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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解危


    身侧树木向后疾退,耳畔风过如狼啸。


    从萤坐在马后,能感受到枣骝马异常的躁动,她提心吊胆问道:“殿下身体还好吗?”


    淳安公主头也不回:“你又知道什么了?”


    从萤:“知道殿下身怀有孕,也知道殿下冒险出猎的目的——”


    “是要对谢氏出手。”公主补全她的话。“怎么,你要劝本宫?”


    从萤说:“公主与谢氏相残杀,恐怕会叫英王府渔翁得利。”


    公主道:“一个一个杀,谢氏该先死。”


    从萤往后望了一眼,担忧道:“可是下颠马散的是英王府人,与西鞑勾结追杀咱们的也是英王府人,殿下,当务之急是先脱困,待解了眼前危险再论与谢氏之事……”


    她知道自己不该掺和,所以没想下围场,可如今阴差阳错置身事内,实忍不住出言劝几句。


    公主冷笑一声:“本宫是看在你好心提醒的情分上才拉你一把,你若再多嘴,本宫就把你丢下去。”


    从萤害怕地从后抱紧淳安公主,再不敢多言。


    浔陵山南谷有一片湖泊,枣骝马奔此而去,出了山林,地势稍显平坦,临近湖泊的地方土壤松软,长满了没膝高的野草。


    枣骝马力气渐弱,从萤看见公主拔出匕首,刃尖对准了马颈。


    对她说:“听我号令,跳——”


    匕首刺入马身,枣骝马扬蹄痛呼,就在这速度减弱的瞬间,从萤拽着公主一起摔下马,下意识将公主护在怀里,没有让她的小腹着地。


    自己的肋骨处却传来一阵剧痛,大概是断了骨头,一时难以从地上爬起来。


    公主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谁说本宫也要跳了?你可真是能坏事。”


    从萤疼得冷汗淋漓,闻言轻扯嘴角:“我知道公主要去找谢三公子,可是浔陵山这么大,太危险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淳安公主:“闭嘴。”


    从萤顿了顿:“找我也一样,我是谢家的未婚妻,我谋害了皇嗣,便等于谢氏要谋害皇嗣。”


    梦里便是如此,谢妙洙惊了公主的马,谢氏被淳安公主套在了锅里。


    公主轻嗤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信不信谢家最先跳出来与你割席?”


    从萤小声道:“三郎不会的。”


    公主好似十分无语,向身后远眺一番,问她:“还能动弹吗?”


    从萤点点头,扶着公主的胳膊慢慢爬起来,忍痛捂着肋部:“文双郡主不会善罢甘休,咱们得躲一躲。”


    两个伤弱舍了马,互相搀扶着往隐蔽的地方走,没走出多远,便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望见有几个黑点渐渐逼近。


    从萤没想到他们追来得这么快,心中飞快思索,对公主说道:“我得与殿下分开逃命,请殿下脱一件衣服给我,然后沿着湖岸蹲行,不要出声。”


    公主说:“本宫还不至于要你来舍命相护。”


    从萤急声劝道:“我断了骨头已是跑不远,殿下跑了他们就不敢杀我,而且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殿下不想为先皇后报仇了吗?”


    她劝起别人总是一套接一套,淳安公主竟一句也反驳不了。


    她解下赤色骑装外衣丢给从萤,对她说:“想办法保命,否则一码归一码,我还是不会放过谢三。”


    从萤接了她的衣服,走回倒地的枣骝马附近,在湖边寻了一块石头,将骑装裹在石头上绑好,拼尽力气往湖里丢去。石头在湖中溅起一大片水花,文双郡主与几个西鞑人赶来时,湖中波澜未息,隐约可见一抹赤色向水下潜匿。从萤也作出一副要跳水而逃的架势,却被文双郡主拦了下来。


    “萧澧人呢?”文双郡主坐在马上,马鞭铜鎏首抬起了从萤下颌。


    从萤忍着疼说道:“你自己猜。”


    文双郡主冷笑连连:“你瞧着文文弱弱,倒有几分血性,可惜跟错了人,你说我要是把你剁成一块一块丢湖里,萧澧她会不会回头救你?”


    从萤置若罔闻。


    有个会水的西鞑人跳进湖里,在下面摸索半天,抱上来一块帮着赤色骑射服的石头。文双郡主见状气噎,挥起马鞭要往从萤身上抽:“贱人安敢耍我——”


    从萤往旁边躲了一下,第二鞭尚未落下,听见西鞑人说:“有队精骑往这儿来了!”


    “谁?”


    众人转头眺望,听见甲胄碰撞与马蹄交错声越来越近,一队十数人的精骑越过小丘后露面,为首之人身着玄氅,也许是单腿驭马的缘故,歪歪斜斜坐在马上,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甩下马,仍不管不顾地甩鞭加速。


    文双郡主瞠目结舌:“这瘸子竟然敢骑马


    ……他一个瘸子来掺和什么?”


    从萤望见晋王,心里生出了某种希望,又因为他极其危险的马术而倒吸一口凉气。


    晋王一行在十步开外勒停,他目光扫过被横刀挟持的从萤,对文双郡主说道:“郡主也做亡命徒,看来英王府的日子不好过啊。”


    文双郡主冷笑:“姓萧的都是一丘之貉,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要打架吗?”晋王问:“还是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要杀姜从萤,无非是她知道了你们的罪行,可我知道的比她更多,我同她换一下,你不会亏。”


    说着报出几个朝臣的名字,这些人表面上分属谢氏或者清流党羽,实则受过淮郡王不少钱财,私底下为英王府卖命。


    “给公主的马下药的女官柳玉,是英王妾室远房侄女,还有……”见文双郡主脸色抑制不住地惊白,晋王微微笑道:“还有薛环锦,曾受恩于先皇后,能被你们收拢,想必费了许多钱财手段,若是折了,岂不可惜?”


    别人都好说,薛环锦是英王府藏得最深、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棋,凤启帝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紧要关头要靠薛环锦拿出册立淮郡王为新帝的“遗诏”。


    因此文双郡主闻言便暴怒:“死瘸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给我杀了他!”


    几个西鞑人与晋王精骑瞬间杀成一团,山谷内霎时血肉横飞。


    文双郡主横刀挟持着从萤,晋王温声和气地缓步上前,仍寄希望于和平交易:“她一介孤女,人微言轻,你抓了我,却可以换得诸多好处,譬如让我没有机会举发英王府的谋逆之举,譬如杀了我,东宫之位将无人相争。来——”


    从萤喉间梗得生疼,朝晋王轻轻摇头。


    文双郡主似乎被他的话动摇了,拔出一把匕首丢给他:“你先捅自己一刀看看诚意。”


    晋王接了匕首,面不改色地刺入肋下,腹间展开了血花,文双郡主被他一惊,从萤趁机狠狠咬在她手腕上,欲夺下她手里的刀。


    长刀乱晃,堪堪从她面前划过,切断了一缕发丝,文双郡主见她不肯撒手,改夺为压,将刀刃按向从萤颈间,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破空飞来,“当”的一声射中刀身,将两人同时震开。


    出手之人是去而复返的淳安公主。


    文双郡主见要杀的人攒成一窝,目现疯狂与兴奋之色,先从萤一步,一脚踢起了地上长刀朝二人劈下,晋王拔出肋间匕首挡下文双郡主这一刀,已是拼尽了全部力气,切齿道:“还不快走……”


    西鞑勇士阿古拉见淳安公主露面,飞身上前掠阵,张弓搭箭射向她。


    随晋王而来的精骑也要被西鞑人杀尽了。


    从萤一时肝胆俱裂,她独身又能逃到哪里?亡路至此,纵使蝼蚁也被激出了血性,不若奋力与他们拼了,于是环顾四下,从倒地的侍卫身上抽出一把剑,朝着逼近的西鞑人一阵挥砍。


    “当!”


    刀剑相撞,剑身断成半截。


    除了阿古拉,这些使者受秘命而来,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勇士,先后杀了公主的猎队与晋王精锐尚不费力,岂是从萤能抵抗的?


    然而在此危急关头,忽又传来马声嘶鸣,比马声更快的是唰唰破风声,不像是箭,倒像是——


    察觉到危险的西鞑人惊恐转头的同时下意识跳开一步,却正跳在来者的预料中,眼前一道银光飞旋如电,西鞑人依稀听见颈间传来断裂声,紧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发现自己竟然倒仰在了地上。


    野草自下而上指天,刺得他颈间异痒难耐,他想伸手抓挠,却没能找到自己的手。


    手不见了,腿不见了,整个身子都不见了……不,身子在他面前,正被一阵微风轻轻吹倒,倒地时颈间尚插着那把飞旋而来、削断他头颅的银刀——那是赫赫有名的燕支刀。


    眼前涌起赤红,渐沉黑暗,死不瞑目。


    谢玄览飞掷长刀救下从萤,接着在马上张弓挽箭,第一箭射穿了文双郡主的手腕,解晋王之困,然后数箭连发,箭箭无虚,射穿了其余几个西鞑人的脖子。他接过侍卫抛来的新刀,俯身冲向最后的西鞑勇士阿古拉,在他面前抡圆了长刀飞身跃下,只听阿古拉一声浑怒的狮吼,两人刀刃相击,怦然迸出火光。


    瞬息变换十几招,相斫处招招火花四溅。


    阿古拉虽生得壮硕,但气势上压不过谢玄览。连从萤也看得出谢玄览胜券在握,却不着急一刀砍下阿古拉的头,反而一刀又一刀地折磨他,先砍断了阿古拉的左手,又切断他一条腿。


    阿古拉如同被激怒的濒死野兽,嘶吼着向谢玄览挥砍,飞出的刀风割得地上的野草齐齐飞上天。


    谢玄览却冷眼以待,举重若轻地化开,将他双股以下斩了个干净,又刀光如水划过,阿古拉的右手也飞上天,半空中还在狂怒地挥舞着长刀。


    被斩了四肢的阿古拉倒在野草里,汩汩鲜血将草地染成一片赤红。


    谢玄览手里的刀已卷刃,丢在地上,扈从又递上一把。他垂睨的眼睛里仍有癫狂的血色,用西鞑语说道:“魂归故里,记得告诉大汗,我早晚会砍光你们这些西北畜生。”


    然后一刀切飞了阿古拉的头颅。


    “三郎!”


    从萤扶着腹间血流不止的晋王,远远朝谢玄览呼喊道:“他流了好多血,你快来!”


    然后担忧地望向淳安公主的方向,适才她看见公主也受伤了。


    但她不敢叫谢玄览去救公主……


    谢玄览提着刀走过来,先将从萤拉起身,手掌自肩膀往下摸,在她肋间顿住,望了她一眼:“骨头好像断了。”


    他的神色太可怕,白玉般的面庞上溅了几滴血,殷殷如鲜红朱砂。


    从萤强忍着咽下一口凉气,撒谎道:“是吗……我倒没什么感觉,你先看看晋王的伤。”


    谢玄览瞥了一眼道:“死不了。”


    是死不了,但病上加伤,晋王已站立不住,只堪堪维持着几分清醒,见从萤有了庇佑,方撑着刀半蹲在地上,一边腹间凉飕飕向外流血,一边忍不住地小口往外吐血。


    谢玄览目光幽幽,终于招手叫扈从上前:“帮他处理一下。”


    三步开外还有一个活人,是文双郡主,她的手腕被谢玄览一箭钉在地上,正凄厉地呻吟哀嚎。从萤不忍细听,谢玄览对她说:“转过去,不要看。”


    他走到文双郡主面前,幽深的眼里似乎含着一点冷峭的笑:“表妹,真是好胆识。”


    文双郡主大口喘着气道:“你还知道……我是你表妹……我是郡主……唯有天子国法可杀,你敢……”


    谢玄览笑道:“郡主又如何?纵你是公主,今日我也杀得。”


    然后便听见刀刃没入皮肉的声响,谢玄览割下了文双郡主的脑袋,随意用布裹住,丢给扈从保存。


    从萤听见“纵你是公主”几个字时已是心惊胆战,见他割了郡主首级要带回去,只觉得他快要疯了。她如惊弓之鸟一般望着他,见他往淳安公主的方向走,踉跄地奔到他面前张臂阻拦,整个人都难以自抑地打着寒战。


    “不要……三郎,你不能杀她……”


    谢玄览向她靠近一步,她便下意识后退,然后见他沉沉地笑了:“你这是怕我?”


    从萤不说话。


    “那你可知,方才我在千里目中望见你被萧文双胁住时,心里有多怕你?”


    这一句话令从萤红了眼睛。她慢慢走到谢玄览面前,不顾他满身的血污,伸手抱住了他,劫后余生的巨大欣喜和委屈齐齐涌上心头。


    她哽咽着轻轻摇头:“我没事了……公主她救了我,求你别杀她,起码……别在这里杀她。”


    谢玄览低低应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我竟不知,你与萧澧之间何时竟有这样深的情义。”


    第82章 发疯


    淳安公主的情况有些糟。


    她左臂被阿古拉的箭矢擦伤,这倒还好,但她小腹


    正在一阵阵痉挛,仿佛坠了千斤冰坨,疼痛令她瘫倒在地,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飘忽。


    然而谢玄览走近时,她仍然拾起了匕首,冷冷盯着他。


    从萤上前搀她,看见殷红的血沿着她裙角往下滴,声音不由得颤抖:“别怕,殿下,他不会……不会杀你。”


    她想起自己幼时听许州女学夫子描述过的公主,凤仪万千、恍若神女;想起垂拱殿初见,她高居垂拱殿九重丹陛上,无上威严、贵不可犯。


    如今倒在血泊里,如此脆弱、狼藉,从萤一时声音哽咽,情难自禁地落泪。


    公主慢慢站起来,目光与谢玄览对视了一瞬,一个幽幽燃着恨意,一个森森凝着寒冰。他们对彼此都动了杀心,但是当着从萤的面,又默契地暂时收敛。


    谢玄览吩咐扈从:“去绑个抬担,请公主暂且委屈一下。”


    一行人收拾狼藉,谢玄览将西鞑人的首级都割下挂在马后,见从萤踟躇着不敢上马,竟然还好心情地发笑。


    他说:“你不能与我同行,我派人将你悄悄带出去,给你找个大夫,你在营帐里好好休息,这回天王老子来了你也不许出营帐。”


    说着有意无意瞥了伤重昏迷的晋王一眼。


    在谢玄览看来,他早就叮嘱过从萤不要掺和,她却仍出现在围场里,同晋王一起,必然是晋王招引她下水。


    从萤明白谢玄览是要撇清她在其中的关系,依他的话点点头,又忧虑道:“西鞑使者和文双郡主都死了,公主也……事情闹得这样大,谁来担这严重的干系?”


    谢玄览没有明确答复她,只说:“我晚些时候去看你。”


    此时驻扎营地已是风声鹤唳。


    有巡围场的侍从发现了被杀死的公主猎队,尸体藏在树上,血沿着树干淌下来。同他们一样待遇的还有朝廷派给西鞑使者们的监随侍卫,个个一刀毙命,西鞑使者与公主却不知下落。


    凤启帝慌了,命宣驸马点数百禁军精锐要入围场寻人,谢丞相却迟迟不批。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陛下龙体贵重,若这是西鞑的阴谋,要将陛下身边精锐调走,趁机发难,谁来担责?”


    宣驸马冷声道:“万一公主出事,难道谢相担得起吗!”


