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失踪
    阿禾挎着竹篮,与卫音儿手拉手去采青,时不时还要看顾缀在身后的怜君。
    溪水坡上开满了荠菜花,阿禾蹲下吭哧吭哧地开铲,卫音儿笑着拦住她:“阿禾姐姐,开花的荠菜已经老了,不好吃的。”
    阿禾拎着一小把荠菜,失望地抬起头:“那我的荠菜椿饼……”
    卫音儿说:“北坡的荠菜长得慢些,咱们去那里瞧瞧。”
    爬上坡一瞧,果然坡北的荠菜尚青嫩,阿禾两眼放光,欢快地道:“夫子夸你聪明,你果然最聪明!你连哪里的荠菜长得好都知道!”
    卫音儿听了这句夸奖,脸上的表情却讪讪。
    她因是河东卫氏的女郎,才有资格在丛山学堂读书,最怕旁人轻看她的出身。因此她不仅读书刻苦,长居丁舍榜首,而且时刻谨言慎行,举止符合世家贵女的身份。
    她为自己辩白道:“我从前并不吃野菜,是族中长辈带我巡田庄时,随手为我指过,我才认得。”
    阿禾说:“那你也厉害,像我阿姐一样过目不忘。”
    她并未意识到卫音儿内心的波折,只一味撒欢儿地挖野菜,待挖空这一片,将竹篮压了压,又要继续往北去。
    “北边好像也有人在挖荠菜,咱们快些去,一会儿就没了。”
    阿禾招呼怜君:“妹妹一起呀,多挖一些,今晚咱们做荠菜椿饼,明天喝荠菜蛋汤!”
    沉默了一路的怜君却像只受惊的狸猫,躲在柳树后直摇头,任阿禾怎么呼唤也不肯前去。阿禾牵挂北边的野菜,叮嘱她:“那你躲好了,别乱跑,我一会儿来接你。”
    她走得急,没听见怜君在身后小声呐喊:“别去——”
    卫音儿也跟去了,怜君爬上柳树,盯着她们背影消失的地方,盼着她们回转,可是直到天色越来越黑,仍然毫无动静。
    湿冷的夜气浸透了怜君的衣裳,树叶沙沙作响,像不怀好意的脚步声。
    终于,她等不下去了,鼓起勇气爬下树,飞快往回跑去。
    *
    从萤远远望见归家的步春衢停着亲王仪仗,叫车夫改走另一条小路。
    却在小路正与晋王迎面撞上,他的肩舆落在路中央,仿佛守株待兔,与她相望时,秀雅的面庞露出一点得逞的笑,仍是温和的。
    “你我在此相遇,说明你在躲我,阿萤。”
    从萤当然不承认,待晋王撑着玉拐缓缓走到面前,注意到他脸上的血色比上回见时更薄,不由得心惊:“殿下该好生在府中休养。”
    “为何,你不愿见我么?”
    晋王的目光扫过她身后榕树,见有奉宸卫的踪迹,轻笑道:“还是有人不让你见我。”
    从萤:“……”
    见她默认,晋王叹息道:“他管得倒宽,你也太骄纵他了。”
    从萤说:“这不是骄纵,易地而处,我也不愿见他与别的女子拉拉扯扯,尤其是……”
    尤其是明知心里并非无动于衷的情况下。
    这话当然不能说给晋王听,可他不知怎么就领会了她的意思:“尤其是我与旁人分外不同。”
    “没有,不是。”从萤一时被梗住,硬邦邦道:“告辞。”
    她转身要走,晋王却抓住了她的手臂,没想到他一步三咳瞧着文弱,手劲儿却不小,那一瞬间,令从萤想起永安城楼上谢玄览握住她时的感觉。
    惊愕与愧疚油然而生,从萤浑身如同竖起倒刺,挣开了他。
    听见他隐含不甘的质问:“我待你的心同他待你的心一样,为何你独心疼他却不心疼我?”
    从萤说:“因为我没有心疼殿下的资格。”
    她刻意咬重“殿下”这两个字,于晋王如针扎般刺耳。
    从萤索性将话说得明白些:“我一向觉得情爱如梦,是今日长明日消的东西,但承诺不同,许了一个人,就不能再许另一个人。此心虽不能自主,此身却可自控,否则君子小人无异,人畜又有何分别?我因殿下而生的情愫,是我需要克制的,而非借机放纵,殿下亦如此。”
    这番话令晋王十分惊讶,一时五中似沸,各种滋味杂陈难解。
    因他自己从来不是受缚于规矩伦常的人,所以从未要求自己对谁忠贞。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除了阿萤谁也瞧不上,十五年鳏寡寸心未移,任旁人是圆是扁,不曾激起他心里丝毫波澜。
    他对阿萤的专注,不是克制的缘故,恰恰正是放纵的结果。
    所以得知她两世皆因他心生动摇时,他的反应是狂喜,却忘了对世俗而言,这是不贞的表现,是令她难堪和自责的羞愧情境。
    “所以你愿意为了谢玄览受这世俗常理的禁锢,纵使这禁锢令你痛苦。”
    晋王的声音隐隐发颤,不知是病体所致,还是心绪所致:“阿萤,你远比我想象中更爱护……他。”
    克制远比放纵要艰难,可惜他前世总疑心她,以为她始终牵挂那劳什子杜如磐,她待自己的深情厚意,竟到今日才彻悟。
    可惜时过境迁,他已失去了回应的资格。
    从萤似乎想与他说什么,数番欲言又止,最后只道:“臣女愿祝殿下安康,也祝你我早如止水,仅此而已。”
    她又要走,转身离开时那样绝情。
    晋王只觉得心头被凿空了一处,惊惶着想要抓住她,却因病腿踉跄,手指与她袖角堪堪擦过。
    从萤听见他僵硬的咳声,脚步凝滞,却狠心没有回顾。
    晋王的声音隐有慌乱:“我从未想过要强迫你改变心意,也不会从他身边夺走你,我只希望你安宁遂愿,倘你真的非他不可,我可以……可以祝福你们,帮助你们,只求你不要对我避而不见,哪怕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顿了顿,他的声音更低:“我非长寿之人,不会令你为难太久。”
    一阵酸涩自心中涌起,直逼眼眶。在晋王看不见的地方,从萤深深呼吸,才将这哽咽的酸楚咽回心里。
    她并非无情之人,晋王小心哀求的每个字,都敲击在她心尖最柔软处。
    她对他心生怜惜,又因这怜惜,牵扯对谢玄览的愧疚,这交织的情感折磨得她手足无措。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可两全,唯有沉默。
    正僵持时,小路拐角转出一道匆匆的身影,从萤定睛一瞧,竟然是本该与阿禾在一处的怜君。
    从萤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怜君,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
    阿禾昏昏涨涨睁开眼,面前是位趾高气昂的姑娘,正得意地睨着她。
    阿禾糊涂了:“王十七娘,你怎么在这儿,我是上课睡昏了头吗……”
    被唤作王十七娘的姑娘抬手给了她脑袋一巴掌:“还睡?小傻子,你死到临头了!”
    阿禾疼得一激灵,这才发觉周身被绑束,身不知何处,旁边是同样倒霉的卫音儿——不,看卫音儿脸上红肿的巴掌印,她明显更倒霉一些。
    王十七娘的目标显然不是阿禾,将她唾弃一番后,便转向卫音儿冷笑:“你还要装作河东卫氏的贵女吗?我倒要看看,卫氏会不会有人来救你!”
    卫音儿形容虽惨,仍梗着脖子道:“你就算将我剥皮抽筋,我世籍也是河东卫氏!”
    “你还嘴硬是吧,好好好。”王十七娘高喊一声:“把证据端上来!”
    脸上有疤的黑衣男人端进来一个漆盒,盒中盛满了干枣。
    阿禾一见他便恍然:“你是在北坡和我抢荠菜的那个!”
    当时阿禾正欢快地挖野菜,想着阿姐做的荠菜椿饼口水横流,见那疤脸男人往这边靠拢,想象他是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好心给他让出一块地,恰巧正背对着他,突然不知怎么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对上王十七娘的翻天白眼。
    王十七娘抓出几个枣子抛着玩,对卫音儿说:“你喜欢吃盥室的枣子是吗,我可以请你吃个够——龙二,去掰开她的嘴。”
    卫音儿被强行塞了几颗枣子,嚼也不是,吐又难吐,气得眼里泛起了泪。
    此事怪她自己漏了破绽。
    她凭河东卫
    氏的身份进入丛山学堂读书,处处谨慎,从不与王谢等世家姑娘们在一处讨论吃穿,只埋头读书习文,很快拔得丁舍头筹。
    她得了郑夫子的褒扬,下一学季将升至丙舍,抢走了王十七娘的风头,因此王十七娘一伙人记恨她,对她处处刁难,除了头脑不太灵光的姜从禾,没有人敢与她交游。
    这倒也没什么,坏在有一回她解手罢,谢家的侍女端着一漆盒干枣走进来,呈到她面前,卫音儿虽心中疑惑,仍旧捡了两个来吃。
    侍女笑了,同她解释这干枣是堵鼻子用的,卫音儿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吐掉。
    然而这一幕,不巧被王十七娘撞见。
    她自那时起就怀疑卫音儿的身份,发现她身上越来越多的破绽,譬如纸张要写满才肯丢弃,瓜果并不拣鲜甜的地方吃,要一整个吃完……卫音儿虽模仿世家贵女的谈吐,骨子里到底是穷苦出身,学不来这些奢靡做派。
    得知她并非河东卫氏后,王十七娘就敢出这口气了,恰巧她四哥哥即将回京,更是有人撑腰,于是她叫来王四郎的亲信龙二,逼迫他绑走了卫音儿——哦,顺带了姜从禾这个傻子。
    王十七娘不怀好意地拍拍姜从禾的脸:“本来多你一个傻子还挺逗乐的,坏就坏在你姐姐抢了我姐姐的姻缘,我得替我姐姐出口气啊。”
    听见“姐姐”这两个字,阿禾猛地张嘴咬住了王十七娘的手。
    她牙齿齐整,平时啃甘蔗嗑核桃从不打颤,这一口下去,比狗咬得还狠,王十七娘发出了一声痛呼。
    第42章 学堂
    沿河一线灯火通明,从萤沿着挖过的荠菜找了许久,最终停步在河边。
    河水倒映火把,泛起朦胧的粼光,她惊惶望着河面,直到肩头微沉,倒影里,晋王正为她披上一件氅衣。
    “河里已经找过,别怕,夜深露重,你也要当心。”
    他当然知道小妹于她的意义,说是尘世唯一的牵挂也不为过。他重生为她解忧,可是偏偏……前世并未发生过这件事。
    他一时也拿不准,阿禾究竟是偶然撞了拍花子,还是因变而变,陷入了更深的阴谋里。
    晋王安慰从萤:“我已派人密访四处城门,还有白日里在河边洗衣的仆妇,眼下既然没有线索,要不要歇一歇,等一等?”
    从萤说:“我要去趟谢家。”
    “找谢三么,我已派人找过,不巧他午后出城,至今未归。”
    从萤摇头:“阿禾交游简单,若她失踪是人为蓄谋,可能与丛山学堂有关系……或许她无意间得罪了哪位同窗。”
    晋王说:“我不方便露面,派几个人同你一道。”
    眼下不是计较人情相欠的时候,从萤深深一揖:“多谢殿下。”
    酉末戌初时分,丛山学堂本该散学闭门,今日却格外热闹。
    从萤到时,见学堂的护卫与纪监正架着一位年轻书生,将他丢出门去,迎面啐了一口。身后慢悠悠走出一位容光华盛的女郎,乃是谢六娘子,谢妙洙。
    谢妙洙对书生说:“我认得你,翰林院清流派的新宠,叫什么来着?”
    书生愤愤一抹面,咬牙冷声道:“卫霁。我来找卫音儿。”
    谢妙洙身旁同行的是王十七娘的姐姐,王家九娘子,她闻言笑道:“丁舍榜首卫音儿?听说她是河东卫家的娘子,不远千里来云京求学,你一个寒门出身的穷书生,与她有何干系?”
    卫霁说:“……我是她的远方表亲。”
    王九娘:“瞧长相,却像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呢。”
    谢妙洙冷笑:“难道有卑劣贱民敢冒充河东卫氏,扰乱学堂,愚弄谢家?这等小人死有余辜,谢家尚未追究,你倒敢找上门来?来人,打断他的腿!”
    “六娘子且慢!”
    从萤赶在护卫动手前拦住,同谢妙洙见礼:“深夜来访,叨扰了。”
    谢妙洙见是她,长眉轻挑:“呦,这不是我未来嫂嫂么,你来找我三哥?不巧,他不知哪里潇洒快活去了。”
    王九娘第一次见姜四娘子本尊,打量罢,一时眼红脸绿,阴阳怪气道:“姜四娘子这样情急,瞧着倒像为这狂书生而来,从前姜老御史亲近清流,你们私底下不会认识吧?”
    卫霁看向从萤,心道,原来这位就是姜四娘子。
    他在翰林院里的挚友陆牧死于权贵间的相互倾轧,他送陆牧父母归乡时,听他们提起过姜四娘子,说是她洗了陆牧的冤屈,为他们写状本,向朝廷要来了烧埋银和抚恤金。
    从萤没有理会王九娘,对谢妙洙说:“我小妹阿禾与卫音儿同时被掳走,我想与卫翰林进学堂查查,是否有什么痕迹。”
    谢妙洙面色不虞:“人既是在学堂外丢的,关我谢家何事,你这是帮着外人泼谢氏脏水。”
    加之王九娘在旁怂恿,无论从萤如何晓理动情,谢妙洙偏不愿放行。
    此时从萤只剩一条路可走,就是与谢妙洙撕破脸,带着晋王的侍卫强闯丛山学堂。
    若真如此,她与谢玄览,恐怕再无可能。
    从萤缓缓吸了一口气,指甲攥得掌心生疼,勉强转身对随行的晋王亲卫道:“劳烦各位,帮我——”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一道温雅从容的女声:“阿萤来了,怎么不请进去,阿洙,不要这样失礼。”
    从萤倏然回顾,看见谢夫人缓缓走来时,如同抓住岸边的一根苇草,不由得眼眶一热。
    她匆匆上前见礼,三言两语解释此行的目的,谢夫人果然比谢妙洙好说话,一边携她起身,和言细语安抚,一边着人去将丁舍留宿的学生都喊醒,以备从萤查问。
    然后谢夫人的目光,在晋王亲卫身上停了停。
    虽然他们身着便衣,可那森严气度不输谢府家丁,谢夫人是个有见识的人,心里自然有猜测。
    但她见从萤焦灼紧张、欲言又止的模样,并未在此刻发问,反而说:“三郎不在,我向相爷请些人手,派出去帮你一起找,你只在学堂等消息,别乱跑,好吗?”
