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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舞弊


    二月初二,姜家大公子姜从敬竟真的去参加了春试。


    他回家后大发抱怨,连从萤的云水苑也听见了哀嚎。她与从禾悄悄贴在长房院落的墙根处,听见姜从敬骂声连连:


    “这都考了些什么混账东西!考得我头都要炸了!”


    “经义不考四书五经,要解那劳什子‘饥虎可尾’的训诂,谁不知道这是谢氏的家学,除了谢氏门生,正经人谁温习这个啊,我白白背了两个月的四书,临场却只会胡言乱语!”


    “爹,娘,莫要再说什么科甲出身前途好的话了,世族寒门统考又如何,考什么、取用谁,还不是世家说了算?你们还是老老实实给我筹钱买官吧!”


    接着是姜大爷夫妇的叹息和劝慰,从萤与阿禾相视一笑,悄悄走开了。


    阿禾摇头晃脑地学姜从敬的语气:“这劳什子《幼学琼林》,老子背不会!老老实实花钱给我买糖吧!”


    从萤:“……”


    阿禾嘿嘿两声:“原来大哥哥也不会读书呀。”


    从萤说:“虽然大哥哥书读得一般,但这次考不好不全怪他,翰林院为了照顾第一次参加统考的世族子弟,没有像往年一样从四书五经中选题干,却选了偏门世家族学。”


    经义题目,要考生以《淮南子》中“饥虎可尾”一句释当朝为官之道,的确是出人意料。


    朝中世族多有家学渊源,谢氏善解《淮南子》,王氏族注《仪礼》,崔氏博通《五经异义》。他们开坛讲学,收徒以扩增拥趸;自立学说,训诂以垄断文脉。若非族中子弟,很难接触他们族学的精深之处。


    这回特意选了谢氏族学《淮南子》,翰林院的讨好之意,不言而喻。


    “还可以这样啊,”阿禾露出向往的神情,“那我背不会幼学琼林,能帮我也改一改吗?”


    她这三番两次并不高明的试探,令从萤顿住了脚步:“你果真还没背完?”


    阿禾神情讪讪,像只贪玩被揪住的猫,伸出两指一捏:“还剩一点点,两页。”


    从萤似笑非笑:“一点点?”


    “嗯……最后一卷……还没开始……”


    从萤伸手在她的丸髻上弹了两下,作出长姐的严肃姿态,警告她道:“今天暂不出门买糖了,走,跟我去书房,我亲自监督你。”


    依从萤的猜测,因为出题偏颇,此次春闱必将以世族的胜利告终,诸如寒门考生或是姜从敬这等草包,恐怕难露头角。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约过了五六天,贡院里闹出一件大案子。


    礼部尚书段景修捧着一份糊名誊录后的红卷请见凤启帝,颤颤巍巍跪下,肃然的神情里透出惊惧:“陛下,臣今日总览春闱考卷,发现了一份异卷,需请陛下亲自过目裁断。”


    凤启帝倚在长案后,正心烦意乱地捏着鼻梁。


    他虽年逾五十,但相貌堂堂,长眉斜飞入鬓,依稀可见年轻时威扬的神采。只是繁重的国事已累白了他的双鬓,展角冠下已是满头华发。


    他刚听兵部与户部几位堂官就剿匪之事吵了半天,眼下脑子还嗡嗡作响,尚未歇足一盏茶的工夫,礼部尚书又来闹他。


    他挥挥手:“春闱的事已交予淳安主持、丞相监理,有什么异卷,骂朝廷也好,骂朕也罢,都交予他们裁断去。”


    礼部尚书段景修满脸的隐情:“这异卷并非是骂谁,这……还是请陛下亲自过目,其中内情,您一看便知。”


    凤启帝将信将疑,命侍应接过,展在案前。


    这是一份经义科的诗卷,题目是以《淮南子》中“饥虎可尾”一句解为官之道。为官之道好说,难就难在对“饥虎可尾”这句话的解释上。


    当初凤启帝拿到翰林院拟好的


    试题时,还与礼部尚书讨论过这个题目。


    那时凤启帝说:“往年策论都从四书五经中取题干,今年怎么挑了《淮南子》,翰林院这是生怕谢氏子弟过不了关,被寒门庶族拔了尖儿去。”


    礼部尚书询问是否要重新拟题,凤启帝却摇头:“罢了,也不能太寒公卿子弟的心,就照翰林院意思,采用这个题干吧。”


    凤启帝平日里也读经论,就着这句题干,发表了一番自己的观点:“饥虎垂涎于林,童子趋而尾之,其无伤者,乃无机心之故也。士大夫立身庙堂,当外弃门户之见,内绝比周之念,无朋党者无机心,使上意下情通达似流水,纵小人环伺如饿虎,何可惧哉?”


    礼部尚书段景修是三甲出身,文章作得极好,当场附和了一段,君臣二人就此题干对谈了许久,那日的情形,不仅段景修记得清楚,凤启帝也历历在目。


    所以当凤启帝看见这份誊录朱卷中的内容,几乎一字不落地将彼时的君臣对话照搬时,先是震惊,继而勃然大怒,起身将此卷掷在地上。


    “岂有此理!区区一介考生,竟能生出这直通金銮殿的千里耳!究竟是谁家的子孙这样有本事,这样的胆魄!”


    “回陛下,此人并非出身世家大族,”段景修伏地跪答,“乃是已故姜老御史的嫡孙姜从敬。”


    凤启帝想起了这号人,顺带也想起了他临终前上表的十五封大逆奏折。


    “姜御史……姜从敬,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凤启帝冷笑一声:“今日二四十卫谁当值?”


    大太监薛环锦答道:“回陛下,是谢三公子。”


    “好,就让他去锁拿姜从敬,虎贲卫协理,朕要彻查此事!”


    *


    春闱结束后,去文曲堂买书的人少了许多,从萤终于能歇口气,今日将寄售的钱一并支取,买了阿禾喜欢的糖,又买了一方心仪许久的徽州古墨,在归家的路上就忍不住拆开来端详。


    “不愧是落纸加深,万载存真的徽墨——”


    正爱不释手间,马车戛然勒停,车厢猛地震动,从萤捧在手里的墨块飞了出去,摔在车厢壁上,“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我的徽墨!”


    紧接着,毡帘被人一把掀起,从萤于惊愕中抬起头,眼睛倏地睁大了。


    谢三公子!他怎么……


    暮色流光如暗金,镀在谢玄览鸦黑色的鬓角。他单脚踩在车辕上,一只手撩起毡帘,虽然背着光,面上紧绷的轮廓却利落如削,眉眼间沉沉拧着,落在她身上,仿佛浸过了一层冰。


    完了。


    从萤顾不得抢救她的宝贝徽墨,第一个念头是:他必然是来寻仇的。


    前段日子季裁冰暗算了他,还抢走了他刀上玄玉蝉,这样大的耻辱,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尚未待谢玄览开口,从萤自袖间取出那枚玄玉蝉,连忙双手捧到他面前。


    “怪我酒后无德胡言乱语,致季家阿姊误会了三公子,此事错皆在我、罪责在我,我愿向三公子赎罪,请三公子切莫迁怒旁人!这枚玉蝉物……物归原主……”


    半晌没听见动静,从萤悄悄抬眼觑他,却见谢玄览盯着她手里的玉蝉,表情空白,好似失忆了般。


    “三公子……你大人有大量……”


    细声细语,像飘飘的柳絮落在耳畔,轻盈着试探他的反应。


    谢玄览心头却轰然作响,要说的话一时全堵在喉咙里,眼睛盯着姜从萤嫩白掌心里的玄玉蝉,硌得眼睛生疼。


    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平息的羞愤与难堪,重又沉渣泛起,将他震了个五雷轰顶。


    他声音颤颤不敢确认:“那天夜里,是你?”


    从萤不敢不承认:“是……是我。”


    谢玄览倏然攥紧了燕支刀。


    他竟然当着姜从萤的面,被人按在地上狠狠捶了一通!


    太丢人了。


    亏他还在她面前,自诩过什么“血刀无影客大侠”,他才活了才二十年,怎么能丢这样大的脸。


    谢玄览一时难以接受,倾身迫近,从萤被他惊得连连后退,靠在了车厢壁上,眼见他举起燕支刀,连忙抬臂遮挡:“别动手别动手,我知道错了!”


    谢玄览却将刀柄朝向她,寒恻恻的声线近乎咬牙切齿:“怎么摘下来的,怎么系回去。”


    从萤讪讪应好,握住了他递来的刀柄,试着将玄玉蝉重新系上。


    她的手指纤细柔白,要两只手才能托起暗金色的狮首铜柄,寻常被谢玄览翻转在掌心里把玩的细刀,压在她腕间,仿佛花萼托起难以承受的凶器。


    谢玄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指。


    他在观察她的深浅,是否身藏武功绝学而不露,然而视线随着她的手灵活缠绕,心里却没来由地乱跳了几下。


    这样漂亮的一双手,美人皮,文人骨,谢玄览有些恍惚地想,她不是习武之人。


    玄玉蝉被胡乱系回刀柄上,慢悠悠地乱晃。谢玄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盯了姜从萤太久,盯得从萤心里发毛,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喘开。


    马车外,奉宸卫下属近前来禀报:“三公子,虎贲卫指挥使没有回宫复命,反而朝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谢玄览回过神,这才想起一上来被打了岔的正事。


    眸中朦胧暧昧的底色沉下去,他眉骨轻敛,阴影落下,瞳孔中仿佛淬起寒光,冰凉而锐利。


    他握着刀鞘,借铜柄轻挑起她的下颌,目光与她对视,细细端详着她的神态。


    他问从萤:“姜从敬科场舞弊的内情,你知情多少?”


    从萤愣了一下:“什么?”


    谢玄览说:“若是寻常舞弊倒也罢了,夹带偷觑,不过革除功名,随人耻笑几句。可姜从敬竟有通天的本事,窥听得皇上与礼部尚书就题干的议论,光明正大写在试卷上,挑衅皇威——”


    从萤脸色变得煞白:“这绝不可能!”


    谢玄览:“姜从敬的誊录朱卷已作为证据呈到御前,白纸黑字,你要随我去瞧瞧吗?你如此笃定姜从敬没有舞弊,又有什么凭据?”


    从萤心里转得飞快,连忙说道:“我堂兄不至于蠢过了头,明知是天子圣言还敢往试卷上抄,何况他考完那日,我分明听见他连声抱怨,没能解出题干,这份所谓的墨卷,绝对不是他写的!”


    谢玄览眸中精光微敛,似月影划过寒潭:“你能为他作保?”


    从萤颈间抵着冰凉的刀柄:“我能。”


    姜家长房都是一脉相承地欺软怕硬、趋利避害,没有敢犯这抄家罪的胆。何况他们若有窃听圣言的本事,也不至于沦落到买官不就、考官不成。


    她说:“也许是有人调换了他的试卷。”


    谢玄览道:“也许是他买了代笔文章,遭到有心人利用。”


    从萤攥紧了袖角,心想,若是如此就麻烦了。


    谢玄览说:“无论哪种情况,姜家此番都有大难。姜从敬已被下狱待审,姜家眼下正封府搜证,我见你不在府中,便想着来文曲堂碰一碰运气。”


    从萤望着他:“三公子是特意来抓我的么?”


    谢玄览勾了勾唇角:“想劳驾我亲自抓捕,起码也要犯十恶凌迟之罪,你么,还没有这样大的面子。”


    从萤愕然,一时未能理解他的言外之意。


    谢玄览收回长刀,把玩着失而复得的玄玉蝉,似漫不经心道:“既然你能为姜从敬作保,我姑且信你的说辞,姜家也许是无辜的。只是案情查明之前,你暂不要回姜家,我有更清净安全的地方安置你,你……要不要跟我走?”


    第22章 贡院


    谢玄览所说的清净地,是城外的一处庄子,有时他归城赶不及宵禁,就宿在庄子上,算是他的一处私邸。


    从萤默然良久,问他:“三公子为何要帮我?”


    谢玄览哪里肯承认:“你少自作多情,我是为了公务,你既与此事无关,牵涉进来平白干扰查案——”


    话音未落,从萤却突然跪在他面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温润的指节扣在他袖上,她掌心的温度、以及焦虑惊慌的情绪,如一阵电流透过衣料传给了他。


    谢玄览怔怔盯着她的手,听见她说:“从前对三公子多有得罪,是我的错,然而今日事关姜家安危,我不能独善其身,无路可求,唯有恳请


    三公子暂搁前怨,还我姜家清白,待此间事了,我愿随三公子处置。”


    谢玄览抬眼望着她,目光凌亮如刀锋,一寸一寸从她脸上刮过,心中揣摩她此话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试探、几分利用。


    倏尔,谢玄览勾了勾唇角:“这话说的,什么叫我还姜家清白,莫非你觉得,此事与我谢氏有关?”


    从萤心里确实有此怀疑。


    此次春闱由贵主主持,谢相监理,姜从敬虽是一个不起眼的考生,可一旦出了岔子,却能同时波及这两方势力。


    只是幕后之人是贵主还是谢相,从萤尚不能确定。


    她垂下眼,没有与他对视:“三公子这样帮我,我怎会怀疑三公子。”


    谢玄览心道,狗咬吕洞宾,又不是头一回了。


    他问:“那你是要跟我走,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从萤略一沉吟,说:“舞弊之事发生在贡院,我想请三公子带我进去看看情况。”


    谢玄览轻嗤:“想进贡院?你怎么不想上天呢。”


    *


    谢玄览高视阔步迈进贡院。


    从萤缩在尺寸宽大的官制衣袍里,扮作协同查案的书吏,紧紧跟在谢玄览身后,待过了重重守卫,终于松开一口气。


    谢玄览放慢几步,同她说道:“姜从敬关进了大理寺,在他屈打成招之前,贡院应该不会被注意,你想从哪里开始查起?”


    从萤说:“若我堂兄未舞弊,猫腻大概是出在誊录试卷前后,我想先去誊录房看看。”


    谢玄览点点头,折身往东走,从萤垂首紧随其左右。


    凤启帝下令彻查姜从敬舞弊一案,几乎同时贡院也被封锁起来。


    封锁贡院的侍卫有两拨,一是二十四卫中的府军左卫,平常负责云京治安,如今协助刑部办案;还有一拨是宫里派来的禁军,听命于大太监薛环锦,是大理寺请来的。恰如贵主与丞相势同水火,大理寺和刑部之间也不对付。


    府军左卫指挥使曾在谢玄览麾下效劳,府军卫们见了谢玄览,恭敬问一声三公子安便退下,绝不多嘴偷眼。


    宫里的禁军却不好打发,鹰锐的目光在从萤身上打量,见他们要往誊录房里闯,出面阻拦道:“没有薛督察的命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闲杂人等,我么?”


