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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顾及


    得知阿禾无恙,从萤松了口气,暂移步精舍休息。


    晋王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不走,谢玄览更不会走。


    晋王缓缓走到檐下石案边坐定,见手边有一副棋,从中拈起两枚,问谢玄览:“谢三公子可要手谈?”


    谢玄览应道:“好啊,愿意领教。”


    于是他在晋王面前坐定,也从棋篓中拈出两枚。


    二人之间有种古怪的默契,一连七八盘沉默不语,只在棋枰上厮杀,输赢之势却没有明显的悬殊,终于在接连两次持棊难分胜负后,晋王感慨道:“看来我这些年,一直没有长进。”


    前世他婚后常与阿萤做弈友,阿萤去世后,他有许多年都不敢坐在棋枰前,遑论再与人对弈。


    听了这话,谢玄览不以为意地笑笑:“殿下身娇体弱,这些费心机的事的确该少做。”


    晋王并不计较他言辞间的阴阳,只耐心地观摩棋盘,从容落子。


    谢玄览直截了当道:“殿下特意将我留住,有话不妨直言。”


    于是晋王便直言:“听说谢相座下的御史们已开始上书为淮郡王求情,难道淮郡王出了伙同王四勾结匪寇之事,谢氏还打算保他,推他做嗣子?”


    谢玄览说:“这是我爹的意思,我不赞成,也不反对。”


    晋王问:“为何不赞成?”


    “因为萧泽贞固执多疑,无明君之德。”


    “那为何不反对?”


    “因为除了他,谢氏没有更趁手的人选,除非宫里我姑姑谢贵妃赶快生个太子,或者……”


    一枚黑子落在晋王面前:“或者殿下愿意娶我妹妹,我爹放心,我也放心。”


    晋王冷淡道:“你知道不可能。”


    谢玄览说:“那谢氏给殿下的答复也是如此,不可能。”


    晋王知道自己对谢氏的热切,让谢三误会自己同样有意夺嫡。这件事他很难辩白,于是便退一步说道:“如果令妹一定要嫁淮郡王,成婚之后,无论用什么办法,尽快生个世子出来,将来若有变故,幼子至少比老子听话。”


    他有此建言,倒令谢玄览颇感惊奇:“殿下操心的事可真多,图什么呢?”


    晋王的白子落在先前的黑子旁,声音温和:“她醒了。”


    从萤走出精舍,便见一玄一朱两道身影在树下对案而坐。


    谢玄览周身沐在晨光里,五官镀了一层透亮的光泽,愈发见瞳深眉远,如冷红芙蓉破霜而开。


    而晋王静坐树荫中,宽袍玄衣与浓阴融成一色,眉目幽深沉静,脸色病白冷郁,与满庭金灿晨光格格不入,仿佛要融入树荫,与渐浅渐淡的夜色一同消逝。


    这二人分明长相气度皆迥异。


    可从萤观察他们拈棋落子的动作、说话时的神态,竟有种古怪的和谐,仿佛对镜自弈,又像是……像是父子兄弟。


    他们当然不会是父子兄弟,从萤轻轻摇头,甩掉这莫名的臆测。


    二人同时向她望过来,谢玄览动作更快地推案起身,问她休息得如何、想不想吃些东西。


    从萤说:“我想去看看阿禾,倘若冠主也在,有事找她商量。”


    绛霞冠主刚从山上采药草回来,而阿禾还在沉睡。因头疼已除,她入睡前深蹙的眉心已舒展,轻酣悠长,显然睡得香甜。


    从萤至此才真正松一口气,为她掖了掖被角,同冠主走到院中,在灰瓦白墙的凌霄花阴里交谈。


    她对绛霞冠主说:“也许多年以前,我因不舍而将阿禾强留身边的选择是错的,随着她长大明事理,她过得越来越不开心。无论留在姜家,还是去丛山学堂,都不是她的好归宿……我有些后悔了。”


    绛霞冠主问她:“将来有何打算?”


    从萤说:“我想让她在玄都观住几天,也许会叨扰冠主,待我将家中事厘清,再接她回去。至于她想去的地方,我会再想办法。”


    绛霞冠主笑了:“我所问不是她的将来,而是你。”


    从萤微怔:“我?”


    绛霞冠主说:“阿禾生性洒脱,红尘世外皆可居身,遇到什么难处,睡过一觉就能想开,心思浅有心思浅的好处。而你思量重,若有意难平,初时云淡风轻地放过去,却是天长地久地扎在心里,咽也咽不下,化又化不开,最终是伤己伤人。当年你舍不得抛下阿禾,如今要为她的前程割舍亲缘,都是遮罔了自己的内心所求。”


    这是从萤完全没想到的评价,不由得惭颜道:“冠主是说我太着相了吗?”


    “专己是庸,顾人为慧,”绛霞冠主轻叹道,“可是阿萤,慧极必伤啊。”


    晨风送来


    山间的杳杳清钟,“慧极必伤”这四个字,随钟声轻轻入耳,却重重落在从萤心上。绛霞冠主离去后,她站在花阴里念着这句话,仿佛悟彻了长久以来的迷惘。


    冠主说她,总是会因顾及旁人,而选择一条与己心相悖的路。


    可是事到临了,她所顾之人,也同她一样不痛快。


    难道是她错了,她一开始就该决心只见自己吗?


    正此时,见凌霄花旁的月洞门里缓步走出一人,花影在他玄色肩袖上慢慢游移,留下一片被花露侵湿的冷香,他的脸色被花影映得愈发冷白,像名贵的玉版宣,经神鬼之手画上幽寂的眉眼。


    不知他在隔墙听了多久,竟一丝声响也没有。


    从萤收敛心绪,向他见礼:“不知晋王殿下在此,打搅了。”


    晋王毫不掩饰方才听人说话的行径,定定望着她:“方才绛霞冠主的意思是,你行事太过顾及旁人,所以总是自伤。”


    从萤睫毛轻轻一颤,落了下去,声音平静地否认道:“我与冠主无心闲聊,本没有什么深意,殿下不要多想。”


    “无心闲聊吗……”晋王轻笑了一声,“我倒觉得绛霞冠主旁观者清,比我和谢三看你看得更清楚,曾经许多事情,经她一点拨,我如今才想明白。”


    一些长久藏在心里的疑虑,渐渐凝丝成线。


    从萤不解他的话。说谢三倒也罢,但她自觉与晋王相识日浅,本就谈不上了解,何来“如今”。


    晋王又问她:“方才听你说后悔,可是后悔与谢三定终身?”


    从萤闻言悚然而惊:“怎么会?”


    晋王缓缓走近她:“可是阿萤,你同他在一起这些日子,不似我预想中过得开心。”


    从萤说:“世上之事总有十之八九不如意,比起天灾人祸、性命之忧,我如今已算是过得很好。”


    晋王斟酌着“算是”这个词,语气几乎是肯定:“所以,你其实过得不好。”


    从萤不知他反复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作着什么打算,心里无来由觉得慌乱,蹙眉否认道:“并非如此,何况令我烦忧的,多是我自家的事情,与三郎无关。”


    晋王闻言便笑了:“与谁无关,都不会与他无关。”


    这话听起来十分古怪,仿佛他比旁人更有立场责怪谢玄览。


    从萤想不通他是以何种心情在说这句话,她心中疑惑,悄悄抬眼,正与晋王凝望的目光相撞。


    他的目光像质问、像怀疑,瞳色太深太重,像望不见曙光的夜,藏着许多未曝在光里示人的情绪。


    从萤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忽感无端心悸,仿佛针芒刺在她心上,挑起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细细的酥流。她不喜欢这种难以克制的感觉,旋即垂下眼,语气温和却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我如今烦忧之事,与三郎无关……我也从未后悔与他定终身。”


    说罢后退一步,向晋王深深一揖:“多谢殿下挂怀,民女先告退了。”


    她迅速抽身离去,步履匆匆,顶着晋王的视线,仿佛是落荒而逃。


    与晋王说话的这会儿工夫,阿禾竟然醒了,谢玄览在陪着她,两人不知在玩什么,隔着一道院墙就听见阿禾明快的笑声。


    正如绛霞冠主所说,她的烦恼看似惊天震地,实则睡一觉便全抛了。


    “阿姐!”阿禾远远朝她招手,怀里抱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你快来,快来看呀!”


    从萤压下方才被晋王引起的纷乱思绪,含笑走上前,发现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张形制袖珍的小弓。


    阿禾从谢玄览手里接过箭,有模有样地搭弓拉弦,瞄准十步开外的梨树,倏然放开手,只听“夺”地一声,箭刃稳稳钉进了树干中。


    “怎么样?”阿禾得意扬眉,“这个比弹弓威风多了!”


    从萤捧场夸了她几句,问抱臂站在一旁地谢玄览:“这是哪里得来的弓?”


    谢玄览说:“绛霞冠主为了哄她喝药,将倚云师姐给她准备的生辰礼物提前拿出来了。”


    阿禾初上手即能射中目标,对自己的射艺信心大增,奋起直追,又去射梨树后埋在地里半截的破瓦罐。这回却失了手,箭矢擦着瓦罐飞过,她失望地陡然塌落两肩,连忙转头央求谢玄览:“三哥哥,三哥哥,这回我想射那个!”


    谢玄览唇角勾起:“那个三哥哥教不了,叫姐夫才能教。”


    阿禾已当他是个好人,痛快地上了套:“姐夫!姐夫!我想射那个!”


    从萤:“……”


    谢玄览欣然满意,指点阿禾搭弓,站在她侧后方道:“扣弦指节要紧,左肘再沉一些,眼睛沿着箭翎去看目标——稳住,不要晃。”


    他上手将阿禾的弓弦向耳后又拉开一寸,不着急叫她放弦,让她仔细体会当下的视线和力度。


    坚持了几个呼吸,阿禾的手开始发抖,额角也慢慢析出汗珠。


    从萤顾念她刚经历过病痛,担心她的身体,从后轻轻扯了扯谢玄览的衣袖,谢玄览反握住她,对阿禾说:“放箭。”


    “嗖”地一声,羽箭破空,击碎了梨树后的半截瓦罐。


    阿禾高兴地跳起来:“我射中了,我射中了!”


    谢玄览另指了一处距离大小都差不多的靶子,这回阿禾试着自己瞄,见她摇摇晃晃比了半天才找准位置,连从萤都为她紧张。


    终于箭矢飞出,射中了靶子,虽然略有偏差,已是大有进步。


    阿禾简直高兴得找不着北,兴冲冲要去给冠主和倚云看。谢玄览对从萤说道:“阿禾的膂力和目力都不错,是个练射艺的好苗子。”


    从萤笑了:“难得她自己也喜欢,回头我要给她找个师傅来教。”


    谢玄览望着她:“你把她给旁人教,我可就没学生了,到时候你来当我的学生。”


    “我?”从萤惊讶,“我不会射箭。”


    谢玄览从她身后环住她,下颌枕在她肩上,自手背与她十指交缠,抬起她的双臂,简单比了一个搭弓挽剑的姿势。


    “这样……然后这样……很简单的,是不是?”


    他温柔低喑的声音压在耳畔,像一阵酥酥的电流,惹得从萤心跳骤然疾驰。


    谢玄览劝她说:“君子六艺,诗书礼乐骑射,不可偏门太严重,练好了射艺,也可做防身之用。”


    说起防身,从萤先想到的却是在鬼哭嶂上向晋王学来的那一招。


    袖中出刀,一击毙命。


    谢玄览观察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含笑问道:“对了,方才晋王同你说什么呢?”


    从萤身形蓦然一滞,惊讶地回身望他。


    谢玄览凤目微敛,含着笑意,神色慵懒放松,好似并不介怀。可是从萤知道,他并非心胸宽广之人,这样欲盖弥彰的姿态,反而让她心里没有底。


    “只是寒暄而已,”从萤认真道,“真的。”


    将近晌午时,从萤准备下山回城。


    她让阿禾跟着绛霞冠主住几天,继续调理身体,她也好趁这几天将家中琐事料理清楚。因冠主已答应了亲自教她射箭,阿禾虽不舍姐姐,终是答应留下了。


    在山门处,偏巧遇上晋王的车驾,他也准备回程。


    从萤正站在马杌上为谢玄览整理衣襟,自知任何表情变化都在谢玄览的目光里一览无余,故刻意没有往晋王的方向看,垂眼摘下发间一支素钗,为谢玄览简单将长发束起。


    纤手束发,这样亲密的举止,即使是夫妻之间,也只该在闺房中出现。


    从萤并非举止疏阔、不拘小节的性子,晋王知道,谢玄览也知道。


    三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刻意之举。


    晋王心想,只因他质问谢玄览是不是待她不好,她就故意做这副恩爱的姿态来维护谢玄览,实在是纵容得有些过了。


    从萤却是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分神,别去看无关的人。


    是啊,晋王只能是无关的人。


    直到晋王的轿帘徐徐落下,从萤为谢玄览理平鬓角,终于舒了口气,含笑道:“咱们走吧。”


    厢中坐定,晋王的车驾已扬尘离开,从萤才真正放松下来。


    谢玄览的注意力始终落在她身上,这时方开口问道:“可是晋王惹你生气了?”


    从萤笑着否认道:“我与晋王泛泛之交,他怎可能惹到我?”


    谢玄览只是盯着她不语,他的目光温情脉脉,却也冷静如利刃,仿佛能划破她拙劣的遮掩,看透她藏在假面下的真正情绪。


    然而即使看透了,他也没有愤怒质问,他目光里隐藏的情绪,竟然让从萤看不透。


    她忽然觉得很愧疚,鼻尖隐隐泛酸。


    漫长的寂静里,只有车轮骨碌碌碾过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二人之间仿佛隔开一层无形的屏障,从萤不喜欢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终于,她试探着握住谢玄览的手。


    没有被挣开,也没有被反握。


    从萤的嘴唇咬得泛白,小心翼翼靠近他,像一只无处停落的飞蛾,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在他幽深难测的目光里,仰面亲吻他的唇角。


    一触即放,却没有离太远,她在等待他的定谳,是接受她的示好,还是忍无可忍地推开。


    交握的手倏然一紧,谢玄览倾身将她抵在厢壁上,他的力道很重,不像是回握,倒像是拘禁,从萤几乎听见了自己骨节作响的声音。


    彼此眼里虚假的笑意皆已消散干净,他的眼神那样幽深浓烈,仿佛燃着漆黑的火,火光是隐隐泻露痕迹的怨恨。


    “你不需要这样委屈自己来安抚我。”


    他低声说,语气仍克制着存留一丝温柔和体面:“你心里清楚,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眼睁睁看着你的心一寸一寸向他偏移,为他沦陷,你们心照不宣,无话不谈,甚至可以一起欺瞒我。阿萤……其实我也想问,和我在一起,是不是真的让你受委屈了?”


