白颠倒,大相径庭。
“太好了,三郎还活着……”
从萤几欲喜极而泣,长长舒一口气,转而又生出别的担忧。
她说:“但是眼下朝中风论不利于三郎,仅凭他这一封手书,恐怕难与王兆深和康知州的折子抗衡,尤其这康知州还是谢相的门生,连他也指认三郎通敌,此事实在棘手,除非……除非宣统领能出面为三郎作证。”
但宣统领下落不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晋王说:“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安心等消息就好。”
从萤望着他欲言又止。
晋王凉凉勾起嘴角:“怎么,怕我趁机踩死谢三,叫他戴罪不得翻身?”
从萤连忙摇头:“不是。”
她今日才得知陈章去西州是为了保护而不是杀害三郎,心里对晋王这样做的动机也有了隐约的猜测,知道自己从前冤煞了他。
她低声对晋王说:“这里面不仅牵扯了谢氏和王氏,还牵扯到宣氏、皇室。天子一定想借此事打压谢氏,而殿下是天子的外甥,若帮谢氏帮得太明显,恐怕会惹天子不悦……请殿下一定谨慎行事。”
“我明白。”晋王微一颔首:“且我要帮的不是谢氏,只是谢玄览而已。”
*
从萤冒着雨去了一趟谢府,谢相不在,她将谢三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谢夫人。
谢夫人大松一口气,险些摔倒,幸被谢妙洙稳稳扶住,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虽然谢妙洙与谢玄览平日多吵闹,但关键时候,这对兄妹仍彼此牵挂着,谢玄览的死讯刚传回来时,谢妙洙急得呕出了一口血,险些就要提剑杀上王家,因谢夫人昏厥被一时绊住了。
待这二人情绪平复些,从萤又将朝堂上的境况告诉她们,询问谢夫人是否了解康化雨康知州此人。
谢夫人点头:“此人刚拜入相爷门下时,甚会做小伏低,他有个妹子,起初想送给相爷做妾,被相爷面斥一番,此事便罢了,听说后来送进了英王府。”
从萤眼皮一跳:“康化雨与英王有勾结?”
“朝政的事,我不太明白。”
虽然这样说,谢夫人仍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但我知道西州是个苦地方,当年吏部铨选授官时,相爷本想派他到富庶地方管盐政,这是极好的去处,英王却举荐康化雨去詹州做知州,没想到他一个拈轻怕重、惯爱钻营的人,最后竟选择去西州,一守就是近十年,毫无怨言。”
从萤沉吟后说道:“看来英王许了他更大的好处。”
谢夫人:“也许吧,那时谢氏与英王府好得如同一家,相爷没有计较。”
她又想到了什么,对从萤说:“你随我来,有些东西或许有用。”
二人往谢相书房的方向去,谢妙洙没有跟着。
自从淮郡王被杀、谢玄览流放西州后,她不再热络外出交游,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
在她明白自己将与皇后之位无缘后,她才意识到应该多了解真正的朝堂,而不是沉溺在对虚位空名的幻想中。
方才母亲与姜从萤议论的事,她听不明白,却又无颜发问。
那她能为三哥哥做些什么呢?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人,于是转身拎起油纸伞,往怀里一揣,冒雨乘马车出门去了。
她去的地方是皇宫西南的清风衢,这里是御史台官员点卯或下值的必经之路。
她在油壁车里等了许久,直到夜色与雾气将她笼罩,她终于等到了要找的人,那人一手撑伞,一手驭马,避着水坑慢慢行来。
谢妙洙冷冷笑道:“卫御史,卫马夫,好久不见了。”
卫霁见是她,先是一愣,接着脸色陡然怒沉。
第107章 御史
卫霁考中进士后,在翰林院做了四年无名编修,眼见才学远逊于他的世家子弟们授职高升,他却一年接一年,霉长冷巷望不到头。
妹妹卫音儿为了纾解家困,答应给房东张秀才家的儿子做童养媳,她说:“以后张秀才就免了咱们的租金,还会给五十两银子的聘礼,他家里有许多书,允许我摆弄。”
卫霁又愧又怒:“他儿子是个痴儿!你才多大就谈婚论嫁?要读书就好好读!”
他去把张秀才揍了一顿,张秀才告了官,云京少尹仁慈爱才,只判卫霁赔二十两银子了事。兄妹俩被赶出了房子又赔钱,缺钱缺得四面漏风,万不得已,卫霁去帮人替考,一举过了会试,那纨绔少爷多赏了他五十两银子,兄妹二人这才从困窘中缓过来。
卫霁拿钱给卫音儿置办行头,又伪造了河东卫氏的度牒,将卫音儿送到丛山学堂里读书。
他心气儿极高,辗转到今日
,受了许多苦,但最让他耿耿于怀的还是谢妙洙的侮辱。
一个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骄矜小姐,捏住了他伪造度牒的把柄,仗着家室的威风,就敢肆意侮辱他,不仅叫他喂马洗马,踩着他的肩背登车,心情不好时还逼他睡在马厩里。
她看他的眼神,像蔑视低贱的畜生。
如今他好容易得淳安公主赏识,摆脱了谢妙洙,没想到她不依不饶,还敢纠缠。
见谢妙洙得意地显弄着那张假度牒,这一瞬间,卫霁连与她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你不要怕,我不是抓你回去做马夫的,说实话,你的马夫做得真一般。”
谢妙洙收起假度牒,隔着丝丝雨幕对卫霁说道:“我是来同你做个交易。”
御史有风闻奏事的权力,在西州驻军遇袭这件事上,真相尚不清楚、皇帝态度不明,此时唯有御史台敢在没有实凭的情况下站队发声。
谢妙洙说:“我要你弹劾王兆深通敌叛国,康化雨贪赃枉法,为我兄长谢玄览上书陈冤。”
“陈冤?”卫霁立在马上冷笑:“我怎知谢三是不是真的冤,何况比他冤的人多了去,你们谢氏手眼通天,是最没有资格喊冤的。”
谢妙洙脸色微变:“你若不答应,我会到刑部去举发你!”
