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仙盟(二十)


    枷锁加身,若水剑被人收缴,奉与徐若山,贺亭曈让数人从背后押着,灵脉被截断,丹台被封锁,只一瞬间,便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仙盟的援军如潮水般涌过来,为首的谢玄霄盯着贺亭曈,露出见鬼般的表情。


    贺亭曈虽然两手被拷,但还是被扶风焉护在身后,懒洋洋同故人对视,露出个微笑,“谢少宫主,好久不见啊。”


    谢玄霄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行至徐若山身侧,幽幽道:“圣人,这两名贼人已经抓捕,接下来要如何处置?”


    徐若山目光阴郁,“押入地牢——”


    “不可!”徐若山话音未落,从后头人群里忽然窜出一个白毛,厉声打断他的话语,而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扶风焉哀嚎道:“少君!这是少君啊!!”


    “属下找了你好久好久啊!您失踪多月,原来是在徐氏啊!”


    傅白榆的破锣嗓子在空旷的大殿回荡,他涕泪横流,抱住扶风焉的腿不肯撒手,仰头左看右看,大声道:“怎么回事?怎么将您锁起来了?是谁干的!谁敢锁我傅氏少君?我家少君根正苗红,最最良善,心怀天下,慈悲心肠,谁犯错他都不会犯错,到底是谁把他锁起来了!”


    傅白榆扭头瞪向所有人,目光落在徐若山身上时,又眼泪汪汪地扑了上来,“圣人啊!圣人明鉴啊!我家少君纯良无害,受天道眷顾,是最不会干坏事的,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众目睽睽之下,徐若山默默将自己被拽皱了的衣角扯出来,心平气和道:“你家少君为奸人所惑,做了错事,自然是要受到惩罚。”


    傅白榆:“敢问具体犯了何罪?”


    徐若山:“勾结无歧路攻打徐氏,杀我门人。”


    傅白榆充分发挥了平日里的八卦心态,继续道:“无歧路没看到,杀了哪位门人?”


    言罢,他目光转向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徐静真已经缓和过来,他撑着座椅起身,一身青袍已被污血染成褐色,他脚下,老盟主的骨灰被风吹走了大半。


    “死的人是我父亲。”徐静真跪地,朝着骨灰嗑了一个响头,“他并非为人所杀,乃是为了救我,耗尽灵力而亡。”


    四周一片抽气声,徐静真抬头看向徐若山,他眼眶通红,漆黑的眸子里一潭死水,看不清情绪,“父亲平生为仙盟兢兢业业,只盼天下太平,仙道永昌,可惜他老人家一时心念,走向岔路,竟私自豢养仙奴。”


    大厅正中,徐静真虚弱但坚定的声音清晰地传向所有人的耳中,“圣人明鉴,仙奴为神朝恶术,早在仙盟创立之初便被废除,我父身为徐氏家主,仙盟盟主,以身犯禁,罪大恶极,但念及他已经兵解,身死道消,故而恳请圣人判定,除去他徐氏名姓,撤出宗祠。”


    曾经风光无限的仙盟盟主跪在青石砖面上,万分狼狈,身下漫出一片血红,“徐氏内部藏污纳垢,徐静真今日恳请圣人下令,彻查徐氏,还被困仙奴一个公道,也还徐氏其他人一个公道!”


    言罢,徐静真拜伏,额头磕在地面,发出砰砰砰的声响。


    四野里一片寂静,周围人各怀鬼胎,交换眼神,所有人凝视着徐若山的脸色,大气不敢出。


    良久,徐若山沉沉道:“允。”


    徐静真长舒一口气,而后直起身继续道:“贺亭曈,傅风烟擅闯徐氏,勾结无歧路,与我父亡命之事休戚相关,还望押入仙盟刑讯。”


    “徐某自知不算清白,仙奴一案需要彻查,此事因徐氏而起,自也要徐氏全权负责,圣人早已超脱世外,不染俗尘,徐某身为如今的徐氏家主,人在其位,岂能不做其事,愿担此重任,大义灭亲,亲查此案,给所有涉及此案之人一个交代。”


    “同时徐某怕再生不公,亦请仙盟五宗共同督办此案。”


    话音落,满堂寂静。


    此次仙盟援军来的很凑巧,徐氏一出了事,仙盟内部几个长老便得了徐隐微的求救消息,好歹是多年好友,自然不可能看他受罪,支使了人过来,若是打架倒还好,仙盟齐聚,一个无歧路算什么。


    偏偏没抓到无歧路的人,反而听见这么一个惊天大瓜。


    徐氏是圣人老家,徐氏豢养仙奴,那简直就是在往圣人那洁白无瑕的衣袍上糊屎,徐静真他敢说,其他人也不敢听啊!