    从萤心里五味杂陈,眼眶微红,情真意切道:“夫人大恩,从萤谨记在心。”
    *
    此刻,谢玄览远在百里外的官道峡谷上。
    他手持千里目,瞬息不动地盯了三个时辰,身边扈从悄悄哈欠连天,小心问道:“要么属下近前探一探,王兆深到底带了多少人,起码能估个八成准。”
    谢玄览说:“王兆深的狗鼻子是追西域獐子练出来的,百步远之外,你还没看见他,他就先闻见味儿了。何况八成准没用,我要知道他此次带回京的真正人数。”
    狗鼻子底下数馍馍,扈从心道,眼珠子都瞪麻了又能数几个?
    心中话音刚落,却见谢玄览放下千里目:“七千三百六十二。”
    扈从:“……啊?这怎么数的?”
    谢玄览摘了千里目,揉着眼角说道:“路近峡谷愈窄,王兆深共改了三次队列,第一次行九,无余兵;第二次行八,末队余二人;第三次行七,末队余五人。”
    “七八相激五十六,七九相激六十三,交泰而生五百零四;有一数为七倍余五、八倍余二、九倍无余,此数为三百零六。观其队呈十四组,以五百零四乘之,加余众三
    百零六,得七千三百六十二人。”
    他语速倒不快,扈从却如听天书,十个手指头都快掰成麻花了。
    谢玄览瞧不上他:“叫你平时多读书,《孙子算经》没背过吗?”
    扈从羞愧摇头。
    谢玄览:“一看你就没有满腹经纶的相好,敦促你读书上进。”
    扈从:“……”
    出外任到半夜,水米未进便罢,还要听谢三公子见缝插针地嘚瑟自己将娶一位才高八斗贤比诸葛的夫人,简直是身心双重折磨。
    只是他并不了解谢玄览。
    这些话,与其说是嘚瑟给旁人听,倒不如说是欲盖弥彰,安抚自己心里患得患失的不痛快。
    谢玄览揉着酸麻的肩膀站起身:“走吧,快马回程,在西大营落脚,明早直接去城门迎接这位骠骑将军。”
    寅中时分,谢玄览赶到西大营,无暇休整,只简单沐浴更衣,然后召来几位出身奉宸卫的将领,仔细交代了一番他的计划。
    于此同时,晋王亲卫在城内搜查了一夜后,前往丛山学堂,向从萤汇禀寻访的结果:
    “沿河一带人家皆已询问,确有洗衣妇前后见四位小姑娘在河边逡巡,有两位挎篮向北。”
    “官府造簿上记载的人伢子皆已访罢,未见两位姑娘踪影。”
    “四下城门皆访罢,昨日午后未见可疑之人出入。”
    从萤正在翻阅丁舍学生的平日习作,闻言搁下册子沉思良久。旁听的卫霁不由得急声道:“难道她们仍滞留城中?”
    从萤说:“非只城门才出入外城,云京许多豪强人家,都修了通往城郊的暗道。”
    “那就是被谁家不长眼的纨绔掳走了,”卫霁声音隐隐作颤,“若我妹妹有个长短,我必活剐了这些为非作歹的国蠹!”
    从萤看了他一眼,见他俊秀面庞上的恨意不似作伪,不由得心中慨叹,这位清寒出身的卫翰林,似乎对世家抱有强烈的敌意,却偏偏叫自己的亲妹妹冒顶河东卫氏的身份,进到丛山学堂读书。
    她看透却没有多问,卫霁心领她的善意,对她倒十分敬重。
    从萤说:“昨日河边出现过四个小姑娘,除却阿禾、卫音儿、怜君,不知另一位是谁,请卫翰林再仔细想想,令妹在学堂里真的没有得罪过人?”
    卫霁:“音儿乖巧懂事,不会主动结怨……”
    他苦思无果,只好又埋首去翻丁舍学生的籍贯名册,从萤走到一旁低声问晋王亲卫:“殿下可还有别的交代?”
    亲卫惊讶于她的敏锐,颔首道:“殿下说今日骠骑将军王兆深入京,早朝他要在场,让四娘子凡事不要心急,无论发现了什么,都等他一起。”
    从萤眉心微蹙:“骠骑将军今日一早入京?”
    亲卫确认:“是。”
    那可真是奇怪,从萤心想,王九娘是骠骑将军的亲妹妹,昨夜她不在府中等着迎她哥哥,为何在谢六娘身边盘桓不去?
    她转身在堆积如山的文册中翻找,很快找到了上个学季的考课文册,果然,卫音儿的评考处处压了王十七娘一头。
    她瞥了卫霁一眼,想了想,暂未以此事惊扰他,牵着怜君的手走出去。
    天光徐徐变亮,丛山学堂提倡早起苦读,留宿的学生已开始了晨诵,归家的公子女郎们也停马门前,三三两两地迈进学堂里来。
    嗡嗡然然的读书声里,从萤一身素青裙衫站在学舍廊下,虽彻夜未更洗,却不见丝毫狼狈,气度之悠远从容,仿佛晨风所化、雾露经润。路过的学生,无论男女长幼,都要悄悄看她几眼。
    王家两位娘子进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怜君依从萤的叮嘱,半躲在她身后,故意指着王十七娘小声说话。谁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从萤冷眼望向王十七娘,果然见她脸色大变,竟然转身要跑,却被王九娘拽着胳膊拉回来。
    晚了,已经露怯了。
    从萤对阿禾的下落有了猜测。
    第43章 同行
    从萤往见谢夫人,委婉询问能否带她去趟王氏府邸。
    她知道这请求令人为难,就算编造再得体的理由,王家也知道她是去翻查阿禾的下落。而王谢同为云京世家,谢相与王太尉在官场上利益交错,并不方便将关系闹僵。
    所以从萤也只是不抱希望地试一试,没想到谢夫人竟答应地十分痛快:“昨日城南庄子刚送来一批姚红牡丹,咱们挑几盆,你随我一同去拜访王夫人。”
    说这话时,谢玄知的妻子孟氏也在场,趁谢夫人更衣的间隙悄悄道:“眼下毕竟非亲非故,婆母帮她找人已是情分难得,值得为了她再得罪王氏吗?”
    谢夫人说:“不然非亲非故,如何变成亲故。这位姜四娘子,是个将情分看得极重的人,轻易不欠人情,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叫我帮她,她必长记在心,所谓君子之情久,小人之利短,为了她得罪王氏,倒也值得。”
    又想起跟随从萤左右的晋王亲卫,谢夫人不由得轻叹道:“何况姜四娘子这样出挑的人物,非只三郎长了眼,我若不搭手,单凭他这憨货,未必守得住不世之玉。”
    谢夫人携从萤同车而行,到了王氏门前才递上拜帖。
    趁府卫入内通禀之际,从萤附耳与谢夫人道:“若王夫人避而不见,夫人不必为我硬闯,我此番只为确认阿禾是否在王家,如何要人,需另做打算。”
    谢夫人道:“做戏要做全。”
    王夫人却很快迎出府,着人接了那几盆姚红牡丹,连连夸赞。
    她热络地邀请谢夫人和从萤入内,姿态大方敞亮,甚至不待旁人提,主动说道:“我府中各处花也开了,姐姐若不嫌弃,请随意看看。只是我家老爷去早朝前点了酒食,非我亲自去备不可,还请姐姐原谅我失陪。”
    谢夫人与她虚与礼让一番,见她真的甩手走了,与从萤相视,轻轻摇头:“王夫人这模样,是真的不心虚,不怕搜找。”
    从萤:“阿禾不在这儿,但她明显知道咱们的来意,阿禾的下落与王氏脱不了关系。”
    谢夫人问:“接下来你如何打算?王家九娘与十七娘仍在丛山学堂,要不要……”
    “不可。”从萤想也不想就拒绝道:“咱们没有实证,贸然质问为难,反而落了把柄。”
    王太尉在朝中举足轻重,王四郎又大胜归京,王家并非可以任意拿捏的软柿子,即使谢氏也要顾忌几分。
    从萤想了想说道:“今日随夫人出行的侍女与我身形相仿,我想借身衣服穿。”
    两人装模作样在王氏府邸逛了一圈,又故作失望地铩羽离去。
    待登上马车,阿萤迅速与谢夫人的侍女更换衣服,寻了个合适的机会,从王家尾随出来的盯梢下溜走,快步往城门的方向跑去。
    她马术不精,本想拦路租驾牛车,一听要往鬼哭嶂去,纷纷摇首摆尾跑了。
    阿萤别无办法,正犹豫是否要独自骑马时,一驾外观古朴、刻意做了旧的马车停在了她面前。
    车帘被一只苍削如玉的手挑起,端坐其间的晋王甚至未来得及换下朝服,冠间赤珠衬得眉眼端方,像一尊将被抬去游行的俗神像。
    她张了张嘴,回身瞧瞧,晋王府的侍卫并未跟上来,那他怎么……
    晋王朝她伸出手,将她带入马车中,一瞬间他的动作几乎要拥她入怀,却又克制着放开。
    天知道他差一点又没追上……
    心中焦灼渐渐平息,晋王眼尾带笑,语气却不大高兴:“说你谨慎惜身的人真是瞎了眼,敢一个人闯土匪窝,我看你胆子很大。”
    从萤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殿下怎么知道?”
    晋王:“我猜的,能掐会算,带上我你不吃亏。”
    从萤:“……”
    太金贵了,有点怕土匪窝的空气呛着他。
    然而正如她没有推辞谢夫人的帮助,晋王的好意令她更加难以拒绝。
    她为救小妹愿不惜性命,可孤身上路时仍会感到惊惶,直到方才见到晋王,她承认,刹那感到的先是安定和惊喜,然后才因理智而生出各种担忧。
    眼下可如何是好?
    今日并不是个好天气。
    山路上雨雾弥漫,前后皆不见行人,除却驾车侍卫与马儿,这方静谧湿润的天地间,竟只剩从萤与晋王
    对坐。
    为免她不自在,晋王执卷看书,偶尔想起来才翻一页,时快时慢,明显心不在焉。
    最后索性不装了,搁下书,只专心盯着从萤。
    从萤只好说些什么:“我想起第一次与殿下同行,也是此刻的天气。”
    只是那时因不知晋王的意图而感到忐忑,如今虽前路未卜,晋王的存在却让她感到心安。这心安的感觉,像是从前见到三公子时一般,如今分给了另一个人,又让她感到些许窘迫。
    她的五味杂陈都写在脸上,生怕他接了什么让她更难堪的话,连忙转了话题:“今日早朝,殿下见到骠骑将军了吗,听说他很年轻。”
    “见到了。”晋王说:“虽然年轻,不过尔尔。”
    从萤:“可听说他又要进爵了,三十封侯,在本朝并不多见。”
    晋王嗤然轻笑:“若当年谢三也去西北,今日怎会轮到王四沐猴而冠?可惜……谢三那时年纪太小,拗不过谢相,偏又姓谢,皇上也不会容许谢家再出个将军。”
    接着他又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若去了西北,就遇不上你了。”
    从萤:“殿下竟然对三公子如此熟悉。”
    熟得好像趴在谢家墙头写过起居注一样。
    晋王长睫落下,笑得似真非真:“也许我曾与他同吃同住同长,但你只瞧见他,没瞧见我。”
    从萤:“……殿下真有奇思妙想。”
    她只当是问到了机密,晋王不想回答,扯了个玩笑话敷衍,便没有深思。
    晋王也没解释,继续说道:“不过谢三倒是把你劝告的话听进了心里,意识到了鬼哭嶂的土匪有猫腻。今日早朝,王兆深请旨要上山剿匪时,谢三不顾淮郡王的拦阻,站出来与王兆深相争。”
    “那他争过了吗?”
    “没有。”
    从萤:“……”
    晋王正要解释原因,马车骤然一停,从萤聚精会神未提防,整个向前扑进了晋王怀里。
    晋王看似孱弱,手劲儿却大,牢牢扶稳她,从容一笑:“鬼哭嶂到了,容我换身衣服。”
    从萤背身过去,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约一炷香后,望着晋王换好的衣服,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
    话说今天清晨,谢玄览在西大营好一番布置后,直接去城门迎骠骑将军王兆深入京。
    凤启帝给了王兆深极大的体面,大开承天门,令淳安公主率文武百官亲迎。
    然而王兆深似乎被淳安公主将其妻印信投湖之事惹怒了,故意在淳安公主面前御马不下,以一副俯视的姿态说:“劳公主一妇人相迎,却不知我朝好男儿何在?”
    此言挑衅之意,令公主党义愤填膺,世家党幸灾乐祸。
    这本不关谢玄览的事,他只负责接管王兆深的从兵,待清点罢人数,发现比他昨夜所见少了四千人,不由得气笑了:“小子贼胆,在京畿藏这么多重甲兵,是打算造反吗?”