卫霁说:“我不仅不会帮谢三陈冤,我还要上折子参他通敌叛国,参谢氏怙恶养奸,咱们各告各的,各凭本事,看是你先告倒我,还是我先参倒谢氏。”
如今他背后有淳安公主,卫霁相信,只要他能忠心为公主谋事,区区一张假度牒,公主自有办法帮他化解,眼下真正该担心处境的是谢氏。
说罢他勒马往前走,连一个眼风也不愿再施舍给谢妙洙,离开了清风衢。
卫霁回家后就开始起草弹劾谢玄览和谢相的折子。
他文章犀利,如针砭肌骨,更有满腔愤恨,一时下笔如神,书僮在旁侍墨,零星瞧见几句,也暗暗咋舌心惊。
不料刚起完草稿,却碰上姜从萤前来拜访。
卫霁故意要她瞧见,从萤在纸上扫过了两眼,欲言又止。
她知道卫霁不是杜如磐,没有那么好动摇。
“姜娘子也是来为谢氏做说客的吗?”卫霁对她的态度倒十分客气:“如今是倒谢的好时机,朝堂内外许多人都蠢蠢欲动,非止卫某可改变大势,卫某反要劝姜娘子尽早脱身,既然投靠了太仪,就不要再与谢氏有瓜葛,免得公主生疑。”
从萤问他:“你是为了公主要倒谢,还是为了泄自己的私怨?”
卫霁:“有何区别?”
从萤:“若是为公主,那我不赞同你这样做,公主眼下的重心是为自己培养势力和民望,而不是激化与世家的矛盾,否则其他世家以谢氏为前鉴,对公主敌意更甚。在世家仍然纵横的眼下,这对公主来说,不是好事。”
又说:“若为泄私愤,我知谢六娘曾侮辱卫郎君,卫郎君对此有恨,但也请卫郎君看在我的情分上,恩怨相抵这一回,我代我夫君恳求卫郎君,不要枉顾是非,下此毒手。”
卫霁闻言震惊:“你夫君,谁,谢三么?”
“是。”
他好一阵没说话,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道:“姜娘子,你可真是糊涂,从前便不说了,如今他落魄流放,只剩一身纨绔气,还有哪里值得你这样为他!”
从萤态度温和却坚固:“是我情愿,让卫郎君见笑了。”
岂止是见笑,他简直……简直……
一株隐隐破土的幼苗尚未得到滋润就被狠狠碾碎,尤其争不过的那人是谢三,这让心高气傲的卫霁更觉挫败。
他语气里有酸妒之意:“姜娘子说我弹劾他是枉顾是非,我看姜娘子也未必客观,你怎能确保与西鞑通敌之人不是他?”
从萤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卫霁:“请卫郎君看看这个。”
这是出自英王府的一本私账拓本,主要记录了英王府与王氏、西州地方官的诸项往来,康化雨赫然在首:“某年某月,康知州赠和田玉雕鹤两座,白银三万两,黄金二万两;某年某月,康知州赠西域汗血马两匹,王兆深赠黄金宝石鞍鞯……”
单这一本账册,康化雨就送了将近二十万两。
从萤说:“西州民力困乏,康化雨又有轻徭薄赋之名,他不加税,钱从哪里来?自然是和王兆深一起吃空饷,捏造与西鞑的战事,骗取朝廷的粮饷。”
一句话关涉王氏、英王、康知州三方,卫霁捏着账本沉默不言。
“王十六郎曾送过一名爱妾给淮郡王,为此谢六娘曾与淮郡王闹过,此事不难打听,那位爱妾雨卿姑娘,是康化雨从西州赎买的。”
从萤顿了顿,对卫霁说:“我并非要逼迫卫郎君力挑三家,只是请卫郎君知晓,此事大有内情,谢三公子卷入其中,非王兆深所言‘通敌叛国’之人。若卫郎君铁面无私,更不该贸然上折子参劾谢三公子。”
为公主尽忠,为私情泄恨,为真相探明,这三条借口都被她堵住了。
卫霁苦笑道:“姜娘子好口才,不愧是公主万里挑一求来的掌仪。”
从萤颔首敛衽:“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江郎才尽了,何去何从,还请卫郎君仔细斟酌。”
她起身告辞,卫霁送她到门口,见她孤零零撑着伞,薄雨如雾洇湿她的衣角和眉眼,忽然有几分不忍,喊住了她。
“姜娘子……可否将那私账拓本留给我?”
从萤面露几分感激之色,取出账本递给他:“多谢卫郎君!”
卫霁:“我也不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唉,你也好自为之吧。”
话虽这么说,欠她的人情也算还了,且依姜娘子的淳诚,反会在心里承他的情。
送走了姜从萤,卫霁本想将起好的劾章草稿烧毁,自己从头读一遍,既得意又可惜。
忽然,他想起了谢妙洙,冷笑一声,心里有了另一重主意,提笔在草稿结尾添上一句话,墨干后折好,让书僮想办法去送给谢妙洙。
“要避着人给她,且记。”
这一场秋末的雨虽不滂沱,从早到晚绵绵阴冷,也叫人兴致不高。
卫霁心里却暗暗期待着什么,果然,午后时分,一身嚣艳红衣的谢妙洙冷着脸闯进来,手握那份草稿底本,气得浑身发抖:“卫霁!你敢诬陷我兄长!这折子递上去,你就不怕旁人说你尖刻吗?既然写了,为什么又在最后说尚有回旋余地,叫我不要声张?”
卫霁慢悠悠含笑说:“自然是如谢娘子之前所言,有笔交易要同你做。”
谢妙洙狐疑:“你在打什么主意?”
卫霁说:“你来给我做一个月的粗实家婢,这折子我就按下不发,否则,谢三就别想洗脱通敌叛国的污名。”
谢妙洙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叫我给你做婢女?”
“不错。”
“异想天开!”
