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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贪欢


    晋王声调不高,落在从萤耳畔,却是字字清晰如落珠。


    “只要你与谢氏解除婚约,就不必与贵主立场相悖。虽然姜老御史得罪过她,可如今姜家已散,凭你三番两次暗中相助,贵主不会再疑你,只要你点头,阿萤……”


    从萤却轻轻摇头,她的态度温和而坚定:“我不会与三郎解除婚约的,殿下。”


    “你怎能如此固执!”


    从萤低眉笑了笑,解释道:“贵主与谢氏之间既有宿仇,又是政敌。我若嫁到谢家,可以潜心修学、不闻纷争,无害于贵主,可我若做了贵主臣僚,食禄而忠事,免不了要做些伤害三郎、伤害谢夫人的事。恩将仇报,非我所愿。”


    她并非巧言令色之人,可要同她讲道理,偏偏又占不了上风。


    晋王为她这番话无言了许久,叹息一声:“你为谢氏想,为贵主想,可曾为你自己想过?囿于后宅,这并非你希求的日子。”


    从萤反问:“殿下怎知我不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晋王简直被她这番嘴硬气笑了,回敬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前世夫妻数载,她身在谢氏后宅,心不知跑到了哪里去,既不爱凑堆打牌九,也不喜宴游交际,整日恹恹沉思,打理院中花草与满室死书,鲜少欢颜。


    那时误以为她不喜的是他,是念着外面的野男人,诸如杜如磐之流。


    谢三公子自有傲气,不肯软语哄劝,所以夫妻间未交心。直至今日,远远望见她站在高坛上大放异彩,令骄士汗颜、贵主注目,方知她真正想往的是什么。


    思及前世她种种委屈求全,晋王的语气软了几分,婉言劝她道:“你不要做谢氏妇,也不必做贵主臣,你可以做晋王妃。这个身份上能襄助贵主,下能周全谢氏,更没有世家规矩束缚你,你愿意收容孤女也好,开坛立学也好,我都能依你。”


    从萤一时怔住,心中既震惊又惶惑:晋王何以要如此待她?


    她不解地问道:“那殿下所求的是什么呢?”


    晋王说:“我从前曾与你说过,我所求,是你今生今世得偿所愿。”


    从萤叹息道:“殿下的深恩我受不起,三郎的情意我不能负……殿下,此即我所愿。”


    “你……简直冥顽不化!”


    晋王被她气得抚膺深深喘息,强忍着将上涌的血气咽回腹中,整个人像被霜露濯洗过的病鹤,唇色殷红、脸色苍白,只一双沉珠曜玉般墨黑的眼睛,死死地凝望着她。


    爱之深恨之切……原来是恨铁不成钢的恨。


    从萤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垂目行礼:“晋王殿下,臣女告退了……”


    *


    从萤归家时,暮色将尽,紫苏正站在影壁下,将点亮的灯笼挂上檐。她见从萤回来,朝上房的方向扬了扬下颌,低声道:“三公子来了许久,一直未走呢。”


    从萤点点头,道了声知道,整衣深息,然后才抬脚跨过二道门。


    正是牡丹时节,姚红魏紫斗艳。昏灯团簇里,身着朱色襕衫的谢玄览负手而立,正指点从禾如何听声辨远近,张弓去射箭靶上停栖的麻雀。


    牡丹花枝随风摇摆过他衣角,锦袍觳纹如流水姿,而他屹


    然不动似水中明月身。


    唯有眼尾轻轻向上弯挑,仿佛晦暗庭院里仅剩的一点余晖,都被他收来盛进那双沉沉点漆瞳中,近乎灼目。


    从萤心里无端一突,脑海中浮现出晋王的模样,慌忙低下头去,暗暗静心敛气。


    真是奇怪,到底哪里像了?


    对着晋王想三郎,对着三郎思晋王,她是疯了不成?


    “回来了?”


    谢玄览向她走来,面上微微含笑,语气温沉平和,看上去没有不悦,也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


    “阿姐!阿姐!”从禾搁下弓,像一头小鹿撞进从萤怀里。


    她这段时间在玄都观养得健康,这一撞十分结实,险些将从萤撞翻,幸而被谢玄览稳稳扶住,自背后握住了她的肩膀。


    从禾有些不好意思:“我太高兴了,阿姐,我能射中五十步了!”


    谢玄览似笑非笑:“若能一息之间射出三箭,就更厉害了。”


    从禾闻言挺起了身板:“我这就去练!”


    说罢竟真的不再粘着从萤,走去挽弓搭箭,对准箭靶嗖嗖射出。


    从萤不免惊异:“她为何如此听你的话?”


    谢玄览说:“我答应过,待她一息之内能射中三靶,就送她一张犀角牛筋弓,带她去奉宸卫校场,让她同我麾下的控弦手比试。”


    从萤听罢不由得失笑:“她高兴就好,母亲和弟弟的事,我还没想好怎么对她说呢。”


    “她已经知道了。”


    从萤微愣:“嗯?”


    谢玄览解释道:“我从玄都观接了她,带她到集素苑来,她逛了一圈,先问你,又问母亲和弟弟。我说弟弟闯了祸,母亲带他躲出京,以后都不会回来,阿禾怔了一会儿,复又开怀,说:只要阿姐还要我就好了。”


    从萤听罢,心中又酸又软,别过脸去按了按眼角。


    “所以阿萤,”谢玄览的声音轻轻落在她耳畔,“你想做的事不必瞻前顾后,不要为了旁人委屈自己,我和阿禾都盼着你好。”


    他指的是姜家旧事,不料从萤听了这话,微微提高了声音:“你胡说什么?”


    谢玄览眉心一动,注视着她。


    “我何时瞻前顾后,又何时委屈自己?我……我没有……”


    从萤见他神情不解,知晓是自己因为晋王的话而敏感多心,渐渐偃了声息。


    谢玄览含笑道:“怎么,是谁招惹你了?”


    从萤默了默,轻轻摇头:“三郎,你随我来。”


    谢玄览觉察她有心事,却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她穿过月洞门、经行风雨廊,穿过丛丛簇簇秾艳牡丹,推门走进她起居的上房。


    上房尚未点灯,余晖暧暧,昏影昧昧。


    从萤牵着他的手踏上卧房前的石阶涩浪,吱呀一声推开门。


    谢玄览的脚步在阶上顿住,抬目端详从萤,见她微微落下长睫,轻咬唇角不语,门扇上冰裂纹的条影映在她脸上,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粼粼水光泪痕。


    她没有催促他,也没有驱赶他,只是侧首等待。


    正如庭前无心拂衣、却暗留残香的娇艳牡丹。


    谢玄览思绪缭乱,敢想却不敢信,惟觉心跳如擂,色授魂与,身不由主似的随她迈入屋内,反手掩上了门。


    咔哒。


    落锁声斩断清明线,从萤转身扑进他怀中,紧接着下颌被抬起,薄凉而急切的吻落下来。


    浅啄渐转深碾,呼吸交缠,逐渐向下,钗与环皆堕地。


    谢玄览的手抓住了她腰上的系带,热切的喘息落在她耳边:“真的可以吗?”


    从萤不言,待呼吸稍定,又攀上他的脖颈,踮脚吻在他唇上。


    如此便是无数烦恼都抛掷脑后,今日便是天王老子砸门也要一晌贪欢,谢玄览将她拦腰抱起,转过屏风、撩开珠帐,踏入拔步床内。


    拔步床外侧是妆台,里侧是帐榻,谢玄览抱她抵在妆台边,不舍与她唇齿交缠,同时为她松发解衣,骨节分明而略带薄茧的手指沿着脊骨流连,如抚稀世珍宝,是极克制的爱不释手。


    手掌向下,摸到妆台上半面凸起的硬物,本想将这碍事的物什推落,却忽然钻心一疼。


    抬手一看,竟被割伤了一道寸深的伤口,鲜血汩汩地溢出来。


    从萤顿时惊得清醒过来:“三郎!”


    她连忙推他起身,使火折子点亮鹤纹灯,又到处找东西要给他包扎。


    谢玄览正心火燎燃,随意扯了她的腰带一裹,又来低头吻她:“无妨,不必管它……”


    从萤的腰带是浅碧色绫纱,她眼见那血痕一层层洇透,如绽开血色霜花,不由得心头惊跳,不肯再与他厮闹,匆匆披衣揽发,出门去找来止血的药散和绷带。


    谢玄览靠在玫瑰椅间,自暴自弃地阖目沉心,平息着身体里隐隐作烧的躁欲,将受伤的手搭在扶手上任她施为。


    ……养了二十三载静气,今日方知是杯水车薪。


    许久,听从萤歉疚低声道:“简单包了一下,但还是得找大夫瞧瞧,免得落下疤痕。”


    听这意思,就是今晚不许他留了。


    谢玄览叹息一声,拾起妆台上的罪魁祸首,见是半面青铜镜,模样十分眼熟,不由得蹙眉道:“这玩意儿怎么在你这里,你还给摆在床榻边?”


    从萤以为他是不满受了伤,解释道:“这是绛霞冠主送我的照世宝鉴,有几分来历,我觉得好玩罢了。”


    “绛霞冠主送的?”


    谢玄览惊讶,仔细端详,才发现铜镜背面是“世”“鉴”,而非“照”“宝”。也就是说,并非是被晋王拿走的那两个半面。


    “世”“鉴”为半面镜,“照”“宝”却为两个半面镜,这可真是太古怪了。


    谢玄览轻嗤了一声:“晋王也有一半,我还当是他给你的。”


    突然提及晋王,从萤的目光闪了闪。


    谢玄览没有漏过她的表情变化,试探问道:“今日你见着他了,他可对你提过什么?”


    从萤未置可否,只说道:“三郎,你要小心晋王。”


    第72章 规训


    清谈论战的胜利令太仪女学声名大噪,朝政风论不再将其等同为收容孤幼的济慈堂,开始正视其授学之效。


    有些开明的官员,尤其是通过支持淳安公主来对抗世家的清流党派们,都商量着挑选家中女孩儿到太仪读书,也有通晓诗文的宗妇们递了帖子,愿入女学为师。


    淳安公主近两日心情颇佳,决定在府中开宴延师,同幕僚与诸师商量太仪女学下旬扩招门生的事宜。这回公主亲定名单,请的都是自己人,不料帖子刚遣人送出去,公主府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皇上对王兆深的处置迟迟不发,淮郡王一派本就风声鹤唳,晋王此时私谒本宫,若叫他们疑心你我要联手,就不怕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吗?”


    晋王慢条斯理在公主对案坐定:“谁都知道,孤是不可能与公主联手的,疑也无用。”


    淳安公主冷笑:“那你来做什么?”


    “来讨公主答应过的恩典,太仪女学有今日之盛,殿下最该奖掖的,是那日赢下论战的女郎。”


    “怎么,你查出她是谁了?”


    晋王直言道:“姜老御史的孙女,姜从萤。”


    公主蛾眉轻挑,眼神似有讥诮,静静打量晋王,一时不语。


    晋王见她这般反应,说道:“当日台下听众俱有来历,其实公主已经查到了她的身份对不对?这般林下之风、咏絮之才,公主为何迟迟不出手招揽?”


    淳安公主说:“谢氏与晋王府都想求娶她,本宫何必再凑这个热闹。”


    晋王闻言冷冷一笑:“看来公主并不惜才。”


    淳安公主回敬道:“姜老御史《谏垣集》逆悖之言犹在耳,他的孙女承他之教,又深研谢氏族学,想必已铁了心要做谢氏妇,纵使本宫招揽,她未必愿应,即使她应,本宫何敢起用?”


    晋王说:“公主若长以疑目观人,则储才之道尚艰……可惜她错看了你。”


    淳安公主:“本宫唯求自保而已,你想争她做晋王妃,就自己去求,少拿本宫做筏子。”


    说罢揭了茶盏泼在地上,毫不留情地赶人。


    晋王受了这样的侮辱,若是搁在前世年轻气盛,必将从此与贵主势同水火、鱼死网破。可他如今只是慢条斯理地起身,撑着玉拐缓缓朝外走,心中哀大于怒,满腔尽是对从萤怀璧难遇的怜悯。


    花厅外云沉沉,雷隐隐,侍者们在庭中奔走,忙着将娇花贵草搬到屋里,一边搬一边祈求老天慢些开闸,面上尽是焦急之色。


    晋王的脚步在门边停了停,微微侧身对公主道:“昨日读书,见言:良缘易合,红叶亦可为媒,知己难投,白璧未能获主。公主请自思量。”


    说罢踏出门,冒雨而去。


    晋王走后许久,淳安公主犹自坐在原处,甘久来为她奉茶,见她似心绪烦乱,出言开解道:“殿下英明无过,须知怀才易得,怀忠难求,咱们有了太仪女学,不愁无处求才,何必去钻谢氏和晋王的套,说不准,那踢馆的狄知卿本就是他们安排好的呢。”


    淳安公主闻言瞥了她一眼:“你也是这么想的?”


    “难道我与殿下不谋而合?”甘久含蓄喜道:“都是公主教导有方。”


    淳安公主笑着碰了碰她的脸:“好孩子。”


    心中却暗道不好。


    甘久这孩子像块顽石,忠坚有余,智谋不足。从前遇事问她建言时,总是听她的主意则受损,与她相反则收益,时间久了,淳安公主就当她是面装反的镜子,得将她的话反着听。


    不料今日就姜从萤一事上,她与甘久竟然想到了一处。


    淳安公主屈指敲额,兀自反省了许久,下令道:“你去趟太仪,将清辩那日登坛参与论战的学生们都召来。”


    “是。”


    甘久冒雨将人带回来,十几个姑娘在厅下站成一排,眼睛与发梢都被雨气濯洗得清亮,敬畏又期许地望着上首的公主。


    淳安公主问:“你们可还记得论战那日赢下狄知卿的姑娘?”


    众人齐道:“记得。”


    “谁能将她当日所言复述一遍?”