    谢玄览冷冷一笑,勾手叫那禁军上前,反手一刀鞘将他扇在地上。


    余下几个禁军脚下一动,府军左卫们长刀唰然亮刃,禁军见势力悬殊,又老老实实缩了回去。


    这动静惊扰了誊录房里的誊录官们,纷纷探首往外看,谢玄览在他们的侧目中闯了进去,高声道:“奉宸卫搜证,所有人都出去,到院子里站好。”


    禁军都惹不起的人,誊录官们更不敢置喙,稀稀落落起身往外走。


    从萤低调地躲在谢玄览身后,没忍住悄悄道:“三公子,咱们这样是不是太嚣张了?”


    谢玄览:“怎么,你还怕生事?”


    从萤疑虑重重地点了点头:“万一我被人发现是……”


    “被发现又如何,我带你进来,自然能替你担着,”谢玄览不以为然,“何况越是谨慎怕事,越容易遭人生事,你姜家不正是如此吗?”


    为了在党争中退身避祸,连谢氏的婚约也主动废弃,可时势并未放过姜家,人祸一桩接一桩,眼见着要被逼到无路可退。


    从萤听出了他的奚落之意,默然不语,转头往誊录房里望去。


    誊录房东西向,深而窄,南北两侧各摆着六张誊录考卷的书案,每张书案上都搁着两摞试卷,左手边是考生们写的墨卷,右手边是誊录官誊录的朱卷。


    房间最里侧横亘着一张长案,那是监察官所坐的位置。


    从萤一路走到长案后,坐在监察官的位置上往下首打量,目光在每一张书案上停留、端详。


    她望着书案,谢玄览从旁望着她,心思像雨后的藤枝,漫无目的地滋长着。


    其实他不该带姜从萤来贡院。


    谁都知道此案有蹊跷,他爹谢丞相叮嘱他“只管抓人,不要涉身”,他本想着截住姜从萤送出城,保她不受牵累即可,不料此人得寸进尺、死皮赖脸,怎么都劝不动,无理取闹地偏要来贡院。


    那会儿她怎么说的来着?


    “在我心里,三公子始终是当年救我于火海的红衣侠客,我谁都不敢信,只能信你,求三公子带我到贡院去。”


    然后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松,鼻尖眼尾绯红,一副焦急欲泣的模样,与眼下这副冷淡不理人的嘴脸大相径庭。


    啧,这样浅显的把戏,他可真是昏了头了。


    谢玄览忽然开口:“天心茶楼那日,你说我负你的心,这笔账是怎么算的?”


    从萤正走到左下首的书案旁,捧起墨卷的手一顿:“……我没说过。”


    “要我抓那位季掌柜来对质么?”


    “哎,别,”从萤生硬地转开话题:“三公子,我找到大堂兄的原卷了,你快来看这个。”


    谢玄览:“我只负责抓人,不负责查案。”


    话虽这么说,却还是接过了从萤递来的试卷。


    礼部尚书发现那大逆不道的誊录朱卷时,为了查明原作者,已将麻线装订的糊名封拆开。谢玄览将纸卷展平,只见试卷最右端的题首处赫然写着姜从敬的名字。


    谢玄览问:“是他的字迹吗?”


    从萤说:“是。”


    谢玄览挑眉:“哦,那他完了,你还是快跑吧。”


    “不急,三公子请看,”从萤指着试卷左下角的“丙丑贰”序编说道,“这一摞试卷在装订时编记为丙,本该由左起第三张书案的誊录官抄录,无端却跑到了左起第一张书案的誊录官手里,这两位誊录官分到的试卷做了个调换。”


    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凑近谢玄览耳边:“方才我坐在监察官的位置往下看时,左起第一张书案被香炉遮挡了部分视线,除非刻意探身,否则会形成障目之地。”


    她声音低柔,如蝉翼在耳侧轻振,游丝般的气息激起一阵窸窣的痒。


    谢玄览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目光虽望着纸卷,眼前浮现的却是榴齿含香、唇绽樱颗。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退开半步。


    这才道:“你怀疑誊录官调换誊录试卷,是为了给姜从敬的试卷做手脚吗?”


    从萤点头:“是。”


    谢玄览:“虽有道理,不足为证。”


    忽然,他似是发现了什么,眉头皱了皱,将姜从敬的试卷与同编其他考生的试卷放在一起对比后说:“骑缝印的颜色不对。”


    按规矩,考生的试卷收拢后,应先由主考院糊名装订、编序、加骑缝印,然后移交誊录房誊录,誊录好的朱卷才能交给翰林学士批阅。


    可是姜从敬这张试卷上骑缝印部分的靛蓝色更深一些,明显不是同一次押印形成。


    从萤又凑过来:“还有纸张的质地也不一样,虽然都是洒金京榜纸,但是我堂兄这张手感更坚脆、字迹晕染轻;而其他考生更绵软、字迹晕染重。”


    谢玄览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春闱那几日,云京多雪雾。”


    真正从春闱考场收上来的试卷,因潮湿环境的影响,变得比原质更绵软,易晕染。而姜从敬这张卷子,保存得太干燥了。


    谢玄览长年练武,指腹有薄茧,对纸张质地的感知明显不如从萤敏锐。他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从萤指节上,心想:原来她的手这样娇嫩敏感。


    从萤眉眼弯了弯:“这些证据加起来,能说明我堂兄的试卷是被替换过的吗?”


    谢玄览点点头:“有戏,我去拘监察官和誊录官来审问。”


    他转身往誊录房外走,从萤心里绷着的弦稍稍松了一寸。


    只要能证明姜从敬的试卷被替换过,窃听圣言后剽窃挑衅之事非他所为,姜家就不会背上大不敬的罪名,平白受他连累。


    至于更深的真相、姜从敬真正的原卷在哪里、他的功名怎么办,不在从萤的关心范围之内。


    幸好礼部尚书没有将这墨卷一同带走,从萤心想,否则她倒真的无处找线索了。


    她把姜从敬的试卷抽出来后,将同编的其他试卷沿着麻线装订时留下的孔隙整理好,正要转身去寻谢玄览,忽然间心神微动,又转回身来。


    从萤一只手按住这摞试卷的右端,使其装订时留下的孔隙对齐,另一只手将试卷的左端逐一捻开。


    结果每一张试卷的骑缝印都拼不齐,出现了上下错位。


    她瞳孔微微一缩,试着先将左端的骑缝印拼齐,却发现右端装订留下的孔隙又发生了上下偏移,无法被麻线同时串编到一起。


    怎会如此……


    从萤再次望向姜从敬的试卷,心里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正此时,谢玄览去而折返,沉缓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为姜从敬誊录试卷的那个誊录官,悬梁自尽了。”


    第23章 美人计


    贡院最北边是一排厢房,供锁院期间院内官员起居。


    谢玄览一边走一边询问情况:“既是誊录官,为何不在誊录房内候命,大白天跑回厢房来?”


    誊录房监察官亦步亦趋答道:“他说是内急,要出恭,谁曾想一去就没回来。”


    “什么时候的事?”


    监察官回忆道:“有两个时辰了,尚书大人前脚走后不久。”


    事发了就跑,简直是摆明了告诉别人他有问题。


    谢玄览迈进誊录官上吊的值房,从萤也跟进去,监察官正要说不妥,被谢玄览冷眼一扫,讪讪闭上了嘴。


    那名吊死的誊录官横躺在地上,浑身僵硬,脸色青紫肿胀。


    监察官说:“此人叫陆牧,是翰林院里一位庶吉士,今年二十六岁,是前年才考入翰林院的。”


    谢玄览问:“此人是寒门出身?”


    “啊……是,祖籍并州,家中好像是开私塾的穷秀才。”


    谢玄览转向一言未发的从萤:“你怎么看?”


    从萤不懂仵作之术,没有去打量死者,而是向屋里转了一圈。她走到菱花窗边小案旁,看见笔墨纸砚俱全,伸手在研台一抹,指节上沾了墨汁,用指腹捻开,发现还很湿润。


    从萤说:“三公子你瞧,这墨汁大概在一个时辰左右,他应该刚死不久,似乎写过什么东西。”


    屋里没有找到,谢玄览拔出燕支刀,雪亮的刀刃在死者怀间一探,从他衣襟中拨出了一张叠起来的字条。


    字条只写了一句话:“阴颠阳倒反纲常,助纣为虐吾悔矣。”


    从萤接过字条仔细端详,回想方才誊录房里见过的字迹,点点头:“很可能是死者本人所写。”


    看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他做了什么错事,因此心中懊悔。


    监察官大冷天里抹了把汗:“听着像是畏罪自杀,可陆牧他犯了什么罪行?”


    从萤与谢玄览对视一眼,心里也都觉得古怪。


    礼部尚书刚拿着姜从敬的卷子去面圣,直到方才他们闯入誊录房,发现试卷可能被誊录官替换的痕迹之前,根本就没有人怀疑过陆牧,他纵要畏罪自杀,是不是也太早了,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想办法销毁物证呢?


    从萤正凝神思索,不留神脚下被凳子腿绊了一下,谢玄览眼疾手快将她扶稳。


    这个动作先于他的思索,仿佛刚才他的目光始终钉在她身上,才会有这样快的反应。隔着单薄的衣衫,谢玄览感受到了她小臂柔凉的肌肤,那样纤细、柔软,仿佛一注流水,微一拢掌就能轻松握住。


    于是他下意识用力一攥,又仿佛被烫到般倏然松手,没敢看从萤的表情,转身朝外面守着的府军卫吩咐道:“去取我的披风。”


    然后站在门槛边缓了几次呼吸,直到那阵微烫、又仿佛带着刺的心流平复,这才从容转身对从萤道:“方才是我失礼——”


    却见从萤根本没知觉,只是仰头看那悬着白绫的房梁,听见声音才转过脸来:“什么?”


    谢玄览:“……我说,你怎么不看着些脚下。”


    从萤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能否请三公子帮我个忙?”


    “你说。”


    从萤指着房梁上的白绫:“帮忙把死者陆牧重新挂上去。”


    谢玄览:“……你看我像扛尸的喽啰吗?”


    半炷香后。


    谢玄览从凳子上跳下来,望着半空中晃荡的尸体,接过从萤递来的香帕擦手,十分矜贵地低眼一瞭她:“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只是试试。”


    待悬在房梁下的尸体渐渐停止摆动,从萤将方才绊过她、又被谢玄览踩着挂尸体的凳子搬过来,放在尸体脚下。


    她眼睛微微睁大,谢玄览也蹙起了眉——尸体的脚,竟然距离凳子还有一段距离。


    “所以陆牧他做不到踩着凳子上吊后,再将凳子踢倒。三公子,可以请仵作来验尸了,陆牧死于他杀!”


    在笃定得出结论的那一瞬间,从萤往常总是低垂内敛的眸子绽出了明亮的光彩,虽只一刹,却如明珠破匣、烟墨金星,令人惊艳一瞥后便移不开眼。


    谢玄览定定望着她,一时没有言语。


    “三公子?”从萤疑惑地唤他。


    谢玄览忽而低首一笑,故作自然地掩饰自己的失态:“没想到四娘子还有獬豸之神断,我荐你去刑部如何?”


    从萤闻言又低垂了眉眼,两颊似有浅浅的薄红。


    她说:“三公子谬赞了,我不懂断案,只是在细微处瞎琢磨,实在算不得神断……刑部的案子都太血腥,若是大理寺,倒可以考虑。”


    谢玄览却说:“大理寺不行。”


    “嗯?”


    “我堂嫂在刑部任上,与大理寺不合,你若到大理寺去,以后可别想差遣我给你扛尸体。”


    此话颇有打趣的意味,竟显得有些亲昵,谢玄览甫一开口就后悔了。


    正此时,府军卫取了披风来,谢玄览接过时,扫了那府军卫一眼,目光在他腰上一顿。他随意同那府军卫闲侃了几句:


    “你们指挥使呢?”


    府军卫答:“张指挥使与刑部狄大人入宫去了,好像是为了同薛督察争论围封贡院的事。”


    他提到的这位狄大人,就是谢玄览的堂嫂,在刑部任右侍郎。


    谢玄览问:“你是他的马夫,怎么不跟着去牵马?”


    那府军卫道:“指挥使说他午后还要回来,让小人带着弟兄们在此,免得禁军背地里做手脚。”


    谢玄览点点头,似乎对他的对答十分满意:“你倒是伶俐,叫什么名字?”


    “小人杜明,明白的明。”


    谢玄览:“等会儿你为我牵马回谢府。”


    杜明微愣后,颔首遵命。


    谢玄览同府军卫说话时,从萤正仔细观观摩陆牧留下的那张字条,忽然肩上一沉,是谢玄览将披风搭在了她身上。


    披风轻软暖和,酥酥的暖意沿着脊背延展,慢慢爬上她被冻得僵冷的手臂。


    谢玄览忽然低头凑近,他身上清冽的甘松气息与披风上熏染的瑞龙脑香相得益彰,从萤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受惊一般抬起眼,正撞入一双澈如寒星的眸子中。


    他生得极好,眉骨挺拔、眼尾深长,墨漆色的瞳孔里含着温水一样的流光。这样昳丽的眉眼,偏又生了挺直的鼻梁与分明的颌线,干净利落仿佛刀锋凿自深冰,每一寸都浑然天成。


    面无表情时,有种矜傲无人的冷清,如此刻这般似笑非笑,年轻气盛的风姿却叫人移不开眼。


    “你在看什么?”他边系披风边问,压低的声线听起来分外温和。


    极易让人产生暧昧的错觉。


    幸而从萤尚冷静,没有落入他一语双关的圈套,垂下眼道:“我在看陆牧的遗笔。”


    “看得这样入迷,有什么新发现吗,神断大人?”


    若说方才是从萤自作多情的错觉,这句调笑却让她确认,谢玄览就是故意的。


    她沉吟片刻,轻轻摇头:“没有。”


    “无妨,待会儿刑部派仵作来,这边交给他们。”


    谢玄览低声与她说话,温隽清冽的气息轻轻落在她耳侧:“你身上穿的是刑部文吏的官服,再待下去恐要穿帮,何况这样单薄,小心着凉。随我走么?”


    从萤


    望着他,迟疑着点点头。


    他勾唇一笑,虚揽过从萤的肩膀,将迈出门时,从萤又回头看了一眼陆牧的尸体,旋即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别担心,”谢玄览说,“我会还姜从敬一个清白。”


    从萤却未发一言,直到谢玄览将她安排上马车,要送她去寻季裁冰时,从萤忽然叫住他。


    “三公子。”


    从萤扶着马车的毡帘,谢玄览站在马下,两人一高一低相望。


    从萤与他目光相对:“我有一个猜测想说与你听……陆牧他出身寒门,虽自恃才高,在翰林院里却总被世家子弟压一头,他为了谋求前程,答应贵主做一件事,在做誊录官时将我堂兄的试卷替换掉,陷我姜家于窃听圣言的大逆罪名中。”


    谢玄览凝视着她:“你为什么会怀疑贵主?”