谢妙洙挥起鞭子想抽他,鞭稍被卫霁抓住,他的神色阴冷讥诮,对谢妙洙道:“待我出了这一口恶气,我就放过谢三,放过谢家,否则我不仅要参谢三,还要参谢相,他贪赃枉法、纵容舞弊、联结党羽,我要联结同僚一起上书……等谢氏败落了,你充入奴籍,我再买回来折磨也不晚。”
谢妙洙气得浑身发抖,怒斥了许多声卑鄙无耻,甩身走了。
谢相这几日基本不在府中,往常都是旁人络绎来拜会他,如今却是他频繁在外交游。
难得谢妙洙归家时,看见谢相马车在家中,她一路寻到主院,走到廊下时正听见谢相与谢夫人在里头说话。
听见谢相说:“如今最棘手的是御史台,新提拔的几个御史都是不要命的,卫霁、贺正书、杜如磐……已经参倒了我好几个门生,仍不肯收手。御史虽不掌兵掌权,只怕他们掀起这阵风,引得墙倒众人推啊……”
然后是谢相的叹息,和谢夫人的低声安慰。
谢妙洙一言不发地走了,当天夜里,做了个噩梦,梦见卫霁带着人来谢府抄家,她被槛送监狱的路上,许多人朝她扔石头,说她兄长是卖国贼。
她在秋雨惊雷声里醒来,流泪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谢妙洙用去家庙小住祈福的借口说服了谢夫人,到了家庙后更换衣服,悄悄离开折返云京城,敲开了卫霁的门。
她眼睛里藏着一股韧劲儿和恨意,对卫霁道:“我便依你,给你做一个月的粗使婢女,不过你若敢打别的主意,我定会与你同归于尽。”
卫霁朗笑道:“谢妙洙,你真是高看
自己。”——
作者有话说:周五出差了,归期不定,这个周更新会比较缓慢[求求你了]
第108章 试探
翌日早朝十分热闹,惊雷一个接一个。
英王、王氏、康化雨为一派,指责谢玄览勾结西鞑,且有将祸水往谢相身上引的趋势。另一派是谢氏的门生,声声冤枉,大喊着都是旁人栽赃陷害。
吵了半天,没个胜负,凤启帝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开口道:“韩中丞何在?御史台对此事作何看法?”
韩睢韩中丞出列,飞快往晋王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本就有“大周不粘锅”的讽称,昨日得了晋王几句警告,知道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阴私都捏在人家手里,此时更不敢乱说话。
遂只不稀不稠地敷衍塞责道:“王兆深本就与谢玄览不睦,他的折子不可全信,康知州并未眼见,他的话也有待商榷。一切仰赖圣明陛下乾纲独断,查清事实前,御史台不敢偏颇轻言。”
有王家人跳出来道:“康化雨可是谢相门生,若非正义执言,怎会无端跳出来指责座师之子,他一片忠心,你却说他偏颇?”
韩睢:“老臣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对面逮住了韩睢,势要逼他站队,说个一二三五六出来。
眼见着韩睢连连擦汗,晋王捏了捏袖子里的《陈事表》,正要出面陈言,却有人比他更快地上前一步。
“启禀陛下,微臣有奏。”
是卫霁。
他从朝臣队列最末端一步步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份账本,在玉阶前跪下呈起:“臣要参康化雨康知州勾结边将贪墨军饷、行贿宗亲,欺瞒圣上,意图不轨!”
他将账本中的内容高声读出来,哪年哪月哪日,康化雨给英王及其亲僚行贿了多少钱。
一连读了二十多条,英王脸色逐渐惨白,站出来指天立誓、连连否认;康化雨更是破防暴怒,竟然不顾朝仪,要去撕扯卫霁,抢夺他手里的账本。
大太监薛环锦高喝他放肆,着殿中卫将康化雨按住。
谢相在旁含笑看着。
朝堂上好一派热闹的耍百戏。
这热闹甚至超出了晋王的意料,他没想到卫霁会越过韩睢跳出来,而且并非跳出来踩谢三,反而掉头向康化雨发难。
下僚这么能耐,韩睢知道吗?
晋王看向淳安公主,淳安公主轻轻摇头,意思此事并非她安排。
晋王想到了另一个人,大概也能请动卫霁,料想自己对她的叮嘱,她全然不往心里去,不免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声。
……
朝会罢,晋王起驾回府,刚在仪门处落轿,就听说从萤来了。
陈成说:“姜娘子一来就往观樨苑去,现在应该在书房,属下也不好拦着她。”
晋王点点头:“知道了,都退下吧。”
他换下朝服,到书房去寻她,推门未闻人语,绕过屏风,却见玫瑰圈椅与宽阔的檀木案间伏着一个身影,高绾的云髻压在素玉色的袖间,露出一截纤长的后颈对着他。
不知来了多久,竟然就这样趴着睡着了。
晋王取出一件披风抖开,走过去,小心搭在她身上,发现她手边压着一本书,书封上题写着三个字:萤火集。
手中动作不由得一顿。
她是如何找到这书的?
此书的作者不是旁人,正是晋王。准确地说,是晋王将从萤在各种经史子集里留下的精妙批注,分门别类整理辑录成册,题名曰“萤火集”。
此事他前世也干过,夜不成眠时翻阅,如见她在眼前。
有时也提笔给她作注,试着为她妙手偶得的半句诗补出下句。可惜他才学远甚——事实上,放眼新朝进士、当科俊秀,配与她酬和者也是凤毛麟角。
十五载搜肠刮肚,难得也有几句自觉满意,总想请她品鉴,前世没有机会,今生又怕她瞧出端倪,所以敝帚自藏,从未给她瞧见。
没想到她却自己翻了出来。
晋王轻轻抽出《萤火集》,再三确认,的确是他藏在密匣里的那一本。
他转身去瞧博古架,在偏角的花瓶后有十天干和十二地支的罗盘,要按照某一顺序摆弄正确,密匣才会弹出。
晋王望着空荡荡的密匣沉思,既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来翻找,又想不明白她是如何猜出了天干地支的排列。
“是我的八字,不算难猜。”
从萤不知何时醒了,依然枕在胳膊上,声音也懒洋洋的,令人错觉生出一种不拘束的亲近。
晋王回身望她,目光中有探询的意味。
从萤忽然轻蹙眉心,说:“抱歉,我腿麻了……”
晋王走到她面前,束起袖子半蹲下,抬起她的小腿给她揉按腿腹。先是握着脚踝处,虎口和两根拇指往上推到膝弯,反复几次梳理筋络,然后食指中指并拢曲起,抵着她腿腹最柔软处来回揉按,帮助血液流动。
他专心致志,动作熟稔,这期间,从萤一直在观察他。
看他苍白的额尖、秀逸的眉眼轮廓,看他光莹玉润、养尊处优的纤长手指。
若说像否,是真的不像,一个是雪覆长松,一个是火灼赤莲。但若说感觉……从萤确信,倘若此刻她闭上眼,她根本分不清是谁在为她揉捏腿腹,分不清是晋王,还是三郎……抑或是梦里的三郎。
梦里她嫁到了谢府,因三郎仍领二十四卫指挥使,常外出夜巡,至晚方归。
偶尔她会等他回来,不小心伏案睡着,被他唤醒时觉得小腿又麻又冷,三郎就会像如今这般蹲在她面前给她推按,直到她不舒服的感觉全部消退。
竟然连动作都一模一样,推完以后还会叮嘱她——
“若是乏了,就到小榻去歇,何必为了省这几步路,遭这番罪?”晋王如是说。
连话也一模一样,几乎一字不差。
从萤怔怔望着晋王。
其实她没有腿麻,她只是想试探些猜测,如今果如她所料,她却又不敢出言相问。
牙齿咬着唇,几番欲言又止。
晋王松开她的腿,起身走到八仙桌旁倒了杯水,将那《萤火集》顺手一搁,并未与她对视,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其实他从不曾刻意瞒她,有些事情,他害怕她知道,又隐隐期待她能发现。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本《萤火集》上。
从萤沉吟了好半天,然后开口问道:“殿下今日去朝会,不知三郎的事,朝议如何定论?”