    众人怔然,或只记得大概,或只记得只言片字,拼凑了半天也难以完整复现那日的场景。


    可见那人的急智应变,纵使旁人深思熟虑也难以企及。


    公主正暗自叹息时,忽听堂下一人怯怯道:“启禀殿下,眷生能复述。”


    见公主点头,她上前一步,将姜从萤所言娓娓道来,语速不高不快,胜在吐字清晰稳重,几乎一字不差。


    “你叫什么名字?”公主问。


    “眷生名卫音儿,是河东人氏。”


    卫音儿心中踌躇一番,终于还是说道:“殿下可是要招求那位女郎?眷生……眷生知道她是谁。”


    淳安公主心中微动:“其余人退下,卫音儿上前来。”


    卫音儿行至公主对案,停在晋王方才的地方,跪地端正行礼,禀明自己与姜四娘子结识的过程:“……四娘子不仅侠肝义胆,敢入匪穴救我等弱幼,且才学渊博,眷生寄居姜府时,曾受其点拨学问,自觉大有进益。眷生有一句狂言不知当讲与否,还请殿下赎罪。”


    “讲吧。”


    “殿下身边诸女使,并太仪女学众师,才能相累迭,犹逊姜四娘,恰如,恰如……”


    公主声音微凉如水:“恰如什么?”


    卫音儿喉中吞咽了一下,鼓起勇气道:“恰如东吴满堂谋士,不敌诸葛一羽。”


    淳安公主忽然冷笑了一声。


    卫音儿连忙磕头:“肺腑之言,请殿下明鉴!”


    淳安公主盯着伏在地上的卫音儿,心中飞快思索。


    这话听起来真硌耳,好像她身边尽是废物,未免失之武断。旁人不说,起码她有落樨山人,难道不配与这劳什子姜四娘较个高低么?


    可惜落樨山人倚云近日侍奉她师父闭关,否则姜四娘的事,倒可以向她请教一番。


    “怕什么,本宫又不罚你。”公主声音冷淡:“起来退下吧。”


    公主又独坐盘算了一会儿,召来甘久道:“去给姜从萤送邀帖,后日延师宴叫她来,本宫倒要好好瞧瞧,她到底是个什么精怪,竟有这么多人抬举她。”


    *


    从萤夜里失眠,清晨醒得晚些,撩开帐子,听见阿禾在外面不知高兴些什么,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依然激动难耐。


    想是三郎又送了她什么精巧兵器。从萤无奈笑笑,披衣下床:“阿禾,进来吧。”


    阿禾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手里握着一方镂凤描金红帖,亮声嚷道:“是捷报,是捷报!将军,八百里加急的捷报!”


    阿萤被她逗笑了:“什么呀,给我瞧瞧。”


    待看清邀帖的内容,从萤眼里的笑意渐渐消失,心脏却难以抑制地急跳起来。


    公主她……为何又给她下邀帖?


    清谈应当广为人知,邀她勉强说得过去,可这延师宴上皆是近臣,她有什么资格忝列席间……莫非是晋王与公主点破了身份,抑或公主怀疑了什么?


    阿禾小心翼翼道:“阿姐……我想去见见音儿……”


    从萤知道她的心思,恐怕不止是想见一面这么简单。她摸了摸阿禾的脑袋,正要说什么,外头端盥盆的侍女道:“娘子,三公子来访,正等在前院呢。”


    从萤将邀帖塞给阿禾:“收好,不许被三郎瞧见,也不许与他提。”


    她连忙梳洗更衣。想了想,又对镜轻抿口脂,淡扫蛾眉,见气色尚可,才匆匆去见谢玄览。


    谢玄览负手等在前厅,见了她,将她仔细一打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今日不窝在家中厮混,我带你去个地方。”


    从萤脸上泛热:“我去叫车夫套车。”


    “不必。”


    谢玄览牵着她往外走,看架势竟要徒步,向南穿过一条巷子,停在丛山学堂面前。


    学堂门外,有一妇人等候,是谢家的大少夫人孟氏,见了二人,含笑迎上前来:“相爷前脚刚到,你们来得倒快,快随我进去吧。”


    从萤一头雾水:“这是……?”


    谢玄览带她入内:“边走边说。”


    原来谢玄览担心她素日无聊,始终记挂着要给她在丛山学堂辟一处学舍,允她到此交游,也能收容学生。只是这事有些难度,昨日他好容易才说服了谢相,今早召集族中长辈与学堂师长,一同将此事敲定。


    从萤听罢,脚步不自然地一顿,想起了公主送来的邀帖。


    谢玄览与孟氏同时望向她:“怎么了?”


    孟氏温然安抚她道:“别紧张,三弟已提前打好招呼了,没有人会为难你。”


    谢玄览悄悄道:“凭你的学识也够这些老贼喝一壶,哪里用我多嘴……怎么了,你还有其他顾虑?”


    从萤将心中翻起的波澜压下,垂目笑了笑:“没有,只是突然了些,走吧。”


    立心堂里,谢相端坐上首,两侧分坐着族中尊长与学堂大儒,皆戴冠佩绶,神情沉静,俨然庙堂会审般森严的气象。


    这样的场景下,连孟氏都要小心屏息,她将从萤引入后,与谢玄览一同退到门外等着。


    与紧张得恨不能揭瓦窥探的谢玄览相比,从萤只是面上恭肃,实则内心十分平静,行礼厮见罢,静静等待上首诸位发问。


    “姜娘子出身清寒,将来嫁入谢氏,当如何侍奉舅姑、相夫教子?”


    “听闻姜娘子德才兼备,请以《女则》《女戒》为本,阐释本朝律法‘七出三不去’之原旨。”


    “请教姜娘子,打算如何教学堂中女郎修习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


    对于这些问题,从萤虽早有预料,仍在心里冷冷骂了一句老匹夫。


    想着谢玄览为她周旋此事不易,从萤沉下心,娓娓作答。这些没有深度、只问态度的问题,说简单也简单,她回答完后,只见上首诸位抚须点头,神情满意,已断定她堪为谢氏贤妇。


    谢相最后才发问:“姜娘子可曾读过《淮南鸿烈》?”


    从萤颔首作答:“粗略读过,不求甚解。”


    “桔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貉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谢相打量着她:“姜娘子,可会解此句?”


    这是天女渠论战时,狄知卿发难的那句。


    此句是伪作,这一结论分明是谢相考据所得。为何又拿来问她?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从萤掌心缓缓攥紧,飞快思索谢相询问此句的意图,最终决定照葫芦画瓢,将狄知卿的答案略改了改:“大概是说……阴阳各有所司,男女各有所长,女子应安分守内,莫做鸲鹆过济、貉渡汶水之事罢。”


    谢相仍端着神色,只点点头:“正解。”


    至此,从萤算是全数通过了。


    她退出立心堂后,神色仍有些恍惚,谢玄览上前关切:“可是里头有人为难你,谁?”


    从萤轻笑摇了摇头:“哪有什么为难,都是由衷之言。”


    回到集素苑,谢玄览将这件高兴事告诉阿禾:“如此,你以后在学堂可以横着走,你阿姐文韬,你姐夫武略,看谁还敢排挤你。”


    阿禾闻言却变了脸色,怔怔望向从萤,见她摇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忽觉十分委屈,咬着嘴唇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将谢玄览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从萤淡淡道:“她玩心太盛,不想去学堂,昨日我刚因此事训过她,这茬还没过呢,你又翻起伤心事。”


    谢玄览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脑袋:“原来如此,怪我不好,姐夫给你赔礼道歉了,明天送你一把袖中刀行不行?”


    阿禾却一把将他推开,转身跑了。


    谢玄览有些无措地看向从萤:“看着怎么像是我得罪她了?”


    从萤说:“没有,我去劝劝她便是。”


    阿禾一口气跑回屋,跳到榻上,把脸埋进枕头嚎啕大哭,紫苏端来酥酪也不肯理睬。


    从萤走进来掩上门,轻轻拍着阿禾的背,伏在她耳边悄悄道:“小祖宗,要是把眼睛哭成核桃,后天去公主府可就不美了。”


    阿禾猛得打了个嗝,泪汪汪地望着从萤:“不是……嗝……不是不去了吗……嗝……”


    从萤且怜且笑:“自然要带你去见一见音儿,见一见……公主殿下。”


    之前从萤仍有犹豫,但立心堂考校结束后,她便下定了决心。


    丛山学堂表面开明,实则规训,如阿禾这般性情进去,如方枘圆凿,绝不会过得快活,做姐姐的于心何忍?


    笼中鸟,池上鱼,有她一个就够了。


    第73章 偷听


    到了六月初六这日,从萤一早就在妆镜前整衣敛容。


    阿禾将新衣摆在榻上,一件一件试穿给她看,从萤左右端详道:“还是梅子绿绉纱那件好,配上兰青色碧海珠花,过来,我再给你描个花钿。”


    从萤扶着她的肩,拿绘笔蘸了金粉,在她额间描出一簇凤尾的模样。


    阿禾十分欢喜,对镜晃了几圈,仰面对从萤道:“阿姐也画,阿姐也美!”


    从萤笑笑,却只挑了件素淡的浅紫色罗裙,乌发绾成偏髻,簪了几支同色的花钗。若非她容貌气质极好,这副打扮在人群里并不出挑。


    二人乘马车来到公主府,但见朱门广厦,檐宇巍峨,时有官员捧劄进出,气象不输丞相府邸。从萤在侧门向侍卫递了邀帖,须臾有人来迎,竟是故交薛露微。


    薛露微比从萤大十多岁,曾也是书香门第,闺中即有才名,后嫁与郑氏,因夫死后不肯听舅姑之命改嫁给郑老爷的上峰做续弦,与婆家和娘家都闹翻了脸。此后薛露微闭门寡居数载,长年清贫寂寞,直至前时蒙从萤举荐,到太仪做了女师,得学生敬爱与公主恩赏,日子过得极顺心,听闻从萤今日来赴宴,早早就等着迎她。


    从萤将她上下打量,笑道:“薛姐姐是何处修成了仙,多日不见,倒像是年岁往回长了。”


    薛露微道:“你少来取笑我,我瞧你倒是春风满面,好事将近!”


    二人寒暄毕,薛露微引她们穿过重重花门,不往正院宴厅去,却往幽静的别苑走。从萤疑惑相问,薛露微解释道:“现在时辰还早,前头人来人往又乱又无聊,不如先到我居处小坐,待要开宴了再前去也不迟。”


    “原来薛姐姐在公主府也有住处。”


    薛露微意味深长笑了笑:“公主殿下礼贤下士,待我等极好。”


    薛露微居住的小院袖珍而精致,敞步花厅里燃着香,甫坐定就有婢女奉上茶水。从萤的目光落在身后高大的绣屏上,端详了许久,忽然问道:“这屏风后莫不是有什么洞天?”


    薛露微端茶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为何这么问?”


    从萤说:“这绣屏虽华美,但衬你这花厅太大了些,不太相宜,倒像是挪来做遮隔。”


    薛露微道:“公主恩赏,没有更合适的地方,也只好搁这儿——阿禾,到姐姐这儿来,给你酥糖吃。”


    薛露微不动声色转开了从萤的注意力,阿禾走到她面前,按从萤日前所教,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姜氏从禾,谢薛姐姐赏。”


    薛露微连忙去扶她,忍俊不禁道:“这礼太大了,薛姐姐受不起。”


    阿禾:“阿姐说了,进了公主府就要这般行礼。”


    薛露微望向从萤:“你这是要教阿禾拜公主?”


    从萤的目光从屏风上移开,回答道:“阿禾天性纯挚,虽读书上天分差些,胜在骑射功夫长进快,若有希望,我想请公主收容她进太仪,将来或可为公主鞍前马后,以报公主栽培之恩。”


    薛露微轻轻笑道:“若你所请,公主必然应允。”


    “为何?”


    “论战那日你虽戴了幂篱,公主依然得知了你的身份,所以今日延师宴才会邀你前来。”薛露微顿了顿,问她:“阿萤,你对太仪有何看法?”


    从萤对此早有猜测,并不惊讶,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茶盏中的雪沫,思索着说道:“朝中世家抱团成蠹,为讨好谢氏,皆与公主为敌,寒门清流虽礼敬公主,不过视公主为挫压世家的斧钺,没有多少真心。公主要培植忠诚的部僚,必要以太仪女学为储池,所以造士培羽,正是公主目前所当重。”


    薛露微的目光飞快往屏风处一瞥,又转回问道:“依你所见,当如何重?”


    从萤似早有腹稿一般,一口气列了三条:


    “其一,广邀名师。师者不仅授学,更是学塾的标帜,如今太仪女学里的师长多是公主从前提携的女官幕僚,或有二三人如薛姐姐,才识虽高,名望不足。公主当重礼延请翰林院中鸿儒,以李凭、周益等经筵官为例,屡获天子嘉奖,素有厚誉,可请来为太仪添名。”


    “其二,细分授学。女则女戒不过是敷衍外人,诗文酬唱亦可暂缓延后,太仪当集中授学两类:一是时策经义等科举之课,以待将来;二是极实用的学问,如算术以理财、武艺以掌兵、星相以代天言。这些都是朝廷极重要的关窍,公主若有大志,将来要用到她们。”


    “其三,严明法度。太仪自成立一直饱受风化之议,世道苛责女子已久,非一时可移风易俗。公主当于太仪中申明规矩,凡在学女子,不可陷入风月之事,若有外男故意招揽,请公主莫顾亲贵情面,立斩不饶。为免朝臣攻讦,此不得不为。”


    她说完这三条,将盏中茶水饮尽,润了润嗓子。


    薛露微听得入神,思索许久方倒吸一口凉气道:“昔有鲁肃《榻上策》,今闻阁下治学疏——你今日所言,合该拟篇长论,面呈公主亲览。”


    从萤笑了笑:“我身份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你是怕公主疑你,还是怕谢相不高兴?”


    从萤说:“我已应了谢氏,婚后入丛山学堂为师。”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从萤仿佛未觉,并不抬头。


    薛露微因惊讶沉默了许久,半晌讪讪道:“听闻丛山学堂待女师十分严苛,没想到这么快就同意你……倒也……倒也难得。”


    听她实在言不由衷,从萤笑了笑:“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宴厅候着吧。”


    待离了薛露微的居处,路过一座歇脚亭时,从萤见四下无人,挽过薛露微的胳膊,贴近了低声与她说道:


    “薛姐姐,方才还有一句话我未与你说,我是姜御史的孙女、谢氏将来的少夫人,这样的身份,偶尔多嘴议论几句,公主也许会听,若是长伴公主身侧,日久天长,万一有一两句话失了分寸,岂能保证公主不起疑心?我虽盼着公主好,然而对她的心怀,实在没有把握,近身侍奉未必是个好的选择。”


    薛露微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公主为政虽正,求才之心


    未必诚?”