    从萤说:“因为贵主记恨我家,此次科考由她主理,她要做手脚很容易,而且,陆牧的遗笔中也说了,‘颠阴倒阳’、‘助纣为虐’……这两个词,从前都是用来形容贵主,三公子,你觉得呢?”


    谢玄览说:“姜从敬的确是被陷害的,我会把姜家摘出来。”


    从萤却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我分析有道理吗?”


    她的声音虽温和谦柔,隐约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思,似乎一定要从他口中听到确信的答案。


    谢玄览半晌没说话。


    此刻日头西斜,他一半侧脸沐在明金色的阳光中,仿佛镀了一层华美的金面,另一半侧脸遮在影子里,模糊难辨神色。


    终于,他点点头,对从萤道:“你说的有道理。”


    从萤嘴角牵了牵:“既然已明白了真相,那我也能放心了。”


    她松手落下毡帘,马车缓缓驶离贡院门前,与谢玄览擦身而过时,风卷起一角窗帷,从萤瞥见谢玄览眉心蹙着,攥紧了手里的燕支刀。


    她缓缓错开了眼,解了身上的披风弃在一旁,只觉得一阵冷意由外而内渗入了肌肤,直渗进心底去。


    与方才对谢玄览所言不同,她心里勾勒出了另一个真相。


    ——其实姜从敬的试卷并非陆牧调换,陆牧也并非死于贵主之手。


    姜从敬原卷错乱的编序、墨色更深的骑缝印、手感不同的洒金京榜纸,这些痕迹都太明显,随便一个懂门道的人都能看出不妥,会令人想当然地觉得,姜从敬的试卷是在誊录过程中被替换的。


    实际上呢?


    从萤想起那摞装订孔隙与骑缝印无法同时对齐的试卷。


    在试卷弥封的过程中,正常的流程是糊名装订、编序、加骑缝印,这样形成一摞的试卷绝不会孔隙与骑缝印无法同时对齐。


    除非是先给试卷编序、加印,然后将姜从敬的原卷抽出来,替换成大逆不道的假卷,最后再用麻线装订。加骑缝印时,倘若试卷不慎发生上下偏移,装订后就会出现麻线孔隙与骑缝章无法同时对齐的情形。


    这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留下的痕迹,若非她灵光一现,也许根本不会察觉。反而是最初一看看出来的痕迹,是刻意将注意力引向誊录过程。


    还有陆牧留下的那张字条。


    谢玄览问她是否在字条上发现了新线索时,她那句“没有”是对他撒了谎。


    她本来是想告诉他,一个人的绝笔遗书,不会将字写得这样端方平和,这张字条应该是凶手事先就准备好的。


    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从萤闭上眼,回想谢玄览那时亲昵的态度,为她搭上披风,亲自系好,温言隽语很容易令人乱了心神,恍若天工的一张脸,此刻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原来是劝她离开的美人计啊。


    从萤心头冷热交织,十分不成滋味。


    马车停在季裁冰宅院的侧门,季裁冰慌慌张张迎出来:“我一早就听说姜家又被锁了,是你大堂兄犯了事,我想进去找你,怎么塞钱都没用,那谢三就是个属狗的,连你家哪里有狗洞他都派人看紧了!”


    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扶着从萤的肩膀将她上下打量:“你还好吗,他没把你怎么着吧?”


    从萤轻轻摇头,勉强笑了下:“阿姊放心,我没事,姜家一时也不会有事。”


    “没事就好,快随我进来,我让人给你烧水沐浴更衣,你身上这穿的什么东西……”


    从萤却说:“我只是来报个平安,就不进去了。”


    季裁冰:“那你要去哪儿?”


    从萤往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说:“我要回贡院。”


    第24章 梦身


    杜明为谢玄览牵马回府,正要将马送回马厩,忽听谢玄览说:“你手里的马鞭,纹路倒是别致。”


    杜明脚步一顿,态度谦恭地回身应道:“回三公子,这是张指挥使的物什。”


    “张原洪是个暴脾气,喜欢以蛮力驯马,所以他的马鞭上有细小的倒刺。”


    谢玄览伸手拿过马鞭仔细端详,果然在那些针芒一样的倒刺根部,发现了细微的血迹。


    他帮姜从萤挂尸体时,在尸体颈间勒痕处,也发现了仿佛针扎留下的血瘀。


    “还有你的掌心,”谢玄览倒转马鞭,木鞭首拍了拍杜明的脸,“你倒是皮糙肉厚,手握鞭子勒死陆牧,倒刺扎进手里,竟然没觉出疼。”


    杜明一愣,下意识摊手去看,并没有留下刺痕。


    谢玄览轻笑一声:“诈你的。”


    杜明唰然变了脸色,仍负隅支吾:“三公子说笑了,小人不明白您的意思——”


    “啪!”


    蛇皮鞭割风甩在脸上,杜明只觉得自额角至下颌一阵火辣灼烧般的疼。鲜血滴落到他睫毛,他“扑通”一声跪在谢玄览面前,透过血雾望见他冷峻如寒冰的神情,嘴唇哆嗦了几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玄览垂目望着他:“什么时候府军卫成了把人尽可控的刀,敢瞒着我做这杀人栽赃的阴诡勾当,若是哪天有人唆使你们造反,你也去么?”


    “小人不敢……小人……”


    谢玄览那一鞭子没有留情,若非杜明精壮,被他一鞭子抽死也是有可能的,他又惊又惧,满面血污里,只觉得嘴唇都不受控制。


    谢玄览问他:“谋划这件事的都有谁,张原洪?狄飞霜?谢丞相?”


    他每报一个名字,杜明脸色就惊惧一分,几乎要厥过去时,遥见通往主院的庑廊里走来一个翩翩儒雅的身影。


    “子观,把鞭子放下!”


    谢丞相向来宽和的面相显得有些沉肃,他垂目扫了一眼杜明,叫人把他扶去药房包扎,转身训斥谢玄览:“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商量,偏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父亲来了。”


    谢玄览将鞭子一扔,浑身戾气也似收了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颇有世家公子温良恭让的涵养。


    只是说出口的话不甚客气,一字一句都掺着冰碴子般冷冽:“该商量的,从前俱已讲明白,我不问你们的阴谋钻营,你也不要试图操控我的部僚。如今姜从敬贡院舞弊,陆牧被人勒死,竟与府军卫有关,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谢相蹙眉看着眼前这个锋芒毕露到有些扎手的三儿子。


    大部分时候,他对谢玄览是满意的,他是自己一手培养出的世家典范,文韬武略,广博通达,已能与他共担谢氏的族运。


    但他实在太年轻气盛,如宝剑浴火成锋,尚未淬水,不知过刚刃易折、过洁世同嫌的道理。


    谢相叹息一声,耐着性子与他道:“此事中有许多内情,我也是为求自保,被逼到出此下策,用了你的人,尚未来得及告诉你。”


    “这些官话就不必了,”谢玄览问,“难道姜家也是父亲被逼无奈卷进


    来的么?”


    谢相颇有些无语:“你已经退了婚,管他们做什么?”


    谢玄览:“什么退婚,那是我同姜四娘子在闹脾气。”


    谢相:“……”


    谢玄览笑了一下:“让父亲生了误会,这是我的过错,还须请父亲重运帷幄,让姜家怎么无辜陷进来的,就怎么清清白白地摘出去。”


    谢相只觉得额角乱跳,血气一阵一阵往脑门儿涌。但凡他能打得过谢玄览,此刻就该拾起鞭子抽到他知道什么是孝顺。


    谢相说:“不可能,姜从敬他必须死。我费心将姜老御史从许州调任回京,他们姜家欠我的恩,全当还了。姜家的门楣的确也配不上你,昨日王太尉还来探我的口风,说他嫡亲的孙女正该说亲——”


    “父亲。”谢玄览打断了他:“你不摘,我也能摘,只是我做事粗犷,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父亲是不想保堂嫂了?”


    “混账东西,你敢!”


    谢相从未被这般挑衅过,一时也气得破了功,高声宣人:“府卫何在,把这逆子给我绑了扔祠堂,不许他出门生事!”


    相府侍卫持枪带棒地围上来,面对谢玄览,一时竟有些犹豫,不知到底是不忍下手,还是不敢下手。


    谢玄览却笑了,弃了刀,捡起一根趁手的棒槌,活动着手腕,颇有一番混世魔王的豪气:“来啊,都一起来,正好让我考校你们近来有没有偷懒。”


    侍卫长哭丧着脸:“三公子,您能束手就擒吗?”


    谢玄览冷笑:“若是谢府进了贼,你也求他吗?”


    侍卫长十分无奈,高举着棍棒朝谢玄览冲过去,结果被一脚扫摔在地上:“哎呦!疼啊!”


    谢玄览“啧”了一声:“没吃饭吗?你怕什么,待丞相此番谋略大胜,必然少不了你们的赏。”


    谢相气得脸都要绿了。


    庭中局势剑拔弩张,谢玄览与谢丞相两不相让,终于是谢玄览最先失去耐心,转身要走:“那好,我亲自入宫面圣,为姜从敬陈情。”


    “三郎!”


    身后响起妇人焦急的声音,谢玄览脚步一顿,半晌缓缓转身,望向站在照壁下的谢夫人。


    谢夫人的目光里凝着深深的愁绪,声音凄凉:“我已经失去了你二哥,难道还要再失去你吗?”


    *


    “远志二钱,首乌藤二钱,珍珠母一钱……长公主殿下,请挪贵体,腾个地方。”


    “这次施针能醒么?”


    “微臣医术浅薄,不敢作保。”


    “那岂不是白挨针扎?”


    “殿下可以请钦天监的陈监正,行巫跳大神,倒是不痛不痒。”


    “你!”


    ……


    仿佛有一线天光刺入灵台,晋王的意识从混沌中惊醒。


    他掀开眼皮,瞳孔却像没有神采的石珠,直愣愣地望着帐顶。


    耳畔的声音近了又远,如潮汐反反复复拍在岸上,始终与他的意识隔着一层薄雾。


    长公主的忧切、张医正的询问,都像是在梦里。


    他想苏醒逃离,知觉却愈发清晰,终于急火攻心,偏头喷出了一口血。


    “吾儿!”宣德长公主连忙扶住他。


    “无妨。”张医正为晋王把脉:“殿下是魇得太深,所以久睡,吐出这一口淤血,反倒有助于灵台清明。”


    长公主不解:“吾儿得的是痨病,从前只是咳血体弱,近来为何频频出现魇症?”


    张医正精幽的目光打量着晋王:“那就要请问殿下,梦见的到底是什么?”


    晋王抿唇垂目倚在榻边,似一具苍白华丽的人偶,久久没有声响,连呼吸也浅似一根随时会被风吹断的线。


    其实并非是梦。


    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他看见的都是发生在谢玄览身边的事……准确地说,是他又变成了谢玄览。


    看见他被暗巷偷袭以后自惭形秽,每日由卯时晨起改为寅时晨起,在校场上将十八般武器抡出火星尚不过瘾,还要点校尉陪他练新招式,背地里新得了“点将阎王”的恶名。


    也看见他趁谢相外出,溜达进他的藏书楼,在谢相那绝本有价无市、令天下读书人垂涎的书阁里,像菜市买肉一般挑挑拣拣,最终揣走一本谢相亲自作注的《淮南子旧注校理》。


    他知道谢玄览拿这书准备送给谁。


    只是一时没想好该以何理由,总不能直接对阿萤说:我一直派人盯着你,知道你在寻它的抄本,你收了我的书,可就不能再收那杜如磐的书了。


    恐怕要被一巴掌打出门去。


    在那如梦似真的日子里,他成为谢玄览,体会着他日渐魂牵梦萦的纠结,最初的心动像一颗坠入湖心的石子,待到春风吹融冰层,涟漪才迟来得渐渐荡开。


    起初是偶尔思,偶尔想。


    慢慢地,像中毒一样,在街上看见形似她的倩影,也要驻足出神一阵。


    他每日打扮得光鲜亮丽,在她最常走、也是云京治安最好的步春衢来回巡逻,致使慕名而来的姑娘们越来越多,衣香鬓影挤得车马难以通行——后来阿萤干脆换了一条路走。


    好事的僚属问他,是不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急赤白脸地想偶遇,步春衢两边的梅枝都要被他薅秃了。


    谢玄览嗤之以鼻。


    连他当时心里的想法也记得清楚:我怎可能会对已经退了婚的人有想法,她再讨人喜欢又如何。


    可是姜从敬科场舞弊案发,皇上命他亲往锁拿,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姜从萤该怎么办。


    于是他去文曲堂拦她,带她去贡院找线索,发觉此事与谢相有关,又变着法儿地要带她离开。


    这桩桩件件,分明是这一世的谢玄览所为,他却如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直到一根银针刺入檀中,如钟磬在耳畔震响,他倏然睁开眼睛,望见的却是晋王府的帐顶。


    原来他不是谢玄览,他只是一具孤魂野鬼……这段时间所见所历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神魂颠倒的玩笑。


    漫长的沉寂里,张医正极有耐心地等着晋王的回答,长公主传来食水,亲自照顾晋王用下。


    终于,晋王长叹了一口气,接受了自己大梦一场空欢喜的事实。


    他开口,久未发声的嗓音有些低哑:“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你睡了将近三个月,眼下已是二月十二。”


    科举舞弊事发,姜家被围堵锁拿,正是上午的事。


    晋王点点头,当着张医正的面将手背上的银针一一拔了,仿佛那不是他的身体,无知觉似一具魂偶。


    紧接着掀开锦被下榻,吩咐小厮道:“去准备热水和衣物,我要沐浴,出门散散心。”


    *


    黄昏时分。


    有人疲于奔走,有人出门散心,却是同往一个方向去。


    从萤在贡院对面的茶铺徘徊时,看见一个约五十岁的老丈,想进贡院找人,却被守门的府军卫呵斥着拦下。


    老丈垂头丧气往茶铺里来,从萤为他让出半条长凳。


    “多谢小官人。”老丈举止斯文,一身青布长衫陈旧整洁,虽然焦渴,饮茶的姿态却端正,像个正经读过书的人。


    从萤随口问他:“听老丈口音耳生,是来贡院找人么?”


    老丈说:“我来找犬子,他如今在贡院里做誊录官,也不知何时能出来。”


    从萤打量着他:“老丈贵姓?”


    “我姓陆。”


    “陆牧是你什么人?”


    老丈双眼一亮:“正是犬子,阁下竟然认识他?”