    谢相笑了。倘若凤启帝在此,会认得这笑,与三十年前听闻皇后难产时如出一辙。他说:“万事自然以陛下为重。”


    他在拖延时间,等着围场里传来西鞑使者谋杀大周公主的好消息,至于西鞑使者的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然有他家老三去堵上。


    须臾营帐外传来匆忙混乱的脚步声,前来报信的侍卫几乎吓破了胆:“相爷,相爷,出事了!”


    谢相抬步走到外面:“慌什么,慢慢说。”


    报信侍卫道:“贵主和晋王遇刺,重伤昏迷,不知死活,三公子,三公子他……”


    宣驸马倏然间脸色惨白,转身拔步就往公主营帐的方向奔去,谢相望着他背影笑了笑,又问:“三公子如何?”


    侍卫说:“三公子猎胜而归,但马背上挂的全是……全是西鞑使者首级。”


    西鞑人杀公主,谢玄览杀西鞑人,既能除去政敌,又能撇清干系,这结果与谢相计划的一样,但他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思索着喃喃道:“倒也不必如此高调……他人呢?”


    侍卫说:“好像往英王帐的方向去了。”


    谢相蹙了蹙眉:什么紧急的事,要先去见英王?


    “走,本相也去看看。”


    英王帐里,英王与淮郡王父子听完探子报信,亦是十分激动。


    淮郡王连连拊掌:“太好了!贵主和晋王都出了事,只要他们一死,便只有我能做太子!谢三此人虽然不驯,办起事来倒是干净利落,对了爹,你说谢三会不会攀扯咱们?”


    英王瞧着十分稳重,不似他那般将喜怒都摆在脸上。他慢慢说道:“文双说她会将颠马散的证据留在那姜氏女身上,谁都知道她是谢三百般回护的未婚妻,待她一死,百口莫辩,要担罪也是谢氏担罪。”


    “那就好。”淮郡王踌躇满志:“眼下只等妹妹回来报喜讯。”


    但二人先等来的却是谢玄览。


    他简单洗了把脸,浸湿的鬓角更显乌润。身上仍是下围场时所穿朱砂色麟纹窄衫,只是衫摆处绽开簇簇水花般的深红,若不是能闻见淡淡的血腥气,他这般从容踱步走进来,倒真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慵懒意态。


    他负手在身后,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红包裹,还有一把刀。


    淮郡王迎上来道:“我回来得早,听说围场出了大乱子,你怎么先到这儿来了?”


    谢玄览笑了笑:“来给姑父和表哥报个信。”


    淮郡王说:“我们已经知道,哎,你见过阿双没有,她也去了围场,出了这么大事却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在哪个山头野。”


    “哦,见过。”


    谢玄览轻飘飘应了声,将拎着的包裹往淮郡王怀里一扔,包裹散开,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头,正是不知所踪的文双郡主。


    “啊——救命——!”


    淮郡王将头扔了出去,吓得脸色惨白,跌坐在地,紧接着燕支刀紫青色的刀刃抵在了他颈间。


    英王也吓得战战起身:“三贤侄,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泽贞!”


    “我有话问你,你最好老实说,不然我认得你是表哥,手里的刀却不认得。”


    谢玄览凉凉勾了勾嘴角。


    “我妻和公主的马都被下了颠马散,是谁所为?”


    淮郡王颈间传来刺痛,连唾沫也不敢咽,吓得连连翻眼白。


    好半天,才弱弱承认:“是……是文双去做的。”


    谢玄览又问:“是谁叫那几个西鞑畜生去杀贵主?”


    淮郡王:“是我……”


    “这些西鞑畜生甘冒惹怒大周皇帝的风险,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淮郡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不住地去瞟英王。父亲只让他给西鞑人下令,具体许了什么好处,是父亲亲自和那西鞑勇士阿古拉商谈的。


    英王说:“这些事你该去问谢相,为何要与泽贞为难!”


    说曹操曹操到,谢相一进门,先见脚边滚落着一个人头,又见谢玄览正拿刀挟着淮郡王,连声呵斥道:“子望!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放下!”


    谢玄览薄凉的目光在英王与谢相身上扫过,垂视淮郡王,说:“看来,你的用处就到这儿了。”


    说罢只见流水般的银光一闪,淮郡王的头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断颈喷血如瀑,老成如英王也惊叫着踉跄后退。漫天血雾里,谢玄览冷笑着抬袖拭刀,他眉梢凝起血珠,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目似点漆,妥妥是个残酷疯癫的艳鬼。


    他提着刀,往谢相和英王的方向走,英王仓皇奔出营帐,高喊道:“来人!他疯了!快来救本王!”


    谢相皱眉望着走近的三儿子,连他心里也忍不住打突,冷声道:“一个郡主,一个郡王,你造下这样的杀孽,本相也护不住你,看来你是想好自己的下场了。”


    “我早就说过,英王府诸人不可与谋。”谢玄览盯着谢相:“他们要杀阿萤,这件事,父亲知道吗?”


    谢相说:“我不知道。”


    谢玄览冷笑一声。


    这一声讥讽似的冷笑激怒了谢相,他高声道:“你有种!大可以连本相一起杀了!”


    “那倒不至于,”谢玄览说,“否则三年热孝在身,耽误我娶妻生子。”


    谢相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扶着桌边才堪堪站住,没有立时厥过去。


    营帐外传来刀兵碰撞与脚步声,是禁军闻讯前来围截,隔着营帐高声道:“谢三公子可在帐内?圣上有旨,传谢三公子卸甲觐见!”


    谢玄览收刀入鞘,一起抛给谢相:“我面圣去了,咱们都好自为之罢。”


    *


    从萤有一根肋骨轻微断裂,太医来给她上了夹板,又针灸和推拿止痛。她喝下一碗熬得浓苦的药汁,在榻上歇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半昏,四周寂昧,令人心里感到不安。


    她欲起身,却先发出一声痛呼。


    外头闻声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生得温和面善,说道:“三公子请我来照看娘子,娘子可是要喝水如厕?”


    从萤摇摇头。


    妇人道:“那娘子躺好勿要乱动,你这伤好好养,半月就能好,若是乱折腾,恐要落下病根的。”


    她自称姓李,从萤问她:“李嬷嬷,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李嬷嬷只在帐内照料,不太清楚,她找来守帐的


    扈从去打听,扈从去了半个时辰方回,隔着屏风,将从萤询问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


    “三公子受召面圣,至今未出。”


    “太医帐那边忙成了一团,听说贵主小产,情况有些凶险,堪堪保住性命,晋王也受了重伤,去了好几个太医,至今未醒。”


    还有一件事正在外头疯传,便是谢三公子提着文双郡主的人头杀进英王帐,又一刀斩了淮郡王。这事连他一个大男人听了都骨头缝冒凉气,想着既然姜娘子没问,就别在她跟前多嘴,免得吓坏了她。


    从萤叹息着点点头,勉强用了些吃食,劳李嬷嬷帮她梳洗一番,躺回去歇着。


    这一回睡得久,又梦见一盆一盆的血水从公主帐里泼出来,她不安转醒,见屏风上一点微光,映出两道人影,隐约听见压低的说话声。


    似乎带着一点笑:“我只是过来看看她,她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乱来?”


    李嬷嬷的声音压得更低,听不清,只听得对面连声说“知道知道”,又带了一点恳求的意味:“我带她骑马,不小心摔了,千万别告诉我娘。”


    从萤连忙唤道:“三郎!”


    外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李嬷嬷退下,谢玄览自屏风后走进来,单手勾起床帐在榻边坐下。


    他新沐过,身上有浓郁的依兰与麝香的味道,几乎盖过了帐中的清苦药味。只着单薄衣衫,长发懒散披落,氤氲着微湿润的水光,这样一副不可见人的登徒子模样,难怪李嬷嬷要拦着他絮烦。


    从萤连忙抓住他问:“围场的事如何了,死了那么多西鞑人,还有公主和晋王的伤,会不会算在你身上?听说皇上召见了你一下午,他有没有迁怒你,你们都说什么了?”


    她将盘桓在心里一整天的忧虑一气问出,谢玄览听罢,却只说了三个字:“我没事。”


    从萤拿不准什么叫“没事”,是不死?还是无罪?


    谢玄览自袖间取出一枚玉瓷瓶:“这是黑玉断续膏,我混迹江湖时蒙一游侠所赠,接骨续筋药效很好,记得早晚各一次涂在伤处。”


    从萤听着这话不对:“为何要叮嘱我这个,那你呢?”


    谢玄览笑了,满眼柔情地望着她:“难道你要我来给你上药?”


    从萤不语,紧紧盯着他,似乎要从他的神情里找到令她不安的根源。谢玄览温热的掌心慢慢抚上她腰:“好了,我遵命便是。”


    他将从萤的中衣向上卷起,露出一截如意柄似的白皙细腰,将夹板解下,能看见断骨处的淤青发黑,他轻轻按了按,听见从萤抽气喊了声疼。


    他用从萤的银簪将断续膏取出,在她伤处抹开,用指腹沿着经络的方向慢慢推揉。


    一阵又清凉又灼热的感觉渗进皮肤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从萤被他按得渐渐放松时,听见他问:“今日怎么到围场去了?”


    从萤便将文双郡主如何绑了她、如何又伙同西鞑人追杀她一节说给谢玄览听。


    谢玄览说:“我还以为是晋王撺掇你……这么说,他是特意进围场去救你的?”


    从萤睫毛轻轻一颤,她答:“我不知道。”


    其实她心里也有这个猜测,所以始终挂心着晋王的安危,只是她想起谢玄览在围场里发疯一般提刀砍人的景象,犹豫着不敢与谢玄览说。


    却听谢玄览低低叹息:“阿萤,晋王他愿意舍命护你,这一次我是感激他的。”


    从萤心头微动,又听他说:


    “从前我多疑、善妒,总是认为你我定情在先,你便应属于我,所以一面提防他,一面瞧他不起。可我如今自忖,发现自己并没有胜过他什么,我待你的情意珍重,他待你之心并不比我轻贱。阿萤……我真是有些自惭形秽了。”


    他想起今日在围场所见,晋王毫不犹疑反刃自戕那一幕,为了替她挡刀,不惜以血肉去阻萧文双的利刃。


    反观自身,他的父亲却默许萧文双对阿萤出手,今日阿萤所遭遇的危险,竟然都是出自他的缘故。


    “我不敢想,今日你若是出事……我该怎么办……”


    巨大的后怕和无力感笼上心头,谢玄览倾身伏在从萤颈间,嗅着她的气息、感受着她的脉搏,才能堪堪平息心里的杀机。


    仿佛刚经历了一场诛心的噩梦,令他不敢回想。


    第83章 夜会


    淳安公主终于醒了,小腹的疼痛减轻许多,却觉得骨头里飕飕泛冷。


    外面着一支灯烛,有人端着药碗挑起床帐,竟然是宣驸马。他神情冷冷淡淡,眼底却藏不住猩红,见她盯着瞧,将脸转开了一旁:“喝药吧。”


    淳安公主接过药碗嗅了嗅:“你在这儿做什么?”


    宣驸马说:“你发生这样大的事,就算是做给旁人看,我也应该守在你身边,何况……”


    他一字一字问出盘桓在心头许多遍的那句话:“你明知自己怀孕,还筹划着要惊马,是吗?”


    淳安公主捧着药碗笑了笑:“是啊。”


    宣驸马说:“夫妻十年,我从不知你有这样狠的心,那是你自己的骨血,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萧澧,你若想报复我,大可以赐我一剑,千刀凌迟,为何要用这种法子来诛我的心!”


    他从未有这样暴怒高声的时候,淳安公主却神色淡淡:“你急什么,又未必是你的种。”


    公主府里养着十几个入幕之宾,与公主最亲近的当属那对貌若好女的孪生郎君。从前她召侍时不见驸马跳脚,这会儿又来充什么情深独占。


    宣驸马被她噎了一下,半晌冷声道:“但一定是你自己的孩子。”


    何况……


    “你招进府中那些人,我都给他们喂过绝嗣的药,若你没有在府外临幸过什么阿猫阿狗,那你腹中的孩子,必然是我的。”


    见公主神情讶然地望着他,宣驸马讥诮地勾起唇角:“是,我嫉妒,我胸襟狭隘,若我能早些向你承认,遵你的心意任你驱使,你会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吗?”


    公主搁下了药碗,她的手微微颤抖,掩在寝衣袖中。


    她说:“不会。”


    仿佛被人劈面打了一耳光,驸马望着她,神色渐沉至冷寂。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甩袖转身,离开了公主帐。


    萧澧躺在榻上,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药汤正在起效,暖意沿着五脏六腑涌向全身。她忍不住想象这个孩子是会像她多一些,还是会像驸马多一些,想着想着,泪珠从眼角淌落,一颗一颗浸湿了玉枕。


    这笔血债……她势必要让谢氏偿还。


    *


    围场禁严了四天,四天后拔营回京。


    在李嬷嬷的照料和黑玉断续膏的作用下,从萤的骨伤已无大碍,可以下地慢慢活动。她与谢夫人乘坐同一辆马车,路上不住地挑起车帘向外张望,却没有发现谢玄览的身影。


    她已经四天没有见过他了。


    这四天里,听说公主醒了,晋王也脱性命之危,从萤本应大松一口气,但她却有种强烈的预感,事情远远没有结束,真正的刀锋才刚刚展露。


    谢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会没事的,何况人各有命,你也替不了他。”


    英王妃跑到她面前悲彻痛哭,谢夫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几日她茶饭不思,憔悴了许多,却还强颜去安慰别人。从萤心疼她有苦难言,轻轻回握住她的手,靠在她肩头:“我一定会让他全须全尾地回来,给夫人赔罪。”


    回到云京,从萤叫人去街上买邸报,报上只提了公主与晋王受伤之事,对于西鞑使者和谢玄览却没有只言片语。讳莫如深的态度,令她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终于,她走投无路,往晋王府递了拜帖。


    晋王府观樨苑内,药气浓重,时不时就有太医进来给他切脉,仿佛怕他一不留神就死了。


    晋王的情况确实不太好,虽然醒了,但病骨更显憔悴,面色苍白眼眶带红,瞧着没有几分活人气。他将一整碗汤药饮尽,歇了


    一会儿才有力气与从萤说话:“我实不愿这副模样见你,但我知道你挂心他……咳咳……”


    侍从递上帕子,晋王忍着咳了几声,将血丝浸污的帕子掩进袖中。


    他说:“你放心便是……谢三他死不了。”


    他如今只靠一口气莫名其妙地吊着,谢三活他便活,谢三若死,他在此世中的存在也会被抹去。


    这是从萤这么多天来得到的唯一一句消息,她瞬息红了眼眶,期许地望着晋王:“殿下知道他身在何处吗?我实在想见他一面。”


    晋王默然望着她,终是抵不过心软:“好,我带你去见他。”


    入夜时分,二人乘马车出府,在一栋门楼前改换轿舆。匆匆忙忙间,从萤没有看清这是什么地方,直到轿舆行至半途,竟然遇上禁军盘问,从萤才知道他们竟然入了皇宫。


    她惊讶地看向晋王,晋王说:“谢三作下这样的大事,关在刑部和大理寺都有风险,垂拱殿西面有座宗秩署,从前是关押待罪官员的地方,那里都是皇帝心腹,所以关在那里最安全。”


    从萤听出来一点话外音,眼睛微微发亮:“殿下的意思是,陛下想保三郎?”


    晋王声音淡淡道:“也许是另有用处,你也别高兴太早。待会儿见了他,你是想知道些什么?”