    赤裸裸的话血淋淋地撕开伤口,从萤一边落泪一边摇头。


    她说:“三郎,我是真的心悦你。”


    只是人心实难自控,她难以阻止自己同时为另一个人心动,难以自抑地生出怜惜。


    哽咽的声音如碎珠坠地:“至于别的,我已自觉难堪,求你……别再问了好吗……”


    谢玄览定定望着她许久,捧起她的脸,一点一点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他果然没有再问,也不敢想,这些眼泪有几滴是为他,有几滴是为旁人,几滴是因为愧疚,几滴又是因为不舍。


    他低头亲吻从萤的嘴唇,两人都想迫切证明什么,唇齿间激烈的交缠几乎要纵火成灾,吞噬神智。


    谢玄览堪堪在失控的边缘止住越界的行径,他阖目冷静了一会儿,单膝支跪在从萤脚边,慢慢将她裙衫凌乱的褶痕理顺,然后又为她系好盘扣,理平鬓角。


    从萤望着他的眼神,即使只有一丝依恋,也足以令他心软。


    “不想了。”谢玄览碰碰她的脸:“来日方长,我会陪着你,慢慢等。”


    第62章 做局


    从萤坐在灯下,翻看姜府收支账本,已有入不敷出之态。


    从前祖父在时,外有朝廷薪俸节赏,内有数亩薄田、几间良铺,又因蔡氏严苛泼辣,府中奴仆不敢明着贪墨揩油,姜府日子尚且富足。


    如今姜家断了节奉,变卖良铺,只剩一点田产。


    从萤近来常在外奔波,无暇整治府务,赵氏又不能主中馈,致使底下奴仆肆意贪墨,连账本都潦草记录,单是马料这一项,上月与去年此时,竟差出来三两银子。


    何况更有她的好弟弟、姜家未来顶梁柱姜从谦,时常偷些府里的财物去赌博,近来愈发大胆,竟伙同周嬷嬷等人偷了库房钥匙,把山参替成商陆根、把祖父从前收藏的字画也换成了低劣的赝品,简直肆无忌惮。


    对这些奴才来说,也许姜从谦才是姜家的主人,她姜从萤,只是家里留不久的姑娘。


    与其让她攥着家中财物,将来全为自己添妆,不如哄小少爷开心,自己也能从中捞些油水。


    从萤合上账本,心里记下几个名字,想着这两日不忙其他,也要先将姜府整治一番。


    入夜,月光穿窗入户,化雪融冰般的柔光照在临窗小几的半面铜镜上。灰蒙蒙的古朴镜子焕发出赭金色的铜光,仿佛有落珠击水的声响嗡嗡漾开。


    从萤翻了个身,挑开半面青帐,望了一会儿,忽然赤足下地,拾起帕子将镜面轻轻擦拭。


    上次的梦仍清晰可忆。


    她兀自出了会儿神,又折身回去睡了,没想到这夜做了一个与眼下息息相关的梦。


    春夏之交,繁花似锦,她沿轩榭檐廊一直走,在一间花厅的侧窗边停住脚步。


    花厅里,谢夫人与谢玄览在交谈。


    “……阿萤刚病过一场,你如今去同她说,岂不是成心气她?”是谢夫人的声音。


    谢玄览轻嗤道:“难道我不说,她就不知道吗?”


    谢夫人说:“她可以不知道。姜夫人特意避开她来见我,也是顾念她身体,希望我不要告诉她。一千两银子不算多,既然姜夫人同我保证,日后严加管教幼子,绝不会再让他出门聚赌,这回咱们还是帮忙平了账,就算不看姻亲情分,也为顾全阿萤的体面。否则此事闹到她跟前,你要她情何以堪呐?”


    谢玄览默了片刻,态度似有松动:“岳母溺爱幼子,方有今日的祸事,仅是严家管教恐怕不够。”


    谢夫人问:“你欲如何?”


    谢玄览说:“将姜从谦调到燕旗卫,每日六个时辰巡城门,六个时辰吃饭睡觉。卫所管理严格,他没有本事溜号去赌,先试行三个月,以观后效。”


    谢夫人“嗯”了一声:“教弼妻弟,亦是正道。”


    从萤站在偏窗边,一时心中冷笑,一时又甚觉悲凉。


    她母亲赵氏果真了解她清高的性子,知道她不会将家中龃龉告诉谢夫人,避着她求上门,竟然连“顾念她的身体”这种话都能说出口。从前她担心嫁到谢氏后,长房伯父母会借机攀附,没想到先撕开她体面的,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从萤无颜惊扰谢夫人,悄悄转身走了,过了旬日,她托季裁冰去燕旗卫探听消息。


    季裁冰在燕旗卫中有熟人,同季裁冰大倒苦水:“……燕旗卫又不是油水衙门,指挥使他到底怎么想的,把个娇娇儿小舅子塞进来,真是谁也不痛快。”


    “我们在城门上当值,须得挺立如松、手不懈刀,那小舅子站了半个时辰就嚷着晕,要在垛阴下躲闲,仗着他是指挥使的小舅子,校尉也不好说什么。不当值的时候,我们须疾跑十里,小舅子只能跑十步!兄弟们轮流扶他,慢吞吞地跑,能磨蹭上两个时辰!”


    “还有,他嫌饭菜粗,要我去给找他娘炖鸡熬燕窝;嫌我们睡觉磨牙打呼,要我们等他睡着再闭眼,不然就哭……唉我这一天天的,净睁着眼数木头梁子了。”


    季裁冰转述罢,捂着肚子险些笑岔气。


    从萤更是气笑了:“他的脸面不值钱,三公子的威信当如何?”


    从萤决定瞒着谢玄览和谢夫人,出手解决这件事。


    她以谢三少夫人的名义将姜从谦从燕旗卫带走,说要给他放两天假。姜从谦果然欢喜,他嘴上答应着会回家,双腿却被压抑了一旬的赌瘾勾往地下赌坊。


    见他果然如此,从萤折身去找了杜如磐。


    彼时杜如磐刚出任云京少尹,负责淳化民风、辅正治安,正需要烧一把新官火。他听从萤说云京有偌大一座地下赌坊,青天白日就敢开张,经常与富家奴仆勾结,诓骗无知少年的钱财,当即愤


    而拍案,带着京兆府的衙役、并大理寺借来的二百人手,前去抄了地下赌坊。


    赌坊钱财悉数充库,参赌的读书人皆要革除功名。


    只是杜如磐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他恩师的独苗孙子。看着被逮了现行、正哭着喊悔的姜从谦,杜如磐难以置信地望向从萤。


    从萤云淡风轻道:“圣上既嘉赏杜兄刚正不徇,对恩师之后,杜兄更改严惩,否则上辜皇恩,下愧师谊。杜兄,你说呢?”


    杜如磐纠结许久,咬牙将姜从谦判了个褫夺家产、逐出云京。


    姜府被查封那日,门前木樨树被砍倒,她母亲赵氏搂着姜从谦,几度哭晕在门前踏跺上。听说后来是谢夫人将她们带走安置,不知如何劝慰、给了多少银子,最终送出京,前往赵氏出身的许州老家。


    尘埃落定已是八月,从萤站在曾经的姜家门前,阖目想象着本该木樨灿灿、清香流溢的景象。


    谢玄览刚从宫里出来,寻她到此。


    “短短半年,从少尹升到府尹,从六品升到四品,杜如磐可真是平步如乘云。”


    谢玄览望着她的背影,语调幽暗不明:“你信不过我,倒信得过他,宁可牺牲幼弟,也要赠君锦绣前程。姜从萤,我竟不知你有这般深情厚意。”


    从萤笑了。


    诚如谢夫人所言,她将脸面和尊严看得太重。所以事已至此,她仍不愿被谢玄览知晓,她与姜家不睦,更承不起谢氏的情。


    她伤感且疲惫,无心同他纠缠,遂破罐子破摔道:“是啊。”


    可惜这回谢玄览没有被她气走,反而翻身下马,解了披风,自她身后拢在肩上。


    即使在梦里,浅淡悠远的沉水暖香依然撩动心神,只是他的语气是凉的,笑意也薄,低喑里令人辨不清有几分是讥诮,几分是情意。


    他说:“可惜杜如磐再风光,你也只能随我回家,谢家的少夫人,没道理为了他在风露里立至中宵。”


    *


    出发行动前,季裁冰再次点检,确保万无一失。


    “先去赌坊与掷观音碰面,待姜从谦那不肖子进了赌坊,指给掷观音瞧。咱们将周嬷嬷挟走,让掷观音陪小崽子玩儿,凭掷观音的手段,半天之内,定能哄得小崽子写下欠条,将姜家宅子抵与赌坊充赌债。”


    “事成之后,付给掷观音五百两的酬金,我先帮你收着房契,待你娘带姜从谦回许州后再还你,可是如此?……阿萤?阿萤!”


    从萤蓦然从神游中惊醒:“啊,是这样计划的。”


    “你从前总说临大事须有静气,今日怎如此心不在焉,可是有何顾虑?”


    从萤揉着太阳穴说道:“昨夜没睡好,无妨。”


    从萤只是在想昨夜的梦。


    绛霞冠主告诉她,照世宝鉴照的是前世因果,可前世与今生怎会有如此多的不同?


    前世她婚后才与母亲关系破裂,弟弟也是在她出嫁后才染上赌瘾。是有什么因变了,导致今生的某些事情提前了吗?


    更奇怪的是她和谢玄览的关系。


    在梦里,他们分明恋慕彼此,却不肯多言,三郎竟然有闲心吃杜如磐的醋,他不是一向最提防晋王殿下么……


    啊,对了,晋王。


    这两回的梦里,晋王都没露面,也没听三郎提起。


    难道她与晋王前世不熟吗?


    诸多疑问在脑中盘桓,令从萤本就重重的心事更加堵塞,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只好暂时搁置,专心先考虑眼前的事。


    从萤醒来后,对梦里姜家宅子被充公、做了杜如磐垫脚石一事十分心疼。所以她对计划略作更改,并不打算惊动杜如磐,而是借季裁冰的路子,与赌坊的少东家“掷观音”搭上了线,与她合谋将姜家的家产骗空,再兜一圈回到自己手中。


    说起来,这“开门揖盗”的促狭手段,还是在鬼哭嶂上,晋王殿下讲过的一则逸闻给她带来的灵感。


    ……多日不见,不知晋王殿下可还安康?


    “咦,谢三公子怎会在此?”


    季裁冰的话惊得从萤猛回神,她仿佛被人颅内抓包,下意识竟先心虚躲避,“唰”地将厢窗的竹帘遮下。


    然后才觉出失态,拍了下额头,心中暗自懊恼。


    谢玄览驭马行至厢窗边,将从萤掩下的竹帘重新挑起,似笑非笑打量从萤:“我又不抢你去做压寨夫人,小娘子躲什么?”


    从萤目光飘忽,未与他对视:“三郎怎会在此?”


    “正要去姜家寻你,给你送个人。”


    话落抬手打了个响指,他手下扈从像拎小鸡仔一样,拎过了一个垂眉耷眼的少年,竟是姜从谦。


    谢玄览说:“我路过惠平坊时,这小子跳出来喊我姊夫,我一瞧这不是我小舅子吗,我说带他去卫所玩儿,他却开口问我借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吃喝嫖赌足以入行,这小子嘴挺甜,但是心有点野。阿萤,把他给我带两天,让我这个姊夫好好给他正规矩,如何?”


    季裁冰含着一口茶,悄悄翻了个白眼。


    从萤则看向姜从谦。


    姜从谦敢冲谢玄览喊姊夫,此刻却没胆量与他姐姐对视。


    他知道姐姐永远不似娘亲那样温柔好骗,她讨厌自己这个弟弟,只喜欢那个傻子阿禾。


    他觉得姐姐又会用那种平和里不掩失望的目光看他,用沉静里含着不悦的语调训责他、规束他。


    可是这回,姐姐竟然温柔地笑了。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姜从谦额上的冷汗,嗔责谢玄览道:“你胡说什么呢,莫要败坏我弟弟的名声,他这样小,懂什么吃喝嫖赌。”


    谢玄览怔愣:“他快十岁了还小,这个年纪我都——”


    “跃马斗鸡”四个字尚未脱口,被从萤一眼瞪了回去。


    谢玄览在从萤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讪讪改口:“是,还小,还小。”


    从萤叫扈从放开姜从谦,又朝谢玄览伸手:“我出门着急,没带银子。”


    谢玄览苦笑着从怀里掏出绣囊,里头有三百两的银票,伸手递给从萤:“为夫这个月的薪俸都在这儿了,还望夫人勤俭持家,不给我留酒钱,也得给自己留钱置办妆奁。”


    从萤却听也不听,抽出来塞给姜从谦:“自己会兑银票么?”


    姜从谦惊诧地张大了口,仿佛被这天降的金饼砸豁了牙。他两眼尽是白花花的银票,狂喜地点头到:“会,会,会!”


    从萤笑着推推他:“行了,玩儿去吧。”


    姜从谦揣起银票便跑,踉跄着险些绊一跤,怕谁来抢似的。


    望着他的背影,从萤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谢玄览也不陪她演了,望着她问:“你早就知道这小子染了赌瘾是不是?之前你不肯收聘礼,说有家事尚未断明,指的就是这个?”


    事到如今,从萤只好承认:“是。”


    “你这是要做局拿贼,抓个现行?”


    从萤点点头。


    谢玄览轻笑道:“何必这么麻烦,这小崽子就是闲得骨头痒,才滋生了这坏毛病,不如我带他到卫所关上三个月,好好给他正正骨头。”


    从萤想起梦里的事,蹙眉拒绝道:“不行。”


    姜从谦何德何能,也配三郎损威折望来关照他?


    她郑重其事对谢玄览说道:“这是我的家事,旁人不可插手,你我尚未成婚,还望三郎给我留些余地。”


    “好好好,我不该提。”


    谢玄览只道自己多嘴,犯了她的脸面,连忙退让:“那你诸事小心,若有需要,及时来找我,这样行吗?”


    从萤眉眼轻轻一弯:“多谢三郎。”


    第63章 发卖


    掷观音出身烟花楼,是如今赌坊东家的相好。


    她长得美、有眼色,能摇一手漂亮的骰子,许多赌客慕名而来,输个三五十两,搏美人一笑也甘愿。


    但赌客多是些不知收敛的恣意之徒,输得多了,便缠着要她陪睡,否则便要报官。


    有时候,赌坊东家会赔笑劝和,有时候,他只坐在一旁数银票,视若不见、充耳不闻。


    掷观音朝他发火,他只笑嘻嘻宽慰。上回有两个醉酒的行商输了近千两,一边犹豫要不要着人去取钱,一边将眼睛不老实地往掷观音胸前瞟。东家见了,将掷观音往这二人怀里推,气得掷观音当场翻脸,反被东家甩了一耳光。


    东家骂她说:“我不曾苛待你,为何在烟花楼能卖,在我这儿不能卖?”


    掷观音心里顿时又悲又恨。


    她正是厌了在烟花楼里遭人凌辱的日子,才求东家为她赎身,跟他在赌坊过活,不求他一心一意,只盼他宽待容身。没想到他竟仍视她为妓,还要她做那下贱勾当!


    自那时起,掷观音便生了要摆脱他的心思。


    为此她需悄悄攒些私房,也要另琢磨一处能容她的地方。


    季氏商行的少东家季裁冰是个眼毒心活的人,不知怎么看破了她的处境,要同她做一桩生意:赌坊东家的同宗表姑周嬷嬷,在一户死了当家人的官宦家做仆妇,近来周嬷嬷诓了家中独苗少爷来赌博,渐渐成瘾,周嬷嬷吃准了主妇赵氏是个软骨头,正琢磨着要和赌坊


    东家联手,将主家的财产骗个净光。


    季裁冰与掷观音说:“此事已被姜家娘子察觉,她若报官抓现,赌坊一分钱也拿不到。但她不想家产充公,因此请我与你来做桩交易。”


    掷观音打量她:“愿闻其详。”


    季裁冰说:“待那周嬷嬷将小少爷带来,我掳走周嬷嬷,你骗那小子签下以房契抵赌债的欠条,将来房契到手后,归还于我,我会付你五百两的酬金。”


    掷观音问:“你不怕我届时翻脸,不给房契?”