晋王微怔,神色黯了一瞬。
怎么还是问另一个?
是了……她今日来此,本就是为谢三,而不是为他。
虽然明知事实如此,可是见她找到了书,心里难免会有期待,如今期待落空,这番不甘心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像梗在喉间的鱼刺。
他拾起《萤火集》晃了晃,问从萤:“关于这本书,你没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从萤说:“其实我大概已经猜到了。”
晋王:“猜到了什么,说说看。”
他的瞳仁幽漆如墨,又仿佛铜镜一样光亮,映着她,也流转着万千情绪。从萤望着这样的眼睛,只觉得心口也被他点燃,她错开眼,才能佯装心
平气和地与他说话。
她说:“猜到了在文曲堂以抄书为名、行资助之实的那位富家公子,原来就是殿下,我为经论作过的注解,殿下能不辞辛劳地删繁就简,辑录成册,也……也让我明白了殿下待我的一片真心。”
晋王问:“就这些?”
从萤犹疑着点点头:“其实这本书我尚未仔细翻看,我只是想随便找点什么打发时间,等殿下回来,只是尚未翻几页就睡着了……我昨夜实在太困了。”
晋王眼中难掩失望的神色。
她在撒谎。
她的袖上满是凹凸不平的刺绣和米珠,倘若压着睡,必会在脸上压出一排印痕。可此时她侧脸十分光洁,分明是听见他推门的声响,才伏在檀木案上装睡。
她睡不着的……她心里牵挂谢三,本就睡不着的。
她必然是将这本书翻了个遍,却故意不放回去,留在手边试探他。
只是试探,却没有勇气戳破窗纸,她在害怕什么?无非是害怕有些话一旦问出来,得到了答案,她就无法再心安理得地与此世的谢三在一起,无法再昧心地抛下他。
如此看来,在他和谢三之间,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纵然知道真相,她还是不选他。
晋王一步一步走到从萤面前,他眼睛里沉重的情愫令人心惊,从萤下意识后退,后背抵住了博古架。
“就只有这些吗?”晋王抬手覆住了她的眼睛,清冷的气息贴近她:“不够,须再仔细体会。”
从萤觉得唇角落下柔凉的触感,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在她唇上轻啄,渐渐又由浅吻变成缠绵的辗转,牙齿是锋利的,舌头却柔软,从萤直觉他时时想咬破她,落齿时却总难狠心,最终变成一次又一次的舔舐。
唇齿交缠,喘息的间隙,他问:“梦见过这个吗,嗯?”
从萤看不见他的神色,却知道自己的表情一览无余,她什么也不敢回应,咬着舌尖不说话。
很快齿关又被掰开,他不问了,亲吻却生出几分凶狠的意味,像报复一样。
从萤仰面承受着,心里想,他是该恨她。
也许心里的喜爱难分伯仲,但她做出的选择,总是偏袒三郎的时候多,怜惜他的时候少,如今也一样。
……可她也有她的顾忌和苦衷。
许久,晋王慢慢松开她,从萤却依然揽在他颈间,低头靠在他怀里。
她的声音通过震动直接传到他心里,她说:“从前,我养过一只白猫,它有漂亮的蓝眼睛,后来它走丢了,隔了好多天,我终于在河边找回它。它变得有些怕我,但我依然喜爱它,对它很好,喂它食水、陪它玩耍,它渐渐又像从前一样依赖我……不,是比从前更黏着我。”
“又过了很久,一天早晨,突然另一只蓝眼睛白猫找回来,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之前找错了猫,这才是属于我的白猫。”
“我要补偿真正属于我的这只白猫,我对它很好,以至于忽略了被我抱错的那一只,时常忘记给它食水,也不再抽身陪它玩耍。它不知道有另一个它出现,不知道那才是属于我的白猫,它只知道我不爱它了。它失去了我的爱护,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被真正的白猫驱赶,死在外面,很久很久,我竟没有察觉。”
“殿下……我诚然亏欠了真正的白猫,但是另一只何其无辜,我也是真心喜爱它,不愿见它落得这样的下场。”
晋王知道,她从来没有养过什么白猫。
他就是她的白猫。
第109章 抢她
即使告诫自己许多次,此生此世只为求她平安喜乐、得偿所愿,可当真被她舍弃时,晋王心里仍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
像无声地吞针,内里一片血肉模糊,她却听不见也看不见。
她只惦记此世的谢玄览。
毕竟这一世的谢三与她两情相悦,温存体贴,岂是梦里那个混账自己能比得上?
失望中又隐隐懊悔: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让她猜穿身份,不该妄想她的偏爱。她怜惜的是病弱的晋王,不是前世害她郁郁寡欢、背信弃义的罪魁祸首。
这短短的片刻,两人心里各自念头疯长。
从萤生怕他听不明白,又说道:“你所见所知比他多,对我的了解也远超过他,你若想取代他,并非是件难事。但你如今是晋王,是宗亲勋贵,自有大好前途,三郎拥有的却很少,若是我此时背弃他,他大概只剩一条死路了。殿下,纵然知道了你是谁,在我心里三郎也是活生生存在着的。”
感受到她维护谢玄览的坚定态度,晋王渐渐死了心,不再寄希望于争取她的怜惜。
他试图修补彼此之间的猜忌,想要重新获取她的信任,于是出言转圜说:“我从未想过从他身边夺走你,也从未想过要害他,我是真心盼着你们好。”
这当然是一句谎话。
也许一开始,他的确抱着如此愿景,可后来知她对自己动情,与她有意无意地亲近,如花美眷爱不释手,他的初衷早就变了。
凭什么他失落的珍宝,被别人捡了去,他还要大度放手,含笑祝福?