    从萤默然了一瞬,不知该如何作答。


    老丈却敞开了话匣:“吾家贫寒,阿牧他考出头不容易,总想在云京入仕立身,将我和他娘接上京来照顾。远的不说,我和他娘就想来看看他,昨天刚落脚,阿牧还不知道呢,他娘做了一桌好菜,催我来此接他,既然小官人与犬子认识,待会儿请同往寒舍用个饭吧。”


    从萤垂下了眼睛,不敢看他的笑,只叹息附和道:“是啊,寒门庶族,出头不易。”


    十年寒窗,万里挑一,被权贵拈在指间、落于棋盘,做了一颗弃子。


    白日里亲眼见到陆牧的尸体时,从萤尚算平静,如今只与陆老丈交谈几句,却令她心里难受得仿佛被刺了一下。


    她在这怜悯与义愤的情绪中如坐针毡,热茶入口,浇在心口也是凉的。


    终于,她搁下了茶碗,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她问陆老丈:“陆公子近来写过家书么?”


    陆老丈微愣:“写过,怎么了?”


    “可否给我看看?”


    “这……”


    从萤解释道:“我待会儿要进贡院去,可以帮老丈给陆兄


    传个话,只是我虽听过陆兄的贤名,却并不与他相熟,有了家书,才好叫他信我。”


    这话勉强说得通,陆老丈从贴身长衫里取出一封珍重保存的信。


    从萤取出信纸,飞快扫了几眼,目光在几处字眼上顿了顿,心头一阵冷热交织,却不动声色将信收好。


    这是……很重要的物证。


    陆老丈期许地望着她:“阁下若见了阿牧,就说我和他娘在外七坊东边第六家客栈里等他。”


    从萤有些慌乱地点点头,起身同他告辞。


    她走出茶铺几步,又转回身去,见陆老丈正翘首望着她,仿佛很想同她一起到贡院去。


    从萤终是不忍心:“陆老丈,天快黑了,云京风冷,你还是回去吧……待我见了陆兄,会转告他的。”


    陆老丈向她深揖,从萤不忍心再看。


    她深吸一口气,抖抖身上刑部文吏的衣袍,从容不迫地往贡院里走。


    守门的府军卫是谢玄览的人,仍认得她,本就没打算拦阻,可惜从萤没将谢三那种理所当然的盛气学到位,多余解释了一句。


    “佩印落下了,回来找找。”


    府军卫里各个都是人精,这一解释反倒露了怯。


    待目送她走进贡院,其中一个府军卫叫来人替值,马上驰往谢府,去给谢三公子报信。


    第25章 决裂


    从萤站在值房前,看见刑部的人将陆牧尸体抬走,他的右手从竹担上落下,指节有明显的厚茧。


    那是十年寒窗的痕迹。


    从萤心想,谢三公子既已向她保证姜家的平安,她该就此抽身,勿以微尘之躯在此诡谲风云里卷弄。


    可是陆牧会被判作畏罪自尽,高堂守着一桌冷馊的饭菜,等来朝廷的罪书。贵主会被指责监守自盗、挟私报复。


    恰如谢三公子所言,人虽躲祸,祸不避人。


    从萤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她目送陆牧的尸身远去,转头往值房的另一端走,见四下无人,悄悄推开尽头房间的门。


    这间值房住着的人名叫余文仲,他是在誊录房里与陆牧交换了案几位置的誊录官,也是陆牧在家书里提到的“良友”。


    陆牧在家书中说,余文仲举荐他做本次科考的誊录官,还说待此间事了,他能得到赏识,出人头地,将爹娘接来云京。


    区区誊录官,能得到什么赏识?陆牧是坐过冷板凳的人,不会如此天真。


    除非他答应了余文仲别的事。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里没有人,陈设简单整洁,几乎一览无余。


    从萤踮着脚走进去,提心吊胆地四下翻找,余光扫见了桌角的一方木盒。


    这是徽州古墨的盒子,从萤刚在马车里摔烂了一块,心痛得记忆犹新。


    这就很奇怪了。从萤心想,誊录官统一用的都是贡院下发的川墨,任意取用,也可带回值房,余文仲何必自带一方贵重的徽墨?


    她将木盒子打开,取出墨锭掂了掂,又细细观察木盒,发现盒缘的缝隙比她买的要粗,夹层似乎被撬开过。


    从萤撬开夹层,里面果然藏了东西。


    那是一篇折起来的文章,陆牧的字迹,题为“上礼部段尚书”,落尾写着“学生陆牧敬呈”。


    从萤一目十行地扫过,文章内容泛泛无奇,它之所以被藏起来,是因为中间有句话的位置被裁掉了,从萤将上下文一缀,正该是藏在陆牧怀里那句“阴颠阳倒反纲常,助纣为虐吾悔矣”!


    如此看来,余文仲必然与陆牧的死有关,那么礼部尚书段景修呢?


    他举着姜从敬的假朱卷去宫里举发时,为何不将墨卷一起带上,留在贡院,像是故意叫前来调查的人,发现那些指向贵主的证据。


    窗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萤迅速将证据揣好,木盒归位,却来不及躲藏,与来人撞了个面对面。


    那是个年长些文人,身上穿着誊录官的衣服,神色惊慌,但在看见从萤的瞬间转为狰狞。


    从萤心中一紧,喝止他:“余文仲,段尚书让我来责问你!”


    “段尚书?那老匹夫还在宫里没出来呢。”


    余文仲冷笑着掏出一把七寸长的裁纸刀,指着从萤道:“休想骗我,我看你分明是晋王派来查我的人。”


    从萤心里一愣,晋王?


    晋王不是病了么,此事怎么还与他有关系?


    一念未落,余文仲举着裁纸刀冲到她面前,从萤边躲边劝他冷静:“贡院已被围锁,杀了人你也逃不掉!”


    余文仲仿佛被某种恐惧的情绪冲昏了头,只管举着刀来刺,从萤三躲两躲,转身要往门外跑时,被余文仲扯了一把,刀刃擦过她的肩膀,她倏地感觉肩上一紧,不敢回头,挣断了袖子往外跑。


    她边跑边喊人,余文仲追了出来,眼见着就要揪住她,匕首再次贴着她颈间擦过。


    又是一疼。


    “何人在此行凶!”


    行廊另一端忽然传来高喝,是一宫廷装束的年轻女官,带着四五个侍卫。余文仲被她震得一愣,从萤趁机挣脱他,跑到了侍卫们身后躲避。


    余文仲见机不好,转身便跑,从萤捂着伤口直抽冷气:“他是凶手,别让他跑了……”


    女官不急,反而低首打量她:“你是刑部的人?”


    从萤犹豫了一瞬,点点头。


    女官冷笑:“刑部都是白眼狼,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说着推开她就要走。


    从萤急切地喊住她:“女官大人此行可是为贵主的清白?”


    女官脚下顿住,只听从萤说道:“方才那人与陆牧的死有关系,抓住他才能问出幕后指使者!”


    女官将信将疑,正要叫侍卫去抓余文仲,随行的虎贲卫却走上前,喊了一声“甘久姑姑”。


    那虎贲卫扫视从萤,目中精光如同利刃,低声与女官甘久说了句什么。从萤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甘久冷笑着拽起她的衣领,声音寒凉:“你说你是刑部的人,怎么虎贲卫里有人觉得你像姜四姑娘?”


    完了。


    就是这般不巧,虎贲卫的人前段时间参与过围搜姜家。


    甘久正恨姜家人恨得咬牙切齿,若非姜从敬出幺蛾子,怎会连累公主殿下身陷这团乱麻中?


    甘久质问她:“你为何会在贡院,方才那人真是凶手,还是你们欲构陷殿下的另一重把戏?”


    从萤被她扯到了伤口,一阵疼得头晕眼花,千言万语的解释堵在心口,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听见甘久冷声下令:“上杖刑,给我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


    晋王车驾停在贡院门前,当值的禁军相视一愣。


    直待他拄着玉拐走近,才反应过来拦人:“晋王殿下,此处不能进。”


    晋王轻咳了两声:“圣旨?”


    禁军说:“是薛督察的命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晋王血色浅薄的嘴唇轻轻一勾,浓墨如玉的眼中压出几分冷色:“闲杂人等,我么?”


    他勾手叫那禁军上前,反手扬起玉拐,给了他一耳光。


    那禁军也是倒霉,左脸被谢三公子打的肿尚未消落,右脸又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晋王的声音徐缓冷淡:“何时阉奴竖宦之言,能加诸亲王之身了?”


    身后忽传来稀稀落落的鼓掌,晋王转身,见是谢三驭马走近。


    天色暗得深了,唯余西穹落霞,似烧不尽的天火。谢玄览身着明朱色圆领袍,仿佛敛尽晦暗流光,迎着他望去,只觉得晚霞也一瞬黯淡。


    他姿态松弛地晃荡在马上,颇为风流慵雅,含笑对晋王道:“殿下打得好啊,若非此时此地,我倒想引为知己。”


    晋王一见他那德行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三公子这顿打挨得不轻。”


    谢玄览浅不及眼底的笑意缓缓消失。


    府军卫来报,说姜从萤去而复返,怕她出事,谢玄览必然要过来看看,他又不愿当着娘的面与父亲硬扛,只好老老实实挨了顿打。


    谢玄览轻嗤:“殿下真是耳目通达,怎么就不知道,这科举案不是好掺和的?”


    晋王直截了当地问:“她人呢?”


    “谁?”


    “姜四娘子。”


    “我为何要告诉你。”


    两人在门前僵持着,直到贡院里的府军卫跑出来,匆忙向谢玄览禀报:“今日与公子同行那位姑娘,撞在淳安公主的人手里了。”


    谢玄览脸色微变,转身便走,大步流星跨进了贡院,晋王心中一急,血气涌上喉来,只能压着脾气慢慢跟上。


    *


    从萤被木杖抵着,顾不得疼痛与屈辱,仍企图说服甘久。


    “……姜家与公主殿下虽有前怨,在这件事上却是一体衰荣,我愿以性命起誓绝无构陷殿下之心,请甘大人以大局为重,抓凶手、查案情……带我去公主殿下面前分辩!”


    甘久却不为所动:“你们这些官家小姐,心都狠毒,信你们不会有好下场,你想见殿下,先受杖责,打出实话再说。”


    眼见着那杖要落下,有人厉喝一声:“住手!”


    谢玄览神色冷寒如冰,三两步上前,夺了杖棍,将押着从萤的虎贲卫踹出丈远,要扶着从萤的肩膀将她带起,她一躲闪,便发现了她肩上的几处伤口。


    鲜血已透出衣衫,洇湿了大片。


    甘久斥责他道:“谢三,你还有没有尊卑了,公主亲卫岂容你放肆!”


    “他不得放肆,孤呢?”


    玉拐棍敲在青石砖上,响声清脆,晋王虽声轻步缓,气场却似这幽深难彻的长夜,越宁静越危险,冷意往人骨缝里钻。


    他波澜无绪的目光落在甘久身上:“孤将你们都杀了,也不算辱没尊卑吧。”


    他是本朝敕封的唯一亲王,位比东宫,单论尊荣,并不在淳安公主之下。


    甘久神色惶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跪在了晋王面前。


    谢玄览对晋王说:“我先带她去处理伤口。”


    晋王点点头,始终没敢看从萤,也无人见他袖中攥得骨节泛白,几乎要克制不住前世余留的恶劣杀意。


    他见不得从萤伤痛,他需要一个人缓一缓。


    “等等。”


    从萤却挣开了谢玄览扶持,走到晋王面前叩拜行礼:“请晋王殿下为臣女做主,抓捕凶手余文仲,彻查科举舞弊的真相,还吾家与死者陆牧清白!”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谢玄览又去扶从萤,劝她道:“先处理伤口,这些事交给我。”


    从萤却再次避开他,声音淡淡:“若是交给谢三公子,只怕余文仲抓不到,一切证据也会被抹平。”


    谢玄览眉心轻蹙:“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


    从萤:“谢三公子不应该被怀疑吗?”


    二人目光相撞,一个惊愕难解,一个冷漠防备。


    仍是从萤先垂下了视线:“谢三公子明知陆牧是他杀而非自尽,却仍支我离开,是为了给刑部通风报信,消灭证据,我如何能再相信你。”


    她将陆老丈的家书,还有余文仲房中搜到的《上礼部段尚书》,一并跪呈在晋王面前:“这些是臣女拿到的证据,请殿下秉公彻查,勿让三公子插手。”


    谢玄览被兜头泼了一盆污水,气得拔高了声调:“姜从萤,你良心被狗吃了吗!我若真与凶手有勾结,还带你来什么贡院,直接绑了锁起来——”


    晋王拧眉呵斥他:“混账!不会说话就闭嘴。”


    他挡开了谢玄览,俯身向从萤伸手:“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我为你做主,先处理下伤口。”


    从萤在他手腕上搭了一下,慢慢站起,紫苏过来扶她,让人搬了步幛、传来医侍为她处理伤口。


    方才太过紧张,未顾上疼,这会儿稍有放松,从萤便觉得那刺痛一抽一抽,仿佛冰浸火燎,沿着骨肉往心口蔓延。


    步幛外,谢玄览仍在高声质问她:“姜从萤,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不堪吗?你出来把话说清楚,你身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从萤不说话,药粉撒在肩上时,咬牙抽了一口冷气。


    紫苏要为她缠纱布:“姜姑娘,吸一口气,且忍一忍。”


    谢玄览没听到她回应,竟要推开步幛往里闯,晋王抬起玉杖止住了他,低沉的声线里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训斥谢玄览道:“你还要不要脸了,如今是胡搅蛮缠的时候吗,纵你能强迫她说相信你,又有什么意思?”


    怀疑并非言语可以消解,信任并非强求可以得到。这样浅显的道理,谢玄览当然明白,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她宁可选择不可测、不相熟的晋王,也不肯听他解释。


    “谢三公子。”从萤包扎完,从步幛后走出来,她捂着肩膀,身上还搭了一件玄金貂绒披风。


    不是他为她披上的那件,是晋王的。


    从萤说:“这件东西还给你,以后你我各自为己,互不相犯。”


    她递来的是一枚镶金玄鸟玉佩。


    谢玄览没有接,冷冷地盯着她,那目光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于是那玉佩落在地上,从萤转身走向晋王,躬身行礼:“劳殿下久候,请殿下带我入宫,面见陛下陈情。”


    *


    马车外夜色浓深,仿佛凝滞的墨,从萤靠在窗边,目光失神地看着地上摇摇晃晃的车影。


    晋王在盯着她看,她知道,那目光实在太浓烈,令她无法忽视。


    但她此刻没有心情深究,她脑海里全是方才谢玄览追出来时的场景。


    谢玄览把住车辕不让她登车,语气有些急切:“我可以解释,我以后不会再瞒你。”


    从萤想过他会愤怒,却未想过他会有如此情态,好似被她伤透了心,却又害怕她真的离去。


    “还在想他么?”晋王出声问她。


    从萤轻轻摇头:“没有,我在想科举舞弊这件事。”


    “你说谎,我是能看出来的。”晋王唇角轻轻一勾:“既然不信我,为何还要选我?”


