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请神
他看着谢玄览陷入爱欲。
看着他放纵自渎时,脑海中所念所想皆是阿萤的颦与笑。
说“看”并不恰当,那时他正是谢玄览本身,感受着他所感受的一切,做了一场历历在目的春梦,直到此刻睁开眼,望见了晋王府帐顶招魂的金铃。
风吹金铃,叮当作响,正是这金铃声将他从谢玄览身上召回来的。
脑海中,属于前世自己的回忆慢慢浮现,耳畔屏风外,晋王听见宣德长公主正与张医正低声说话。
长公主的声音颇有些得意:“本宫早就说过,你们太医署在诊断生育这件事上都是废物,谁说我儿不能生育的?张医正,你真该自己去瞧瞧那大小。”
张医正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长公主殿下,您给晋王殿下留点隐私吧。”
晋王听得眉心蹙起,他们这是在聊什么?
紧接着又听长公主说:“待我儿醒了,本宫马上就给他娶妃,再纳十八房美妾,明年这个时候本宫就能有一筐的孙辈,我们晋王府总算能热闹了。”
晋王终于听明白了,剧烈地咳嗽起来:“母亲!”
顿时打断了长公主如狼似虎的筹谋,张医正逃也似地端着药进来,望着晋王的目光十分复杂,同情中隐隐含着几分敬佩。
晋王低声问他:“怎么回事?”
张医正有些尴尬道:“殿下睡梦里发汗,小厮为您更衣时,发现您那处……反应颇大。”
学长公主的样子比划一番:“说是这么长这么粗,长公主殿下觉得您好生养。”
晋王:“……”
大概人无语到极致唯有沉默。晋王的脸色苍白,神情瞧着却十分阴沉,不像是羞愤,更像是某种衔恨自嘲。
“殿下,这是件好事,皇室血脉稀疏,您好好养着——”
他摔了张医正递来的药碗,病弱的身体因厉喝而颤抖不已:“都滚!”
凭什么如今的谢玄览梦着他的前世,能肆无忌惮地收拾聘礼准备迎娶阿萤,而他却要做晋王府开枝散叶的傀儡,身心皆不能自主。
他如今所有,不过前世与阿萤的一点回忆,以及今生的遥相守,如此简单,偏偏都要被夺走,这是要逼死他吗?
心是冷的,浑身的血却滚灼。
倏尔,他整衣下榻,蹒跚着推门走出去,见宣德长公主正拉着紫苏说话,要将腕上的翡翠镯子褪下来赏她。
紫苏诚惶诚恐,险些要跪下告罪。
“母亲。”晋王的声音在身后冷冷响起:“你若喜欢紫苏,就将她领回去吧。”
宣德长公主笑道:“我喜欢有什么用,难得你喜欢她。”
晋王说:“我不喜欢她,这些事也不劳母亲操心,以后观樨苑母亲还是少来,给我留些清净。”
“可是……”
“张医正也不必来了,我的病他治不好。”
说罢“哐当”一声关上门,十分不留情面。
门外,宣德长公主深深叹息一声:“他还这样年轻,难道就没有喜欢的人么?只要不是宫里的贵妃,本宫都能作主给他娶回来,总好过这样孤零零的,唉。”
紫苏垂着头一声不吭,她心里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只是不敢开口提。
*
谢玄览折腾聘礼嚷着要娶妻的事,第二天就传到了谢夫人耳中。
谢夫人十分惊讶:“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姜四娘子,怎么如今婚都退了,你又后悔了?”
谢玄览不承认:“娘你记错了,我没说过。”
谢六娘子正在谢夫人处,闻言取笑道:“姜家的人都邪门儿,我看三哥是被下了迷魂药了。”
谢玄览不爱听这话,反唇相讥道:“难道比你偏要当皇后来得邪门?”
谢夫人听了这话,拧着他的耳朵,狠狠拍了两巴掌:“婚姻乃女子一生福祉,岂能随意取笑?”
“娘教训得是。”谢玄览从善如流,工工整整向谢六娘做了个深揖:“妹妹想做皇后是为了谢家大业,我不该取笑,我错了。”
谢六娘气道:“你还是在笑!”
谢玄览喊冤:“我要娶媳妇儿还不许我高兴吗?”
谢六娘才不信,绕过谢夫人要去踢他,谢玄览哪里肯受她的气,衣角也没给她碰着,两人绕着屋子吵闹了好一阵。
谢夫人只觉得头疼。
她思忖了半晌后说道:“姜四娘子我见过,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配三郎绰绰有余,只是姜家仍在孝期,而且人家姑娘愿意吗?”
谢玄览说:“咱们先把聘礼抬过去,把婚事定下,免得夜长梦多,待她明年一过孝期就成婚。”
最重要的问题他反而没回答,谢夫人:“难道姜四娘子尚未应你?”
谢玄览梗着脖子道:“怎么可能。”
谢夫人见他这副心虚的样子,哭笑不得道:“你也太能胡闹了,我若是抬着聘礼上门,被人家赶出来,岂不成了云京的乐子?”
谢玄览保证道:“姜四娘子最是尊师敬长,她绝不会让娘下不来台。”
谢夫人:“所以你是小人欺君子,要我抬着聘礼堵门,迫使她点头?”
见心里的算盘被揭穿,谢玄览干脆一撂衣袍跪在谢夫人面前:“娘,你若再不出手,儿子恐怕要夜不成寐,相思成疾,走在您老前头了!”
谢夫人气得又拍了他一掌:“少说这些混账话!”
她肯定不能直接抬着聘礼欺上门,但也不忍心撂开谢三不管,思来想去决定先试探一番姜四娘子的态度。
从萤顺路来丛山学堂接阿禾下学时,见阿禾擎着一枚栗子糕,欢欢喜喜递到她嘴边,从萤咬了一口,发觉有异,问她:“哪儿来的?”
阿禾说:“是谢夫人给的。”
从萤问:“是单独给了你,还是丁舍的每个姑娘都有?”
阿禾:“大家都有。”
从萤正要松一口气,却见阿禾自书囊里掏出几样东西:“但这些是只给我的。”
一方名贵徽墨,正是从萤在马车里摔坏的那款。
一本谢相亲作的《淮南子旧注校理》,其诱惑不输文曲堂得来的古籍。
还有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从萤虽不常戴这些玩意儿,却也识货,知道这镯子恐怕比季裁冰最宝贝的那只还要名贵。
前两者是谢玄览送的,最后一样恐怕是谢夫人的手笔——惊动了谢夫人,从萤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见她脸色凝重,阿禾也跟着紧张起来:“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从萤摸摸她的脑袋:“说不上是错——你见着谢夫人了?”
阿禾竟有些害羞地点点头。
“喜欢她?”
又点了点头。
从萤笑了笑:“那你明天帮我给她送点东西。”
她写了一封得体的信,附在镯子木盒中,让阿禾代为归还,又另做了一屉桃花酥表达自己不能收下这份重礼的歉意。
桃花酥自然被谢玄览昧了去,谢夫人读完了信,叹息一声。
谢玄览心里提了起来:“她仍不愿吗?”
谢夫人道:“她对你并非毫无意思,只是仍在犹豫,你可知她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令她不敢与咱家结亲?”
这回连谢玄览也沉默了,心道,原来并非是他的错觉,姜从萤是真的在逃避。
可是为什么……是他诚意不够,还是她另有顾忌?
心头的阴影一滑而过,谢玄览没有表现在脸上,反而乐观地撺掇他娘:“古人说,凡合礼之事,都要三请三让,咱们再送些别的试试呗?”
谢夫人
白了他一眼,未置可否,第二天却另备礼物,在文曲堂前堵住了从萤。
从萤本是来还古籍,见了谢夫人,一向冷静的脸上露出慌乱的神色,险些打翻了装古籍的木匣。
谢夫人亲切地扶了她一把:“今日之行确有失礼之处,四娘子莫怪。”
从萤连忙说:“未能登门拜会夫人,是我失礼才是。”
谢夫人借着这个话头,将一份盖了她花押的请柬递到从萤手中:“那正好,七日后我要在环琅山办一场春宴,可否请四娘子赏光?”
从萤一时没有回答,谢夫人倒也不着急,另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木盒:“上回镯子送得太贵重,是我考虑不周,四娘子信中所言令我受教,只是这回你要收下,不是些什么贵重东西——”
见从萤几乎警惕起来,谢夫人低笑安抚她道:“是女医堂里新研究的月事带。”
从萤瞬间愣住,月事带?
谢夫人当她是害羞,低声道:“寻常草木灰容易致使妇人生炎,这些月事带里头是压紧的棉花,外面裹着的丝绸是活的,用过一回,换掉里面的棉花后清洗蒸晒,仍能再用,谢家的姑娘们都喜欢,我想着也该拿给你试试。”
从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连她的母亲一起算在内,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过问她的月事。
她第一次来月事时,疼得爬不起身,见腿间一片血红,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抱着小妹哭了许久,后来还是家中老仆妇听见哭声寻来,给她拿旧布裹了些草木灰。
第二次,她就开始自己烧草木灰,学着做月事带,这样过了整一年,她的母亲赵氏才发现她已长成了大姑娘。
从萤抱着沉甸甸的木匣,听见谢夫人极有耐心地劝她:“你不必有顾虑,此事与三郎无关,我一向瞧着你有眼缘,也是愿意送你的。何况你家阿禾也这么大了,你拿回去研究明白,将来也能照顾她不是?”
从萤点点头,退后一步向谢夫人行礼道谢,这回确是她真心感激,因着眼眶微微泛酸,遮掩地垂下了眼睫。
谢夫人见她这情态,便知她受过不少委屈,心下也不由得怜惜,只是话不便多讲,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抬手摸了摸她的鬓角。
而这一切,都被等在文曲堂二楼的晋王看在眼里。
手边的茶已凉透,浇在心里,似乎只剩下褪不尽的涩。
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
前世她们的关系就处得很好,若不是顾忌父亲,其实阿萤很喜欢侍奉母亲左右,为此他也曾争风吃醋。
若是连母亲也来劝,晋王心想,阿萤恐怕很快会心软。
“学会请神了,”他自言自语,仿佛自嘲一般,“这回倒是聪明。”
可惜他蠢的时候让人生气,学聪明了,却也不让人高兴。
第32章 选择
听说从萤收下了谢夫人的礼,谢玄览立刻又灿烂开,恨不能现在就将聘礼抬进姜家门。
谢夫人警告他:“你收敛些,阿洙如今正伤心呢。”
阿洙是谢六姑娘的字。
若说她不高兴、发脾气,那是常态,谢玄览才懒得理会,可谢夫人用的是“伤心”二字。
他这妹妹没有心,若能伤她的心,想必是出了大事。
于是谢玄览正色问道:“谁欺负她了?”
他太护短,又一向不赞成阿洙的婚事,谢夫人便不想让他搅合,只说:“你别去招她,过几天就好了。”
谢玄览:“是萧泽贞?”
谢夫人:……真是狗鼻子。
淮郡王萧泽贞与谢妙洙是一对相看两厌的表兄妹,萧泽贞看不惯谢妙洙骄纵跋扈,谢妙洙不喜欢萧泽贞纨绔轻佻。但两人还是捏着鼻子定了婚,因为萧泽贞想借谢相的权力争夺皇嗣之位,而谢妙洙想当皇后。
这两人的盘算,谢玄览都看不上,但谢妙洙毕竟是他从小看大的胞妹。
谢玄览打听了事情首尾,提着燕支刀找去萧泽贞的城南别居,掀翻拦路的侍卫,一脚踹开别居院门。
院子里,谢妙洙折腾的满地狼藉尚未收拾利落,萧泽贞正抱着一位肿了脸的女郎,软语安慰。
他抬头看见谢玄览,下意识想跑,又生生顿住,脸上露出又窝囊又愤怒的表情:“你来做什么,你们谢家不要欺人太甚!”
谢玄览单手将他提过来:“欺人太甚?你信不信我阉了你喂狗。”
“你疯了吗我姓萧——”
话音未落,一耳光刮在萧泽贞脸上,他打了个旋儿摔倒在地。
谢玄览寒声如冰:“如今你就敢跟阿洙动手,若是成了婚,你更要待她如何?”
萧泽贞听见长刀出鞘的声音,终于意识到此人无法无天,一时吓得肝胆俱裂:“三弟,有话好好说,三弟——”
“住手!哥哥!”
正此时,谢妙洙急匆匆赶来,拦住了谢玄览的暴行。她慌得来不及整理仪容,左脸仍肿着,脸上遍是泪痕。
谢玄览看她的样子也来气:“你打他相好有什么用,他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打回去?”
那时谢妙洙只顾着震惊和委屈,哪有还手的心气儿。况且萧泽贞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她婚前就与未婚夫厮打,传出去她世家贵女的脸还要不要了?
谢玄览平时看不惯她跋扈,没想到如今这忍气吞声的样子更硌眼。
他甩开谢妙洙,伸手点了点萧泽贞:“英王府我们高攀不起,这门婚事还是作罢比较好。”
此话恰被闻讯赶来的谢相和英王夫妇听见,谢相变了脸色,上前给了谢玄览一耳光:“混账东西,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礼法!”