    从萤说:“我不敢赌,在公主心里,我卖弄的这点聪明,值不值得她摒弃前嫌。人生在世,宁做姜太公,莫做杨德祖——薛姐姐,这话就不必让公主知道了。”


    姜太公不侍商纣,七十岁始遇周文王;杨德祖年少成名,却见疑而早亡。


    薛露微也不敢替淳安公主作这个保证,唯有叹息道:“阿萤啊,你有时聪慧得令人心疼,只是可惜了你的才学。”


    *


    二人离开后,侍女推开了薛露微屋中那扇华美的屏风。


    屏风后一张方檀木茶几,两把玫瑰圈椅,东向坐着淳安公主,西向坐着晋王,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晋王因病更苍白几分,面带讥诮地望着对方。


    淳安公主率先冷笑道:“听听,人家尚未进谢氏门,先在丛山学堂领了学职,是铁了心要嫁谢三,眼里心里可有你半分?可怜你身为我大周亲王,竟连谢三一个手指头也比不上。”


    晋王心中不豫,亦反唇相讥:“听姜娘子所进治学疏,分明对太仪女学极有想法,这等情况下都不愿到太仪奉职,分明是公主从前恶行在外,令她视公主如洪水猛兽,公主该反省自身才是。”


    “血口喷人,本宫有什么恶行?”


    晋王声音薄凉而缓慢:


    “姜老御史去世,薛环锦带兵搜姜府,可是公主所为?”


    “春闱舞弊一案,甘久杖责姜娘子,可是公主所为?”


    “鬼哭嶂剿匪,欲借王氏刀杀谢三,可是公主所为?”


    一连三问,逼得淳安公主哑口无言。


    晋王拾起方才掉落的玉扳指,戴正后起身,离去前最后对淳安公主说道:“你我联手,一人谋身,一人谋心,方有机会将她从谢氏争取过来,若不为此,孤与公主无话可说。倘若将来她真嫁了谢氏,孤掉头去帮谢氏对抗公主,还请公主勿怪。”


    说罢漠然离去。


    淳安公主从前被御史骂惯时,也不曾如今日这般恼火,晋王走后抬手摔了茶盏,骂道:“混账东西,他这是威胁本宫!凭他有天大的本事,难道本宫离了他、离了那姜从萤,就过不下去了吗?!”


    甘久闻声而来,连忙给她顺气,又出主意道:“不然公主给晋王送几个美人,教他忘了姜从萤,也能为公主所用。”


    淳安公主闻言,看了她一眼,叹气一声,又看一眼,欲言又止。


    最后说道:“前面要开宴了,乖,你一边儿忙去罢。”


    淳安公主遣退众人,兀自阖目静坐养气,冷静的时候,心中不住浮现姜从萤方才说过的话。


    其一广邀名师,其二细分授学,其三严明法度。


    她的话娓娓道来,像一把犀角梳,理顺了公主近来朦胧又纷乱的思绪,令她醍醐灌顶,有拍案称快的心情。


    偶尔走神,公主竟觉得姜从萤的语气有些熟悉,随着她抑扬停顿,仿佛能想象出她的神态,当是含笑不露、怡然从容……说起来,竟与公主想象中落樨山人的高华气度不谋而合。


    偏偏她是姜氏女、谢氏妇……偏偏她不是落樨山人。


    淳安公主越细想此事,心里越难受,命人取来纸笔,要写信给落樨山人倾诉,向她询问如何才能将此人得手:


    “……虽是姜氏女,姜氏已散,不足为虑;却为谢氏妇,谢氏势大,如何相夺?”


    “晋王小儿无用,不堪与谢三相争,若本宫将所爱孪生郎君赠予姜氏女,能赢得其心否?”


    写完后以火漆封蜡,命人速速送上玄都观,然后整衣去往前厅参加延师宴。


    与此同时,晋王归府后,前往拜见宣德长公主。


    他跪在长公主面前行了个大礼,虚弱道:“儿臣想娶姜四娘子为晋王妃,还请母亲出面为儿周全。”


    宣德长公主正在用午膳,得意地搁下了筷子:“前些日子尚言之凿凿,说叫为娘少管闲事,你不愿娶妻生子拖累旁人,几天不到,这就改主意了?”


    晋王已摸透了长公主的心性,故作一副黯然神伤的情态,一边微微咳着,一边自轻自贱道:


    “儿并非是不愿意,只是不敢自取其辱……那谢三公子先儿一步获取了姜娘子的芳心,他生得貌美又康健,岂是儿一个半截鬼堪比?何况谢夫人惯会笼络人,只怕姜娘子早视其为母,母亲你曾要鞭笞姜娘子,又如何与谢夫人比?”


    一听这话,宣德长公主勃然变了脸色,饭也不吃了,茶也不喝了,起身骂道:“岂有此理!她程丹音凭什么跟本宫比!”


    此话一出,晋王便知这根弦拨对了。


    谢夫人名程丹音,年少时与宣德长公主有些纠葛,微渺往事外人不知,幸好这两位都算是他娘,所以才被他查探了清楚。


    宣德长公主越想越气,来回走了半天,发狠道:“臣安敢与君争?本宫把话撂这儿,姜从萤只能做萧家的媳妇儿,只能唤本宫婆母,她程丹音休想!”


    第74章 争宠


    公主府延师宴风格淡雅,梨花木几上摆着几样时新的菜肴,有荷叶作盘的荷塘三鲜、雕成莲花形的水晶肴蹄冻、花雕酒腌拌的雪芽嫩笋。


    兰色垂幔随风招展,透过锦簇花团与悦耳丝竹,从萤望见了坐在上首的淳安公主。


    先是众人起身,一同向公主行礼道贺,垂听公主训勉,然后归座举杯,动箸吃菜,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依照辈分年纪,单独到公主尊前敬献。


    从萤携阿禾在公主席前跪下,捧觞贺道:“臣女恭祝殿下桃李滋容,太仪师生共展经纶。”


    阿禾跟着磕了个响头:“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淳安公主饮了酒,却没有示意她俩退下,反而对阿禾道:“姜从禾,你过来。”


    阿禾乖乖走到公主面前,任她上下打量:“听闻你射艺不错?”


    从禾点点头:“回公主,会一点。”


    公主命人取来弓箭,那弓十分华美,镶嵌着彩色玛瑙。又命人传卫音儿来,对阿禾说:“你二人比射艺,本宫会将这把弓赠给胜者,而输者领二十金离开太仪。”


    阿禾素来没什么心眼,闻言便急道:“不行不行!”


    “你敢不听本宫的话?”公主笑吟吟望着她,“看来你也并非很想入太仪,亏你阿姐将你夸得上进。”


    阿禾转头去瞧从萤,从萤知道公主是在过问阿禾的品性,故只垂首不言语。


    没有阿姐的提醒,阿禾只好平心说道:“我不要与音儿抢,我认输,公主将此弓给她吧,我只要二十金。”


    公主挑眉:“你还敢往本宫要钱?”


    阿禾声音渐渐低了:“阿姐说过,公主也要金口玉言的……”


    公主命侍者去称二十金给阿禾,阿禾捧了金锭并未自留,反而又捧到公主面前,一板一眼道:“公主殿下,现在我可以用这二十金做束脩,到太仪读书吗?”


    公主忍俊不禁地笑出声:“你这小娘子,倒比你姐姐知情识趣。”


    从萤被提及,在下首叩拜告罪。


    “且退下吧,待散了筵席,陪本宫饮茶。”这话虽是对阿禾说,当然也拘束了从萤。


    延师宴时间并不久,敬酒祝觞后有三场歌舞,内侍唱名布了赏,淳安公主便起身离去。从萤与阿禾跟随公主身后,穿过仪门,见公主登上八角檐亭,便在亭外候着。


    淳安公主道:“过来,此处没有旁人,不必再装模作样。”


    从萤上前端正行礼:“君臣之礼,臣女不敢轻废。”


    “你既知本宫为君,你为臣,可知欺君之罪该怎么算?”


    从萤以为她是知道了落樨山人的首尾,心中微微一滞,待抬眼观察她神色,却又不像,正犹疑间,听公主道:“方才在薛露微处,你知道本宫在屏风后,是不是?”


    从萤垂目承认:“是。”


    “论战时你与本宫隔着幂篱,今日你与本宫隔着屏风,姜从萤,你是厌恶本宫,所以不肯与本宫好好说话么?”


    从萤告罪:“臣女不敢,臣女身份低微,不敢冒犯尊前。”


    淳安公主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敬


    而远之,何尝不是一种虚伪。”


    从萤便无言以对了。


    淳安公主没盘过这么犟的闷葫芦,她自认为肯纡尊相邀、主动垂问,已是亲贤的表现,难道对着区区罪臣之后,还要她为从前事道歉不成?


    淳安公主颇不自在地蹙了蹙眉,说道:“你虽是姜老御史的孙女,见识却远在他之上,当初本宫确对姜家多有为难,若波及了你,本宫……本宫现下同你赔个不是。”


    从萤没想到她会为此道歉,心中深深一软,不免也泛起真挚的情绪,不吐不快。


    她对淳安公主道:“姜氏有愧于公主,非公主有愧于姜氏,从前诸般,臣女不敢记恨。臣女感激公主的赏识,只是臣女已身许谢氏,倘若臣女以谢氏妇的身份侍奉于公主尊前,将来公主与谢氏有龃龉,臣女恩义难两全。何况以臣女的身份,只怕公主也不敢倚信。”


    淳安公主问她:“你一定要嫁谢玄览么?本宫有千百幕僚,不乏貌比潘安、才过宋玉者,随你挑几个。”


    从萤说:“臣女只心悦谢三公子一人。”


    淳安公主轻轻叹了一句:“可惜。”


    从萤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却听淳安公主道:“倘若本宫一定要将你收为己用呢?”


    从萤微怔:“这是为何……世上怀才之人多,公主何必要为臣女屈就?”


    淳安公主说:“是啊,世上怀才之人多,本宫偏对你耿耿于怀。”


    “若你真的嫁作谢氏妇,不仅本宫不敢全心信任你,恐怕你也不敢信任本宫,毕竟做人臣僚,不如做人妻子生活安稳。这是本宫逊色于谢三的地方,本宫会想办法,在本宫开出比谢三更诱人的条件之前,你且不要着急拒绝,行吗?”


    这可真是她少有的温和语气,从萤心跳得飞快,几乎有些无措,一时心中悲喜交织,道不清是何滋味。


    半晌,她情难自禁地轻轻点头:“好。”


    虽然在从萤心里,这是一个无解的矛盾,她不愿以伤害谢玄览为代价投靠公主,但是能被如此坚定地偏爱,到底是令她受宠若惊,舍不得回拒。


    既答应了,心中隐秘的角落,便无端期盼着或有神迹解此两难。


    公主再次叫阿禾上前,这回语气却亲近许多:“你与你姐姐都是痴情人,偏偏不对本宫。你的束脩本宫收了,以后你同卫音儿一同留在本宫身边,本宫会另请师傅来教你弓箭。”


    阿禾高兴得险些要蹦起来:“多谢公主殿下!”


    淳安公主笑道:“你额间的花钿倒是精致,谁给你画的?”


    阿禾答:“是阿姐画的。”


    淳安公主看了从萤一眼:“既然有心蘸了金粉,为何不给自己也画一个?”


    从萤说:“时间仓促,怕误了赴宴的时辰。”


    淳安公主点破她的心思:“是想着今日不愿出挑,只讨了本宫的恩典,将阿禾送进太仪便作罢吧?”


    从萤默然抿了抿唇,便是默认又不愿承认的意思。


    淳安公主也不深究,命人取来绘笔与金粉,叫从萤端坐在她面前。


    她右手拾笔蘸了金粉,左手扶着从萤的下颌,比这阿禾额间的样式,在从萤眉心也画上了一簇凤尾花钿。左看右看似乎颇为满意,威仪清冷的眼睛里泛起浅浅的笑意。


    “本宫虽然没有妹妹,你待令妹的这份谆谆之心,倒也能体谅一二。”


    她没有久留从萤在公主府,与她叙过这一盏茶的功夫后,便放她离开了。


    从萤自归府的路上便找来镜子照额上的凤尾花钿,金粉在镜中折出细碎的流光,淳安公主的话一句又一句浮现在耳边。


    她没想到以淳安公主的傲气,在明知她要与谢玄览成婚的情况下,还愿意招揽她,愿意为她退步。心里一时有些不敢相信,一时又难以自抑地生出波澜。


    “这件事……该如何对三郎讲呢,他会不会心里不高兴?”从萤转而又犯起愁来。


    *


    谢玄览挑了个闲暇时候,堂堂正正登晋王府,要问晋王要回太霄道人赠予的半面铜镜——不仅要他自己那半面,也要晋王交出给他的那半面。


    晋王不愿理会他的无理取闹,却质问他为何要让从萤奉职于丛山学堂。


    “你可知丛山学堂配不上她的才学,何况学堂内诸师奉虚伪礼教,与她的脾性并不洽合?你这样做是害了她。”


    “阿萤若不愿,自会对我说,你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又能断言她的感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丛山学堂再配不上她,也好过到晋王府里伺候一个病痨鬼。”


    晋王被他激得骤咳了一阵:“你与我赌气……却拿阿萤的前途做赌注么……”


    谢玄览说:“这是阿萤自己愿意的事,将来她若想入仕,像我堂嫂狄侍郎那般,谢氏照样可以托举她。”


    “托举她?”晋王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事情,讽刺道:“怕是禁锢她、利用她才对。”


    谢玄览依旧无动于衷:“我自会照应我妻,不劳殿下费心。”


    晋王阖目叹息了一声:“你真是刚愎自用,无可救药。”


    他当然不肯把照世宝鉴还给谢玄览,谢玄览也未将他的疯言疯语放在心上,只当他是夺爱不得,便要寻隙挑拨。


    二人各自撂下狠话,不欢而散。


    宣德长公主得知谢玄览来过的消息,问晋王他说了什么。


    晋王把玩着半面照世宝鉴,面上似忧虑苦笑,眼神却隐在昏暗的光影里,晦涩不明。他对宣德长公主说:“谢三公子此来,自然是羞辱我,说我是个晦气的病痨鬼,不配与他争夺心上人……罢了,他说的是实话,我本就不配。”


    宣德长公主激愤道:“简直岂有此理,你是堂堂亲王,岂可妄自菲薄?明日我亲自去拜访这位姜娘子,只要她对你有意,我一定将她撬过来。”


    晋王适当提醒她道:“母亲不要把人吓着才好。”


    宣德长公主:“为娘自有分寸。”


    她打听得姜从萤眼下的住处,第二天一早,连邀帖也不下,只怕她跑了,径直携重礼登门。


    从萤正在教紫苏下棋,一时还当是自己听岔了:“宣德长公主来了?”