    季裁冰说:“其一,你贪了这房契,也落不到你袋里;其二,姜家娘子背靠谢氏,姜家的家产只怕有胆吞没命拿——当然,你我之间还是先签个契书比较好。”


    季裁冰借谢三的势狐假虎威了一把,终于令掷观音信服,她点头道:“好,事成之后,还望季娘子庇护我一二。”


    今日正是约好了要动手的时候。


    方才掷观音又与不老实的赌客起了冲突,挨了东家一耳光,现下东家登门去赔罪,掷观音坐在妆镜前擦泪,取了冰,沿着肿胀的面庞慢慢敷过,然后用胭脂将伤心色掩平。


    她的行李已收拾好,待五百两一到手,她立刻就会离开赌坊,哪怕不要卖身契、做个隐姓埋名的黑户也好……


    正此时,忽然有人敲她的门:“请问可是掷观音娘子?”


    听声音是个女郎,年轻、从容、陌生。掷观音霎时警惕,抓起妆台上的剪刀:“谁?”


    “我叫紫苏,”女郎声音温和,“我家主上有请。”


    *


    在声色犬马、冠盖如云的烟花楼,掷观音曾见过许多贵人。


    可他们的尊贵,在于衣着绫罗、谈吐傲人,不似眼前这位,虽侍从衣饰皆从简,举手投足却慵和自如,像一只梳翎的鹤,有种说不出的矜贵。


    掷观音猜不准他的来历,悄悄抬眼打量,隔着半面珠帘,先望见一只修长的手,指节微曲,正缓慢地叩击扶椅。殷紫色的扶椅已有些年头,上有斑斑点点的磕碰剥落,在那人脂雕玉塑的长指下,却仿佛焕然生光,成了别有古韵的名器。


    掷观音善玩骰,对手相很有研究,也许衣着可以骗人,但手不会。


    观这位的手骨节直畅,虎口没有久握兵戈的磨损,不是武夫;皮肤细白如玉,中指没有常握书笔的薄茧,亦不是文臣。


    光莹玉润,无胼胝之肥;养尊处优,非侍人之器——


    必是事不亲为、极尊极贵之人。


    掷观音心里打了个突,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脸,垂首恭立,目光只在他袍摆处逡巡:“不知贵人唤奴来,有何吩咐?”


    那人缓缓开口,声音弱质平和,却有清冷冰雪之气:


    “姜家的小少爷,在贵坊输了不少钱,是么?”


    掷观音老老实实答道:“是,但此事与奴无尤,应找东家来问。”


    “姜娘子、季掌柜,找的人却是你。”


    掷观音闻言,后背陡然一凉:“奴不知此事会犯贵人的忌讳……”


    “无妨,你如实说来。”


    掷观音只好硬着头皮,将与季裁冰的谋划一五一十讲明。


    说罢,她听见上首极轻地笑了一声,并非不满抑或冷笑,隐隐竟有温情的意味:“我的提点,她果真上了心。”


    他对掷观音道:“做了此事,只怕东家不能容你,季掌柜能庇佑你几时?你可想收回卖身契,甚至将这座赌坊,收归己有?”


    闻言,掷观音心中狂跳,她第一反应不是质疑对方的能力,而是害怕自己将为此付出的代价。


    “可是贵人,奴虽位卑身贱,亦知人不可无信,奴答应季掌柜在先……”


    “她的事你照做,我另有吩咐。”


    上首之人语气平淡,却隐有兵戈杀伐气:“事成之后,我帮你杀了东家。”


    *


    姜从谦前脚进了赌坊,后脚从萤与季裁冰就悄悄跟来。


    季裁冰将赌得正酣畅的姜从谦指给掷观音看,她记挂着找人弄周嬷嬷,没有注意到掷观音脸上一闪而过的犹疑。


    从萤瞧见了,眉心微微一蹙。


    掷观音说:“二位稍候,我这就下场。”


    她去与姜从谦搭讪,一开始姜从谦并未在意,在掷观音带他赢了几局后,他对掷观音的眼神由怀疑转为了崇拜。


    何况掷观音亲切柔和,对他极尽夸赞,姜从谦很快就开始头昏脑涨,将从萤给的银票一起拍在了桌子上。掷观音低头对他耳语几句,姜从谦两眼放光地喊着:“押大!全押大!”


    从萤躲在二楼屏风后,目光将这座赌坊上下打量,观察有无形迹可疑之人。


    在一众衣彩饰金、大呼小叫的禽兽赌客中,她忽然瞥见一抹清凉的浅紫色,脚步轻捷地端茶进了二楼雅间。


    从萤眼皮轻轻一跳:紫苏怎会在此,莫非……


    想了想,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屏风后,走到紫苏进入的雅间前,正试图从边窗缝隙中窥探房里人,门却突然从内打开。


    紫苏仿佛早就料到她来,含笑道:“姜娘子,殿下有请。”


    从萤讪讪,只好随她入内,隔着勾起的珠帘,见晋王脉脉温和地望向她,粹玉光彩的凤眸里敛着几分得逞的笑。


    “问殿下躬安。”从萤在珠帘外行礼:“殿下怎会在此?”


    见她不上前,晋王撑着玉杖,缓步上前来迎:“来看热闹。”


    从萤问:“是来看我家的热闹吗?”


    她想起鬼哭嶂上晋王曾为她讲过一则逸闻:不受继父待见的儿子,通过与赌坊中赌徒联手,从好赌的继父手中,将母亲的嫁妆辗转赢回。正是这故事给了从萤灵感,令她改变了前世宁玉瓦俱碎、将姜宅充公的做法。


    思及此,她望向晋王的目光有些古怪:“难道殿下早已预料会有今日?”


    事太凑巧,无怪乎她多想。


    晋王温声如漱玉:“莫要生气,我不是来搅你的事,只是多日不见,心中记挂,来看看你,来——”


    晋王向她伸出手,从萤凝望着他纤长如玉的指节,心中天人交战。


    她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受触动,能在此地见到他,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感到安心。可是这算什么,背着三郎与旁人幽会吗?


    何况她连三郎都拒了,更不愿晋王亲眼见证她家的糟心事。


    见她无动于衷,晋王改邀为请,抬臂请她上座:“我有些站不住了,阿萤。楼下人多眼杂,你不如随我在此,看得更清楚。”


    从萤默默叹息,只好道:“多谢殿下。”


    二人在珠帘内相对落座,紫苏奉过茶,便退到珠帘外候着,耳观鼻鼻观心,绝不多听多看,只一味在心里向谢三公子告罪。


    从萤不得不承认,晋王选的这地方确实好,只需抬手推开一条窗缝,便能将一楼的赌局一览无余。


    姜从谦刚赢了二百两,转头却连本带利地输光,正急得发狂,同周遭的赌客借钱。赌客不耐烦这毛头小子,推搡他一把,被掷观音扶住。掷观音取了帕子为姜从谦擦汗,怜惜地同他低语些什么。


    从萤身后有棋子的清脆落响。晋王说道:“难得谢三不在旁搅扰,阿萤,可要手谈一局?”


    从萤在心里默念行正坐直,不可心生杂念,不可对不住三郎。


    半晌,听见身后一声落寞叹息,心中壁垒便如软土上筑基的城墙,霎时随着心软塌陷。


    她回身拈起一枚棋子,垂睫低声道:“殿下果真是来瞧我热闹的。”


    晋王眉眼含笑:“怎会。”


    二人交接落子,旗鼓相当,若非身处三教九流之地,倒真像一对赌书泼茶的璧人。晋王棋艺不比谢玄览差,从萤得全神贯注才能应对,直到棋枰上排满棋子,才堪堪赢下这一局。


    晋王将余子抛回棋篓:“力战而输,心服口服。”


    窗外传来布谷鸟叫,从萤倏然回神。


    这是季裁冰发出的声音,声声急促,似乎在到处找她,这意味着掷观音已经事成,成功让姜从谦写下了以房契偿赌资的欠条。


    从萤自窗边往下看,掷观音笑吟吟收了欠条,却


    没有转身去找季裁冰复命,反而继续蛊惑着姜从谦坐庄开局。


    从萤心觉不对,姜从谦如今哪里还有赌资?


    突然,不知姜从谦低声说了句什么,楼下聚赌的人群中发出一阵狂呼,众人或捧腹大笑,或鄙夷不屑。


    “他竟要赌自己的娘!”


    “乖乖,大孝子!”


    “他娘才值几个钱,够坐庄吗?”


    七嘴八舌的高声议论传进二楼雅间,从萤倒吸一口凉气,霎时变了脸色。


    掷观音拉过满脸通红的姜从谦,朗声笑着打圆场:“诸位莫笑,这小郎君的娘我见过,曾是许州教坊司之绝色,如今更是风韵动人,和她相比,奴也只是无盐东施!倾城色是无价宝,诸位若不服气,且赢下此局瞧瞧!”


    从萤听得气血翻涌,一拍窗棂:“简直是无伦禽兽!”


    她转身要下楼,却被晋王拦住:“阿萤。”


    从萤定定望着他:“这是殿下的主意?殿下收买了掷观音?”


    晋王坦然承认:“不错。”


    从萤不认为他会专行羞辱自己,但左思右想却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家事与殿下何干,此事又与殿下何益!”


    晋王说:“你只是令他输光家产,尚不足以赶尽杀绝,给自己留了后患。虽然家产到了你手里,可是他们母子忍饥挨饿,你忍心视而不顾么?我也想尊重你的选择,可是阿萤……你太心慈手软了。”


    恰如绛霞冠主所言:顾人虽慧,慧极必伤。


    既然阿萤不忍心,他只好替她来做恶人。


    从萤质问他:“难道要我眼睁睁见这逆子发卖生母,甚至推波助澜,才叫处事果决吗?”


    晋王安慰她道:“事情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你且安坐,不妨再等一局。”


    从萤怒冲冲往外走,晋王拈子落盘:“紫苏。”


    紫苏拦在从萤面前,神色颇有些为难:“殿下不允,我不能放娘子走。”


    布谷鸟的声音由远及近,是季裁冰找她找到了二楼,从萤心中一喜,连忙高喊:“裁——唔唔!”


    紫苏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将她“请”回珠帘后。


    “布谷布谷”的声响在窗外盘桓了几声,又渐渐离去,从萤眼睁睁看季裁冰沿楼梯跑下二楼,很快消失不见了。


    紫苏这才松开她,同她赔礼道歉,从萤气馁地捂住了脸。


    楼下的的欢呼声仍在继续,且一浪高过一浪,终于,从萤听见有人高呼:


    “他输了!他又输了!”


    “这回成没娘的孩子了!”


    “呜呼!咱们跟去瞧美妇人!”


    两行清泪沿着从萤的掌心滴落,一颗一颗绽落在裙上。紫苏不知何时退下了,晋王走到她面前,握着她的手腕,强行移开了她的遮掩。


    他屈膝蹲在从萤面前,用袖角擦去她脸上的泪,指腹柔情地摩挲过眼下。


    从前他温柔宁静的目光,遮掩了其底色,如今四目相对这样近,从萤才发觉他的瞳色深不见底,如巍峨冰雪隐在长夜,凝寂着与他年岁不符的深重与狠绝。


    然而他的语气却格外温润低柔:


    “这一切当然是我的错,我的罪,但我必须如此,甘之如饴。”


    第64章 畜生


    赌徒们吵闹着要将姜夫人赵氏请来开开眼,赌坊内一时沸反盈天。


    忽然一声劈天盖地的巨响,外面守门的护院把头被人飞踹进来,冲破了坊门、撞穿层层屏风,砸在赌桌上,哗啦啦与赌筹和碎银摔在一起。


    赌客们一惊,随即嚷道:“有人砸场子了,有人——”


    外头的阳光裹着飞尘卷入,滚浪似的光影里,走进来一个颀长冷峻的男人,朱衣银刀,半截藏着鞘中,半截推出刀锋,冷光森寒,一如他阴沉的脸色。


    他生得年轻昳丽,眼神却有种令人胆寒的森然,冷冷在一众赌徒们中间扫过。


    紧接着,金甲奉宸卫涌入,将赌坊团团围住,雪亮长刀的寒光里,赌徒们瑟瑟发抖,莫说不敢反抗,便是哭喊都不敢出声。


    只有姜从谦,方才被讥嘲得羞恼慌张,此时见了来者,如见天兵神将,窜到谢玄览面前,泪眼汪汪喊道:“姊夫!姊夫救我啊!”


    此时季裁冰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先不必管这小崽子,阿萤不见了!”


    掷观音见了她,忙上前来询问情况。她将姜从谦签下的两张欠条奉出,谢玄览接来一看,抵给房契倒罢,另一张竟然是将自己生母也给抵了。


    谢玄览攥着姜从谦地领子将他提起来:“这欠条是你写的?”


    姜从谦喏喏:“是他们逼我写的,他们非要我写……”


    “你姐姐呢,她人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我没见着她……”


    攥着他衣领的手嘎吱作响,仿佛要捏断姜从谦的脖子:“你个没人伦的畜生,敢抵卖自己的亲娘,难道还会放过姐姐?我再问一遍,你姐姐她在哪儿?!”


    姜从谦吓哭了:“我不知道哇!”


    谢玄览甩手一挥,姜从谦飞摔出去,砸烂了一把扶椅,猛得吐出一口血,厥了过去。


    紧接着谢玄览冷声下令:“围起来搜,有不轨者就地格杀!”


    赌坊的桌椅屏风被悉数砸烂,赌客们抱头蹲在角落里挨个受审。底下这样大的动静,从萤当然听见了,只是晋王只许她看,不许她喊,更不许她下去阻拦。


    他拈着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枰上,语气温和:“阿萤,他们都该受些教训。”


    从萤有些不悦道:“可是不该由三郎出手。”


    二十四卫是云京城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如今虽握在谢三手里,却止不住旁人窥眼热。鬼哭嶂剿匪一事,淳安公主借飞虹、越羽两支卫队,成功围剿了王兆深从西北带回的重甲精骑,令人深觉二十四卫已非前朝禁卫一般的绣花弱流,无疑会引起许多窥伺。


    从萤已从杜如磐的劾本中得知,有许多朝臣觉得谢玄览把持二十四卫独大,皇权有卧榻之危,倘若今日他未经京兆府、径自带奉宸卫扫荡赌坊的事传出去,恐怕又有许多人要参他。


    赌坊一楼迅速被犁庭扫穴,连藏在墙洞里的老鼠都惊慌窜逃。


    谢玄览抬头扫视一圈,招了招手,带人往二楼走来。


    从萤的眼睛被他雪亮的刀锋晃过,见他面色阴寒欲杀人,心中不由得一惊。


    她转头对晋王道:“三郎心情不太好,还请殿下暂作回避。”


    晋王含笑问:“你是担心他,还是担心我?”


    说这话时,他仍气定神闲地端坐,有一搭没一搭地拈棋落子。


    从萤简直无法理解他这火烧眉毛还要低头绣花的底气,语气急切道:“他往这边来了,难道殿下想在此横生事端吗?”


    晋王望着她:“你为何如此怕他,难道他还敢因为无能的嫉妒冲你发怒不成?”


    从萤说:“我不是怕三郎发怒,我是不忍他伤心。”


    晋王闻言微怔,眼睑垂落,指间盘旋的棋子久久没有落下。


    这回晋王没让紫苏拦她,从萤推开门,与正打算挨个房间踹门的谢玄览撞了个照面。


    “阿萤!”谢玄览双目蓦然一亮。


    他见从萤无恙,松了口气归刀入鞘,连忙解释道:“我并非擅作主张要来搅局,是季掌柜说你不见了,我才——”


    话未说完,他瞥见从萤身后的房间里,还有一人的身影。


    风吹玄氅宽荡,指拈白子的晋王与腰挎银刀的谢玄览,隔着晃动的珠帘遥相对望。


    谢玄览眼中的光亮渐渐幽沉,如长夜黑云吞月,翻滚着风雨欲来的冷冽。他当然能感受到晋王无言的得意,以及从萤隐约的紧张,他看看那个,又望望这个,忽然嗤笑一声。


    他对从萤说:“其实这些事,我也可以帮你做,你该先找我的。”


    从萤小声解释了一句:“我没有找晋王殿下帮忙。”


    “那他是来搅你的局?”