谢相先发作,英王夫妇反而不好再说什么。见自家儿子被打成这副德行,英王脸色很难看,英王妃反而搂着谢妙洙,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小声安慰。
谢相说:“孩子们争嘴角,别伤了两家和气,有什么话不妨现在说开。”
萧泽贞便捂着脸告状道:“雨卿是王十三郎送我的人,他同胞哥哥王四郎刚在西北打了胜仗,在回京受封的路上,多少人想巴结王家找不到门路,难道他送我的人我能冷着吗?”
“谢六娘不知听了谁嚼舌根,冲进来就动手,嘴上不干不净,说雨卿怀了我的贱种——舅舅,难不成在谢氏眼里,连姓萧都贱人一等么?”
这话说得重,谢玄览听得眉心深深凝起。
谢相却仍态度宽和,笑面狐狸似的:“怎么会,萧乃我大周最尊贵之国姓,谢乃我最亲近的家姓,子亨啊,你本就是极尊极亲之人,不该妄自菲薄,也不该将你表妹的气话当真。”
这话听得人心里舒坦,萧泽贞轻哼道:“舅舅果真还是一心为我着想?”
谢相说:“甥是半子,婿是半子,我心里待你与亲儿子无异,不为你着想,还能为谁?今日你虽不该对阿洙动手,毕竟是阿洙有错在先——阿洙,过来给你表兄赔个不是。”
谢妙洙的脸色很难看,谢玄览说:“你若咽不下这口气,就到我身后来。”
谢妙洙却摇摇头,走到萧泽贞面前,敛衽屈膝:“表哥,阿洙错了,不该妒乱心神,给表哥添麻烦。”
萧泽贞拱手还礼:“我也有错,不该动手。”
谢相瞥了眼谢玄览:“你也去道歉。”
谢玄览轻嗤:“不如直接打死我。”
英王终于站出来打圆场:“罢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本就是一家人,何须闹得这么难看。”
谢相点头说是,却又似笑非笑地望向缩在萧泽贞脚边的雨卿姑娘,对英王道:“王十三郎送的玩意儿,与我谢家的女儿,难道还要比个轻重吗?”
英王说:“谢相放心,本王会料理干净。”
乌泱泱闹了大半天,乱摊子终于有了结果。
回到谢府后,谢夫人带走了谢妙洙,谢相与谢玄览关起书房门议事。
见谢玄览仍没个好脸色,谢相又好气又好笑:“脸还疼吗?”
谢玄览说:“你该去问阿洙,不该来问我。”
谢相说:“此事是英王府欺人太甚,但眼下不能与他们闹翻,除非宫里你姑姑能生个真太子,否则萧泽贞再扶不上墙,也是谢氏唯一的选择。”
谢玄览说:“英王府却未必视谢氏为唯一。从前阿洙更
过分的时候也有,萧泽贞吭也不敢吭,今日却为了王家送的女人发难,分明是想警告我们,并非只有谢氏能给热灶烧炭——这蠢货,河还没过完,倒想先拆桥了。”
谢相说:“只要他还没当上太子,这桥他就拆不掉。明年就让阿洙嫁过去,最好生个儿子,稳一稳他们,将来去父留子,也未尝不可。”
谢玄览:“父亲这是想学王莽?”
王莽杀汉平帝,立其孺子婴为新帝,把持朝政,后终篡位。
谢相冷笑一声:“怎么,你觉得为父不配吗?”
谢玄览沉声道:“为了这私心,父亲害了二哥还不够,如今又要将六妹折进去吗?”
“私心,你竟然说我是私心?”
谢相气极反笑,勃然怒道:“我一行一虑,皆是为了谢氏兴荣!我只恨三十年前没能弑帝自立,这大周早就该姓谢——”
谢玄览喝止了他:“父亲慎言!”
书房里的氛围一时凝固,正僵持时,谢妙洙却推门走了进来。
她净面更衣,用粉妆盖过脸上的浮肿,除却眼睛仍有几分红,瞧着已与平时矜傲的谢六娘子殊无二致。
她望着僵持不下的父兄,开口便是石破天惊:“若能做皇太后,自然比做皇后更风光,萧泽贞区区一个郡王凭什么敢轻视谢氏,别忘了,皇室宗亲,可不止他一人姓萧。”
谢玄览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相迟疑:“你指的是?”
谢妙洙冷冷哼笑:“当然是晋王殿下,我知道他来找过父亲。”
谢玄览脑袋“嗡”地一声。
*
绛霞冠主师兄妹到东海去访仙山,从萤担心小女冠们无人照拂,便请季裁冰一道去送些衣食,顺便到玄都观拜一拜。
路上,从萤向她提起自己纠结的心事。
季裁冰听罢颇为不解:“既然你与三公子两情相悦,谢夫人也慈爱宽和,这门婚事,你还有哪里不满意?”
“并非不满意。”
从萤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心里隐秘的失落,忽然说:“登垂拱殿那次,我终于见到了淳安公主……她比我想象中更年轻。”
季裁冰抓住了重点:“想象中?”
从萤点点头:“大概十年前,从在许州时,我就在想象她的样子了。”
许州是淳安公主的封地,她的政治抱负在此地得以施展,从萤从未想到,竟有一个地方,能创立如此繁荣的女子学堂。
“文史、兵法、筹算,乃至医术、星相,三岁的女童,从入学开蒙即能涉猎,才行优异者经层层选为女官,能到贵主身边效力。我也曾隐瞒姓名,在学堂里通学了《女书通典》,文章被女夫子点过状元。”
从萤提起往事,挑眉间露出几分得意——
然而更多的是怅然。
彼时姜老御史因反对谢相逼立嗣子被贬到许州,谢相正是要拿他与贵主勾结的把柄,以此来毁他的清名。为了祖父的声誉,从萤不敢与贵主扯上关系,所以宫里女官前来选人时,她躲在学堂外没有露面。
眼睁睁看着女夫子从翘首以盼等到心灰意冷,最后将甘久推荐给了女官。
如今甘久也是她身边的女官了。
“但我一直期盼着,我以为祖父调任回京,我终于有机会去找贵主自荐,却没想到,原来祖父已向谢相做了妥协,他背叛了贵主,姜家背叛了贵主。”
那段时间,从萤整颗心都是麻木的。
祖父去世,她未觉痛不欲生,与三公子定婚,也未觉多么高兴。
期冀是一种虽未得到、却不可失去之物,一旦失落,整颗心空下来,便不知该何去何从。
季裁冰听得认真,只觉得整颗心都紧紧揪在一起。
难怪她觉得阿萤回来云京后突然木讷了许多,不似书信往来时开怀,还常常取笑她是小书呆子,此刻悔得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从萤却支颐笑了:“你何必做这副亏欠的表情,造化弄人,本就怪不得谁。”
季裁冰小心问道:“你是不是怨谢氏……还是说,你仍心存希望,想找机会与公主见一面?”
从萤摇头:“贵主最痛恨的就是背叛。”
马车停在山门外,从萤跳下车,同前来迎接的女冠们热络厮见。她含着笑,眉眼温柔,似二月的拂柳春风,季裁冰却看得双眼一酸。
待打发了姑娘们搬东西,从萤挟着季裁冰往三清殿的方向走。
她反而来开解季裁冰:“本就是没影的事,能说给你听,我心里已痛快多了,何况我也是真的喜欢三公子,做谢家妇,也是能到丛山学堂去的。”
季裁冰仍是心情沉重:“真的想好了?”
从萤笑道:“日思夜想,想了许多天,已十分明白了。”
季裁冰叹息一声:“这样也好,你已为情意所累,若连情意也失去,岂不是过得太苦?只愿谢家能善待你。”
事已至此,似乎不会再有更好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唉我这个手速……你们别急我先急,死手快写啊快写啊!!!!
第33章 降头
春光照进三清殿,尘埃在斜晖中慢悠悠地漂浮。
然而三清神像的金塑身却干净得一尘不染,供台上瓜果鲜美、檀香袅袅,应是刚有人来洒扫祭拜过。
从萤整衣跪在蒲团上,虔诚地诵一轮经,然后俯身叩拜:
“信女有愿,请三清天尊悬听,一愿小妹安乐无忧,二愿三公子百福具臻。”
季裁冰说:“你没听说三个和尚没水吃吗,三位神仙,当然也要许三个愿望才显灵。”
从萤:“什么和尚不和尚的,好姐姐你说话注意些。”
季裁冰不拘小节:“快,给你自己再许一个。”
从萤重又跪定叩首,却不是为她自己:“……三愿晋王殿下贵体安宁。”
叮叮当当,忽有金铃声作响,从萤循声望去,红漆柱后小屏风外,缓缓走出一个人来,他腰间系着一枚金铃,春光将他的影子牵得瘦长薄淡,像写意的枯笔。
他生得苍白秀逸,偏又多病瘦弱,总给人一种阴凉冷沉的气度,拄着玉拐慢吞吞行走时,像一具精美矜贵的提线傀儡。
然而此刻他的脸上隐约现出柔情,目光望来时,竟也有几分熠熠的光彩。
他定定望着从萤:“四娘子方才是在为我许愿么?”
从萤瞠目结舌:他怎么会在此地!
连忙起身行礼,耳朵却红透了,难掩慌乱和尴尬:“臣女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扶着她的手臂请她平身,从萤下意识后退避让,他却又逼上来一步。
说逼迫并不准确,那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亲近,同她讲话的声音也低沉温柔:“旁人都是当面祝我生,背地咒我死,唯有你是真心为我祈愿……不过,我不在乎旁人怎么想,你盼着我好就足矣。”
从萤心里乱怦怦地跳,垂目应道:“殿下,此话说得太过了,臣女曾承殿下救助,为殿下祈愿只是人之常情。”
“好,人之常情。”晋王仍含笑望着她:“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从萤轻轻松了口气:“那就不打扰殿下参拜了,请容臣女告退。”
不料晋王却不肯放她:“可我想找个人,陪我四下走走。”
季裁冰连忙跳出来:“阿萤她另有要事,还是让我来吧!”
晋王扫了她一眼,低首温和地对从萤说:“除了你,我恐怕对旁人没有耐心。”
从萤点点头:“我陪殿下去,殿下先请。”
她落后两步,安抚季裁冰道:“殿下没有恶意,姐姐别担心,先到马车等我。”
两人出了三清殿,经风雨廊穿行斋房,慢悠悠地往后山的方向走。
晋王的玉拐轻缓而笃定地落在脚下青砖上,不知为何,从萤感觉他心情不是很开朗。她正默默揣测晋王的意图,却听他直言问道:“听说你要与谢三重续前缘,答应嫁给他了?”
从萤惊讶:“殿下是听谁说的?”
晋王:“其实是我猜的。”
那真是挺会猜,从萤心想,她连谢玄览还未来得及告诉呢。
她默而不言,算是肯定了他的猜测,晋王驻足凝望着她,并未掩饰自己目光中的伤感和爱怜,这眼神令从萤如芒在背,然而更多的却是感到疑惑。
她与晋王不算深交,纵使晋王对她有好感,也不该如此深重。
究竟是在看她,还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晋王问:“你为什么想嫁给他,是不是家中又遇到了什么难处?其实我也可以帮你。”
从萤:“多谢殿下费心,吾家近来一切安好。”
晋王:“那你想嫁给他,是因为……”
从萤:“因为我心悦他。”
这样清晰坚定的答案,倘若他前世能听到,该是多么高兴,可惜如今听来,却有一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伤感。
嫉妒的情绪像毒蛇的信子,正试探着掀开他心里蠢蠢欲动的欲念。
晋王几乎有些冲动地说道:“可是他曾退过你的婚,对你也不算善待,倘若……我是说倘若,他变了样子,不像如今这般意气风发,待你的情意却更深厚,你会喜欢哪一个?”
从萤轻轻蹙眉,心想,这真是个古怪的问题。
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是晋王的态度又好似十分执着,于是从萤竟也认真地深思起来。
片刻之后,她忽然笑了,笃定道:“我当然更喜欢他如今的样子。”
如谢三公子那般人物,若是变得面目全非、改了性情,必然是经历过难以承受的折磨,她怎会忍心见他受那样的苦楚呢?
晋王的目光却瞬间变得黯然。
这个答案,并不出人意料,如谢三那样的好相貌,红衣飒踏,刀剑风流,能得她喜欢也算他从前占了大便宜。
可是如今切实听到,仍像是在心头生生剜下一刀。
他垂目望着自己苍白无力的双手,一双不良于行的腿,内心忽然涌起十分厌恶,抬手将蟒头玉拐狠狠砸在了石墙上。
哗啦啦——玉拐断作数截,同乱石滚落一起。
连他自己都厌恶这副模样,怎么能奢求她多看一眼呢?