明明他比谢三更懂得珍惜,会待她更好。
心里的杂念翻来覆去,一时是灭顶的失落,一时又变作隐藏杀机的果决。
但他外表看上去很真挚,握着从萤的手,信誓旦旦让她放心:
“今早朝会上,英王和王家人已亮明了所有底牌,也没能给谢三定罪。我手里有韩中丞的把柄,他不敢明着帮英王,现在只要等宣至渊入京,有他作证,又有谢三血书的《陈事表》,他在西州定能转危为安。”
从萤松了半口气,仍有半口气提着:“宣至渊是宣驸马的族叔,若宣氏想王谢相争夺回西州统兵权,宣至渊未必会帮三郎说话。”
晋王说:“谢三对他有救命之恩,又遭他旧僚暗算,有恩有愧,宣至渊不会害他。”
从萤道:“还有一个人,他尚未对此事表态,却至关重要。”
晋王略一沉吟便了然:“你是说陛下?”
从萤点点头。
凤启帝对谢玄览的态度十分矛盾,一方面知道他是把锋利的刀,无论对付西鞑还是英王,都十分趁手好用,另一方面又忌惮他姓谢,怕他在西州积攒的威势会令谢相如虎添翼,哪天挥师云京,万一真能让皇位易了主。
“飞鸟尽而良弓藏,王兆深死了,陛下还敢留三郎吗?”
依据晋王的了解,谢三绝非是坐以待毙之人,在凤启帝有所表露之前,他一定能掀起更大的乱子。
但晋王打算在从萤面前充一回好人,他说:“你放心,陛下面前,我自会为他周旋。”
猜到他是梦里的三郎后,从萤反而不敢对他全然放心。
一个人若是回到过去的自己,必然会利用已知为自己谋划,可是若成为另一个人,与从前的自己形成了竞争,他会怎么选,从萤不敢赌。
她心里的枷锁虽然轻了,对远在西州的谢玄览的担忧却更重了。
她心事重重,勾着晋王的袖角靠近,从他身后抱住他,侧脸轻轻贴在他背上,温声说道:
“这件事情有些太匪夷所思了,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既想保全他,又怕伤你的心……我们先不提这个好不好?只当我全然不知,等过去眼前的难关,三郎从西州回来,咱们三个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我想三郎会很高兴的,他会视你为兄长。”
兄长?
晋王心里一阵热一阵凉,最后都化作无声的冷笑。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谢玄览会怎么做,若真有风平浪静的一天,只怕两人更要争个你死我活。
但他没有此时给从萤再添烦恼,顺着她温柔说道:“好,一切都听你的。”
*
送走了从萤,晋王转身去寻宣德长公主。
自从他将从萤送走后,长公主忽然变得不爱管这闲事了,每日只在府里看花逗鸟,偶尔让张医正给她
诊个平安脉。
大半个月不见,她将自己养得珠圆玉润、容光焕发,和病骨支离的晋王形成了鲜明对比。
见晋王这副模样,长公主不再像从前一样吾儿长吾儿短地喊他添衣喝药,只不咸不淡叮嘱道:“多思伤身,别累坏了。”
晋王说:“儿子此来,正是想请母亲解儿子的多思之忧。”
“看来是有事要为娘帮忙,说罢。”长公主慢条斯理饮了口参茶。
晋王说:“我想娶姜从萤为晋王妃。”
参茶尚未吞下喉咙,被一口气顶着又吐回了盏中。
长公主当即气笑了,若眼前不是她的亲儿子,只怕这一盏茶便要泼到他脸上去。
她骂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早听为娘的把生米煮成熟饭,现在她肚子里的孩子都该成形了,人跑了你又过来求,求我有什么用,去求神仙给她下降头吧!”
晋王不声不响任她奚落了一通,待她出了这口气,才慢慢与她陈述利弊:
“我病痛缠身,非长寿之人,从前不想娶妻,是怕害她守寡。这几日朝堂上颇不太平,我旁观时心生感慨,又觉得该给咱们王府找一个依靠,哪天我死了,你们婆媳互相帮扶,王府不至于没落。”
这话说得人心里怪难受,长公主冷了脸:“别瞎说,何况本宫是天子御妹,哪里就用得着她一介孤女帮忙,我看你是想给她找靠山吧?”
晋王不置可否:“一朝天子一朝臣,母亲要保的不只是自己的尊荣,还有张医正,还有——”
他语气稍顿,目光从长公主洗净蔻丹的指甲上扫过,微微笑着补全这句话:
“还有母亲腹中的孩子,我那未出世的弟弟。”
“当啷”一声,长公主惊落了手中茶盏,脸色一时白一时红:“你怎就知道了……”
她怕晋王多想,慌张着要解释,晋王却轻轻摇头道:“母亲为我辛苦了二十多年,早就该再养一个承继香火,代我尽孝。我心里替母亲高兴,也想给你们谋个出路,英王不可靠,可靠的唯有淳安公主,母亲要与她联手,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姜从萤。”
姜从萤成为晋王妃,能将晋王府与贵主结成联盟,这对她们三人都有好处。
有了地位就有权力,从此姜从萤不必再以白衣之身奔波,为了一点小事就四处求人,什么卫霁、杜如磐,以后见了她都该跪下行礼,称万福金安。
长公主仍有犹疑道:“朝政上的事,我不曾掺和过。”
晋王:“无须劳驾母亲,你只须去找淳安公主,交给她一样东西,告诉她……”
他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当天下午长公主就摆驾淳安公主府。
她来之前,淳安公主正听女官甘久大发抱怨:
“……那姜从萤,竟然敢假冒您的旨意哄骗卫御史,说您根本不想杀谢三,简直胡扯,您恨不能将谢家人都千刀万剐!我看她并非真心想为殿下效力,她是来给谢氏当探子,她跟谢夫人好得如同母女,说不定当初赢下清谈,也是他们自己人设的圈套!”