    从萤摇了摇头:“皇上既然将他关在此处,便是不希望有口风传出去,我没有想问的,只想来看看他是否无恙。”


    晋王掩面骤咳了几声,因是深夜秘密出行,怕引人注意,故尽力将咳喘压在喉间,外面的人听不见,轿子里的人却听得格外惊心。


    晋王将帕子收起时,从萤瞥见了一抹鲜红,心头悬起:“殿下的伤……”


    晋王说:“知道谢三没事才想起来问我。”


    从萤一时讪讪。


    见她面有愧色,也知道她为难,遂叹息一声:“我无事,一时还死不了。”


    轿子在宗秩署侧门停下,门内早有安排好的侍卫前来接应,带二人走过三重防卫,进入一重上锁的小院。这小院虽然简朴,却实在与牢狱沾不上边,从萤悄悄看向晋王,心道他怎么连这里也知道,还能安排人手接应,似乎总有旁人想不到的本事。


    开锁进入小院,见屋里有灯光,窗棂上映着熟悉的身影,从萤连忙跑过去推开门,一时与谢玄览目光相撞。


    谢玄览本以为又是太监来送东西,见来者是她,不由得一怔。


    从萤扑进他怀里,一时又是喜又是恨,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说消失就消失,这么多天也没捎个口风,只叫人担心你是不是死了被埋在围场,有什么天大的事,连我也不能说吗!”


    越说越生气,眼含泪光地捶了他两拳,再要打,手腕却被抓住,下颌抬起,唇间覆上一抹凉软。


    此刻相见,惊喜恍如梦中,谢玄览仍觉心里剧烈跳着,急切地亲吻她,不管不顾地将她抵在桌边浅探深吮,来平息这令人浑身发飘的不真实感。


    从萤想说还有人,无奈推他不开,反倒被锁得愈紧、唇齿间不留片刻余地。她急得双颊滚烫,直到谢玄览一手扛起她要往里走,她才得了喘息,连声道:“放我下来,有人!”


    不料谢玄览只往窗外瞥了一眼:“叫他等着。”


    窗外那人轻咳,似有不悦:“我带她来,不是为了见一条拴不住绳的狗。”


    谢玄览嗤然,从萤趁机从他身上跳下来,背过身去整衣理鬓。


    晋王这才走进来,对谢玄览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从萤捂着脸,谁也不敢看:“那……你们先聊。”


    然后沿着门边快步溜了出去,但她没有走远,吹风冷静了片刻,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亮着灯的窗下。


    先听见晋王说:“公主腹中本就是死胎,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担下这罪,平她一口怨气,就不会再牵扯阿萤。反正你已经背了几条人命,劾你的奏章上不差这一条。”


    若搁在从前,谢玄览一定会反问他一句:干卿底事。


    但他想起晋王在围场上为从萤自戕的那一幕,知道他的确是为从萤着想,心里无甚底气,遂干巴巴道:“你不说我也会做。”


    晋王又说:“余下的西鞑使者已逃窜离京,此次和谈崩裂,想必不日要与大周开战。这,也是你该担的罪责。”


    谢玄览不以为然:“西鞑人从前与王四勾结,如今想与英王勾结,和谈本也非真心。”


    “但朝臣并不这样认为,”晋王说,“皇上将你暂拘此处,想必是还在纠结,是直接杀了你永绝后患,还是要你到西北去将功折罪。”


    谢玄览问他:“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总之不会派晋王殿下去西北,怕一口风将你呛坏了。”


    晋王冷声道:“我去西北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玩泥巴。”


    谢玄览全当他是放屁:“哦,那也许是上辈子的事吧。”


    两人说着说着难免又要呛声,晋王忍了忍,平心静气道:“从前我便告诫过你,丛山学堂不是阿萤的好去处,如果你要到西北,阿萤更不能留在谢氏,否则凭谢相的刻薄寡恩,将来必然要出事。你准备待她如何?”


    谢玄览沉默了一瞬,目光转向窗外,此刻从萤正紧紧贴在窗边听着,在窗纸上留下了一抹浅浅的轮廓。


    他似在心里思忖,许久后才轻声说道:“从前是我愚钝,不知她心在太仪女学,自以为对她好,实则平白给她添了许多烦忧。以后……路隔千里,天长水远,我听她自己的意思,她要等我也好,要与我退婚也好,我都会遥祝她万事顺遂。倘若数年之后,我能从西北捡回一条命,希望她在太仪女学已有桃李三千,得偿所愿。”


    从萤知道这番话是说给她听的,心里生出难以自抑的悲凉。


    她抹了抹眼睛,一把将窗从外拉开,声带薄怒地对屋里那两人道:“二位休要泥佛度土佛,但请顾好自己的小命,少来替我操心!”


    第84章 周旋


    七月下旬,有圣旨颁布。


    谢玄览杀害淮郡王与文双郡主,悖人伦国法;斩西鞑使臣,伤两国和气,论罪当族诛。念其素日宿卫宫城,有功高劳苦;父兄忠孝,存累世之德,准留其性命,发配西北驻军,八月启程。


    同时将关押了大半年的王兆深放出来,削俸夺爵、官降七级,仍准其回西北赴任,做个小小的千骑校尉。


    鬼哭嶂一事后,王谢两家已经撕破脸,从前若这般处置,谢氏一党必然疯狂上书劾王兆深罪比谋反、谏言刑罚太轻。但如今谢三公子也犯了事儿,天子摆出网开一面的姿态,谢氏尚感恩不迭,若嫌王四的刑罚太轻,便是嫌谢三公子的命太长,所以这回世家各派皆没有意见,称颂天德。


    但寒族清流们开始跳脚,嚷嚷着要将王四和谢三都杀了。


    从萤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先是去拜访杜如磐,发现他正在起草劾章,建议将谢玄览的流刑改为死刑。


    杜如磐支支吾吾将握笔的手背到身后,开始甩锅:“这都是韩中丞的意思,我只是执笔润辞,就算我不写,他也会叫旁人写。四娘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舍不得叫谢三死,可朝政公事本就不该以私情干扰,望四娘子多加体谅。”


    姜从萤抬目扫过劾章上一行行诛心之言,越读心情越沉重,渐至冷笑连连。


    但她面色仍温和,对杜如磐说道:“从前淮郡王贪墨跋扈,清流们屡屡上书要治他,如今他死了,反又替他喊起冤来。还有西鞑使者,之前说蛮夷豺狼不可与交,如今他们谋害公主,只因被三公子斩杀,反而成了好人。杜御史,难道这就是朝政公论,这不是私心?”


    “我倒不是埋怨杜兄的意思……”从萤和若春风,“我想请杜兄看在祖父的面上,为我引见韩中丞。”


    杜如磐知道这样不好,可禁不住她苦苦哀求,最终仍是答应了下来。


    他想着无论事成与否,她和谢三都要散伙儿,所


    以盼着她记住这雪中送炭的情义,将来想要嫁人时,便会优先考虑他。


    第二天一早,杜如磐带从萤过韩府拜访。


    从萤事先向谢夫人打探了韩府诸位主子的性情,带来了谢夫人准备的厚礼,单是一锭李超墨、两支赤犀金狐腋的笔便有价无市,何况笔墨之下垫了两张共一千两的银票。


    打开箱子前,韩睢韩中丞眉心深皱,看罢箱中宝物,脸上的褶子渐渐舒展。


    口气也温和许多,对从萤道:“本官与你祖父也算意气相投,难得你有心来拜望我,等会儿有个议事会,你也来旁听吧。”


    从萤心说,韩睢不愧有“大周第一不粘锅”之称,受了她这么重的礼也不承诺办事,只允她与会,届时会上无论议出个什么结果,因她当时在场,事后都不能再以此来纠缠。从萤心中不满,但又别无选择,心里盘算起待会儿该如何措辞,哪些人能暗示拉拢,哪些人要努力排挤。


    除她与韩睢外,共有御史共八人,其中一人是钱祭酒的侄孙、一人是她伯母蔡氏的外甥,这两人一见从萤便怒目相向,趁早歇了拉拢的心。


    好消息是卫霁前两天刚入御史台,受韩睢赏识,今日也来了。


    趁会议尚未开始,他连忙引见另一位贺御史给她认识:“这位便是帮陆牧洗清罪名的姜娘子,姜娘子,这位是小贺御史,我二人与陆牧是金兰之交。”


    从萤与贺御史叙礼罢,听他言辞中多感激之意,心里稍定。


    如此,便只需争取其余四位御史即可。


    从萤悄悄问卫霁:“你与谢六娘的事解决了吗?”


    提到谢妙洙,卫霁面上闪过耻辱之色,他点点头:“解决了。”没有具体细说。


    很快会议开始,韩中丞介绍了从萤的身份,提到她是谢三的未婚妻时,从萤注意到,剩下四位御史的脸色或皱眉嗤然,或轻佻打量,俱非善类。


    先是钱祭酒的侄孙跳出来,说的是杀人偿命那一套,接着蔡氏外甥出面,痛斥谢氏跋扈、为国蠹之首。这二人倡议,应该咬死了判他死刑,最好深究到谢氏其他人、甚至谢丞相身上。


    韩中丞给了从萤辩解的机会,从萤走上前,避开谢相不谈,将她对杜如磐说的那番话丰润一番,娓娓婉言道:“二十四卫本就有护卫天子、巡察围场的职责,西鞑人谋害贵主,谢指挥使先斩后奏,不过有失鲁莽;至于淮郡王、文双郡主,是三公子的表亲,却与西鞑人牵扯不清,连英王也承认他们犯的是死罪,三公子他怒其不争,失手致命,虽可悲可叹,心非奸邪,不至于死。”


    又提到谢玄览在黄金台下斩西鞑王旗作舞,重挫西鞑使臣的嚣张气焰:


    “倘西鞑来犯,三公子必有用武之地,他若建功,于国于民皆有大用;他若战死,亦是诸位所求结果,何必急在这一时用斩,既损国之战将,又伤天子慎刑之仁?”


    ……


    于公于私,从朝堂到西北,什么话都让她说了。


    杜如磐听得叹服,频频点头,悄悄将拟好的劾章草本往袖袋深处推了推。


    卫霁与贺御史对视一眼,贺御史小声笑道:“这姜娘子瞧着良善,可真不简单,灰的黑的到她嘴里都是白的,去年翰林院清谈会要是有她在,卫兄,你的头魁不保啊。”


    卫霁问:“那你要站她这边吗?”


    贺御史点点头:“虽然韩中丞态度不明,但我这一票,敬给姜娘子三寸不烂之舌。”


    卫霁想了想说道:“虽然我巴不得这些世家子都推出去斩了,但姜娘子于我有大恩,这回我得还她人情。”


    如此便有三位御史赞同她、三位御史反对她,另外三位学得韩中丞精髓,朝他一拱手道:“我等遵中丞大人的钧见。”


    从萤望向韩中丞,眀眸盈澈,不失锐利。


    韩中丞在沉吟,在斟酌,一边是英王给他的暗示,一边是谢氏的重礼和人情。


    英王府折了淮郡王,还有可能参与夺嫡吗?谢氏折了谢玄览,就一定走向没落吗?


    还有这姜从萤,要驳倒她也是个麻烦事。


    他正犹豫不决,想着是否要和了这棋改日再议,忽然下人急急来禀报道:“晋王殿下驾到,不待奴才通禀,这就闯进来了!”


    病恹恹一位亲王,谁敢真正拦他,众人回过神时,轿舆已停在议事堂门前。


    他手持玉拐,笑吟吟对迎出来的韩中丞及诸位御史道:“不巧,原来中丞府上在议事,孤能旁听吗?”


    韩中丞倒是想说不能:“这——”


    一个字刚吐出来,晋王已翩然绕过他迈进屋里。


    从萤见了晋王有些惊讶,因她此行并未相告,所以猜测他是另有要事,不巧撞在了一处,于是恭恭敬敬行礼后贴边站在下首,晋王也只对她颔首,并没有别的寒暄。


    晋王上首坐定,叫所有人都退到院门外三步远,关了门,一个一个叫进去面陈。


    卫霁和贺御史最先被点到,二人相继去了半炷香,出来后凑在一起,悄悄对账:


    “那位殿下问我刚才议的是什么内容。”


    “我也是。”


    “还问我各人都说了什么。”


    “我也是。”


    “最后又问我对谢三公子的量罪定刑持什么态度。”


    “我也是。”


    从萤听得心中不解,出言问:“然后就没了?”


    二人摇摇头,也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位殿下意欲何为。


    其余人等却不像他俩这么容易,钱御史与蔡御史进去了一炷香,都是两股战战、满面冷汗走出来,仿佛屋里坐的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因魂不守舍,下台阶时还跌了一跤。


    众人凑上去问情形,二人都是摆手不迭,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剩下几位御史的情况也差不多,满面狐疑进去,如丧考妣出来。


    结合晋王从前知无不晓的本事,从萤心里有了猜测。


    最后进去的是韩中丞,他比所有人加起来的时间都要久,其他人等得站不住,三三两两寻了台阶坐下。过了约半个时辰,议事堂的门被推开,韩中丞慢慢走出来,与亭亭立在院中的从萤目光相对。


    他神情平静无澜,整个人气场却变了,像烧糊了的不粘锅,霜打蔫儿的不老松。


    “今日大家讨论之事,需要重议。”韩中丞顿了顿,对从萤说:“晋王殿下也叫你进去问话。”


    从萤走到议事堂门前,轻轻敲门,得到准允,这才推门走进去。


    屋里只有晋王,他正在看从杜如磐处没收的劾章底本,含笑抬起眼,屈指敲了敲手边小几:“茶没了。”


    从萤提壶走上前,给他杯中续茶,待要退下,却被他牵住了袖子。


    晋王说:“在外面站累了吧,就在这儿坐。”


    方才几人肯定没有这样的待遇,从萤与他隔案而坐,温声道:“难道殿下手里也有我的把柄,冷不丁说出来,能叫我畏惧,改了主意?”


    晋王笑道:“我若真有倒好了,何至于你如此不听话。”


    前几天他就让紫苏告诉她,谢三的事他来主张,绝不会叫他问斩刑。从萤一番感激涕零,背地里仍悄悄去找了杜如磐,自作主张来拜会韩中丞,甚至没有知会他一声。若非他在韩府有眼线,今日岂不是让她白白受辱?


    从萤说:“殿下贵体欠恙,也不好事事都劳烦殿下……”


    晋王毫不留情揭穿她:“一是不想欠我太多,怕我挟恩图报,二是信不过我,认为我巴不得谢三赶快去死,未必尽心。是吗?”


    他面上温温笑着,语调柔和,但言辞十分不留情面,从萤明显感觉他气得不轻。


    她没敢辩解,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钱御史和蔡御史一向风评不佳,另外几位却是清名在外,还有韩中丞,为官谨慎圆滑,殿下是抓到了他们什么把柄,令他们如此畏惧?”


    晋王说:“贪财的纳贿百万,好色的奸污女囚,或者家中子弟不肖,为了强占良田打杀人命,细查起来都不干净。”


    从萤吃了一惊。


    “所以,你同这些人巧呈言辞不会有结果,你的道理应留作纸上锦绣,原也不该说给这些下作东西听。”


    自知同她生气也没什么用,晋王略有几分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阿萤,这件事上你该信我,除了你,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谢三活着。”


    从萤细细琢磨他的话。


    若说晋王对她好,是因为有情,那对谢玄览好,又是为什么?