    而且看徐静真这模样,给人一种马上就要驾鹤西去的羸弱感,感觉仙盟内部怕是要改天换地了。


    仙盟内部本就不是一块铁板,远的不说,就旁边的元辰宫少主,他难道不想更进一步吗?


    还有傅氏,多年来深居简出,一直以来只有一个傅白榆在外面蹦跶,大家都以为傅氏这代也就这样了,谁能想到还有一个深居简出,修为高深莫测的少君?


    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视线在人群中交汇,谢玄霄蹙眉不语,徐静真跪在地上,垂着头,墨发垂落,将他的面容挡的严严实实。


    贺亭曈站在扶风焉身边,一时间倒是没人注意他俩了。


    只有傅白榆偷偷摸摸爬起来,用一种让人看了毛毛的眼神盯着贺亭曈。


    其中情绪千变万化,贺亭曈感觉里面有嫉妒,羡慕,还有一丝丝的欣慰感慨。


    贺亭曈:“……”


    他略微后退半步,借用扶风焉的身影躲开凝视。


    傅白榆唉声叹气。


    徐氏破破烂烂的宗祠内,空气好像都凝固,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人终于听见了徐若山的回应声:“看在你一片赤诚的份上,此为你经手的最后一案。”


    徐静真拜伏,“谢圣人。”


    四周陆陆续续传来嘈杂的马屁声,比如“圣人明察秋毫”“圣人千秋万岁”“圣人给个签名”之类乱七八糟的话语。


    徐氏面积不大的祠堂内此刻挤挤挨挨全是人。


    徐若山一挥袖,留下一句着人彻查,而后便御风而起,转瞬间消失在空中,不见踪影。


    直到这时傅白榆才想起来般,跑到边缘处朝着徐若山喊道:“圣人!此事我家少君纯属路过,不关我傅氏的事啊!”


    可惜没有回答,仙盟很快来人,将扶风焉与贺亭曈就地一押,就要将两人带走。


    谢玄霄如今已在仙盟任职,多年过去,他性子更加沉稳,面上喜怒不形于色,盯着贺亭曈也只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漠然道:“押入刑堂待审。”


    人群之内,徐静真撑着胳膊缓缓起身,徐氏长老此刻已经快要气疯了,几个老头子气势汹汹围过去,像是要将人给活撕了一般,有人伸手便要去拽徐静真的胳膊,只是不待他们靠近,栈道另一头忽然传来一声极响亮的呼唤声:“盟主!”


    随后就看见陈小雨将一个巨大的琴盒横背在身上,像背了个棺材一般,急冲冲朝着内里狂奔而来,一路上“分山倒海”,生生从人堆里犁出条道来,他连滚带爬冲过来,挤开虎视眈眈的徐氏长老,扑通一下跪在徐静真面前,将人搀扶起身,而后抬头横扫四周,愤恨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盟主你怎会伤重至此?哪里来的王八羔子惹你生气了?我陈小雨一定将他的脑袋拧下来!”


    紧随其后的是张对雪,他一身白衣,身上仿佛还带着几丝冰冷的寒气,一路跟进来,冷冷扫视众人,目光与谢玄霄对视的瞬间,轻轻挪开了一点位置。


    谢玄霄从中察觉到了一点很微妙的心虚。


    他们两个,如今不该在剑宗修身养性吗?如何出现在青州?


    徐静真靠着陈小雨,他缓缓抬眼看向四周,盯着神色各异的人,轻声开口:“九天玄魔既已捕获,小雨你可官复原职。”


    陈小雨挺直了腰板,道了声是。


    徐静真又道:“查封徐氏,如今祖宅内外,没我命令,一个徐氏族人都不许离开。”


    盟主令下,仙盟仙官自然遵从,徐氏内外被围的铁桶一般。


    最后,徐静真看着角落里试图降低存在感的贺亭曈与扶风焉,长舒一口,“把他们两个押下去,小雨,由你亲自审问。”


    陈小雨:“定不辱命!”