甘久在“为殿下排查奸佞”这条路上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一番胡言乱语,竟然全能解释得通。
淳安公主虽没有立时采信什么“探子”、“圈套”的说法,但是对姜从萤擅自以她的名义找卫霁,让他在朝会时弹劾康化雨、间接为谢玄览说了情这件事,也隐隐有些不满。
她正要宣姜从萤来问,却听闻宣德长公主登门。
淳安公主亲迎,礼节周到却不热络:“姑母雅兴,怎么想起来到我府上?”
这对姑侄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好。
其实本来是好的,淳安公主出生失母,小姑姑经常探望,给了她一点关于母亲的想象。
但后来她听见姑姑和父皇吵闹,想嫁给谢相,只觉得心都凉了。
谢相是她的仇人,她觉得姑母背叛了她。
虽然最后姑母也没能嫁成,但那是因为谢相铁了心要娶程氏,父皇也不肯点头,并非姑姑幡然醒悟。从此淳安公主就对姑姑失望,两人渐渐疏远了。
长公主不计较她的冷淡,神采飞扬地揽过她:“我来给你送一份大礼。”
她拍拍手,侍女呈上一方木箱,淳安公主见里面是一摞书稿,封面写着“清议雏论”四个字。
淳安拾起一本信手翻了翻,发现里面是第一次论战之前,太仪中的女学生们引以为范本和教材的论稿。这论稿是倚云送给太仪的,长公主给她这个做什么?又算得哪门子大礼?
长公主解释说:“这份手稿,是紫苏看着姜从萤一句一句写成,然后偷偷从她身边抄过来的。”
淳安公主立刻就变了脸色:“姑母的意思是,这手稿是姜从萤所作?”
难道不是落樨山人为太仪所创吗?
长公主含笑一挑眉,按晋王交代她的话道:“再告诉你一件事,姜从萤幼时曾有句‘落樨化萤照满堂’,她自拟的表字,就叫‘落樨’。”
萤者,落樨也。
淳安公主心里曾隐约闪过、但是尚未成形的猜测突然落到了实处,令她一时恍惚,握着书稿的手禁不住轻轻颤抖。
竟然是她,原来是她……是她,这一切感觉就都对了。
可她为什么要骗自己?
长公主说:“以前,她是谢玄览的未婚妻,当然不敢与你说实话。”
淳安公主声音凉凉:“如今她已是我亲授的掌仪,为何还不肯说?”
不是没给过她开口的机会,上次在晋王府相见,姜从萤将最新的书稿交予她时,淳安公主也曾出言试探,那时候她为何还不承认?!
长公主:“当然是因为她心里仍牵挂谢三,在你和谢三之间,她选谢三。她虽然不会害你,但对你好得不踏实,将来谢三勾勾手,她就不做这掌仪了。”
淳安公主手里的书稿快要攥破了。
长公主笑着煽风点火:“咱们萧家的女人能受这气?怎么样,想不想把她彻底抢过来?”
淳安公主心里又喜又怒,情绪激烈到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不紧不慢走到玫瑰椅中坐定,捧起一盏茶,悠悠打量着长公主:“姑母激了我半天,也该道明真正的来意了吧?”
长公主与她隔一方小几对坐,微微倾身像她。
她眼里的流光溢彩让淳安公主想起了小时候,她嚷嚷着要把谢相抢回去做驸马的时候,脸上那志在必得又理所应当的骄矜之色,如眼下一模一样。
只听长公主说:“你我姑侄联手,抢她回来做晋王妃,断了她与谢三的孽缘,也成全你们这对鱼水君臣,如何?”——
作者有话说:夺妻者联盟(不是
第110章 算计
“阿洙不在家庙,不知跑去了哪里。”
多事之秋,一双儿女都出了事,饶是安然若素的谢夫人,一时也急病了。
长媳孟氏在旁侍疾,她是真心关切婆母,熬得眼圈通红。谢夫人心疼她,接过来药碗对她道:“你去睡吧,我与阿萤说说话。”
从萤也劝孟氏:“婆母这边有我看顾,大嫂好好休息。”
她送孟氏出门,孟氏拉住了她的手,态度亲善了许多,低低叹道:“谢氏这个光景,可怜你还愿意唤娘一声婆母,唤我一声大嫂。”
她在云京交游甚广,听过一些姜从萤和晋王的传闻,本以为人心似水,就势而行,没想到如今她还肯认谢氏为夫家,没有辜负婆母对她的一番心意。
“其实阿洙的去向,我有一点线索,”孟氏说,“上个月她乘车马去过一趟清风衢,不知道见了什么人,第二天便闹着要去家庙。”
清风衢是通往御史台的必经之路。
从萤点点头:“我会留心的。”
她回屋去与谢夫人说话,谢夫人却从枕下取出一封未署名的信,从萤接过展开,赫然先见“放妻书”三个字。
从萤霎时脸色一白:“婆母这是什么意思……”
谢夫人握住她的手说:“三郎临走前托我照顾好你,可谢氏如今的光景,只怕墙倒人推就在眼前,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不拖累你而已。”
从萤心里不是滋味:“我与三郎已经成婚,自然与谢氏休戚与共,婆母能留大嫂在身边,为什么不肯留我?”
谢夫人摇头道:“你与孟氏不同,你膝下未有子嗣,且你与三郎成婚之事,知道的人不多,连相爷都没有亲见。你未受过谢氏一分好处,何必白白来跟着填窟窿?趁眼下尚有余地,你去吧,往后莫要再来谢府了。”
说这一番话似乎费了大气力,谢夫人倚在软枕上阖眼休憩,任从萤如何不肯也没有动摇。
谢相请了宫中太医来给她看病,从萤不得不告辞离
开。谢相拾起落在脚边的那张放妻书,淡淡笑道:“夫人,你怎么对谁都心软?不过这位姜娘子,性情倒有些像你。”
谢夫人说:“所以我不忍见她落得我这样的下场。”
“嫁给我你后悔了吗?”谢相坐在矮榻边上,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
他同她说自己的筹谋:“如今我假作失势,敛翼卑飞,是要退出晋王和英王的争斗,英王根深蒂固、晋王雷厉风行,等他们斗得双死双伤,我再出面。”
谢夫人不解:“若这两位亲王都倒台,天子恐更不愿立嗣。”
“不必再立嗣了,”谢相附在她耳边说,“谢贵妃怀孕了,我即将有太子外甥,尚不知人事,最适合做天子。”
他真的要做霍光。
谢夫人叹息一声,深觉疲累:“朝堂上的事你既有主意,不必再同我说,唯有三点你要答应我。”
“夫人请说。”
“第一,我已经利用过阿萤一回,将英王与康化雨的账本交给她,她帮你这一次就够了,以后不要再打她的主意。”
谢相点头:“好。”
“第二,即使你假装失势,三郎和阿洙,你都要倾力爱护,若再有二郎的事情发生……”
谢相握住她的手同她保证:“我明白。”
“第三,无论如何,你不能动手害晋王。”
谢相微怔:“这又是为什么?”