    “那倒也没有,也许晋王殿下在此处另有要事。”


    从萤握住谢玄览的手:“三郎,咱们走吧。”


    谢玄览神色不虞地盯了晋王几眼,见从萤无流连之意,忙跟上她,一起走下了二楼。


    晋王站在从萤站过的窗边,望着他们离开赌坊。这短短几步路程,谢玄览以保护的名义将从萤揽在怀中,手掌护在她颈后,一丝回头的动作也不许她做。


    前世他吃杜如磐的醋时,她却没有这样好心情地哄过他。


    说不在乎是假的,晋王默然关上了窗。


    此地已没有久留的必要,他撑着玉杖缓慢下楼,路过满地狼藉的木屑和一众仍未被奉宸卫放行的赌客。


    一楼原本的赌桌旁押跪着两个人,一个是赌坊的东家,还有一个姜家仆妇周嬷嬷,二人刚经过一番拷问,签了口供画押,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他俩惊慌朝晋王拜道:“我等知道错了,求大人放过!再也不敢了!”


    晋王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含着温和的怜恤神色。只是他眼睛里没什么光彩,瞳孔幽深如宣纸上滴落的墨,细细望去,冷漠得让人心头泛凉。


    “知道错了?可惜世上的事,总是错过便难回头。”


    他衣袂飘然离去,落下一声叹息:“杀了。”


    *


    赌坊里出了岔子,这回谢玄览说什么也要跟着从萤。


    为避免刺激他,从萤将卖母抵赌债的欠条解释成自己的主意:“……虽然这样确实有些狠毒,但现任京兆尹和两位少尹都是重孝崇德之人,此事断不可能真的做到,我只是想吓一吓他们,也许能让我娘明白,何为惯子如杀子。”


    谢玄览敛目听罢,说道:“就是真的又如何,倘今日我在赌坊,也许会比晋王下手更狠。”


    从萤讪讪道:“……真的是我自己的主意。”


    谢玄览冷冷一嗤然。


    一行人径自前往姜家,从萤站在门前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整衣敛容走进去。


    赵氏正在为幼子缝新衣。


    上个月季掌柜来送布坊的月银时,顺带送了两匹新布,是她夫婿从南边贩来的新样式,说要留给阿萤和阿禾做新衣,待外出踏青赏游的时候穿。


    那新布月白的底,用银线织绣大片曲水琐纹,瞧着真是又贵气又素雅,不光赵氏觉得好,左右仆妇也都赞不绝口。


    “阿萤这一年半载就该嫁人了,夫家自会给她做新衣,至于阿禾,她不晓事,没个轻重,这样好的料子给她用,反而糟蹋。”


    赵氏抚摸着新布,自有她的一番合理打算:“还是给阿谦做件筒袖,再做件单衫,他近来总是往外跑,说是去玩伴家里读书,不能没有好衣裳,叫人看不起。”


    她当即便舍了一切杂务,开始描样、裁布、缝衣。生怕跑了样式,每缝几针,就要拎起来比量一番,针脚缝得极细密,待周遭仆妇各个都说满意,才肯继续往下绣。


    就这样缝了大半天,到晌午的时候,只做好了筒袖的一半上身。


    她正打算叫人把午饭摆来绣房,随意吃几口,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喊:


    “娘——娘啊——”


    然后便见浑身狼狈的姜从谦跑进来,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额头磕出好大一片淤紫,隐隐往外渗血,吓得赵氏跌掉了手里的剪刀:“阿谦!你这是怎么了!谁竟将你伤成这样?!”


    姜从谦扑到赵氏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姐姐……是姐姐!”


    赵氏如遭雷殛,难以置信地望向他身后走进来的从萤:“你疯了吗,竟然对你亲弟弟下此毒手!”


    从萤脸上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阿禾幼时伤得比弟弟重,倒是没见母亲这么着急,母亲不先问问他在外闯了什么祸吗?”


    “他一个半大孩子能闯什么祸!”


    赵氏搂住姜从谦,疼得心里直抽,一边叫人去请大夫,一边自己也落泪控诉从萤:“你是想打死他,将来好独占家产?你莫忘了,没有阿谦,咱们娘几个连姜家门都进不来,将来只有阿谦才能挑起姜氏的门楣!你何至于如此自私歹毒!”


    从萤闻言冷冷一笑,将以姜宅抵赌债的欠条拿给赵氏看:“整个姜家都被他充了赌资,姜家哪里还有门楣?”


    “什么赌资?”赵氏怔住,低头看向姜从谦:“你竟在外头学会赌博了?”


    姜从谦支吾道:“我是去赢钱的,我是想赢了钱给娘花……我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就输了……”


    “你啊你!”


    赵氏狠狠叹一口气,发愁地问从萤:“阿萤,眼下可如何是好?”


    从萤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母亲既说这宅子早晚是弟弟的,那他输了出去,便该折给人家。”


    赵氏面露难色:“可这是圣上赏给你祖父的宅子,值好几千两,若是抵了债,咱们住哪里?”


    从萤说:“可以回许州。”


    赵氏截然否定道:“不!我再也不要回许州了!”


    她出身许州教坊司,受够了身份低贱、受人白眼的日子。如今许州仍有许多旧人认得她,她宁可留在云京做个空架子的官家夫人,也绝不会回许州去过活。


    她急中生智道:“听说前段时间谢三公子来送聘礼,怎么又抬回去了,阿萤,谢氏的聘礼可够还这些赌债?”


    虽然从萤已不对这母子抱有任何期待,可是乍然听见这话,仍是惊讶于其无耻,一时竟气笑了:“我收下谢家八十八抬嫁妆,然后空着手嫁到谢府么?母亲,你觉得我能卖这么多钱?”


    赵氏低了声气同她商量道:“算娘求你,我只这一个儿子,你也只这一个弟弟,待他将来功成名就,会把钱还给你的,若是没了他,将来谁来供养我呢?”


    从萤漠然望着她说:“自然是赌坊青楼里的恩客来供养——这里还有一张欠条,母亲,仔细看看。”


    “怎会还有一张?”


    赵氏不解,待将那欠条一字一字看明白,忽然瞳孔紧缩,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颤。


    “这是……这不可能……这不是阿谦写的……”


    她含辛茹苦、一心养育的儿子,怎会写下这种东西,怎会将亲娘也抵卖出去?


    她急切地抓过姜从谦:“阿谦,这不是你写的是不是,是不是有人逼你?你快说话啊!”


    姜从谦却只一味地哭,当着从萤的面,他不敢撒谎,怕那个可怕的姊夫仍会来打他,因此只嗫嚅着辩解道:“我会赢的,掷观音说我这局肯定赢,娘……我真的会赢的……”


    赵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忽然,她突然大笑了一声,那表情却比哭更难看,猛得扬手给了姜从谦一耳光:“你个畜生——!”


    然后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翻气厥了过去。


    第65章 悔矣


    赵汀雁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从桂花树下初识姜状元,他常来教坊司听她唱曲儿,旁人便不敢再欺凌她。


    后来听说他任期满要调任,赵汀雁听司乐的话,往酒里加了些药,醉后给他看自己身上的鞭伤,含泪求他怜惜,二人终是失了分寸,一晌贪欢。


    酒醒后,赵汀雁敛衣垂目跪在他身侧:“妾不敢求名分,但求大人为妾销籍,妾愿跟在大人身边做个侍婢。”


    “不。”姜状元温柔将她搀起:“我会娶你为妻。”


    这是她生命里,第一个救赎她的男人。


    当然,这门婚事于士风有损,姜状元遭到了刺史弹劾,原本要升任回京,也改成了继续左迁外任。他的父亲姜御史在京震怒,写信来责问,不肯承认赵汀雁的身份。赵汀雁黯然神伤,姜状元抚着她已显怀的


    小腹说:“无妨,待你诞下麟儿,看在孙子的面上,父亲会原谅我们的。”


    麟儿……得是能传家立门的儿子。


    赵汀雁日夜在神佛前点香乞求,花钱寻访生儿子的偏方,可惜孩子一坠地,竟是个姑娘。虽然姜状元没有表露失落和责难,但赵汀雁躺在血汗里,依然委屈地想哭。


    难道她永远不配堂堂正正做姜家的少夫人吗?


    这姑娘为何要来投她的胎,她不想要一个需她爱护和庇佑的孩子,她需要一个能给予她少夫人身份的凭恃。


    从萤,从萤……萤有什么好,同汀上寒雁一样,微渺又可怜。


    生儿子这件事成了赵汀雁的心病,她到处寻医看诊,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从萤啊,就像雨后拔节的竹笋,在她未关注的地方,静悄悄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学会读书识字、看人脸色。


    时隔七年,赵汀雁终于又怀孕了。


    从萤小心翼翼来探望她,她希望博得母亲的爱意,满怀真诚地说道:“倘若是个弟弟,很好,能实现母亲的愿望;倘若是个妹妹,也很好,我会喜欢她。”


    赵汀雁听了这话,心头却咯噔一声,落下一种不好的预感。


    后来孩子出生,果然又是女儿。


    赵汀雁十分痛苦,她深知岁月不待人,她能进入姜家做少夫人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这种无力和惊慌转成了对两个女儿的隐约厌恨,她几乎冷眼看着她们忍饥挨饿,看从萤在别的姑娘未能自理的年纪,已经学会如何照顾幼弱的妹妹。


    等她长大就明白了……


    赵汀雁心里悲哀地想,女子唯有嫁得好男人、或是生个好儿子,才能安身立足,才会有出头之日。


    后来姜状元病死任上,赵汀雁以为她将从此无枝可依、只能再回教坊司谋生时,她和姜状元的遗腹子出生了——儿子,这回终于是儿子!


    姜老御史怜恤她们孤儿寡母,派人接她们到云京姜府,凭着阿谦,凭着这尊贵的麟儿,她终于成为姜家的少夫人。


    这是她生命里,第二个救赎她的男性。


    前半生从夫,后半生从子,赵汀雁认为这就是她生活的一切。


    虽然她已不再厌恶两个女儿,可已经习惯了忽视她们,何况从萤待她越来越冷漠,这让赵汀雁微有些恼羞成怒,她当然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错,反而认为是女儿不孝、靠不住,愈发疼爱怀里如珠如玉的儿子。


    可是她的儿子,她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竟然要典卖自己的亲娘!


    心里像是割开一个豁口,冷风嗖嗖灌进去,吹得她骨髓泛凉、齿关打颤。赵氏蓦然惊醒,发觉自己口干舌燥躺在榻上,无人顾她,只能听见外屋姜从谦的哭声,还有仆妇们忙着打点东西的喧闹。


    “夫人,快别躺着了,”仆妇见她醒了,抹泪道,“赌坊的人来收宅子了!”


    赵氏堪堪撑起来:“阿萤呢,她在哪里,怎么不出来管管……”


    仆妇说:“四娘子封存了她自己的东西,拉出府去另赁宅院,早就走了!”


    赵氏这才觉出惊慌:“她如何能撂开不管?”


    姜老御史死后,姜家遭了多少为难,都是阿萤出面化解,这回她怎就不管了呢?


    正怔忪间,赌坊的人闯进了,掷观音为首,带着几个像是打手一样魁梧的壮汉。掷观音将欠条在赵氏面前抖了抖,蔑笑道:“姜夫人,快快起来交了房契,另寻一处容身地吧!”


    赵氏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这是明抢!我儿年纪小不晓事,家中房契岂能他作主?”


    掷观音笑道:“可房契上,偏偏就是姜从谦的名字,对不对?”


    赵氏哑了声,悔不该将房契写了小儿的名字。她仍不肯退,嚷着要报官,掷观音冷冷道:“姜夫人想报哪位官,可大得过这位?”


    掷观音掏出一枚令牌在赵氏面前晃过,那是黄金雕刻的亲王令牌,中间刻着一个“晋”字。她压低声音对赵氏说:“夫人莫忘了,令郎还写了一张卖母的欠条呢,夫人若再不走,我可要将夫人一起带走,烟花楼和柳翠院,夫人喜欢哪里呢?”


    惊恐最终压过了愤怒。赵氏泪眼婆娑地吞声道:“走……我走。”


    ……


    仆从不遣自散,宅门“哐当”在赵氏面前闭合。


    她孤家寡人,只来得及打点零星细软,身后还跟着一个拖油瓶,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好就近寻了处客栈落脚。


    客栈里灰蒙蒙的,放眼无一处舒心的地方。


    “娘,我饿了……”


    身后小儿哭够了,又问她要吃食,糖酥糕、燕窝粥,赵氏听着腻烦,拔声让他闭嘴。


    忽然有人敲门。


    来者一男一女,女郎端着酒壶与酒盅,男子生得病弱秀逸,撑着玉拐缓缓走进来。


    赵氏认得晋王,当初在雁西楼,险些受了他的责打。权贵宗室不敢得罪,赵氏心有余悸地跪下来请安。


    晋王寻了处圈椅坐定,望着赵氏的神态十分温和:“听说姜夫人要离开云京,孤略备薄酒,特来相送,紫苏——”


    紫苏斟满一酒盅,呈到赵氏跟前,面无表情道:“夫人请用。”


    酒液呈现诡异的暗红色,散发出腥涩的苦味儿,赵氏警惕地望着紫苏,泛白的嘴唇微微颤抖:“这是毒酒……”


    晋王说:“纯度极高的鹤顶红,疼不过半炷香,便能为夫人了却恩怨烦忧。”


    “不,不!”赵氏恐惧甚极,仓皇跪在晋王面前:“民妇已经让出宅院,殿下还要民妇做什么,民妇都会去做,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啊!”


    晋王起身亲自去扶她:“论辈分,你不该跪我。夫人,凭你现在的处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真正能为你撑腰的人早已在地下,你苟延活着,只会牵累心软的人,孤不希望她再受你的拖累,所以这个恶人,孤来当。”


    赵氏怔忪着,并未十分明白晋王的意思。


    晋王自紫苏手里接过酒杯,递到赵氏面前:“孤敬夫人,愿夫人此去再无苦恼。”


    赵氏惊慌躲避,被紫苏押住,晋王再次将酒杯递到她面前:“孤不愿对夫人不敬,但夫人若执意不识敬,孤也可以亲自动手。”


    客栈的房门突然被从外一脚踹开,谢玄览跨步夺过酒杯摔在地上,暗红色的酒液沿着地面的木板缝隙蔓延开。


    “你疯了吗!”谢玄览挡在赵氏与晋王之间:“姜家的家事与你何干?”


    晋王瞥一眼紫苏,紫苏心虚,连忙退到一旁。连她也觉得晋王今日所为实在疯得出格,无论是在赌坊杀人,还是要来毒死赵氏,都不是他一个无干亲王该做的,所以紫苏来之前,悄悄给谢三公子递了个信。


    晋王对谢玄览说:“与我无关,我也偏要管一管。”


    谢玄览说:“只怕你是自作多情,阿萤让我带句话,母亲与父亲不同,生育之恩永不能背弃。无论她娘做过什么,她可以为了自保而躲避远离,但绝不会报以仇雠、伤其性命。阿萤的意思是,她的家事,晋王不该管。”


    晋王闻言低低叹息:“她太心慈手软,你呢,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谢玄览轻笑一声:“我当然不想阿萤再守孝,平白耽误了成婚的好日子。”


    晋王说:“我看你才是疯了。正因为阿萤下不了手、不能下手,才需要有人替她除此后患,孤没有将此重任推给你,你该庆幸才是。”


    “哦,晋王殿下可真是好心。”


    谢玄览不为所动:“但是比起自作主张,我更希望尊重阿萤的意思。”


    晋王闻言嗤然:“无知小儿。”


    有谢玄览在场,晋王杀不了赵氏,同样,只要晋王不承诺放过她,谢玄览也不敢掉以轻心。二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是谢玄览先退一步。


    他说:“谢氏陈郡老家有一座林泉庵,收容出家的尼姑,寺规森严,不与外人相见。”


    晋王垂目思索半晌,点点头


    道:“如此也可,也算是了却红尘牵挂。姜从谦呢?”