    这个问题不好回,从萤在心里斟酌了一番说辞,总觉得虚伪,最终决定实话实说。


    她说:“余文仲误以为我是您派去查他的人,好似对您十分畏惧,我才知道原来殿下也参与了这件事。如今的局面里,贵主不信我,谢氏不可信,唯有殿下您,虽未完全参透,却是唯一可以求援的人。”


    晋王点点头:“嗯,有道理。”


    “只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从萤说,“殿下答应得太痛快了,我却不知道能为殿下做什么。”


    晋王笑了笑:“我一定要有所图么,也许是单纯想帮你。”


    从萤抿唇不语,虽未出言反驳,表情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好吧,我确实有所图——把你的手给我。”


    晋王微微倾身,马车里澄金色的烛光落在他侧脸上,使他看上去多了几分亲切的活人气。


    他握着从萤的双手抵在额间,这姿态过于亲昵和虔诚,他清浅的、被药香浸透的温热呼吸落在她手背上,从萤瞬间绷紧了身体,下意识想将手抽出来。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晋王说:“我只是有些累了。”


    他确实没有更多的举动,从萤犹豫着放任了他。


    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投下纤长的影子,挺拔的鼻梁正硌着她的手,薄唇微微张着,是一副很放松的姿态。


    晋王殿下对她这样不设防么?


    他对她仿佛有种相识已久的熟稔和信任,可是他们统共没有见过几面。


    这感觉太奇怪了,从萤心想。


    “谢玄览是个蠢货。”漫长的沉默里,晋王突然声音很轻地感慨道:“他竟瞧不出,你是为了他好,怕他查到他自家人身上,落个忠孝难两全的境地,所以才狠心与他决裂。”


    从萤:“……”


    难道这样握着手,能听见心声不成?


    她嘴硬道:“我没有。”


    晋王说:“只是你那些话,


    实在太伤人心了,你就不怕他转不过这个弯儿,从此真与你分道扬镳?”


    这样的事,前世不是没有过,若非摸透了她这嘴硬心软的性子,只怕再硬的铁石心肠,也不够她摧残的。


    “阿萤啊,”晋王叹息:“你真的舍得么?”


    仿佛一句咒语落在耳中,令从萤瞬间红了眼眶——


    作者有话说:赶个榜单,提前把明早的发出来啦。


    第26章 热闹


    戌时中,已过了宫门落锁的时辰,垂拱殿仍敞开着。


    二十四座九枝灯照得垂拱殿内明光赫赫,金漆柱上盘龙威风凛凛。


    从萤跪伏殿内,在一众天潢贵胄脚下——


    凤启帝高居龙椅,淳安公主坐在下首,晋王因腿脚不便赐了座,礼部尚书段景修躬身站着,唯她地位轻卑,是偃于权势的一株蓬草。


    她将证据高高举过头顶,陈述此案的冤情:


    “余文仲私下参与了本次科考试卷的弥封环节,在弥封与骑缝印过程中调换了姜从敬的原卷,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在誊录时与陆牧调换位置,刻意留下破绽,使陆牧被误解为栽赃姜从敬的黑手,然后伺机杀死陆牧,伪造成畏罪自杀的假象——臣女手中有陆牧家书为证。”


    上首,大太监薛环锦代凤启帝发问:“余文仲不过是尚未授官的庶吉士,未与姜从敬结仇,为何要使此伎俩陷害他?”


    从萤说:“臣女怀疑,余文仲也是受人指使。”


    薛环锦:“受谁?”


    从萤说:“臣女无权查问,不敢攀诬——但臣女手中有从余文仲值房里搜出的物证,疑似陆牧生前写给段尚书的书信。”


    内侍将两封书信交给翰林院老书吏比对,确认是陆牧的亲笔,正要转呈凤启帝时,淳安公主却开口道:“拿来本宫瞧瞧。”


    她的声音清冽,如金箸击玉盏,有种矜贵的从容。


    从萤悄悄抬目,高阶上,只望见一袭曳地的红缎裙尾,金线凤羽牵动如飞。


    段尚书为自己辩白道:“陆牧在翰林院待了两年,到了授官的年限,他想进礼部,所以给臣写了这封信,但是写信的人太多了,臣没仔细瞧,着人一并处理,不知怎么落到余文仲手里。”


    淳安公主轻笑了一声:“陆牧是寒门里拔出的尖儿,本该投在本宫座下,却去讨好你们这些世家,还写出了‘颠阴倒阳’、‘助纣为虐’这等剖心之言。若我是段尚书,欢迎还来不及,要宣扬得人尽皆知,好给天下读书人指一条明路,怎么会置之不理,弃如敝履呢?”


    段尚书讪讪:“殿下说笑了,臣为朝廷纳贤,只论德才,不论门第。”


    淳安公主说:“我看这信,倒像是你亲自给出去,以作栽赃之用。”


    从萤静静听着,觉得淳安公主的话有些道理,同时心中纳罕,话题为何从余文仲跑到陆牧身上去了?陆牧虽然重要,毕竟已死无对证,又非此案关键黑手……


    段尚书正叫冤不迭时,殿外内侍通传,说谢相来了。


    凤启帝抬目:“请进来,赐座。”


    谢丞相入朝不趋,阔步而来,解了披风递给侍者,从容向凤启帝躬礼,目光扫过殿中各人,唯独在看见晋王时微微一顿。


    晋王自顾自垂着眼皮,像一尊病怏怏的人偶,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


    对于这位前世的生父、两败俱伤的政敌,还是眼不见心为净地好。


    凤启帝语气十分和蔼:“这么晚了,什么事要丞相亲力奔走?”


    谢相说:“回陛下,适才府军卫抓住了余文仲,这是刑部审出来的口供,请陛下御览。”


    此讯一出,殿中人人皆惊,淳安公主的脸色倏然一白。


    “哦?”凤启帝瞥了淳安公主一眼,问谢相:“在哪里抓到的?”


    谢相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淳安公主:“说来也巧,是在布德坊一处私邸,私邸的主人姓宣,是宣驸马的族叔。”


    这位宣驸马,正是淳安公主的夫君。


    “这余文仲是个软骨头,虽躲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却没想过自己会暴露,姜四姑娘查到他时,他吓破了胆,翻墙离开贡院,慌不择路去投奔自己的靠山。”


    凤启帝长目微微眯起:“丞相的意思,余文仲背后之人是温驸马?”


    谢丞相颔首道:“有余文仲的口供为证。”


    尚未干透的新墨上压着余文仲的血指印,白纸黑字分明得刺目:


    “罪人余文仲,受温驸马指使,替换姜从敬考卷,故留纰漏,嫁祸礼部段尚书,有温驸马署押印私信为证。”


    谢相似笑非笑道:“多亏姜四姑娘谨慎机敏,识破了陆牧背后的黑手是余文仲,否则这样一口大锅,倒要扣在段尚书头上了。”


    段尚书几乎感激涕零:“陛下圣断!丞相英明!”


    凤启帝的脸色晦暗难辨,叹了一口气,将余文仲的口供往淳安公主面前一摔:“你驸马干的好事!薛环锦!”


    薛环锦垂首听令:“奴才在。”


    “你亲自带兵去拘捕宣驸马,让他上殿对质。”


    薛环锦领命而去,殿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从萤仍跪在地上,地龙虽然温暖如春,然而一阵凉意却沿着她麻木的双膝爬上了脊背。


    余文仲竟然是淳安公主的人……他怎么会是淳安公主的人?


    如此倒能解释,为何方才淳安公主对余文仲避而不谈,一切只往陆牧身上引。


    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从萤心想,倘若她是淳安公主,好不容易争得主持本次春闱的机会,宵衣旰食尚恐不足,怎会以此国器为阴谋器皿,只是为了嫁祸一两个政敌呢?


    此行若是暴露,恐令读书人寒心,惹口诛笔伐之过。


    淳安公主封地许州,想起在许州度过的那些年,从萤并不觉得淳安公主会是如此狭隘短见之人。


    可余文仲是她亲自查出来的,在一切证据都指向淳安公主时,她若仍揪着谢相怀疑,实在没有道理,也对不住谢三公子。


    余文仲……对了,余文仲撞见她时,慌乱中曾提到了晋王。


    也许晋王殿下知道些许内情。


    从萤忍不住抬头去看晋王,正撞进一双幽静深邃的眼眸中。


    他肤色与唇色皆冷得像白石,衬得一双眼珠愈黑,几乎黑得妖异,好似这躯壳已行将就木,唯有这双眼睛被活生生困在躯壳里,盯着她看,一直盯着她看,仿佛承载着不知何起的悲悯与深情。


    从萤被他盯得脑中空白了一瞬,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晋王却先收回目光,慢悠悠撑着玉杖站起身,向凤启帝道:“陛下,容儿臣去用几粒药丸,家僮随身带着,就在殿外。”


    凤启帝说:“你身子骨弱,回府歇着去吧。”


    晋王:“这样大的热闹,儿臣想继续看,何况满殿贵胄,只有我真正置身事外,在这儿听着,也好做个见证。”


    凤启帝沉吟片刻,算是默许了。


    晋王去而复返时,薛环锦已将宣驸马带上殿来,从萤遥遥望了他一眼。


    若说淳安公主是丹华烈烈的凤凰,宣驸马则是冰玉泠泠的山雪。


    他相貌俊昳,因保养得宜,仿佛未过而立,一身霜白的鹤氅,寡淡如缟素,不像是大周唯一的驸马都尉,更像是山林闲居的隐者。


    他在殿中跪定:“臣宣向翎,叩见陛下。”


    凤启帝直接问他:“你族叔藏匿罪人余文仲,此事你可知情?”


    宣驸马道:“知情。”


    凤启帝气得重重拍了一下镇山河。


    任谁都听得出来,凤启帝以此发问,是给宣驸马辩白的余地,他大可以说不知情,着人去查,中间或有转圜,谁知他竟一口应下了。


    宣驸马的下一句话又是惊雷落地:“因为正是臣唆使族叔,余文仲背后的人也是臣。”


    淳安公主倏然起身:“宣飞卿,你疯了!”


    “混账,你给朕坐回去!”凤启帝厉声呵斥淳安公主。


    谢相不失时机


    地出面道:“余文仲听命于宣驸马,宣驸马又是听命于谁呢?”


    “没有别人。”


    “这并非宣驸马一言能蔽之——”


    宣驸马:“因为我这样做,正是为了构陷贵主,报复于她。”


    他声音不高,却如惊雷一般,震得满殿都屏住了呼吸。


    宣驸马死水无澜的脸上出现了讥讽的冷笑:“驸马都尉?真是可笑,这二十年,我分明是被关进笼中的金丝雀,日夜饮恨,她毁了宣氏、毁了我一生,却仍过得这样快活,凭什么?我要让她知道身败名裂、失去所有的滋味。”


    淳安公主的指甲死死掐着掌心,面上几无血色。


    凤启帝支额长叹了一声:“你糊涂啊,如今淳安确实受了你的连累,薛环锦——”


    听这口风不对,谢相上前一步:“宣驸马此言,分明是弃车保帅之举,陛下怎可轻信!”


    段尚书也附和:“事关重大,请陛下明察!”


    凤启帝的语气冷了几分:“你们想要什么明察,非得将朕唯一的女儿套进去,你们才满意吗,谢患知!”


    段尚书猛地一抖。


    谢相的名讳并不常闻,上一次听见,还是十年前谢相率台谏雪中跪陈,逼迫今上过继嗣子。


    事情的发展也确有旧事重现的倾向,只见谢相一甩袖袍,神容冷峻似要犯颜直谏到底:


    “仁君当正身黜恶,不宜偏私,淳安公主插手春闱本已逾制,陛下岂能再纵容她搅弄风雨、构陷同僚!”


    “你说朕偏私?你就敢保证,你在此事中清白无垢吗?”


    “臣敢,但公主不敢。”


    垂拱殿里氛围紧张,大周最有权力的两人之间隐约呈现剑拔弩张的情态。


    其余众人皆不敢言语,淳安公主面色惨白,就连晋王也阖目倚在圈椅靠背上,长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不知在想什么。


    从萤的心里好似堵了一块石头。


    今夜的转折一出比一出突然,以至于他们已开始为淳安公主论罪时,从萤才想明白哪里不对。


    余文仲绝非淳安公主的人——至少真正能控制他、唆使他的人不是淳安公主。


    否则他在贡院见到甘久女官的那一刻,该向甘久求助,一起杀了自己,而非千里迢迢逃出贡院,再跑去寻宣驸马的庇护。


    至于宣驸马是如何牵扯进来、宣家族叔究竟是谁的党羽,只要肯查,必有迹象,但前提是淳安公主今夜不会被匆忙定罪。


    要说吗?


    今日不说,明日早朝,淳安公主将要面对百官的弹劾与指责。


    从萤望向她,虽是华服贵冠,孤零零地梗颈而立,竟显得有些凄然。


    无端让从萤想起面对姜家长房时的自己,言锋如刀,碾筋轧骨,这种滋味她也深深体会过。


    冲动只是一瞬间的事,从萤来不及多想:“启禀陛下——”


    “放肆!”


    晋王几乎同时喝止了她:“你一个罪臣之女,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他的眼神凌厉得慑人,那是从萤绝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仿佛她即将犯下滔天大罪一样。


    正此时,殿外内侍卷着风小跑进来,结结巴巴地禀报道:“启禀陛下,谢三公子他带了刀,还带了两个人犯来,说要让两个凶手当堂对峙,看看究竟谁才是鬼!”


    两个凶手?余文仲么?还有谁……


    从萤哑住了,谢相也哑住了。


    唯有晋王暗暗松了口气:幸好赶上了。


    凤启帝推案而起,一时不知是气还是笑:“好啊,宫里许久未这样热闹了,都一起带进来吧!”


    第27章 道歉


    两个戴枷囚犯被谢玄览锁拿上殿,一个是余文仲,另一个府军卫杜明。


    谢玄览的目光与晋王隔空相撞,又看见了蹙眉的从萤,轻哼一声,高贵冷艳地别开了脸。


    他脚尖在余文仲背心一推:“别装哑巴,你先交代。”


    余文仲浑身被冷汗湿透,在众人如芒如刺的注视里,他磕磕绊绊翻了供:


    “翰林院中有世学派和清流派之分,我受淳安公主之命潜入世学派,监视他们的言论动向,但有一回为公主府递消息时被段尚书抓了现行,我怕死,就……就暗中反戈了。”


    段尚书跳脚道:“你血口喷人!翰林院与今日的事有何干系,我看你是贼心不死想攀咬!”


    谢玄览冷笑一声:“段尚书,满堂赫赫,轮不到你先开口吧?继续说。”


    余文仲咽了口唾沫:“段尚书手里有我与公主府往来的证据,能证明我为公主谋事,所以这次换卷栽赃的事,他让我去做,这样无论能否查到我,最后都会赖在公主身上。”


    所以就算从萤揭开了部分真相,淳安公主还是无法脱身,只能一味地逃避谈论余文仲。


    凤启帝在上首问他:“陆牧呢,也是你杀的?”