    易地而处,扪心自问,倘若有个温柔貌美的姑娘抢走了她的三郎,自己恐怕做不到在她遇难时如此倾力相救。


    从萤便只好往朝政上想,犹疑着低声问道:“淮郡王已死,


    英王与谢氏已决裂,殿下是否有意太子之位,想要争取谢氏的支持?”


    晋王险些被她气笑了。


    不由得在心里阴阴想到:就谢三在她心里最要紧,为了他关心则乱,一面登这些官油子府上撞南墙,一面又来疑他的居心,他真是恨不能……恨不能……


    恨不能什么?晋王自嘲道,什么也不能。


    他暗里气得冒烟,面上却云淡风轻,故意道:“是啊,孤想做皇帝,那你想做皇后吗?”


    一句话吓得从萤变了脸色,唰然起身跪在他面前:“殿下慎言……臣女资质鄙陋,已许人妇,不堪错爱……”


    晋王望着她:“若孤以谢三的性命交换,你肯不肯?”


    从萤一时不说话,眼眶慢慢红了。


    “起来吧。”晋王起身去扶她:“我同你说笑,无须当真。”


    却又心中不虞,忍不住问道:“那你心里对我,可曾与旁人有些许不同?”


    从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承认道:“是,殿下没有猜错。”


    她抬头望着晋王,盈盈泪光里敛着许多欲说还休的情愫,底色却都是挣扎与痛苦。


    她说:“但是……从前不可能,如今三郎因我至此,我更不可能负他。”


    晋王点点头,极轻地叹息一声:“好,我明白了。”


    外头传来试探的敲门声,杜如磐的声音传进来:“启禀晋王殿下,本次议事会的奏本已重新拟好,请殿下过目。”


    晋王回身坐定,从萤抹了抹眼睛,在堂下垂首站立。杜如磐进来送折子时偷觑几眼,还以为她是被晋王训哭了,不由得心中紧张。


    晋王见他一眼接一眼,冷冷道:“朝仪没教你目不斜视吗?滚回吏部重修。”


    杜如磐连忙压低了脊梁,讷讷应是。


    晋王迅速浏览草本,见众御史已一致同意改死刑为流放西北充军,甚至还在章末为谢玄览求情,让其过了中秋再上路。他点点头,将草本递还给杜如磐。


    “让韩睢抄一份,你们都署上名,然后叫卫霁和贺循一起送到通政司。”


    第85章 放纵


    折子送进宫,晋王起身离开,路过从萤时脚步稍停:“傻站着做什么,留在韩府过年吗?”


    从萤跟上,本想出了府门就作别,却见晋王挑着马车毡帘不落,静静等着她。从萤只好打发了自家车夫,转身登上晋王的马车。


    晋王递给她一个盒子,竟然是她送给韩睢的重礼,李超墨和赤犀金狐腋笔,只是里面银票从一千两变成了三千两。


    他说:“韩睢不配用这等好东西,算他识相。”


    从萤将盒子阖上,推还到晋王面前:“既然是韩中丞赠予殿下,应该由殿下收着。”


    “这么见外?”晋王笑了笑:“离我那么远做什么,你是怕我挟恩图报,真要对你做什么?”


    从萤低声道:“我觉得殿下眀礼守正,不是那种人。”


    晋王想说“那可不一定”,又想起方才那句要她做皇后的玩笑,将她吓得不轻,到现在也没缓过劲儿来,遂忍住没有再逗她,冷笑一声靠在厢壁上小憩。


    马车粼粼驶过步春衢,路过国子监,停在太仪女学门前。


    从萤惊讶道:“殿下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晋王咳了几声,慢悠悠道:“来发卖你。”


    从萤:“……”


    薛露微带着姜从禾、卫音儿在照壁处等着,听见马车到了,两个孩子率先奔迎出来,阿禾一举扑进从萤怀里,险些将从萤扑倒,晋王从身后堪堪扶住她,略有些责怪地瞥了阿禾一眼。


    阿禾觉出此情境似曾相识,吐了吐舌头:“姐夫说过不让我这样跳,我太开心不小心忘了。”


    晋王眉心轻挑:“姐夫?谁教你这样喊他的?”


    阿禾以为他不认识:“就是谢——”


    从萤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面上烧起薄红,幸好薛露微走上前,解了她的尴尬。


    薛露微说:“公主殿下吩咐,今日有贵客临访,叫我等早做准备,二位贵客里面请。”


    从萤惊讶地望向晋王,晋王解释道:“见你这几日心情不好,带你来散散心。”


    几个孩子缠住从萤往里走,薛露微给她介绍眼前的景致,刻着女学学训的棂星门、供学生洗砚的善墨池,还有善墨池后一排二层高的小楼,青砖灰瓦,素雅沉静,随风吹来温柔琅琅的读书声。


    阿禾说:“我每天早晨都要来这儿背书,但是今天夫子给我放假。”


    卫音儿含笑指向小楼拐角阑干处:“那便是阿禾每日罚站的地方。”


    阿禾红着脸去捂卫音儿的嘴,辩解道:“并没有每天!”


    薛露微含笑帮她挽尊道:“阿禾的骑射和相扑都是太仪头筹,来授课的将军都夸她天分极高,又吃苦肯练。公主说了,经论和诗词叫她随意学学便好,偏偏阿禾要与音儿去同一个学舍,这位夫子是出了名的严苛,绝不肯对阿禾松懈一分,一定要她背过了才肯放人。”


    从萤忍俊不禁地摸了摸阿禾的头:“我们阿禾真是辛苦,瞧瞧,个子又长高了。”


    薛露微邀请她:“走,咱们近前去看看。”


    二人往学楼走,晋王抬手示意阿禾与音儿止步,不要上前打搅。也许是不愿打搅姑娘们读书的缘故,从萤没有走进楼中,只沿着窗外的风雨廊慢悠悠踱步,她的脸上浮现一种宁静的笑,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只在梨涡处隐现。


    忽然,她的脚步顿了顿,侧首细听屋里诵读的内容,有些不太确信:“这是……”


    “落樨山人之前为清论作的文章。”


    薛露微解释说:“公主准备年底再举办一次清谈,除了国子监,还会邀请世家学堂里的学生来参加,所以叫大家提前准备,阿萤,你若是能来参加就好了。”


    从萤心中微微一动,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逛完了几处学舍,薛露微请他们二位到小院中饮茶。


    这座小院位于学舍小楼后面,与小楼隔一片紫竹林,既方便又幽静。小楼修得很整洁,有假山石水、花草繁茂,乍一瞧与集素苑布局很像。从萤很喜欢这里,吹着徐徐清风十分惬意,问薛露微:“这是你在太仪的歇脚处吗?”


    薛露微摇头道:“这座小院还没有主人。”


    从萤不解:“可我瞧着花木整齐,桌几无尘,并没有荒废的迹象。”


    薛露微说:“国子监有祭酒,我们太仪女学却还缺一位掌仪,公主叫我总揽太仪事务,只是暂代掌仪,凭我的学识尚不足以服众,这是太仪建造之处就为掌仪准备的住处,不归我所有。”


    从萤了然地点点头,垂目继续饮茶。


    一行人在太仪里用过午饭,又游览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半下午。


    从萤心里虽意犹未尽,却担心晋王的身体吃不消,主动提出要离开。薛露微送二人出了仪门,眼见着晋王先登车,然后朝从萤伸出了一只手,邀她同乘。


    从萤站在车边说了句什么,指向另一个方向,晋王却含笑不言,依然伸手等着她。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到底是从萤叹了口气,提裙登上马车,落下了卷帘。


    马车驶离太仪女学,慢悠悠在街上晃着,仿佛漫无目的。


    从萤见晋王阖目倚在厢壁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捏着鼻梁处的穴位,好似有些头疼的疲惫。她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儿,直到


    见他嘴边笑意越来越明显,方自觉失礼,移开了目光。


    晋王抬起眼皮道:“今日玩儿的尽兴吗?”


    从萤说:“能见到阿禾,我很高兴。”


    晋王:“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坐过来些。”


    见她不动,晋王只好移驾坐过去,握着她的手腕,顺势靠在她颈间。


    他的手冰凉,额头却微微发烫,从萤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听见颈边传来低缓的笑意:“谢三又不在这儿,你紧张什么?别动……乖乖让我靠一会儿。”


    从萤心中微沉:“殿下是不是病了?”


    “十日九病,余一日昏睡,日常如此,不必惊讶。”晋王说:“我病了,要听真话,别与我兜圈子。”


    从萤掏出袖间的手帕,轻轻帮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听见晋王问:“比之丛山学堂,你觉得太仪女学如何?”


    从萤说:“很好。”


    “我也觉得很好,很适合你,还有那间小院,我看你也喜欢,等谢三离开云京,你就搬进去住吧。”


    这话从萤没有接。


    晋王慢慢睁开眼,露出一双漆如点墨的瞳孔,目光凝视着她,说道:“我知你并非不情愿,可是心里还有什么顾忌?公主那边倒不用你担心,她早盼着你去,只是中间隔着谢氏,不方便亲自出面请你。”


    从萤长睫轻轻垂落:“殿下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晋王说:“回晋王府,长公主备了宴要请你。”


    从萤说:“可是谢夫人还在等我的消息。”


    晋王要说什么,突然胸腔中一阵血气翻涌,他夺过从萤手里的帕子掩唇骤咳,这回从萤看见了,鲜红的血迹在素白帕子上晕染开,仿佛吮吸他的生气而绽开的一簇血莲。


    “殿下!”


    她顿时吓得脸色都白了,四处翻找有没有药物,晋王慢慢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没事……死不了,帮我倒杯水。”


    从萤颤抖着将水喂到晋王嘴边,他漱了口吐到一边,然后一饮而尽。


    从萤紧张地问他:“要不要派人先去传太医,咱们回晋王府?”


    晋王笑了:“不是着急回去吗,难道我在你心里还比谢夫人重要些?”


    从萤说:“如果这样能让殿下好受一些,我愿意遂殿下的意。”


    晋王叹息道:“罢了,还是遂你的意,送你回集素苑吧……别让谢夫人久等。”


    马车改了方向,往集素苑的方向走,晋王靠在她颈间不言语,从萤任他握着手腕,感受着他比常人凝滞缓慢的脉搏,心中一时凄惶,一时怜惜,涨满了酸涩难言的情绪。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却听他问:“谢三离开后,你有什么打算?”


    从萤说:“我想向季掌柜学着经商。”


    前几天季裁冰跟她说,有往西北拓宽生意的打算,那时从萤就起了念头。


    晋王听她这样说,却冷笑了一声:“经商……你觉得这样能帮上他,让他在西北好过一些,是吗?”


    从萤没有否认。


    晋王说:“商贾里的下九流比官场上的小人还恶心,他们不必顾忌官秩名声,想要便夺,无所不用其极,你不是季裁冰,没有她那样的八面玲珑,也咽不下她能咽的委屈。”


    类似的话,季裁冰也提醒过她。


    “阿萤,你并非没有更好的选择,太仪女学已为你虚席而待,你何必要浪费自己的才华,谢三他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


    他才刚刚平复心情,又因一时气急骤咳起来,几乎虚弱地要撑不住。


    从萤吓得连声说道:“殿下不要动气,我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拿定主意,快喝口水……”


    晋王气得将脸转过了一边,从萤讪讪放下茶杯。


    二人之间沉默片刻,从萤怕他气坏了,委婉劝他道:“我的事大都是自寻烦恼,不值得殿下生气,殿下还是保重自己要紧,无论我之后去哪里,都是真心盼着殿下康健。”


    晋王说:“没有无论,你老实在云京待着,哪儿都不许去。谢三不在你身边,我会照顾你,你想去找他,等我死了再说。”


    “殿下……”


    “怎么,盼着我现在死?”


    从萤连连否认:“不敢不敢,是劝您用杯水。”


    晋王这才接过茶杯饮尽。


    马车外的景致逐渐熟悉,还有两条巷子就到集素苑了。他们在路上耽搁许久,此时太阳已渐西沉,天色一寸一寸暗下去。从萤放下窗边卷帘,回头望向晋王:“殿下,就送到这儿吧。”


    从萤跳下马车,没走几步,听见身后响动,竟然是晋王也走了下来。


    她连忙又转回去:“殿下还有别的事吗?”


    “想了想,还是得嘱托你一句。”


    晋王踱步走向她,握住了她的手:“距离八月十五还有一段日子,这段时间我不来打扰你们,但我与你说的话,盼着你能三思。”


    从萤低低应道:“我知道了。”


    她要走,晋王却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反而与她越来越近,屈指抬起她的下颌。


    天色渐暗,他的目光幽深得一望无尽,虚弱与平静的外表下,似乎翻滚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念。


    他试探着低头,从萤霎时浑身绷紧,要后退却又被他锁住。


    “不过八月十五,还有十七天呢……说不好是谢三先走,还是我先死。”


    晋王低哑的声线里带了一点恳求意味:“就一下,行吗?万一……我也不想留下遗憾。”


    每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从萤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睫毛倏忽颤了颤,没有言语,阻在他胳膊上的手却渐渐松弛了力道。


    唇边印下轻浅的一抹凉,他的气息很淡,像冬天第一场薄雪下的竹叶的感觉,生气薄弱却依然温润,拂面而过,又来来回回地飘摇着,颤落满怀冰雪。


    “阿萤……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他的话仿佛安抚,仿佛哀求,缓慢却无法阻挡地撬动着她的心防。


    在这样的感觉下,从萤慢慢闭上了眼睛。


    说是一下,却在她的默许下得寸进尺。唇上轻浅凉润的触感渐渐变得灼热,力道渐重,松竹般清冷的气息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腥甜血锈,带来某种难以言喻的、藏着极深渴求与欲念的战栗。


    他掌心缚着她后颈,舌间抵开她齿关,极深地探入,流连忘返地索求。


    像一个久旱逢甘露的孤客,像苦苦寻觅一线生机的恶鬼。


    从萤受惊了一瞬,想要推开他,但他的眼泪落在她脸上,沁入她舌间,变成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她感受到一些懵懂模糊却令她震颤的情感,忍不住对其回应,想要推阻的手缓缓揽住他颈间,试探着回应他、安抚他。


    仅此一次……从萤心里想,她实在是太软弱、太摇摆、太轻浮,但是……仅此一次就好。


    可是唇齿缠绵,欲望滚烫,却令人动情地想要索取更多。从萤有一种错觉,似乎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亲吻,晋王对她的呼吸和感觉有种不言而喻的熟稔。她对此感到些许迷茫,慢慢睁开了眼睛,尚未想明白这种感觉的缘由,却因一瞥而陡然惊出了一声冷汗。


    她惊叫一声推开了晋王,目光定定望着巷子的另一端。


    此时黄昏将尽,月亮未现,正是光线最昏暗的时候,远远的,只能看清一个朦胧的轮廓。


    颀长,冷寂,不知看了他们多久。


    从萤只觉得整颗心被高高悬起又狠狠摔下,声音几乎颤不成息:“三郎……”


    第86章 分手


    炎炎夏日难得一点凉风,从巷首吹到巷尾。


    吹得从萤虽然浑身血液滚灼着皮肤,心口却泛起森森凉意,渐渐砭入肌髓,向外渗出了一层冷汗。


    在她身后,晋王被她推得踉跄,那压抑的骤咳声仿佛闷锥扎在她耳朵里。她心神为之牵扯,目光却紧紧注视着巷子另一端的谢玄览,生怕他会突然拔出燕支刀,像对淮郡王和文双郡主一般,一刀斩下晋王的头颅。


    从萤缓缓移动战栗的双腿,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挡在晋王前面。


    巷子另一端,如无声木桩一样的谢玄览终于动了,却不是朝他们举刀,而是转身离开。


    从萤心弦猛然一松,直到谢玄览的身影被逐渐涌上的夜雾吞没,更大的恐慌擢住了她,她突然提裙跑起来,沿着谢玄览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三郎!”