    “是本宫,不欢迎么?”


    长公主人未至声先闻,前簇后拥,全然当作是自己的地盘,目光在院中扫过一圈后,落在从萤身上,虽面带笑意,亦遮盖不住长居尊位的矜傲。


    从萤连忙起身见礼:“臣女参见长公主殿下,未知尊驾至,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长公主亲扶她起身,笑吟吟道:“以后你同本宫不必多礼,本宫要拿你当自家人看待。”


    从萤:“……”


    这又是唱的哪处?


    见她疑惑警惕惶恐,长公主解释道:“上次吾儿病重,幸有你在旁侍疾,救了吾儿一命,本宫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今日造访的第一桩事,便是重礼酬谢你,来人——”


    长公主的侍从抬进来两三个大木箱,箱中


    尽是珍奇玉宝,金银翡翠,只一眼便觉豪气冲天。


    不待从萤出言拒绝,长公主继续说道:“还有第二桩事,本宫来同你赔个不是……你祖父出殡那日,本宫因爱子心切,险些鞭笞于你,吓着你了吧?”


    从萤心中大为诧异惊骇。


    都说萧家的女人最是气焰滔天惹不得,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俱来找她赔礼道歉?


    从萤只觉得脚下惶惶然发飘,连忙扶住阑干才堪堪站稳。


    第75章 容忍


    待送走了长公主,从萤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她疑心萧氏这两位公主反常的行为后背都有晋王的影子,而她偏却不透晋王的心思——


    或者说,猜透了却难以置信,寥寥数面、未曾深交,如何担得起这般一往情深。


    从萤惦记着要与谢玄览商量近来发生的这些事,偏偏他这几日不得闲,因凤启帝旬日后要移宫狩猎,随行队伍里还邀请了前来议和的西鞑使节,为了避免出乱子,凤启帝将前后护卫重任交给了二十四卫,谢玄览正忙着两地调度,席不暇暖。


    这夜从萤坐在书楼里等他,神思散漫地把玩着半面照世宝鉴。清风徐徐吹着她鬓角,不知怎的感觉困倦,后来竟伏案睡着了。


    便又做了一个梦。


    浔陵行宫西南六十里为浔陵山,山高林密、野兽肥美,被圈禁为皇室围场。


    围场外扎着行营,从萤与谢夫人、妯娌孟氏坐在营帐内饮茶,须臾,谢六娘子谢妙洙卷着一阵风闯进来,她一身骑射装束,表情愤懑,将马鞭甩得唰唰响。


    只听她抱怨道:“大哥和三哥都下场,凭什么偏拘着我?萧澧身边的女官都笑话我!”


    谢夫人瞥她一眼:“公主名讳岂是你能挂在嘴边的?今日到处都是皇亲勋贵,你安分些,想打猎,等日后你三哥得了空,叫他陪你一起。”


    谢妙洙更生气了:“我又不是缺人哄我玩儿!”


    谢妙洙转身又跑了出去,谢夫人叹息着轻轻摇头:“阿洙这性子,别闯出什么祸才好。”


    不料谢夫人一语成谶,到晌午时分,营帐外突然起乱,去探信的侍女一脸慌张地回来禀报说:“六姑娘惊了贵主的马,贵主坠马见血,太医说贵主小产了!”


    从萤与谢夫人俱是大惊失色。


    贵主营帐被围得水泄不通,唯有医正与女官们匆忙进出,将血水一盆一盆往外泼,很快将草地染成了深红色。


    从萤心里揪着,浑身禁不住地颤抖,忽然她看见谢玄览朝这边走,正要上前询问,却有一人先一步提剑迎上去。


    是宣驸马。


    印象里冷淡无争的宣驸马赤红着双目,拔剑出鞘,利落凶狠地砍向谢玄览。谢玄览提燕支刀相抗,二人瞬息间交手十数招,最终是谢玄览挑飞了宣驸马的剑,紫青色的刀刃贴在驸马颈间,微微一动,割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宣驸马冷声切齿道:“明刀真枪,生死自负,我绝无怨言,你既如此光明磊落,为何偏偏用此阴诡下作的手段,从前害了先皇后,如今又来害她,你们谢氏当真如此容不得皇嗣吗!”


    谢玄览睨着他:“宣驸马是疯魔了吗?当时众人都看得清楚,贵主驭马不当,是故意朝我六妹冲过来的。”


    “故意?”宣驸马声息不稳:“分明是有刺客逼她,你们谢氏,你们谢氏……”


    谢玄览说:“是刺客也好,阴谋也罢,宣驸马若有证据,尽管奉呈御前。”


    他转头看见站在营帐边的从萤,不再与宣驸马废话,收了刀朝她走过来。见从萤神情沉重,还当她是担忧谢妙洙:“是娘让你来问消息的吗,六妹虽然惹了麻烦,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从萤问他:“你要去哪儿?”


    谢玄览说:“公主帐。”


    “带我一起,”从萤撒了个谎,“婆母让我打探一下公主的情况。”


    谢玄览在帐前卸了刀,女官冷脸为二人卷起帐帘。


    公主帐分三进房间,进深约有富贵人家整座院落一样开阔,甫入帐是待客茶间,然而隔着两道门,从萤还是闻见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凤启帝坐在圈椅里,神色疲惫伤怀,宣德长公主在旁宽慰他。从萤听见长公主说:“萧家的女人大概命都硬,臣妹克夫又丧子,最能理解淳安的痛,说到底,日子还得往后看,最要紧的是自己……”


    从萤本是伏跪在地,闻言突然怔住。


    克夫丧子……宣德长公主丧子了么?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张苍白清俊的面容,瞳色幽深,含情凝视着她。是晋王殿下。他不是好好活着吗,为何长公主会说自己丧子?


    从萤心中一瞬茫然不解,继而慢慢感到恐惧——一路走来,她的确没有见到亲王帐。


    她尚未想明白,忽闻“哗啦”一声瓷器碎响,竟是一向喜怒不显的凤启帝,将手边茶盏砸在了谢玄览身上。


    “去告诉谢患知,朕将追封淳安腹中的孩子为皇太孙,皇太孙既殒,必要有人陪葬,若是抓不到刺客,便要你们谢氏的人命来殉!”


    谢玄览没有躲避,滚烫的热茶浸湿了他的绯袍,他微微侧着脸,因乌发尽高束在玉冠内,崩起的碎瓷片在他下颌划出了一道寸长的血痕。


    从萤心中悬起,定定望着他,他神情平静如水,眼底却有沉沉暗涌,翻着令人胆寒的森然,但与她目光相触的一瞬,忽然垂目偃息。


    再抬眼望她时,却是沉静温和,满是安抚意味。


    晋王殿下……从萤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将这眼神与另一人合辙在一处。


    ……


    “阿萤,阿萤?”


    忽然被人唤醒,从萤惺忪从桌案上抬起头,先望见灯芯里朦胧跳跃的烛火。


    唤她的人背着烛光,五官在她饧眼中一片模糊,唯有那双黑如墨玉的瞳眸,莹莹泛着温柔深情。


    “晋——”


    直觉不对,从萤及时咬住舌尖收了声。但那人眼里的笑淡了,静静凝视着她,从萤心下叹息一声,慢慢揉着眼眶道:“三郎。”


    谢玄览未应。


    从萤将额头抵在他肩上,低低道:“我方才做噩梦了。”


    谢玄览单手扶住她问道:“梦见了什么?”


    从萤摇摇脑袋,梦里的场景依然清晰,但她没有对谢玄览提起,低低道:“光怪陆离,记不清了——你刚回来?”


    “嗯,前几天浔陵大雨,冲塌了围场圈槛,需要派人紧急修补,我刚分派完回府,听说你白天派人寻过我,就过来看看。”


    “还没吃饭是不是,我去给你——嘶——”


    从萤要找人去厨下弄点吃的,不料方才睡得手脚发麻,一时没能站起来,幸而谢玄览早有预料,稳稳扶住她坐定,撩袍在她面前支蹲,握起她的脚踝,给她揉按腿腹。


    从萤垂眼看他。


    他发色极黑,在朦胧烛光里泛着微泽,愈发衬得他肤色白皙。那是一种珠色玉质、富有生机的白,与晋王那隐隐泛青的病弱苍白不同,然而两人的睫毛都是一样长而密,懒散落下时,便遮得眼中目光晦暗难辨。


    谢玄览一边给她揉着腿,忽然问:“我和他很像吗?”


    从萤浑身倏然一紧,这绷紧在他掌间分外明显,他松了手,抬眼盯着她:“阿萤,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如此心思踌躇,左右为难,究竟是觉得我像他,还是觉得他像我?”


    从萤心虚地否认:“我没有……”


    谢玄览淡淡打断她:“事已至此,不妨说真话,也好教我心里有些准备。”


    从萤实在不想回答这个令她难堪的问题,扶着案边慢慢站起来,移开了目光:“都是些自寻烦恼的无稽之谈,三郎,我选择的人是你而不是他,这还不够吗?”


    “我总要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我。”


    谢玄览说:“否则晋王请旨赐封你为晋王妃,我在御前犯颜抗旨,自以为爱你护你,实则是忤逆你的心意,也太可笑了些。”


    原本他已自我说服,无论从萤如何动摇、无论晋王如何争抢,他一定要与阿萤成婚,待木已成舟,再慢慢挽回她的心。为此他可以对她的心虚和错乱视而不见,对她的隐瞒和移情忍气吞声,可是近来发生的一些事,逐渐令他忍无可忍。


    从萤说:“我不会答应他的。”


    谢玄览追问:“为什么?”


    从萤默然。


    默然里听见谢玄览一声极轻的冷笑:“为什么他敢口口声声在我面前妄言他更懂你,你们才见过几次?他说丛山学堂配不上你,我刚愎自用只会害你……阿萤


    ,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从萤原本打算试探着与他聊一聊丛山学堂和太仪女学的事,不料这件事掺了晋王,已经变成了刺伤他的利刃,从萤实不忍再提及。


    她将打磨好的腹稿一字一字吞没,问谢玄览:“三郎,你这般咄咄逼人,倘若今日真问出了你不想听的答案,你待如何?”


    谢玄览说:“我不知道。我不忍心玉瓦俱碎,也没有肚量成人之美。”


    他走到从萤身后缓缓抱住她,因情绪而沉重的心跳声沿着她的肩骨传到喉间。从萤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嘴唇落在发间、后颈,他的手沿着腰腹向上抚动。


    从萤没有拒绝,他需要,她也需要,绷紧的心弦需要松弛,透破的窗纸需要粘合。


    被拦腰抱起的瞬间,从萤揽住了他的脖颈,轻哑低声道:“阿禾在我屋里,就在这儿吧。”


    环顾四周堆满了书,墙上挂着圣人训,字字都是礼不可废。


    唯有屏风后一张罗汉榻,宽窄仅容一人小憩,二人局促地纠缠半天,鬓发呼吸都乱了,终于在从萤再次磕到额头时,谢玄览停下了动作,将她揉散的衣衫小心拢好。


    “阿萤,你不该这样待我。”


    他的声音低哑悠长,灼热的情欲落在她颈间,化作一声叹息:“我时常分不清,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在勉为其难地容忍。”


    从萤指间绕着他一缕发丝:“难道我不是因为心悦你才有诸多容忍么?”


    谢玄览说:“那不一样。”


    从萤不解地喃喃:“如何不一样呢?”


    爱一个人,总要为他牺牲些什么,譬如对阿禾,譬如对三郎,她一向如此认为。


    谢玄览心里也乱着,更难为她解明白,二人默然相视半晌,忽然一起笑了,谢玄览低头亲了她一下,懊恼道:“这集素苑是我亲自布置,怎么就忘了在书楼里摆一张拔步床。”


    从萤说:“你若这样想,岂止书楼能够?”


    谢玄览垂目而笑:“你还想在哪里,院子里,临水亭中——”


    从萤捂住了他的嘴,嗔视着他。


    “最后一句……”谢玄览的声音从掌心里传来:“也是我最后一次同你商量,婚期定在十月初六,嫁不嫁?”


    从萤没有丝毫的犹疑:“我嫁。”


    简单两个字,谢玄览便将晋王导致的一切不愉都抛在脑后。什么晋王妃,长公主……来时心里一切晦暗风雨都在她的怀里化解,比起抗旨,只要不违抗她的心意,好像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


    谢玄览流连着不肯离去,从萤问他:“下旬陛下移宫狩猎,都有谁随行?”


    “朝廷重臣,皇室近亲,世家公子宗妇,去的人很多。单说谢家,连我大嫂和我几个妹妹也会去。”


    “我能去么?”


    “嗯?”


    从萤起身坐正:“听闻谢三公子骑射无双,想同去瞧瞧,若有猎获,也好见者有份。”


    谢玄览懒洋洋笑了:“你这么说,我必要带你同去了。”


    第76章 旗舞


    六月底,天子出狩浔陵。


    围场外扎起营帐,陈列鼙鼓,高筑黄金台。


    皇帝祭祀告天后,西鞑使者呈献贺礼,只见一位身形高大壮硕、须发浓密的西鞑壮士高举着一方铁箱,走到黄金台下将箱子放置。


    在他身后,另外六个西鞑使者共抬着一柄长旗,旗杆为铜铁浇筑的实心,有一握之粗、丈二之长,顶端的赤红金鹰旗帜是西鞑的王族部落旗帜。那西鞑壮士稳稳接过长旗,蹲马步蓄力,高喝一声如狮吼,便猛得将长期插进了铁箱前的土地里。


    他面朝众人大笑,用蹩脚的大周话说道:“铁箱中是鸠跋陀法师圆寂后留下的舍利子,是我族进献给大周的国宝。鸠跋陀法师生前是我族第一大力勇士,力能扛鼎,我身为他的关门弟子,仅有其一半的功力。只要大周勇士能将我族旗帜拔出,鸠跋陀法师的舍利子就归贵朝所有,否则这面王旗就该永远插在大周的土地上。”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凤启帝面有不悦之色,环顾左右御卫:“谁能拔此旗帜?”