    青阳殿主心狠手辣,他刑讯的手段极多,且极为惨烈,因而陈小雨虽然生的一副好相貌,但在仙盟里名声却不算好,一般都将他当阎王。


    恶名远扬的活阎王着人将那两个大逆不道的叛徒一抓,阴恻恻道:“看看到底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


    陈小雨拍拍手,张对雪默不作声走上去,充当打手,寒气四溢,冻住他们手脚,直接拖出祠堂,拽去栈道之外,那姿势,那眼神,感觉下一秒就要将人细细切作臊子。


    再无热闹可看,人群纷纷散去,祠堂毕竟是徐氏禁地,外人也不好意思多待,对着徐静真说了几声节哀之后,便匆匆散去。


    一直到天亮,人群走了个干净,偌大的大殿内,只有徐静真一人站着,摇摇欲坠。


    天将破晓之际,他终于有时间蹲下身,将地上的骨灰扫起来,捧进罐子里。


    墙角无人在意的阴影处,一道同色的黑斑在地面扩张,而后从中冒出来一个漆黑的人影。


    舟堇生看着跪在地上捧骨灰的徐静真,双手环胸,靠在廊柱上幽幽道:“你虽然保下一条命,但修为已经跌落至十境,再用不出识海心域,这般决绝,你打算如何同那些徐氏的老头子斗?”


    徐静真将骨灰塞入罐中,直至最后一点都容纳,他转过身,看着那只去而复返的恶鬼,缓缓道:“你要帮我吗?”


    第202章 仙盟(二十一)


    徐静真在无情道破的瞬间,第一想法是迷茫,而后是解脱。


    他已经不太想活下去,心中虽有未尽之事,但人力终究有所不逮,身死道消之后,那些恩怨情仇自然也就随之成为灰烬。


    他的心事,他的抱负,他的遗憾,都可以随之埋葬,好在当年没说出的话最后说出来了,缺憾稍有弥补,也可以死而瞑目。


    只是没想到会被人从鬼门关硬生生拉回来,一切反噬被父亲承担,他在这一日破了道,跌了境,亡了亲。


    徐静真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父亲颓败的面容,舟堇生从身后将他抱住,冷的像一块冰,直到他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境界跌落的迹象就这样止住。


    父亲道:“真真啊,你以为世间真就这般干净?无人为你遮风挡雨,你往后要如何自处?”


    徐静真说不出话,看着父亲在他面前死去。


    他没觉得特别痛苦,也没觉得太悲伤,只觉得造化弄人。


    舟堇生松开手,为其他人腾出了地方,徐静真被贺亭瞳喂了丹药,他二叔瘫坐在旁边擦眼泪,一时间不知是在哭他,还是在哭已经逝去的兄长。


    祠堂内一片狼藉,圣人神像倾倒,他看着那冷冰冰的石像,第一次觉得陌生,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自己,陌生的亲友,过去的百年好像一场绮丽的幻梦,他活在他人为自己织就的锦缎上,做一只万事不知的虫豸。


    那个不染尘埃的仙盟少主死去了,活下来的徐静真肮脏又卑劣,他的出生,他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他们痛苦之上。


    景明君,春和景明,可光是他的存在便让多少仙奴死于厮杀,他又怎么配当这个仙君呢?


    贺亭曈握着他的手,用力到有些发痛,久别重逢的小友盯着道:“真真哥,你活着比死了有用,无论是仙盟还是徐氏,如今有能力,有办法去改变这一切的只有你了。”


    发生的一切已经无法更改,他已经是浑身脏污,再洗不干净,既如此,那就利用一切所可以利用的吧。


    “你想要帮我吗?”徐静真看着出现在角落的舟堇生缓缓道,苦海的传送极快,男人方才带着徐隐微离开了祠堂,不知为何又去而复返。


    “我帮你,你能给我什么?”舟堇生看着徐静真的眼睛,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嫉恶如仇的仙盟盟主,莫非如今也要与我这个邪道头子同流合污么?”


    徐静真捧着骨灰罐子,看着自己身侧有阴影如同一滩泥淖展开,攀爬上他的膝盖。


    “是我欠你。”徐静真苦笑一声,摇头道:“我怎么敢同你提要求,所以你回来是来报仇,特意杀我的吗?”