谢夫人定定望着他:“你真的不明白吗……虎毒尚不食子。”
谢相眼里的笑消失,攥着谢夫人的手猛然用了几分力气:“是谁敢在你面前胡言乱语,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不想活了吗?!”
谢夫人说:“我并非想计较旧事,相爷不必如此反应。”
谢相却罕见地暴怒:“他早在去年就该死了,偏偏又死而复生来添堵,不,他一开始就不该出生!他姓萧又不姓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这一生,只与你生儿育女罢了!”
这第三条,他说什么也不肯应,甩袖走了。谢夫人靠在软枕上思想往事出神,许久自言自语叹了一句:“真是作孽。”
*
英王正因康化雨行贿一事被御史台参得焦头烂额,四处求告,晋王打蛇随棍上,对朝中立场不坚定的英王党或收买或威胁,使之倒戈向他,同时在各紧要位置安排自己的人掌权。
他蚕吞鲸食、动作急切,短短两个月,就在朝中声势大涨,成为炙手可热的皇嗣人选。
有人说他是蛰伏十年,只为一朝争鸣,也有人不解:既然忍得过十数年,为何此时突然急不可耐,好像被什么追着,就不怕行差踏错么?
果然,到了十一月初,云京第一场雪落地时,晋王在出城拜神的路上遭遇了一场刺杀,他受伤昏迷,所幸伤在肋骨,无碍性命。
长公主暴怒,天子下令彻查,刺客身上的线索均指向了英王,朝中气氛十分微妙。
晋王醒后听说了这件事,竟然笑了:“他还是喜欢这些鹬蚌相争的把戏。”
他请长公主来,告诉她:“行刺我的刺客,是谢相早年埋在英王身边的细作,幕后主使不是英王,而是谢相,劳烦母亲去查这几个人。”
晋王思索着报出几个名字,没有注意到长公主霎时惨白的脸色。
晋王的意思是,请长公主把这件事捅给贵主,贵主自然会将谢相扯下水,他栽赃英王,英王必不轻放他,到时候鹬蚌相争之人就变成了谢相和英王。
但晋王少知道了一件事:这具身体真正的生父并非早亡的驸马,而是曾与长公主有一夜露水情缘的谢相。
所以他没想到长公主竟然会暴怒到失去理智,带着禁军去围堵谢府,更没想到这件事会牵扯到谢夫人。
“谢患知竟然敢动我儿子,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本宫要他阖府陪葬!”
长公主双目赤红站在谢府庭院中:“凡是姓谢的,都给本宫杀了!”
谢玄览走后,失去奉宸卫庇佑的谢府只剩数百家仆,与全副武装的禁军相比不堪一击,一炷香的功夫就被杀得溃散。
长公主是特意挑谢相被宣进宫的时候来的,她就是要谢相回来后,看到他的子孙叔伯都变成满地尸体,以报复他胆敢对晋王下手的恶行。
“停手罢,长公主殿下。”
谢夫人在孟氏的搀扶下走出来,憔悴病损的她与珠圆玉润的长公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们曾被并称“云京双姝”,长公主是天家牡丹,谢夫人是寒门凌霄。
如今牡丹依旧,凌霄散败,谢夫人从长公主怒气未消的眼睛里看透了她的得意。
谢夫人说:“刺杀晋王一事与相爷无关,是我下的命令。”
长公主:“你又是为什么?”
“长公主打量我傻,二十多年前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吗?”
谢夫人微微笑了:“晋王与三郎同时出生,八字都相同,凭什么我儿子被流放西州,相爷不管不问,你儿子青云直上,相爷却想暗中帮他?凭什么我比不得你,我儿子也比不得你儿子?”
这一番话,说得长公主顿时愣住了,她抬起手,禁军们立刻收刀。
她惊诧:“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谢夫人点头:“是。”
“你是嫉妒本宫与吾儿?”
“是。”
这个未曾设想的答案,令长公主心中的怒火顿消失大半。她对比不过程丹音这件事耿耿于怀了半辈子,不料到了如今,程丹音反来嫉妒她。
长公主心里的滋味十分复杂,说起来是她对不住程丹音在先,于是一时难以作出决断,下令道:“既然程氏已认下谋害晋王之罪,先抓捕下狱,交由大理寺候审。”
大理寺是贵主的地盘,凭贵主与谢氏的恩怨,必然不会手下留情,迟早要重刑逼供,将这件事扯到谢相身上。
从萤得知这件事后,只觉得脑中炸响,心脏骤缩。
她什么也顾不得,先往大理寺一趟,假传贵主口谕,见了谢夫人一面。
谢夫人难得疾言厉色,警告她不许插手此事,从萤含泪摇头,解了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又命人取炭火和热水供应。
她对谢夫人说:“我时常羡慕谢妙洙,会想如果夫人是我母亲该多好。夫人,我珍视您,并不轻于三郎,您放心,我会
救您出去。”
她出示了贵主赐予她的掌仪玉牌给大理寺少卿,对他说:“传殿下的旨意,三司会审之前,不许任何人私自提审谢夫人,更不许对她用刑,要保护好她,供给汤药,不得疏忽。”
这当然也是假传的凤旨。
离开大理寺后,从萤径直前往淳安公主府,到贵主面前请罪,将自己的所为一五一十道出。
她信誓旦旦对淳安公主说:“也许是英王,也许是谢相,但绝不可能是谢夫人,我愿替殿下查明真相,求殿下不要万不要牵累谢夫人。”
她跪在公主面前,深深叩首,恳切哀求。
淳安公主问她:“你拿什么向本宫求?”
从萤说:“殿下想要,只要我给得起,就不会拒绝。”
公主说:“本宫要你全心全意的事奉,要你的忠诚,要你心里不再牵挂谢三,去一封书信给他,与他断情绝义,你肯不肯?”