    右侧年轻御卫道:“臣且去。”


    他双手握住旗杆,憋气蓄力往上拔,那旗帜隐有松动的迹象,可直到他使劲浑身解数,那旗帜仍未拔起来半分。


    左御卫上前尝试,依然如此。


    西鞑勇士得意大笑,面露轻蔑之色:“若是王兆深将军在此,也许可与我匹敌,听说他遭人陷害进了牢狱,可惜大周不识英才啊!”


    这话就说得很难听了,周遭人言窃窃,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向围观的人群中传开。


    从萤与谢氏女眷们站在一处,靠近高台,看得清楚。她挑起幂篱,低声与身旁的紫苏说道:“西鞑使节的态度有些奇怪,之前说是来议和,今日却突然挑衅,莫非是受了什么人指使吗?”


    她一出声,上首的晋王就觉察了她的所在。


    两人的目光隔着人□□触,从萤微一颔首便落下了幂篱,目光刻意移向别处。晋王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他没想到这一世从萤虽尚未嫁入谢氏,却仍跟来了浔陵狩猎。


    她是否觉察了什么?


    凤启帝见左右皆无用,默默叹气,问道:“谢三郎在何处?”


    太监高声召寻,谢玄览正率奉宸卫候命,朗声应召:“臣在。”


    他身着靛蓝色麒麟补服,外披束腰金甲,肩上系着玄色绣金披风,阔步自人群外走上前,支跪向凤启帝行礼:“臣谢玄览应召候命。”


    凤启帝:“平身吧,你也去试试那王旗。”


    谢玄览应了声是,起身走到王旗面前,仿佛嫌那盛放舍利的铁箱子碍事,还伸脚往旁边踢了踢。


    西鞑勇士十分不满地用西鞑语讽刺了一句:“云京城里养的小白脸,嘚瑟什么,我抬手就能把你插进土里。”


    不料谢玄览听得懂,反而挑眉冲他笑,用西鞑语说道:“长得白才有姑娘喜欢,怎么,我闪着你眼了?”


    他一只手握住旗杆,云淡风轻道:“等会儿我拿旗杆抡你的时候才是真要嘚瑟,记住了,要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用大周话喊几声爷听,我才会放过你。”


    西鞑勇士头回见比自己还狂的人,嘲笑着将白眼翻上天。


    谢玄览没有他那么多的架势,只双脚微微岔开,两手交叉握住了旗杆。他垂着眼睛,神态没有变化,仿佛在等待什么,然而手背上青筋慢慢凸现,让人觉察到他正在发力。


    众人都屏息望着他,仿佛将对大周武将最后的指望都落在他身上。


    凤启帝眉心微微凝着,看不出是盼着他成还是败,身旁大太监薛环锦适时低声问道:“陛下,是否要派人回去提王兆深来试试?王兆深毕竟打赢了西鞑,气势上也能震慑住这些蛮子。”


    凤启帝说:“再等等,你不要小瞧了谢三。”


    这番对话被下首处的晋王听见,他抬目落在薛环锦身上,目光深了深。


    然后他对相距不远的淳安公主说道:“姜娘子也来了,公主最好赶快想个办法将她引开,别再让她继续观览。”


    淳安公主微微侧首:“怎么,你怕谢三输得太难看?”


    晋王轻轻苦笑着摇头:“恰恰相反。”


    没人比他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是不想让阿萤如前世那般,看谢三意气风发,孔雀开屏,哗取众宠无数,从而对他倾心更甚,泥足深陷。


    约十数息的时间,谢玄览色未变、力未竭,而王旗旗杆却隐隐松动。


    众人都屏息望着那杆旗,忽听“嗏”的一声,旗杆脱地而出,翻出许多泥土。西鞑勇士被泥土崩了一脸,后退着连呸两声。


    他讪讪道:“方才有马前卒替你摇松了,你虽有几分力气,却也不稀奇。”


    谢玄览冷笑了一声,举着那王旗猛一用力,又将它插回泥土里,紧接着抽刀砍向旗杆。


    旗杆虽是铜铁浇筑,燕支刀更有削铁如泥的盛名,紫青色的薄刃被谢玄览抡出满月似的银弧,弧刃旗杆相撞,瞬间崩出金色火花,一声高而锐的铮响震得众人两耳嗡鸣。


    在一双双瞠目中,西鞑王旗旗杆仿佛面捏泥塑一般,拦腰折倒。


    西鞑使者们顿时脸色大变,在旗杆的阴影中纷纷后退,谢玄览却在落地之前拦住了旗杆,单手将那半折旗杆握起,横在臂间。


    黄金台两侧各树立八面通天凤鸣鼓,也有黄钟大吕、铜磬鸣鞭,于皇帝祭天时奏响雅乐。掌乐虽是宫廷内侍,掌鼓的却是二十四卫的健卫。


    只听谢玄览横着王旗冷喝道:“昔大将军攻破西鞑王都,俘虏王


    侯,作《踏燕曲》,速速与我奏来!”


    掌乐望向凤启帝,凤启帝轻轻点头。


    霎时鼙鼓声腾起,擂擂如万马奔腾,激越的钟磬声中,谢玄览臂间半截王旗猛然朝西鞑勇士挥去。


    西鞑人惊叫着接连后退,王旗紧追不舍。


    赤红色的旗帜漫卷,裹绕着身披金甲与玄色披风的谢玄览,如同迸燃于金玉之中的烈焰。他微一低首,长旗在他背上飞旋数圈,又下落一段,绕着他的蜂腰打旋。那沉重得需要数人抬举的旗杆,如今在他手中不过一截花枪,如臂使指,如秋风扫蝗。


    王公贵戚、朝臣妇孺,皆被他迸发出的力量与美感震慑,浑然不绝其中的危险。


    唯有方才还在大放厥词、此刻被旗杆赶得到处跑的西鞑勇士明白,哪怕仅是被旗尾甩到,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折骨断肢。


    他仓皇后退,慌乱间随便拔出什么刀剑遮挡,然而刀和剑都被王旗卷飞,霎时间旗杆又挟着猎猎风刃扫到他面前。


    众人凉气接着凉气,惊呼压过惊呼。


    从萤也在踮着脚,屏息望向谢玄览。


    忽然有人轻拍她肩膀,是淳安公主身边女官:“姜娘子,公主请你前去。”


    从萤疑惑地往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对女官道:“请上覆公主,待仪式结束后我将去拜会。”


    说完又将目光移回了谢玄览身上。


    过了一会儿,宣德长公主又派人来请,从萤正看得入神,头也不回地抬手示意她别说话:“嘘,先别吵。”


    她看得入迷,两位女官铩羽而归,晋王闻言,慢慢按着额角叹息一声。


    晚了。


    淳安公主因为轻易就被谢玄览比了下去,心情很是不爽,将这一切归咎为晋王没本事,遂出言嘲讽他道:“谢三虽轻狂,可是狂得漂亮,且看这满堂女眷,哪个眼睛不是挂在了他身上?堂弟啊,你说你可怎么与他争?”


    晋王语气阴阴说道:“公主已有蓝颜无数,既然觉得他漂亮,何不将他也收了?”


    然后二人一同陷入了沉默,似乎都被对方恶心得不轻。


    再看黄金台下,众人为谢玄览腾挪的场地越来越开阔。《踏燕曲》演奏到最后,鼓点急骤如雨,旗帜随谢玄览凌空飞旋,猎猎破风声竟然隐有压过鼓声的气势。


    六个西鞑使节都躲得没了影儿,场上只剩一个西鞑勇士,挨了谢玄览两击后,亦是颤颤巍巍,几乎站立不稳。


    眼见着那旗杆就要当头劈下,勇士终于认输,用大周话高喊了一声“爷饶命”,屈膝往下跪。


    比他下跪更快的是谢玄览挥旗的速度,勇士的膝盖正跪在他们尊贵的王旗上,将王旗一同跪进了泥土里。


    曲罢鼓声止,四下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从萤见谢玄览朝她望来,二人对视了一眼,从萤含蓄一笑,落下了幂篱。


    谢夫人望见这一幕,低声对从萤说道:“三郎的本事不止是马球蹴鞠,倘若你不在这儿,他断没有这么多的精神。”


    ……


    直到傍晚仪典结束,夜里回到营帐,大家还在热切地讨论这件事。


    “谢三公子的体型只有那西鞑人一半宽窄,膂力却如此了得,起码有二百斤!”


    “三个健儿才能拉开的神臂弓,谢三公子倒十分寻常!”


    “没想到三公子瞧着像个小白脸,竟不是绣花枕头啊……”


    因都是各世家年纪相仿的女眷,在这样的场合和氛围里,说话比平常无拘一些。


    有位文秀纤纤的年轻夫人,看样子刚成婚不久,突然说了一句:“谢三公子这样大的力气,将来他娘子怎么受得住啊。”


    众人默了一瞬,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向坐在边角的从萤。


    从萤猝不及防,一口茶噎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在诸位女郎或戏谑或好奇的打量中,她慢慢站起身,沿着帐边往外挪:“诸位慢聊,我先回去睡了。”


    她逃也似的离了年轻女郎们的营帐。


    只是她随谢夫人起居,此刻谢夫人的营帐内也不消停,从萤无处可去,沿着营帐慢慢散步,脑海中不由得浮现白日里谢玄览旗舞时的场景。


    凌空翠纛舞,照影寒芒铦。


    意气风发,有劈天盖海之势,这样的谢玄览,自当惹人注目,得人景慕。


    然而这样的本事,若只在马球场或旗舞时昙花一现,未免有些浪费……一时间,从萤竟生出一点惺惺相惜之感。


    忽然,眼前飘过两三颗萤火,吸引了她的注意。


    从萤抬眼望去,见丛居营帐背后的草地上,飘浮起许多萤火虫,柔光点点,照出一条蜿蜒石子路。因整座浔陵山都有军卫巡逻,所以她心中喜欢,就放心大胆地沿着萤火往前走。


    沿小路行数十步,尽头是一座小木亭。


    木亭里燃着一线幽香,这幽香吸引了许多萤火虫从草丛中飞起,绕亭翩翩飞舞,将这一方木亭照彻如明月中。


    然而比这朦朦萤火更令她惊异的是木亭中的人——


    轻衣缓带,宽袍广袖,沾湿草木清露,愈发显得伶仃寂寥,依稀是无尘清夜、如银月色里的石火梦身。


    他阖着眼睛,手里慢慢转一柄折扇,扇柄绕过他细长的手指、瘦削的手腕,缓缓展开后遮面而过,又从后背转到腰侧,绕着腰间玉带干净利落地旋开,扇面上洒金颤颤,可与萤光争辉。


    他腿脚不利落,所以动作幅度很小,显得慵懒散漫。


    从萤虽不懂武式,但也看得明白,这与谢玄览白日旗舞的招式相同。


    只是前者有卷焰惊涛的膂力,大开大合能逼壮士折膝,而眼前这位却像是画里的逸出的水墨、薄霜白露凝成的精怪,虽意态翩翩,然病弱无力,似乎一口气就能惊散。


    从萤默默望着他。


    她当然知道百十斤重的王旗与数寸长的折扇不同、当然知道烈烈天火与月下寒霜不同。


    可她总是下意识地、难以克制地将两人联想到一处,如今见到晋王重复白日里三郎旗舞的招式,更是将这两人的身影合为一辙,心中无由地痛彻。


    就好像,白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谢玄览,经历了某种难以想象的摧折后,变为眼前这人的模样。


    “你哭什么?”


    晋王收了折扇,语调极轻地叹息道。


    从萤蓦然回神,抬手一抹,果然在眼下摸到了一片泪痕。她望着湿漉漉的手指,心里白茫茫、空落落的,一时竟找不出一个缘由。


    “我瞧你白日里倒是很开心,”晋王的声音温柔沉静,含着几不可察的寂寥,“你如今落的泪,究竟是可怜他,还是可怜我?”


    第77章 阴谋


    一只萤火虫落在掌中,晋王合指拢住,送到从萤面前,从萤却将它放走了。


    晋王笑了:“明明喜欢,却偏偏不要。”


    从萤说:“我喜欢的并非它在我掌间的样子。”


    “倘若这只萤虫因为喜欢你,不顾朝生暮死之苦,甘愿囚于你掌心中,阿萤,这样的情意,你并不愿接受,是不是?”


    从萤知道他想类比什么,故缄默不言。


    晋王却又抓住了一只萤虫,虚拢着送到她面前,指缝里透出绿玉色的浅光。在她的沉默里,他慢慢将手指收紧,荧光渐不可见,很快就要被他捏死。


    从萤能想象到萤虫在逼仄的掌心里挣扎的样子,又经由它的挣扎,想到一些其他。


    终于,在晋王要将这只萤虫捏死之即,从萤出声道:“放了它吧,殿下,如您所言,我的确不忍心。”


    晋王手掌张开,萤虫得了一口气,迅速飞走了。


    他说:“萤虫尚知趋生逼死,你这样聪慧的姑娘,一开始就不该往掌心里钻。”


    从萤说:“我不是萤虫,他也不是掌心。”


    “你不愿承认,而他不自知。”晋王望着她:“你该明明白白告诉他的,否则凭他的蠢笨自负,偏要等事情无可挽回了才知后悔。”


    从萤嘴角牵了牵


    :“告诉他什么,我要与他断情绝意,另嫁晋王府?在殿下看来,这便是清醒是么?”


    “你觉得这是我的私心?”


    从萤不置可否,在他质问的凝视里缓缓垂目:“殿下,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好吗?”


    “不好。”


    “我们来聊一聊殿下吧。”从萤说:“我近来偶然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得知许多事,现实中皆能印证,但也有一些事走向不同,似乎被人扭转过,譬如我弟弟的事、譬如公主对我的态度……在梦里,我只见过三郎,却从未见过殿下,我在想,殿下是否预知了什么,想要改变一些事。”


    晋王:“倘若我要改变的正是你的命运,你愿意听从我的劝告吗?”