    苦海扩张,将徐静真裹在其中,拖至阴影处,骨灰罐子咕噜噜滚在地上,倒在蒲团边,神人像倒塌后投下的巨大阴影下,有人心甘情愿的献祭。


    真情假意分不清,过去未来都不重要了,徐静真看见了一个漆黑的印信,其中透露着不详的气息,舟堇生的脸沉浸在黑暗中,唇角不屑地勾起,“我是来报仇的,不要你的命,礼尚往来,你想让我为你出头,那便奉献你的全部,成为我的鬼奴,如何?”


    “只消一印,神魂便受束缚,此后为我所用。”


    舟堇生以为他会犹豫,但徐静真只是解开了衣带,露出白皙胸口,“脖颈上太明显,放在胸口吧。”


    舟堇生捏着印信的指节泛白,烙印将落在仙人心口时他又变了主意,将人压在石柱后,剥了衣服,冷冰冰的印章按在后腰,重重的,有些发痛。


    徐静真趴在石柱上,浑身被冰冷的寒气笼罩,侧着头看着不远处大殿上徐氏祖祖辈辈,耳中听见舟堇生咬牙切齿的诅咒声:“烂好人。”


    他终是没能走出那片阴影,直到翌日,朝阳初升之时,方才走到祭台前,将骨灰弯腰拾起,将其放在了祠堂的供台上。


    徐静真走出栈道,提着家主印信将徐氏族人尽数召集在一处,而后拿着铁证斩杀为首的徐氏长老,来了个杀鸡儆猴。


    景明君向来温柔,甚至仁慈的有些过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喜夺人性命,故而徐氏内部没有谁真拿这一切当一回事。


    毕竟他们能想到最严重的后果,也不过是名誉受损,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领几道鞭罚而已。只要给足够的理由,或是拿出长辈的架子压迫,徐静真又能查出什么呢?


    从来只有父教子,没有子教父,长辈在上,徐静真就是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对徐氏最好的保护。


    徐氏这个会开了很久,一部分原因是有些老人拿乔不肯过来,还有一部分则是,徐静真杀人花了点时间。


    他如今修为大跌,加上暗伤难愈,骤然现身之时,许多人很难将从前那个光风霁月的仙人同如今这个苟延残喘的修士联系在一起。


    本来就不是多畏惧徐静真,如今他最被人忌惮的修为都消失了,那当真是和拔了爪牙的老虎一样,变成家猫了,还不是任人拿捏。


    可让人意料不及的,不知何时徐静真身后跟了个穿黑衣服的蒙面人,修为高深,但凡有反抗的,格杀勿论。


    徐静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做事雷厉风行,以铁血手腕镇压所有族人,抗命者杀,逃亡者杀,不安分的一律按叛道算,押入仙盟细审。


    仙盟牢笼里一时间人满为患,徐氏人人自危,就连其他世家也是胆战心惊,生怕这场火烧到他们身上。


    贺亭曈与扶风焉早就被押入了天牢,如今倒是不缺床位。


    仙盟三十三天宫,离恨宫主掌刑罚,除却那些五花八门的刑室,在最幽深,最黑暗,最孤寂处,还有一个顶级囚牢,唯有罪大恶极之人方可囚禁在其中。


    此时,罪大恶极的贺亭曈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大喊道:“陈小雨!你不是人!枉我曾将你当做至交好友,你如今居然半分情面不留!”


    桌对面,陈小雨左右开弓,毫不留情的将食物塞进自己嘴里,恶狠狠道:“什么狗屁的旧情!就是圣人到了我这刑堂里都得挨两鞭子!你算老几?”


    扶风焉捏着筷子左右滑动,可惜动作不用熟练,每每被人夺食,万分委屈。贺亭曈动作快如闪电,将一粒丸子丢进扶风焉碗里,手执竹筷同陈小雨打架,“青阳殿主不过如此,除了这点招式就没有别的了吗?”


    “你这是在小瞧我?”陈小雨啊哈一声,“来人!上铡刀!”