    他便见不得王兆深小人得志,拾起城楼上的神臂弓,以细鼓槌作箭,张弓如满月,隔着数丈的距离,一槌射中了王兆深的马前膝。
    马腿弯折,王兆深猝然滚下,华丽的金盔先着地,“当”地一声,正正好给淳安公主磕了个响头。
    耳边传来谢玄览高扬的嘲讽:“我朝好男儿,头真响啊!”
    这场景实在太滑稽,公主党与世家党皆笑作一团,只是世家党们捂着嘴收敛地笑,在王兆深怒目扫来时迅速正容,一同指责谢玄览不成体统。
    甘久低声问淳安公主:“殿下,谢三这是什么意思?”
    淳安公主无喜无怒:“狗咬狗罢了。”
    王兆深很想跳上城楼将谢三收拾一顿,只是念着另有要事,不得不暂忍一口气,更衣入朝。
    很快他就后悔没削谢三了。
    根据王氏和淮郡王的安排,此时云京城外二十里远的鬼哭嶂正山匪泛滥,杀人越货,祸及云京百姓,引起了极大的民怨。
    谢玄览的哥哥谢玄知派人上山剿过一回,因淮郡王从中通风报信,并没有什么成果。
    朝堂内外隐有流言,说谢氏和贼寇勾结,每次出兵剿匪,连贪朝廷粮饷加收贼寇孝敬,起码赚得二十万两。谢玄知气坏了,为谢氏清誉,主动请辞剿匪事,王太尉自然允准,剿匪的重任就空了出来。
    今日王兆深入朝,受凤启帝嘉奖后,马上提出要上鬼哭嶂剿匪。
    他说得情真意切:“臣既率三千勇兵归京,岂忍见天子卧榻之忧,京畿百姓安危之患。若朝中无人可担此重任,臣愿即刻上山剿匪,妖氛不扫,誓不进爵!”
    这番经幕僚润色过的说辞,到底是有气势,朝臣们纷纷点头。
    不料谢玄览也跟着跳出来:“臣也一样,臣也想去!”
    王兆深眼皮狠狠一跳:“你凑什么热闹?”
    谢玄览:“京畿本是二十四卫的辖区,我哥不想干,自然轮到我上,王将军才是来凑热闹的。”
    王兆深冷笑:“听说谢氏在鬼哭嶂修私宅,我看你想剿匪是假,想捞钱才是真。”
    谢玄览:“那就要问问淮郡王殿下,这鬼哭狼嚎的晦气地方,到底是谁想住。”
    被点到名的淮郡王不得不站出来说道:“谢氏修宅子,未必与剿匪有关。”
    他当面端水,王谢二人争执不下,凤启帝转头问淳安公主:“淳安,依你看呢?”
    淳安公主说:“儿臣另有合适人选。”
    “说来听听。”
    “儿臣的驸马宣向翎。”
    宣驸马早因春闱改卷一案被褫夺了官职爵禄,如今是养在公主府的一个废人,众人齐声反对,唯独谢玄览赞同道:“若宣驸马掌军,臣愿为副将同行。”
    谢氏虽与贵主势同水火,但在剿匪这件事上,两人默契地一起排挤王兆深。
    朝堂上的王家人脸都黑了,连王太尉都有些站不住,朝淮郡王暗示地咳嗽了几声。
    淮郡王心里急得火燎狗咬一般,他当然知道此事断不能叫谢三去,此泼皮出尔反尔,前几日喝酒时分明答应过他,不插手鬼哭嶂剿匪的事!
    淮郡王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一件事,虽不知有用没用,权先死马当活马医。
    他凑近谢玄览,低声说:“你未婚妻的妹妹走丢了,昨夜带着你刚讨去的那个小姑娘,正大闹谢家学堂呢,后宅都起火了还不管管,何必掺和剿匪的事?”
    谢玄览脸上的笑缓缓消失:“你说什么?”
    淮郡王:“不信你去问大表哥。”
    谢玄览不顾朝会不可交头接耳的礼仪,挤到谢玄知身边询问可有此事,谢玄知点点头:“今早听你嫂子提过,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谢玄览吸了一口凉气,上前向凤启帝请罪道:“剿匪的事臣不去了,臣腹痛难忍,先退一步。”
    说罢不待凤启帝挥手,人已大步流星迈出了朝堂。
    第44章 杀人
    谢玄览一路飞驰归府,闯进丛山学堂,没见到姜从萤,只见到了穿着她衣服假扮她的侍女。
    侍女老实交代道:“离开王家后,四娘子中途就悄悄下了马车,没说去哪儿。”
    既然怀疑了王家,那她所去之地必与王家有关,加之她前几日提醒过王家与山匪勾结的事,谢玄览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折身往外走,恰逢侍扈从来汇禀早朝的结果:“没有您支持,贵主未能争过骠骑将军,剿匪的之任交给了他,另命淮郡王监军……三公子,您去哪儿?”
    谢玄览脚下一转:“先去公主府。”
    淳安公主下朝归来,席未暇暖,听罢谢玄览的来意,抬手将茶泼在了他脸上。
    谢玄览一抹脸上的茶水,眉宇更显清冽。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愿助公主上鬼哭嶂剿匪,现在就走。”
    淳安公主冷笑道:“你是失心疯了吗?方才在朝堂上,本宫给过你机会,你转头跑了,满朝文武笑我妄想与谢氏合作。如今王兆深奉旨剿匪,你又来公主府讨嫌,莫不是耍着本宫玩儿?”
    谢玄览说:“这次是真的,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王兆深在鬼哭嶂藏四千重甲亲兵,扼云京东南官道,有谋反之嫌,请公主借此名义,我出兵马,咱们现在就走。”
    淳安公主见他着急,反而不急了:“我信你?”
    谢玄览解下燕支刀押在淳安公主面前,此刀宝贵,淳安公主仍觉不足:“除非你跪下,以谢氏阖族性命起誓。”
    谢玄
    览撩衣摆下跪,痛快照做。
    然后说道:“一炷香内动身,我欠公主一个人情。”
    无论是能抓住王兆深蓄兵的把柄,还是谢玄览的人情,淳安公主都十分心动,决心担下这抗旨的名义,叫甘久速往传令,自己起身入室更衣。
    宣驸马闻讯赶来,难得见他仍有关切,却并不赞成此事:“若王谢暗中联手,请君入瓮,公主将会有大麻烦。”
    淳安公主说:“谢相倒有可能,谢玄览不会。”
    “公主要赌?”
    “不赌,知人罢了。”淳安公主仿佛奚落道:“清高磊落的世家公子,不屑于阴谋诡计,宁殒身不损节,不是吗?”
    这话是宣驸马当年所言,他不由得哑然。
    眼睁睁见她握令箭往外走,错身而过时,仍忍不住说道:“我随你一起去,万一王兆深狗急跳墙,也好有个照应。”
    淳安公主笑道:“那本宫岂不是腹背受敌?”
    宣驸马道:“外人面前,你我的恩怨可以先放一放。”
    淳安公主最终同意了他随行,宣驸马来不及更衣,只在素氅衣外套了甲胄,一行人在南城门外与谢玄览调集的卫军汇合,向鬼哭嶂的方向开拔。
    *
    从萤被反缚了双手,黑布蒙头,任人押着缓步往前走。
    过哨岗时,听见粗鲁喝止声:“站住!”
    身后那人似乎出示了什么物凭,又与放哨的对合暗语,那粗鲁的声音立刻变得恭谄起来:“原来是那边的兄弟,怎么还弄了只雀儿?”
    身后那人道:“回笼雀儿,还被啄了,晦气。”
    “难怪看您走路不利落,这雀儿好身段,劳您亲自抓回来,长得也俏吧?”
    “龙二爷的货,不该你多问。”
    声音年轻却威重,天然就有凌人的气势,恭谄的声音连忙放行:“兄弟慢走,吃好玩好!”
    待过了岗哨两道弯,一只手摘了从萤的蒙头布,她转身要说什么,又被那狰狞的鬼头面具吓一跳。
    面具下的眼睛轻笑弯起:“我也觉得王四太没品,这羊骨头有股腥味儿。”
    听是羊骨,从萤脸色微缓:“我本打算冒充王十七娘的婢女,借传信的名义混进来,果然不如殿下准备周全,不仅衣物齐备,连进寨的暗号都知道。”
    晋王:“我说过,我能掐会算。”
    对他的神通广大,从萤已有些见怪不怪了,此刻只是盯着他含笑的眼睛,因莫名的熟悉而轻蹙起眉心。
    她并不是故意要想起谢玄览,但……
    “前面有人,”晋王重又将黑布罩在她头上,“继续往前走。”
    两人仍维持押解的姿势往上走,从萤因看不见路,只专心用缚在身后的双手搀扶着晋王,缓解病腿给他带来的苦痛。
    其实凤子龙孙,本不必亲蹈虎穴,受此惊险折磨。
    晋王好似有读心术,低声开解她道:“淮郡王借谢氏的名义从刑部调走这些囚犯,表面上是给谢氏修私宅,实则交由独眼龙带上山当山匪,好给王兆深当活靶子。王兆深不仅想立功,还想借机在此私藏亲兵,倘若放任这两人勾结,天子将有卧榻之患……所以我此行,非只为了你。”
    他声音虽轻,字字却如紫电惊雷,三言两语揭开了这背后牵扯的巨大秘密。
    从萤心跳微微加快:“那殿下在其间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你怀疑这里面有我的手笔?”
    “殿下的确知道的太多了,但……”从萤顿了顿,“自我第一眼见殿下时,就知道殿下非阴诡之人,我看人的感觉,倒一向没出过错。”
    她只是想知道晋王要什么,除了情意,她能以何报偿。
    她又想到另一件事:“若王兆深打算在此藏重甲兵,那先前山匪劫掠的财宝和买走的少女就都有了用处。我料想,王十七娘定是知道一些内幕,觉得这样处理既掩人耳目又方便,所以把阿禾和卫音儿一起送到了山上。”
    晋王:“那这回可是王家自寻死路。”
    前世亦有借匪屯兵之事,只是没有牵扯到身在后宅的阿萤和她小妹。
    所以那时他剿平山匪后没有再关注过鬼哭嶂,直到后来淮郡王谋反,王兆深与藏在东南鬼哭嶂的重甲兵合围云京,他才知道淮郡王祸心之深。
    前段日子,他已写信提醒过谢玄览,本不想过多干预,偏偏阿萤被牵扯了进来。
    看来是天命要他不得脱身。
    又走了很长一段路,从风声判断,他们似乎来到一片开阔的地界,从萤侧耳,听见了沉重的夯土声和凿木声。
    “他们在建箭楼,”晋王低声说,“再往前,就到寨子的本营了。”
    又有人来查验身份,有晋王这身行头护着,加之他态度从容,应答如流,并没有遭到什么为难,被恭敬地请进了寨子里。
    此时寨子里的山匪都在外夯土营建,晋王解了从萤的罩面,指着面前一片开阔的土屋木楼说道:“议事堂后面的二层小楼是独眼龙的住处,此人贪婪多疑,他的住处必然有暗道,既能通往堆积财宝、关押女孩儿的地牢,也能通往山寨外,方便他随时逃走。”
    从萤点头:“今日王兆深入京,此时独眼龙应不在土楼,咱们先去地牢?”
    晋王亦作此想,二人照旧假装要押解逃跑的“雀儿”回去,一路光明正大进了木楼,绕下曲曲折折的土阶,在木栅门前举起了火把。
    火光照亮空旷的地牢,以及地牢里许多双惊恐的、折射泪光的眼睛。
    一个,两个……数不清,起码有上百人,年纪从七八岁到十三四岁不等,或是各处买来的,或是偷来、抢来的。
    从萤握着火把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心中滔天的愤怒与苍白的无力感交织,直到她听见一道孱弱的、犹豫的声音:“阿姐,是阿姐吗?”
    滚烫的眼泪沿着她的面颊滚落。
    她从一群羊羔般的少女中认出了自己的妹妹。
    阿禾的脸高高肿起,青紫一片,说话的声音也不利落,一看就是挨了饿,也挨过打。但她没有像以前一样,见到姐姐的第一面就扑进怀里大哭,而是急迫地道:“这里可怕,阿姐快走,阿姐,音儿病了,你能带她走吗?”
    卫音儿所受摧残远比阿禾更甚,她缩在角落里慢慢喘息,唯余一双眼睛仍然黝黑,倒映出火把的光。
    她对从萤说:“阿姊别担心,他们掳了这些姑娘,听说是要招待什么人,所以只是关着,没有将阿禾怎么样……请阿姊赶快带她离开,下山报官,若能救我们一命,我们感激不尽……求求阿姊……”
    从萤抹去脸上的泪,沉声道:“来不及了。”
    王兆深已成功请旨剿匪,不知何时就会带兵上山,何况这是天子亲命,下山报官,又能报哪个官?
    “你们必须现在就走。”
    从萤回头望向晋王,见他点头,说道:“咱们先去找找暗道。”
    两人沿土阶往上走,迎面撞上一个下来巡逻的土匪,只见晋王不知何处抽出一柄匕首,刀锋一转,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割穿了土匪的喉咙。
    土匪的眼睛尚未闭上,沿着土阶骨碌碌滚下去。
    看见尸体,从萤下意识攥紧了火把。
    晋王正要将她护在身后,却听她说:“殿下,能教我吗?”
    晋王望向她:“你想杀人?”
    从萤说:“我想试试,万一能给她们找一条生路呢?”
    晋王握着匕首的手腕止不住地颤抖。
    这是他上辈子在战场上,从尸山血海中练出来的招式,简单利落,直取性命。这一世虽然仍记得招式,却因力度不够,险些折了自己的手腕。
    他将匕首递给从萤:“来,到我身前。”
    逼仄的地牢土阶上,晋王握着从萤的手,一遍遍地矫正
    她的力度和角度。
    从萤实在是个聪明的姑娘,直到连续三次挥刀都得到了晋王的认可时,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去试试。”
    独眼龙起居的这座木楼外有两个土匪,已经死了一个,另一个见迟迟不回转,怀疑是在里面偷吃,正嬉笑骂着要下来。
    土阶拐角处,火把的光被扭曲拉长。
    从萤与晋王对视一眼,晋王默契地退到阴影中,从死去的土匪身上拔了刀,随时准备帮她。从萤则将匕首背在身后,假意摔在台阶上,面对走近的土匪,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
    那土匪猥笑着走下来:“果然在里头偷吃,还差点放跑一个,呦,长得俏啊!”