晋王转身独自往回走,可是失了玉拐,他的愤怒与自恨并未能支撑起那截伤病的脚踝,仅踉跄了两步就被凸起的石头绊倒,撞出了一声闷响。
“殿下小心!”从萤连忙上前搀他,却被他抗拒地推开。
“别管我,我就该摔死在这儿!”他的情绪一时竟有些激烈。
从萤实在没想明白他为何突然悒郁不乐,因此不敢随意开解,怕再触了什么霉头,只好干巴巴地问道:“要么我将殿下的侍从找来,扶殿下回去?”
晋王却靠在廊边冷冰冰地说:“回不去了,今生今世都回不去了。”
从萤回身望向来时路,山雾在晨光中渐渐消弭,三清殿的轮廓仍清晰可见,不由得心中疑惑道:多么平坦的一条路啊,怎么就回不去了?
她不敢多言,绞着袖子站在一边,翘首期盼着晋王的侍从能找过来。
晋王瞥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无数喧嚣的愤恨,都渐渐沉潜成心软的难过。
……不该怪她的。晋王心想,是他欲念太重,得寸进尺了。
过了许久,他垂目笑了笑,忽然向从萤伸出手:“罢了……阿萤,过来扶我一下。”
从萤无暇计较他的称谓,连忙小心将他搀起来:“殿下,咱们回去吗?”
晋王:“方才我身体有些不舒服,不是冲你,还望你宽宥。”
从萤:“那我扶殿下回去休息?”
“不着急回去。”晋王并未理会她的归心似箭,反而望向后山的方向,说:“我要去祭拜一个故人,你陪我一起。”
从萤只好搀着他继续往前走。
其实晋王宁可将全身的力气压在那只伤脚上,也很少劳她出力搀扶。只是从萤必须近身行在他侧,避免他突然失力摔倒。
剩下的半截路,两人言语寥寥,直到山亭近在眼前,晋王望着那棵发芽的乌桕树说:“到了。”
从萤四下张望,却不见有坟茔。
晋王缓缓走到乌桕树下,屈膝跪坐在虬起的树根边,额心抵在树干上,阖目时,几不可闻地叹息。
那一瞬间,从萤觉得他像长久奔波的逆旅行客,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暂借安身的庇佑之地。他安静仿佛沉眠,抚着乌桕树的手指却微微曲起,窥见心中滔天卷伏的情绪。
莫名地,从萤忽然一阵战栗,仿佛灵光一现,待要深思,却什么也没抓住。
她犹豫着开口问道:“从未听说此处有坟茔,不知殿下哪位故人归身在此处?”
晋王说:“是我的亡妻。”
亡妻……亡妻?!
从萤心中大惊,没听闻过晋王娶妻,纵他真有亡妻,也该入葬皇陵,怎会埋在此荒山无名之地?
也许是无力给予名分的心上人,也许是……
也许是什么,从萤猜不到了。
晋王却专注地望着她,好似等着她询问,他那副坦然的表情,仿佛只要她敢问,他就什么都敢说。
可从萤却对这深沉的隐秘望而却步。
她问了另一个问题:“请问殿下这位亡妻,与我的长相,莫非是有几分相像吗?”
晋王血色浅薄的嘴角轻轻抿起,定定望着她说:“不是像。”
从萤蹙眉:不是像,那他为什么……
晋王说:“我寻了她许多年,可得知她葬身此地时,却不敢来见她,即使在梦里,也会远远避开,我怕她恨我。今日有你陪我,我才敢过来,可惜无茶无酒,说是祭拜,其实是愈我自己的心病……”
从萤听不懂,只能安静地听。
“阿萤,你走近些,再近一点……我能抱你一下吗?”
从萤一向敬畏鬼神,闻言觉得有些心惊:“死者为大啊殿下,不可冒犯——”
说了也白说,甚至不待她后退,一只手牢牢嵌住她,将她拥在怀里。
晋王的怀抱柔而凉,满是清浅的药气,从萤下意识要挣扎,他腰间的金铃与他隐忍近乎饮泣的声音落进她的耳畔:
“阿萤——”
我找到你了。
从萤心里倏然揪紧,仿佛有温热的东西从她心头涌出,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将她震在原地。她恍惚了好一阵,待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已是满面泪痕,双手正握着晋王的袖子,亲密地回拥着他。
她欲挣不得,有些尴尬道:“晋王殿下,你带我来此地,是要给我下降头吗?”
耳边传来他低缓的一声轻笑:“我若真有那般神通倒好,也少许多烦恼。”
他终于松开从萤,抬手为她抹去脸上的泪痕,摘落风吹在她发间的枯枝。
从萤始终觉得不对,不应该。她与晋王孤男寡女,未婚未嫁,不能做这样逾矩的动作,可是,可是……
他的眼神、语调,在此时此地,都成为一种定住她的力量,令她不忍抽身,而她从内心深处,并不排斥这种感觉。
她因为迷惑而轻轻蹙眉,晋王的指腹落在她眉心。
“不要烦恼,不要害怕。”晋王低声如情人间的私语:“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得到,我这一生,唯愿你所求皆如愿,既然你喜欢他,那我祝你……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从萤心里漫起一阵伤感。
她心想,果然还是被下降头了吗。
第34章 纠结
好容易等到晋王愿意放她离开,从萤走出去没两步远,忽听身后一阵洞穿心肺的骤咳。
她转身,看见殷红的鲜血沿着他掩面的指节滴落。
“殿下!”从萤惊得瞳孔骤缩。
方才还同她温言软语的晋王,此刻如同被抽空生气,摇摇欲坠地仰落,从萤勉力扶住他,发觉他浑身冷得像冰。
晋王避开了那只染着血的手,递给她
一只竹哨:“别怕,没事……”
从萤慌乱地吹响竹哨,很快,四个玄衣侍卫沿着山径寻上来,后面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紫苏。
侍卫们将晋王带到精舍安置,从他怀里取出药瓶,然而众人轮番尝试也未能将药喂进他嘴里,紫苏甚至被晋王无意识中推了个趔趄。
从萤拨开众人,接过药瓶:“我来试试。”
说来也怪,她靠近时,晋王明显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她扣出两粒药丸递在他唇边,低声安抚他:“殿下,这是救命的药,我是阿萤,我不会害你。”
“阿萤……”
趁他呢喃张嘴,从萤将药丸推进了晋王齿缝中:“水。”
接过紫苏递来的水将药丸顺下,从萤轻轻松了口气。
紫苏说:“殿下病发得急,我已派人去请张医正到府,眼下需尽快将殿下带回,姜娘子,既然殿下认你,能否劳烦你路上照拂?”
人命关天,从萤没有犹豫:“好。”
于是从萤登上晋王的马车,季裁冰的马车随后,一行人离开了玄都观,沿着山路返回云京城。
山路颠簸,很快将晋王从睡梦里颠醒。
他睁眼正见从萤紧张的神色,却突然笑了:“能留你芳驾,这回我病的倒是时候。”
从萤蹙眉:“殿下万金之躯,不该说这些。”
“不说了,”晋王向她伸手,“来,扶我一把。”
说是扶,其实他借机靠在了她身上,额头抵着她的肩窝,因病得难受,索性要放纵自己,嘴上也不饶人:“姜娘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如何?”
从萤正色道:“殿下,不要恩将仇报。”
晋王嗯了一声:“那救人救到底,借病患靠一会儿行吗,别太小气。”
从萤无奈叹气,心道:他怎么也油嘴滑舌了。
也许是药效,也许是心绪,晋王觉得绞着的胸肺慢慢舒展,他阖目感受着此刻的安宁,忽然马车却停住了。
侍卫有些紧张地靠过来:“殿下,鹰头峡上好像有埋伏。”
晋王倏然睁开眼睛,问道:“多远?”
侍卫答:“约六七丈左右,人数不多,具体看不出清楚。”
晋王单手将从萤护在身后,挑开车帘往鹰头峡的方向看,果然见高处枯石后,有细微的光亮闪过。
那光亮里带着一丝冰蓝,像是名贵宝器才能泛出的光泽。
他问侍卫:“咱们出城的时候,是否与守城门的燕旗卫报备过?”
侍卫答是。
晋王了然,他知道埋伏的是哪位神圣了。
他前世有过一宝器名千里目,相传是鲁班所造,不仅材质珍稀,构造更是精巧,透过它能看清百步外的蚊子是公是母。
那冰蓝色的光亮,正是千里目的琉璃镜片折射出来的。
于是晋王迎望着鹰头峡的方向,挑衅似的扬了扬眉。
他转头对从萤说:“区区山匪,他们不敢动手。”
他落下了车帘。
在千里目的视野中,晋王与他身后那袭天青色的裙角一同盖进车厢里,唯有透过起伏的菱窗,能隐约望见一人靠在另一人肩头,举止好似十分亲昵。
泛白的骨节,几乎将千里目的铜壳攥得扭曲。
埋伏身侧的弓箭手被这位突然低沉的气场压得不敢吱声,眼见那华贵马车慢悠悠在射程里晃了许久,才小声问道:“三公子,不是说要试一试晋王的深浅吗?”
谢玄览夺过他手中弓箭,控弦如满月,锋利的箭刃对准了马车的菱花车窗。
“试深浅?老子一箭穿了他的贼心烂肺!”
这句狠话之咬牙切齿,能把石头砸个坑,然而谢玄览手中箭却迟迟没有放出。
那袭天青色的衣角,映在窗边的倩影,既是点燃他怒火的引线,又是牵制着他、令他投鼠忌器的最后一丝冷静。
姜从萤为何会在晋王的马车上!
她为何与晋王谈笑风生,举止亲近?
他这一箭射穿马车,会不会误伤她……若今日晋王死于此箭,他逃得脱,姜从萤呢?
马车穿过了鹰头峡,在谢玄览的沉默里,洋洋得意地驰远。
旁边埋伏了半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弓箭手咽了口唾沫:“三公子,还动手吗?”
谢玄览的声音深寒如冰:“不,我认错人了。”
*
二月底,谢夫人在环琅山主办游春宴,邀请了各大世家的夫人和小姐。
给从萤的花帖,早已在文曲堂前当面送出,后又礼节周全地派人携礼登门,邀请赵氏带着家中姑娘小子同往。
如此隆重,意味深长。
赵氏当然欢喜,从萤知道她在高兴什么,反而不想去了。
可是乘晋王马车从玄都观归来时,偏偏又应下晋王一件事。
晋王说:“环琅山有一株墨梅,我家阿萤……嗯,就是与你同字的那位亡妻,非常喜欢,我想下回去见她时,给她带一枝,还请姜娘子帮忙折来,送到晋王府。”
从萤说:“殿下随时可以派人去折。”
晋王说:“那是谢氏的山头,我的人进不去。”
从萤问:“去年为殿下折过一支木樨,也是她喜欢吗?”
晋王:“对,她也喜欢。”
从萤心说,故技重施,换汤不换药。
她不答应,晋王好声好气地同她商量:“否则下回空着手,我可不敢去见她,又要劳烦姜娘子同行,只怕一来二去,传出些风言风语,会耽误姜娘子议婚。”
从萤蹙眉:“殿下,好端端的,何故要学这些纨绔做派?”
晋王叹气:“算我求你,此事于你是举手之劳,我保证,此后安心归府养病,再不烦你——当然,你若有麻烦,随时可来寻我。”
最后,从萤到底是心软答应了,为此事,她归家后暗自烦恼了好几天。
折花倒不难,难的是她总觉得心里结下了一个疙瘩。
这件事,她敢对谢三公子提起,敢让他知道吗?倘若不敢,那她心里自诩的光明磊落,岂不成了一种自欺欺人的虚伪?
她想不通,憋在心里难受,铺垫了半天后,委婉地向季裁冰倾诉烦恼:
“……我有一个朋友,你不认识,她说分明心系李生,然而隔壁张生屡屡与她纠缠,请她帮些无伤大雅的小忙,她却不忍心拒绝。既答应了,又不敢被李生知道,裁冰姐姐,你说她这样,是不是不太厚道,她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季裁冰一听便明:“哦,你的意思是不想嫁三公子了,想嫁晋王——”
从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季裁冰的嘴。
季裁冰笑得前仰后合,再三发誓绝不透露一个字,才将炸毛猫一般受惊的从萤安抚下来。
季裁冰倒是心宽:“花有百样千态,人有三欢四爱,此皆常情。且不说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你瞧瞧贵主,宣驸马年轻时也算郎艳独绝,如今她入幕之宾可曾少过?”
她止住从萤的驳斥之态:“当然,三公子有权,晋王有势,非你一介寒门弱女能摆弄,我也不敢这般怂恿你,你且放宽心,来来来,咱们好好分析,你到底是想嫁哪个。”
她这番话,反而令从萤清晰了自己的心意。
她说:“我不管旁人如何,我这些年,只心悦三公子一人。”
季裁冰:“那你……哦,你朋友的张生呢?”