    一把铡刀被推了过来,只听得咔嚓一声,绿油油的蔬菜被斩成两份,下了锅。


    贺亭曈与陈小雨碰杯,两人就着热气腾腾的小火锅猛灌一口酒,顿时心头都敞亮了不少。


    “我感觉最近大事不妙啊。”陈小雨瘫在椅子位置上揉肚子,他朝着面前两人八卦道:“盟主在徐氏连杀三位长老,现在外面都在传盟主失心疯了,自斩左膀右臂。”


    贺亭曈倒是可以猜到其中缘由,只是他没想到徐静真眼中这么容不下沙子。


    “对了,因为我每天审你们,又没审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有人觉得我酒囊饭袋,打算不顾盟主吩咐,直接带人过来审你们。”陈小雨面色酡红,他摆了摆手,随意道:“此人是圣人心腹,在仙盟中掌管清音堂,职位在我之上。盟主如今还忙着肃清蠹虫,怕是来不及阻止他,来来来,你们两个多吃点,到时候挨打的时候也不会饿肚子了。”


    贺亭曈:“……”


    扶风焉埋头苦吃,头也不抬。


    “不怕啊?”陈小雨凑近了一点,他喝醉了,浑身酒气,“算了算了,没意思,骗你的,刑堂和青阳殿可都是我的地盘,想伤你们就是做梦!好兄弟我就是舍了这条命,也得护你们周全!”


    贺亭曈十分感动,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连忙将陈小雨劝住了,只是给了他一个特质的符箓,让他随身携带,在仙盟内部多走走看看。


    “说起来我也真的是胆大,你若是十恶不赦之人,我如今听信你谗言,也算是叛道了。”陈小雨唉声叹气离开刑堂,收拾完东西,还不忘给房间里换气,然后摇头晃脑地离开了,嘴里还在喊着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贺亭曈吃饱喝足,与扶风焉一人占据了一面墙,两人靠着墙站着消食。


    “接下来要如何做?”扶风焉停止背脊,将脑袋贴在冰冰凉凉的墙面上,有些困惑道:“交出若水剑后,你就不怕拿不回来了吗?”


    “不会的,我相信前辈。”贺亭曈挺直腰板,“徐若山动不了若水剑,同样的,他现在也动不了我。”


    略微侧头,贺亭曈看着昏暗光线下扶风焉俊美的面容,只觉得心旷神怡。有这么一张脸在,住在大牢里头,也有一种蓬荜生辉之感。


    他心情愉悦地扑过去,挂在扶风焉身上,抱着对方的脖子,勾着人低下头,暗室之中,他凑上去亲了一口,感叹道:“阿扶你真好,来来来,战前亲一口,多活九十九。”


    扶风焉:“那你得多亲几口,最起码每天一口。”


    第203章 仙盟(二十二)


    外头纷纷扰扰,贺亭瞳和扶风焉在牢里过着不辨日月的怠惰日子。


    其实这么多年奔波来去,他们甚少有如此安静的独处时光,大牢里密不透风,隔绝天日,除了陈小雨偶尔过来看看,大部分时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躺在角落的石床上相拥而眠,墙上的小灯光线昏暗,有一种世界末日般的寂静,但听着彼此的心跳声,又觉得余生好像就可以这么平淡地度过。


    贺亭瞳趴在扶风焉胸口闭目养神,身体相贴,神魂也挤挤挨挨躺在一处,灵气融合,周身都暖融融的,像泡在温泉里。


    贺亭瞳昏昏欲睡,忽然听见扶风焉问:“如果有一天,需要在苍生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择谁啊?”


    贺亭瞳眼睛都不睁,伸手摸上扶风焉的脸,捏了捏,“你这问题问的,这与母亲和妻子掉水里先救谁有什么区别?”


    沉默了好一会儿,贺亭瞳睁开一只眼睛淡淡道:“若有一日出现这样的事,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要处理逼我做选择的人……天下苍生珍贵,你也珍贵,没有哪一条性命是要被白白牺牲的,不过若真有一日出现这样的选择,我想那时我应该已经死了。”


    扶风焉搂紧了贺亭瞳的腰身,闷声道:“你不会死的。”


    贺亭曈撑起胳膊,狐疑地盯着扶风焉的表情,认真打量:“你今日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扶风焉撒娇,“心血来潮问一问,吃醋不都是这样问吗?”