    他一手擎火把,一手来抓从萤,从萤故作哭喊挣扎,趁他俯下脑袋之际,挥出匕首的同时下意识闭眼——
    她听见刀锋割裂皮肤的声音,腥热的血液溅在她的睫毛和脸上。
    她的角度是对的,力量也并不弱,但这土匪脖子上挂了一根麻绳,稍稍阻滞了刀锋,所以这一刀虽然割中了他的喉咙,却没能将其一击毙命,就在从萤闭眼的瞬间,他也朝从萤挥起了刀。
    呛啷!
    晋王出刀架住了土匪的刀,可惜他的力道不比前世,只好以另一只手握住刀刃,想硬生生将其掰开。
    从萤发觉不好,连忙又在那土匪喉间补了一刀,这才使其毙命,倒落下去。
    晋王的手正往下滴着血,他靠在墙壁上,不知是因为力竭,还是因为后怕,默不作声地大口喘息。
    “是我的错,我不该躲闪闭眼,对不起……”
    从萤心里自责死了,捧着晋王的手,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一颗一颗,像是烫在他心口一样。
    晋王抬起另一只干净的手为她擦泪,温柔安抚她:“你已经做的很好……让我抱你一下,行不行?”
    他真的一拥即放,仿佛只是确认她的无恙,然后随意割了布条缠上手。
    从萤也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泪:“走,我们上去找暗道。”
    这回她要走在晋王身前,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扶着这位连病带伤的弱男子,摸索着沿着台阶往上走。
    突然,晋王拽了一下从萤的胳膊,示意她噤声。
    从萤侧耳,听见有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木楼,将楼板踩得直震,听动静不止一个壮汉,因见木楼守卫没了影儿,正生气地骂骂咧咧。
    晋王正了正脸上的面具,示意从萤躲回去,他要往上面走。
    从萤抓住他,急促地摇头,昏暗的地道里,她的眼睛被泪水洗得明亮,闪着忧虑的光。
    “没事的。”晋王碰了碰她的脸,“我能掐会算,自有办法。”
    决不能让阿萤上去,也决不能失败。因为晋王认出了这道粗犷的声音,正是这里的匪首独眼龙。
    第45章 做戏
    独眼龙简直烦躁得想杀人。
    今日骠骑将军入京,他早早就潜进城里等着,可非但将军不见他,连将他放出刑部大牢的狄大人、与他喝过酒要过人的淮郡王也都不见他。
    只说让他回鬼哭嶂等着。
    “娘的,这些个笑面狐狸,三脚踹不出一个屁,到底是等什么?”
    “自然是等死。”
    身后冷不丁的声音将独眼龙吓一跳,他跳起转身的瞬间拔刀出鞘,见一身形颀长瘦削的男人走出地道口,脸上戴了一副熟悉的鬼头面具。
    独眼龙认得这面具:“原来是将军身边的兄弟,之前在刑部大牢里见过你。”
    晋王当然听出了这试探,冷笑道:“你认得这面具就好,之前的兄弟已经死了。”
    又说:“他死了,我也会死,你更得死。”
    独眼龙拔刀劈来,晋王侧身闪开,厉声道:“是王将军要你死,我来提醒你,你不要不识好歹!”
    独眼龙狐疑:“我对将军有大用,他为何要杀我?”
    晋王:“你的用处无非是替他开凿鬼哭嶂,然后做他剿匪立功、据守此地的名义,也许他如今正在前来剿匪的路上。”
    听了这话,独眼龙哼笑道:“将军要假意剿匪,此事已提前告知过,我看你居心不良,是来挑拨离间的吧?”
    王将军带兵从北边上山,叫他带兄弟们躲进南边密林,过两日自会派人接应。
    晋王缓缓摇头叹息:“剿匪并非假意,你们预留逃生的南边密林里,如今正藏着四千重甲兵,等着将你们一锅端。”
    “重甲兵?”独眼龙脸色微变:“这不可能。”
    晋王:“你大可亲自去瞧瞧。”
    独眼龙拔腿就要去,走了两步又旋回身,眯起三角眼,将晋王上上下下打量,目光落在他似乎受伤的手上。
    他拨开晋王,要下地牢查看,晋王抬脚紧随其后。
    独眼龙警惕:“你跟来做什么?”
    晋王:“难道我猜错了,大当家不准备将我看住,然后去南边密林求证是否有埋伏吗?”
    独眼龙:“是又如何,你若敢耍我,我回来割了你的头给将军赔罪。”
    晋王笑了笑:“实不相瞒,方才我叫两位小兄弟去找你,又见地牢里许多细皮嫩肉的雀儿,忍不住上手玩一玩,结果有个雀儿格外烈性,隔着栅栏被啄了一口。”
    说罢自嘲地扬扬手:“我还没玩儿够呢,让我挑一个,边玩儿边等大当家的好消息。”
    独眼龙不爱女人,更看不起连女人都制服不了的男人,鄙夷地啐了一口,却默许了晋王的要求。
    此人似乎知道许多内情,万一他说的是真的,还真不能得罪。
    地牢里已被恢复得完好如初。
    方才晋王与独眼龙周旋时,从萤带着几位姑娘,将两个土匪的尸体抬进地牢最深处,用干草层层遮盖后,蹲坐其上,掩盖痕迹。然后重新锁了地牢的木栅门,将尸体身上摸来的钥匙交给卫音儿保管。
    她低声叮嘱这些女孩儿:“这栋楼里有密道通往寨外,我猜在楼的另一侧,靠近独眼龙的卧房。待会儿若起乱子,你们见机行事,希望能找到密道逃出去。”
    阿禾惊惶:“阿姐呢?”
    从萤摸了摸她的头,不言语。
    幸而地牢昏暗,独眼龙没有发现溅在墙壁上的血迹,他擎着火把往地牢口一照,见锁链完好,里头的姑娘仍像羊羔一样缩在一起,心里稍稍安定几分,对晋王说:“你挑吧。”
    晋王站在地牢前,目光自从萤脸上滑过,却没有停留。
    独眼龙仍在盯着他,揣测他的动机,倘若揣测不出,他会一直不安心。
    晋王先指了卫音儿:“是她咬的我,我就要她。”
    独眼龙眼中精光一闪。
    这卫音儿是王十七娘子派他亲自抓来的,乃是十七娘子的仇家。独眼龙记得十七娘子说过,她在外面还有个哥哥。
    不由得心想:这小子不会姓卫吧?
    倘若姓卫,一切就说得通:他妹妹被掳走,他记恨王家,所以冒充将军的人上山,想要挑拨自己和将军的谋划……
    未必只是挑拨,他的鬼头面具、衣着暗号,以及对王将军的了如指掌,让独眼龙也不敢全然忽视他的话。
    独眼龙得意于自己的洞察,冷笑道:“她不行,你换一个吧。”
    晋王态度有些急了,偏只要她,独眼龙三角眼一瞪,作势要拔刀:“我说不行就不行,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俩一道归西?”
    晋王后退一步:“你可不能杀我,我还知道王将军很多秘密!”
    独眼龙怒瞪着他,晋王只好叹一口气罢:“那我换一个,我要最俏的。”
    他忍气吞声、不情不愿地指向从萤:“大当家可别舍不得。”
    独眼龙瞥了一眼,确实漂亮,没什么印象,想来无关紧要,就点了头,叫人把她放出来,与鬼面男子一起看管到另一处土楼里。
    这处被看管起来的土楼是简陋的客厢,正厅摆着桌椅,推开东侧木门,里头是一张土炕,铺着质地粗劣的被褥。
    二人被推进东屋落锁,看守他们的土匪站在正厅不走,似乎还趴在门上听热闹。
    从萤指着门口小声问晋王该怎么办,她脸色透红,不知是因为心急,还是尴尬的缘故。
    晋王的心情比她更微妙。
    “权宜之计,需要你受些委屈。”
    晋王走向她,眼见她浑身绷紧、如临大敌,心中五味一时皆化作好笑。
    他低了低头,小
    声问从萤:“那个……你会叫吗?”
    *
    王兆深率领军队,旌动旗明、浩浩荡荡往鬼哭嶂行进。
    约十数里远,身后百夫长追上来急禀:“淳安公主率军队追来,约有千人,看其号旗玄底金狼,像二十四卫的人手!”
    听了这话,监军的淮郡王脸色微变:“谢玄览?他疯了吗,竟然真敢和贵主勾结?”
    王兆深更是骂骂咧咧:“我又不是去掘他家祖坟,鬼哭嶂到底有什么,非要追着我不撒口!”
    淮郡王说:“只怕他们对山上的事有了觉察,绝对不能让他们跟着上山。”
    王兆深问:“殿下认为该如何?”
    淮郡王安排道:“请王将军在此阻拦贵主,最好将其劝返,我先行去南边密林,确保四千兵士的安全。”
    王兆深觉得换过来更好,由自己去安置藏兵,淮郡王留下应对贵主。但他知道淮郡王有些害怕贵主,不愿与她正面对上,只好点头同意。
    他们这番安排,与谢玄览所料几乎一字不差。
    谢玄览对淳安公主说:“公主去阻拦王四,我带人绕路山南包抄。方圆六十里地势显明,唯有南山密林可藏人,那四千重甲兵若不在悬崖下,就是在密林中。”
    淳安公主睨他一眼:“本宫没那么信得过你,除非驸马与你同去。”
    谢玄览想了想,简直求之不得,点了一队精锐兵将,与宣驸马悄悄绕路去了。
    他一路疾驰如飞,马蹄溅尘如雨,遇嶙峋山石亦不避让,除宣驸马尚能跟随外,麾下精兵都快被他甩得看不见影儿了。
    宣驸马问他:“三公子如此心急,莫非要上山救什么人?”
    谢玄览否认道:“手痒,着急立功罢了。”
    二人虽走得晚、绕了路,脚程却未比淮郡王慢多少,在鬼哭嶂山南谷口处,正撞上四千甲兵整顿行装,准备由淮郡王带着,悄悄迁往嶂底悬崖隐藏。
    谢玄览朝他打了个呼哨,淮郡王看见他,脸都绿了。
    勾结山匪、私藏兵甲乃是杀头的大罪,纵然郡王身份尊贵,也免不了要夺爵受刑。淮郡王一时既怒又慌,慌着慌着恶向胆边生,见谢玄览和宣驸马只有两个人,不由得动了杀念。
    谢玄览却先他一声开口:“表兄是来捉赃的吧,看来我速度没你快,到底被你抢了先。”
    淮郡王:“……?”
    谢玄览视淮郡王身后黑压压的兵士如无物,驭马缓缓走近他,压低声音对淮郡王道:“表兄,我好歹喊你一声表兄,将来要喊你一声妹夫,你我两家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必要闹得这么难堪呢?我既然敢来,身后就不止一人。”
    淮郡王惊疑不定:“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玄览:“只要你断了倚靠王家的念想,现在随我上山剿匪,查出私兵和剿匪的功劳都是你的,若有罪责,贵主替咱们担着。”
    没有他爹英王在旁指点,淮郡王一时少了主意。
    他自己琢磨一番,竟然觉得谢玄览说的颇有道理。
    谢氏只是不想被王家取代,不是非要取自己性命,比起被举发后沦为阶下囚,出卖王氏、明哲保身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淮郡王思虑半晌后拿定了主意,顺着谢玄览的话说道:“不错,我正要自南边包抄上山剿匪,没想到王兆深还在此地藏了私兵,实在居心叵测。”
    谢玄览笑了笑:“私兵且交给宣驸马点检,你我现在就上山。”
    *
    “不要碰我,放开!”
    “救命,救命啊……”
    门里传来女子的哭喊和尖叫,间或听闻布帛撕裂、桌椅碰撞,两个土匪趴在东屋门上,听得津津有味,想从门缝里瞭两眼,只见土炕上被褥耸起,正好挡了视线。
    刚开始,从萤放不开,喊得干巴巴的,一听就是假戏。
    晋王没办法,抓着她的手臂将她往土炕上拖,冷着脸作势真要去掐她的脖子,撕扯她的衣服,从萤被他一吓,忽然就无师自通,学会了边哭边喊,声嘶力竭。
    晋王配合着在一边抖被褥、撕布帛。
    这一幕实在有些荒唐,就这样捱了近半个时辰,从萤倒是越哭越起劲,晋王却渐渐忍不了了,想着若独眼龙再不回转,他可就要踹门出去,宰了那两个听墙角的杂碎。
    然而变故比独眼龙来得更快。
    谢玄览与淮郡王各带部分精锐,自南边密林闯上山寨,他疯了一般见人便杀,刀箭齐用如砍瓜切菜。土匪虽然人多势众,也知道他不好惹,渐渐都转去围攻淮郡王,淮郡王在后面大呼小叫,谢玄览却头也不回,径直冲到山寨里面。
    他循着姜从萤的哭声,一脚踹烂了土楼正门。
    两个土匪先见一道寒星般的刀光,然后才看见刀光后的挥刀人,尚不待张口,头颅已沿着刀刃骨碌碌滚落。
    紧接着,谢玄览挥刀砍断东屋门锁,整扇杉木门向内砸倒,透过激起的扬尘,他看见了土炕上的景象。
    戴鬼头面具的男人正压制着姜从萤,对她图谋不轨,而姜从萤衣发凌乱、满面泪痕,望过来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十分惊恐。
    谢玄览的心骤然紧缩。
    她一定吓坏了。
    于是他利落地张弓搭箭,瞄向那鬼面畜生,即将松开弓弦的时候,却见姜从萤扑着护在那人身前,嘶喊道:
    “住手!不要杀他!”——
    作者有话说:谢玄览:英雄救美!等等……不对。[小丑]
    第46章 心冷
    谢玄览死死地盯着眼前一幕,像因顾忌而压抑暴怒的头狼,浓烈的眼神在眉弓阴影中寒芒尽显。
    他止住了一瞬的杀机,却没有弛弓,箭刃仍对准了鬼面人的眼睛——那双惊讶的、透着诡异熟悉感的眼睛,令谢玄览浑身不舒坦。
    这短短的一瞬,从萤护在晋王身前,后脊已被冷汗浸透了。
    她无暇细思谢玄览的来历,眼下想的是如何周旋才能保晋王无恙,她小心翼翼对谢玄览道:“事情真相并非你眼前所见,他没有对我如何,其实他是——”
    “晋王”二字尚未脱口,淮郡王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
    “谢子观你撒什么疯,人都被你砍光了,口供怎么办——噫!天爷!”