    “三郎……”


    有人在道旁合欢树上挂了一盏风灯,暖金色的光透出千褶纸,照得合欢花团团粉簇、纤羽盈盈。


    谢玄览正走到合欢树下,听见她的呼唤时停步转身。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许因为拘禁了数日,脸色有些冷淡的苍白,眼下印着纤簇的浓影,不知是他睫毛还是合欢花的缘故,遮住了他的目光,晦暗看不清楚。


    从萤在两步外讪讪停下脚步,一时无言,心脏却咚咚地胡乱跳着。


    两人相对沉默了好一会儿,谢玄览似乎转身要走,从萤连忙抓住他的袖子,又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松开。


    “三郎……”


    她的声音止不住打颤,像某种压抑的哭腔,因为自责、懊恼、歉疚的缘故,在喉间一阵一阵地梗着:“我不该如此,是我犯了错,我轻浮逾矩,你若是……若是心里难受,无论如何责我骂我,我都情愿受着。”


    谢玄览轻轻抬起她的脸,一颗眼泪滚到了他虎口处,接着又是一颗。


    他说:“你哭什么,方才我瞧着,不像是他强迫你。”


    从萤因为难堪而闭了闭眼,承认道:“……不是。”


    她浑身紧绷,做好了承受他怒火的打算,耳边却听得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仿佛一朵合欢花飘落在地上。


    谢玄览说:“母亲在府中备了宴,让我出来接你,你是要跟我回去,还是去找他?”


    从萤说:“我跟你回去。”


    谢玄览倒也不意外,点点头:“走吧。”


    二人沿着小巷往谢府的方向走,一前一后,竟然再无别话。从萤心中忐忑地走在他影子中,生怕跟慢了一步,心里却猜不透他的态度,竟然比暴怒和责辱更叫她喘不过气。


    “三郎,”想了想,从萤觉得还是要将刺挑开,“别这样,我们把话说明白,好不好?”


    谢玄览垂目望着她牵住袖子的指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你给我一段时间接受行吗,阿萤,不要将我逼得这么紧。”


    从萤微怔:“接受……什么?”


    谢玄览说:“你去宗秩署那天夜里我已告诉过你,我会听你自己的意思,尊重你的选择。我即将远赴西北,山长路远,生死难料,你我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晋王不一样,他是真心爱护你,似乎也比我更懂你,你同他在一起,总比选那劳什子杜如磐更令人放心。”


    他声音不高,但是语气平静,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楚。


    从萤一时惊讶住了:“你竟然是这样想的吗?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谢玄览笑了笑:“时候不早,我娘还在府里等着,再晚一些菜要凉了。”


    ……


    谢玄览的反应出乎从萤的意料,却在晋王的预想之中,毕竟那是曾经的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会怎么选,晋王只需自忖,便可十拿九稳。


    但是如此干预从萤的命运,却让天道立时狠狠报复在他身上。


    晋王靠着巷子的墙壁,身体因为痛苦而失力,冷汗岑岑,缓缓相下滑落。唇齿间脂香犹在,而佳人已经远去,不知何处灯光抹成一片朦胧光晕,在他逐渐模糊的眼前飘荡着。


    隐藏在暗处的侍卫不得不出来扶起他。


    晋王有预感这次又会是一场大病,将前前后后的琐事迅速想了一遍,大概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然后才对侍卫吩咐道:“回王府……不要惊扰她。”


    *


    上午韩中丞的折子递进宫,下午谢玄览就被放出了宗秩署。


    谢相松了一口气,谢夫人更是激动得落泪,检查他没受刑伤,然后将从萤去韩府求情的事告诉了谢玄览。


    谢玄览先去韩府,遇见杜如磐,询问了议事会始末,听说从萤与晋王一同离开后,久久不语,又不知该何处寻访,所以只好在通往集素苑的某个巷口处碰碰运气。


    果然是给他碰到了……某种程度而言,他与晋王也算是心有灵犀。


    今日谢府小宴像是家宴,只有谢相夫妇、谢玄览和从萤四个人,一是为谢玄览接风洗尘,二是谢相想与从萤消解误会,冰释前嫌,所以宴席虽然人少,但品调极高。


    面前圆桌上金碟玉杯,呈列肴馔,有鲜切的鲈鱼片配金丝橙、满盆蟹黄煨炖的水晶蹄膀,还有八荤八素、八卤八鲜,俱是寻常人家不曾见过的珍馐。轩敞四周摆着冰鉴,镇着新鲜的时令瓜果。


    但是谢玄览沉默寡言,一杯接一杯只顾喝酒,从萤亦是心事重重,只搛了几筷子时蔬便不动了。


    气氛有点冷,谢相向从萤举杯道:“正可谓患难见真情,今日子望脱困,有赖姜娘子周旋,从前本相多有错眼之处,还请姜娘子海涵,满饮此杯。”


    从萤正要接下,谢玄览却出声道:“她饮不得酒。”


    谢相稍愣:“就一杯,也不行吗?”


    谢玄览将酒杯接过,一饮而尽,淡淡道:“只要父亲真有此心,有多少杯我都替她饮了。”


    这话不是很好听,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谢夫人从桌子底下踢了谢玄览一脚,面上盈盈笑着转圜,用公筷夹了一片鲜鲈鱼,卷着金丝橙放在从萤碟中:“这道菜名叫金齑玉鲙,是连松江水一起运来的活鲈鱼,配着蜀地的金丝橙,是道难得的时鲜,你尝尝。”


    从萤搛进口中,勉颜笑了下:“味甚美,多谢夫人。”


    “还有这鳌虾也不错,子望你来,别只顾着喝酒。”


    谢夫人挑了一只虾壳亮透的虾搁在谢玄览面前,脚在桌子底下轻踢谢玄览,示意他剥给从萤。


    谢玄览却像一截没有知觉的死木头,抬手又斟满一杯饮尽。


    从萤说:“我来吧。”


    她的手指刚碰到谢玄览的盘子,却被他反持玉箸阻住。谢玄览没有看她,转头对谢夫人说:“这虾刺锋利,叫人剥净虾肉再端上来。”


    从萤只好讪讪缩回手。


    谢夫人见二人如此情态,眼皮不由得狠狠一跳。


    他俩刚进门时便不对劲,谢夫人以为两人拌嘴吵架,心中还纳罕老三为何如此硬气,竟然没有赔着笑脸去求好。


    一顿饭吃下来,从萤心事重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倒不是态度不好,他倒也时刻关注着从萤,举止却显得疏离近乎冷淡,好似二人关系不熟。


    发生什么事了?老三要反了天不成?


    眼见从萤克制不住地眼眶泛红,谢玄览终于搁下了酒杯,对她说:“天色不早,若是累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还派人……派谁?他自己是没长腿吗?


    长了腿的谢玄览率先站起来:“我头疼,先去歇着了,母亲,劳你送她一送。”


    这是打哪儿来的孝顺儿子?


    谢夫人刚要训他,从萤却顺着他的话起身,依旧温温柔柔:“我确实也有些累了,想告辞回去,集素苑只几步路,不劳烦夫人了。”


    说罢周全地敛衽福了福礼,转身离开了轩敞。


    她走得不快,刻意沿着灯光昏暗的小路走,眼泪无声地从她眼里滚出,来不及擦拭,有的沾湿衣襟,有的砸落在地上。她只觉得心里平空被人剜走了一块儿,空荡荡只剩下迷茫和懊悔,撞得她血肉模糊。


    三郎这是不要她了……他不再喜欢她了。


    可这一切偏又是她三心二意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的恶果,是她先伤害了他,她甚至不敢开口挽留。


    从萤走回集素苑,望着门上楹联,筋骨精神如云鹤游天,正是谢玄览的字迹:雨送添砚之水,竹供扫榻之风。


    想起来当时他踩在木梯上


    ,右手执笔,左手握刻刀,木梯被他踩得摇摇晃晃,他还转头与她嬉闹说笑:“这屋子风雨不入,看来以后只好我来为你添砚,为你扫榻。”


    顿时心头又一阵生生的绞疼。


    推门走进去,小院里亮着几盏灯笼,胧光照亮满院景致,处处不见他,处处却皆是他。


    从萤越往里走越难受,最终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突然间折身往外走,脚步越来越快,出了门便开始小跑,朝着谢府的方向去。


    此时府中宴席已散,轩敞内人走茶凉。


    从萤婉言谢绝了管家通禀,她记得谢玄览的起居院,凭记忆向东穿过一片紫竹林,遥遥望见了“独览居”的楣匾。


    不知何故,独览居外的紫竹林被凌乱砍倒一片,竹节露出新鲜的断刺,指向独览居敞开的院门。从萤踩着满地碎竹叶慢慢走近,听见院中不住传来重物撞击声,她脚下稍一踟躇,在游龙墙上寻了一处菱花矮窗,踮着脚悄悄往院子里观望。


    月上中天,银光泄地,照见庭中清寂如水。


    谢玄览背对着她,站在等身高的实木兵偶架前,一拳接一拳地砸在兵偶身上。兵偶本是深嵌在青砖地里,逐渐被他砸得东摇西晃,她看见谢玄览凝了一口气,蓄力之后猛得出拳,兵偶顿时四分五裂,套着一层铁皮盔甲的头骨碌碌在地上滚远了。


    他垂着手站在光秃秃的木架前,从萤看见有液体沿着他指节往下滴落。


    他却仿佛没有痛觉,又拔出燕支刀,借着酒意凌空飞砍,月光下青亮的刀锋刮起阵阵罡风,寒意扫出小院,将从萤脚边的碎竹叶平地吹起。


    可惜空荡荡的庭院里没有敌手,他只能对着月光无声砍落,满身力气、满腔愤恨都找不到去处,空落落砍在地上。


    终于,他心气儿耗尽,随意抛下手里的刀,双腿一折跪坐在地上。


    从萤还在斟酌着待会儿该与他说什么,忽见跪坐在地上的谢玄览微微侧首,声音沉凉:“谁在那里?”


    她心里吓了一跳,正要现身,却见另有一人走进了院门,是谢夫人。


    二人都没有发现她,从萤便仍待在原地未动,她听见谢玄览喊了一声“娘”,那声音仿佛哽咽,接着便道:“这次……我真的留不住她了。”


    从萤刚平复的心情因这一句话陡然变得酸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谢夫人说:“我瞧着阿萤很是在乎你,这几日为你奔波得憔悴了许多,今夜宴席上,倒像是你在伤她的心。”


    “我伤她的心……”


    谢玄览自嘲地笑道:“我想疼惜她尚没有资格,又哪里愿意伤她的心。”


    谢夫人问:“发生什么事了?”


    谢玄览没有提他出门去找从萤时撞见了什么,只说:“若在从前,我必然会全力争她,但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即将远赴西北从军,又何必拉着她共沉沦。既然她已有了更好的去处……娘,与姜从萤退婚吧。”


    谢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阿萤不是趋利避害之人,她待你是难得一片真心。”


    谢玄览说:“因她这一片真心,今日她在韩府受了许多委屈,以后牵挂我在西北,又不知要如何茶饭不思。何况在这个家里,阿洙待她不敬重,我爹的为人你也清楚,娘,仅有你护着她是不够的。”


    谢夫人依然觉得惋惜:“可是……”


    “不必再可是了,”谢玄览语气有些不耐,“我克制自己已经很累了,娘,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去说服你,就按我的意思罢。”


    谢夫人长长叹息一声,走到他面前将他扶起,为他检查手上的伤口。


    血还在往外流,碎木片割得皮肉翻开,几乎露出了里头的筋骨。


    “疼吗?”谢夫人问他。


    谢玄览没有回答,阖目时却突然落下一颗眼泪,他转身抵着小臂靠在树干上,静默了好一会儿,虽不曾发出一声哭咽,但两肩绷得太累,禁不住地颤抖着。


    谢夫人想起一些往事,苦笑说道:“当年你二哥也同你一样,不知是谁做的孽,谢家的郎君总要吃这许多苦。”


    她从袖子上撕下一截布料给谢玄览简单包扎,叮嘱他一会儿给自己上点药。谢玄览平复了这许久,除了眼睛还泛红,语气已经平稳。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离开后,希望娘能将阿萤认作义女,如此可全她的名声,而且宣德长公主脾气太冲,万一将来阿萤受了委屈,云京至少还有人能给她撑腰。”


    谢夫人叹息着点点头:“好。”


    ……


    从萤一直站在游龙墙下,直到双脚发麻,月影慢悠悠移过墙去。


    中宵的夜风吹得她脸上泪痕凉飕飕的,但她仍觉得心尖烫得生疼,一遍一遍滚复着谢玄览方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来时路上的忧惧尽数被怜惜与心疼的情绪湮没,这情绪里又难免夹杂着一点恼恨。


    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想着来摆布她、做她的主呢?


    从萤最终没有惊动谢玄览,悄悄离开了谢府。


    第二天一早,谢夫人正犯愁该如何与从萤提退婚和改认她为义女的事,尚未理出个头绪,从萤先一步找上门来。


    “我有一件大事,要请夫人帮忙。”她神采奕奕说道——


    作者有话说: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前段时间身体出现了某些病征,医生说是激素紊乱,让我不要熬夜。我停更了几天,不写又觉得难受,所以把计划完结后长途旅行的婚假拿出来,在家里写更新,这两个周更新比较频繁,白天写不至于晚上头脑太兴奋失眠。但是我的婚假到今天结束了,我又要恢复缓缓更新的状态了。


    接下来这段情节应该是比较紧要的部分,让大家等太久也不道德,我无法保证什么,只能尽量不拖太久,给追读的朋友带来不好的体验,真的很抱歉。


    第87章 下套


    季裁冰来集素苑找从萤,对她说:“往西鞑贩香药瓷器的生意大概要黄,茶马司说西北即将不太平,所以不再派发新的货引。”


    她感慨时运不济,又觉得奇怪:“这仗还没打起来呢,从前骠骑将军与西鞑开战时,也不曾管得这样严格,我私底下给茶马司塞银票都不肯收,什么时候这些刮油场里全是清官啦?”


    从萤正低头绣着东西,闻言淡淡道:“裁冰阿姊,你这是被针对了。”


    季裁冰惊讶:“谁?年初才整治了商会,还有谁敢来惹老娘?”


    从萤轻轻冷笑一声:“恐怕是晋王。”


    晋王不许她下场从商,怕嘴上劝不住她,与茶马司打招呼,不给她和季裁冰放前往西北经商的货引,倒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季裁冰十分无语,想咒骂几句,又怕不小心真把这病秧子给咒死了。


    她见从萤气定神闲,只顾一针接一针,好奇地凑上前看:“你怎么绣起花儿来了,这是什么,瞧着像莲花。”


    从萤点点头:“嗯,并蒂莲。”


    待将整片花瓣绣成,她搁下绣绷揉了揉颈间,对季裁冰说:“我想去阿姊的铺子上挑两匹红缎,再问阿姊借几个绣娘。”


    红缎,绣娘。


    季裁冰眼皮跳了跳:“阿萤啊,你这是在密谋什么大事?”