    “骗谁呢?”贺亭曈两手将扶风焉脸蛋一捧,认真道:“不要对我有所隐瞒,你知不知道你方才那几句话寓意很不好?有事直说,不要闷在心里。”


    扶风焉:“我只是有一点点不明白,真的只有一点点。”


    “天道之子死后,天运归于混沌,徐若山死后我可以收回天命,待一切集合之后,我还是我吗?”扶风焉紫色的眼瞳中浮现出一种懵懂的困惑,“天道可以拥有感情吗?若一切归于我身,好像便又回到了最初,神朝那段时日。”


    “一切好像一个轮回。”


    贺亭曈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他与扶风焉对视,注视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俯身在其上亲了亲,认真道:“容我想一想。”


    神朝覆灭已久,典籍遗失,世上关于神朝的一切记载,再没有比徐若水知晓更多的了。


    若水剑已经认主,贺亭曈心念一动,便同远在隐宗的徐若水搭上了话,将扶风焉方才所说一切告知。


    徐若水此刻被放在徐若山书房的剑架上,他装成一块深沉的凡铁,注视着这与他记忆中故乡相差无几的地方,脑中搜索良久,轻声道:“确实如此,神朝几位帝君基本都是被上天眷顾,身负天地运数,一直到飞升,再寻下一个传人。”


    贺亭曈:“那一切不就变成了一个死循环?”


    若是收回一切,不就又会出现一个神朝?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姬氏,而是扶氏。千万年之后,再经过一场变革,然后又是厮杀,周而复始,一遍遍轮回。


    徐若水的声音有一种很平淡的冷静,“至少扶风焉在时,天下一切会很安定,明主在上,天下海清河晏,这样不好吗?”


    这样不好吗?


    贺亭曈说不出来。


    他坐在角落里,陷入沉思,想起神座之上的姬玉,天下气运当真可以负担在一人身上吗?永不出错,永不停歇。


    扶风焉滚着滚着将脑袋放在贺亭曈膝盖上,眼巴巴盯着他,“怎么了?”


    贺亭瞳摸了摸他的头,认真道:“苍生和你,我全都要。”


    扶风焉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很亮,“如果不成功呢?”


    贺亭瞳:“那就一起死,绝不独活。”


    *


    清音阁的人在午后过来,牢门被人打开,明亮的光线照彻整个房间,漂亮的青年被众人簇拥在其中,双手环胸盯着角落里面色凝重的贺亭瞳与一脸警惕的扶风焉,恶劣一笑,斜睨一眼,讥讽道:“青阳殿主,你便是这般审讯的?连一点皮肉伤都没有,这也能叫审?”


    陈小雨被挤在大牢外侧,他身后是乌压压一群青阳殿的仙官,亦是面色不善,对着大门口的一众人群阴阳怪气道:“薛行殊,本座想怎么审就怎么审,不需要你这个给别人弹琴吹曲的狗腿子指点。”


    贺亭曈终于抬头看了一眼来人。


    扶风焉传声道:“我见过,寒山境时便是此人带了一批仙奴过来阻我,修为比想象中要高不少,非人非物,很奇怪。”


    贺亭曈第一眼只觉得此人生的有些妖异的俊美,但看起来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微妙的抵触不适,第二眼便觉得有些古怪了。


    正常人的脸不会这么对称,眼前人从眉眼到唇角,一切完美无瑕,连说话时脸上的肌肉走向都是完全一样的。


    不是人,至少不是活人。


    “那陈殿主审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收获?”薛行殊眼中充满恶意,盯着贺亭瞳打量道:“若是没有,便将这两个犯人交给我来处置。”


    “此乃离恨宫,我看谁敢越过我动他!”陈小雨双手环胸,森然道。


    “我有圣人口谕。”薛行殊瞥了一眼陈小雨,“怎么?青阳殿主这是连圣人也不放在眼里了?”


    陈小雨:“圣人早就不问世事,如今仙盟盟主可不是圣人,乃是景明君!怎么,薛殿主你这是不将盟主放在眼里?”


    薛行殊:“盟主自然是需要尊敬的,只不过再多的时间也经不起你这样耗,他们在仙盟是犯人还是贵客啊?这般清闲过日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青阳殿主与他们是同伙呢?”


    陈小雨:“呵,心怀鬼胎的人才是看谁都像同伙。”


    两边都是刻薄性子,一张嘴怼起来就没完没了,不算大的牢狱被两波人堵的水泄不通,谁也不让谁,直到有人分开人群冷声道:“你们过来究竟是吵架的还是办事的?”