从萤默然良久。
她仍未想清楚对晋王的莫名好感生自何处,然而她并不打算放任和妥协,她自幼得到的、付出的真情都不多,所以一丝一缕,都格外珍重。
从萤说:“逝者如斯,水滴石穿,终会有心平气和的一天。”
想通了这些,从萤才有勇气来参加游春宴。
谢夫人早早派人等着,引她们一家四口到主位上去,这样的厚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两家婚事打算过明路,有羡煞的、有惊讶的,一时都将目光投在她们身上。
谢夫人邀从萤坐在右手边,
见她穿得单薄,吩咐仆妇取她的翠羽裘来,亲自为她系上,低声同她道:“三郎有事耽搁,晚会儿来,咱们先玩咱们的。”
从萤含笑点点头。
王四郎——就是那位在西北打了胜仗、即将入京受赏的骠骑将军,他的妻子王四夫人见了这一幕,顽笑道:“原来谢夫人有这样稀奇的裘衣,为何自己穿得这样朴素,难道我们家的姑娘,不是姜娘子一般的贵客,不值得隆重么?”
谢夫人身上穿的是一件蟹壳青的松纹对襟,衣料针黹都不差,只是并非时兴的新衣。
一句话里许多弯,谢夫人是惯常同这些人打交道的,从容笑道:“这是姜娘子赠我的寿礼,绣娘绣的是手艺,姜娘子赠的是心意,有什么时兴的稀罕物,能比心意更隆重么?”
听了这话,在外谨小慎微的赵氏也抬头去看谢夫人。
去年秋,那件令她平白高兴许多天的衣服,如今正穿在谢夫人身上,竟然十分合身,缜密的松纹在春光的照耀下,有种低调温和的华美。
谢夫人与从萤并肩坐着,一边与她说话,一边给她夹案上的各种饵饼饴酥,想让她各种口味都尝一尝,又怕她吃不下,用小银刀切成块,挑着果馅最丰美的部分夹给她。
从萤也十分赏光,接过一一品尝,吃得两腮鼓鼓,还不忘点评几句,眉眼弯弯,乖巧开怀得令赵氏有些陌生。
赵氏心想,她为何会这样高兴,难道家中短过她吃食么?
有几位妇人人生地不熟,来得晚,正站在赵氏身后望见这一幕。
赵氏听见她们窃窃道:“谢夫人身边难道是谢六娘?”
“应该是吧,举止一瞧就是大家闺秀,与谢夫人很像呢。”
听了这话,赵氏心里蓦然一钝,连忙别过眼,去看紧紧跟在身边的儿子。
第35章 折花
谢夫人将阿禾叫到身旁,一边给她剥石榴,一边过问她的功课。
眼见着一双女儿都得了谢夫人青眼,赵氏将小儿子也推上前,对谢夫人道:“阿谦他同两个姐姐一样聪明乖巧,深慕谢氏学风,只是上回得罪了郑夫子,被赶出丛山学堂,还请谢夫人帮他在夫子面前美言几句,叫他重新回去读书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这对母子,继而又望向谢夫人。
特意挑了这种时候,是要谢夫人碍于情面,不得不应。
谢夫人尚未开口,却是从萤先开口道:“母亲,今日不是拜师宴,阿谦的事过后再说吧。”
赵氏说:“今日是为了你,可你也不能忘了你弟弟,男儿读书与女子出嫁一样,都是耽误不得的大事啊,我这些天里寝食难安,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听了这话,从萤脸上划过瞬间的凄然和冷笑。
“原来此事竟是我的错。”她低低叹了一声,望向姜从敬:“阿谦,你上前来。”
姜从谦不敢,反而往赵氏身后躲。
从萤微微笑着:“怎么,你不想读书了么?”
赵氏推了他一把:“听话,快过去。”
姜从谦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了从萤面前,从萤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而是环顾众人后,对他说:“这些日子,《幼学琼林》总该背过了吧,我来出上句,你来接下句。”
“韶华不再,吾辈须当惜阴——接下句。”
姜从谦磕绊道:“日月其……其……”
从萤:“不凡之子,必异其生——接下句。”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接下句。”
“……”
一连四五句,姜从谦从磕磕绊绊到满面涨红,周围有人没忍住笑,“噗嗤”了一声,羞恼得姜从谦转头撞进了赵氏怀里。
从萤叹息道:“母亲,阿谦表现如此,若真进了丛山学堂,不仅跟不上夫子的教导,更会砸了谢氏的招牌,这样大的罪过,他担不起,我也担不起。”
赵氏因为羞愤涨红了脸,哆嗦着嘴唇,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成,带着姜从谦回席间安坐了。
从萤心里也不好受。
她知道落在她身上那些打量的目光,心里都在编排她什么,说她女生外向,说她一心想高嫁而不顾自家。
从前她因为祖父的教诲,也因为畏惧这些议论,一次又一次地陷进姜家的麻烦中,费力吃苦,却未落得什么好。如今她想为自己谋个好去处,这些事又像一团乱麻缠了上来。
与姜家长房尚可以分家,可她的亲生母亲,她又能怎么办?
神思恍惚间,谢夫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一般轻轻捏了捏:“三郎来了,这边都是女眷,你同他到别处散散心去吧。”
从萤抬头,见谢玄览站在轩外,正负手望向她,嘴角微微抿起。
她起身告退,离开女眷们聚坐的敞轩,同谢玄览走出去很远,才觉得紧绷的神思慢慢松弛。
回望着敞轩的方向,她默默叹了口气:“三公子都听到了?”
谢玄览说:“刚到,听见几句。”
从萤说:“姜家两房虽然已经分家,但我们二房仍有许多麻烦事,如今日所见只是冰山一角,此后若有机会,我的母亲会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不遗余力地向贵府讨要好处。”
谢玄览顿住脚步:“所以呢?”
从萤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样的姻亲,对三公子百害而无一利,你真的要为这一时的情愫,惹来这样的烂摊子吗?”
谢玄览似是轻笑了一声:“你想了这么多天,只想到这样的理由来回拒我?姜从萤,你对我有些太敷衍了。”
自前几日在鹰头峡撞见她与晋王同行,谢玄览心里始终压着一簇妒火,憋在心里闷闷地烧灼他的五脏六腑。
他暗自为她想了许多理由,隐约盼着她会来主动澄清误会,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等来的只是不经真心的敷衍,毫无诚意的推拒。
“谢氏门楣繁盛,多庇佑几个姜从敬这样的庸才也无妨,何况你并非软弱无主见,谢氏要怎么待姜家,不过你一句话的事,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阻碍。”
连这种借口都能搬出来,谢玄览真是要气笑了,他想挑明了问她,是不是嫁入晋王府就不会有这些纠结,又怕捅破了这层窗纸,两人之间连回旋遮掩的余地都没有。
从萤颇为郑重地再次问他:“三公子当真不介意姜家的情况,真的愿意娶我?”
谢玄览声音微冷:“是啊,我不介意,你再有十个弟弟我也愿意娶你,来,让我听听你还有什么理由。”
他今日偏要刨根究底,直到这负心人找不出别的借口,只能好好交代她和晋王之间的那点苟且——
却听从萤道:“那我愿意与你成婚。”
谢玄览顿时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
从萤眉眼轻轻弯起,向前一步,与他不过一拳的距离,踮起脚在他耳边说道:“我说我心悦你,愿意嫁给你。”
这陡然的转折像一盆水浇在谢玄览胸腔的怒火上,滋啦作响地腾起一片烟雾,他站在其间,恍惚了好一阵子。
许久,仍是不确信地盯着她问:“你说你愿意嫁给我?”
从萤含笑点头,两靥生出浅浅的绯红。
“这是你的真心话?”
从萤又点头:“是啊,真心话。”
这是他心心念念,却又意料之外的答案,欣喜像潮汐慢慢涌上心间,谢玄览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盯了从萤许久,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好像怕她会跑掉似的:“那我明天就登门提亲,拟定婚期。”
从萤笑道:“时间还早,不如等过了孝期再议。”
谢玄览:“那你随我去见孝成郡主,此事须在她面前过个明路。”
从萤说:“这事由长辈出面比较合适,咱俩去……像私奔。”
她说的有道理,可是空口无凭,谢玄览仍想做些什么,来确认她说的话不是镜花水月,不是事后可以翻脸赖掉的黄粱一梦。
他解下自己腰上的镶金玄鸟玉佩递给从萤,从萤接过,将佩戴的香囊赠予他。
“礼尚往来,”从萤见他仍似面有忧虑,关切问道:“三公子还有别的顾虑吗?”
谢玄览想问她关于晋王的事,可话到嘴边,却犹疑着说不出口。
倘若姜从萤仍对他推三阻四,他可以破罐子破摔,将所有事情
都挑明了问到底。可她却答应了这门婚事,捧给他的是一个虽有裂痕、却仍可修补完整的好罐子,他小心谨慎,不想旁生枝节,怕碰碎了它。
关于晋王的疑虑,像日光底下的影子,缓缓退到了他心底。
也许真是他看错了。
“听说环琅山有一株罕见的墨梅,三公子可知种在何处?”从萤问谢玄览。
谢玄览点点头:“知道,那墨梅是我老师致仕时所赠,花色十分罕见。老师走后,这株墨梅险些病死,幸经高人指点,我将它挪到环琅山来,它才一天天长得繁盛,如今已是环琅山一景,你想去看看吗?”
从萤心想,怎么晋王每次点名要的花都这么难搞。
她试探着问道:“我想去看看……然后折一枝带走,行吗?”
谢玄览听了这话,朗然笑道:“你想要,整棵挖走都行,只是我这墨梅是聘礼,谁折了我的花,谁就要嫁给我做妻子。”
从萤:“……”
行吧。
墨梅要受山泉水的滋润,种在山顶洼地,此处的气候要比山下冷些。
从萤裹紧了谢夫人赠她的翠羽裘,仍觉得冷风从襟袖间灌进来,她正暗暗打着哆嗦,身后忽然贴上来一个温暖的怀抱。
谢玄览虚拢着她:“此处正是风口,放心吧没人看见,往这边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越往上走路越崎岖,有几处陡坡,从萤不得不抓着谢玄览的手腕借力,待攀了上去,又不好卸磨杀驴,只好任他牵着。
听他得意洋洋:“其实你不必这样辛苦,我可以背你上去,或者抱你上去。”
从萤嘴硬道:“不辛苦,我顺便锻炼一下筋骨。”
谢玄览又接过了话:“说起锻炼筋骨,我家家学中有一套改良过的五禽戏,最适合女子晨练,有疏肝解郁、润肌养骨的功效,待你嫁到我家,我可以每日晨起教你。”
短短一程山路,谢玄览提了四五回“待你嫁进我家”,急切得像个人伢子。
从要引荐她进丛山学堂,到给她裁最好看的衣裙、煮最名贵的茶,如今又要教她练五禽戏、教她用弹弓摘树上的果子。
每句话都像生动的画卷,徐徐在从萤脑海中展开,她静静听着,心里的期待也像海潮一样慢慢涨起。
这样安逸的日子,竟也颇让人想往。
两人终于找到了那株墨梅,果然生得十分独特。花瓣色如白玉,却自萼端蔓延开丝丝墨痕,像书画圣手醉后残留的墨迹,这株花养在山林尚罢,若是种在云京,只怕要被文人墨客翻来覆去地吟上千篇。
谢玄览让她在树下稍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陈年陶罐,蹲在泉水边洗净,用衣角擦干后递给从萤。
他说:“这墨梅娇贵,待会儿要用陶罐护着,免得摧折和受风。”
他问从萤想要哪一枝,从萤指着长得最低、花朵最少得一枝说:“就这枝吧。”
谢玄览却说:“不行,你当折最好的,你看山雀落脚的那枝如何?”
生得那样笔直繁茂,从萤舍不得折它,谢玄览却不与她客气,踩着山壁借力,姿态仿佛比落枝的山雀还要轻巧,在墨梅树上轻轻一点,将梅枝折下,有几枚花瓣落在从萤发间。
他将几乎完好的梅枝递给从萤,瞳中流光温柔,专注地映着她:“其实我很后悔,上次你要我院中的木樨花,我该亲自带你去折,也许你我之间就能少蹉跎一段。”
从萤低首嗅着梅花,却轻轻笑了:“无妨。”
都是为旁人折的花,说不上可惜。
回程的路上,却是从萤主动握他的手,满心期待地说道:“待日后成婚,我们再来折一枝,养在院子里,如何?”——
作者有话说:缓缓复更,大家久等了!
第36章 觊觎
从萤去晋王府送花时,刻意没有提前通禀,希望能避开晋王,结果一进门正瞧见晋王站在影壁下。
他玄氅玉冠,恰似她怀里的墨梅,有种碰不得、吹不得的孱弱矜贵,双手交叠撑着玉拐,笑吟吟地望着她。
“阿萤难得造访,怎么不着人通禀一声?”
晋王步履缓慢地走向她:“我正准备了厚礼,要为你添妆呢。”
女子出嫁前,亲友向其馈赠财物,添作陪嫁,是为添妆。
从萤将抱在怀中的墨梅捧向他,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没有与他对视,语气平静道:“殿下消息灵通,看来已经知道我要与谢三公子定亲的事了,殿下心地仁善,会祝福我对吗?”