    *


    谢玄览白日饮酒,夜晚练刀,只有时刻不清醒、将自己累到睡着,才能克制着不去集素苑找她。


    已经五六天了,一炷香的距离,她也不曾来见他。


    想必也是默认了这段关系的结束。


    独览居的酒喝空了,府中的酒窖被谢夫人锁了起来,谢玄览心里空得难受,走来走去半天,决定去他娘屋里把酒窖钥匙偷出来。


    结果不小心和从萤在庑廊拐角亭处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谢玄览脑中嗡然一声,怔在原地好一会儿,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不能欣喜地迎上去,像从前那样亲昵


    地说话,又舍不得就此转身离开,视而不见。


    心脏像猛得被利器凿了一下,痛楚酸涩,难以克制的眷恋裹着伤处的血肉往外流。这些日子他忍着刀斫锤砸般的疼在心里筑起的壁垒,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如泥糊一般哗啦啦坍塌,他感觉正站在自己推倒的废墟里,一寸一寸向下沉没。


    但从萤的反应比他自然许多,退后一步,落落大方地向他见礼,脸上盈盈有笑:“问三公子安。”


    谢玄览盯着她慢慢出声:“你来做什么?”


    从萤说:“来同谢夫人借些东西。”


    原来不是找他。


    谢玄览目光黯了一瞬。


    他仍犹疑着是否该说些什么,既不失体面又不显得逾矩,却听从萤先道:“三公子若无事,请容我借过。”


    谢玄览只好侧身给她让路。


    她身上有种木樨花的浅香,鹅黄色的绫纱披帛轻飘飘划过他手背,他的身体比他的理智先一步做出选择——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披帛。


    从萤微微蹙眉,仿佛不悦地望着他。


    谢玄览讷讷启唇:“你……”


    他正在“你衣服上有虫子”和“你有没有舍不得我”这两句话之间纠结,从萤唤了他一声:“义兄。”


    谢玄览震惊抬眼,眼眸难以置信地凝着她,眼底似有猩红翻涌。


    从萤慢慢将披帛从他手心拽出,笑了一笑:“义母她还等着我呢,不奉陪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施施然离开。


    天光灿灿,蝉鸣嚣嚣,分明是盛夏时节,谢玄览却觉得浑身冰凉,四下寂静得可怖,耳边来来回回只回荡着那两个字。


    义兄。


    虽然这是他的主意,但他没想到姜从萤接受得这么快,快到已经可以自如地拿来刺他。


    义兄……不曾拜过天地,盟过誓言,也能算义亲吗?


    谢玄览望着从萤离开的方向许久,突然拔步跟上,他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来找他娘,还是寻了个借口,其实与他一样,心里迟迟放不下。


    谢夫人居住的浣花堂此时十分热闹。


    侍女们捧着珠冠宝饰络绎而入,欢畅轻澈的笑声一阵阵飘出。


    谢玄览慢慢推开小侧厅的窗翻进去,因这两日酒喝得太多,手脚有些差池,险些碰翻了花几上的瓷瓶,幸而他眼疾手快地抢地滑跪,接在怀里。


    他小心将瓷瓶放好,听见谢夫人的声音从隔扇另一边传来:“试试这个点翠照夜攒珠冠,这颜色和样式都衬你。”


    从隔扇的缝隙能将对面一览无余,从萤面对着他坐在玫瑰椅中,来时头上戴的钗环都摘了,梳一个简单的发髻,微微低头,由谢夫人将珠冠戴在她头上。


    顿时响起一片惊艳的感慨声。


    谢夫人身边几个侍女围着她连连称赞,从萤被夸得有些羞赧,小心扶着头上的珠冠说道:“会不会太华丽、太夸张了?”


    她平日里从未戴过如此繁复的发饰。


    但她戴着的确很美。这冠大珠如莲子,光晕温润,小珠如碎冰,响动泠泠。点翠泛着宝青色的滟滟流光,映在她眉心,好似一片随着步履颤颤翕动的雪花,更衬得她薄雪凝肤、娟眉墨眸,光彩照室。


    谢玄览出神地望着她,嘴角不自知地扬了一下。


    谢夫人说:“就算再华丽的冠子你也镇得住,何况成婚是女子一生的大事,你要嫁的不是寻常百姓,自然越隆重越好,摆足了气势,看他以后敢欺负你?”


    “到时候再给你贴上珍珠面靥,我这儿有东海粉珍珠……”


    后面的话谢玄览没有听清,他只听明白了“成婚”这两个字。


    成婚……成婚?


    谁要成婚,姜从萤吗?


    他一时不敢相信,怀疑自己听岔了,见谢夫人接过一把雕漆镂空柄彩凤团扇,递给从萤:“这是我当年成婚时用的团扇,这两天请宫廷尚宝司的师傅重又修整,婚礼上时可以用它遮面,你觉得如何?”


    从萤爱不释手地抚摸:“真是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隔扇后面,这回谢玄览两只耳朵都听清楚了,一时间如坠冰窟。


    她竟然真的要成婚。


    和谁,晋王吗?


    他一时又想起那天巷中所见,她偎在晋王怀里主动回应他的吻,想起她不动声色挡在晋王前面,生怕他受伤。


    难怪她这几日不见人影,撞了面也仿佛不熟,好一个“三公子”、好一个“义兄”,原来她真的变心移情,才几日不见,就要嫁给别人了!


    甚至等不得他离京。


    恐慌和恼怒瞬间湮没了他,谢玄览咬得齿关欲碎,指节攥得泛白,几乎就要踹门而出,质问姜从萤到底对他有没有过一点真心。


    柔柔的笑声传过来,像刀锋一样刮在骨头上。


    可是……他不敢。


    这本就是他自己希求的结果。


    谢玄览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翻出了那间偏厅,身后瓷瓶坠地,将他惊醒一瞬,连忙侧身躲在廊柱后面。


    侍女推门察看:“呀!猫儿打碎瓷瓶,又从窗户跑了。”


    没人关心瓷瓶,也没人关心猫,她们继续凑在一起,研究怎么把从萤装扮成云京最美丽的新嫁娘。


    谢玄览无知无觉地走回独览居,默默提了刀又要去院中练武,突然觉得胸口淤滞难忍,猛得吐出一口血来。


    接着天地眩晕,眼前模糊,他慢吞吞支跪在地上,渐渐沉入了一片黑暗。


    *


    谢玄览是被苦药汤灌醒的。


    听见他咳嗽,谢夫人连忙上前,接过大夫手中药碗,关切地询问道:“感觉如何,还想吐吗,晕不晕了?”


    谢玄览轻轻摇头,觉得头脑发沉,太阳穴一阵闷疼。


    他问:“我怎么了?”


    谢夫人说:“大夫说你酗酒太凶,肝阳暴涨,又情绪激愤,导致气逆血奔,上冲肺络。以后家里的酒,不许你再喝了。”


    谢玄览苦笑了一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谢夫人一把拦回去,她说:“这几天你只能躺着休息,马上要去西北了,必须把身子养好。喝补药,天天都得喝。”


    谢玄览有气无力叹息一声:“你可真是我的亲娘。”


    谢夫人找来府中练家子守着他,不许他乱跑,从前谢玄览能一个打一圈,如今恹恹得没意气,棍子砸在脚背上都懒得捡。


    他怕出门碰见从萤,偶尔只在庭中木樨树上躺一会儿。


    木樨开花了,金星簇簇,闭上眼就能想起她身上的香气。谢玄览随手碾下几粒,放在舌尖慢慢抿着,半梦半醒时做了一些不可告人的春梦,血气方刚地醒过来,荡着腿悠悠叹气。


    那蒙古大夫竟然说他吐血后阳虚,虚在哪里?


    再天天鹿血人参地这么补下去,他能八百里加急跑去西北。


    树底下,那两个侍卫在闲聊。


    “夫人对姜娘子的婚事,简直是当自己女儿一般上心,三公子病成这样不管,今天一早又带了一群侍女去那边帮忙。”


    “八月十五那天出阁,今儿已经十四,火烧眉毛了,着急也是情理之中。”


    树上的谢玄览倏然睁开眼,脑中炸了一下。


    明日就出嫁?


    怎么会这么快,怎么也没人告诉他一声?


    别人倒也罢了,他娘为何也瞒着他,还上赶着撺掇帮忙,到底谁才是她亲儿子,难不成他是抱养的,那晋


    王才是她亲儿子不成?!


    谢玄览胸中淤滞了一口气,一翻身,猛得从树上摔了下去。


    ……


    谢玄览头疼得厉害,一夜没睡着,天不亮就起来磨刀。


    卯时初,他听见浣花堂那边有动静,果然谢夫人一早又出门去了。


    她若是姜从萤的母亲,应该早起操劳,为新嫁娘梳发开面,可她只是个义母,义母!放着亲儿子的死活不管,要把亲儿子的心上人往外嫁,天底下恐怕也是独一份儿。


    谢玄览一边恨恨想着,一边将刀磨得又快又亮,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磨完了刀,他却不知道该干什么,烦躁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揉腕子活动筋骨,一会儿踢东蹈西,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不发泄出来就有蚂蚁到处咬他。


    外面似乎又有动静,像很远的地方传来热闹的笑。


    是迎亲的队伍到了吗?谢玄览心中蓦然一紧。


    那个病秧子会不会亲自来?应该是会的吧,他好容易将姜从萤抢过去,应该会珍视她,爬也要爬来亲迎。


    会吗……好似又有些不确定。


    晋王体弱多病,做晋王妃必然要受委屈,宣德长公主又素有跋扈之名,去年姜老御史出殡时还想用鞭子抽阿萤……这么一想,晋王府简直就是水深火热的狼窝。


    谢玄览心脏怦怦乱跳,他知道他不该这样想,知道这都是为他自己的私心编织的虚伪借口。


    可以万一……万一她真的会受欺负呢?


    不知谁在外头放了个爆竹,谢玄览也跟着心里一炸。


    接着,他一脚踢倒了武器架,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提起燕支刀、脸色阴沉地往外走。


    他就是不放心,去看看,不动手。


    第88章 强吻


    集素苑里彩绣辉煌,谢夫人和季裁冰正聚在第一进院里,商量着怎么把红绸团花挂到书阁二楼的歇山顶中央。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危险,今天是个好日子,万一不小心摔了人,反倒不美。”


    “要是我家老三在这儿就好了,他倒是轻轻松松就能跳上去。”谢夫人悠悠道。


    谢玄览躲在树上,听了这话,险些笑出声。


    怎么,姜从萤嫁人,他还得过来打杂?怎么不叫他搭个戏台舞一段,给新嫁娘助助兴呢?


    谢夫人最终决定把红绸花挂到书阁一楼的门上方,叫两个家仆踩着木梯,一会儿就挂好了。


    谢玄览目光阴阴地望着那朵红绸花,趁人不备,掷出一颗石子,“嗖”地一声,将它打落下来。


    “花怎么掉了,”有人前去查看,“哎呀,木钩子也断了,这下可不好挂了……”


    谢玄览冷笑一声,翻身离开此处,直奔后院而去。


    天色尚未亮透,雾蒙蒙透着蟹壳青。


    从萤的起居院里,木樨花开得正盛,金蕊绿叶垂清露,衣角拂过时,带起一片幽幽冷香。


    两个侍女正在挑剪花枝,打算摆在新嫁娘妆台上。身手伶俐些的踩着凳子,探身抓过一丛茂密的花枝,连声问:“你瞧这枝如何?我快坚持不住啦!”


    回头一看,另一个人不见了踪影。


    那侍女疑惑地爬下凳子,喊着名字到处找,忽见另一人歪倒在不远处,好似睡着了,连忙奔过去:“你怎么——”


    然后便觉后颈吃痛,失去了知觉。


    谢玄览将放倒的这两个婢女摆在一处,夺了她们新剪的花枝,起身回头,见紫苏站在不远处,端着红漆木盆,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谢玄览蹙了蹙眉,对她说:“你是自己晕,还是我帮你晕?我下手可是会比较狠。”


    紫苏慌里慌张,心说这也没到接亲的时辰啊,新嫁娘还没绞脸呢,新郎怎么溜进来了?


    她情知不是对手,连忙道:“不必动手,不必动手,三公子,你既然这么着急,直接给我点赏钱吧。”


    她要点开门利不过分吧?


    “赏钱?”谢玄览一头雾水,“你要多少?”


    紫苏伸出一个手掌,狮子大开口道:“五两银子。”


    谢玄览浑身上下一摸,没带银子,只带了把钥匙,抛给紫苏:“这是我院里私库的钥匙,里面起码有二百两,看你这么识相,要多少你自己拿。”


    紫苏两眼放光:“三公子放心去,后面来人我帮你拦着!”


    谢玄览也欣慰地点点头,心说这么忠诚的手下真是不多见了。


    他一手握着新剪的木樨花,一手接过紫苏的红木盆,往新嫁娘的房屋走去,轻轻推开门,又反手“咔哒”一声锁上。


    从萤听见声响,以为是紫苏。


    她正在挑口脂,有些拿不定主意:“石榴朱的颜色更亮,梅子红的香味更浓,紫苏,你觉得我选哪个好?”


    珠帘轻晃,身后那人缓步走近,却迟迟没听到回答。


    从萤疑惑着正要转头,忽然一只手自身后探出,抚上她的细颈,在她惊喊出声的瞬间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


    铜镜里映出谢玄览的脸。


    清晨的雾气浸润得他鬓角乌黑,脸色却显出冷玉般的苍白,漆黑的眼瞳像宣纸刻意落下的浓墨,含着兴味盎然的笑意盯紧了她。


    他低身亲密地贴在她耳边道:“别喊,我来帮你选,嗯?”


    他慢慢松开从萤,拾起妆台上的口脂膏盒,在上一抹,然后抬起从萤的下巴,用指腹将口脂在她唇上抹匀,把抹出去部分小心蹭掉。


    左右瞧瞧,忽然笑了:“这颜色确实衬你,你今日高兴,什么颜色都衬你。”


    从萤静静望着他:“你把话说得那样冠冕堂皇,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冠冕堂皇?”谢玄览笑了笑,“阿萤,我那是真心为你好,舍了我一个罪人,成全一对两情相悦的鸳鸯,你再难找到我这样大度的前夫了。”


    “可是……你也该给我留点体面。”


    他垂着眼睛看她,目光被鸦羽般的长睫梳过,笑里显出温柔多情。


    但从萤看得出他并不高兴,隐隐得,甚至觉得他要疯了。


    果然,听他说道:“你不该在我眼皮子底下嫁给别人,要等我走了,不,等我死了,你再出嫁。否则我很难克制自己,万一哪天喝多了,从西北跑回云京来宰了他,也不过是三天两夜的功夫。”


    从萤等了半天,就等到这样几句混账话,一时气极了,抖着声音道:“你给我滚!”