    谢玄霄白衣玉冠,隔着人堆漠然注视着大牢中的众人,冷声道:“盟主已经处理好徐氏一切事宜,如今打算邀请仙盟五宗共审贺亭曈与傅氏少君,两位殿主莫要再做口舌之争,还是先将人押过去吧。”


    陈小雨眉头微皱,他狐疑地看向谢玄霄,对方却已经利落离开,只留给众人一个飘逸的背影。


    陈小雨啧了一声,偷偷嘀咕了一句“装货”,然后拉开大门,挤开薛行殊,将贺亭曈与扶风焉一拷,直接带走。


    与薛行殊擦肩而过时,他挑眉一笑:“盟主有令,既是共审,那便不再耽误时间了,薛殿主,请吧。”


    *


    贺亭曈再一次踏上了仙盟的琉璃长阶,脚下每一寸台阶都是半透明,可以看见其下飘动的云雾,瞧着华丽异常,仙盟的宫殿极多,极大,悬浮在半空中,仿佛云上城池。


    其中尤其以主殿更是庞大,通体雪白,素雅庄重,像是用雪堆砌而出的。


    活了几十年,贺亭瞳从来都是作为仙官,仙吏站在这上面,这还是第一次作为罪人来到这个大殿。


    主位之上,徐静真端坐着,他穿着一身青衣,鬓角星星点点的霜白并未消失,显得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沧桑疲惫,眼下青黑,衣袍严严实实裹到脖颈,不露出一丁点皮肤。


    主座之下,剑宗掌门,药宗掌门,乐宗掌门,元辰宫少宫主,还有大光明寺佛子,以及相里氏家主,傅氏家主通通在现场,凝视着被押来的两人,众人神色各异,各怀鬼胎。


    相里氏家主沉不住气,最先发难,他厉声道:“九天玄魔!我认识你!数月前便是你祸害我相里氏继任大典,杀我下任家主,害得我相里氏分崩离析!”


    相里氏这段时间过得相当不好,内忧外患也不过如此,三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入了邪道,一个进了仙盟,现在不少人在私底下嘲笑他有眼无珠,错将明珠当鱼目,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气了个半死,但拿那些流言蜚语无可奈何。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出气的,自然不可能放过。


    他眼力极好,虽然上次并没有看清楚作乱之人的脸,但在他们在相里氏追杀老祖宗时,那个身段却是实打实的与眼前这人重合!所以当初那个“无歧路道主”绝对不是舟堇生,而是眼前这个人,九天玄魔贺亭曈!


    一想到相里羲身死道消,九霄环佩成破烂一块,他便夜不能寐,恨不能将那些祸害挫骨扬灰!动不了傅氏少君,还动不了这个姓贺的吗?


    贺亭曈感觉到最直白的恶意,丝毫不惧,面对相里氏家主的质问,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嗤笑一声,辩驳道:“仙盟创立一千年来,戒律上明明白白写着夺舍为大罪,行此邪法为邪修,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相里羲夺舍相里氏几十位族人,您老不会不知道吧?”


    “哦,不对,您老人家头昏眼花,活了一百来年一事无成,修为低下,怕是天人五衰,眼瞎耳聋,所以才不知道你们相里氏里一堆年轻俊杰被夺舍吧?”


    相里家主抬手指着贺亭曈的鼻尖,你你你说了半天,吐不出一个词。


    “没关系,不怪你。”贺亭瞳目光中泄露出一点微妙同情,“年老昏聩之人确实很难做出正确的决定,可怜相里氏如今一个拿得出手的后辈都没有,看样子相里氏千年昌盛也该败在你这不肖子孙的手下了。”


    “想想圣人努力保全的千年家族,如今衰败你手上,只怕圣人死了都要被你气活过来。”


    相里家主闻言目眦欲裂,抬手就要打过来,贺亭曈往后一退躲过一击,朝着徐静真公公正正行了一礼,大声道:“盟主明鉴!贺某当日路过,看见一小孩差点被夺舍,便拔剑相助,砍了那追着人跑的元神,谁知道那是相里氏老祖啊?”


    “苍天在上,贺某从未做过杀人放火之事,如果路过阻止夺舍是邪道,那试问仙盟还有多少人是正道?!反观这老匹夫,卖子求荣,将族中弟子送与圣人献祭,简直天理难容!”


    “这才是邪修!这才是恶人!”


    贺亭曈一手指向相里家主,字字锥心,逼得人连连后退,表情惊骇莫名。


    “你……你!血口喷人!”迎着所有人看戏的目光,相里家主愤怒至极,下意识反驳。


    “贺某敢以道心起誓所言非虚,前辈敢否?”贺亭曈目光平静,盯着他冷声道。


    相里鸿未想到这人进了刑堂居然能毫发无损,甚至可以说得上中气十足,原以为可以一口黑锅按上去,洗一洗相里氏的名声,不曾想这厮居然将一锅脏水全部泼到他身上!