    淮郡王被土楼里的场景震了一下。
    他认得姜从萤,见她鬓发散乱、满面泪痕,受歹人挟持,眼睛一转便知发生了什么。他掩不住幸灾乐祸地痛惜道:“我说你怎地如此疯急,原来……唉,事已至此,节哀顺变吧。”
    谢玄览刮了他一眼。
    淮郡王见他迟迟不放箭,“啧”了一声:“你还犹豫什么,这女人都被糟蹋了,救下山岂不让人耻笑你?不如一箭穿俩,放火烧了干净,回头我帮你作证,就说是山匪干的,咱们另寻一门好婚事。”
    谢玄览冷声压不住怒意:“闭嘴!你想替他死吗?”
    经他一喝,从萤的状态明显更紧张,她没想到淮郡王竟然也来了。
    方才她担心的是谢玄览急怒下的误伤,以为只要解释清来龙去脉,纵不能取得他的谅解,也可保住晋王的性命,可是淮郡王一来,整件事意味就变了。
    今上无子,群臣曾力荐淮郡王为嗣子,今上却将晋王推出来敷衍他们。晋王虽不理政事,却的的确确挡了
    淮郡王的路,倘若他今日不明不白死在鬼哭嶂……
    正如方才淮郡王所言,“山匪所为”、“烧个干净”,恐怕他真能做得出来。
    而谢玄览如今的立场,从萤尚拿不准,不敢赌。
    情急之下,她用哀怜的哭腔喊了一声:“三郎。”
    面前的谢玄览,与身后的晋王,皆是蓦然一顿。
    谢玄览的怒意仿佛消了些,蹙眉盯着她,似迷惑似担忧。
    从萤恳切解释道:“我妹妹被独眼龙抓了来,这位……鬼面兄,他知道我妹妹的下落,假意如此,是想将消息告诉我,又免得旁人怀疑。”
    谢玄览问:“那他说了吗?”
    从萤忙点头:“说了,求你不要伤他性命。”
    淮郡王在一旁抱臂嗤然,指指从萤又指指鬼面兄,对谢玄览道:“这么拙劣,你不会信了吧?”
    谢玄览声音冷沉:“你再不滚,我要杀人灭口了。”
    “好好好,”淮郡王连忙袖手,“你的家务事,我不掺和,我继续去搜独眼龙。”
    屋里只剩他们三人,谢玄览放下弓箭,朝从萤伸出手:“过来,到我身边。”
    身后的晋王轻轻敲了敲从萤的后脊,示意她安心去,从萤慢慢起身整衣,在这二人水火交织的目光中,试探着走向谢玄览。
    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不能让谢玄览再关注晋王的存在。
    风吹得她肌骨泛凉,谢玄览解了披风为她系上,将她拢得严严实实,然后抬起手,将她缭乱的鬓发理顺绕在耳后。
    动作轻缓,仿佛也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从萤没有受什么伤,只有方才情急间扑到晋王怀里时,额头撞上面具一角,此刻有些泛红。
    谢玄览的指腹擦过那处,低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疼吗?”
    从萤摇摇头:“有惊无险,外面什么情况?”
    谢玄览说:“我和淮郡王从南边密林突袭上来,与贵主合拢围山,眼下已控制住局势,正准备搜山。”
    从萤又是一惊,没想到会有这么大动静:“贵主也来了?不是说……”
    “什么?”
    不是说贵主没有争过骠骑将军吗?
    只是这消息是从晋王处听来,从萤转了话题:“既然大势已定,我想去寻我妹妹。”
    她心里想,虽然贵主和晋王的关系也一般,但贵主为人矜傲,不屑趁人之危,若晋王能脱身去寻她,总好过落在要你死我活的淮郡王手里。
    只要她将谢玄览带离此处。
    “三郎,”从萤低声靠近他,“你陪我去,行吗?”
    谢玄览笑了笑:“当然行。”
    他护着从萤转身往外走,似乎已忘了屋里还有一号人。从萤心里始终悬着,直待迈出门槛,正要微松一口气时,谢玄览却突然顿步旋身。
    他拔刀出鞘的速度实在太快,从萤只见一道青光朝内劈去,一时肝胆俱裂:“不要!”
    “咔嚓!”
    刀尖在鬼面兄脸前停顿,距离、力度都控制得刚好,鬼头面具碎裂,露出了晋王苍白秀逸的面容。
    晋王凝眉叹息一声。
    他倒是神情沉静,丝毫没有性命之忧的紧迫,却有人关心则乱,再次飞扑在他身前,张臂护着他时,被吓得失了血色的唇止不住地发抖。
    “他好歹是亲王之尊,三公子,求你冷静些……”
    可惜她说的每个字,听在谢玄览耳中,无异于引雷挑衅,他一时竟被气笑了:“图穷匕见,便不肯唤我三郎了?”
    从萤一时竟不知他是喜还是恶,颤声试探着道:“……三郎,求你冷静些。”
    谢玄览一把将她从晋王身前拽过来,她下意识想要回身关切,谢玄览将她禁锢得愈紧,仿佛他心里也绷了一根力系千钧的细丝,再微有一阵风的刺激,就要崩断坠落,砸在他血淋淋的心头。
    “姜从萤。”他一字一句质问她:“你为了他,骗我,求我?”
    他咬牙切齿的冷笑听上去像自嘲:“何其有幸,能从你嘴里听见一个求字,宣德长公主要抽断你的骨头时,你没求过,贵主着虎贲卫围困姜家时,你也没求过,现在你为了他,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求我?”
    从萤态度坚定望着他:“是,我求你,放过他。”
    谢玄览如今只想活剐了他。
    从萤说:“晋王于我有救命之恩,倘今日不能送他平安下山,我也不必回去了。”
    这威胁虽然无耻却有用,她就是吃准了他会投鼠忌器,所以才有恃无恐。
    谢玄览垂目望了她好一会儿:“我竟不知道,你们怎么就有了同生共死的深情厚意。”
    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听兵甲碰撞,是找过来的扈从。那扈从一脚迈进门,正踢到了土匪滚在脚边的人头,他发出一声惊呼,又老老实实退出门去。
    结结巴巴地汇禀道:“淮郡王殿下让属下来通传,说……说独眼龙好像跑了!”
    谢玄览闻言便骂道:“脸上戳两个窟窿是喘气用的吗,跑了就去追,来问我做什么!”
    想了想,确实也应该去看看,总好过杵在这僵持无解的局面中。于是他收刀入鞘,不再理会从萤,转身往外走。
    从萤却三两步追上来:“还有句话。”
    谢玄览说:“我不想听。”
    从萤固执地要说:“我与晋王并无深情厚意,所以他帮了我,我欠他人情,更要偿还……这与你不同。今日你我之间已生了太多误解,若有能解释之处,我希望能少一些。”
    谢玄览冷冷牵了牵嘴角:“是吗。”
    事情的来龙去脉或有误会,可她对晋王的关心和紧张并非误解。
    她的欺骗、哀求、威胁,都不是误解。
    谢玄览一抬手,袖角自从萤手中挣落,头也不回地走了。
    东屋里,唯余满地狼藉,从萤神色微有迷茫,听见身后晋王的咳嗽声,转身与他四目相对。
    晋王平敛气息:“我没说话,是不想再激化你们之间的矛盾,可是他……咳咳,实在有些不知好歹。”
    从萤闻言蹙眉:“殿下不要这样说三郎。”
    今日这样的事,换了谁恐怕都难平心静气,至少他最后还是依从了她的请求,没有对晋王动手。
    只是难免伤透了心,对她失望至极,也许此后再不会有这样一退再退的纵容。
    从萤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我要去找我妹妹,殿下将如何?”
    她以为晋王会提出同她一起,然而晋王却道:“事不宜迟,你去吧,我自有办法下山。”
    从萤对他的本事很放心,确实也再磨蹭不得,便点点头道:“望殿下一路顺利,若后会有期,安宁之所再见。”
    她也匆匆走了,土楼里只剩下晋王一人,还有两具尸首分离的土匪。
    此刻,他极力克制的颤抖才慢慢显现。方才从萤的心绪一直被谢玄览牵动着,并未发现他的脸色白得隐隐泛青,倘若幽深的眼珠不转动,简直没有一丝活人气儿,像画皮的傀儡,或经秘术处理的艳尸,死得比地上两具土匪还久的那种。
    之前谢玄览的刀尖劈过来时,不止是劈碎了他的面具。
    同时似有金锥刺入他神庭,令他的魂魄难以抑制地发抖,摇摇晃晃着要甩出他的身体。
    每次靠近谢玄览时,晋王都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他的身体对自己的魂魄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也许是逆天道者受制于合天道者。总之,他会陷入昏迷,与谢玄览同感,时间长短,没有定数。
    可是现在不行……
    他不能病倒在这里给阿萤添麻烦,还要她再次低声下气地去求那个不开化的混账。
    晋王竭力想要保持清醒,他四处摸索固魂的金铃,终于想起来,更衣时他怕惹出声响,被他留在了马车上。
    但他摸到了一支珠钗,是方才从萤发间掉落的。
    于是他衔着那珠钗,一只手解开了另一只手上的绷带,沿着尚未结痂的伤口,慢慢再次割开。
    希望疼痛能维持他的清醒。
    第47章 选择
    从萤重回独眼龙居处的地道,发现已是人去牢空,女孩儿们都趁乱跑了。
    她举着火把,循着地上凌乱的足迹,果然在土楼北侧找到另一条暗道入口,深不见底,宽窄约可容两人并肩,正是她同卫音儿提过的可通往山寨外的暗道。
    身后冷不丁响起谢玄览的声音:“你又打算独身前去吗?”
    从萤转身,先看见他,又见他身后那两人,竟然是玄都观的倚云师姐,
    牵着灰头土脸的阿禾。
    “阿禾!”
    从萤眼睛一亮,奔上前将她揽入怀里,紧悬许久的心猛得松懈,哽咽不已:“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了,吓死我了。”
    “阿姐……呜呜……音儿姐姐走丢了!”
    阿禾被吓得神魂不定,涕泣涟涟,讲不清来龙去脉。倚云师姐解释道:“自你上回同我说了这事,我一路查到鬼哭嶂,没想到来得晚,已经乱了。这些姑娘们不知从哪里逃出来,被我遇上几个,阿禾也是我在草窝里捡到的。”
    阿禾啜泣道:“他们杀人,音儿姐姐说……说让我别动,她就跑出去不见了!”
    从萤问她:“卫音儿是去帮你把坏人引开?”
    “呜呜……我……我不知道……”
    “不许哭了!”
    从萤声音有些严厉,阿禾被吓得立马止住了声音,只是眼泪仍憋不住,沿着她尚青紫的脸颊往下淌,擦也不敢擦。
    想到她遭的罪,从萤立刻又心软了,柔声安慰她:“姐姐没有怪你,我是太心急了,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藏在哪里?”
    阿禾犹豫着点了点头。
    从萤说:“走,咱们去找她。”
    见她又要去找人,旁观许久的谢玄览终是没忍住多管闲事,冷着脸同她说道:“料你就算找到她,也还要再去找其他人,我指几个亲卫给你,免得你再出岔子,我可分不开身救你。”
    贵主和骠骑将军在山下僵峙,随时会有变故,谢玄览既要清剿余匪、又要看顾淮郡王别搞小动作,实在不能抽身亲自陪同——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能亲眼监督她不许再和晋王苟且生事。
    从萤甚至没指望他还会援手,对此雪中送炭,倒是真心感激,温然对他笑了笑:“好。”
    谢玄览又摘下挂在腰间的千里目抛给她:“把这个也带上,找人快些。”
    从萤小心收好:“多谢三郎。”
    谢玄览点点头:“量力而行,早些回来。”
    他望着从萤的背影消失在山寨外,转身又去调度扈从,沿着暗道出口,仔细搜寻独眼龙的下落。
    *
    鬼哭嶂南侧密林里,宣向翎也正与王兆深的四千重甲兵僵持不下。
    与贵主和王兆深之间的敌对不同,宣向翎是跟他们太熟悉了,有几张还是曾侍于他麾下的熟面孔。
    十年前,宣向翎尚未成为驸马时,曾是西北大营宣氏军的少帅。
    而今他囚困云京,风光不再,他的扈从也落得认贼作帅、与山匪无异的下场。
    宣向翎心生不忍,仍希望以言语相劝:“诸位此时释兵投降,尚可以不知情论,我和公主殿下会尽力保全诸位。”
    对面的首领冷笑道:“听说驸马已被褫职,自身尚难保,怎可能顾全我等?怕不是想捉我们回去立功,讨好公主殿下吧?”
    又有人说:“昔年少帅抛下我们,入京享荣华富贵时,宣氏军就改姓王了!”
    宣向翎握着缰绳的手收紧:“诸位该效忠的乃是我大周天子,既不姓宣,更不姓王。”
    “戍卒生死凭将军,天子不知我,我不听天子!”