    “和尚庙,内侍监,都是自力更生、规矩森严的地方,叫他自己选。”


    晋王说:“不许他再踏入云京。”


    赵氏听见自己去处已定,虽然勉强留住一条性命,此后却要长伴青灯,一生清苦,不由得面色灰败,恋恋不舍地落下眼泪。


    她哽咽道:“阿萤为何不来见我,我是她的母亲啊!”


    “岳母大人,阿萤也有一句话要带给你。”谢玄览礼数周全地将她请起身:“她说,愿效庄公敬武姜,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虽然过往十七年,母女之间相见日少、寡言寡欢,可是真正要割断血脉时,赵氏忽觉出一阵痛心彻肺的疼与悔。


    “阿萤啊阿萤……我是你的娘啊,你竟不要娘了吗……”


    眼泪滴落在暗红色的酒渍中,如目下泣血。


    她哽咽说:“将来她娘家无凭恃,嫁入谢家后,也唯有靠夫靠子,难道她就甘愿生女儿吗?她为何不能理解我,我只是为了自保,为了立身而已!将来……她也会步我的后尘,明白我的苦楚的!”


    此话令屋内外的人齐齐一愣,谢玄览厉声喝她:“闭嘴!”


    晋王蹙了蹙眉,循着谢玄览的目光抬头望,见侧窗外边隐约现出一个窈窕轮廓。


    阿萤……原来她一直在窗外。


    晋王怕她进来,又盼着她进来,一时间,屋内几人的目光都凝望着那道倩影。许久,窗外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道身影施施然转身,渐渐淡出了窗纸,离开了。


    是恩也好,是怨也罢,这一世母女的缘分到此而止,从此果如她所言,不及黄泉,永不相见——


    作者有话说:十分抱歉关于母女关系占据了这么长的篇幅,但是我依然选择不删改,因为母女关系对从萤性格的塑造、之后的选择都有十分重要的影响。现实我认识的诸多朋友中,不乏因父母偏心而缺少关爱的女孩子,她们的确表现出比家庭美满的孩子更高的容忍度和谦让,换句话说,潜意识里有不配得感。如果不刻意纠正,她们很多行为的出发点都不是为自己,也因此给自己造成了很多困扰(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经验,并不代表全部),从萤性格里也有这样的一面,她并非无懈可击、处处恰如其分,前世悲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但是既然有读者对这部分内容表达了不满,我也表示尊重和理解,至少从情绪上来说没有给读者带来正反馈,也许是我作为作者的失礼。如有读者朋友后悔订阅本部分内容,请在本章评论区内留言说明,我会返还一部分订阅点,聊作补偿。时间限制24小时,因为之后我不会时时查看章节评论区,给大家造成的困扰,真的十分抱歉。


    还有一件事就是,明天我要出差,端午节后返回,更新频率会降低(并非不更),向追更的朋友也说声抱歉。[好运莲莲][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第66章 宅子


    从萤虽然拿到了姜家府宅的房契,但并不打算继续住在这里。


    有新调任入京的官员看中了这处宅子,经季裁冰从中磨价撮合,最终以近三千两的价格卖了出去,第二天一早,季裁冰就带人来帮从萤打点行礼。


    从萤的东西并不多,她昨晚就自己收拾好,见季裁冰登门,招她到小亭子里喝茶。


    “陈茶普洱,年岁比这座宅子还老,祖父说这茶要留给诗书人家传代,如今姜家都散了,茶留着也没意思,不如喝了吧。”从萤说。


    季裁冰心里为她叹息,问她今后的打算。


    从萤说:“在云京另赁一处宅院,等着嫁人。”


    季裁冰道:“瞧你好似不太高兴,怎么,谢三公子欺负你了?”


    从萤轻轻摇头。她神色淡淡,的确瞧不出痛快,却也不似难过,她说:“与三郎无关,我只是在想我娘临走前说的话——她说我不宽待自家人,以至处境如孤女,将来嫁入谢氏,为了自保,将来也会做与她一样的选择,拼命要养个儿子傍身。”


    季裁冰闻言怒道:“简直放屁!此实乃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阿萤,你并非如此势利的人,何必生此无谓担忧。”


    从萤笑了笑:“是啊,往好了想,也许会成为谢夫人那般。”


    季裁冰敏锐地觉察到她语气并非很期待,问道:“谢夫人是很好,可你听上去并不高兴,难道你还惦记着想到贵主身边做女官?”


    从萤垂下了眼睛,慢慢转着手中的茶盏。


    季裁冰说:“既如此抛不开,为何不试试?听说太仪女学广收门生,但凭才学,不问身份,无论是女尼女冠、走卒商女,甚至赎了身的奴婢,都不是问题。”


    从萤正要说什么,抬头见谢玄览沿着抄手游廊往这边走,连忙对季裁冰道:“不说这个了。”


    谢玄览估摸着她今日要收拾旧物,下了朝会便急忙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从萤已将家仆都遣散干净,一路大落落走来,连个通报的司阍丫鬟也不剩。


    谢玄览要带从萤出去,季裁冰颇为不满:“昨日她就同你在一处,今天怎么又要跟你走?你俩尚未成婚,岂有这样时时霸占的道理?”


    从萤也抿唇笑了笑:“我答应了裁冰,今日陪她去看新布样。”


    谢玄览嫌季裁冰碍事,面上仍和颜悦色道:“听说季掌柜之前被独眼龙扣了几车货,昨日我与刑部狄侍郎说了一声,季掌柜今天就能去取回来。”


    季裁冰闻言蓦然一惊:“真……真的可以还给我吗?”


    谢玄览似笑非笑:“若是迟了时辰,就不一定会被谁昧走了。”


    明知他是调虎离山,偏偏季裁冰难以拒绝,她脚下踟躇不定,从萤体贴道:“把失物领回来要紧,你随时想看布样,我随时都能陪你去。”


    于是季裁冰急匆匆走了,谢玄览得意地牵起从萤:“想跟我争,她道行也太浅,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神神秘秘,不肯说要作甚,看方向像是奔着谢府去,马车路过却不停,绕到了丛山学堂后面,停在一座宅子面前。


    宅门虽不轩阔,足够马车出入,入内却别有洞天,竟是将两座相接的宅子合并,改成了三进庭院,有谢氏的仆从进进出出,往里搬运各种奇花异草。


    从萤心中大概有了猜测:“这是……给我住吗?”


    “跟我来。”


    谢玄览牵着她跨过第一进院门,迎面一座形似敞轩的二层八角小楼,两层皆已打上簇新的黄梨木书架。二层惠风和畅,推窗能听见南边丛山学堂隐隐的诵读声,望见前□□草木葱郁。


    “以后你可以在这儿品茶读书待客,”谢玄览又走到北窗边,“过来看。”


    北面第二进庭院里辟出宽阔的空地,栽了许多箭靶。


    他说:“这是给小妹准备的,我教她箭术的时候,你可以在楼上看,当然,最好也上手学一学。”


    又带从萤下了楼,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两侧的偏房:“外头是护卫,里面是侍女,你和小妹住正房,另外两间暂空置,留待客用。如何,可还看得过去?”


    这座宅子不说豪奢堂皇,却也处处精巧,难得与她在旧姜府云水苑的习惯相似,显然是费了心的。


    从萤抬手抚摸正房门前一棵新栽的桂树苗,嘴角牵了牵:“何必如此铺张,不是说一年半载之内就要成婚吗,到时候这座宅子空置,岂不浪费。”


    谢玄览说:“那不一样,万一我哪天欺负你,你要负气回娘家,总得有个不许我进门的地方。”


    他话说得嚣张,笑吟吟的眼神里却是关切。


    当时赵氏说的话,不止从萤听见了,谢玄览也并未当成耳旁风。他对从萤的了解日益加深,隐约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想用自己的方式为她纾烦解忧。


    从萤当然能领会他的好意,因为这过于谨慎的厚待,心头微微酸软。


    她向前一步靠在他怀里,额


    头抵在他颈边。


    “三郎,我们把婚期定下,好不好?”


    谢玄览扶在她肩上的手微顿,继而将她拥得更紧,微风花香里,一双璧人的影子亲密相偎,风吹不动。


    他说:“我明天就请母亲算日子,这地方离丛山学堂也近,以后你在丛山学堂交游授课,此处也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


    赵氏被送出云京前往陈郡林泉庵那天,晋王收到了从萤送来的一封信。


    她用词虽然委婉客气,表意却直截了当,是不愿晋王再派人半路截杀赵氏。她在信里写道:“慈亲伤我,唯可远之,不可害之。臣女不愿与殿下结杀亲血仇,亦不愿殿下受此琐事萦怀,唯愿殿下静心养体,康健千秋。”


    言外之意,是嫌他多管闲事了。


    晋王默不作声收了信,仰在太师椅间,指节按在眉心处。


    紫苏知道他这副德行是心情十分不好,屏息贴着墙边,生怕招了他的眼,正要伺机溜出去时,那位却好似后脑勺上开了眼,叫住她。


    “我叫你去买的宅子,买下来了吗?”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紫苏讪讪道:“回殿下,这真是太不巧了,我找到房主的时候,那宅子上午刚卖出去。”


    晋王声音淡漠:“加价买回来。”


    紫苏:“买房子的人是……是……谢三公子。”


    晋王的神情似微有愕然,继而露出一丝苦笑,目光望着梁上垂幔,许久没有说话。


    紫苏连忙解释道:“这回真不是我给三公子透的信,请殿下明察啊!”


    晋王当然知道不是她,因这宅子他前世也买过,只是没想到这一世谢玄览下手这么早。


    他想了想,对紫苏说:“从今天起,你不必再待在晋王府了。”


    紫苏倏然一惊:“殿下!”


    晋王虽然心思难以捉摸,但从不折磨侍从,寻常只当她是空气,一个月里竟有半个月闲着,还给发四倍的月银。若是被赶出晋王府,她哪里再寻这样的好差事?


    紫苏心痛难已,泫然欲泣发誓道:“我再也不给三公子通风报信了……”


    晋王说:“你有功夫傍身,家世也清白,到阿萤身边去,就说因为赵氏的事被赶出了王府,她心软,一定会收留你的。”


    紫苏愣住:“啊?”


    “在她身边,保护她,盯着她……此后她遇到任何大事,作出任何选择,都要报与我知晓。”


    晋王顿了顿,说:“月钱再翻两倍。”


    紫苏:“啊!”


    也许是赵氏这件事对从萤的气运改变很大,遣走紫苏后,晋王又大病了一场。


    身体倦烧,意识谵妄,分不清白天黑夜、梦里现实。只隐约听见身边有人哭,好似十分关切他,他想起前世的一些事,撑持着回握了一下那人的手,低低道:“别怕,阿萤……不会走……”


    宣德长公主止住了啜泣,附耳听他梦呓般的气息,许久抬起头茫然问道:“阿莹是谁?”


    问遍了底下人,府中没有叫阿莹的姑娘,张医正更不知道,宣德长公主要找紫苏来问,新晋升上来的随侍吞吞吐吐道:“紫苏娘子不知做错了什么事,被殿下赶出府了。”


    宣德长公主说:“把她找回来,本宫有事要问她!”


    紫苏已如愿在从萤身边落脚。


    从萤感激她及时将晋王要去鸩杀赵氏的消息相告,得知她因此被撵出了王府,更是心生愧疚,当然愿意收留她,待之以上宾。紫苏不好意思只拿钱不干活,帮着从萤把她的藏书都收进二楼书阁里,二人相处十分愉快,当天夜里,紫苏才想起自己还有东西落在王府,第二天一早折身回去拿。


    结果撞见众人正往王府里抬一口巨大的阴沉木棺材。


    这种规格的棺材只有直系宗亲能用,紫苏心里狠狠一沉,相识的旧僚见了她,对她解释道:“殿下这回病得太狠了,只是先备着,以防不测,唉你快去看看吧,长公主殿下正到处找你呢。”


    紫苏心情忐忑地前去见长公主时,发现她正坐在窗边缝制一件寿衣。


    与上回晋王去世时的撕心裂肺不同,长公主的神态尚算平静,只是疲倦里透着些许悲伤。


    她见了紫苏,叹息道:“本宫知道,这些日子是老天怜我母子,饶给我们的。本宫不敢贪得,只是吾儿他好似有什么遗憾放不下,做母亲的不忍见他如此……紫苏,他心心念念着阿莹,你可知道是谁?”


    紫苏闻言,心里紧紧揪成一团,有个名字徘徊在嘴边,颤颤着不敢说出口。


    第67章 病情


    回到从萤的宅子后,紫苏一直心情低沉。


    她在宣德长公主身边时,一直得长公主的厚待,不仅时时有赏、四季鲜食美衣不断,且有机会跟随翰林学官讲书修学。长公主待身边女官们如亲族晚辈,她待长公主也有深厚情意,以及无法说出口的歉疚。


    但今日长公主询问她“阿莹”的存在时,紫苏未敢看她的眼睛,嗫嚅着说不知。


    她怕长公主想不开,要学那些缺德的人家,给行将就木的晋王殿下配冥婚。


    欺骗了本就深受哀子之痛折磨的长公主,紫苏心中更添愧疚。从萤来给她窗前添几盆牡丹,看见了她从晋王府带回的衣物,望着她郁郁的神情问道:“你刚从晋王府回来,晋王殿下近来可还康健?”


    紫苏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王府正在置备棺殓之具,殿下他……恐大限将至了。”


    “哐当”一声,从萤失手碰翻了一个瓷盏。


    她望着紫苏,嘴唇轻颤想说点什么,话未出口,眼眶却渐渐先红了。


    半晌,她轻轻说:“我可以……去看他一眼吗?”


    紫苏摇头:“别去,别让长公主注意到你,何况三公子那边,你又该怎么交代?”


    从萤心里存了事,一整夜都没睡着,第二天一早她起床梳洗,听见仆妇在外通传,才想起今日是纳彩的喜日。


    她连忙披了件藕粉色的织花褙子,匆匆抿一抿口脂,迎出去相见。


    谢夫人身后是乌泱泱八十八抬捆红箱箧,光礼单就有一拃厚,将整座庭院映得红彤彤、喜洋洋。她正小声训斥谢玄览,说他偏要偷偷跟过来太没规矩,谢玄览抬眼望见从萤,眉眼深长地笑了。


    他得意道:“我不亲眼盯着,万一你给我聘个丑妇回去怎么办?我瞧这位娘子长得颇美,你得给我聘这个。”


    饶是谢夫人好脾气,闻言也忍不住笑骂道:“登徒子,快滚。”


    谢玄览一手揣走礼单,一手拉起从萤,头也不回对谢夫人道:“我滚了,安置这些箱箧财物,就有劳母亲了!”


    从萤只来得及向谢夫人见个礼,话都没说几句便被谢玄览带走。其实他也没有正经事,只是愿意缠在她左右,这回住得近了,连上值下值路过都要进门遛一圈,对这方小院已经比自家还熟。


    仍然是那句熟悉的开场白:“时间过得可真慢,何时才能捱到成婚的日子?”