    然后便要起身喊人把他赶出去:“来人——”


    话音未落,被人按回玫瑰椅中,接着冷凉柔软的触感压在了唇上。


    谢玄览堵住了她的话,并单手锁住她双腕背在颈后,一条腿轻轻曲起,抵着她不让乱踢。


    薄凉的触感在她唇上浅浅辗转,一开始,他只是珍重怜爱地轻吻,但是从萤咬着齿关不配合,扭动间蹭得他身心都是一股火起,眼前又浮现那日巷中的景象,她搂着晋王的脖子,回应他的吻,倒是乖觉得很。


    谢玄览极轻地嗤笑一声。


    他屈膝折起,直接挤进从萤双[月退]之间,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后颈,力道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向前按。


    唇齿再次覆下,却是失去了耐心的、蛮横而彻底的掠夺。


    齿关被撬开,呼吸被占有,肺腑间尽是他的气息,撕扯碰撞着将她裹住。


    仿佛雪山里落下一场天火,松雪燃烧得噼啪作响,冷冽寒香化成灼热滚烫的浓雾,完全占据了她的五感。


    又像沉溺在水里,他偶尔施舍的喘息是她的浮木,只是刚得一分自由,又被他强势地缠上,像水鬼一样拖回水中。


    他越来越放肆,从萤却有些受不住了。


    只是反抗不了、说不出话,眼眶被逼得酸红,她使劲眨了眨眼,几颗泪珠滚落,慢慢淌在他舌尖上。


    谢玄览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一边盯着她的眼睛,一边缓缓放轻力道,由深转浅,直至蜻蜓点水,慢慢放开她。


    从萤的嘴唇盈盈轻颤,已是一点残红欲破。


    谢玄览的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略带一点恶劣兴味的得意:“方才这是石榴朱么,味道不错,再来试试梅子红?”


    从萤劈手一耳光朝他打过去。


    谢玄览躲也不想躲,还故意微抬下颌好教她打得准些。


    从萤瞬间犹豫了一下,落巴掌时偏了偏手,到底没将这一耳光打瓷实,沿着他下颌打在他侧颈上。


    谢玄览抚着侧颈轻声叹道:“你这样,让我觉得你对我还有情。”


    “可人只有一颗心,如何能分给两个人,除非有一个人死了,阿萤,你觉得是那病秧子先死,还是我先死?”


    从萤似恼似怒地瞪着他,冷冷道:“你今天是专门来讥讽我的吗?”


    “当然不是。”


    谢玄览拾起妆台上的另一种口脂,蘸取些许,蹲下身来,小心为她补在唇上。


    她的嘴唇此刻十分水润,很快将梅子红的口脂浸透,盈盈欲颤,真像衔着一颗熟透了、散发着甜香的梅子。


    谢玄览回想着方才的滋味,目光暗了暗,抚在她脸上的手无意识收紧。


    见她蹙眉,又叹息着放开,温柔低声劝她道:“阿萤,你若是这个样子嫁人,我实在管不住自己会做些什么,也许逼急了,把你掳去西北也说不好。”


    从萤气得将头上的金钗摘下来,狠狠往妆台上一摔:“好,不嫁了!”


    猛得推开他起身,拨开珠帘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气冲冲地回头:“你怎知我不愿与你一起去西北?我有手有脚,怎么还得让你绑着去?”


    谢玄览蓦然抬眼,迟疑着仿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是说你愿意……”


    从萤冷冷讥讽他道:“本来是愿意,现在不愿了,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反复无常的真小人!”


    谢玄览心头陡然错了一拍,接着骤然乱跳,他连忙拔步来拦她:“阿萤……阿萤!”


    从萤飞快地开门走到院中,正撞上谢夫人带着一群婆妇来给她梳妆,见她两眼通红,衣冠不整地跑出来,顿时愣住:“这是怎么了?”


    从萤一头栽进谢夫人怀里,委屈着啜泣道:“婆母,他欺负我……”


    追过来的谢玄览也愣住了。


    她喊的是婆母,不是义母……


    这是怎么回事?


    谢玄览的目光在一众仆妇脸上扫过,忽然觉出一点诡异:怎么全是谢府的熟面孔,没见到一个晋王府的人?


    凉风轻轻吹在他脸上,他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慢慢浮上一个大胆的猜测。


    然而尚不等他想明白,谢夫人抄起鸡毛掸子打了过来,朝着他身上噼里啪啦就是一阵猛抽,边抽边骂道:“我怎就养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小瘪三!你门背后放烟花——等不到晚了,大喜的日子耍流氓,你还要点脸不要?”


    谢玄览心头扑通扑通直跳:“等等,娘,这是谁大喜的日子……”


    谢夫人冷笑一声:“你不知道?那你来凑什么热闹,喝喜酒吗?”


    谢玄览哪里敢说实话,转头去看从萤,从萤却背对着他按眼睛,不作理睬。


    这时候紫苏带着两个被敲得头昏脑涨的小侍女凑上来,恭恭敬敬将那枚私房钥匙呈给谢夫人,插他一刀:“这是三公子收买我们的开门利钱,我只当他来见新娘子说说话,谁知他竟敢把新娘子惹哭了。那这开门利钱我们不能收,待会儿这门也得重新堵,给新娘子好好撑腰出气。”


    谢玄览:……


    好好好,他要收回说紫苏是忠仆的话。


    谢夫人拎着那钥匙,朝谢玄览冷笑:“罪证在此,还敢推睡里梦里,跟我装傻?”


    她指挥着几个婆子:“把新郎倌架出去先打一顿——记住不要打脸,然后叫他滚去更衣!”


    婆子们气势汹汹上前,轰着谢玄览往外走。谢玄览只觉得脚下发飘,晕晕乎乎,已经一脚迈出门去又折回来,推开众人闯到从萤面前,浑身颤抖地紧紧抱住她。


    “这回不是骗我……对不对?”声音也微微颤着,满是期许与哀求的意味。


    从萤似嗔非嗔地低哼了一声,扬声喊谢夫人:“婆母,你看他!”


    在谢夫人拎着鸡毛掸子抽上身之前,谢玄览反将身一扭,迅速逃出门去,又探回来一张欠抽的脸,眉飞色舞道:“阿萤!等我晚上——啊不,一会儿就来娶你!”


    然后才恋恋不舍地逃了。


    集素苑这时候才天光大亮,照见四处挂满红绸、贴了窗花,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谢玄览像是脚底扎了钉子,不住地走来走去,回想这几天的种种蛛丝马迹,一会儿挑眉恍然,一会儿心生羞愧。


    一会儿喜滋滋地想:她好用心地算计我。


    一会儿又隐隐担忧:真要带她到西北吗,将来可怎么办?


    几个家仆重新往书阁一楼的门上钉了钉子,要攀着木梯将红绸团花挂上去。谢玄览走去拿过团花,说:“本姑爷来吧。”


    他走到墙边活动了下脚腕,尚未看清他如何借力,便见他纵身跃起,怀抱红绸花跳上第一层的瓦檐,双足点落之处,瓦片只发出轻微碎响。


    底下众人喝了一声“好”。


    接着他拔腿后翻,袍袖在清风中如鹤翼展开,在半空划出一道游龙般的弧线,伸手挂住第二层的通雀替,微微一荡,便落在了第二层楼的瓦檐上。


    底下又是一阵欢呼。


    谢玄览单膝支下,将红绸花牢牢绑在歇山顶的中央,然后朝下面喊道:“多扔几个上来,哪里高往哪儿挂,本姑爷今天心情好,要给新嫁娘助助兴!”


    他说着转头往后边从萤的院子望去,见妆台那边的窗“咣当”一声被掩上了。


    他洋洋得意站起身来,正要喊些什么,忽觉头脑眩晕,脚下打了个滑,像失去意识似的直挺挺从数丈高的屋顶上往下摔。


    楼底传来一片惊呼,猛得惊醒了他,他伸手揽住雀替一挂,堪堪双足点落在地,有惊无险。


    众人连忙上来关切,谢玄览笑着摆摆手:“没事,吓唬你们的。”


    待众人都散去,他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


    不知怎么回事,近来他总觉得有些怪异,总有一两个瞬间失去意识,好像有人在他脑子里打架一般。


    难道真是喝酒喝多了吗?——


    作者有话说:小谢:怎么原来我拿的不是强制爱剧本吗?


    大谢:(幽幽出现)把我的剧本还我……


    第89章 洞房


    这是一场十分简单的婚仪,没有高马红轿、宾客满堂,最热闹的是紫苏带着所有家仆堵在门前,谢玄览却从窗户翻进去,势如匪寇,扛起从萤就往外闯。


    从萤一手扶着头上沉重的珠冠,一手握着遮面的团扇,花容失色地惊声:“小心!小心!我的冠子要掉了!”


    谢玄览高声对门外众人道:“新嫁娘叫你们小心!小心!别把门拆了,晚上还要洞房!”


    从萤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红透了脸,恼羞成怒地拿扇子敲他。


    谢玄览逞千里走单骑之勇,将从萤扛出房去,然后改抗为抱,健步如飞地奔向前院的花厅喜堂。


    喜堂中,上首只有谢夫人。


    她一手握着从萤,一手握着谢玄览,感慨道:“你二人的婚事从急从权,叫阿萤受了许多委屈,待你们从西北回来,再在谢府补一场风光大办,今日宾客虽少,愿你二人同心不减。”


    谢玄览只是望着从萤笑,眼里尽是熠熠的神采。


    季裁冰带着阿禾,在旁充赞礼,喊罢三拜礼成,又转做傧相,将新娘从新郎身边抢走,簇拥着到后面新房去了。紫苏带人拦住新郎,非要他满饮三缸酒,补上他方才逃过的开门闹。


    从萤回到新房后,忙不迭就解了珠冠,坐在喜床边揉脖子。


    她看见季裁冰满面促狭笑,将一本红封的画册塞到了枕头里,好奇道:“为何放本书,这又是什么讲究?”


    季裁冰说:“这可是你二人的快活夫子,回头三公子得好好谢我。”


    从萤霎时便明白了那是何物,连忙要去拿开,季裁冰按着枕头不让她夺,两人好一番争抢,闹得从萤面红气喘,发髻也散了,只好央她:“好阿姊,快别放这东西!你这是要害我!”


    季裁冰笑她:“你可别露怯,否则一辈子都是东风压倒西风,过来我再教你个乖,晚上等他进来,你就这样说……”


    她如此这般地交代,从萤听得懵懵懂懂,两人正窃窃私语,忽听一声清咳,抬头一瞧,谢玄览已来到了珠帘外,正似笑非笑望着她俩。


    从萤顿时变了脸色,心虚地扑过去抱起枕头,要往季裁冰身后藏。


    季裁冰却闪身站起来:“呦,前头拦不住新郎,我更加没这个本事,阿萤啊,我就不打扰你们小夫妻了。”


    说罢捂住阿禾从门后探出来的圆骨碌眼睛,笑着退出了婚房,还不忘给他们掩上门。


    谢玄览拨开珠帘走到从萤面前,见她面带薄红,鬓沁香汗,抬起一双明月秋水般的眼睛直直望着他,忽然觉得方才那三大碗酒一点也不解渴,喉间向下滚了滚。


    他目光扫过她怀中枕头,问道:“什么好东西,藏得这样要紧?”


    “没什么……一本孤本经论,昨晚翻着打发时间,忘了收起来了。”从萤目光躲闪,问他:“你到后边来做什么?”


    谢玄览笑了:“新郎来找新娘,自然是要洞房。”


    从萤惊讶地望了眼窗外:“现在……这……会不会太早了?”


    谢玄览说:“不早,已经酉时中,西天起红霞了,不信你去瞧瞧,还能看见星子呢。”


    他说得一本正经,从萤因紧张而失了洞察,果真搁下枕头起身去瞧,站在窗边眺了半天,只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什么星子、红霞?


    将信将疑喃喃道:“我怎么觉得还不到酉时……”


    一回头,发现谢玄览坐在榻边,交叠跷着二郎腿,手里正捧着那本红画册翻看,兴味盎然地又翻过去一页。


    从萤只觉脑中轰然,两颊滚烧,待要上前去抢回来,又在谢玄览鼓励的目光中讪讪后退了一步。


    “来。”


    谢玄览朝她伸手,昳丽的丹凤眼里含着春风般的笑意。倘若不是太过幽深,翻涌着某种露骨的欲望,倒也算温柔可亲。


    他说:“这经论真新鲜,我有些地方瞧不明白,还望姜娘子不吝赐教。”


    虽然两人都未经人事,但性格所限,从萤修不来谢玄览这般无耻厚颜。她磕磕绊绊回想着方才季裁冰教她的那几句话,什么郎君莫急先饮三杯……什么由我慢慢……慢慢什么来着?


    他他他……怎么还起身走过来了!


    从萤本就因羞受惊,被谢玄览这迫切得像要活吃了她的气势一吓,转身便跑,结果刚拨开珠帘就被拦腰拖了回去,又是轻轻松松双脚离地,抗上肩头。


    “放开!放开!”从萤头垂向地,语无伦次地喊道。


    谢玄览不仅不放,还扛着她在屋里原地转了几圈,转得她一阵心跳加速、头昏脑涨,尚未看清眼前缭乱,忽然陷进云絮般轻软的衾被里。


    接着唇上覆落湿软,三分酒意与七分松雪清冽交杂,强势又迫切地抵开了她的齿关。


    这难以招架的深吻几乎寻不出闲隙,从萤被他勾着予取予求,终于在他向下亲吻她颈间时才得以喘息,拦住他越发没规矩的手,急得声音都变了:


    “合卺……合卺酒……沐浴……我要沐浴!”


    谢玄览放开她,垂目懒懒笑道:“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他举起手边的红画册,翻开第一页,上面陡然画着两个亲吻的人头,双唇密密交贴,旁边书道:“乍交战:先出游龙引情波”。


    接着他翻开第二页,男子俯身向下:“乘情波:游龙闯营衔红缨。”


    第三页:“红缨怒:雪涛淹龙烙梅痕。”


    配书的画也是越来越露骨,纤毫毕现,活色生香。


    他还要继续往下翻,被从萤劈手夺去,见她急得胸腔起伏不定,真要卷了雪涛来淹他,谢玄览连忙见好就收,从她身上起来。


    “好好好,合卺酒,先饮合卺共白头。”


    二人先各沐浴,从萤擦干了头发,趁着谢玄览去取杯倒酒的时候,平复了一下心跳,小心将那红画册往最里面藏了藏,又欲盖弥彰地扯开一床百子被压住。


    “给。”谢玄览端着合卺酒来到榻边,将小金樽递给她:“不过你真的能喝酒吗?”


    这是又想起她喝了一碗酒便东晕西倒、满口胡言的事。


    从萤说:“这样的日子,我怎么也要喝一杯。”


    说罢拾起酒杯,与谢玄览胳膊相交,借着他的手慢慢饮尽。


    此酒有些辛辣,最后几滴没收住,从她红唇间滴到了他食指上,因染了梅子红的口脂,将他玉白的指节似乎也染红了。


    谢玄览正经不过片刻的目光又幽幽一暗,薄唇勾起:


    “合卺酒要一滴不剩才是好兆头。”


    他将手指递到从萤唇边,眼神隐含期待地望着她。


    从萤大概是受他蛊惑,又正酒劲儿熏然,竟然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捧起他的手,低头小心将酒滴舔掉。谢玄览却突然凑上来掰过她的脸,吻住她嘴唇,舌尖一扫,又将几滴酒液扫走。


    想是世上再没人喝过这样缠绵的合卺酒。


    见她怔怔愣愣,双眼浮雾,温软得好似一方漂亮的暖玉,轻易就能染上属于他的气息。


    谢玄览只觉得浑身的热血一阵一阵往脑门冲,心里又是怜爱又是叹息:她怎么如此好欺负,教他真有些把持不住了。


    于是将酒樽随意一搁,抬手挥落红帐,倾身将从萤压倒在衾被间,在她低低的惊呼声中,解开她的衣带,一件一件抛出帐外。


    帐为天,衾做地,天摇地晃,浑身滚热。


    谢玄览细碎的吻落在她颈边:“是不是热了?”