    从萤说:“殿下不是已经改了吗,在梦里,我和三郎早已成婚,不至于蹉跎到如今。”


    “可你若坚持嫁给他,恐将难得善终。”


    从萤闻言神情黯然一瞬,沉默后忽而又轻轻笑了。她说:“梦里的三郎我也见过,虽与如今确有不同,但我知道他爱重我,绝不曾欺我负我。若他待我如此,我依然未得善终,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意外,二是谢氏将倾,三郎他护不住我了。”


    她顿了顿,说道:“若是意外,有心避开便好,何必归咎于三郎?若是谢氏阖族难保,那我既得梦里预示,更要同三郎一起挽狂澜,怎能弃他而去。”


    晋王声音沉哑:“他不配。”


    “他值得。”


    从萤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微微赧然,语气温柔平和:“在梦里,我们很恩爱,我期待这样的日子。”


    这句话如同天外纶音,令晋王一时梗住了所有余话。他隔着飘飞的萤光望着从萤,心中欢畅与哀痛交织翻涌,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提起。


    她说她爱他……前世的他。


    这种感情安静柔和,却坚牢不可更改。他实在是低估了她对自己的感情,才会妄想通过规劝来改变她的主意。


    心中一时喜也怜也……悲也。


    许久,晋王恍惚叹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他转身欲走,从萤却唤住他:“晋王殿下。”


    以为她要为谢三求些指引,没想到她却说到:“我梦见长公主自称丧夫丧子,形容哀戚,殿下……万望保重玉体。”


    ……


    二人相谈的这一幕,落在远处谢丞相与谢玄览眼里。


    谢丞相说:“王氏和桓氏的姑娘你都不想娶,偏要娶姜氏女,她既对你没有助益,又与晋王纠缠不清,如今你可看见了?”


    谢玄览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可大惊小怪?”


    谢丞相冷嗤道:“冥顽不灵。”


    谢玄览说:“是,我冥顽不灵,但我不是二哥,别在我的婚事上动心思,阿萤若有什么事,我陪她,谢氏也要陪她。”


    谢丞相一口气梗在喉间,冷冷对他道:“滚。”


    谢玄览的态度让谢丞相颇为不虞,他的几个儿子中,谢玄览是最出色的,偏偏对谢氏的将来最不上心,任性狂妄,接连得罪了英王府与王氏。谢相想通过改变他的婚事,为他寻一位明理温顺的世家妻子来规劝他,改变他的散漫态度,将他的心拉回世家同盟中,不料只是试探了一下,就得到了这样一番冷酷警告。


    简直是无父无家,背宗弃义。


    谢相与谢玄览不欢而散,刚回到丞相营帐,英王就来拜访他。


    英王阻止了谢相要传人上茶:“我是避人而来,与谢兄商量几句话,说完便走。”


    谢相拾起座灯台上的铜勺压灭了灯烛,使二人身处昏暗中,身形轮廓不会映在四周毡布上:“英王殿下请讲。”


    英王压低了声音:“鬼哭嶂的事迟迟没有决断,我儿泽贞和王兆深势必要有一个人来背锅。原本在谢氏的运作下,我儿即将脱罪,不巧这时候西鞑使者来京,没想到他们竟然想通过给陛下施压的方式,逼陛下放了王兆深。”


    谢相说:“看来这些年,王兆深在西北与西鞑勾结颇深,没少放水,所以西鞑不希望王兆深倒台。”


    英王道:“是啊,当年宣向翎险些杀得西鞑族灭,这样的噩梦,西鞑绝不想再重现。今日三贤侄将西鞑勇士阿古拉追得满围场跑,其锋锐更甚宣驸马当年,西鞑只会恐惧更甚,绝不希望西北兵权落在三贤侄手里。”


    提起谢玄览,谢相重重叹息一声:“莫说西鞑,连我也奈何不住这个孽障。”


    他将对于谢玄览婚事的忧虑告诉了英王,英王听罢沉思了好一会儿,说道:“本来我想着,若我儿泽贞这回难逃罪责,就解了他和你家六娘的婚约,将我女儿珑娘嫁给三贤侄,我与谢兄还做亲家。”


    这简单一句话,谢相便明白了他今日来此的真正意图。


    凤启帝虽无子,但他弟弟英王却有五个儿子,其中两嫡三庶,除萧泽贞外,还有一个已经成家封世子的大儿子萧泽陵。


    英王的意思,倘若萧泽贞不可救,就转推萧泽陵做凤启帝嗣子,只是萧泽陵已有世子妃,在世子妃亡故之前,暂不能娶谢六娘,所以先将女儿嫁到谢氏,以表两家合作的诚意。


    谢相说:“是门好姻缘,可惜子望不肯识抬举。”


    英王说:“三贤侄是被姜氏女蒙了心,却不知晋王已向陛下请旨,许诺她晋王妃之位。若能让三贤侄亲眼所见她的背叛,依三贤侄的傲气,想必很快就会回心转意。”


    谢相抬眼望向英王:“看来英王殿下已有筹谋。”


    英王笑了笑:“请君入瓮罢了。”


    *


    翌日一早,从萤刚起床,谢夫人身边侍女来传,说谢夫人正找她。


    从萤应声好,洗漱罢就往谢夫人的营帐去,二人营帐间隔着一座半敞的客帐,路过时,从萤听见客帐背后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听声音竟像是淮郡王。


    从萤脚步下意识一顿。


    鬼哭嶂一案尚未定论,淮郡王身上的罪责尚没有洗清,这又是在谋划什么呢?


    接着,从萤听见了“晋王”二字。


    她心里微微一跳,脚步悄悄迈进客帐中,隔着一面厚厚的毡布帐壁,她听见淮郡王对手下人吩咐道:“这颠马散中有毒盐,若是涂在马身上,会随着马奔跑渗进马皮中,然后马儿会因为焦渴而疯癫,不受控制地奔向有水源的地方,你将这颠马散掺进贵主的马料中。”


    接着又转向另一个人,似乎给了他一张图纸,同时提高了声音:“马儿大概率会沿着这条路上山找水源,你叫死士沿途伏击,记得要用红杉木弓和兖州刀,事成之后栽给晋王,既然他和贵主走得近,就叫他们狗咬狗去。”


    兖州是晋王封地,出产红杉木弓,这是要为刺杀贵主留下“物证”。


    如此重大的筹谋,却又如此儿戏。


    从萤悄悄退出客帐,一边在心里思索,一边继续去寻谢夫人。


    谢夫人找她并没有要紧事,而是请她来喝茶:“这君山银针是相爷今早新得的,我记得你爱喝黄茶,请你来尝尝。”


    从萤接过茶盏后抿了一口,慢慢回味着,琢磨出一点古怪的滋味来。


    她曾从梦里得知,淳安公主会在围猎中出事,惊马与谢六娘相撞,导致小产,险些一尸两命。所以刚才听见淮郡王谋划要害公主时,她下意识是相信的,并在心里考虑该如何提醒贵主


    小心淮郡王。


    可她很快又觉出不对,梦里晋王已死,未曾参与过围猎,但今日淮郡王说要嫁祸的人却是晋王。


    这与梦里不一样。


    究竟是晋王的变化导致了淮郡王阴谋的偏差,还是说,淮郡王所谋与梦里发生的并非同一桩事?若是前者,她依然应该阻止,可若是后者,那淮郡王此举,莫非是为了试探她?


    “阿萤,阿萤?”谢夫人见她神思凝重,关切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怏怏不乐?”


    从萤含笑按了按额头:“昨夜没睡好,夫人可知三郎去哪里了?”


    谢夫人说:“围猎即将开始,三郎巡围场去了。”


    从萤搁下茶盏,歉意道:“我感觉有些闷,想去外面走走。”


    她离开谢夫人营帐,一路向巡逻的奉宸卫打听谢玄览的所在,终于在圣帐西南边望见他的身影,他正专注与下属吩咐些什么。圣帐周围不仅有二十四卫,还有天子的禁卫亲兵,从萤不可能在未得宣召的情况下靠近,她寄希望于谢玄览忙完离开,过了一会儿,却见谢相带着一位女郎去与他说话。


    在谢夫人的寿宴上,从萤曾见过那女郎,是英王的女儿,淮郡王的妹妹,文双郡主。


    文双郡主行到谢玄览面前,温柔小意地先向他见礼,谢玄览冷冷淡淡一颔首,转头继续与下属讲话。


    文双郡主没走,反而上前了一步,在谢相的纵容下插嘴说些什么,眉眼微微弯着,像一只故意梳翎的孔雀。


    心思昭然若揭。


    从萤当然不能当着文双郡主的面宣告淮郡王的阴谋,而文双郡主的举止,却让她心里的猜测渐渐明晰:只怕刺杀贵主并非淮郡王的目的,离间她和谢玄览的关系才是他的本意。一边让文双郡主软语相诱,一边给她设圈套,要抓她背叛淮郡王与谢氏的现行。


    看来颠马药与沿途伏击都是假的。


    五味杂陈中,从萤轻轻舒了一口气,是假的就好,贵主若真怀孕,经不起这番折腾。


    第78章 遮掩


    辰时中,围场四周吹响号角声。这是命令全体侍从备甲饮马、绕场巡逻,做好最终的准备,约再有两个时辰,贵人们用过午宴后,就要下围场狩猎了。


    从萤的心情经过大起大落,一时有些疲惫,沿着溪水散散心。


    身边不断有各家侍从匆匆来去,她的目光越过粼粼流动的溪水,看见溪边草丛里,有个姑娘正在用盐搓洗胳膊。


    那姑娘的右手和整只小臂都起了一层密密的红疹,她一边用盐搓洗,一边忍不住用涂了蔻丹的指甲去挠,红疹破了后流出血,看着又痒又疼,十分难捱,而姑娘咬唇忍耐着,不肯发出任何声响,怕引来旁人注意。


    从萤盯着她看了许久,不是因为可怜她,而是因为认识她。


    来浔陵狩猎前所做关于贵主遇险的梦里,从萤随谢玄览前往公主帐时,遇到公主身边的侍婢从帐中走出。侍婢端走满满一盆血水,从萤望着鲜红的水面发怔,也看到了侍婢倒映在水面上的脸,正是这个躲在溪边疯狂洗手的姑娘。


    从萤心口生出一丝凉气:她做了什么,到底是谁的人?


    淮郡王所言颠马散,到底是为了诱她上套的幌子,还是……确有其事?


    从萤转身疾走,跑过草地,在一座座毡布营帐中穿梭。


    此刻贵人们已起身前往黄金台参加午宴,留守的侍从随婢轻松了许多,相携相挽,说说笑笑自从萤身边路过。从萤虽心里急切,亦不敢放松警惕,脚下猛然折回,瞥见一抹黑影迅速躲回营帐后,只留下一寸尚未完全收回去的乌履鞋尖。


    有人在跟踪她。


    果然,淮郡王既然要试探她,就一定会派人跟着,准备抓她的把柄。


    她不能去找晋王,三郎与谢相在一处,她也不能找。从萤心中飞快思索着,抬腿往马厩的方向走。


    供贵人们安置马匹的马厩距离营地不远,从萤小跑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此时各家仆从都在检查马匹的状态,整理鞍鞯,从萤灵活地混入其间,一路往马厩最深处走。


    马厩深处是水源上游,所以越尊贵的马匹越在里侧。


    从萤要确认淳安公主的马有没有被下药,一口气跑到了最深处,发现淳安公主的马厩竟然和谢氏的马厩相邻,她在谢氏的马厩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个身着麻衣的白净男人,正提了一桶水给马擦洗身子。


    从萤犹疑着小声开口:“卫公子?”


    洗马的男人转头看向她,一手握着刷子,神情十分窘迫,竟然真的是卫霁。


    “你怎会在此……洗马?”从萤一时为他所震惊,三两步迈到他面前:“音儿说你近来留馆纂书,两个多月不见人影,还托我打探你的近况,你怎么……怎么……”


    翰林院里有名的铁蒺藜,撸袖弯腰给谢氏洗马,从萤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惊悚的场面。


    卫霁苦笑着扔下手里的马刷:“此事说来话长。”


    他长话短说,解释了谢妙洙拿着卫音儿的伪造度牒威胁他的事情:“她要我给她做半年的马夫,饮马喂马洗马,有时还要给她做马凳,踩着我上马车,说白了就是为了羞辱我……”


    不得不说,谢妙洙这招十分诛心,为了避免被同僚认出,卫霁在外面都低着头,或用三角巾蒙面。此次狩猎谢妙洙故意要带他,外面到处都是朝廷显贵,为了避免尴尬,卫霁索性待在马厩里不出去,没想到还是被人撞破——且是他最不愿在其跟前失了体面的人。


    从萤蹙眉走近一步,卫霁就往后退一步:“我身上有味儿,姜娘子离远些吧。”


    从萤问他:“你一直在马厩中,可曾见有人来侍弄公主的马?”


    卫霁回想一番:“马夫来喂过料,约半个时辰前,有女官模样的姑娘来洗马整鞍,检查马的状态。”


    “可是粉衣紫裙,挽着螺髻,系一条绿丝绦?”


    “依稀是紫裙,其他的有些记不清了。”


    从萤走到公主马厩跟前,见铜锁完好,隔着木栅栏朝马儿招招手,轻轻从它的脸摸到长颈,费力往里探身子,堪堪摸到了鞍鞯底下的皮毛。马儿突然撂蹄打了个响鼻,险些将从萤拽倒,幸好被卫霁眼疾手快扶住。


    他一触即放,退开两步劝道:“这些贵人有侍应团簇,千百般小心伺候,姜娘子何必管这些闲事。”


    从萤笑了笑:“这样的贵人若出事,那必是千百人殉葬,何况公主是音儿的主君,卫公子,你愿意救她一命,也助自己脱困吗?”


    卫霁微微睁大眼:“你是让我去给公主报信?”


    从萤举起方才摸过马的手给他看,指尖已灼热发红:“劳烦你去告诉公主,有人在她的马上抹了颠马散。”


    ……


    进出马厩需要登记,监视从萤的人不敢留痕,故只在马厩外等着。


    过了一会儿,见从萤出来,张望一番后,鬼鬼祟祟往晋王帐的方向走,监视者心中暗喜,连忙蹑步跟上。待二人相继离开,卫霁才从马厩中走出,用三角巾蒙面,往公主帐的方向走去。


    虽然引开了监视者,从萤心里仍忐忑,她没有完全的把握卫霁会去给公主报信,万一他想凭此去与谢妙洙换回假度牒呢?