    然后说:“这池子里的鱼养得不错,等你嫁过去,把这鱼也捞过去养着。”


    从萤今日话很少,望着谢玄览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知为何想到了晋王,想起他缠绵病榻时日无久的消息,心里泛起窒息般的疼。


    见她脸色憔悴,神情怔怔,谢玄览收起脸上的笑,正色道:“这是怎么了,大喜的日子,谁惹你了?”


    纳彩的确是大喜的日子。从萤不知该怎么开口,摇头却更显沮丧,忽然谢玄览捧起她的脸,目光一寸一寸在她脸上扫过,语气笃定道:“你是昨夜没睡,还是哭过了?”


    从萤斟酌着说道:“我的一位朋友,恐怕快要病殁了。”


    谢玄览眼皮轻轻一跳,他知道她说的是谁。


    这段日子,他们有意避开了这个人的存在,他知道从萤不会无端提起,她最是心软不过。


    可是她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从萤欲开口,谢玄览却先一步道:“明日我有公务要出城,大概一旬才回。”


    从萤愕然,与他深静的目光对视,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不愿这二人再相见,又不忍她余生抱憾,所以选择睁一只一眼闭一只眼,情作不知。


    从萤缓缓垂下眼:“多谢。”


    谢玄览深深叹息一声:“这段时间……你好自为之吧。”


    *


    紫苏虽然离了晋王府,但吩咐人还是一等一的管用。在她的帮助下,从萤扮作太医署的年轻医士,随几位会诊的太医进了晋王府观樨苑。


    观樨苑里药味儿更浓了,入门便觉呛人。


    以张医正为首的太医们正在争论是否该下一剂猛药,从萤接过刚熬好的药汤,脚步轻轻地走进了晋王的卧房。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晋王的卧居,抬眼先看见了南墙窗边挂着一幅字:落樨化萤照满堂。


    从萤不由得愣住。


    秋寒明月吝清光,落樨化萤照满堂……这是她幼时应三郎之邀,和谢相上句所作,晋王又怎会知晓?


    晋王对谢氏了解之深,似乎到了一种诡异的程度。


    从萤压根没往自己身上想,毕竟幼时她连晋王这号人物都没有听说过。她正一边观摩晋王的字迹、一边揣摩晋王的心思时,听见围屏后紫金帐内传来轻忽而急促的低咳声。


    晋王殿下醒了!


    从萤忙端着钧瓷药碗绕到榻边,将紫金软帐向上挂起,晨光照了进来,落在晋王脸上,他幽深如墨的眼睛里浮起浅金色的暖光,静静望着从萤。


    他恍惚了好一阵,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前世亦或今生。


    直到从萤低声唤他:“殿下觉得如何,可否能起身用药?”


    晋王扶着她的手臂缓缓起身,靠在瓷枕上。因久病躺卧,他只穿了松江棉的素白中衣,浸透了冷郁的药气,秀逸的脸上呈现出病态的白,被松散垂落的鸦羽色长发半遮着,唯有一双情愫沉沉的眼睛,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


    从萤将端了半天的药碗搁下,叹息道:“殿下是在生我的气?”


    晋王哑声开口:“我只怕你不理睬我,哪里敢生你的气……多谢你来探望我。”


    从萤说:“无论如何,我盼着殿下身体康健。”


    “所以,是真生气了?”


    从萤轻轻摇头:“怎敢。”


    晋王道:“你生气也罢,我如今无力还手,可任你打骂出气,打完骂完,这茬就翻过去,如何?”


    从萤只当他是揶揄,重又将药碗端起:“打骂不敢,请殿下先将这药喝了吧。”


    晋王自她手里接过,一饮而尽,呛浓的药汁沿着喉咙滑下,马上泛起滚浪般的苦涩。他沉默了好久没说话,直到舌头从那苦劲儿中缓过来,才掩唇咳了数声,埋怨道:“怎么这么苦……”


    从萤说:“是张医正新改的药方。”


    晋王单手掩面,暗自缓解,另一只手伸到从萤面前。


    从萤不解,晋王有气无力道:“桂花糖。”


    这下从萤是真的惊了,她犹疑着从荷包里取出两枚桂花糖,递到晋王掌心中。


    这桂花糖是她昨日新做的,只给三郎分走了几枚,晋王怎会知晓她随身带着?她目带询问地望着晋王,晋王却没有为她解惑,只细细品着这与前世殊无二致、暌违已久的清甜滋味。


    忽然开口问她:“你到晋王府来,谢三他知道吗?”


    从萤点点头,垂了眼:“他这几日不在城中。”


    晋王眉尾轻轻扬起:“这话的意思是,你这几日都能来看我?”


    从萤低低道:“殿下,昨日谢夫人已登门纳彩。”


    晋王便沉默了许久,然后同她道了一声“恭喜”。


    凉风吹进帷中,金铃叮当作响,从萤自榻边圆凳上起身,忽然被冰凉的指节攥住手腕,晋王说:“你的喜酒我未必赶得上,今日天色尚早,多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


    从萤身形微顿,她说:“我只是想去把窗掩上。”


    晋王松开了她,目光却一直随行,他的眼神总令从萤想起谢玄览,虽然这二人长相气质殊异,但是望着她时,眼神里有越来越相似的光彩,而相较于谢玄览的意气风发,晋王的目光似乎更令她感到伤怀。


    她走到床边,看到了细长花几上的两瓶花枝,一支是木樨,一支是墨梅,被他珍而重之地处理过,罩在琉璃器皿中。


    从萤若无其事地回到晋王身边,问起他从前提过的那位“未婚妻”。


    “倚云师姐说,从未有谁葬在玄都观的后山。殿下屡屡去玄都观祭奠故去的心上人,难道是骗我的吗?”


    晋王说:“我没有骗你,只是时间过去了太久,所以玄都观的人大都不知情而已。但是这件事绛霞冠主比较清楚,你可以去向她求证。”


    从萤心中的猜测没有落到实处,又觉得惶惑了。


    见她蹙眉,晋王笑了笑:“为何突然提起她,莫非是觉得我对你用心不诚?”


    从萤说:“殿下待我的心意,我受之有愧,但殿下待故人的情意,也不似作假。”


    “是我对不住她。”


    说这话时,他目光深深望着从萤,似有怅然和追忆:“我欠她的太多,此生此世不足偿,若有机会偿还她,令她过得美满一些,我愿付出任何代价……阿萤,你呢,如今这处境,你觉得圆满吗?”


    从萤怔然,不懂晋王为何问到她身上。


    脑海中有个不甚清晰的猜测,隐隐约约,似懂非懂。她犹疑着点点头。


    晋王却轻声叹息道:“你仍有心事对不对……阿萤,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从萤说:“我想要殿下的病情快些好转,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晋王:“阿萤,你要学着为你自己求。”


    为自己求,向他许愿吗?从萤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她说:“我理解殿下对故人的遗憾,但我不是她,不值得殿下如此移情,为我倾覆这样重的心力。”


    话音落,外头诸位太医似乎商量出了结果,张医正在屏风外询问是否可以进来看诊。从萤连忙起身,同晋王说:“多思伤身,殿下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探望。”


    然后躬身敛迹,低着头退出了晋王的卧房。


    她由晋王的侍从领着,从侧门离开了王府,然而走出观樨苑的时候,正遇上宣德长公主来观樨苑探视晋王。


    她没看到长公主,但是长公主却看见了她。


    长公主问身侧女官:“太医署怎么派了个年轻的女医官来?”


    女官仔细端详从萤清瘦纤秾的背影,和她走路时从容端谨的姿态,恍然道:“殿下真是好眼力,好像的确是位姑娘,可是太医署递交的名录里,似乎没有女医官。请问殿下,可要派人查她一查?”


    宣德长公主点点头:“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从萤一连三五日都来晋王府探病,给他带了时令正盛的一束缫丝花。


    她用剪刀小心剪去花枝上的青刺,插进珐琅瓷瓶里,递给晋王闻一闻新鲜的花香。


    “免得殿下久为药物浸染,丧了心志。”从萤说:“此时正是煮茧缫丝的时节,今年南边州郡新流行一种明暗双绣的纹样,风格与殿下正相衬,殿下快些好起来,能赶上穿这一季的新料子。”


    晋王仔细听着她说话,脸上不自觉带着笑,瞧着有几分奕奕的精神。


    他说:“你用这新料子为我缝一条衣带,我病好了就要穿。”


    从萤不太好应承这件事,推脱说女工不好,怕绣了惹人嗤笑。


    晋王却说:“就算你把蟒绣成虫子爬我也认了,何况我知道你绣工不错,谢夫人那件万针瑞松的氅衣,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从萤心中暗叹,他为何什么都知道?


    晋王仗着自己病重,话里话外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意思,向从萤提这些无伤大雅的请求。这回他直接让人将新布料取来,让从萤就在屋里绣,为解她难处,还特意传召了府中的绣娘来指点她。


    衣带并不难做,何况晋王因病清减,比壮硕男子更少几寸。


    从萤在一旁绣衣带,晋王坐在窗边盯着她瞧,有一搭没一搭


    地与她说话。


    张医正为他请完脉后,躬身安静退出,并不多瞧多问,刚离了观樨苑,却被宣德长公主请到了她院中。


    张医正如实答道:“晋王殿下这两日心情极佳,不似前期灰败之兆,病情大有好转,日后若能如此修养,精细养护,未尝不可享常人寿数。”


    宣德长公主闻言,眼眶泛酸,一连说了数个好字,予这几位会诊的太医以重赏。


    张医正谢了赏便离开。


    宣德长公主望着观樨苑的方向喃喃道:“阿萤……原来是这个萤,怎么偏偏是她?”


    然而没一会儿便想通了:只要能救吾儿的命,莫说是姜老御史的孙女,便是姜老御史本尊,也得乖乖入晋王府侍奉。


    她明天就向皇兄请旨去。


    第68章 晒书


    宣德长公主一早就入宫请见凤启帝。


    她与凤启帝并非一母所生,关系却不错,三十年前各家皇子夺嫡激烈,凤启帝因无权无势受尽冷落与白眼,他这个妹妹却一视同仁,整日围在他身边喊他六哥,不图他什么,偶尔得了赏赐,还愿意悄悄分一些接济他。


    因着往日这点情分,凤启帝待她十分宽纵,登基后加封她为长公主,并为她腹中的孩子赐姓萧,后又加封为新朝的首位亲王。


    仗着帝王宠爱,长公主行事少顾忌,想要便取。她昨日知晓晋王心悦姜从萤,今日一早便入宫请凤启帝赐婚。


    凤启帝问身边的大太监薛环锦:“这姜四娘子是何许人也,朕这外甥多少年不问红尘,竟也为她动心?”


    薛环锦细细的嗓音说道:“此乃已故姜老御史的孙女,年初春闱舞弊案,曾为她堂兄姜从敬上殿陈情,陛下当时见过的。”


    经他提醒,凤启帝便想起来了:“原来是她。姿仪倒是出众,可惜姓姜。”


    薛环锦知道凤启帝不喜姜老御史,顺着他的口风说道:“陛下说得是,何况这姜四娘已攀上了谢氏,既有婚约在身,怎配再许晋王殿下呢?”


    “谢相的儿媳,谢玄览的未婚妻……”


    凤启帝按了按额角,对长公主道:“宣德,你可真会挑好人家。”


    宣德长公主说:“单论人品家世,臣妹也瞧不上她,偏偏她侍疾有功,将吾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为了吾儿的性命,她必须嫁到晋王府,谢家要娶妇,叫他们另寻便是,岂有臣与君争的道理?”


    她脾气蛮横,无所顾忌,凤启帝却不能同她一般任性。


    他挥挥手道:“今日西鞑使节入京,朕还要在太武殿接见他们。晋王的终身大事不可轻忽,朕要仔细斟酌,你先回去吧。”


    长公主只好行礼告退,薛环锦礼送她出垂拱殿,目送她乘抬辇离宫而去。


    薛环锦在垂拱殿外御路边等了一会儿,一个身着雀青色大袖衫的小太监快步趋前,恭敬道:“干爹,您唤儿子有何吩咐?”


    薛环锦吩咐他说:“你去趟大仪宫,给贵主递个消息,就说晋王想娶谢三的未婚妻为妃,今天宣德长公主已请旨来了,陛下尚未答复。”


    小太监领命离去。


    吩咐罢这一个,薛环锦并未着急回去,而是溜溜达达到垂拱殿耳房,见四下无人,装作无意走到一值守侍卫身边,并未看他,低声说道:“去告诉你家主子,晋王欲纳谢三未婚妻。”


    云京城虽大,但传起消息来又显得太小。长公主上午入宫请旨,刚过晌,这一消息便在有心人中传开。


    最先得知此事的是晋王。他的耳目遍及各关窍,长公主尚未出府时,垂拱殿外的守卫便借着换值的机会将此消息传递给他。


    彼时晋王正与从萤在花荫下对弈,赌注是喝下张医正新熬的汤药。晋王右手执子,左手捏着那张写有“长公主请赐婚姜四娘为晋王妃”的字条,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微妙,欲言又止的目光落在从萤脸上。


    从萤仍专注于棋枰:“殿下,再不落子,可算认输了。”


    晋王说:“难得这样清闲的好时候,陪我慢慢下,多待一会儿,不好么?”


    从萤铁面无私:“棋可以慢着,药性不可待凉,请殿下先用药。”


    晋王收了纸条,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向后仰在椅背上,蹙眉阖目,硬生生忍下这绞尽黄莲汁的苦意。一枚解了油纸的桂花糖递到他面前,他没有起身接,只是微抬下颌,从她手心里衔走,见她目光闪烁着垂下眼帘,心情颇佳地屈指轻轻敲在椅边。


    他说:“张医正的意思,这药得天天喝,那这桂花糖,也得天天有才可。”


    从萤说:“我可以将制糖的方子教给殿下身边人。”


    “那并非你亲手所做。”


    “那我做好后定期送来晋王府。”


    “经了旁人手,也不行。”


    从萤闻言,轻轻叹息。


    她听紫苏说起过,晋王是极好说话的人,虽食不厌精衣不厌贵,但总是听凭安排,从不挑剔。


    然而这几日也许因为病痛折磨,他吃药喝水皆不好打发,早膳要等她来一起吃,满满一桌杂食珍摄,他往往只吃几口便停了箸,却要盯着她挨样尝过,正如她盯他喝药一般,然后请她分出个上中下品,都默默记在心里。


    从萤心里泛起一般滋味儿,仿佛自己也喝了药、吃了糖。糖虽然丝丝地甜,压不住随着心跳泛上来的苦涩。


    她说:“殿下还是该学着自己好好吃药,明日三郎就回来了。”


    晋王望着她:“他回来,你就不肯来看我了,是么?”


    从萤说:“殿下病情已然转圜,此事当适可而止。”


    晋王左手落在袖间,轻轻捻着那张请赐婚的纸条,指腹微微发烫,仿佛隐秘的欲念见了风,死灰里泛起明灭摇晃的火星。


    他深深凝望了从萤许久,说道:“我知道了。”


    翌日,从萤果然没有再来,只托人送来了一盒桂花糖。


    晋王坐在满桌丰盛的早膳边,解开糖衣尝了一颗,然后便一直孤零零地坐着,直到饭菜都凉了,才淡淡说道:“都撤掉吧。”


    “我要去见母亲。”


    *


    淳安公主正与幕僚们商酌着要举办一场雅集。


    雅集定在云京城内天女渠两岸,东岸效古清论、西岸吟诗作赋,参与的主要是公主身边的女官们,还有太仪女学里才学高者。举办这一雅集的目的,是要传扬太仪女学的名声,为之后给女学生们请官做铺垫。


    这是落樨山人给淳安公主出的主意,公主耳目一新,当即召幕僚来讨论细节。


    甘久说道:“为防国子监的监生们使坏踢馆,应派府军将场地围起来,严查出入人员的身份。”


    淳安公主望向下首的倚云:“云卿觉得呢?”