    这是边关流唱的军中小调,首领放声嘲弄罢,略一正盔甲,缓缓拔出了腰间长刀。
    昔年旧怨与今朝新仇相叠,已有鱼死网破之意。
    宣向翎阖目叹息一声,也拔出了腰际佩剑,带着淳安公主派给他的军队,围剿他多年不见的老部僚。
    南边密林里,一时短兵相接,杀声震天,惊起簌簌飞鸟如蝗。
    ……
    “不能再往南边去了,得赶快去告诉三公子。”
    从萤自千里目中望见南边起乱,忧心忡忡道:“这边乱了,只怕王将军也耐不了多久,若他不管不顾杀上寨子,咱们都有危险。”
    她回头数了数方才找回来的姑娘,大概只有地牢里的半数,心中不由得沉了沉,自责道:“若我没教她们自己逃命,也许反而比现在安全。”
    倚云宽慰她:“世事不可全料,唯尽心而已。”
    事已至此,二人只好带着这些姑娘,由奉宸卫的亲兵护送,暂回山寨安顿。倚云留下照拂她们饮食休息,从萤则急急忙忙去找谢玄览报信。
    谢玄览刚要下山,收到扈从的密探:“淮郡王的亲卫捡了一个死人,悄悄藏到另一边土楼里去了,正到处找淮郡王,看样子想邀功。”
    “捡个死人邀功?”谢玄览觉得奇怪,“看清脸了吗?”
    “看倒是看清了,但……”扈从有些不确定地挠挠头,怎么想怎么不可能,倒觉得是自己花了眼:“属下瞧着,那人长得跟晋王倒是很像。”
    他随谢玄览夜探过晋王府,大概记得晋王的长相。
    谢玄览听罢却倏然勒马,折身回山寨:“抓住那报信的人,让他的嘴永远闭上。”
    扈从肃然领命,谢玄览则迅速往他说的土楼赶去。那报信的淮郡王亲卫还留了个人守门,守门的结结巴巴想拦住谢玄览,被他一刀背敲在后颈,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谢玄览跨进门,见被扔在土炕上的人果然是晋王。
    他被绳子拖绑着,脸色苍白如死尸,手臂还在往外流血。谢玄览并指试了试他的鼻息,微若游丝,断断续续,已是一只脚踏进了阎罗殿。
    “若是真死了倒好。”
    谢玄览冷笑一声:“可惜有人不愿你死,怕是要伤心。”
    他站在土炕边,垂目端量晋王许久,实在想不通这病秧子有哪里值得姜从萤动心,除了瘸就是咳,甚至比不上杜如磐那个榆木脑袋。
    越是想不通,就越是不舒坦,好像姜从萤和他之间另有秘密,偏将他排斥在外。
    他厌恶这种被欺瞒的感觉。
    也许可以趁现在杀了他……谢玄览心念微微一动。
    他今日已杀了许多人,再添一个晋王,也不过是一抹刀刃的事。杀了他,然后推给淮郡王,从此他和姜从萤之间可以清净、亲近,再无人插足。
    这念头如见光疯长的恶蔓,瞬息爬满了谢玄览的心绪,他神色未改,盯着晋王的眼神却变了。
    风里沾着新鲜的血腥,吹进屋来,扑在后颈,像阎罗恶鬼吹了口蛊惑的凉气。谢玄览攥着燕支刀的手缓缓收紧,刀在鞘中颤颤铮鸣,理智和克制像一根不断被抻长的发丝,徘徊在崩断的危险边缘。
    他拇指轻轻一推,一寸锋利的青光自鞘中泻出——
    这样做会有许多麻烦。
    谢玄览斟酌着,企图劝自己放弃:
    他本心不愿趁人之危,杀人栽赃,他此生将沦为鬼蜮小人;他已答应了姜从萤不杀晋王,不该对她食言而肥;晋王在朝中地位特殊,他若暴毙必起动荡……
    不能杀晋王的原因有很多,想杀他的理由只有一个——
    也许他死了,姜从萤会回心转意。
    霎时间,巨大的悲哀和无力感将他笼罩,他自嘲地心想道,原来他这样妒忌晋王,已经到了要暗室欺心的地步,原来情爱之事会令人这般魂不守舍,行难自主,摧心剖肝。
    分明他才是手握屠刀的人,却偏偏只能任人宰割。
    “罢了。”
    谢玄览将刀刃推回鞘中,低声对晋王道:“本就是将死之人,若我动手杀你,才是叫你得逞。”
    他也更怕哪天纸包不住火,被姜从萤知道了真相,会以怎样失望的眼神看他。
    他转身要走,不巧从萤刚自扈从处得了他的下落,匆匆赶来,与他撞了了满怀。
    她尚未觉察谢玄览惊诧心虚的神色,急急道:“宣驸马与王将军的藏兵打起来了,尚不知胜负,你——”
    余光里瞥见了土炕上的晋王,从萤的话戛然而止。
    她看见的,是晋王被绳索缚着不省人事,手臂上伤口仍在流血,而谢玄览握着刀,在她面前下意识往身后藏。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谢玄览没有说话,任由她一把推开,张臂拦在他与晋王之间。
    她的神色那样惊惶,嘴唇几乎失了血色,正用方才他臆想中的那种大失所望的眼神看着他。
    谢玄览自以为冷静,殊不知那承系千钧心绪的发丝此刻才崩断,他破罐子破摔笑道:“当然是你怎么猜,我就打算怎么做。”
    他上前一步,从萤情绪激动道:“不要过来,你站住!”
    谢玄览蹙眉:“就算十个你站成一排,难道能拦得住我吗?”
    “我知道,天底下没有几人拦得住三公子。”
    从萤的眼眶渐渐泛红,她的语气里难掩失望和委屈,神情却倔强地僵持着,自怀中取出那把晋王赠与的匕首,却是横在自己颈间。
    刀刃锋利而肌肤细嫩,轻轻触碰,便是一道扎眼的红线。
    谢玄览瞳孔猛然一缩,气血翻涌直冲天门:“姜从萤!你把刀放下!”
    从萤却道:“我不会妄想阻拦三公子,只是我也有我的选择,若眼睁睁见恩人受辱,不如以死相殉。”
    在他和晋王之间,她的选择没有丝毫犹豫。
    此刻谢玄览的心切实被按在水深火热里煎沸着,然而比此更深的是忧惧,他紧紧盯着从萤手中的匕首,连呼吸都放轻了,一步一步向后退,直到门边。
    他低估了从萤的意气和倔强,所以不敢再低估。
    他小心翼翼地劝她:“你把刀放下,是我不该口不择言,你放心,我不会杀他。”
    从萤持刀的手松了松,仍旧横在颈间,对他说道:“鬼哭嶂南北两处起乱,还请三公子出面稳控大局,晋王殿下交由我来照拂。”
    谢玄览:“……好。”
    “哐当”一声,土屋的门在他面前关上,谢玄览碰了一鼻子灰,这回却是一丝脾气也不敢有,默了半晌,看向给从萤指了路的扈从。
    扈从情知闯了大祸,两股战战,懊悔不已。
    谢玄览没有心情同他计较,边披甲边吩咐:“你带人守在这儿,决不许淮郡王的人靠近,若有硬闯,砍了便是——堵人不会,砍人你总会吧?”
    扈从接连喏喏:“会,会。”
    土屋里,从萤听见谢玄览走远了,回到土炕边,将匕首割断绳索,又从自己衣裙上裁下一段干净的布条,正要给晋王的伤口包扎时,传来了敲门声。
    “姜娘子,这是三公子吩咐人送来的车前草和三七,还有一瓶烧刀子烈酒,一盆清水。”
    扈从见谢玄览吃过亏,站得离门槛甚远,弯腰伸臂,把东西从门缝里塞进去。酒可以消脓,药草汁液用来止血,从萤接了东西,和声和气同他道了声谢。
    扈从连忙摆手说不敢不敢。
    这回从萤坐定,借着药草和酒仔细清理晋王的伤口,发觉那伤比之前更深,不由得蹙眉。
    她想起了谢玄览手里的刀。
    其实她不愿太过怀疑三公子,只是眼下晋王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差,若她不将态度表露得激烈些,只怕三公子真会闯出祸事。
    她捧着晋王的手,蘸着酒将伤口擦拭罢,又挤上药草汁。此地没有针线为他缝合,从萤也没有这门手艺,只好缠绷带时多用几分力气,没想到这一勒,反而将晋王弄醒了。
    他睁眼对上从萤忧切的目光,她冰凉柔腻的手背贴上他额头,试了试冷热:“有些烧。”
    “还是连累你了……”晋王微弱叹息,“我果然已大不如从前。”
    前世就算断了一条胳膊,也不曾妨碍他彻夜厮杀,千里奔袭。莫说前世,即便刚才他身陷混沌与谢玄览共感时,搜山剿匪亦如砍瓜切菜。意气风发犹在眼前,再睁眼却仍是伤病残瘸,劳阿萤牵挂忧心,不免生出几分自厌的情绪。
    “不是他。”
    从萤为他倒水:“什么?”
    晋王说:“我的伤,不是谢三弄的,纵你不来,他也不会杀我。”
    从萤长睫轻垂:“殿下都听见了?”
    “嗯。”
    心事若藏在心里,无论多少委屈,只要不细想便不会难过,最怕有人询问关切,就会自心间涌上来,梗在喉中,变成难以咽下的情绪。
    晋王伸手碰了碰她颈间那像是红线的一道伤,目光深凝:“但他不该让你受伤,他这样待你,你仍愿选择他吗?”
    从萤轻轻按了按泛红的眼角,许久,仍然坚定地点头。
    晋王心中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说:赶个榜单,明早的提前发出来啦。
    第48章 把柄
    晋王向从萤解释自己遇险的原因:“我在下山路上遇见独眼龙,他发现了南边的伏兵,知道我没有撒谎,的确是好意提醒他,所以邀请我一起逃命。”
    从萤问:“那殿下是如何脱身的?”
    晋王:“我没脱身,我随他走了。”
    从萤一时不知该夸他命大还是胆子大,倘若途中遇到朝廷的人认出他,或是独眼龙回过味儿,哪个都够他喝一壶。
    见她蹙眉烦忧,晋王含笑道:“我若不随他走,怎会知道他手里果然掐着淮郡王的七寸呢?”
    从萤顿时好奇起来,微微倾身:“是什么?”
    她眼睛极亮,又柔和,像浸在晨露里。
    这般情态,令晋王想起前世的某些时刻,他为了将她的注意力从书本上夺过来,时常搜罗一些异闻,或是刁钻生僻的射覆,只吐露一半,余一半等她耐不住来主动相问。
    然后他可以趁机讨些便宜。
    晋王呼吸凝滞,胸腔里沉沉一叹,从萤立刻关切道:“殿下伤口疼吗?”
    晋王也撑身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从萤眼睛微微睁大:“淮郡王胆子太大了,这种把柄都敢交出去……难怪他先前与王兆深勾结,这会儿又反水与三公子合作,他是怕独眼龙落到三公子手里。”
    晋王说:“等谢三回来,你叫他去找找,不必说是我告诉,免得他又疑心犯病。”
    从萤一时感慨道:“殿下待三公子倒是宽谅,他却未必领你的情。”
    晋王笑了笑,毕竟是从前的自己,是来时路,他看谢三远比父兄对待子弟更亲近,若说他在这短暂如梦的一生中还牵挂谁,除了阿萤,大概就只有谢三吧。
    说话时又有人敲门,这回来的是倚云师姐,她没好气儿道:“淮郡王不去正经搜山匪,反而在这空了的山寨摸来寻去,不知在找什么,将姑娘们好一通惊吓,还说要挨个搜身。我险些与他打起来,幸好三公子的人出面调停,我赶紧跑了,找了半天才在这儿找到你。”
    从萤回头看向晋王:“他是在找那把柄,对吗?”
    晋王点了点头。
    从萤说:“决不能被他先找到,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取回来。”
    晋王并不赞同:“此事不同于你找妹妹,说白了只关系谢三,你不要替他去冒这个险。”
    谢三的扈从更是拼命点头:“三公子交代了要好生看顾四娘子。”
    “是看顾不是看管,”从萤已拿定了主意,安慰扈从道,“你在此守好殿下,倚云师姐武功不逊于你,请她陪我去,你们都放心。”
    说罢推门走了,晋王在身后有气无力地懊悔:“早知你会如此情急他的事,就不该告诉你。”
    *
    独眼龙的住处已被搜过一巡,连酒坛子都挨个儿劈碎了。遍地狼藉里散落着数串铜钱和碎银,可见搜刮者不为钱财,是为比钱财更重要的东西。
    倚云见此直挠头:“会不会已经被搜走了?”
    “不会,”从萤笃定道,“凭淮郡王的处事风格,他若已搜到,便该放火烧楼,毁证灭迹。”
    她更细心,也更有耐心:“起码我们知道的比淮郡王
    更精准,不是整个山寨,就在这楼里,咱们仔细找找。”
    说着真从边边角角开始翻,将每处桌角、每寸墙壁都叩一遍,检查是否有机关,就连独眼龙穿包了浆的衣服都拎出来,捏着鼻子挨件儿摸。倚云则跳上房梁,把每根活动的榫条都抽出来看两眼。
    没有,都没有。
    从萤抱臂站在屋子中间往四下望:“这个地方足够隐蔽,但又在独眼龙眼皮底下,否则他要经常确认在不在,难免留下痕迹。”
    倚云跳下来,已经丧失了兴致:“好无聊,不如出门给你望风去。”
    她推开往外走,门板发出了吱呀一声响。
    从萤的注意力一时被那门板吸引,目光落在那上头崭新的圆铺首上。圆铺首上串着一对门环,皆作狮首纹样,这样的东西通常是镶嵌在宅邸正门,供外人观瞻。从方才搜找的情形来看,独眼龙屋里连桌椅都凑不成对,实在不是个细致到会特意打一对狮头圆铺首的人。
    若有人找东西,只顾推门而入,反而不会注意门本身。
    从萤越看那圆铺首越古怪,走过去拾门环叩击,仔细听,两边声音略有不同。
    她拔下头上的钗子,费了点力气,将有异响的一边门环拆开,取下底部铺首,果然看见里面塞了一封信。
    她匆匆将信拆开,竟是淮郡王写给独眼龙的契盟,淮郡王承诺事成之后,会给独眼龙安排一个新身份,让他到王兆深手底下做个副将,日后待他登得大宝,“必以王侯相酬”。
    “淮郡王真是太冒险了,这样一封信,与谋反无异。”
    从萤感叹:“不过若非如此,独眼龙也不会死心塌地为淮郡王做事,一封契盟换得一位忠随,也难说不划算。”
    她仔细将信收好,正要唤师姐一同离开,倚云急匆匆跳下树来:“不好,淮郡王又朝这边来了!”