晋王说:“我既为你添妆,自然是盼着你姻缘美满。紫苏,把礼单取来。”
紫苏奉上一封红笺,从萤展开,首先注意的是笺上的字迹。
他的字意外地与他本人的温润观感不同,点划间力藏万钧,如刀锋悬露,使人一见便知书法者意气凛然,造诣极高。
然而令从萤更惊讶的是,晋王这字,竟与谢三公子在神骨上如出一辙,简直像是谢三公子本人所书,刻意做了拙劣的掩饰而已。
从萤吃了一惊,只觉得那字仿佛谢玄览的眼睛在盯着她。
因心虚之故,她连忙将礼单合上,递还晋王:“臣女受不起,请殿下收回。”
晋王温和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告诉谢三。”
从萤目光垂得更低:“那臣女就更不能收了。”
晋王叹息一声:“为这厚礼,我前前后后忙了三天,耽误了看病喝药,你就算不收,好歹看一眼,免我白忙一场。”
在他的坚持下,从萤重又打开红笺礼单,上面记载的并非金银财宝等贵重物,却是许多难得的古籍孤本,从萤越看眼睛睁得越大,最后“啪”地一声合上:“不行。”
此无价之宝如人的真心情意,若是明知无法报偿,更是不能领受。
她太怕亏欠别人了。
晋王却没有强逼她当场收下的意思,笑吟吟道:“你喜欢就好。”
从萤只觉得他浑身透着古怪,送罢墨梅后便要告辞,晋王目送她的身影转过影壁,从晋王府消失,这才收回视线,珍而重之地低首碰了碰花枝。
目睹这一切的紫苏终于忍不住问道:“对姜四娘子,殿下真的甘心么?”
晋王望着那花枝:“我不甘心又能如何?”
紫苏说:“论人物品貌,您未输谢三许多,论权势地位,您更远胜一筹,何况上回在玄都观,我瞧姜四娘子并非对您全然无情,您未必不能与三公子一争。”
晋王:“说得好,你是谁的人来着?”
紫苏:“……”
她当然记得自己是三公子的耳目,可她就事论事,分明觉得晋王殿下对姜四娘子的情意更深厚,也更懂她的心思喜好。
紫苏悻悻闭嘴,却听晋王说:“我希望她得偿所愿,不想为她平添烦恼,不过你方才有句话说得很好,以后谢三给你发多少例银,晋王府给你发双倍。”
紫苏:“殿下英明!”
隔日,晋王就将从萤不肯收下的这几箱古籍,贴了红封,着人一并抬到了谢府。
他坐在花厅尊位上,从容得像自己家一般。谢玄览一走进来就听见他对着自家下人指手画脚:“把所有的麝香都灭了,这味道难闻,换成沉水香,以后皆如此。”
“茶也不要酽茶,最好是冷泉清茶,不要加蜂蜜。”
“折屏上画的什么,孝经?晦气,换些清雅些的山水画来。”
谢玄览站在门边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阴阳道:“晋王殿下这不迎自闯的行径像贼寇,对府上食用横加干涉,又像是我家的管家,总之都不像登门做客。”
晋王将他上下一打量,那眼神仿佛长辈审视后
生,岳丈要挑剔自己不成器的女婿,极为嫌弃道:“你大清早就喝酒?”
又说:“不善饮酒的人,最厌恶旁人一身酒气,三公子此后最好戒了。”
谢玄览:“……?”
且不说他只饮了一小杯,是酒庄送来新酿法的信陵春请他品鉴,晋王这狗鼻子怎么一闻就着,何况他饮酒与否、何时饮酒,与他晋王有何干系?
他一挑眉,晋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语重心长道:“我是为你好。”
谢玄览有些不耐烦:“尊驾到底干什么来了?”
晋王:“送礼。”
他一拍掌,侍从抬进来两个贴着红封的樟木箱,谢玄览正要上手撕开,却听晋王道:“别碰,等你成婚了再打开。”
谢玄览冷笑一声:“看来不是给我的。”
晋王未置可否。
“是谁爱沉水香不爱麝香,爱清茶不爱酽茶,爱山水屏不爱孝经?还有这些——”
谢玄览踢了踢樟木箱子:“封不住的纸墨霉味儿,晋王殿下想给她送礼,怎么走岔门送到我谢家来了,总不会是她不肯收,而你自作多情吧?”
话音落地,花厅里的氛围瞬间冷了下来。
然而也只是一瞬,仿佛抬眼时慑人的阴鸷只是错觉,晋王很快将这口气忍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再抬眼,又是一副风和日丽的温雅神态,对谢三好言相劝道:“她是怕你不悦,才不肯收这些古籍,可这些都是她千寻百觅的心头好,你忍心让她因为你的一时任性,与她多少年梦寐而求的珍宝失之交臂么?我劝你还是大度一些,替我转交,大不了你别承认这是我送的。”
谢玄览诡异地觉得自己像新进府门、被教导规矩的小妾。
他额角突突直跳:“简直欺人太甚,来人取火,都给我烧了!”
晋王不紧不慢地刮着茶沫:“她可就这一个喜好。”
谢玄览:“烧了!”
晋王压根就不信他真舍得烧,好整以暇要看他怎么找台阶下,正此时,谢相闻讯赶了过来,与他同行的是谢六娘子谢妙洙。
谢相风度朗然:“晋王殿下,有失远迎。”
他目光先扫过贴着红封樟木箱,继而竟含笑朝谢妙洙点了点头,晋王尚未领会这一点头的意思,却见华衣盛妆的谢妙洙款款走到他面前。
谢妙洙神情温秀内敛,向他行了一个大方得体而不失娇柔的叉手礼:“臣女谢氏妙洙,久闻殿下英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晋王一口茶呛在喉中:“咳咳——咳咳——”
好妹妹,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谢妙洙是谢相唯一的女儿,尽受父母兄嫂的纵容宠爱,嚣张跋扈不知闺礼淑仪为何物。前世她嫁给淮郡王后,每日将王府闹得鸡飞狗跳,最后更是一把火烧了整座英王府,将淮郡王逼到身着中衣跑进宫里告御状。
一看到谢妙洙,晋王就想起前世为她善后时的头疼。
这装模作样的闺秀姿态令他十分费解,他望向谢玄览,见他正抿唇憋笑,那笑里似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谢相语重心长对晋王道:“晋王殿下心意虽诚,这种事却不该亲自登门,若无圣旨,也该请尊师长辈。”
这种事是什么事?晋王心头忽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谢妙洙捧了一盏新茶走到他面前,直言不讳道:“晋王殿下与淮郡王有龙蛇之别,只要殿下肯许六娘皇后之位,谢氏必全力助殿下夺嫡。”
这回轮到晋王额角突突直跳了:“你说什么?”
谢妙洙示意那贴了红封的两个箱子:“殿下此行,难道不是为与谢氏议亲么?”
晋王险些被她一句话噎死,心气儿一急,抚膺又是一阵剧烈骤咳。
他病弱喘息的间隙看向谢玄览,期望他能出面澄清这啼笑皆非的误会,谁知谢玄览嘴角勾出一抹冷笑,竟也朝他作揖拱手。
谢玄览说:“自古姻亲是天然同盟,吾家感激殿下的信任和选择。”
晋王愣住了:“你这是何意?”
谢玄览:“晋王此行的真正目的,难道不是劝告谢氏放弃支持淮郡王,转而支持你上位吗?”
“是,但……”晋王缓缓喘开一口气:“我绝不可能娶谢家的女儿。”
谢玄览冷冷望着他:“那殿下只有空口白牙,实在诚意不足。”
听了这话,晋王只觉得怒火冲上了天灵盖,他抄起茶盏就朝谢玄览砸去。
瓷盏哐当坠地,热茶泼了谢玄览一身。
晋王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呵斥他道:“我看你是昏了头,连自己的亲妹妹也要往火坑里推,你当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与谢六绝非良配!”
谢玄览拂衣冷笑道:“那殿下千方百计接近谢氏,是想与谁为良配?”
“你心里分明知晓——”
“够了!”谢妙洙终于听不下去,脸色难看地打断了二人的争吵。
此刻她也懒得装了,长睫抬起,又是盛气凌人的骄态:“我从不指望殿下的钟情,所谓良配,不过家世相匹、君臣相协,谢氏绝不可能将后位拱手让人,若殿下连这点诚意都没有,谢氏宁可追随淮郡王。”
说罢拂袖而去,临了还将樟木箱子踹了一脚。
谢相出面转圜的态度虽然老成,然而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小女无状,是从小惯坏了,她这性子,将来恐受不了屈居人下的气,还请殿下多体谅,多担待。”
晋王同这对陷在权势眼中的父女说不通,只好压着火气转向谢玄览:“淮郡王为人忌刻褊狭,多疑自任,非可佐明君。你心里清楚,谢氏若追随他,将来必不会落得好下场,何况他近来与王氏往来密切,已不愿全力倚仗谢氏。”
然而谢玄览——曾经的他自己,神情虽然冷淡旁观,却更早地抛弃了理智。
他说:“君子之泽,三代而衰,五代而斩,本就是常态。我宁可见谢氏没落,至少淮郡王再混账,也不会觊觎我将来的妻子,而晋王殿下你,可就不一定了。”
第37章 妒火
晋王与谢玄览不欢而散,归府后反省许久,承认他不该高估自己当年的品性。
鳏寡孤独的十五年里,思念与愧责如磨石,强行磨平了他性格里凌人的冷傲,才使他意识到,他想要的只是阿萤好好活着,即使依然对他不够关爱,即使与他并非同心同德,只要她想,他就会帮她。
可是谢玄览不同。
他如今仍是未经打磨的相府三公子,年轻气盛,连当丞相的爹也常常忤逆,怎会容忍晋王这个不相熟的外人,流露出对他心上人的关照呢?
也许在他眼里,这是值得以生死相搏的挑衅。
所以他明知阿萤珍爱古籍、明知当弃淮郡王,还是难以做出理智的选择。
想明白这点,晋王叹息着捏了捏眉心:“还是太年轻了,气性这么大,阿萤以后受委屈怎么办?”
毕竟是曾经的自己,也不算外人,最终晋王决定纡尊降贵,主动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道歉信,着紫苏送给谢三。
信中先表明自己对阿萤的态度:“姜四娘子如明珠高月,吾眷慕是人之常情,然吾视卿为友,宁死不愿悖伦而侮之,愿三公子释怀勿忧。”
又罗列了一些淮郡王暗中的小动作,告诫他淮郡王非可信明主:“王四郎归京途中,先行官秘赠十万金与淮郡王;御史劾王氏侵吞民田,淮郡王命京兆尹、户部属吏,以谢氏名义隐藏王氏行径。”
收到信时,谢玄览正在院中磨刀。
紫苏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许久,听见谢玄览读罢后一声冷笑。
他将磨得吹毛断发的锃亮刀刃收尽鞘中,无情评价道:“无事献殷勤。”
紫苏私心里想缓和这二位金主的关系,斟酌着替晋王美言道:“晋王殿下虽时常卧病,却总盼着别人好,他对谢氏似乎没有恶意。”
谢玄览:“你到底是谁的人?”
紫苏讪讪闭嘴。
谢玄览又说:“以后别让我听见这些话,晋王府给你多少月钱,我给你发双倍。”
紫苏:“……!”
打发走紫苏,谢玄览将晋王的信投进了炉中。
紫苏暴露身份以后,谢玄览就不再当她是可信可用的耳目,她所传达的一切,谢玄览都当是晋王刻意要展现的东西。
他不信晋王果真如此大度、真诚、莫名其妙想利好谢氏,他一定
要弄清楚晋王的实力深浅,以及他接近谢氏、接近姜从萤真正的目的。
思及此,谢玄览临时起意,决定夜探晋王府。
*
春夜清冷,一只夜鸮凄叫着飞过晋王府上空。
谢玄览只带了一个身手敏捷的下属,两人从王府后墙摸进去,正躲在暗处探查府中暗卫的方位时,看见宣德长公主带着一众医侍,急匆匆地往晋王院中去。
下属耳通目明,暗处跟了几步,回来禀报道:“晋王又病倒了,起居院里人多眼杂,三公子,此时摸进去容易被发现。”
谢玄览正隐身灌木丛中,借着一点明月光,用石子在地上摆阵。摆完以后让下属来看:“眼熟吗?”
下属盯着瞧了半天,有些怀疑道:“这有点像咱们府上暗卫巡梢的列星锁商阵。”
谢玄览点点头:“这是我探查到的晋王府暗卫位置,晋王做的更精巧一些。”
下属奇怪:“您亲自创设的排阵,连丞相都不清楚细节,晋王怎么也会?”