    倚云回忆着从萤的交代,慢慢说道:“雅集之义,在聚贤邀能,唯有高谈阔论、各持争鸣,才可引人入胜。阻拦国子监监生旁观,反倒露怯,不妨大大方方请他们到场,词锋笔刃,对垒而战,若能赢下百年国子监,咱们女学才算真正扬名。”


    甘久蹙眉道:“你说得倒轻松,国子监的监生都是各地拔擢的显才,文章皆是当世一流,哪能赢得如此容易。若是输了,岂不是为国子监做嫁衣?”


    倚云说:“虽然他们读书时间久,但是咱们掌握了定题权,紧锣密鼓,仍可一战。”


    淳安公主思忖道:“你的意思是,让太仪的姑娘们临时抱佛脚,近来专攻清谈论战?”


    倚云点头:“正是。”


    即便如此,也没有全胜的把握。


    但淳安公主明白倚云——准确地说,是明白落樨山人的意思。


    如果太仪女学想扬名立万而非自娱自乐,迟早都要与国子监的学子,乃至世家、科举培养的士子产生交锋。士子不会因为姑娘们修学日浅就礼敬相让,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嘲笑女子见识浅薄,不足修学,更不配涉政。


    与其到时候输得难看,不如一开始就试敌之锋,输而知耻,知耻后勇,万一赢了,则将是千里之决胜。


    所有的幕僚都望着淳安公主,等她最后的决断。


    淳安公主思索许久后说道:“本宫自十二岁时创设女学,迄今已有十八年,其间无数心血,旁人只当是闺阁消闲,这样的轻视,本宫受够了。”


    “准备邀帖,请国子监派监生参加雅集论战。”


    然后命令幕僚们抓紧时间拔擢太仪中学识尚佳、口齿伶俐的姑娘,集中培养她们清谈论战的才能,要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见到成效。


    幕僚们各自领命退下后,女官才领着薛环锦派来的干儿子来报信。


    淳安公主仍在思索雅集的事,初时未经心,怀疑自己听岔


    了:“你说什么?”


    那小太监重复道:“干爹派我来知会殿下,今日宣德长公主请陛下为晋王和姜四娘赐婚。”


    淳安公主点点头:“知道了。”


    她面上不显风云,待小太监离去,身边只剩甘久时,才饶有兴趣地笑出声。


    “真是奇了,本宫那病谪仙似的堂弟,竟然能干出夺臣妻的能事,此事无论是否成真,晋王与谢氏的梁子都要结下了。”


    甘久说:“若晋王能与谢氏相争,无论谁赢,对殿下而言都是渔翁得利的好事,只是……他们是真的相争,还是做戏给世人看,实则献妻表忠、暗中勾结呢?”


    淳安公主想起了鬼哭嶂。


    当时谢三和晋王不要命似的往山上跑,为了救姜四娘,什么欺师灭祖的毒誓都敢发,其关切不像是演的。这两人也许能勾结,但献妻的事应当做不出来。


    淳安公主说:“本宫想亲眼看看这三位在搞什么鬼,甘久,你私下里给他们三人都发一份邀帖,请他们参加下个月的天女渠雅集。”


    甘久应了声是。


    倚云着急将雅集商榷的结果告诉从萤,跟着幕僚们匆匆退离大仪宫,所以没有听见后面这一茬。她离开公主府后,按照从萤之前告诉她的地址,一路找到了她的新居,位于丛山学堂后的“集素苑”。


    正门虚掩,两侧新镌了楹联:“雨送添砚之水,竹供扫榻之风。”


    意远形胜,却非从萤的字迹。


    从萤正打了襻膊在书阁前草坪上晒书,灿灿阳光照得她容色明媚,她见了倚云,欢快地上前迎接:“师姐快快请进,茶水要慢待片刻。”


    倚云问起门上的楹联:“这是哪位大家手笔,写得真好,我也去求副字,刻在我剑上。”


    从萤闻言便笑了:“什么大家,那是谢三公子写的,非要刻在我门上,说他杀气重,能辟邪。”


    至于真正是为了辟谁,谢玄览说时意味深长,从萤心照不宣,二人没有挑明。


    倚云惊讶道:“三公子一介武夫,竟能写这样好的字?”


    此话正好被扛着樟木箱从书阁里走出来的谢玄览听见。他不爱听这话,长目懒洋洋地敛起,奚落倚云道:“阁下一介游侠,能到公主府去招摇撞骗,我不过是写几个字,也值得惊讶么?”


    他是无心之言,倚云和从萤却同时心虚地目光闪了闪,怀疑他是探知了什么。


    从萤给倚云使了个眼色,请她先去花厅稍后,然后走到谢玄览面前,掏出帕子给他擦汗,开口却是打发他离开:“你昨日才回来,应该好好休息,晒书这样乏味的活儿,留着我和紫苏慢慢做就好。”


    谢玄览握住了她的手腕,似笑非笑道:“赶我?”


    “没有……”


    “阿萤啊,你怎么跟谁都有秘密?”


    他语气轻柔似玩笑,从萤却听出其中一闪而过的阴阴不满。


    她心头猛得疾跳数下,想到自己在晋王府的所作所为,他并非全然不知,这一口恶气不知忍了多少天,不由得心虚且愧赧地落下了眼,不知该如何答复才能平息他的怨念。


    谢玄览盯着她数个瞬息,放缓了语气:“我没有责怪的意思,你去找她吧,我不会偷听。”


    他依旧扛起樟木箱,走到阳光洒落的草坪上,半蹲下腰,将箱子里的古籍小心取出,一本一本耐心摊开。


    朱衣映碧草。


    阳光倾洒在他背上,清晰地勾勒出锦衣之下的蝴蝶骨,以及革带精束的腰身。


    从萤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搬箱子时,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


    心里便生出一个念头:他这些天,似乎消瘦了许多。


    于是心里也同样不好过,生出许多怜惜,轻轻喊了一声:“三郎。”


    谢玄览弯腰晒书的动作顿住,微微侧首。


    从萤说:“晒书这样的事,夫妻一起做才是意趣,你等等我一起,好吗?”


    谢玄览依旧没有转身看她,但他低了低头,叹出一口气,凌厉的下颌线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发觉,竟然只要她这一句不甚高明的哄劝,积攒了许多天的郁气便如风推云散,成不了气候,于是心里半是苦笑半是无奈,不再折磨这一箱死物,站起身来,负手回身望向她。


    清风徐徐吹过两人,谢玄览终于道了一声“好”。


    第69章 论战


    夜深月明,太仪女学与集素苑分落云京两处,却是一样的灯火通彻。


    太仪的姑娘们已开始夜读,清风将嗡嗡诵声卷过高墙,有好事的国子监监生提着灯笼趴在墙壁菱花窗上偷听,听了半天后哈哈大笑道:“你们知道她们在念什么?《大学》《中庸》,这两本书我七岁就能倒背了!”


    有人说:“书香世家的姑娘,也该将四书作为启蒙必修,贵主找来这些目不识丁的妇人,竟敢扬言要挑衅咱们国子监。”


    窗上那人挤眉弄眼:“也许醉翁之意不在酒,名为清谈论战,实则要给咱们红袖添香呢,这些姑娘虽然愚钝,个个却都长得水灵。”


    “论战那天,咱们必要去凑个热闹。”


    “王兄素以机锋闻名,届时可要留情,莫把娘子们都吓哭了才好。”


    菱花窗下笑成一片,都等着六月初八那日看太仪女学的笑话。


    此时,从萤也披衣坐在灯前,左手是或翻开或倒扣的满架书,仍余白日里被日头晒过的草木墨香,右手是一摞已经写好的文章,长是下笔如流,偶尔住笔沉思。


    紫苏帮她挑灯研墨,在旁读得津津有味,见从萤掩面打了个哈欠,才敢出声与她闲聊:“阿萤的文章字文意皆上佳,不比那些进士差什么,只是为何突然写这么多,是打算札成文集么?”


    “不错,今夜恰好灵思如泉涌。”


    从萤知道紫苏与晋王府尚有关联,没有告诉她这些文章的真正用途,劝她道:“这么晚了,你先去睡吧,我再写会儿。”


    紫苏不走:“我也精神着呢,正好帮你研墨。”


    从萤只好写罢手头这段后收笔,洗净砚台,压灭枝灯,挽着紫苏离开书阁,各自回去洗沐安歇。


    但她躺在榻上,一时也睡不着,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太仪女学与国子监论战的事,越想越是心绪难平,见明堂堂的月光照在窗边小几上,忍不住披衣下床,悄悄点了盏灯,手持着返回书阁去,重又铺墨执笔。


    睡不着的不止她一人——


    但紫苏是因为白日里喝多了茶水,从萤写字时,她就在旁边一杯接一杯。


    紫苏睡不着,就起身在院子里消闲,盘算着自己攒下的月钱,够不够在云京偏一点的地段买间小屋子。


    这时她看见了书阁里隐约透出的光亮,心下起疑,悄悄凑过去,从半掩的侧窗里望见了正端坐疾书的从萤,身上虚虚拢着一件氅衣,简单束起的长发在灯影里泛着柔软的光泽。


    紫苏没有惊动她,看了一会儿后,默默转身离开。


    转眼到了回晋王府领月钱的日子,晋王询问从萤的近况,要紫苏事无巨细禀报。


    对读书只求一知半解的紫苏而言,实在无法理解焚膏继晷的乐趣,自然将从萤夤夜舞墨视为反常行径,汇报给晋王。


    晋王听罢,屈指轻轻扣着紫檀木扶椅,吩咐紫苏:“你将她写的文章全都抄一份,不要惊动她。”


    紫苏想起那如山高的纸堆,猛吸了一口凉气:“啊?”


    从萤每天埋头写到半夜,她想抄,只能后半夜爬起来上工,第二天还得早起……紫苏后悔得恨不能把自己的嘴缝上。


    晋王见她一副如丧考妣之态,玉拐敲击顿地:“陈章。”


    陈章是晋王新提拔的贴身随侍,听见主人有召,捧着一方木匣走进来,在紫苏面前打开,揭了红布。紫苏瞬间被那白花花的一片银锭闪了眼。


    “勤快些,多得一年的工钱,下个月你就能把宅子买下来,接外祖母上京安顿。”


    见紫苏颤颤伸手,晋王似笑非笑道:“先交货,后结账,抄得越快,给的越多。”


    *


    转眼到了六月初二,天女


    渠两岸高起木坛,飞栈相接,两岸酒楼茶坊里,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其中不乏世家子弟与朝中翰林,也有受邀而来的宗亲显贵。


    淳安公主的赤帷锦幄停在东岸圆坛上,她同侧还有另一驾帷车,里面坐的是晋王。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悄悄议论:“晋王殿中竟然出山了,他是来看笑话,还是来帮公主撑场子?”


    有人应声:“晋王可是皇帝嗣子,他再不出面,大家都要忘了这号人了。”


    “这么说,淳安公主想反对淮郡王,支持晋王?”


    “大人物的心思,谁知道呢……”


    从萤端坐在看台上,目光凝落那两驾帷车,耳朵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和揣测。


    上个月,她将熬了数夜写成的清谈文集交予倚云后,却收到了公主府送来的邀帖,邀她旁听此次清谈论辩。从萤心虚地想到是自己露了什么马脚,公主怀疑了她的身份,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淳安公主给许多人都送了邀帖,甚至包括晋王和谢玄览。


    谢玄览入宫奉驾,今日未到,从萤却按时来了,倒省了她再另寻门路。


    时过卯中,一阵鼙鼓疾奏后,公主身边的侍官走出来,面向众人开场:“奉天之大,承地之仪,太仪诸生笃志勤学,今有进益。为彰其文质,亦敦化学风,今日特效古先贤遗范,开清谈文会。敢请国子监诸君,惠然赴会,共襄论战。”


    言讫,玉杵击磬,琳琅清响如水浪般层层推开,论战开始了。


    侍官取弓箭射击华表柱上悬挂的灯笼,灯笼爆开,落下了第一题的条幅:“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这是《中庸》的开篇之言,诚如国子监监生们所言,许多人在启蒙时早已熟背。


    一个身着太仪服制的年少姑娘登上高坛,她略有些紧张,言辞尚算流畅,持主流观点简单阐释了何为“性、道、教”。


    她话音刚落,就有国子监的少年跳上台来,张口便道:“姑娘这些观点,不过垂髫小儿学舌之论,今日群贤毕至,难道是来听开蒙的吗?”


    国子监监生们聚集处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嘲笑,那年轻姑娘当即愧红了脸,堪堪道:“请教阁下高论。”


    监生讲述了自己的观点。他的观点说不上高明,只是句句踩着她的话,听起来便占了上风。姑娘有些不安地往淳安公主的方向望去,没有见到公主,但是看到了站在公主帷车外的倚云,倚云向她比了一个提示性的手势,姑娘轻轻点头,稍感心安。


    她再次出言论述,内容已截然不同,与监生纯粹哗众取宠相异,她表述的内容新奇且有深度,引经据典,语气虽慢,言辞如锋。


    台下听众里传来喝彩叫好声,纷纷将手里的绢花抛向那位年轻的姑娘。


    从萤稍感心安,帷车里的晋王却微微蹙眉:太仪这位女学生展露的新观点,竟然与紫苏抄录的从萤文章里所载极其相似。阿萤的文章,怎会落到贵主手里?


    从听众的反响看,第一题算太仪女学得胜。


    接着侍官射中灯笼,露出第二题,依然是耳熟能详的《中庸》摘句:“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开局遭遇棒喝的国子监这回不再轻敌,派出一位颇有才名的监生徐凌志上场,据说此人曾携文集干谒当朝大儒,得“后进雏凤、清声冠林”的称誉。他的确有两把刷子,听罢太仪学生的阐论后,并不着急自表,而是依其言论逐句质问,设问十分刁钻,更是当着淳安公主的面问出了“卑弱敬顺,女道之诚,今有一女子,上不侍舅姑、下不忠夫婿,此诚耶?伪耶?”


    谁都听得出,此问直指上首的淳安公主。


    太仪的女学生没有准备过类似的问题,事涉恩主,更不敢随意作答,一时竟被问住了。


    台下听众窃窃讨论,逐渐将注意力转到淳安公主身上,开始讨论一些与今日论题无关的朝政逸事,譬如淳安公主成婚十载不与宣家同住、不育子嗣,公主府里幕僚如云,不乏清秀的孪生郎君,常常捧扇随侍。


    从萤听得心焦,翘首往倚云的方向张望,二人目光相对,倚云点点头,示意她安心。


    虽然这个问题让人猝不及防,但之前从萤与倚云交游时,曾讨论过这个话题,彼时倚云对从萤的回答印象深刻。


    于是倚云踏上高坛,代为作答:“夫妻小伦,为人道之诚,君臣大伦,为天道之诚。自古移孝作忠、保国舍家,皆为大诚而舍小诚也,小伦前头,更有大伦为尊。阁下论女子卑弱之诚,敢问此女与舅姑夫婿可有君臣之别,大伦面前,安敢论小伦也?”