    从萤迷蒙点头,见他微微笑了,那是种令人心神摇荡的笑,仿佛得逞了某种应允,伸手将她捞起,翻开了一页书。


    然后是细寻桃源,缓缓凿破春冰,夜雨点开新蕊。


    从萤难耐地揪紧身下衾被,却被握着手腕,将手指一根一根揉开。


    “是有些为难你……”


    谢玄览的声音也湿漉漉的,仿佛能听见他鼓烈般的心跳,“但你这样也是为难我,我慢些,你也别紧着躲……”


    从萤含羞带嗔地捂着了他的嘴。


    龙凤烛影在红帐上摇震不止,帐内颤颤喘息、密密低语,像不怀好意的诱骗,偶尔响起突兀的翻书声。


    终于,忍了大半天的从萤终于有气无力地怒斥他:“这是什么,书上分明没有……”


    谢玄览在她耳边低哑轻笑:“这是我天资异禀,融会贯通。”


    要推他推不动,要逃走又被拽回去,至此终于露出了他恶劣的本相,心说,怎么以前没觉得欺负她这么得趣呢?


    ……


    “三郎,你怎么了?”


    像是有一瞬断片儿,谢玄览发现自己伏在从萤身上,埋首在她发间,她正轻轻拍他的脑后:“你好一会儿没反应,怎么了?”


    谢玄览对此毫无觉察,低低问她:“好一会儿是多久?”


    从萤以为他故意埋在里面戏耍她,咬唇不答。


    谢玄览猜测是没多久,笑着敷衍了过去,将她搂进怀里,目光却在不可见处沉了沉。


    这一夜他几乎未眠。


    从萤禁不住他如此折腾,沐浴后将他的脸推到一边,谢玄览也不想真惹急了她,便只支首在一旁看她睡觉。


    一会儿给她理理被子,一会儿给她拨开头发,动作很轻,心里却极满足。


    默默地想,这便是娶妻的感觉么,若是以后日夜都能这般守着她,他情愿每天进门先给她磕三个响头。


    可是真要带她同去西北,他心里又疼惜不舍。


    她虽不是食金咽玉,却也是书香人家养出来的姑娘,不曾受过风吹日晒,一身细腻肌肤,握得稍用力些就要留痕,撞得重了就咬唇饮泣,推拒连连。


    如何舍得她长途颠簸,去受西北的粗犷风沙?


    然而叫他就此将她舍在云京,乍新婚就要分离两地,不知三年五年,此决定的艰难程度,不亚于叫饿死鬼将尝了一口的珍馐拱手,叫囊空如洗之人捧满怀的财宝又放下。


    他也是人,如何受这剜心之苦。


    “罢了……”


    谢玄览低头在从萤眉心印下轻轻一吻,喃喃道:“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你既选了我,我又岂有一而再再而三将你推开的道理?你愿与我同去西北,我尽力不叫你受委屈便是。”


    不知从萤梦里听清了几句,翻了个身,将脸埋在他怀里,呼吸绵长。


    *


    新婚夫妻第二日起得晚,醒了也懒洋洋的,靠在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悄悄话。


    另一边,晋王府中,却是一番手忙脚乱的气象。


    因病情加重昏迷半个月的晋王今早忽然醒了。然后他不顾长公主的劝阻,斥退来把脉的御医,摔了药碗,强行从病榻上起身。


    “都滚!陈章,去点齐府所有精锐,准备随孤出府!”


    晋王身着素白中衣,裹着过分清减的病骨,愈发衬得面如寒玉琢成,苍白得近乎透明。


    病气丝丝缕缕,虽如寒山霜雪覆身,一双眼眸却赤红如血,衔着极深的恨意和失望,仿佛在这病骨支离、寒意料峭的皮相下,正燃烧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焰——


    谢玄览,他怎么敢!


    怎么敢如此不计后果、不负责任地染指她!


    共感时那些仿佛梦境的绮艳画面,此时如回忆一般在他脑海中翻现:


    他如何哄着她含羞忍耐,抵着她的腰翻来覆去,不知餍足。


    如何浮言浪语不休,赌一些明知无望的誓,骗她愈发死心塌地。


    如何敢起心思带她同去西北,要教荆玉披褐,明珠落尘!他简直无耻,简直自私,简直是疯了!


    还有从萤,姜从萤……


    晋王气得身体晃了晃,扶着长案才堪堪站稳。


    这么说,七月底,临别前主动回应他的吻,乖觉答应他自惜羽毛、不蹈险地,全是为了稳住他而作的假象,说的谎话?


    她竟然为了谢三骗他。


    为了谢三,甘愿受天大的委屈,如此不伦不类地仓促下嫁。


    好好好,她还真是同上辈子一样出息,可是上辈子的账,他还没与她算清楚呢!


    陈章很快去而复返:“启禀殿下,三百精锐已整装完毕。”


    晋王阖目平息心情,伸展双臂,任侍者为他穿蟒袍、系玉带,梳发戴冠。


    长身镜中映出一道玉立身形,然而这华丽的蟒袍也罩不住他通身阴冷凌厉的气派。他走到墙边摘下佩剑,拔剑出鞘试锋,锃亮的剑身上映出一双寒意森森的眉眼。


    陈章头回见晋王气成这样,犹豫着劝道:“殿下,您大病方醒,不如安心歇在府中,要抓谁杀谁,属下亲自去,必不辱命。”


    “不。”晋王冷冷一勾唇,切齿间慢慢吐出几个字:“孤要亲自去拆了这对野鸳鸯。”


    他要去宰了谢玄览!


    第90章 强拆


    从萤早晨晚起了一会儿,昨夜酸痛尚未散去,本想难得睡到晌午,奈何谢玄览不安分,食髓知味般缠上来,又来哄着解她的衣服。


    阳光透进红帐,连额间的汗珠也看得清楚,他偏不肯教她躲,掰过她的脸要仔细看她失控难耐的神态,甚至使坏将衾被掀开,一寸一寸端详她因情动而轻颤不止的身体,被从萤连声骂了许多句无耻。


    这回事罢,从萤顾不得歇,逃也似的赤脚跑去盥室,沐浴更衣,再不想近前理他。


    她懒洋洋简单挽了发,慢悠悠走到书楼前的园子里浇花,闻见木樨开得好,又近前去摆弄,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一点情难自禁的笑,又怅然叹息一声。


    等她去了西北,就再看不到这样好的木樨花了。


    又想起答应了晋王,年年都要送他花蜜,只怕今年要请紫苏代劳。


    从萤心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和怅然。


    但愿他身体康健,不知几岁春秋,仍有再见的时候。


    但愿他知道自己已偷偷随谢玄览远赴西北时,不要太过震怒,气坏了自己,但愿他能晚些知晓,莫要再生波折。


    身后有缓慢的步履声走靠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身后探出,带着微凉的体温,抚上了她的细颈。


    从萤以为是谢玄览同她玩闹,正要说什么,忽然瞥见那人袖角上的金线蟒纹,那是亲王才能用的纹饰,她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僵直的脊背陡然出了一层冷汗。


    “晋——”


    惊呼声尚未出口,被他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那人幽凉清冷的声调贴着她的耳垂响起:“姜从萤,你做事真是越发周全了,成婚这样的大事,竟也不请孤来喝喜酒吗?”


    从萤侧向他,眼睫轻颤不止,目光里似乎有惊恐的意味。


    “怎么,你是怕孤搅了你们洞房花烛,还是怕孤杀了他?”


    晋王的指腹沿着她颈间的肌肤轻轻摩挲,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昨夜的景象。他屈指向下勾起她的衣领轻轻一挑,果然在锁骨上找到了一枚红痕。


    他缓缓勾起嘴角,似讥似讽,眼中却仿佛覆满冰雪,隐隐翻滚着猩红。


    他一字一句对从萤说道:“那么,你还真是担心对了。”


    他抬手一挥,三百晋王府精锐涌进门来,持刀佩剑,杀气腾腾,鱼列着往书阁后的新房奔去,直扑书阁后院的新房。从萤奋力挣开了晋王的手,高声喊道:“不要!”


    随着她话音落下,闯过去的侍卫被一连串踹飞出来。


    谢玄览束发未及戴冠,身上仍是昨夜新衣,绯红喜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此刻却覆满寒霜。他在后院新房听得前面动静不对,连忙提了刀赶奔过来,正撞见晋王带来的精锐将集素苑团团围住,而从萤被他挟持在怀里动弹不得。


    谢玄览刀不出鞘,手持着横扫,打在人身上比普通棍棒更疼,一挥就能扫倒一片。


    王府精锐虽然人多势众,但在庭院这方寸之地,竟被谢玄览一人一刀,硬生生压住,一时不能降住他。眼见谢玄览占了上风,就要持刀杀到跟前,晋王从身后挟住从萤,伸手扼在了她纤细的颈间,目光冷漠地望着谢玄览。


    谢玄览手中动作一顿,后脊马上挨了一棍子,猛得向前趔趄。


    接着又是一棍子敲在他肩上。


    晋王并未使力气,从萤高声朝谢玄览喊道:“三郎快走,他不会对我如何,他是冲你来的!”


    谢玄览切齿盯着晋王道:“你疯了吗!放开她!”


    晋王淡淡道:“是啊,孤疯了,你要赌吗?”


    这两人的目光一个幽凉一个盛怒,隔空对撞,僵持了许久。


    谢玄览曾敬他为救阿萤不顾生死,但他不敢赌男人的嫉妒心,终于,他手腕一松,扔下了燕支刀,侍卫们趁机用棍子扑他腿弯,将他击跪在地。


    晋王说:“将他绑结实些,孤要单独见他。”


    从萤泪眼里望着这一幕,眼睁睁见谢玄览挨打,见他被粗粝的麻绳套住脖子、缚紧手腕。那群侍卫犹恐他挣开会伤了晋王,绑好之后,又在他肩上套了一副铁枷,这才呼着喝着,将他带往上房,等待晋王亲临问话。


    制住了谢玄览,晋王这才松开她:“抱歉,冒犯——”


    话音未落,从萤回身扬起手,“啪”地一声,将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晋王脸上。


    四下的王府精锐都惊呆了,一时气也不敢出,攥紧手中刀枪,俟得晋王一声令下,就将这胆大至极的女人逮起来。


    不料晋王怔愣过后只是笑了笑,咽下涌上喉间的血腥气,声音依然温柔平和:“若是为我胁迫你挨了这一耳光,是我该得的,若是为了谢三,那实在不公平,比之于我,你不觉得他更该死吗?”


    从萤说:“他是我夫君,我情愿嫁他,不该晋王殿下干涉。”


    晋王似乎已经到了油盐不进的地步,点点头道:“你不要我管,但我偏要管。”


    他叫来几个侍卫,将从萤看管在书阁中,又传来紫苏陪着她。晋王对从萤说:“你乖一些,不要乱跑,否则我会打断紫苏的腿。阿萤,你一向心软,是不是?”


    这招虽然恶心,但拿捏起从萤来极有效果。她气得眼圈通红,恨恨将脸别向了一边。


    后院新房里,昨夜旖旎未散。


    龙凤喜烛燃了一夜,谢玄览起床后又给续上了。


    晋王进门后四下一望,见屋里仰尘四角挂着红绸,屏风上贴着大红喜花,饮过合卺酒的金樽随意搁在小几上,正是他昨夜与谢玄览共感时见过的模样。


    床帐却比他昨夜所见更凌乱,从萤睡前所穿的里衣,似乎又换过一套。


    晋王望着那并蒂莲花


    的小绣,嘴角勾起的笑是冷的,心里却卷起一浪接一浪的滔天怒火。


    ……真是放任恣睢,不知节制。


    他绕过屏风,走出内室,走到被押跪在外厅的谢玄览面前,将他从地上拽起,扬手甩了他一耳光。


    见他不怒反笑,仿佛不知悔改,反手又是一巴掌。


    质问他道:“毁了她的前程,你很得意是不是?”


    谢玄览不避不惧与晋王对视,轻笑一声:“何须搬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你直说你妒忌就是了,妒忌我与她能做名正言顺的夫妻。”


    “名正言顺,你觉得你配吗?”


    晋王声冷如冰,一字一句道:“利用她心软,诱她一时情迷,自毁前程依附你、取媚你。可你又能给她什么,自身尚做阶下囚,是块沉入泥潭的烂石头,你这是拉着她与你共沉沦!”


    谢玄览说:“夫妻本就是同甘共苦的比翼鸟,她既心甘情愿嫁我,我自会以性命护她周全。”


    “只怕你护不住。”晋王说:“倘若有一天,她心甘情愿为你去死,难道你也要如现在这般洋洋自得?”


    谢玄览愣了一下,然后沉声道:“无稽之谈。”


    为了莫名其妙的臆测,就要他放弃心爱的女人,那世上的人都不必成婚了。


    晋王冷笑一声:“昨夜你同她胡乱许诺,说到了西北,要在离军营最近的边陲小镇上给她置办一座院子,请几位护院,买几个婢女。然后呢?叫她整日关在家里绣花吗?还是说给你生几个孩子,每天教他们读书识字,日复一日地盼着你旬休,年华空耗,直到垂垂老去……”


    谢玄览蹙眉盯着他,双目微沉:“我与阿萤说了什么,你怎会知道?”


    晋王继续道:“这尚且是最美妙的幻想,比这更有可能的是,有人窥伺她的美貌,你却不能时时护着她,或者在前往西北的途中,有人要暗杀你,同时连累了她。”


    “我问你如何会知道我与她说的话!”


    谢玄览拔高了声调,脸色十分难看,煞白近乎狰狞。若非铁枷束着,只怕他立时就会扼住晋王的咽喉。


    他与阿萤的私语,尚不过一夜,就传到了晋王耳中。


    他不相信阿萤会特意将这话学给晋王听,昨夜床底下又没有藏人,那么晋王是如何知晓此话?


    与他含着讥诮笑意的眼神对视,谢玄览陡然觉得后背生出一阵凉意。


    他联想到了自己最近无来由的失控神游,却又一时猜不透这其中的关系。


    谢玄览的目光像尖刺一样盯在晋王脸上:“看来晋王殿下并非凡人,能听见一些不该听的话,知道一些旁人无法得知的事情。”


    见他没有怀疑从萤,晋王倒是轻轻挑眉:“所以我劝你的话,你该听一听。”


    “听什么,凭你三言两语故弄玄虚,就要我放弃阿萤吗?”


    谢玄览笑了笑:“不过你的提点我知道了,去西北的路上会与阿萤分道而行,倘若她在那边过得不快活,我会送她回云京,她是谢氏的少夫人,谢氏愿意给她想要的一切。”


    晋王失望道:“你还真是死性不改啊。”


    他不想再看见谢玄览那张脸,怕自己忍不住拔剑宰了他一了百了,于是慢慢踱步到门边,背对着他望向庭院。


    他眼中怅然的怀念无人可见,唯有声音里透出几分不寻常的落寞:


    “你不了解阿萤,她满腹才华,志在高远,既不该待在西北,也不该待在谢家。她的青云就在她脚下,但她为了不负你的情意,迟迟不肯踏往,她心太软,将自己放得太低,倘若能得你一分高兴,她愿意咽下十分的委屈。”


    “从前我也天真,以为她遭受的痛苦都是意外,是不公天命对她的戏弄,只要我愿为她向天命一争,就能抹去她的从前,改变她的未来……如今才渐渐惊觉,我错了。”


    晋王靠在门边,回头望了谢玄览一眼。


    “她是檐前野鸟,除死方得离笼,而你和我,就是困住她的笼子,是杀害她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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