谢玄览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抬手拂乱石子:“这边走。”
弄清了晋王府的暗卫排布,谢玄览轻轻松松就绕开所有眼线,摸进晋王的院子,躬身躲在侧窗底下。
此时宣德长公主一行也走入院中,谢玄览掷出一颗石子击中亭顶熟睡的野猫,野猫“嗷呜”一声弹起跃下,正落在长公主脚边,吓得长公主倒退两步,“哎呦”一声摔倒在地。
野猫转头蹿进了灌木丛中。
这一变故吸引了所有暗卫的注意力,谢玄览趁机撬开侧窗,抵腰翻进了屋里。
与谢玄览想象中的华美奢靡不同,晋王的起居屋舍十分冷清,只亮着寥寥两三盏照路灯,连个守夜人也没有。
他听见了围屏后传来沉重而不均匀的呼吸声,脚步微顿,确定是真的昏迷后才自偏厅绕进屋里,目光迅速扫了一圈。
有些古怪。这是谢玄览的第一感觉。
进门左手边是九宫八卦多宝格,右手边是八仙桌,珠帘被嫌碍事一般高高钩起,向内是临窗茶案,腰榻只铺了狐毛软毯,扶手上倒扣了一排没读完的书。
除却样式不同,这些桌椅器具的摆放和使用习惯,竟然与谢玄览十分相似。
下属指着墙上的字:“三公子,你快看!”
字幅上的诗也与谢玄览屋里一模一样:落樨化萤照满堂。
“还敢说自己没有非分之想。”谢玄览的神情十分不悦,嗤然道:“东施效颦。”
下属十分懂事:“我回去一定严查府中细作,还有,学人精是没有好下场的。”
谢玄览“嗯”了一声,表示认同。
在他眼里,从阵法到笔迹,从居室到挂字,都是晋王在处处模仿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吸引姜从萤的注意,想要博得她的好感。
做梦。谢玄览心道,他起码还差了一张脸。
忽然,他透过围屏的缝隙看见了什么,眉心缓缓蹙起,然后抬步走过去。
下属提醒他:“长公主往这边来了!”
谢玄览却恍若未闻,他的目光落在围屏后的花几上,死死定住。
花几上摆了两束花,一束是木樨,还有一束墨梅。
木樨非此时节,是被药水泡过后晒成干花,又一粒一粒小心粘成原来的姿态。谢玄览记得那一天,他折木樨送给姜从萤,姜从萤收了花,下一句就是要退婚。
还有那墨梅,因被悉心照顾,仍鲜活着,连花苞都慢慢绽彻,底下的瓶子是他亲手从土里挖出洗净,递到姜从萤手中的。
谢玄览头脑空白了一瞬。
这两束花,为何会在晋王的床头?
是姜从萤送给他的,还是说一开始就为他而折?
谢玄览实在想不到更合理的说辞,反而鹰头峡两人亲密偎靠在马车中的那一幕,缓缓浮上了心头。
妒火和怒意涌上心间,他三两步跨上前,要一脚踹翻花几,将那两瓶花砸个稀烂,忽然自床帐中探出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臂。
冰凉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锁住他,一股森森鬼气迅速沿着小臂往上爬。
谢玄览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仿佛金钟扣在脑袋上狠狠一敲,他的眼前出现昏暗、重影,浑身的血液开始迅速变凉。
他看见自己的背影摇摇晃晃,左手被攥住,右手在半空挥动,想抓住什么东西站稳。
正常而言,一个人是看不到自己的背影的,他如今像是魂魄离了体。
与此同时,脑海里瞬息闪过无数陌生的画面,洞房花烛的缠绵、月下对弈风中赏花、十里长亭送别、满院缟素的哀恸……
是他,却又不是他。
他何时与姜从萤经历过这些?
头疼得要炸开时候,宣德长公主一行人推开了寝室的门,一阵穿堂风涌入,抚响了悬在檐下的金铃,丁当当,丁当当——
如电光劈开黑云,谢玄览脑海清明了一瞬,正是这一瞬的契机,下属拽了他一把,两人动作利落地从最近的支摘窗翻身出去,窗扇落下的瞬间,几乎与宣德长公主打了个照面。
“怎么又有野猫!快打出去!”屋里,宣德长公主喊道。
谢玄览靠在窗外喘了口气,发现自己冷汗淋漓,已经脱力到站不住,却一刻不敢停留,让下属搀着他,勉勉强强离开了晋王府,走到一处安全僻静的地方,扶着树干吐了个昏天黑地。
下属十分惊惧:“三公子,您方才突然叫不应,是怎么了?”
谢玄览脸色苍白,许久没说话。
方才晋王伸手拉住他时,他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他如今只记得当时哀恸震惊的心情,却想不起来那些画面的具体内容。
仿佛五光十色的梦境,在他醒来的瞬间,如海潮般迅速退隐,只留下了脑海撕裂般的疼痛。
但他清楚地记得此前看到了什么——
他为姜从萤折下的两束花,被晋王珍而重之地摆在床头。
谢玄览幽暗的、几乎没有光泽的瞳孔轻轻动了动,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他低声如咬牙切齿:“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我都要得到一个解释。”
*
从萤前些日子查访的一本古籍有了下落,听说有落魄书生自称书者后人,在西桥棚市变卖祖产,她特意起了个早,乘马车前往探看。
西桥棚市靠近西城门,聚集了许多穷苦人家,许多无田可耕的壮丁会在此寻找活计,这里也是云京最大的奴隶买卖市场。
从萤戴好幂篱,放慢脚步,有心在棚市上转了几圈,心里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她挑了个面相温和的老妪,付给她两枚铜板,向她打听:“阿婆,如今西桥棚市上,为何有这么多人家卖女儿?”
老妪苦笑道:“价钱好啊,以前六两,现在八两,长得俊的卖价更多。”
从萤又问:“可知买主是谁?”
老妪摆手道:“不知道,不知道。”
从萤在心中细思:青楼妓院买人需到官府登记造册,不会一次买很多,以至于引起市价的变化。
王公贵族的奴仆,多数是家生和互赠,也不会到西桥棚市来买这些不懂规矩的女孩儿。
谁会在最近大量买走年轻女孩儿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从萤听见不远处棚下爆发出一阵哭闹声。
“我不要!我不要跟他走!”
“听话,你弟弟还等着钱治病呢,你也跟着去过好日子!”
从萤心里仿佛被刺了一下,随人群一同看去,这一看不要紧,那小女孩她分明认得。
绛霞冠主在玄都观里收养了许多孤女,但她精力财力有限,有时也会挑几个伶俐懂事的姑娘,请膝下空荡、前来求子的有缘人收养。
面前这女孩儿名叫怜君,从萤曾与她有一面之缘。
眼见怜君的胳膊几乎被拽脱臼,从萤连忙挤过人群:“等等,这姑娘我想买!”
怜君见了她,忽然就不哭了,眼中泪水折着光,满是期许和哀求地望着她。
从萤轻轻朝她点头,转而对其父
道:“我见她伶俐,愿出十两银子,买回去做个侍女。”
先前的买主是个人高马大、满面凶相的壮汉,长着一双吊梢眼,看其衣着,似乎是哪家贵人手下得势的奴仆。吊梢眼一听就不乐意了,伸手要推搡从萤,被从萤灵活躲开。
他骂道:“懂不懂先来后到的规矩,你家相公赶着投胎,叫你出来买人留种吗?”
从萤好声好气与他商量道:“阁下莫气,我实在看这姑娘有眼缘,愿意再出五两银子赔给兄台。”
“我缺你那五两银子?”吊梢眼从棚下拎出一把长刀,往面前一戳,对怜君的养父说道:“我只出六两银子,这崽子今天必须卖给我。”
从萤情知势单力薄,不与他争执,转身就走,爬上马车后对车夫吩咐道:“去永安门,快!”
永安门是离西桥棚市最近的城门,有燕旗卫值守。她手里有谢玄览给的玉佩,或许能请动值卫帮忙,运气好的话,碰上谢三公子本尊也说不定。
马车疾驰过小巷,停在永安门城楼下,从萤呼哧带喘地跑上城楼,果然神仙眷顾,一眼就看见了正与僚属说话的谢玄览。
两人俱是一愣。
只不过从萤怔愣过后是狂喜,谢玄览却像被梗住一般,缓缓蹙起了眉心。
“谢三公子!”
从萤此时顾不得礼节,穿过一众甲胄森严的侍卫跑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劳你跟我去一趟西桥棚市,我有急事要请你帮忙!”
但她没能拽动谢玄览,谢玄览甩开了她的手。
这是姜从萤第一回这样欣喜地奔向他,主动对他有所求,他本该义不容辞,感到荣幸。可是她与晋王的暗中纠葛,像冰凉的长针扎穿了他的心脏,使他的心稍一为她牵动时,就觉出一阵尖锐的酸滞。
他本想冷静几天,不料她却如此突兀地闯到了面前。
从萤还当他是不方便脱身:“那你借我几个侍卫行吗?我带去壮壮胆。”
谢玄览望着她的目光里带着某种危险的冰凉,一字一句质问她道:“这种时候,你怎么不去找晋王呢?”
闻言,从萤霎时愣住,心里倏然一紧。
第38章 事发
僵持的氛围里,却是谢玄览先开口:“你可以解释。”
从萤的嘴唇动了动。
她猜测是谢玄览自晋王处窥知了什么,来向她求证。诚然,她可以将一切罪责都甩到晋王身上,毕竟她与晋王没有事实上的不清白。
可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待晋王,心生不该有的怜惜和亲近,这本已是愧对谢玄览,如今又要她为此事撒谎,欺瞒他的真心,从萤几次欲言又止,终是说不出那样无耻的话。
长久的沉默后,她说:“是我对不住你。”
事已至此,她不敢再指望谢玄览会帮他,匆匆道了句:“眼下我有急事,日后再同你赔罪。”
然后转身要走。
然而一步尚未迈出,却被狠狠拽了回去。
谢玄览的指节如铁枷一般锁住她上臂,虽勉强克制着力道,从萤仍蹙眉倒了口凉气。
她听见谢玄览沉抑的声线近乎阴鸷,质问她道:“你所谓燃眉之急,就是宁可再跑到晋王府去找他,也不肯同我解释清楚吗?”
从萤说:“可惜解释不清楚,你若是知道内情,更不会帮我。”
这几乎已是承认了她与晋王之间的纠葛,谢玄览心里的弦又绷断一根,千钧心事系在寥寥细线上,坠得他心里生疼。
理智告诉他不要再深究,可他仍盼着能得到一个意料之外、柳暗花明的答案。
谢玄览说:“我只问你两个问题,无论你作何回答,我都会帮你。”
从萤轻轻点头:“你问吧。”
谢玄览:“晋王屋里的木樨和墨梅,可是他强行从你手中夺去?”
这个问题隐含某种诱导,从萤似乎能领会他的暗示,只要她说是,他就不会再与她为难,甚至会自行帮她粉饰。
可是她不愿再居心叵测地欺骗他。
于是她摇头说道:“非巧取豪夺,这两枝花,一开始就是为晋王而折。”
谢玄览沉默了一瞬,又问她:“那你对晋王,可曾生过非分之念?”
从萤轻轻闭了闭眼:“……不敢自言清白。”
此话一出,只觉得谢玄览周身气场都冻彻成冰。他冷笑连连,一时不知是该敬佩她的坦诚,还是恼恨她这毫不掩饰的冷漠。
他松开从萤,缓缓后退了两步。
从萤以为他盛怒之下,会就此弃她而去,但是几个呼吸的冷静后,谢玄览却对她说:“去西桥棚市。”
从萤愕然,回神后迅速转身下城门登车。
有奉宸卫开路,回去要比来时顺畅,然而经过了方才一番争执,如今两人对坐马车中,令从萤颇有些坐立不安。
谢玄览默然无声地盯着她,他的眼瞳漆黑,像雨夜望不见底的深渊,折射不出任何光彩,也令从萤难以揣测他如今的心情,究竟是盛怒到想要活劈了她,还是自觉被愚弄而充满厌恶。
虽说是咎由自取,但从萤心里并不好受。她的视线垂在谢玄览袍摆上,声息极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也许是没听见,谢玄览没有任何反应。
从萤深吸一口气,自顾自地说起西桥棚区的事:“如今并无灾荒饥馑,西桥棚市却有许多人家卖女儿,我疑心这背后有什么勾当。方才瞧见一个女孩儿,曾有一面之缘,我想买下她,但是前头的买家太凶悍,只好请三公子帮忙。”
谢玄览极轻地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心好。”
从萤被他刺得心头微微一滞。
然而他下一句话却是:“你可怜那姑娘,也可怜晋王,独独不可怜我。”
从萤怔愣:“我……”
“到了。”谢玄览不愿再听她说什么,掀帘跳下了马车。
这一来一回毕竟耽搁了时间,怜君父女与那吊梢眼买主都已不见。
从萤一连打听了数个路人,都摇头说没见过,她正焦急得原地徘徊时,余光瞥见矮棚那边买过消息的老妪正暗悄悄地打量她。
从萤三两步跑过去,情切地握住老妪的手:“阿婆,你知道这些女孩儿都被卖去了哪里对不对?求你可怜可怜她们,我愿意出钱买她们的下落。”
老妪却甩开她:“不知道,你少来歪缠!”
老妪身后的矮棚里蹲着一个赤裸黝黑上身的男人,也许是老妪的儿子,并不友善的杂浊目光落在从萤身上,缓缓站起身。
尚未知觉的从萤仍在对老妪好言相劝,谢玄览却突然提刀走进来,一脚踹翻了正弓腰起身的男人,踩在他颈间,手中长刀随意往下一戳,堪堪擦着他的命门插进地里。
他浑身透着煞气和冷戾,将从萤也吓了一跳。
却听他对老妪道:“透露了风声有人杀你是吗,你现在不说,我现在就送你上路。”
老妪被这活阎王吓得险些厥过去,眼见他拔了刀就要往男人眼珠子上戳,老妪连忙道:“是独眼龙,买人的主顾是独眼龙介绍来的!”