    徐凌志变了脸色,他当然不敢挑明承认说的是淳安公主,因此也支吾起来。


    倚云这番话令众人皆震惊,就连一向看她不起的甘久也慨然叹服:“与其同他们争吵女子之道是否卑弱,不如搬出君臣之伦,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看谁敢说君轻臣重。”


    晋王也觉得此言论颇有意思,洒金折扇挑起帷帐,望向高坛上那人,见是倚云,心中起疑:怎么是她?


    鬼哭嶂上一面之缘,此人分明是阿萤的师姐,怎么成了公主幕僚。


    “陈章。”晋王压低声音吩咐:“去查查她的来头。”


    因倚云这一番高论,第二题仍是太仪女学博得喝彩,除了国子监自己人将绢花都投给了徐凌志,其余听众大都透给了太仪。


    接着又是第三题,第四题……


    太仪女学生有许多出彩的言论,竟然与从萤近来所作文章不谋而合。晋王对从萤的文章过目不忘,能确定她们绝对集中精力背诵过,到了能化为己用的地步。


    陈章去而复返,单膝跪在帷车侧,悄悄向晋王回禀道:“殿下,臣去询问了公主府的眼线,据他所言,这位倚云姑娘曾与贵主笔墨相交,号为‘落樨山人’,后受贵主招揽,如今是贵主座下最受宠的幕僚,甚至胜过了甘久。”


    晋王闻言怔住:“你刚刚说她号什么?”


    陈章重复道:“落樨山人。”


    “落樨化萤照满堂……可是这个落樨?”


    陈章想起挂在晋王府观樨苑中那副字,点点头:“正是这两个字。”


    这不可能。晋王心道,“落樨”是阿萤的表字,世上只有她才会以此为号、才配以此为号。


    他凝望着端坐听众席位的从萤,却没有从她脸上找到被人冒充后的不甘和愤懑神情,她反而含笑与倚云对望,彼此默契地点头相交。


    晋王不免惶惑:难道是阿萤自己为倚云取了这个号,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华表柱上的灯笼已射落过半,国子监若再输下去,眼见着就要落败。这些志得意满的监生们终于感到慌张,一时竟有些怯战,幸好那徐凌志脑子转得快,连声道:“快去请知卿兄!快去请知卿兄!”


    狄知卿,荣阳狄氏之子,刑部右侍郎狄飞霜的幼弟。


    姐弟二人皆以博学聪敏知著,姐姐狄飞霜嫁与谢氏,以女子之身承继父亲衣钵,在刑部手握杀伐。弟弟狄知卿放弃门荫,连中三元,如今正在户部任金部司郎中。


    狄知卿受邀而来,听说要登台欺负年轻姑娘,本要拒绝,又见国子监输得太惨,实不忍心。在徐凌志等人的百般推请下,终于登上高坛,极致的谦让里反而显出一股目中无人的傲慢:“承让了。”


    他接过侍官手中弓箭,亲自射开灯笼,接下论题。


    与国子监那些自视甚高的监生不同,狄知卿是真的腹有诗书。他负手而立,远能引经据典,近能衔接朝政,论证缜密而不赘余,很快就博得一片喝彩声,轻松连赢三题。


    台下的听众纷纷将绢花抛给狄知卿。


    眼见两边的差距在飞快缩小,华表柱上的题目也越来越少,倚云有些心急,正要迎难而上时,却见人群里的从萤朝她打了个招呼。


    倚云悄悄离开高坛,走到从萤身边,听从萤低声道:“此人难缠,你为我准备一身太仪服制,一顶幂篱,要快。”


    倚云惊讶:“你要亲自去打擂?”


    从萤点头:“公主那边,烦你帮我遮眼。”


    待从萤换过衣服、戴着幂篱登上高坛时,华表柱上的灯笼已被全部射开,凭着狄知卿这番力挽狂澜,太仪女学与国子监竟然输赢持平了。


    狄知卿含笑摇摇头,两边都看不上,转身正要离开时,身后响起一道清泠女声:


    “狄郎君可否再留一题,决出胜负?”


    狄知卿转头,见是一戴着幂篱的窈窕女郎,虽看不清容貌,仍觉气韵清正,心中生出些怜爱,好意对她道:“如今这个结果,对彼此都说得过去,若是再有一题,太仪女学情何以堪,姑娘恐也要伤心。”


    从萤说:“你不敢。”


    狄知卿被她的挑衅逗笑了,见她非要自取其辱,只好欣然应战:“先说好,输的人不许哭,我不愿欺美人伤心。”


    从萤未置可否,望了一眼华表柱说道:“华表柱已经空了,这最后一题的题目,就请狄郎君出吧。”


    听上去,她竟比狄知卿更自大一些。


    第70章 故旧


    狄知卿出身荣阳狄氏,狄氏是谢氏姻亲,受谢氏影响,于《淮南鸿烈》的解诂学上有很深的造诣。因此狄知卿所出题目,与《淮南鸿烈》有密切的关系。


    “桔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貉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


    “这是《淮南鸿烈》中的原句,狄某以为,女子弃中馈而谋书文,正如桔树江北、鸲鹆过济、豹渡汶水,是易性移势之举,徒劳费力,终无所成。”


    为了论证这个观点,狄知卿信手拈来许多典故,虽娓娓道来,颇有气势,更兼文辞简畅、气度清正,引来场下许多听众的附和。他话音未落,就有许多人抑制不住激动,要将手里的绢花抛给他。


    这样压倒性的局面,令太仪的女学生们都为从萤捏了把汗,淳安公主也有些坐不住,挑开帷帐一角,对倚云说:“这姑娘真的能应对吗,本宫觉得这样的局面,恐要落樨山人亲自下场了。”


    倚云心里虽没有底,却知道从萤的水平远在自己之上,宽慰公主放心。


    身侧默默听了半天的晋王突然出声道:“公主不必烦忧,我赌公主能赢。若是公主赢了,我代这位姑娘,向公主求个恩典。”


    淳安公主问:“什么恩典?”


    晋王云淡风轻地一笑:“公主能给得起的恩典。”


    狄知卿的话音落下,听众欢呼许久才平息,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从萤身上,化作一阵灼热的风,轻轻吹拂着珠纱幂篱。


    而幂篱里的人仿佛与世隔着高山冰雪,从容冷清,没有被激起丝毫的波澜。


    她开口,声音也是清泠泠的:“阁下所言,是伪作。”


    这短短一句话令狄知卿蓦然愣住,他面上露出一瞬荒谬的神情:“怎么可能,‘桔树之江北’一句,正写在开篇原道训中,读过《淮南鸿烈》的人必然都知道,怎么可能是伪作?”


    从萤轻轻摇头:“世家治学,容易以谬传谬,子弟偏听偏信,正是其弊端。可惜狄郎君不知,此言本出自《周礼冬官考工记总叙》,两百多年前郑玄引此句为《淮南鸿烈》做注,弟子们传来抄去,将其谬传为《淮南鸿烈》中的一句。考校其原旨和文辞,与《淮南鸿烈》的衔接并不流畅。”


    她声音平稳,论证有理有据,狄知卿忽然觉出一阵冷汗,渐渐心虚起来。


    只是这一时半刻如何求证?


    狄知卿便不肯承认:“主张者需举证,姑娘口说无凭,岂能空口断其真伪?”


    从萤听罢此言,忽然笑了。她笑的声音不大,仅狄知卿能听见,那是一种温和友好的轻嘲,仿佛他是甫入求学之道的后生,而她如师如长,已看透他惭颜强撑的心思。


    从萤说:“看来狄郎君公务繁忙,已有许久未深研《淮南鸿烈》解诂学了。这句话是伪作,并非是鄙人的看法,乃是去年谢相所作《淮南子旧注校理》中的观点,听闻狄谢两家常在一处清论《淮南鸿烈》解诂,狄郎君现在就可回家向令尊长求证。”


    狄知卿诘然无言,只觉得口干舌燥,一时连心跳都延宕了一下。


    此事若是真的,那他简直太可笑了,连真伪都分辨不清,方才的夸夸其谈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公主身边的女官甘久适时送上来一本《淮南子旧注校理》,狄知卿颤抖着手翻开,目光停顿在某一页便不动了,眼见着他脸色渐渐转白,额头析出冷汗,最终发出了一声十分无奈的苦笑:“的确如此……是我学艺不精了。”


    从萤问:“那狄郎君基于此句而成的女主中馈之论,可还需要我逐句辩驳?”


    狄知卿:“不需要,我认输便是。”


    他虽自负,尚算磊落,面向从萤,端端正正作了个揖,从萤亦回礼道:“承让。”


    然后她施施然转身离开高坛。


    台下有人惊诧,有人失望,有人在窃窃讨论。淳安公主吩咐女官将那位戴幂篱的姑娘传召到跟前,女官去寻了一圈,竟然没找到人。


    “回殿下,太仪的姑娘们都说不认识,从前没见过。”


    淳安公主心下起疑,转头望向身侧的晋王,晋王轻声笑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看来公主威名在外,不怎么受待见啊。”


    *


    从萤换下衣服,本想悄悄离开,却在天女渠后的巷子里被堵了个正着。


    面前的男人冷面抱剑,从萤心生警惕,后退数步,听见他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训斥:“陈章,不得无礼。”


    身着玄色鹤氅的晋王自剑士身后慢慢走出。


    单论身量,晋王比陈章还高一些,但他弱质多病,显得颀长单薄,唯有一双瞳色如墨的眼睛,深深凝视着她,仿佛汇集了他身上所有的活人气。


    见来人是他,从萤心头松了松。


    晋王缓步踱到从萤面前,抬手将她折在衣领中的衣角整理平整,微凉如玉的指节蹭过她温热的肌肤。他凝视的目光如此深沉,潜藏着望不尽的情愫,令从萤一时怔忡失语。


    “衣冠未整,做什么去了?”他问。


    从萤尴尬地脸上发热,连忙上上下下整衣,将两肩和衣袖的褶皱都理平整:“没做什么,方才高坛下人太多,难免有所剐蹭。”


    晋王笑了笑,目光冷静,明显不肯采信她的说辞。


    从萤不欲与他纠缠,垂了眼道:“多谢殿下提醒,殿下若无要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她低首绕过晋王向前走,走出去没两步,忽听身后那人问道:“今日你为何要假扮太仪学生,为贵主出头?”


    从萤脚步微顿,不应,继续向前,他微微提高了声音:“落樨山人。”


    从萤蓦然瞳孔一缩,震惊停驻在原地。


    他怎会知道她是……


    不,也许是试探……


    紧接着,晋王的话就戳破了她的幻想:“你以落樨山人为号,与贵主笔墨相交,又忧虑姜氏女、谢氏妇的身份为贵主所疑憎,所以使了一招狸猫换太子,叫倚云冒名替你,可是?”


    “你在天女渠为贵主放舟祈福,为了今日这场论战,你伏案数夜,拟就清论底稿,交予太仪的学生们背诵,今日狄知卿踢馆,你冒着被识破身份的风险,也要帮贵主赢下这场论战,可是?”


    从萤半掩在袖间的手紧紧攥住,禁不住浑身轻轻颤抖。


    随着晋王再次靠近她,心里的惊惧像被日光拉长的他的影子,缓缓将她罩住。她


    早知晋王有通天晓地的本事,从前便心有隐忧,如今这道惊雷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怎么办,该如何辩解……


    晋王的手轻轻落在她肩头,语气极轻地问道:“阿萤,为什么?”


    诚如她想不通,他其实也想不通。她与淳安公主立场不同、性格迥异,前世她受公主伤害而丧命,究竟为何要不遗余力地帮她?


    从萤无话可辩解,唯有沉默应对。


    远远地,似有马声嘶鸣,兵戈撞响。


    能在云京城里纵马的没有几人,从萤心下一惊,果然,陈章从夹道墙头跳下来禀报道:“殿下,是谢三公子带人往这边来了。”


    从萤急切地拽住晋王的袖子:“不要告诉他,不要被他知道!”


    晋王淡淡望着她,神色不为所动,在等她的下一句话。


    从萤退无可退,终于低低应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


    谢玄览伴驾结束后出宫,没有回府更衣,径自来天女渠接从萤。


    此时东岸的论战已经结束,西岸虽仍在作诗、射覆,但听众已比之前少许多,各府各家的耳目都带着“太仪女学力压国子监”的消息归去,剩下的都是些闲散凑热闹的听众。


    谢玄览驭马在岸边行了一圈,没有找到从萤。


    淳安公主倒是瞧见了他,特意派人传话,表达她的幸灾乐祸:“姜娘子和晋王似乎是同时离开的,也许二人有故旧要叙,不欲受人打扰吧。”


    谢玄览神情春风依旧,语气却冷得像冰:“贵主真是落魄了,怎么也学这长舌妇的作态。滚!”


    今日他心绪不佳。


    入宫伴驾时,凤启帝将宣德长公主请旨为晋王和姜四娘赐婚的事告诉了谢玄览,以此来试探谢玄览的态度。谢玄览毫无遮掩,正大光明地跪陈于凤启帝驾前,只说了三个字:“臣不允”。


    帝王面前说允准,没有任何婉转的请求和苦衷,他的态度如此直白而不可撼动。


    几乎是明码告诉凤启帝: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底线。


    虽然凤启帝没有因为他忤逆的态度而发怒,他望着跪于殿中的谢玄览,目光中似有怅然怀念,默忖半晌后叫他平身,说了句“朕会慎思”。


    但谢玄览的心却悬而难落,他急匆匆出宫,想要即刻见到从萤,平息心中隐约的不安。


    天女渠边不见人,他沿着两岸南北向的小巷,一道一道地寻找。


    却不知此时从萤正站在他上方的茶楼雅间里,推开暗窗的一道缝隙,屏息望着他。


    天已昏黄,落晖破窗而入,从萤在灿灿金红中轻轻阖目,再睁眼时,谢玄览已循着小巷向远处寻去,身影渐渐没在夕阳的辉芒中。


    身后传来一声茶盏落桌的清响。


    “阿萤。”晋王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想好怎么回话了吗?”


    从萤仍站在窗边,并未回头看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始讲述她对淳安公主漫长而隐秘的追随。


    “我十岁之前,只零星认识几个字,直到随祖父贬谪许州,阴差阳错混进许州女学,才真正开始读书。我仍记得那位和蔼的女塾师,她夸我天资好,放衙后常单独留我授课,读开蒙之外的进士文章,学古往今来的圣贤书论。那时我性顽未化,问她女子读书何用,老师说,读书可以到云京去,到公主身边去。”


    “于是,我便以此为志。”


    可惜造化弄人,平地生波,一浪又一浪将她推向相反的方向。


    从萤垂目似有苦笑:“年少时的志向虽已湮灭,但毕竟曾受公主供养授学之恩,笔墨往来间得知公主的难处,如何忍心袖手旁观?总想尽绵薄之力帮她一帮……何况兴办女学,救孤恤贫,本也是积德的正道。”


    晋王听罢沉默了许久,低低道:“这些事,我从前竟然不知。”


    从萤觉得他此话说得真是古怪,仿佛他要对此负有什么罪责似的。


    她说:“久远的往事,本也没有什么人知晓,说出来只为殿下解惑,还请殿下不要对旁人提起,尤其是三郎。”


    “为何偏偏不告诉他,怕他生气,还是怕他为难?”


    都是,亦或都不是。谢氏与贵主的恩怨,从萤隐约听说过,知道并非三言两语可化解,她既然早就失去了为公主效命的资格,又何必再去伤三郎的心?


    她回答说:“因为我如今只有他,我怕失去他。”


    晋王不以为然。


    他望着从萤的背影,那个在他心里翻腾了许多天却不敢提及的念头终于被他说了出来:“还有一个办法,可解你难处。”


    从萤好奇:“什么?”


    晋王说:“与谢氏解除婚约,嫁给我做晋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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