    余文仲说:“是我与府军卫杜明一起杀的,我负责把陆牧骗回值房,伪造他畏罪自尽的证据,杜明负责把人勒死……我怕自己动手动静太大,也怕事后会被推出去顶罪。”


    凤启帝冷笑:“怎么府军卫也掺和进来了?”


    谢玄览颔首道:“是臣失职,令部下受了唆使。”


    凤启帝没有问受谁的唆使,反而意味深长地望向谢相,感慨道:“一个小小的姜从敬,竟牵扯出这样多的人,再深究下去,只怕没几个人清白,丞相,你说呢?”


    自谢玄览带着杜明入殿,谢相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开口,已不复之前言辞振振:“此案主要罪责在宵小弄伎,幸而没有造成恶劣影响,臣以为当秉谦抑之道,查重放轻,我与公主愿担失察之责。”


    凤启帝点点头:“丞相所言有理。”


    这两人达成了共识,此案就没有必要再攀扯下去了。


    薛环锦传来承旨,凤启帝一边揉着额角,缓声处置道:“余文仲与杜明是主犯,秋后问斩,礼部尚书和驸马都尉在后教唆,皆革除功名,贬为庶人,具体证据由刑部协同大理寺补足,至于丞相与淳安……各上一道失察罪表,罚俸半年。如此,可算公平?”


    从萤静静听着这各打五十大板的公平。


    凤启帝瞧见她,想起姜从敬还关在大理寺:“把姜家子放了吧,姜氏,此事你姜家无辜受累,你可想要些补偿?”


    从萤上前跪答:“回陛下,吾家平安已是大幸,不敢再贪求赏赐,吾兄虽受人陷害,自身亦有失狂之处,早在此事之前,我大伯就说过想带他出外任避避风头。”


    “难得你慧心,你大伯也是个明白人。”


    凤启帝确实对姜家没什么好感,顺势应了从萤的请求:“给姜尚古找个远些的外阙,让他们好好避风头去吧。”


    从萤跪地谢恩。


    “都退下吧,”凤启帝疲惫地按了按额角,“淳安留下。”


    *


    谢玄览与谢丞相在垂拱殿外丹墀下交谈,从萤远远望见,便在通往宫外的甬道边等着他。


    先等来的却是晋王的轿辇。


    晋王挑帘望向她:“宫门即将落锁,他可以值宿宫中,你怎么办?”


    从萤仍有些犹豫:“那我再稍等片刻。”


    “看来四娘子仍有余惑未解,”晋王向她伸手,“上来吧,我来告诉你。”


    一队禁军巡到这边,从萤只好登上轿辇躲避,禁军首领见是晋王,问了安,绕过轿辇往别处去了。


    从萤端坐轿中,向晋王道了声谢,晋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含笑道:“我以为你会好奇,余文仲为何没提起我。”


    从萤说:“想必殿下在其中无伤大雅,余文仲不想再节外生枝,毕竟他牵涉的人越多,身上的罪名就越重。”


    晋王点点头:


    “我确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年前遇见他时,警告他不要在春闱中做手脚。”


    从萤惊讶地蹙眉:“殿下那时就知道他要……”


    晋王笑了笑:“好奇吗,你可以继续问,我会告诉你答案。”


    他望着她的目光几乎是温柔多情,从萤却觉得一股凉意沿着脊背慢慢爬上来。


    听说晋王昏迷了快三个月,那时候谢相和段尚书也许尚未起念要搅弄春闱,晋王如何会得知?是他太聪明,算无遗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从萤开口道:“不,剩下的事与我无关,我就不问了。”


    晋王说:“方才在大殿上,淳安公主的清白与你无关,你仍然想替她辩白,我还当你是不平则鸣,有惑必究。你可知当时若是多一句嘴,贵主未必感激你,谢相却一定会视你为眼中钉?”


    从萤缓缓垂下了眼睫:“多谢殿下。”


    “谢我什么?”


    “我虽不后悔为贵主鸣不平,却仍感激殿下的回护之心。”


    晋王本打算认真吓一吓她,听了这句熨帖的话,心里那口气却泻了,叹息一声:“你啊……”


    跟前世一个脾气。


    前世也发生了春闱舞弊的案子,细节虽有不同,角儿还是那些人。


    只不过那时姜谢两家已经定亲,阿萤碍于身份,没有大张旗鼓地参与查案,只是将发现的疑点写成信,匿名送往公主府,希望能为淳安公主洗冤。


    淳安公主刚遭了余文仲背叛,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当然不会采信这样一封来路不明的东西,这封信却险些被公主府的探子送到谢相手里,幸而那时谢玄览正在书房议事,觉得字迹眼熟,下意识先截住藏匿。


    那时他与阿萤尚未心意相通,年轻气盛,拿着密信与阿萤吵了一架,说了许多伤人心的话。自那以后,阿萤好像再也没有主动过问朝事。


    现在想来,他实在是亏欠了阿萤太多。


    “糟了!”


    从萤挑开轿帘往垂拱殿的方向望,几句话的功夫,谢相与谢玄览竟然都不见了。从萤面上露出沮丧的神色:“谢三公子不见了。”


    晋王心里仿佛被初春的濯枝雨浸湿,酸涩柔软,沉甸甸地缀在胸口。他问从萤:“为何这样着急见他?”


    从萤说:“今日谢三公子带余文仲和杜明上殿翻供,打了谢相的脸,若是没有他,谢相本应大胜,我有些担心他回家后会挨打……”


    话音越说越低,最终转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担心又如何,她什么也帮不了他,他也未必乐得相见。


    “诚如殿下所言,我在贡院里说的那些话太伤人,谢三公子也许是因此负气,才做下这样忤逆谢相的事。”


    晋王宽慰她道:“不是你的错。”


    他解释说:“府军卫是谢三的部僚,即使是谢相也不可染指,就算没有你,他也会向谢相要个说法。”


    见从萤仍隐有忧思,晋王说:“他今夜不会回府,也不会挨打,我知道他在哪里。”


    *


    这个时辰,云京仍灯火通明、喧嚷鼎沸的地方,唯有且乐坊。


    勾栏瓦舍相接,酒坊连着酒坊,自最高的摘星楼往下望,舞女的裙摆仿佛绽开的莲花,看客像游鱼似的在其间穿拂。


    从萤好不容易挤过人群,跟随侍者的指引,一路找到了水渠边。


    可是水渠边的小画舫空荡荡的,没有她向侍者描述中的那位“十分俊俏的红衣公子”。


    “难道他走了吗?”从萤茫然地望着湖面。


    突然,后脑勺冷不丁被什么砸了一下,从萤“哎呀”一声,先望见落在脚边的蜜饯,又转身抬头往榕树顶上看。


    谢玄览正优雅自在地在树干上支着腿,全然不顾榕树刚发的嫩芽被他摧残得一片狼藉。


    他垂眼觑着从萤:“小白眼狼,你也来且乐坊喝酒吗?”


    从萤仰视着他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谢玄览意料之外地挑了挑眉,轻松利落跳下树来,神情虽仍是不耐烦的样子,脚下却三两步跨到了从萤面前。


    将她上下一打量:“话都说绝了,还找我做什么?”


    从萤:“谢三公子今日为何要带余文仲和杜明到垂拱殿为淳安公主证清白?”


    谢玄览说:“我是为了把我爹拉下水,跟贵主没关系,跟你更没关系。”


    从萤定定看着他,眼神似忧似愧,明显不信。


    谢玄览冷笑一声,指着水渠对她说:“姜四娘子,你就像这水渠里的缩头乌龟,别人想对你好,你还以为是要捞了你炖汤,连你这样的性子都敢上垂拱殿陈情,难道我就该被你推在事外,缩进壳里吗?”


    他这歹毒的比喻听得从萤直皱眉,胸中愧疚的块垒一消而散。


    她反唇相讥道:“那谢三公子就是这渠里的虾蟆,该你叫时不该你叫时,总要鼓噪一嘴。”


    说完心里就后悔了,她不是来赔礼道歉的吗,怎么还吵上了?


    谁料谢三听了反不以为忤,似笑非笑地抱臂望着她:“是么,那咱俩还挺般配的。”


    从萤:“……”


    见她无语,谢玄览仿佛赢过一筹,朗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陪我喝酒,权当赔礼道歉了。”


    摘星楼上,晋王远远望着这一幕。


    他站得太高,脚下的热闹像一缕缈茫的尘烟,权势、青春、欢乐,于他而言俱是梦中虚幻。


    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前世的痛苦,虽以身入梦,仍未能真正颠倒虚实。


    ——直到前往皇宫里的马车里,他握住了阿萤的手,她的手温暖柔软,脉搏清晰地跳动着,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灵魂终于落进了此方世界,安置在晋王的躯壳里。


    她是活的,只要她好好活着,此处就是他的皈依。


    “回府吧。”


    晋王终于转身走入无灯的长夜中。


    是该好好筹划之后的事了。


    第28章 文骚


    小画舫沿着水渠漂进太液湖中,刚解冻的湖面泛着寒气。从萤披貂拥裘,伸手临着风炉烤火,被炉上的酒气一熏,恍恍然困意袭来。


    她提心吊胆奔波至深夜,实在太累了。


    谢玄览与她隔案对坐,精神却好得像头能彻夜拉磨的驴,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不住地与从萤说话。


    “这信陵春难得,你真不要尝一口吗?暖身解乏。”


    从萤对自己的酒品十分有数,坚决地摆了摆手。


    “那你喝点茶也行,这儿还有我从酒楼打包的烤鸡腿,给你热一热,吃点东西。”


    这回从萤没有拒绝,她确实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接过鸡腿深深咬了一口。


    其实晋王也曾邀她用些糕点茶水,她碍于情面,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因为太合口味,反而更饿了。


    食水果腹,从萤提起了一点精神,便见谢玄览幽幽地盯着她看。


    风炉里的火光,透过精美繁复的镂空炉壁映在他侧脸上,仿佛走马灯画影流转,在他眼底铺成热烈的碎芒。


    从萤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捏着手里的鸡腿,小声道了句:“多谢。”


    谢玄览突然问她:“你有没有觉得,晋王这个人很古怪?”


    从萤一顿:“嗯?”


    谢玄览:“春闱舞弊这个案子,他知道许多隐秘的内情,若非他提点余文仲的妻儿藏在何处,我很难让余文仲老老实实翻供,这说明他在云京有一张高效且隐蔽的情报网。”


    从萤想起垂拱殿上晋王寻机离开的那一会儿,迟疑问道:“他还与你说什么了?”


    谢玄览想了想:“他还说,你色厉内荏,其实为了我好。”


    从萤:“……就没了?”


    “没了。”谢玄览轻笑,抬手为她续茶:“给个台阶就下呗,不然还想上天吗?”


    从萤颇为心虚,小声道:“那他还挺多管闲事的。”


    “他管的可未必是闲事,”谢玄览说,“从前他隐出朝堂,人人都当他是摆设,几乎忘了他的身份其实尊比太子。他暗中经营,等待机会,如今却因为春闱舞弊的事露出端倪,这岂会是一件闲事?”


    从萤眉心蹙起,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你怀疑晋王想夺嫡?”


    谢玄览:“他肯定想,问题是怎么夺。”


    从萤沉吟片刻,试探着分析道:“晋王虽是嗣子,但朝臣有更看好的立嗣人选淮郡王


    ,淮郡王是谢相的外甥,谢相与贵主夺势,其实是为淮郡王将来谋划。难道晋王是想通过帮贵主的方式,以此来打压淮郡王?”


    谢玄览勾唇一笑:“我就喜欢与你这样的聪明人聊天。”


    从萤却觉得哪里不太对。


    晋王那个身子,两步一咳三天一病,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应该是活着,他想夺嫡,好歹也要熬得过凤启帝吧……


    从萤咬着嘴唇迟疑道:“可我瞧着,晋王不像是醉心权势的人。”


    谢玄览:现在不喜欢了。


    他苦口婆心劝从萤道:“你不要被他病弱的样子骗了,他不仅借贵主之手打压淮郡王,还想离间我和我爹,他这人心思深沉,我觉得你日后应该离他远一些。”


    从萤:“我从来都与晋王不熟。”


    谢玄览冷笑:“是么,在贡院里他一来,你就抛下我跟他跑了。”


    从萤:“……”


    这事儿不是已经翻篇了吗?


    画舫慢慢荡到了湖心,此处人烟俱寂,唯有天上的星河灿灿生辉。


    两人吃饱喝足,一头一尾,各自仰枕着胳膊看星星,画舫晃着晃着,一时觉得身也悠悠,心也悠悠。


    谢玄览酒劲上来了,竟也难得地发起了文骚:“我读书了了,唯对一篇散记格外钟情,散记里说:‘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姜娘子读过这篇吗?”


    岂止是读过,简直是从萤的心头所好,文道启蒙。


    她含笑“嗯”了一声:“倒是另有一句,更合此情此景: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谢玄览暗中一拍脑袋,心说这句好,当初怎么就没背全乎呢?


    他颇为矫揉造作地轻咳两声:“我读书少,这个相与枕藉,应该不是咱俩这样生分地各踞一舷吧?其实我觉得你那边的星星更好看。”


    没听到从萤的回应,谢玄览心想,话说得过了,跟调戏人似的。


    “我开玩笑的。”


    仍是没有回应。


    谢玄览长叹一声,枯肠里刮过一遍,再没有好的说辞,索性将心事道明:“从前是我太轻狂,其实退婚的事,我后悔了。姜从萤,你呢,心意可曾变过?”


    一粒石子砸进水里也该有回响,谢玄览的话却一句接一句地消散在夜雾里。


    他起身一看,果然,从萤已经盖着披风睡着了,长睫密密,仿佛十分酣甜。


    谢玄览又叹息一声,心头百般滋味,一时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蹲下将风炉的火焰掇得高了些,轻手轻脚地转身,去舷上撑篙划船,四平八稳地往靠岸的方向划动。


    在他身后,从萤悄然睁开眼。


    水上波纹映进她眸子里,余光中一角红衣猎猎,搅得她心里也泛起涟漪,久久不息。


    从未变过。从萤在心里回答了他,却又默默道:可惜人生天地间,心可恣意,身难自由。


    *


    从萤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天已蒙蒙亮,她身上除了披风,还盖了一件明朱色的氅衣,氅衣的主人身着单衫,正背对着她给风炉添炭。


    怎么真睡着了?从萤有些难为情地撑起身:“三公子守了一夜吗?”


    谢玄览转过头来看她,晨雾将他的眉眼濯洗得格外黑润,脸色也比寻常苍白些,露出三分少见的疲态。


    从萤望着他,下意识放缓了呼吸,掌心暗暗攥着披风的一角。


    幸好谢玄览没有再提昨夜的话头,只是问她:“我是先送你去季掌柜那里更衣,还是直接送你回姜家?”