    此时已来不及逃走,从萤连忙拉着倚云躲进屋,跑下通往地牢的暗道时,顺手往怀里塞了几瓶被翻找出来的药丸和老参。毕竟这楼里藏不住人,若一会儿被淮郡王发觉,也好有个说辞。
    淮郡王带着随从破门而入,他连门板的样式都懒得看,遑论分神去关心那圆铺首。只听他一进门就焦急高喝道:“再给我仔细地搜一遍,就算烧成纸灰也得给我找出来!”
    随从分头行动,渐渐朝暗道靠拢,倚云欲拔剑出鞘,从萤却轻轻摇头,阻止了她。
    淮郡王并非匪寇,与他尚有周旋的余地,不到万不得已,从萤不想以软碰硬。
    在淮郡王的随从再下暗道搜寻之际,又有一道声音传进门来:“表兄这是丢了什么宝贝,找得如此焦急?”
    竟然是谢玄览赶回来了。
    淮郡王悻悻说道:“倒不是什么宝贝,是阿洙表妹亲手绣的荷包,要是被她知道弄丢在匪窝,免不得又要哭闹。”
    谢玄览哼笑了一声,分明是不信,只是懒得戳穿。
    淮郡王问他:“听说山下打起来了,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谢玄览说:“宣驸马宝刀未老,已活捉了一批私兵,正押回城中待审,王兆深便有些坐不住了,想撇开公主,围山搜独眼龙的下落。毕竟仅有私兵,他尚可狡辩是提前布局剿匪,若被公主先找到独眼龙,让他交代出点见不得人的密谋,王兆深的麻烦就大了。”
    说到“见不得人的密谋”时,他的语调意味深长,眼见着淮郡王表情越来越难看,渐渐变成悚然。
    淮郡王对随从道:“都愣着做什么,继续找!”
    暗道的窖板再次被掀开,有随从沿着土阶走下来,忽然警觉道:“什么人!出来!”
    从萤将淮郡王苦寻的契盟塞给倚云,推她到角落里,示意她隐蔽,自己抱着一堆药瓶老参,颤颤巍巍地走到光下:“我……我只是来找点伤药。”
    看到她的那一刻,淮郡王与谢玄览脸上的表情都堪称精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因为太惊讶,竟然忽略了再将她身后搜一圈。
    淮郡王疑惑转向谢玄览:“你竟然还没杀了她?”
    谢玄览面沉若水,对从萤道:“说了让你别乱跑,过来。”
    从萤连忙躲到他身后。
    谢玄览对淮郡王说:“那表哥慢慢找,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淮郡王的语气有些冷:“你走可以,姜四娘子得留下。”
    谢玄览问:“为何?”
    淮郡王:“搜身,我怀疑她捡了我丢的东西。”
    从萤害怕且无辜地辩白道:“我没有捡什么东西,我只是拿了点药,听见有人来就躲起来了……我真的没有捡。”
    谢玄览则直接态度强硬地冷笑一声:“你敢当着我的面,说要搜我夫人的身?”
    从萤:“……”
    淮郡王:“……你夫人?”
    谢玄览:“我与她有婚约,表哥早就知道,惊讶什么?”
    淮郡王一副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表情:“她都被山匪糟蹋过了,说不定肚子里有了野种,为婢为妾都不能要的货色——”
    话未说完,左脸“砰”地挨了一拳,紧接着衣领被人向前抓起。
    谢玄览的暴怒不似作假,脸色沉如覆霜,眼神像冻了几千年的寒冰,一字一句对淮郡王道:“我再说一次,她是我未婚妻,谢家未来的三少夫人,你嘴上最好放干净些,若是再被我听到不干不净的风言风语,无论是否从你嘴里说出来,她的丑话传多远,你勾结山匪的事就传多远。”
    “你……你敢!”
    淮郡王也气疯了,可惜他没本事像谢玄览那样不管不顾,一时将牙根都咬碎了,才将这窝囊气咽回去。
    好声好气道:“我再不说了就是,你放开我!”
    谢玄览松开他,淮郡王狼狈地整理衣服,捂着红肿生疼的脸开始讲道理:“她来得也太蹊跷,万一她真的捡了我的东西怎么办?”
    谢玄览说:“她是我未来妻子,必然心向谢氏,也必然心向你,若是捡了你的东西,岂有不还给你的道理?”
    淮郡王心道,那可不一定。
    他仍不甘心就这样放从萤走,双方一时有些僵峙。从萤趁机出面说道:“都是一家人,不要为这些小事生嫌隙,我愿另找一处净室,请人来给我搜身。”
    她将众人都引离了这处土楼,给了倚云脱身的机会。
    眼下的问题是,山寨里所有的姑娘都受从萤庇护,她们的话淮郡王信不过,但淮郡王的左脸还疼着,不敢提让他的人上前搜身。
    从萤倒是善解人意,又主动说道:“请三郎来搜,我也是愿意的,却不知淮郡王殿下信不信得过三郎?”
    淮郡王当然不能说信不过,左思右想也唯有如此,牙疼得表示了同意。
    他着人搬来整个山寨里唯一一架屏风,看其样式新美、用料名贵,应该是劫了季裁冰的那批货里挑出来的。隔着这道屏风,好似一道厚实的皮影戏幕,隐约能看见里头的举止和身形。
    从萤对走进来的谢玄览展开双臂,见谢玄览只是望着她,脸上神色难辨,说不好是生气还是什么,迟迟没有动作。
    她只好朝他走近一步,又朝淮郡王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谢玄览终于抬手解开她系在腰上的香罗带,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才除却她身上的外裙,留下里面的中衣。
    他的手掌沿着从萤手臂的小臂向上到肩膀,又从肩膀到腰身。
    总是一触即放,动作轻缓,恪守君子之礼。
    虽是如此,从萤的脸颊也有些发烫,心里无端生起波澜,正神思飘忽时,听见谢玄览压在耳边,极低极低、仿若游息一般的质问:
    “你为了他,冒险取药还不够,连这样的屈辱也受得吗?”
    第49章 妒忌
    从萤低着眉眼,因契盟尚在倚云身上,为防生变,一时未敢道明真相。
    谢玄览为她搜罢身,将衣服重新给她披好,转过屏风对淮郡王道:“没见着你那劳什子香囊,她身上连根多余的线头也没有,你若不信,要不要将我也搜一搜?”
    淮郡王勉强干笑两声:“三表弟我还是信得过的。”
    “那就告辞了。”谢玄览牵起从萤的手,以揽护的姿态带她离开。
    错身时,从萤与淮郡王的目光擦过,一个无辜冷静,一个尖锐不满,彼此都清楚,他并未真正放心,只是忌惮谢玄览才没有继续发难。
    从萤带着一堆伤药回到晋王藏身的土楼。
    晋王见她全须全尾,刚
    要松一口气,便见她身后那人抱着剑,满脸沉郁阴寒地跟进来,看他们的眼神好似在扫视一对名不正言不顺的狗男女。
    谢玄览只听扈从说姜从萤丢下晋王跑了,可没说她是去给晋王找伤药。
    方才见她在独眼龙的住处虎狼环伺,怀里却紧紧抱着药瓶,谢玄览又气又妒又心疼,心肺都炸了一通,如今只剩满腹硝烟酸水,没一种好滋味。
    从萤正要开口解释,他却先发了声:“晋王殿下原来还能清醒,仿佛没事人一样,之前那副行将就木的垂死状,莫不是装出来的吧?”
    他觉得晋王故作弱态,是为了博取姜从萤的同情,所以上前两步,要去摸晋王的脉门。不料还未挨着他的身,晋王却突然神色大变,仿佛被谁捅了一刀似的,脸色唰然惨白,捂着胸口,猛得喷出了一口鲜血。
    “殿下!”从萤大惊,奔上前扶他。
    在谢玄览靠近的瞬间,晋王仿佛被一枚长钉贯穿了神府,他难以自抑地颤抖,魂魄几乎要脱壳而出,十分痛苦。
    他抬起幽暗的、几乎毫无生气的眼珠望着谢玄览,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叫他出去……”
    出去,离他远一些……没有金铃傍身固魂,他不能离前世的真身太近。
    否则他的整个魂魄都要被撕裂了。
    谢玄览倒是气笑了:“堂堂亲王,你还要脸不要,演上瘾了是吧?”
    从萤虽然心中疑惑,毕竟救急为先,挡在二人之间对谢玄览道:“三郎,既然殿下不想见你,你先避一避吧。”
    谢玄览冷笑一声:“我偏不走,我倒要看看能不能克死他。”
    话音未落,晋王浑身一沉,竟真的晕了过去,幸而从萤眼疾手快扶住他的头,才没叫他从炕上磕下地。
    从萤急得变了脸色,一边轻拍他的脸一边唤道:“殿下!晋王殿下!”
    这下连谢玄览也觉出了不对劲,他观察晋王外露的肤色透着古怪的青白,像冰封了许久的死尸,寻常人就算有本事说晕就晕,也不该一丝活人气儿都看不出来。看得久了,谢玄览自己心里也发毛,莫名有种反胃的冰凉感,在他浑身上下蔓延。
    谢玄览伸手去拉从萤:“你离这晦气东西远些——”
    啪!
    从萤竟劈手一巴掌打在他胸前,刮过他的侧脸,推得他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两步。
    谢玄览被打懵了。
    许久,他抬手摸摸自己的侧脸,竟然笑出声:“姜从萤,你还有没有良心,你为了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打我?”
    从萤方才一时情急,眼下连手掌带声音都在颤:“出去……不许你碰他……”
    “好,我不碰他。”
    谢玄览反而欺上前来,抓住她的胳膊,宽大有力的手掌像铁枷一般锁住她,拽着她往外走:“你也不许碰他。”
    从萤被他扯开,晋王失了倚靠,沿着土炕边缘慢慢往下滑,眼见着就要以脸触地。
    她回头望见这一幕,斥也斥不听、挣又挣不开,逼得急了,忽然一低头,狠狠咬住了谢玄览的手腕。
    “嘶——”
    谢玄览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忽觉冰凉的触感沿着他手腕淌到小臂。
    一滴,两滴……她竟然落泪了。
    谢玄览被烫到似的松开了手。
    他心里觉得荒唐,她分明与自己先定了情,却在此为别的男人奋不顾身、焦急落泪。
    然而比这更荒唐的是,他打也捱了,骂也受了,但凡还有一分自重,就该甩袖离去,从此与她断绝情缘,可他却自取其辱地站在这里,看她推开他去扶晋王,触察他的鼻息,担忧地想要唤醒他。
    从萤将晋王扶起安置好,背对着谢玄览悄悄拭眼泪。
    她不喜欢这样的失态,咽下哽咽声对谢玄览说:“出去……三公子,难道要我跪下求你吗?”
    这回谢玄览没有出言讥讽她,从萤听见他脚步声远去,屋门“吱呀”一声关拢。
    天色渐渐暗了,屋外举起了火把,亮光团团映透窗棂。
    从萤心里压了许多事,尚未找到踪迹的卫音儿、不知是否脱身的倚云师姐、昏迷不醒的晋王,还有……遭受了她这许多崩溃心绪的谢玄览。
    虽未葬身匪窝,此后却该怎么办才好?
    笃笃,有人犹疑着敲门。
    从萤暂缓心绪,起身去开,敲门的是谢玄览的扈从,他端来一碗,和善地规劝道:“这是用老参熬的药羮,有补血提气之效,四娘子可请晋王殿下服用。”
    从萤接了药羮,望向站在扈从身后的谢玄览,谢玄览将脸偏向了一边。
    她低低道了声谢,不知是冲谁。
    从萤没有再关门,落落大方地当着那两人的面,先自己试了试药,确定没有差错后,将晋王扶起,用汤勺抵在他唇边,小心喂给他。终于,晋王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脉搏也渐渐明晰,隐约有苏醒的迹象。
    从萤这才将空碗端出去,走到谢玄览面前:“我有话对三公子说。”
    扈从极有眼色地接过空碗避走。
    从萤说:“我照拂晋王殿下,非因私情,他带我进鬼哭嶂找到了小妹,危难关头多次施援,于我有大恩,我当然殒身相报,不会让他受任何伤害。”
    “那我呢?”
    谢玄览抬眼望着她,分明心里气她气得要死,开口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倘我与他易地而处,难道你也会挡在我面前,亲手为我侍药?”