    保险起见,她该想办法去给晋王也提个醒。


    从萤边走便想,余光瞥见路边草叶下有什么一闪而过,于是停步后退,装作蹲下整理履上绣头,抓住了草叶下那只尚未藏身,奄奄闪着微光的萤火虫,狠心拽断了它的翅膀,握在掌心里,往晋王帐的方向走。


    正值午宴,晋王未必在帐中,万一寻而不遇,她总得给晋王留下点什么。


    不料尚未走到晋王帐,刚拐过帐篷一角,忽然有人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客帐里拖。从萤惊得汗毛倒竖,挣扎着正要呼喊,不经意自帐中铜镜中瞥见了那人的脸,一瞬的怔楞后,渐渐松弛下来。


    身后那人放开了她。


    “……三郎。”


    谢玄览盯着她的目光幽沉:“你不知道有人在跟踪你吗,还敢来找他?”


    掰开她的掌心,看见那只奄奄一息的萤火虫,眉心蹙得更甚。


    从萤急切得想要解释:“我找不见你所以才——”


    话音未落,听见帐外有脚步与喧哗声,还有刀甲相撞的声音,似乎人数不少,逐渐向营帐这边靠拢。


    “都仔细找找,肯定是丢在这附近了。”


    竟然是文双郡主的声音。


    “此玉佩贵重,是我皇祖母生前所赠,多谢相爷亲自为我寻找。”


    一道儒雅浑厚的声音从容应道:“无妨,郡主请找便是,情出孺慕,想必晋王殿下也会体谅。”


    从萤心中惊跳,她何德何能,竟然劳动谢相亲自来抓她把柄?


    她面现忧虑,求助地望向谢玄览,谢玄览却置若未闻,静静望着她,目光深得叫她猜不透他的情绪。


    从萤小声道:“你不帮我,那我只好认罪与晋王有染——唔……”


    唇上忽然一疼。


    谢玄览单手箍着她,从她手里夺走那只要为晋王传信的萤虫,一边低头对她又吻又咬,一边带着她往客帐里间走。


    客帐是各家贵人的私帐外容人休息饮茶的公帐,茶间开阔,供有鲜美瓜果酒馔,早晚都有侍者前来整理打扫。客帐里间象征性地放置一张小榻,挂着青帐,以备贵客休息,但通常不会有贵人委屈在此,所以此间客帐被褥整洁,尚未被使用过。


    谢玄览单手扛着从萤往小榻走,另一只手顺过一坛酒,咬掉了红绸木塞。


    从萤仰面落在榻上,双手向后撑起,便见谢玄览举坛饮了几口酒,又故意洒出许多,泼湿了她的领口。紧接着将酒坛一搁,挑落了青帐,倾身向她压下。


    浓郁的酒气在帐中弥漫,熏得从萤头晕脑胀,她愣愣望着帐定,听见窸窸窣窣解衣衫的声音,发间钗环被一一卸去,叮当坠地,她的青丝如瀑流泻满床,而谢玄览的长发垂在她脸上,轻轻扫过她下颌。


    若非他双目清明冷静,这副靡艳恣睢的情态,倒真像是仗酒行狂。


    从萤抑制不住心中乱跳,怔怔望着他:“这样真的可以吗……”


    那群人名为找物实为搜人,循着声响走近了客帐。听见他们的动静,从萤一边承受着谢玄览的亲吻,一边紧张得绷紧了身体,心里胡乱构想着等会儿该如何措辞解释。


    冷不防谢玄览在她腰窝里一按,从萤险些叫出声,齿关相嗑,血腥气在唇齿间弥漫开——


    她把谢玄览的嘴唇咬破了。


    “三郎!”从萤小声惊呼,要察看他的情况,谢玄览却不以为意,低头将血蹭在她里衣上,只留下唇边一道新鲜的伤口,配上他披散的长发、凌乱半褪的衣袍,实在是令人遐想。


    “里面有动静,肯定是躲在里面了。”是文双郡主的声音。


    里间的毡帘被挑起,杂乱的脚步声涌了进来,谢玄览将从萤遮在怀里,隔着青帐怒斥道:“想死吗,滚出去!”


    那几人齐齐一滞,短暂的沉默后,传来谢相的声音:“子望?”


    谢玄览声音转缓:“原来是父亲啊。”


    他按住从萤不让她起身,扯过薄衾将她罩住,然后挑开青帐下榻,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领口敞着,颈间犹见新鲜指痕,散开的长发遮着他惫懒的醉态,唇色薄红,情欲未褪,咬伤可见适才的放肆激烈,就这样有伤风化、丢人现眼地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


    文双郡主只觉得脑中轰然,死死盯着他。


    谢玄览的声音懒洋洋却泛着凉:“好看么,我再走近些让你看?”


    文双郡主因羞愤而面红耳赤,转向谢相求助,谢相皱眉斥他道:“你不在陛下身边侍应,准备围猎下场,却在此饮酒胡为,太不像话!”


    谢玄览背过身,慢悠悠整衣道:“我忙了三天两夜,陛下恩准我休息,我遵旨而已。”


    谢相冷声问:“帐中那女子是谁?”


    谢玄览:“自然是我妻。”


    青帐里,拥衾坐起的从萤适时出声,声音怯怯:“小女失礼,见过丞相大人……”


    谢相十分无语,对谢玄览说:“有人曾见她去往马厩,又来给晋王报信,你是打算毫无底线,连这等背叛之举也要为她遮掩吗?”


    谢玄览嗤然道:“简直胡扯,我与阿萤一直在此处饮酒说话,入帐也有小半个时辰,难道她还能分身不成?到是你们,如匪寇一般不问便闯,还敢视我妻为贼,是觉得我脾气好,还是觉得我刀不够快?”


    话说到最后,情欲尽消,满是不耐烦的森然。


    他一脚将酒坛子踢向众人面前,落地摔成泥浆与碎陶片,众人齐齐后退,文双郡主动作慢些,被溅了满头满身,气得浑身都在抖。


    “还不快滚!等上菜么?”


    客帐外,有人被里头的动静吸引,探头探脑往里看热闹,窃窃私语着。谢相一时头疼的按住额角,吩咐侍从道:“去请夫人,叫她来处理,让外面的人都退下。”


    说罢转身往外走,文双郡主跟上,沉不住气向谢相埋怨道:“三公子铁了心要护着姜四娘,看来姜谢两家的婚事丞相说了不算,已是板上钉钉,那我英王府还掺和什么,被谢氏耍着玩吗?”


    谢相见她羞愤中难掩不甘,心下了然,语气从容地激她道:“好东西一向都是万人争抢,姜四娘不过与子望认识得早些,论家世,论才貌,难道郡主自认不敌吗?”


    文双郡主:“自然不会!”


    谢相笑了笑:“郡主若有意,那就看郡主自己的本事了,能抢到手,才算英雄好汉。”


    客帐里,从萤整衣起身,迅速将散乱的长发胡乱挽成一个髻,正一手扶着,另一只手到处找固定的钗环发簪。


    谢玄览按着她肩膀让她坐在榻边,取过先前自她发间取下的簪子,重新为她簪好。感受到她心不在焉,急不可耐,反而偏按着她不许乱动,垂目勾了勾唇,眼底却并无笑意。


    他说:“阿萤,外人面前我帮你遮掩,不代表我真的心宽,这一笔一笔,我都给你记着呢。”


    第79章 怀孕


    从萤被迫仰着脖颈,经谢玄览的手,一点一点拭干净领间的酒渍。


    分明知晓她心急,动作反而缓慢缠绵,修长的指节在她衣领摩挲着,仿佛要绣出一朵花来。


    他不问,却在等她的解释。


    从萤低声说道:“我听见淮郡王吩咐人给公主的马下颠马散,马会在围猎过程中因焦渴而失控奔向水源,他同时命令死士在必经之林中埋伏,伪装成晋王的弓箭手,事后嫁祸给晋王。”


    谢玄览说:“贵主若这么好杀,萧泽贞何至于畏惧数年,何况得手之后嫁祸晋王。他这是给你下套呢阿萤,而你……关心则乱。”


    “起初我也如此以为,但是公主的马果真被下了药。”


    从萤将溪边遇女官洗臂、又前往马厩查验的事告诉谢玄览,举起被药物灼伤的指节给他看:“我怕有人浑水摸鱼。”


    马身上有鬃毛护着,要等奔跑时药物才会随着汗水渗入血肉,但人的肌肤不然,只是碰到些许,指腹上就冒出几个红疹,因未忍住抓挠,已经有破皮出血的迹象。


    谢玄览握住她的腕不悦道:“你的手是用来试毒的吗?待会儿让我娘给你找点伤药。”


    “那这件事……”


    谢玄览


    说道:“淮郡王、谢丞相、公主、晋王,无论谁在搅混水谁在摸鱼,总归这些人心思都不干净。阴谋总要落在人身上,他们爱斗法,只管去斗,拦了这次还有下次,只有鱼死网破才会老实。你想赴险调停,又能周旋几回?阿萤,不要掺和这些丑事。”


    从萤不得不承认,谢玄览的见解是最明智的,这些人各显神通兴风浪,她若陷身其间,只会是逐流扁舟。


    从萤默默点了点头。


    见她仍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谢玄览声音微冷:“晋王那边,我会代你去提点,可以了吗?”


    其实还有淳安公主……


    但从萤心里明白,谢玄览自己也不想管这么多闲事,何况谢氏与贵主势同水火,他的话贵主未必信,恐又徒惹是非。


    帐外有人说话,听声音像是谢夫人,从萤轻轻推开他:“好,我听你的。”


    谢夫人挑帘进来,望见满地狼藉,又见从萤发乱衣斜,眼眶泛着余红,一副被欺负过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拍了谢玄览几巴掌,骂他道:“你昏了头了,这是你胡作非为的地方吗,闲话传出去,女儿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你个没廉耻的小混帐!”


    谢玄览一边挨打一边犟:“早晚都是我妻子,我抱一下怎么了,那些乱闯嚼舌根的才是混帐!”


    谢夫人闻言,气得要拾鸡毛掸子抽他,从萤连忙上前阻拦,婉言劝和:“夫人别打了,此事并非三郎的错,是……是我瞧见他同文双郡主在一处说话,同他闹脾气,他才过来哄我的。”


    从萤是想大事化小,不料越抹越黑,谢夫人闻言冷冷一笑:“你是说,这孽障还同文双郡主牵扯不清?”


    从萤与谢玄览面面相觑,她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鸡毛掸子比她的话更快落下,谢玄览挨了抽,倒嘶一口凉气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又停步折回,当着谢夫人的面将从萤拉过去,飞快在她侧脸落下一吻:“过河拆桥,我记下了。”


    *


    淳安公主蹙眉饮下一整碗浓苦的药汤,甘久连忙递上清茶和果脯,劝她道:“殿下,您已身体不适许多天了,下午的围猎还要去吗?”


    淳安公主的手轻轻落在小腹上,不言语。


    此时宣驸马走进来,闻见药味儿,眉心微拧:“公主喝的什么药?”


    淳安公主说:“头沉身乏,太医开了副解暑药,驸马找本宫有事吗?”


    他们夫妻的关系的确没有好到可以无事相见的程度,鬼哭嶂剿匪后虽然暧昧回温了几天,但往昔旧刺仍扎在心里,很快又寡淡如陌路。


    宣驸马眼中意味不明,垂睫遮住了情绪:“有个自称谢氏马夫的人嚷着要见你,我叫他避人候在外间,可要一见?”


    淳安公主点点头,让甘久退下,营帐中只有她和宣驸马。


    前来求见之人正是卫霁,他跪在地上,将从萤告诉她的事转述公主:“殿下的御马被人下了颠马散,请殿下小心。”


    公主问:“何人所为?”


    卫霁:“我不知。”


    公主说:“你是谢氏的马夫,这样没头没尾一句话,本宫怎知你是何居心?”


    卫霁默然一瞬,抬手解开遮面的角巾,露出一张清正俊朗的脸:“臣并非谢氏马夫,而是翰林院卫霁,臣与谢氏有欺名侮身之仇,绝不会助纣为虐,来坑害殿下。”


    他将自己受谢妙洙胁迫之事告诉公主,公主听罢问他:“颠马散的事,你是如何得知?”


    卫霁坦然承认:“是姜四娘子请我来提醒殿下。”


    竟然是姜从萤。


    淳安公主不知在琢磨什么,对卫霁说:“你且回去,只当做无事发生,本宫会记着你的好处。”


    卫霁应是,躬身告退。


    淳安公主摘下挂在架上的匕首细细摩挲,这匕首是她御马时才会佩戴。宣驸马见状问道:“知道他们动手脚,难道你还打算下场?”


    公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十几年前,在西北时,你曾教过本宫在惊马时自保的技巧。”


    “那是为以防万一。”


    “今日就是万一,”公主说,“阴谋可破不可躲。”


    何况……


    她下意识抚摸自己的小腹,想起数日前太医的断言,只觉一腔恨意激凉热血,在心中翻涌。


    有些仇,到了该让谢氏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


    从萤沐浴更衣,随谢夫人在帐下饮茶。


    许是谢夫人对谢玄览的逾矩之举十分羞愧,她好一番安抚从萤,担保谢氏一定会履行婚约,并褪下腕上的和田紫玉卷草纹玉镯要赠予她。


    此玉镯为不世之宝,在整座云京城内都有名,甚至从萤也听过其名,连忙推谢婉拒。


    谢夫人却牵过她的手给她戴上:“这本就是谢家传媳的镯子,你戴着,也免去听一些闲言碎语。”


    她与谢三公子尚未成婚就偷鱼水之欢的事已被有心人传开,必然有脸酸之人说她为攀高门不择手段。谢夫人赠此玉镯表示对她的认可和重视,虽管不住人心,总能堵得住风凉话。


    从萤心里一暖,摩挲着手镯,向谢夫人道谢。


    谢妙洙走进来看见,愤愤不平地拽谢夫人的袖子:“娘你太偏心了,平时都不肯借我戴,凭什么送给她!”


    谢夫人轻拍她的手背:“给你的好东西还少么,你就是见不得旁人有,既然下午要参加围猎,这会儿又来讨什么镯子戴?”


    从萤眉心轻轻一跳:“六妹妹下午要围猎?”