从萤闻言怔然,抬头望着淳安公主,似是没想到她一句话就打在了自己的七寸上。
淳安公主虽气她隐瞒,见她这副难过情态,心里也有怜惜,走到殿中扶她起身,好言劝慰:“本宫是过来人,理解你的心情,可有些关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阿萤,你莫要陷得太深了。”
从萤再次跪在她面前:“我会赢下年底的清谈,会将太仪当作自己余生的功业,会以性命向殿下担保忠诚……除了三郎与谢夫人的性命,无论殿下要如何对谢氏,从萤永不背叛,但是殿下……”
从萤声音微有梗涩:“我是他命悬一线的细丝,我若此时弃他,他就真要做亡命徒了。”
淳安公主并不在乎谢玄览的死活,甚至觉得他死干净些才好。
但她在乎姜从萤,在乎与她惺惺相惜的落樨山人。
姜从萤说她是谢玄览的细丝,何尝不是在说谢玄览是她的细丝。情爱深时切肤啮骨,这种滋味她也感受过。
理智上,她知道只要自己坚持,姜从萤别无选择,一定会为了谢夫人的性命答应她。
可是情感上,又实不忍心见她这样难过。
父皇说为人君要多动智而少动情,可那是对旁人,不是对姜从萤。姜从萤在她心里是与旁人不同的,是难以用权术去衡量的。
漫长的僵持,从萤几近崩溃,终于,她慢慢阖目,嘴唇不住地哆嗦。
启唇,一个“好”字尚未落地,淳安公主却突兀打断了她。
“罢了。”
公主几不可察地叹息:“这也就是你……下不为例,退下吧。”
从萤似有些不可置信:“那谢夫人……”
淳安公主说:“本宫愿意放她一马,但长公主那边未必肯轻拿轻放,她那边,你好自为之。”
从萤感激地道谢,告辞退下,转身时听见淳安公主唤道:“姜从萤。”
从萤回转候命:“殿下。”
公主说:“忙罢了此事,请落樨山人来见我。”
从萤下意识道:“倚云师姐她不在云京——”
公主微微扬高了声音,微有怒意:“本宫没问她,本宫说的是落樨山人!”
从萤心中灵光一瞬,愣住了。
她领会了公主的意思。
有好一会儿,她躬身在下首不敢抬头看她,心里无数滋味纷呈。直到公主起身离开,绛色衣角从她余光中拂过,从萤低低应道:“是,殿下。”
*
离开公主府,从萤转身前往晋王府。
说服了贵主,她心里已是大松一口气,她以为长公主的关会比贵主好过,毕竟如今的晋王是另一个三郎,他是绝不会坐视谢夫人出事的。
但她没有见到晋王,先被长公主拦住了。
长公主说:“吾儿如今还昏迷不醒,你就敢来给凶手求情?”
从萤说:“谢夫人不是凶手。”
没用的,长公主比贵主更难缠。贵主尚且心疼她怜惜她,长公主只想算计她。
长公主似笑非笑道:“要本宫放了程丹音也可以,有个条件。”
从萤:“洗耳恭听。”
她正在想长公主会提什么无理要求时,只听长公主道:“你嫁给吾儿做晋王妃。”
从萤呆住了,一时十分不解:“我这样的卑陋资质、清贫家世,究竟有什么值得长公主这样千方百计的惦记?”
长公主说:“单论你么,确实不值得。不过贵主连放过谢夫人这种事都能答应你,可见待你十分看重,你做了晋王妃,将来她就会善待晋王府,咱们三个同气相应,岂不是很好么?”
从萤从未想过如此诡异的关系,她竟像是公主府要嫁到晋王府的人质。
这太离谱了。
从萤蓦然起身:“我要见晋王。”
晋王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人还没醒。”
“那我等他醒了再来。”
长公主笑了笑:“说不好是吾儿先醒,还是谢夫人先送命。”
从萤没有轻易受她拿捏,硬是回去又等了三天。这三天里朝堂上吵成了一锅乱粥,长公主和英王都死咬着谢氏不肯松口,从萤日日去找杜如磐打听消息,风云惊雷里,谢夫人的处境越来越糟,谢相也没落得好。
而据说晋王殿下还没醒。
终于,从萤先熬不住了,再次来到晋王府。
她向长公主妥协:“只要长公主殿下愿意放过谢夫人……只放过谢夫人就好,我答应做晋王妃。”
长公主顿时笑开了,她那样得意,仿佛忘了她儿子还“没醒”。
“口说无凭,你落个字据,待本宫请下圣旨,好往淳安要人。”
从萤叹了口气,照她所言,立下愿嫁与晋王做晋王妃的凭据,按下手印。
她对这立卖身契一般的做法感到很别扭,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只要能保下谢夫人,待晋王醒来,他一定会为自己向长公主转圜的。
他说了不会逼她做晋王妃。
长公主说:“不出半月,谢夫人就会无恙,放心罢。”
从萤离开后,长公主心情畅然地欣赏那“卖身契”,仿佛看到了晋王府与贵主联盟后,权势更上一层楼的美妙前程。
一只玉白的手从她身后伸出,将那卖身契抽了去。
正是传言中昏迷未醒的晋王。
他的伤已无大碍,只是脸色有些病白,神情沉静仿佛一切在握,仔细将卖身契看过后,收进了自己怀里,向长公主一躬身:“多谢母亲成全,明日入宫请旨,婚仪可以预备起来了,就挑最近的吉日,一切先从急、再从优,免得夜长梦多。”
“好好好,你主意大,都听你的。”
长公主含笑:“真是瞧不出来,你不想要时金刚不动,药酒也奈何不得你,一旦起念,便是天上的神仙也难逃你的算计。白挨了一刀,换得佳人,如今可高兴了?”
晋王温雅从容:“令母亲见笑了,事情尚未完全,我要出去一趟。”
长公主:“小心些,别被姜从萤撞见,她若求得你心软,本宫平白当一回恶婆婆。”
晋王点点头:“我明白。”
他要悄悄去一趟大理寺,见谢夫人一面。
一是为了赔罪,二是打算要一封放妻书,谢相如此行事,他相信谢夫人一定会给。
有了放妻书,从此阿萤与风雨飘摇的谢氏再无关系,她会成为地位尊崇、受权势庇佑的晋王妃。
到此,才算是真正助她摆脱了前世的厄运。
那他也死而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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