    从萤:“其实我可以自己……那还是到季宅吧,多谢。”


    谢玄览垂目“嗯”了一身,拎起氅衣去备车马,忽然又转过身来,从怀中抽出一方小盒递给她:“对了,这个给你,兴许你用得着。”


    ……


    虽然春闱的事昨夜已有定论,但旨意尚未下达,姜家也未解围,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


    从萤先借季裁冰的地方沐浴更衣,陪她用过花里胡哨的早点,才慢悠悠、像消食一般散步回姜家,一看天色已经快到晌午了。


    姜家众人如惊弓之鸟,昨夜无一人敢入眠,个个顶着斗大的黑眼圈。


    唯有小妹阿禾是担心姐姐,一见她就扑进怀里,将压抑了整夜的情绪放声大哭出来:“阿姐,阿姐,你被坏人抓走了吗,还是你不要我了?”


    从萤摸着她的头安抚她:“乖,姐姐不会不要你。”


    阿禾窝在她怀里哭了好一阵才渐渐转为抽泣,抹着眼泪顿道:“我已经……已经把《幼学琼林》背过了……我跟天女娘娘许了愿的,背过了就把阿姐还给我。”


    从萤叹息道:“我该早点回来,这回是姐姐错了。”


    阿禾身后,站着面色忧惧的母亲赵氏,仿佛六神无主的人终于找到一根主心骨,半是埋怨半是担心:“怎么现在才回来,可是在外遭遇了什么事?”


    从萤轻轻摇头。就算真遭遇什么,告诉母亲,也只是平添烦恼。


    她问赵氏:“母亲可知咱家这次是因何遭祸?”


    赵氏说:“我在长房听了一嘴,好像是你大堂哥在科场遭人陷害,说他舞弊。”


    “遭人陷害?”从萤故意把话往严重了说:“为何不陷害别人,偏偏陷害他?娘可知道,他那卷子上写的是皇上与臣子的私话,犯了十恶之大不敬罪,严查起来是要诛九族的!”


    赵氏的脸色瞬间煞白,双脚发软,被从萤扶了一把才堪站稳。


    她继续说:“倘若这回脱不了罪,从谦也要一起问斩,倘若这回能脱罪,大哥污点在前,从谦只怕也难再走科考这条路了……母亲,咱们落得今日的下场,皆是受长房连累,你悔不悔?”


    赵氏惊慌之下,已泣不成声:“我悔……我悔啊,可我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救救咱们?”


    从萤叹息,抬起袖子为她擦了擦眼泪,展露了这段时间难得的体贴与温情:“我有办法,你随我去长房,与他们分家。”


    *


    “什么?分家?!”


    蔡氏拍案而起,哭肿的眼里迸发出怒火:“平日里伯哥长嫂叫得亲热,一摊上事儿,就现出妖相来了!你们不帮衬,反要在后拆台,我告诉你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你们今儿改了姓,诛九族也逃不过去!”


    赵氏嘴唇直哆嗦,看向从萤,见她目光坚定地点头,才鼓起勇气对蔡氏道:“二房从未占过你们长房的好处,反倒屡屡受连累,不管怎么说,这家是分定了。”


    蔡氏冷笑:“好啊,那你们娘三就赤条条地滚出姜家!别以为我不知道,下九流的出身,没一分自己的嫁妆。”


    这句从萤没教过,赵氏马上露了怯:“你……你……你太过分了!”


    姜家大爷听了半天,将冷透的茶盏重重一搁:“都闭嘴!阿敬还没消息呢,要闹去阴曹地府闹!”


    众人立马噤了声。


    从萤却整整衣袖,缓步站了出来,在一众嘶喊过后,声若轻铃:“其实,我有大堂兄的消息。”


    姜家大爷一口冷茶呛在喉中,喷出来后咳了半天:“你说什么?!”


    从萤说:“我不仅有大堂兄的消息,还进了趟贡院,手里有他被诬陷的证据。”


    姜家大爷嘴角抽了抽:“你少在这里信口开河……”


    姜从萤能进贡院,他还能上天呢!


    却见从萤先掏出一枚刑部的木令牌,姜大爷仔细分辨一番,竟然是真的,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接着她又自袖间取出一方宣纸,展开在姜大爷面前。


    “这是我誊抄的大堂兄的原卷文章,大伯父仔细瞧瞧,是不是你儿子的德行。”


    姜从敬从科场回来后大发抱怨,嚷着要焚书坑儒,姜家大爷劝慰了他半天,待他冷静下来,细细过问了他文章的内容。


    每一句……每一句都合得上。


    姜大爷捧着纸页的手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捧的是儿子的清白、全家的性命,几乎咆哮着问从萤:“原卷呢!原卷在哪里!快把原卷给我,我要禀明圣上!”


    原卷是谢玄览从余文仲妻儿处搜出来的,今早交给了从萤,从萤将原卷留在季裁冰处,誊录了一份带回来。


    她勾了勾嘴角,对姜大爷道:“待分好了家,我自会移交给大伯。”


    第29章 私会


    “东山四十亩水田与姜府房契归还二房……什么意思?你要把我们长房撵出去?如此不孝不悌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蔡氏气得手抖,姜二娘子紧张地小声问道:“难道连我的嫁妆也要抢?”


    长房这些年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钱,到了给姑娘准备嫁妆的年纪,反而要靠从二房侵占的资产撑场面。


    从萤主动退让了一步:“从前被长房支用的银钱,二房不翻旧账,也不会将长房撵出姜宅,只是想将权契攥在自己手里,孤儿寡母求个心安。”


    蔡氏冷声说道:“这是要长房从此看二房的脸色活着。”


    她是官宦之女,凭什么被乐坊出身的贱人压一头!


    从萤温和地笑了笑:“寄人篱下之苦,总比丧子之痛轻些,伯母,你觉得呢?”


    蔡氏不言语,姜大爷将她扯到一边小声商量:“待年底过了孝期,四姑娘这个刺头就该出嫁了,田契和房契就算给了她们,届时也是捏在赵氏手中。赵氏软弱可欺,你能从她手里夺来一次,就不能夺来第二次么?”


    蔡氏仔细想想,是这个道理,遂强咽下这一口气,咬着银牙,恶狠狠地与姜大爷一道,在分家的财产契书上画押签字。


    从萤仔细收好契书,正此时,宫里传旨的内侍来了。


    内侍扫了一眼姜家众人,展旨宣读:“姜氏子从敬,有春闱舞弊、窥窃圣言之嫌,经查,此劾非实,即日释之归家。然察其行狂性躁,自惹谗毁,故命其父姜从敬诫之,为避物议,月内携妻儿同赴平州任,砥砺行止,十年勿调,吏部不得注拟京职。”


    携妻子一同赴任,十年内不得调离出平州……这是要姜家长房老死在外面啊!


    姜大爷一时未能回过神来,只觉得雷鸣震脑,心中拨得正响的算盘噼里啪啦砸了满地。


    内侍皮笑肉不笑地将圣旨收好捧前:“姜尚古,不愿接旨么?”


    姜大爷满头冷汗,喏喏接下圣旨,转头去看从萤,见她礼仪周全地跪在侧后方,神情谦和,仿佛逆来顺受——


    才知将她错看得多么离谱。


    *


    从萤送走姜家长房后没几日,又要将一双弟妹送进谢氏家塾。


    大清早,从萤将阿禾从被窝里拎起来,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耳提面命:“丛山学堂分甲乙丙丁四舍,丁舍是刚开蒙的幼童,甲舍里是即将科考的秀才,阿姐不指望你惊才绝艳,只盼着你能进到丁舍,别被夫子赶出来。”


    阿禾抬起迷蒙的眼睛:“幼学琼林,我可背过了。”


    从萤笑着夸了她几句,又叮嘱:“丁舍的同窗年纪大都比你小,你纵喜欢她们,不可什么都听、什么都信。”


    阿禾点点头。


    马车已在门前备好,弟弟姜从谦来得晚几步,从萤给他检查书本,发现书囊里塞满了母亲准备的零嘴,还有一包碎银两。


    姜从谦支吾道:“娘说让我分给同窗,好教他们别欺负我。”


    从萤不赞成地摇头道:“丛山学堂里的孩子大都出身世家,岂是碎银两可收买的?”


    “可是……可这是娘说的。”姜从谦紧紧盯着从萤手里的荷包,害怕被她没收似的。


    从萤还给了他,没再多嘴。


    因是第一天入学,须经夫子考核,丛山学堂治学严谨,即使是丁舍,因考核不过而被夫子当场撵走的先例也是有的。


    从萤有些担心,所以一同前往。


    丛山学堂在谢府西侧,单开一道门供外家学生出入,又以一道庑廊与谢府相接。司阍见是姜家马车,又见先走下来一位窈窕妙人,一壁热络地延请入堂,一壁派人去给三公子报信。


    从萤先带着弟弟妹妹拜见过夫子。今日丁舍坐堂的夫子姓郑,生得十分严肃,问过姓名年纪,便将从萤请出去,开始考校二人的底子。


    姜从谦往后躲了一步,所以先接受考校的是阿禾。


    从萤悄悄攀在支摘窗边缘,踮着脚往正堂的方向瞧,正紧张时,冷不丁肩上被拍了一下。


    “呀!”


    吓得小声惊呼,转头却对上一张笑盈盈的脸。


    谢玄览今日打扮过,乌发整齐地束进白脂玉冠中,鬓角利落得无一根碎发,仿佛栖在寒潭边的鹤细细梳过的乌翎。玉冠垂下两条珫耳,缀饰珊瑚珠,如此花哨的式样戴在他头上却不显喧宾夺主,反倒愈衬出他眉骨峭、鼻梁挺,瞳黑唇红,照庭生辉。


    再将他上下一扫,新衣皂靴,腰细腿长,早春三分艳朗生生被他张扬成十分。


    从萤恼他之际,也不由得心中感慨,怎么生得这么好。


    谢玄览倚在窗边小声打趣她:“放牛郎,偷学得如此入迷,牛早跑出二里地了,怎么样,要不要员外我发善心,资你入堂读书呀?”


    从萤忍笑瞪了他一眼,不理他,又转身去听阿禾答郑夫子问。


    先时郑夫子出的几道接《幼学琼林》上下句的帖经,阿禾都答得顺畅,郑夫子点点头,指着小桌边的笔墨,又给她出了一道解释句意的墨义,兼考她的书法。


    阿禾埋头苦写的空档,郑夫子将姜从谦叫到面前来。


    先出一道帖经接上下句:“君子之身,可大可小——请接后句。”


    姜从谦磕磕绊绊:“丈夫之志,可……可屈可伸?”


    “是能屈能伸。”郑夫子又出一道:“取善辅仁,皆资朋友——接后句。”


    这句姜从谦昨晚没背到,咽了咽唾沫,开始瞎编:“取瓜子仁,皆入腹中?”


    郑夫子皱眉一拍桌子:“小庸才,此处岂是你插科打诨的地方!”


    支摘窗外,从萤听得连连叹气:“这孩子真是……”


    谢玄览在旁忍俊不禁,幸灾乐祸道:“这真是你弟弟吗,是否你家才共一斗,你独占一斗二,你弟倒欠二两?”


    从萤没好气:“不是我弟弟,是你弟弟,跟三公子幼时倒像。”


    说的是他那句流传至今的“秋寒明月吝清光,谁走夜路谁遭殃。”


    不料谢玄览全无一点被揭短的心虚,反暧昧不明地受用道:“行啊,也算我弟弟。”


    从萤这才知说错了话,只当没听出弦外雅意,奈何耳朵不争气,悄悄红了个透。


    谢玄览意味深长地盯了她好一会儿,盯得从萤快要耳垂发麻时,忽然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看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不行,我……”


    谢玄览作势要牵她的手腕,从萤迅速背过手:“好好好,我跟你去。”


    两人离了丁舍,沿着槐木长廊往里走,路过一间间教舍,或听书声琅琅,或有墨香如风,有一间里全是半大的女郎,正随宫中嬷嬷学打香篆。


    谢玄览边走边向从萤介绍:“谢氏丛山学堂里,男女十岁之前,同随夫子通文墨、学句读,十岁后男女分舍,男孩儿习谢氏族学经论,女孩儿学看账管家、针黹舞乐,有天赋者,也可修习诗赋。”


    从萤点点头,心想,比她在许州时接触过的女学差一些,但在云京世家中,至少十岁以前,对女郎们的教习还算开明。


    “你来这里。”谢玄览站在行廊最里侧,也是最宽敞豪华的一间教舍窗边,朝从萤勾了勾手。


    从萤走过去,见屋里的学生们年长才盛,想必是甲舍的人,正以《道德经》中“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一句清谈坐论。


    有人保守谦抑,有人好大喜功,各执一词。从萤正默默思索自己的答案时,忽听教舍内响起一道温柔如水的女声:


    “利器可以杀人、可以救人,成佛成魔,非在刀锋一瞬,而在执者一念。仁者执器,锄奸扶弱、保家卫国;戾者执器,欺伤同袍、戕家窃国。牧民者当谨慎处,非锢锋镝于闾阎,乃导苍生于仁术耳。”


    这倒是与从萤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她好奇地躲在谢玄览身后向屋里张望。


    谢玄览介绍道:“那是我大嫂,她旁边那位是我大哥。”


    从萤听说过他们贤伉俪的佳话,如今一瞧,果然珠联璧合,十分登对。


    谢玄览说:“我大嫂亦学富五车,因已身为谢氏妇,便可常来丛山学堂清谈游玩。她是女丙舍的诗赋老师,有时由我大哥作陪,也常与男甲舍的秀才们清谈论战,这些都无可非议。”


    从萤望着大嫂点点头:“这样也蛮好。”


    “虽然我不喜清谈,在你面前也只能算粗通文墨。”


    谢玄览清咳几声,忽然微微弯腰,压低的声音与他温润的气息一同落在从萤耳畔:“但你若喜欢,我也愿意像我大哥陪大嫂一样,时常陪你过来。”


    从萤抚在窗边的手微微一顿,因他这句话,她胸腔里像是爆开灯花,又像是惊雀忽起,猛烈地跳动起来。


    仿佛呼吸也被攥紧,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竟沉默了。


    谢玄览却逼近一步,低声道:“这回你没法子装睡,也不许像方才装没听懂,你的心意变没变,总该给我个准话。若是没变,我明日就登门提亲——哦对你还没过孝期,那我也要先登门一趟,过个明路。若是……若你心意变了,我想办法弥补。总之,姜从萤,你得给个准话。”


    从萤的态度却似有些不确定:“谢三公子的意思,是想与我成婚?”


    谢玄览气笑了:“不然呢,我说这些,难倒要与你结拜?”