    从萤说:“我只盼着你平安康健,不要有这一天。”
    谢玄览轻笑两声,似乎并不领她的情。
    他牵起从萤一只手,觉得有些凉,遂用自己的手裹住为她取暖。两人靠得很近,这样亲昵的姿态,仿佛一双密无罅隙的眷侣。
    然而谢玄览对她说的话却并非温柔客气:
    “以前我遇过一桩公案,纨绔世家子想逼娶一位布衣姑娘,为此要当街打死她的未婚夫,不巧被我撞见。我见那姑娘护着夫婿实在可怜,世家纨绔实在可恶,所以先一步打断了那纨绔的腿,还大言不惭教训他说,婚姻不可强迫,她既不爱你,你就该滚远些。”
    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从萤想起他之前为姜家解围,要趁机罢了两家的婚事,想必也是因为当时情非自主,不喜被勉强。
    “可我今日瞧着你为晋王侍药,为了保护他与我相抗,生怕我加害他,我才恍然惊觉,我自己竟也是要棒打鸳鸯的纨绔,与从前最恨的强抢民女之人并无分别。”
    从萤连忙辩白道:“我与殿下不是什么鸳鸯。”
    谢玄览分明不信。
    毕竟她曾亲口承认过,待晋王的心并非全然清白,何况这两人在匪寨里生死相交,情意早就胜过了对他的浅薄心动。
    “真是可惜一双璧人,恕我不能成全你们。”
    谢玄览屈指碰了碰从萤的脸,将飘下的一缕发丝为她别到耳后:“明日下山后,你与晋王不要再见面了,谢氏的聘礼很快会下到姜家,婚期就定在刚出孝期,你会成为谢家的三少夫人。”
    从萤讶然。
    她以为谢玄览思来想去铺垫这么久,是恨她心思不定,不堪为谢家妇,所以要与她断了情缘,从此各不相干,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要成婚。
    倒不是不情愿,只是太突然,从萤忍不住问他:“为什么?”
    谢玄览早已想好了道理:“我是以夫妻的名义,将你从淮郡王那里保下,他仍怀疑你掌握了他的把柄,此人刻忮多疑,倘若你未嫁到谢家,反而与晋王成了好事,他不仅会想办法除掉你,谢氏恐也将失信于恩主。”
    他唇角缓缓牵起:“姜四娘子不能只报晋王的恩,不报我的恩吧?”
    *
    倚云身上带着淮郡王写给独眼龙的契盟书,为了防止被认出来,她离开土楼前刻意遮了面,可她还是被淮郡王派出巡逻的人注意到了。
    她觉察到身后有人跟随,不敢去找从萤,往反方向下山去。
    在山底围劫的军队与山寨之间,山腰处有一
    片密林,倚云借着崎岖地形的优势,躲在岩石后面,将跟踪的人逐个引出,一一交手。淮郡王的亲兵并非无能,被倚云偷袭了两回后,抓了个时机将倚云困住,群攻而上。
    倚云发觉不敌,飞快往山下跑,因天黑看不清路,滚下了一段峭壁,虽然甩脱了追兵,却也摔得头昏脑涨,晕了半天才回过神。
    她刚睁开眼,便见一支火把擎到面前,将她细细打量后,回头禀报道:“公主殿下,这是个从山上逃下来的姑娘。”
    公主殿下?倚云心中大叫不好。
    一道泠泠清越而不失威重的声音响起:“带上来。”
    倚云被左右架起,押跪在淳安公主马前,她刚要抬头看,却被呵斥着按了下去:“大胆,跪好!”
    淳安公主缓缓将她打量罢,说:“这姑娘佩着剑,刚杀过人,你杀的是谁?”
    倚云回话道:“并非我要杀他们,是他们要杀我,我是被追得这样狼狈。”
    “他们?”淳安公主吩咐手下:“去找。”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手下人从峭壁上找到了两具尸体,拖到淳安公主面前。公主看了眼尸体的衣服,竟然笑了:“是淮郡王的亲兵,这位姑娘好本事。”
    倚云讪讪笑道:“公主殿下谬赞,全凭运气罢了……”
    淳安公主说:“淮郡王正焦头烂额,他的亲兵不会在这种时候抢女人玩乐,他们追杀你,恐怕有别的原因,莫非你身上带了什么重要东西?”
    倚云为人单纯,从未与这些狡诈的政客交过手,听了淳安公主的询问,下意识就抬手捂自己的胸口,回过神来为时已晚,她听见了淳安公主得意地笑了笑:“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本宫派人搜身?”
    倚云被带回了淳安公主临时驻扎的私帐,被四五个女官按着,将那封契盟抢了去。
    争夺时,女官甘久还挨了倚云一脚,忿忿在公主面前告状:“那小泼皮背上刺着道经,原来是个山上的贼道,并非好人家的姑娘!”
    淳安公主看罢契盟里的内容,一时凤心大悦:“能拿到这宝贝,本宫瞧她好得很。”
    第50章 下山
    从萤奔走了两天一夜,终于熬不住困劲儿,伏在桌边睡着了。
    晋王苏醒时见她正酣眠,不忍心出动静,只静静望着她,连咳嗽都深深吞回喉咙里。然而这样的好气氛并未持续多久,谢玄览去而复返,见晋王这情圣模样,长目微眯便要出言讥讽,晋王朝从萤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以目光无声地谴责他,谢玄览到底是把话憋了回去。
    他朝晋王比了一个挖眼珠的动作,转身走了。
    过了约小半个时辰,土楼外隐约起了喧哗声,晋王侧耳细听,心中无奈叹息:想要安静地同阿萤待一会儿,真是极不容易。
    这回谢玄览推门闯入,卷起一阵凉风,高声喊道:“姜从萤,别睡了,现在马上下山……醒醒!”
    从萤自沉眠中悚然惊醒,眼睛尚未适应,心头已开始狂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站起身,头昏脑涨地踉跄了一下,撞入一方温凉结实的胸怀。是谢玄览的气息,她心头稍安,声音闷沉绵长:“等一下,我腿麻了……”
    谢玄览扶她坐回去,撩袍支跪在她面前,一边给她揉按腿腹,一边言简意赅解释道:“淮郡王写给独眼龙的契盟书落到了贵主手里,贵主命人誊抄后送上山,要淮郡王认罪,淮郡王觉得山里有内鬼,正挨处搜查,说不好要烧山,你留在这里不安全,现在马上下山去,我派人给你引路。”
    他手劲儿大,从萤瞬间清醒,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会落在贵主手里!”
    谢玄览:“现在无暇想这些,你先走。”
    从萤扭头去看晋王,见他病眉微蹙,并非成竹在胸,便知此事确实是大麻烦。她正要说什么,腿腹三阳穴挨了重重一下深按,疼得她瞬间绷直了背:“嘶——疼!”
    谢玄览冷冷哼了一声:“你看他也没用,待淮郡王找过来,第一个先宰了他,带你这病秧子大恩人一起走,如此你可放心了?……腿还麻吗?”
    疼了一下过后,酥酥的暖流沿着谢玄览按过的地方迅速涌开,像飞瀑破冰一样将她整条腿的酸麻一涤而尽。从萤扶着谢玄览的肩膀慢慢站起,落地走了两步,点点头:“能走路了。”
    谢玄览将披风往她身上一挂:“走。”
    方才未忍心搅扰她的半个时辰里,谢玄览集结了阿禾和那些姑娘,已将一切都整备好,只待从萤起身就能出发。他把所有扈从都安排给她们,身边只留了两个斥候传令,从萤这才惊觉:“三郎,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谢玄览说:“我又不是内鬼,我当然不走。”
    从萤急声道:“淮郡王已经疯了,若将我们都放走,他岂不会疑你?不行——”
    谢玄览不耐烦地嗤然道:“被他看见晋王,我才真是说不清,别留在这儿啰嗦添乱了,下山时掌点眼,别被逮住。”
    从萤神情黯然一瞬,她清楚自己多留无宜,却又不忍心不甘心抛下他。
    晋王见状,在一旁气定神闲帮劝:“走吧阿萤,只要你我一同下山,他必不敢出事,就算吊一口气也能爬回去找你。”
    谢玄览:“……”
    时节虽已春半,山上的夜风仍然刺骨阴寒,风里夹着新鲜的血腥气和鬼哭似的猿啼兽嚎,激得人心里惊惶悲怆。
    从萤走了两步回头,望见谢玄览孤零零负手相送,不知要独自面对怎样的惊变,终是忍不住又折身跑回去,默然无言地抱住他。
    “你——”
    感受到她紧挨胸口的喉间哽咽,谢玄览的狠话终是不忍心脱口,手掌犹豫着拥在她背上,却又克制地一触即放。
    他说:“现在哭早了,等我真死了,你给我守三年寡,到时候好好哭。”
    从萤顿时转悲为怒,气得狠狠捶了他一拳:“你会不会说话,你头天死,我第二天就改嫁晋王府!”
    谢玄览冷笑:“挑个短命鬼也不怕人说你克夫,你个白眼狼,滚吧!”
    说着倒先转头走了。
    从萤只想叮嘱他几句,谁知他偏要闹得不欢而散,气得从萤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抽路边探头来讨嫌的枝条子。
    她秉性宽容温和近乎冷淡,很少生气,更从不赌气,眼下这气鼓鼓的样子令晋王觉得十分新鲜,想到前世他并未有幸得见,不由得怅然感慨,此世果真不一样了。方才谢玄览吃味儿他得阿萤庇护,他倒更羡慕此世的谢玄览,有能力有资格保护她,更得她如此亲近的嗔怒。
    他们走的正是谢玄览上山的路,脚程短且隐蔽,直通向南边密林。
    将要到山脚时,向前探路的护卫折身回来,打了个原地隐蔽的手势,所有人就地疏散,阿萤搂着阿禾、带着其他姑娘们躲进灌丛后。
    两匹快马从林间小道中飞快驰过,无暇旁顾,然而从萤眼尖,不仅看清了他们的服制乃是王兆深的僚属,也看见为首者怀里露出一寸鲜红令箭。
    “是骠骑将军的传信兵,”从萤低声问晋王,“殿下觉得,王兆深这信要传给谁,淮郡王还是三郎,信里会写什么?”
    晋王答:“我不知道。”
    从萤的神情竟有些失望:“殿下不是能掐会算么?”
    晋王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知道她是心急乱投医,故安抚她道:“淮郡王的把柄既已传了出去,我猜王兆深是想联合谢三,将淮郡王瓮中捉鳖,把罪责都推到他
    身上。王谢两家曾是世交,联起手来阴人也容易。”
    从萤想了想:“若真如此,三郎还算安全。”
    晋王心里庆幸,先前没有将谢玄览在城楼上射跪王兆深的事告诉她,否则凭她的敏锐,很难这样轻易糊弄过去。
    他疲弱地掩唇咳了数声,对从萤道:“趁天色未亮,咱们快些下山。”
    小路在山脚处分成两道岔口,一条通往北边官路大道,沿行想必能遇上公主或是王兆深的军队。另一条通往南面密林,原本宽窄只容樵夫通行,经过昨日一场杀伐,竟活生生践出一条血路来,在凄冷月光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阴切。
    为了让谢玄览不被怀疑,他们的行踪尚不能暴露。从萤深深舒了口气,转身去扶病弱的晋王:“咱们还是走南边比较隐蔽,只是委屈殿下行艰涉险。”
    晋王受用了她的照拂,含笑相问:“阿萤,你怕鬼吗?”
    从萤:“人心里的鬼可怕,人心之外,嗯……子不语怪力乱神。”
    她极力想表现得镇定些,手指却下意识抓紧了晋王的衣袖,整个人肩膀也绷紧了。这倒是让晋王想起了前世一桩趣事。
    某年中元节,云京城内有人借鬼怪之说生事,他率奉宸卫半夜抓人,被那巫祝泼了一身狗血。他满脸晦气、大摇大摆地回府,听母亲说阿萤仍点着灯在等他,满心期待地回了院子,不料阿萤一见他就唰然变了脸色,哐当一声将他关在门外。
    彼时他以为是母亲故作好意撮合,阿萤其实不待见他,现在细想却不是那么回事。
    也许她是怕他满身的狗血,还怪当时他一进门就得意嚷嚷:“今日砍了十三恶鬼,活捉六个厉鬼,阎罗殿里真是热闹啊!”
    嗯……他当年好像并不无辜。
    如今晋王倒是学乖了,柔声安慰她道:“新鬼怕恶鬼,恶鬼怕显形鬼,你身边有显形鬼坐镇,寻常小鬼倒不敢侵扰你。”
    从萤想起他是棺材里诈过尸的人,正要说什么,余光里瞥见林中荡过一抹青影,瞬间寒毛倒竖,几乎要惊叫出声。晋王也看见了,厉声喝到:“什么人,出来!”
    随行护卫上前围拢,正要群起而攻之,树上却探下来一颗头:“阿萤?”
    从萤话都要说不利落了,辨认了半天,惊呼道:“倚云师姐,你怎会在此?!”
    倚云从树上跳下来,一边啃着张咸饼,一边向阿萤倾诉自己的遭遇:“……公主搜走了我身上的契盟书,还说要招我做她的近卫,我不答应,她身边那讨厌的女官就喋喋不休地责骂我,我一气之下敲晕了她,跑了出来。”
    说着掰开一块咸饼递给从萤:“公主的伙食不错,你尝尝?”
    从萤接过,食不甘味地嚼着:“然后呢?”
    “然后我想回山上找你,结果撞见骠骑将军派来的人与公主密谋,我就偷听了几句。”
    倚云仔细回忆了一番:“骠骑将军叫公主把契盟书的原本交给他,作为报答,他和淮郡王会提谢三的人头来见,谢三死了,谢氏后继无人,迟早会败落——嗯,那来使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从萤越听脸色越白:“公主答应了吗?”
    倚云说:“公主没有立时作答,我见巡逻的人来了,只好先脱身。”
    从萤转身对晋王说道:“王兆深并非想联合三公子共击淮郡王,恰恰相反,他想做一笔划算的买卖,先承诺杀了三公子,从公主手里换取契盟书,再以契盟书换得与淮郡王重新合作。如此一来,他可以把勾结匪寇的罪名推在三公子身上,再把三公子之死推给公主……此人用心实在险恶!”
    方才晋王就有此担心,只是不愿她牵绊滞留,所以撒了谎,没想到遇见倚云,这谎言还没离开鬼哭嶂就被识破了。
    晋王只好说:“谢三未必没有察觉,咱们先回城,再从长计议。”
    距离王兆深派传令兵上山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哪里还来得及从长计议!从萤越想越后怕:“他心思纯正,万一察觉不到呢……我得回去提醒他。”
    晋王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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