从萤:“听起来像是地头蛇一样的人物。”
老妪瑟缩着点点头:“西桥这片儿都归独眼龙老爷管,我们……我们也是要朝他纳粮的。”
从萤自知势单力薄,不能贸然去趟这浑水,偏偏想起怜君绝望的神情,又不忍心不甘心就此袖手。她正思索能否请季裁冰辗转与这位独眼龙搭线,花些银钱将人赎回时,却听得身旁谢玄览一声轻嗤。
他说:“晋王病得不省人事,你想靠他这个病秧子,只怕那女孩儿尸骨都腐了。”
从萤抬目望着他。
谢玄览:“但我认识独眼龙。”
从萤:“……!”
她追着谢玄览出了矮棚,情急中拽住了他的袖子,又在他停步望过来时讪讪松开手。
她竭力想表现自己的求人的诚意,婉转铺垫道:“我知道,从前我已是高攀谢氏,如今我辜负三公子的情意,三公子必然不会原谅我这样对感情不贞的人,我亏欠三公子良多,非言语可以化解,要休要弃,我任凭三公子处置,绝无二话。”
谢玄览:“你打了一路腹稿,全是这些废话吗?”
从萤:“……”
见他要走,从萤
连忙图穷匕见:“怜君之事关乎生死,还请三公子与独眼龙周旋,救命大恩,另行相报,不胜感激!”
谢玄览翻身跨上马,睨着从萤,缓缓说道:“我可以去找独眼龙,但你不许去见晋王,否则被我知晓,你就别想再见怜君。”
从萤连忙点点头:“我知道了。”
目送谢玄览离开后,从萤想了想,仍是去寻季裁冰。
她想着季裁冰三教九流人脉广,也许听说过独眼龙这号人物,她不能一味仰赖谢玄览,哪怕对独眼龙多些了解也好。
孰料季裁冰也正为一桩麻烦事烦心,她面前站了好几个鼻青脸肿、绑夹板缠绷带的伙计。从萤细问之下,原来是季裁冰的夫君在南边几州做生意赚了钱,先行将细软和新式花样布匹运回云京,不料却在鬼哭嶂遇上山匪,不仅货被劫了去,更是死伤了好几个押镖伙计。
季裁冰叹气道:“钱虽然心疼,散尽仍可复来,可怜我这些伙计,家中老小正翘首盼着他们归家。谁曾想鬼哭嶂那荒山头,竟能攒出这么多山匪来!”
从萤安慰她:“万幸姐夫没有赶在这趟,要赶快给他递信,叫他换路入京。”
季裁冰:“鬼哭嶂的山匪不除,往南的生意就不好再做了,这天杀的独眼龙,命债钱债,我早晚要他一并偿还!”
“来日方长——等等,你说谁?”从萤心头咯噔一跳,怀疑自己听岔了。
季裁冰愤愤道:“自然是那鬼哭嶂杀出来的山匪,自报家门叫独眼龙,这些嚣张的亡命徒,也不知朝廷何时才能法办了他们!”
从萤攥紧了袖子,脸色缓缓变得凝重。
季裁冰安顿好伙计,这才拨冗询问从萤:“你急匆匆跑到我这儿来,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裁冰阿姊,”从萤握住季裁冰的手心里一片冰凉,“这件事太古怪了。”
她将今日在西桥棚市所见所遇,略去了与谢玄览之间的不愉快,讲给季裁冰听,同时道出心中的疑惑:“独眼龙在城内强买年轻姑娘,在城外又大肆劫掠,行事如此嚣张残忍,早该恶名在外,可我今日,却是头一回听说此人。”
季裁冰说:“我做生意这么久,也是头回听说这号人物。”
从萤:“他本当暗中攒力,闷声作恶,才能长久苟存,可他不仅向被劫的商队报上名号,连西桥棚市的老妪都恐惧他的恶名,他好像……并不怕被朝廷知道自己的存在。”
季裁冰蹙眉道:“莫非他背后有大靠山?”
从萤轻轻摇头:“不像。今上并非无为放任的昏君,他若真有靠山,更应隐踪蹑迹,否则不仅不能长久,而且会牵连靠山。我倒觉得,独眼龙像个靶子。”
“靶子?”
“故意招摇作恶,竖起来扎眼……可我想不通,山匪肆虐,到底会对谁有好处。”
季裁冰走的是和气生财的路子,论阴谋推算,她就是个葫芦棒槌。从萤与她大眼瞪小眼许久,眼见着思路钻进了死胡同,只好起身告辞。
她说:“朝政上的事,我要去请教另一位仁兄。”
季裁冰眨眨眼:“莫非是晋王?”
从萤示意她噤声:“低声些,这不光彩……三公子派人跟着我呢,我得绕着晋王府走,哪里还敢去见晋王。”
季裁冰倒吸一口凉气:“莫非你东窗事发,被他当场捉双?”
从萤:“……好姐姐,少看些话本。”
她叹了口气,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摆摆手同季裁冰告辞,登上马车后,同车夫报了个地名:“鸣珂坊,杜宅。”
谢玄览只说不许她见晋王,可没说不许她见杜如磐呀。
第39章 醉鬼
杜如磐对从萤的造访十分惊讶,一面受宠若惊地延她入内,一面手忙脚乱收拾满屋狼藉,将挂在屏风上的蓑衣、搁在书案边的碗筷、散落地上的废稿等,连捧带捡地收拾了,都堆到她看不见的里屋去。
从萤心里不赞成这样的邋遢,面上却不显,还顺手帮他把支了半个月的雨伞收起来,善解人意道:“我见杜兄桌上笔墨未干,想必是一整夜都在作文章?”
“不是写文章,是写弹劾的折子。”
杜如磐用袖子扫了扫客椅上的灰尘,挑了个干净些的茶杯给她倒水,趁机为自己辩白一句:“我的确忙昏了头,其实平日里起居整齐。”
从萤望着杯里的旧茶垢,笑了笑转移话题:“我来是有些朝政上的事要请教杜兄。”
杜如磐微怔:“朝政?”
从萤说:“近日云京城外出现一支作乱的贼寇,数番侵扰无辜百姓,为首者自称独眼龙,杜兄可听说过?”
“贼寇作乱,朝中竟没有风声,”杜如磐一拍案道,“云京内外治安是二十四卫的辖责,谢玄览每日自诩威风,却放纵贼寇,瞒上不报,看来弹劾谢氏的折子里还要再加上这一条。”
从萤眼皮微微一跳:“杜兄要弹劾的是谢氏?”
杜如磐不避讳她,直接将昨夜拟好的劾本底稿拿给她看:“谢党说要修避暑行宫,从刑部提走几百名人犯做苦役,可是据我查探,他们分明是偷偷给谢氏修私宅去了。我数日前上了封折子,弹劾王氏强占民田,被谢党压住不呈,这回我要等朝会时面劾他们!”
世家党派之间的勾结,实属寻常,王氏屡次想将族中女郎嫁给谢玄览,这风声也曾传进从萤耳中。
从前她不敢应谢氏的婚约,正是顾忌其尾大不掉、树大招风,如今虽勉强说服自己,嫁人后可只做个不闻俗务的隐士,终日修书治学,可真正听说了谢氏相关的行径,心里还是下意识一紧。
她垂目翻看劾本底稿,杜如磐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试探:“四娘子,果真要与谢氏结亲?”
从萤:“……嗯。”
杜如磐委婉规劝道:“谢三虽然生得好,谢氏却非积善之家,你瞧瞧他们如今的行径,你若嫁过去,老师的清流之名可就难保了。”
从萤弯了弯嘴角:“祖父的名声么,早就败光了,何况谢氏虽狂,但——”
但字如何,从萤没能说下去,她的目光落在劾本“鬼哭嶂”这三个字上,面上的笑意缓缓消失。
许久,她问道:“你说谢氏在鬼哭嶂南边修私宅?”
杜如磐:“是啊,刚调了犯人在北边修行宫,南边就开始动土修宅,哪有这样的巧事。”
从萤想起劫了季裁冰商队的鬼哭嶂匪寇,又想起谢玄览说他认识独眼龙,缓缓吸了一口气,似喃喃自语道:“是啊,哪有这样的巧事。”
她旋即起身告辞,杜如磐本想留她用饭,斟酌的话语尚未出口,从萤的马车已绝尘而去。
*
从萤去见杜如磐时,谢玄览正在校场上声势浩大地点兵点将。
他让传令兵举着令旗,在校场里边驰边喊:“厉兵秣马,鬼哭嶂剿匪!厉兵秣马,鬼哭嶂剿匪!”
这样喊了半个时辰,茶过三巡,终于将淮郡王等来了。
淮郡王萧泽贞一身酒色脂粉气,分明是闻讯刚滚下欢场赶过来,却装出一副校场偶遇的态度,惊奇地询问谢玄览:“表弟,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谢玄览慢条斯理地擦着燕支刀:“去鬼哭嶂剿匪。”
淮郡王说:“哦,鬼哭嶂啊,近来是有群乌合的匪寇,不过我已经和舅舅商量过了,此事让大表哥去就行,不必劳你的大驾。”
舅舅指的是谢相,大表哥是谢玄览的亲哥哥谢玄知。
谢玄览却皮笑肉不笑道:“既然你们已有定夺,按理说我不必再操心,可那鬼哭嶂的独眼龙得罪了我,我偏要亲自活剐了他。”
淮郡王面上的惊讶不似作假
:“他何时得罪了你?”
谢玄览:“我在西桥棚市看中一个姑娘,着人买来当个侍女,却被那独眼龙抢了先。我么,一向怜香惜玉,不忍那姑娘在土匪窝里受磋磨,只好亲自去抢回来。”
淮郡王听罢,嘴角抽了抽,明显是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问:“那姑娘有名字吗?”
谢玄览:“叫怜君,就是今天刚被买走的。”
淮郡王点点头:“这事交给我和大表哥,你等消息便是。”
淮郡王办事从来没有这样利落过,半下午的时间,就将怜君全须全尾地送了回来。
那姑娘受了点惊吓,咬着嘴唇怎么也不肯说话,谢玄览让下属将她带走照顾,转头与淮郡王虚与委蛇:“表哥兵贵神速,今日真是多谢了表哥。”
淮郡王意味深长道:“为了咱们的共同大计,这点事情倒不算什么。”
谢玄览拍了拍淮郡王的肩膀:“走吧,我请你喝酒,聊表谢意。”
“哎我——”淮郡王拒绝的话尚未脱口,已经被谢玄览拎上马,马鞭一甩,身不由己地窜了出去。
二人在雁西楼喝了个昏天黑地,月上三竿,淮郡王被接走时已不省人事,谢玄览踩着月光走出来,按了按突突直跳的脑袋,小声骂道:“这王八蛋快被酒腌成精了……”
他本想牵马回府,却见自己的马边上停了一辆马车,两匹马正耳鬓厮磨地吃草料。
马车毡帘被挑起,月光里照出一张明净的芙蓉面,谢玄览的脚步蓦地顿住。
他感觉到压抑的酒气往脑壳里漫涌:“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夜寒风冷,从萤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起身让开一点空间,请谢玄览到马车里来避避风。
谢玄览仍记得白日里的不愉快,这个三心二意、对感情不忠的女人……
“怜君已被送到我家,我是特意来向你道谢。”从萤说。
……还算她有点良心。
谢玄览缓缓走到她面前,其实他脚步已经虚浮,但自知满身酒气,没有登上她的马车,只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一双瞳孔被酒气和月色濯洗得无一丝杂尘,清寒之余,竟有几分令人琢磨不透的情愫。
从萤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了眼:“我见你与淮郡王一同进了雁西楼,想在此地等一等你,没想到会等这么久。”
这话难免令人浮想联翩,谢玄览问她:“是有什么急事吗?”
一阵寒风吹动车帘上的流苏,从萤也觉得冷,对谢玄览道:“三公子,不妨入内说话,我可以顺路送你回府。”
谢玄览没有动弹。
从萤隐约苦笑了一瞬:“你对我已厌恶到,连同乘都不肯吗?”
这句话谢玄览听明白了,他近前一步,微微躬身时,身上的酒气几乎将她整个罩住。
他说:“晋王告诉我,如你这般不善饮酒的人,最厌烦旁人满身酒气……我哪里敢厌恶你,我是怕你更有了厌恶我的理由。”
从萤拢住车帘的手收紧,辩白道:“我没有。”
谢玄览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突然俯身贴近她,明显感受到她下意识屏住的呼吸,轻笑道:“你有。”
他起身站到了下风口处,对从萤说:“不必装模作样,有什么话你直接说罢,说完我就走。”
从萤默然,只好直问道:“三公子与淮郡王喝酒,是为了怜君的事吗?”