    “谁是你六妹妹,”谢妙洙小声嘟囔了一句,冲从萤道,“你要是把镯子借我玩玩,我倒是可以舍你一张狐狸皮。”


    谢夫人斥她:“妙洙,不得无礼。”


    从萤含笑吟吟:“听说六妹妹的马好,我也想试一试。”


    谢妙洙轻哼:“不借。”


    但她最后还是借了,因为姜从萤威胁她,若不借马,就让谢玄览把答应谢妙洙的弓转送给她。


    谢妙洙牵来马给她试,看着她上马,咬牙切齿道:“不许你在我娘面前装模作样,也不许在我三哥面前挑拨,否则我就帮着旁人来抢三哥,到时候让你没地方哭。”


    从萤扶着马颈在马背上坐稳。


    鬼哭嶂一事后,她深觉会骑射的重要性,央谢玄览教她,谢玄览带着她在马背上遛过几回,如今她已能自己御马小跑。但她生性谨慎,并不因此托大,故意提出要试马,是想起梦里谢妙洙惊马导致公主小产的事,为以防万一,不愿让谢妙洙去围场罢了。


    从萤似笑非笑望着谢妙洙:“你说的旁人莫非是文双郡主?”


    谢妙洙惊讶:“你怎么知道?”


    从萤佯怒冷笑了一声:“行啊,你让她当你的好嫂嫂去,这马我不还你了。”


    说罢轻踢马腹,“驾”的一声,驭马一溜烟跑了。


    谢妙洙在后头目瞪口呆,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姜从萤,你竟敢耍我!……娘,娘,你看她!”


    从萤骑着谢妙洙的马,溜溜达达到了围场边,见众人都整装待发,或衣锦戴冠、鞍鞯雕镂,或牵黄擎苍、威风凛凛,只待令箭飞响,就会驰向野兽肥美的莽莽山林。


    而淳安公主的猎队赫然在首,公主本尊正骑着那匹被下了颠马散的枣骝马。


    从萤赫然一惊,疑心是否卫霁未能将颠马散之事告诉公主,她与公主目光相对,公主朝她意味深长一笑。正此时,发令箭离弦射出,凌空炸响,公主一甩马鞭,枣骝马飞驰了出去。


    紧接着是淮郡王、谢玄览等王爵公子,西鞑使者,并各路文臣武将随后。


    从萤心都凉了半截,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正要一狠心一咬牙拍马随上,忽闻身后有人唤她:“阿萤!”


    从萤转身,见是晋王负手站在一棵榕树下,斑驳叶阴忽明忽暗从他脸上扫过,令他的神情晦暗难辨:“不许去,过来。”


    从萤缓缓行至他面前下马,见他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只无翅萤虫。


    晋王说:“你既提醒我当心暗算,自己为何却要蹈危履险?”


    从萤说:“有危险的不是我,是公主,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不该骑马射猎,必须想办法将她劝回。”


    晋王轻笑:“你知道她怀孕了是不是?”


    从萤因震惊而微微睁大了瞳孔,她是从梦里知道的,公主本人尚且不知,晋王却又如何知晓?


    “你啊,自顾尚且不易,何必泥佛渡土佛。”晋王叹息一声,向她伸出手:“随我来,带你去见个人。”


    晋王带她来到随行太医帐中,张医正


    和几个年轻医官在捡药材,见晋王驾临,屏退众人后向他行礼:“可是殿下觉得哪里不舒服?”


    晋王对张医正道:“昨晚你向孤交代的话,再同姜四娘说一遍。”


    张医正沉吟似有顾虑,耳边听得晋王冷笑,知道此事已是纸包不住火,再隐瞒也没用,遂叹息一声,告诉从萤道:“淳安公主有孕月余,但公主在先皇后腹中时受过大寒之物,玉体受损,所以胎儿未有发育,已是死胎之兆。公主已经用过几副猛药,始终没有活胎的迹象。”


    从萤震惊蹙眉:“公主腹中……竟然是死胎?”


    晋王点点头,张医正退下,他见从萤神色恻然,怜惜地抚过她耳边鬓发。


    对于此事内情,他知道的比从萤更多:“贵主势要将此罪责算在谢氏身上,要拉谢氏给她母亲、给她腹中皇嗣陪葬,阿萤,此事无解,你又何必不顾安危地去阻拦她?”


    第80章 帝后


    知道公主与谢氏有仇的人多,但知其所以然的人少。


    从萤也只能猜到此仇怨与先皇后有关,没想到深居简出的晋王却对这桩宫廷秘辛十分清楚。


    “今上做皇子时并不出彩,外无强势姻亲、内无先帝喜爱,一开始,连他自己也没想参与夺嫡,直到谢氏选中了他。其实谢患知——当年的谢相,正看中了他这一点,无权无势、性情温和,倘若夺嫡功成,谢氏可以做大周的无冕之主。”


    “那时今上有位皇子妃,出身贫弱,与今上感情很好。今上虽性情软弱,一切大事皆决于谢相,但唯有一件事不曾退步:他绝不肯休妻,且一定要立这位皇子妃为皇后。”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从萤听着,低低感慨了一句。“所以谢相的妹妹就入宫做了贵妃?”


    晋王点头:“谢贵妃的性情本不愿为此,但她拗不过谢相。咱们这位谢相,从来喜欢以姻亲制人,他的两个妹妹、四个儿女,在他眼里都是以小博大的砝码。”


    从萤不由得想起了文双郡主,轻笑了下:“殿下对谢氏家事倒是很清楚。”


    “所以我不愿见你嫁到谢家——”见从萤垂目不愿听,晋王叹了一息:“好好好,先不说你。”


    他继续道:“今上与谢相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未来太子必要出自谢妃腹中,可惜皇后比谢妃先怀孕,事发时已显怀,谢相竟在御前发怒。今上慌了,大概是害怕丞相对皇后不利,甚至会联合世家逼宫,他请来太医院集体为皇后会脉。”


    凤启元年,坤宁宫里,谢相与凤启帝并坐。


    过堂的一侧坐着皇后,从垂幔中搭出一只手,太医轮流过堂为她诊脉,然后去告诉过堂另一侧的谢相和皇上:“皇后娘娘腹中胎儿康健,观其表征,大概是位公主。”


    几乎所有的太医都这么说。


    凤启帝心里燃起了某种希望,他望着沉吟不语的谢相,近乎讨好地说道:“听说丞相家二公子已满周岁,朕的女儿,将来说不定要交给丞相照顾。”


    谢相笑了笑:“能尚公主是犬子大幸,臣惟愿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凤启帝十分高兴:“患知,你能这样想,朕心里是感激你的。”


    听到这儿,从萤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可是后来……”


    后来皇后娘娘还是殁于难产,却不知是天意还是人祸。


    “是人祸。”晋王淡淡道:“谢相根本不信会脉能判断胎儿男女,他更相信是凤启帝联合太医院骗他。若皇后诞下太子,政局将立时变得不可控,所有反对谢氏的清流、想要取代谢氏的世族,就会以太子为枢极,凝成与谢氏相抗的力量。”


    “所以谢相派人给皇后下毒,并自认为神鬼不觉。”


    那年冬天格外冷,宫道上的雪扫了一层又落一层。


    此时距离产期还有一个月,皇后午睡惊醒,却发现身下白裙被染成了石榴红。她惊慌命人去请太医,不断抚摸小腹,寻找胎儿仍存活的征兆,太医叹息摇头,说母体的血正漫灌子宫,胎儿很快就会死亡。


    凤启帝哭得难以自抑,握着皇后的手,眼泪落进她的血里。


    皇后颤颤递给他一把剪刀,喉间气涌如丝:“我已是不行了,你要……保护阿澧……”


    萧澧,是帝后悄悄为这孩子取下的名字。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凤启帝悲恸得拿不稳剪刀,眼睁睁看着皇后身边女官割开了她的小腹,从她孱弱的身体里抱出一个浑身浴血的胎儿。皇后的眼神渐渐涣散,眼中最后一点光仍紧盯着胎儿,直到她发出了一声细若蚊呐的啼哭,皇后嘴角弯了弯,慢慢落下了眼皮。


    是夜大雪覆千里。


    一滴泪落下。


    润凉的指腹抚过从萤的脸颊,她自怔忪中回神,微微侧首避开了晋王的抚怜:“让殿下见笑了……”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惹你伤怀。”晋王说:“是为了让你别搅入此事,你瞧,连我如今也不插手。”


    从萤心道晋王本就与此事无关,又疑惑他为何对内情知晓得如此清楚。


    晋王淡淡道:“是萧澧亲口告诉我的。”


    前世,在她死前。


    从萤望向围场的方向,耳边听得晋王再一次叮嘱她:“阿萤,不要掺和此事,你无法偏帮,更无力化解。”


    从萤叹了口气:“我明白。”


    她告辞起身,牵着谢妙洙的马,神思恍惚地沿着猎场慢慢走。风从围场的方向吹来,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不知受伤的是人还是兽。


    从萤一时想到那个充满预示意味的梦,一时又想到晋王讲述的旧事。


    如今她阻拦了谢妙洙下围场,那么是谁来替她承担公主的复仇呢?


    在梦里,这件事的最终后果如何?


    “姜四娘子。”


    有人唤她,从萤蓦然回神,转身看见文双郡主。她一身骑装,却没有跟着大部队下场,从萤有些惊讶。


    文双郡主迎上前来,微微笑道:“你心里一定很得意吧?即使你为晋王通风报信,三公子还是对你死心塌地。”


    从萤说:“原来这件事是郡主的主意。”


    文双郡主挑眉:“不,这是谢相的主意。”


    从萤心中倏然一紧。


    她想起晋王的话:咱们这位谢相,从来喜欢以姻亲制人。


    可是谢氏与英王府,不是已经有一门婚约了吗,难道谢相准备放弃淮郡王了?


    她心觉不妙,转身要走,文双郡主却三两步并上来,在她后颈狠狠一敲,从萤顿时浑身酸软。意识模糊间,她感觉到自己被扶上了谢妙洙的马,麻绳拦腰穿过,并她的双手固定在马腹下。


    她闻见一股刺鼻的味道,是文双郡主拔开颠马散的瓶塞,沿着鞍鞯的缝隙倒在马身上。


    听见文双郡主说:“我哥哥将来要做太子,我将来要封公主,自然要配最好的郎君,享极乐的富贵,而你一介孤女,又凭什么肖想这些呢?”


    从萤明白了,文双郡主是要将她送进围场,用颠马散伪装成意外死亡,反正这是谢妙洙的马,也查不到她身上。


    从萤凝神,趁着文双郡主用颠马散的时间,将所有力气都集中在腕上使劲磨蹭,终于慢慢解出了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手。


    文双郡主砍断一截围场栅栏,正要狠狠抽一马鞭,从萤费力地张嘴说道:“有一句紧要的话……”


    文双郡主抱臂绕到她面前,得意道:“好啊,容你说一句遗言。”


    从萤却突然伸手抓住了文双郡主的手腕,另一只手摘了发簪狠狠刺向马颈,马受痛开始狂奔,从萤拼尽所有的力气抓着她不肯叫她甩脱,文双郡主害怕被马拖行,只好翻身上马,两人在马背上来回撕扯,导致马匹受惊更甚,愈发奋力狂奔。


    “你这个贱人!疯子!放开我!”


    从萤又狠狠刺了马身一下,心中惊慌面上不显,对文双郡主道:“我若再刺一下,颠马散发作更快,你坠马必死。”


    于是文双郡主改了主意,打算先把从萤推下


    马,但她把腿上的绳子绑太紧,慌乱中竟找不到解法。


    两人就这般你推我我推你,在马背上拉扯得有来有回。


    跨下的马因受惊而慌不择路,屡屡穿过灌木,往密林更深处奔逃,从萤身上被枝叶刮出许多细小的伤口,力气也将竭尽,一边按着文双郡主不让她逃,一边四下张望,希望能遇到猎队出手相助。


    可是浔陵山太大了。


    另一边,晋王服过药汤后,忽觉左眼跳得厉害,心里总觉得放不下,命人去探看从萤是否已回帐休息。亲信很快折回,说帐中无人,却在围场被毁坏的栅栏附近拾到了一枚捧鬓珠花,晋王认得,正是从萤今日所戴那枚。


    晋王一阵急怒攻心的骤咳,握紧掌心的血丝吩咐道:“点一队精锐,备马!”


    亲信心中大罕,目光在他伤病的脚上扫过,想说什么,可是见他面色如杀人,终不敢多言,乖乖备马去了。


    ……


    从萤没想到先遇上的会是西鞑使者。


    西鞑人的马上功夫是看家本领,从萤见他们刀上有血,马背上却没有猎物,监随侍卫不知下落,心中便觉不妙。


    文双郡主却高声朝他们喊道:“快救我!我父重重有赏!”


    西鞑勇士阿古拉拉开弓,一箭射中了从萤身下的马。马受伤前屈,从萤和文双郡主同时向前跄落,她躲在郡主怀里缓冲,听见了郡主一声摔断骨头的惨叫。


    从萤虽然摔得疼,索性并无大碍,她解了绳子爬起来想跑,几个西鞑人却将她团团围住,笑得不怀好意。


    文双郡主咬牙切齿道:“杀了她!快杀了她!她已经知道了咱们的计划!”


    阿古拉冷笑着向从萤拔出刀。


    正此时,忽闻身后一阵嘹亮的马声嘶鸣,众人一齐转头,见赤色骑装猎猎如火,卷风奔来,同时数箭齐发,逼得几个西鞑人连连后退。


    来者竟然是淳安公主。


    她独自一人,猎队不知所踪,身下的马明显已呈现疾狂状态,却还受她把控着方向。


    说时迟那时快,公主如驰电一般冲到面前,朝从萤伸出一只手,速度微微一滞便将她拉上马,枣骝马喷鼻高高扬蹄,趁众人受惊之际冲出了围截,向北疾驰离去。


    文双郡主捂着肋骨慢慢站起,抽着冷气质问道:“你不是西鞑第一勇士吗,为什么贵主到现在还活着?”


    阿古拉被挑衅了尊严,十分不虞地辩解道:“我已将她的猎队处理干净,若不是你突然闯进来,此时已经把这个女人杀了!”


    文双郡主说:“她的马中了颠马散,只会往有水源的地方跑,走,一起去追,决不能让这两人活着出围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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