    “我……”


    从萤心里乱极了。


    她做不到三公子这样潇洒磊落,不敢莽然应允。可要她昧着良心说变了心意,她不忍心……也舍不得。


    谢玄览十分有耐心地陪她耗着,直到身后教舍里传来桌椅挪动,高声道贺,他们马上要散学了。


    从萤这才给出一句话:“你容我想想成吗,缔结婚姻,并非心意相合这样简单,还要考虑其他,终身大事,你容我想想,今日就别再逼问我了。”


    谢玄览凝眉望着她,似乎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十分满意。


    从萤无奈,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谢玄览心里顿时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行吧,今天先到这儿,你也散学吧。”


    从萤回到丁舍时,郑夫子的考问刚结束。


    阿禾墨义和书法皆平平,胜在帖经答得流畅,虽不聪明,难得踏实,正合郑夫子的喜好。


    反观姜从谦,帖经信口胡扯,墨义、书法更是一言难尽,眼见着郑夫子要将他赶出去,他竟从书囊里掏出一袋碎银子往郑夫子怀里塞。


    从萤隔老远就听见了郑夫子的叱骂。


    谢玄览见她蹙眉,开解她道:“郑夫子爱憎比较分明,偏偏今年他管丁舍,你别担心,我私下同他说一声。”


    从萤却摇头:“能有今日的机会,已是承了三公子的人情,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扶不上墙?叫他回去吧,我这弟弟,实在不是读书的料。”


    谢玄览问她:“你母亲那边你怎么交代?”


    正说着话,谢玄览的侍卫走进学堂大门,站在影壁下,遥遥向谢玄览行礼。


    似乎有什么急事,待谢玄览走来,侍卫禀报道:“晋王殿下微服来访,现正在丞相书房议事,屏退了所有人。”


    谢玄览有些惊讶:“晋王?”


    他下意识转头看从萤,心说怎么还如影随形上了。


    他点点头说知道了,折身走到从萤面前:“晋王是不是派人跟踪你了?”


    从萤也惊讶:“怎么会?”


    谢玄览开始竹筒倒豆子似的给晋王上眼药:“他若非对你图谋不轨,便是对谢氏图谋不轨,我说他狼子野心意在夺嫡,实在没有错看了他,否则他刚在春闱里搅了水,不该到谢家来,我看他是想两边挑唆,欲收渔翁之利。”


    从萤但笑不语,她那笑,一看就是不敢苟同。


    谢玄览挑眉叹了口气:“好,背后不说人,算我小人之心了。”


    与从萤道别后,谢玄览转身去往谢相的书房。


    *


    谢相书房里仍烧着地龙,谢相却觉得一股生冷的寒意慢慢自脚底蔓延上来。


    他手捧晋王递给他的名录册,仿佛看见成百上千的参劾砸向他——


    名录册里是他安排在各处搜集把柄的内应,有些深潜数年,有些暗藏宫廷,并无第三人知晓。


    在谢相长久的沉默里,晋王缓缓搁下茶盏,从容开口:“我未将这名录交给旁人,难道还不足以让丞相相信,我并无恶意么?”


    谢相犹疑着打量他:“晋王殿下所为何来,不妨直言。”


    晋王说:“今日想与相府交好。”


    谢相道:“可是春闱案中,殿下的表现,分明是想交好贵主。”


    “丞相介意我为贵主翻盘的事情?”


    晋王笑了笑,“今上的脾气,你越想扳倒贵主,他越要护着,除非今上自己对贵主生厌,否则奈何她不得。反倒是谢氏,那日丞相以朝政相逼,谢三再以刀斧胁迫,才是真的触及逆鳞,若非及时打圆场,怕要闹个鱼死网破——丞相觉得,是鱼先死,还是网先破?”


    谢相沉吟不语。


    那天三郎也是这般与他解释的,说谢氏的刀锋不可太亮,更不可朝向帝王。谢相虽不认同,好歹能体谅他是为了谢家。


    晋王的说辞竟与三郎差不多,又手握把柄而不声张,难道他真欲交好谢氏?


    门外站着听了半天的谢玄览也有此惑:“这番说辞我又没教他,他怎么跟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他推门走了进去,语带讥诮道:“殿下有此巧舌,若在战国,也能混得来六国相印了。”


    骤然涌入的阳光刺眼,晋王耷下眼皮,却在看清谢玄览这一身孔雀开屏似的打扮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身衣服,他前世也穿过,在他母亲主办的游春宴上,因为听说阿萤也会受邀。


    他这样特意打扮……


    晋王将谢玄览仔细端详,见他眉眼春色未尽退,表情却是一副被人搅了兴致的不耐烦,心中有了猜测。


    想必是阿萤来看他,私会去了。


    晋王刮着茶碗里的浮沫,一圈一圈,心里忽然有些不成滋味。


    第30章 共梦


    龙凤喜烛爆开灯花,夜已经深了。


    隔着一道珊瑚珠帘,谢玄览静静望着喜床上的新娘,许久,他转身往外走,背后新娘揭开盖头:“外面有人守夜,三公子去哪里?”


    谢玄览脚下微顿:“落锁。”


    “咔哒”一声,喜房内更加寂静,谢玄览回身望向他的新妇。


    她素容时的样子就很美,谢玄览见过寥寥几次,次次印象深刻。如今的艳妆却像贴在她脸上的假面,她不笑,也不抬眼看他,只呆板地站在榻边,仿佛笼中无精打采的雀,春猎后被做成永生、挂满珠玉宝石的麋鹿。


    “去更衣吧。”漫长的沉默后,谢玄览说。


    卧房连通两间盥室,水声像隐隐的浪,停了好一会儿她才出来,虽卸了嫁衣红妆,仍是一身周全的装束,几乎可以随时待客。


    不像谢玄览袍冠皆除,只着喜红色的中衣,长发随意散开,水珠洇湿成一片。


    他没个正形地靠在窗边,手里把玩一支青玉发簪,是方才在她的妆奁里发现的。


    似笑非笑望着她说:“杜御史总是自诩清流,今日倒不请自来,分明是我的婚宴,他却喝个烂醉,握着一支青玉簪,满脸的伤心痴态,我方才还笑他晦气,这会儿却在你这儿发现了同样的一支——”


    “姜从萤,你喜欢这支簪子吗?”


    他的新妇,姜家四娘子姜从萤说道:“我并不知道这支簪子的来历,妆奁里的东西不是我打点的。”


    “那你喜欢吗?”谢玄览又问。


    从萤说:“我改天还给他。”


    意思是还要去见他。谢玄览轻笑了一声,将青玉簪子丢回妆奁中。


    杜如磐么,他知道,寒门起势的新贵,清流眼里的宝贝。若非姜家亟需谢氏庇护,姜老御史


    合该将他最喜欢的孙女,嫁给他最得意的学生。


    那会是多么般配、天造地设的一对——谢玄览的酒劲儿有些上头了,额角隐隐地跳。


    簪缨世族的修养,令他忍住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质问。然而他眉眼压着,下颌线绷得锋利,因面无表情,显出几分冷淡疏落、不近人情的意味来。


    对方似是看出了他的不悦,竟善解人意道:“这门婚事的确委屈了三公子,让你强留在此,是我为了自己的颜面,其它的……我不会再打扰你了,我到小榻上去睡。”


    说着走去挪开了小榻上的茶几,果真抱出一床被子放了上去。


    谢玄览脑仁疼得更狠了,只觉得血管里突突直跳。他仿佛套着麻袋挨了一顿闷棍,心里有火却不知该朝谁发。


    直到他听见从萤舒了一口气——仿佛摆脱了什么大麻烦,劫后余生一样轻快。


    又仿佛是一耳光抽在他脸上。


    谢玄览突然起身,拎起桌上的酒壶,走过去尽数浇在小榻的锦被上。他“哐当”将酒壶一扔,挡在从萤面前,笑得有几分轻佻恶劣:“原来你是想与我假成婚啊,可是怎么办,谢氏给姜氏的可都是真的。”


    从萤似是不明白他因何这般生气,抱着枕头颇有些不知所措:“我家欠谢氏的,我都记在心里,将来若有机会一定努力报偿……即使你我成婚,我也不会妨碍你,你想纳妾也好,另寻新欢也罢,我不会生事的。”


    “究竟是我想另寻新欢,还是你要红杏出墙?”


    谢玄览一把夺过她怀中的枕头扔开,逼至她面前时,能感受到她强自镇定下的细微颤抖。


    他冷笑道:“我家没有纳妾的规矩,我也懒得偷偷摸摸和谁好,你既然成了我的妻子,就别想三两句话落个清净,凭什么姜家解围了你就要跟我翻脸,岂能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


    从萤有些急切地辩白道:“我从没有这个意思,那依三公子,是想让我如何?”


    谢玄览说:“你我只能做真夫妻。”


    见从萤睁大了眼睛,他轻嗤一声:“当然我不会强人所难,你若不愿,我现在就写和离书,明日送你归家,过错我自揽。”


    “真……真夫妻啊。”从萤的眼睛迅速垂了下去,咬着嘴角不知在想什么。


    谢玄览却没有耐心陪她耗着,心冷了下去,转身去寻笔墨纸砚,痛快地写下三个字:和离书。


    “三公子!”


    立书人谢氏玄览,今与妻姜氏从萤,琴瑟失谐,实因吾性情疏狂……


    “如今还不能和离!”从萤追过去,夺走他铺开的纸,团成一团扔进火盆里。


    见谢玄览又要去抽一张新纸,她慌乱地按住他的手,忙不迭地点头说:“我答应你!”


    谢玄览不为所动:“不痛快是一辈子的事,你再想明白些。”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从萤的声音像绷断了流苏缀上的米珠,轻轻巧巧地颤落:“我想好了,我没有……没有不痛快。”


    她抬手去解自己的衣带,却因为紧张,怎么也挑不开那精巧的套扣。


    在谢玄览的注视下,她掌心里析出一层细滑的冷汗,简直更窘迫了。


    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替她解了那扣,外衣自她肩头滑落,初春的凉意令她轻轻一激灵。


    谢玄览的手沿着她肩上的衣料一路向下,揽住她的腰给她借力,另一只手将她发间的钗环一一卸落。


    新沐后的气息像雨后冷竹,然而嘴唇的触感是柔软的,先试探地落在她额心,又慢慢寻到她的红唇。


    轻吻浅啄时尚存几分冷静和风度,与她说道:“你随时可以后悔……但仅限今夜。”


    从萤轻轻摇头,反而主动揽上了他的颈间。


    笔墨纸砚落地,珊瑚珠帘晃动,一双影子没入红帐中,衣物窸窸窣窣地被扔出来。


    借着龙凤喜烛的光,谢玄览看清了她后背交错的鞭伤。


    是姜老御史出殡那日留下的,虽然已经愈合,痕迹却无法消除,融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谢玄览的指腹一寸寸在其上抚过,感受到她骤然紧绷的蝴蝶骨,安抚地在她耳畔落下亲吻。


    心里有什么气都散了,至少在此刻,他是怜惜她的。


    “别怕……不会让你疼的。”


    *


    谢玄览从梦里醒来,下意识抬手向床侧摸去。


    空的——


    窗外月色明亮,屋里却一片漆黑,哪有什么喜烛喜帐,只有满屋的刀枪剑戟。


    原来是做梦吗?谢玄览神思恍惚地盯着帐顶,忽然又蹙眉抬头往身下看,脸色一时变得十分窘迫,咬牙骂了句什么。


    他翻身将其压住,仍觉一阵酥麻的电流直直上窜,千忍万忍,终于还是在自我厌弃的羞耻中,把手探了下去。


    “嘶——”


    额头抵在瓷枕上,那玩意儿却涨得比瓷枕还硬。


    活见鬼了,他是被人下药了吗?


    谢玄览闭眼潦草地自我应付着,脑海中却不断浮现梦里的旖旎场景,从萤的一颦一笑,或浅或重的呼吸,仿佛仍停留在耳边,像银针刺进他虬起的青筋里,不断灼烧着他,刺激着他。他一边唾弃自己的无耻,一边又抑制不住地回想。


    绷到极致时也有些疼,身下的杭锦褥子都要被他蹭裂了,终于银瓶乍破,水泄云开,谢玄览翻身仰躺在另一侧。


    燥热的空气渐渐冷静,他终于觉出了几分古怪。


    做了二十年的梦,头一回如此清晰,不仅没有在醒来的瞬间褪色成模糊的场景,反而越是回想,梦里的细节就越清楚。


    他记得锦被上的鸳鸯图案,记得从萤衣带的颜色,甚至记得她颈窝的朱砂痣、手掌丈量过的腰肢宽度。


    好了,不能再细想了……


    真切得仿佛曾经发生过一样。


    然而又与现实不同——谢玄览心想,他怎会舍得对姜从萤那般态度。


    她分明是心悦他的,只是心中不安,未敢表露,又兼新婚夜羞赧,所以瞧着冷淡。何况纵她真的无情,他也不该以两难的选择逼迫她,什么真夫妻假夫妻,只要拜了堂,来日方长,早晚都是真的。


    还有她背上的鞭痕,更是来得怪异。


    姜老御史出殡那日,宣德长公主的确曾打算鞭笞她,可后来不是晋王诈尸,这茬就翻过去了吗?


    谢玄览一时想得头疼,起身去盥室冲了个冷水。


    待他神清气爽地出来,看看窗外沉沉的夜色,又看看凌乱不堪的床帐,终于长叹一声掩面,将这古怪的梦归咎于自己近来动情太多、偏又未娶妻成家的缘故。


    他快刀斩乱麻地下决心道:把她娶回来,要快。


    说着就推门往外走,值夜打盹的侍卫吓了一跳,见谢玄览这副神采奕奕、迫不及待的样子,犹豫着问道:“三公子……要收拾谁?”


    谢玄览:“收拾东西。”


    他跑到谢氏的库房内,像踹门入室的强盗,指着满屋财宝让侍卫拿笔记下:“白银二十万两,黄金十万两,还有这套东海珠点翠冠、御赐的李超墨,还有这一箱,那一箱,全都算上。”


    侍卫眼花缭乱,炭笔都要擦出火星子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问道:“三公子,咱们是打算卷了钱另立山头吗?”


    谢玄览乜了他一眼:“你个没老婆的光棍懂什么,这些都是聘礼。”


    侍卫:“……”


    谢玄览:“聘雁明日我亲自去猎,想想还缺什么,听说还要粉面妆奁,找找——”


    忽然,谢玄览不知瞥见了什么,话音顿住,瞳孔骤然一缩。


    紫檀木博古架的最里侧,放着一方精美的妆奁盒子,四面镶嵌宝石与螺钿


    ,盒身绘着庄周与蝴蝶,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他将那妆奁取下来仔细观摩,果然与他梦中所见,新房里姜从萤使用的妆奁一模一样。然而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这个盒子。


    一阵恍惚的、细思极恐的寒意油然而生——


    作者有话说:周末要外出,下周比较忙碌,更新频率会降低,但会努力写的。祝大家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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