谢玄览答:“萧泽贞的确能联络独眼龙,但不全是为了怜君。”
从萤追问:“还为了什么?”
谢玄览说:“谢氏与淮郡王之间的私事,与你没有什么牵扯。”
从萤:“是为了谢氏在鬼哭嶂所修私宅一事,对吗?”
谢玄览半阖的双目缓缓睁开,望着从萤的眼神里难得现出一丝清明。
他问从萤:“你是听谁说的?”
从萤怕提了杜如磐,他又要吃这节外生枝的醋,故避而不谈,只拣重要的事情说道:“独眼龙在鬼哭嶂一带出没,谢氏又提了囚犯在鬼哭嶂一带修私宅,这件事巧合得有些古怪,听说已有御史上奏弹劾此事,只怕有人会以为,谢氏与贼寇之间有勾结。”
前几日,晋王给谢玄览的书信中已提过此事。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好好听姜从萤说话,可是酒意像火油一般沿着他的血脉浇灌,被怀疑的火星引燃,很快就吞没了他的神智。
他只知道,晋王与他说过的话,姜从萤今日又来说。
他又问了一遍:“是谁告诉你的?”
从萤:“……”
她在“不与醉鬼论短长”和“夜长梦多事不宜迟”之间选择了后者,耐着性子继续与谢玄览说道:“独眼龙背后的人可能就是淮郡王,我觉得此人有些古怪,即使对谢氏,淮郡王也并非完全可信。”
“他不可信,那谁才可信,晋王吗?”谢玄览突然靠近她。
他纵使醉得狠了,也不会呈现出烂如泥的姿态,眉眼反而比平时更秾艳,仿佛精怪画里剪下的艳鬼,瞬息不移地盯着她。
眼神忽热忽凉,一时不知是想以身相许报恩,还是要露出獠牙吸干她的精气。
屏息间,从萤听见他慢悠悠地说:“难为你在这儿等我到半夜,我还当是我的荣幸,原来是沾了晋王的光……你这是替他当说客,招揽谢氏来了?”
从萤心中十分无语,晋王晋王晋王,他干脆搬到晋王府同晋王一起过得了。
今夜她连晋王一根头发丝都没提,他到底是怎么关联到一起的?
从萤的语气也冷了几分:“无理取闹,你爱听不听。”
说罢就要放下帘子,喊车夫驾车回家,谢玄览却先她一步拦住,一条腿支进马车车厢里,正要说什么,脑袋“哐”地一声撞在了顶部盖斗上。
一个“晋”字没有说完,整个人向前栽进了从萤怀里。
从萤险些将他推下去,发现他竟直接陷入了昏睡,叹息一声,只好请车夫将他搬正,在他身上盖了自己的披风。
夜里的长街空荡,马车像一叶小舟,在满地流淌的月色里摇摇晃晃着前行。
车厢里一盏微弱的灯火,从萤执书凑近半晌,终是一页未翻,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停在谢玄览熟睡的脸上。
不知道在想什么,脑海里似乎空荡荡的,又似乎满涨涨的。
她见谢玄览嘴唇微动,似在嗫嚅着什么,好奇地俯身凑近去听,待听清了他梦里执念的话,不由得叹息一声,趁四下无人,轻轻拨去遮在他脸上的发丝。
望着他自言自语道:“我总觉得君子之心磊落,所以事无不可对人言,如今却有些后悔,我不该承认对晋王的情意,也许你心里会好过一些。”——
作者有话说:晋王:如在。
第40章 问答
晋王从昏睡中醒来,扶榻干呕了半天。
张医正以为他又怎么了,紧张地上前切脉,晋王缓了缓,揉着脑袋道:“没事,喝多了。”
张医正震惊地看了眼药碗,端起来仔细闻,分明一丝酒味儿也无。
晋王懒得同他解释。
他在谢玄览校场点兵时产生了共感,又同他一起在雁西楼把淮郡王灌醉,套他的话。
俗话说甥为半子,婿为半子,淮郡王于谢氏亦甥亦婿,曾得到谢氏倾力相助,谢氏视其为未来的明主。谢玄览虽看不上淮郡王的为人,亦不曾背叛谢氏的立场,他不参与父兄与淮郡王的具体勾当,但是在朝政大事上,总是偏向淮郡王几分。
可是近来淮郡王对谢氏的态度,明显变得暧昧。
昨夜谢玄览宴请淮郡王时,探问他与独眼龙的关系,一开始,淮郡王还嘴硬说不认识,说怜君是他让招安使携
二百两银子和威胁信换回来的。于是谢玄览装模作样提了刀,仍说要借酒剿匪,淮郡王拦他不住,反被他灌了两壶酒,终于松了口风,说谢相早就知道独眼龙的存在。
谢玄览转着酒碗,似醉非醉道:“你的意思,我父兄故意纵匪为患?”
淮郡王神神秘秘低笑道:“真正的独眼龙两年前就死了,如今山上这位是他的胞弟,不知怎么从刑部放了出去……刑部右侍郎,你堂嫂狄飞霜,她应当清楚。”
谢玄览嗤然:“我父兄联合我堂嫂,放一个匪寇上山作乱?我不信他们吃饱了撑的。”
淮郡王大笑两声:“若无匪寇作乱,怎显谢氏英武?骠骑将军王四郎即将入京,谢氏若不早动手,只怕世人只知王氏,不知谢氏了。”
说罢饮尽碗中酒,因不胜酒力倒在了桌上。
这些话合情合理,真中掺假,若非晋王重活了一世,前世在淮郡王身上吃过大亏,恐怕还真当他是个盛不了二两酒的棒槌,被他蒙混过去。
须知淮郡王虽蠢,他爹英王能在上一代的夺嫡中存活,却有远胜常人的精明。
只是如今的谢玄览未必看得明白,昨夜阿萤提点他的话,也不知他会不会往心里去。
思及此,晋王披衣下床:“沐浴更衣,我要出去一趟。”
*
怜君在匪窝里受了惊吓,阿禾一整夜都在陪着她,学姐姐待她时,轻拍怜君的背给她哼歌。
从萤一早过来,怜君仍警惕不安地睁着眼睛,阿禾却已轻鼾迭起。
从萤小声对怜君说:“只怕玄都观里有别的姑娘同你一般遭遇,我要去提醒一番,你同我一起么?”
怜君垂着脸不说话,阿禾却揉揉眼睛醒过来:“我和卫音儿约了今日采青……带上怜君妹妹。”
卫音儿是阿禾在丛山学堂交的朋友,是个聪敏内敛的姑娘,从萤也见过。
她点点头:“既如此,你要照顾好怜君妹妹,出门时带上周嬷嬷。”
阿禾:“知道啦。”
从萤独身前往玄都观,因绛霞冠主外出访仙山尚未归来,只有倚云师姐接待她。
听罢怜君的事,倚云十分愤怒:“这些见钱眼开、丧尽天良之人,同拍花子有何区别?怪不得我上旬去访问那些领养了姑娘的人家,竟有几家支吾难应,推脱不见!这些混账,我要去宰了他们!”
她豪气任侠,当场就要提剑杀下山去,被从萤劝住:“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把人找回来,还有,以后该怎么办。”
玄都观所受香火,不足以供养越来越多的孤女,何况不是所有姑娘天生愿意做女冠,苦茶青灯,避世修行。
所以从前每有人家来认养,观中的姑娘们都高兴地像过年,沐浴净衣,在人前展现出最勤快乖巧的一面,希望有个新家,去过世俗女子的安稳生活。
从萤叹气:“裁冰阿姊经商,倒是能收留几个勤快姑娘,可这不是长久之计……要是有丛山学堂一样的地方,能容她们读书生活就好了。”
事实上想进丛山学堂的富家子弟们尚争抢不迭,哪里轮得到这些早就被抛弃的孤女。从萤希望嫁入谢府后,能借着少夫人的身份周旋些资源,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她和谢玄览的姻缘,也未必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那样贞烈的性子,恐怕不会容忍妻子对感情的不忠。
这无解的困境令气氛变得沉重,倚云并非伤春悲秋的人,推案而起道:“观里能供养多久就供养多久,大不了我教她们拳法,将来上街卖艺,她们本就来自江湖,归去江湖也不算委屈谁。”
从萤颔首笑了笑:“好,我也还有些积蓄。”
倚云要去整理下山拜访时没见到人的那些孤女名单,让从萤随意走走,临了忽然想起一事,对从萤说:“你去后山乌桕树瞧瞧吧,那位危墙居士留了道谜题,像是在等你。”
从萤心头微微一动。
自去年冬,危墙居士往乌桕树挂了第一首诗,引起了香客们一时随吟应和的风潮,如今不过一季,这风潮已被云京迭起的花宴取代。
此刻乌桕树上,孤零零只有危墙居士留下的檀木挂牌,绛色流苏在春风里缠作一团,仿佛木牌主人难解的心结。
从萤踮脚摘下木牌,这回木牌留下的并非一首诗,而是一个问题:
“吾母死于甲虎之口,吾衔恨久之,因畏其势,难报母仇。今另有乙虎,欲借吾力生长,待其强壮之日,将与甲虎相争,吾当助之否?盼落樨山人为吾解惑。”
从萤读懂了与虎谋皮背后的隐喻:她正纠结于是否要为了报仇,而襄助另一个恶人。
若是素未相知的其他人,从萤不敢贸然指摘,可危墙居士在她心里,并非全然陌生。
她仍记得她的旧诗,“恨未生羽翼,竞霜逐秋鸿”、“我亦好颜色,欲同朝天歌”……危墙居士,她分明是心有高山冰雪之志,这样的人,不该为了泄一时之愤而与恶人共沉沦。
那样太可惜了。
沉思良久后,从萤手握木牌走到临山亭里,将炭笔削利,在檀木牌的背面一字一句地写道:
“虎性食人,非独甲也。俟乙虎强壮,虽可与甲争雄,亦将反噬尔身,或食他人之母。君子报仇,当以除恶为上、泄愤为下,若卿助乙为虐,使天下复增一罹患,岂非背卿之本心乎?”
——不愿见她损伤德行,害己害人。
想了想,又另起写道:“欲伏甲虎,非必乙虎。强汝体魄,砺汝兵戈,以仁德聚天下义士同伏之,既雪私仇,复解众患,此为卿之本心也,愿与卿共勉。”
——愿她另寻明路,祝她早偿所愿。
写完停笔,重又将檀木牌挂回树梢,踮起脚将缠作一团的流苏理清楚。
无论是玄都观的孤女们,还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危墙居士,从萤心想,这世上的女郎,身处难地、过得比她的苦的实在太多。
“安得广厦千万间啊……”
她素手抚过木牌,呢喃叹息,后一句却难以出口成誓——
因她分明不甘心,却做不到。
从萤前脚离开玄都观,甘久女官后脚就来取走了檀木挂牌,赶回大仪宫。
她看见淳安公主站在飞栈桥头,披帛随风扬起,整个人沐在霞光里,岿然不动如神塑。甘久望着这一幕,又想起初到公主府时的心情。
是贵主将她从许州带到云京,从闺阁带到宫廷,贵主是她的恩人,更是她的主人,无论旁人如何诋毁她,在甘久心里,她是值得以性命拥护的。
她这样静静地看、静静地想,并不打算惊动此刻的宁静,直到内侍捧着一枚印信来求见。
内侍是来通报的:“殿下,王家四少夫人托人将这枚印信递进大仪宫,说是备了厚礼,万望殿下赏光一见。”
淳安公主轻轻勾起唇角:“王家真是有通天的本领,本宫躲进了宫,竟也不得安宁。”
内侍婉转辩解道:“许是王四少夫人真有急事,否则也不敢逾矩搅扰殿下。”
淳安公主侧目削了他一眼,并未发作,转而拾起甘久呈上的木牌,将写在背面的应答,一字一句细细品读。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可是甘久感觉得到,她周身浑然一轻,仿佛开悟,又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为什么,只是因为那位落樨山人寥寥几句话么……
她趋前一步,低声对淳安公主说道:“这位王四少夫人是即将归京的骠骑将军之妻,殿下对她的态度,就是对骠骑将军和王氏的态度……是否要请她入内,先听听她怎么说?”
“无非是以厚礼相邀,以权势相胁。不必见了。”
淳安公主抬手将王四少夫人辗转递上的印信丢进湖里,对甘久说:“去查,大仪宫里都有谁为这枚印信行过方便,杖三十,逐出大仪宫。”
甘久心里一惊,公主此举,是要彻底宣告不与王氏结盟,断了王家的心思。
甘久劝道:“借助王氏之力,才能更快扳倒谢氏,殿下三思啊。”
淳安公主:“三思过了,有人与吾不谋而合,去吧。”
甘久不敢再劝,只好领命应是,将退下时,淳安公主却又叫住她。
“等等。”
甘久以为她改了主意,忙回转听命,却见淳安公主面带笑意—
—她难得有这样发自肺腑高兴的时候,得了什么珍宝似的扬起手中的檀木挂牌,对甘久说:
“上回我说远香近臭,最好只以笔墨神交,如今我后悔了,这位落樨山人,我要得到他。”
甘久心中微微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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