    他连忙扭头看向高位,只看见了徐静真不辨喜怒的眼神。


    “盟主,此子妖言惑众,不可听他胡搅蛮缠……”


    “查。”徐静真如此道:“若有夺舍血案,按律处置,绝不姑息。”


    相里家主后背一凉,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见旁边贺亭瞳清亮的声音响起,“盟主明察秋毫!”


    然后,他开始告状。


    从乐宗到元辰宫,从相里氏到谢氏,滔滔不绝,舌战群儒,将所有人骂了个遍。


    压抑十几世的怨气,终于在今日得以发泄出来,贺亭曈站在大殿正中,越战越勇,指着满座仙人鼻子怒喷三千句,连路过的狗都被骂上两句。


    大殿中坐着看戏的谢玄霄,听着贺亭曈骂他狗皮膏药不知廉耻,默默捏碎了一只杯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我是说在座的各位,全是垃圾。


    小扶:仰慕


    第204章 仙盟(二十三)


    贺亭曈曾经无数次在这群人面前碰壁,做小伏低,听之任之。


    毕竟曾经的他,是真真切切觉得可以将性命交付给这些天之骄子们,盼望他们能够开创一个和平安康的盛世的。


    可惜没一个能扶的上墙。


    佛门清净,不问世事,乐宗糜烂,沉迷享乐,傅氏基本废物,没有什么存在感,元辰宫把持资源,一点也不外泄,药宗明哲保身,人云亦云,剑宗多年来损失惨重,传承险些断代。


    仙盟内部,世家子把持各处机要,挂着名头在各地耀武扬威。徐静真当了这么多年的仙盟盟主,在青阳殿,监察司一遍遍淌过去,他不信对方不知道。


    曾经以庇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仙盟,如今更多的是庇佑天下修士,说的更明白些,是庇佑世家子弟。


    在场众人盯着贺亭瞳目光各异,贺亭瞳懒得去分辨那些视线是善是恶,他只是将自己多年来积累在胸口的话一吐而快,话音落时,满堂寂静,他心中郁气忽然消解,喉咙虽痛,却觉得神清气爽,心念再一动,却发现自己积压已久的境界彻底压不住,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突破了。


    清气席卷而来,仙盟大殿之上乌云密布,眼见雷劫将至,贺亭曈站在大厅正中礼貌道:“不好意思,骂爽了,盟主,可否容贺某去外头渡个雷劫?有点压不住了,不然怕是要劈了房子。”


    大殿众人:“……”


    徐静真认真听了一下午的吵架,脑袋都被吵吵的有些胀痛,当即答应下贺亭曈的诉求,挥挥手,让人出去渡劫去了。


    扶风焉在旁边给贺亭曈护法,外边风云突变,那边大殿正中,争吵还未停歇,几个老头子面色铁青,坐在座椅上哆嗦着手指,指着贺亭曈渡劫的身影气到心梗。


    “这厮怎么不被雷给劈死!”这是目前大殿中绝大部分人的想法。


    “盟主,此子狂悖,恐为大患,怎可放任其渡劫!”有不满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响起。


    徐静真抬目望去,乃是相里氏家主,此人贼心不死,还在人群当中煽风点火。


    徐氏其实也挨了骂,骂他们多年来豢养仙奴,固步自封。


    贺亭曈当时抬目直盯着他直白道:“盟主良善,总为着些旧情不忍下手,可你惦记着天下太平,其他人未必惦记着你,莫要待仙盟被蛀空后再追悔莫及。”


    柔善,是其他人对徐静真的看法。


    柔善可欺,所以才会有人阳奉阴违,不把他的命令当回事。


    徐氏已经被他血洗一遍,如今族内十分平静。他原以为圣人会给他点提示或是指示,没想到圣人没有丝毫关心,好像那些仙奴可有可不有。


    这便显得徐氏多年来的绸缪像个笑话,也更显得那些罪魁祸首像个蠢货。


    徐静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舟堇生不是善茬,如今虽是互相利用,但这把刀不是他可以随意操控的,有朝一日总会反噬自身。


    他望着堂下众人,脑子里掠过无数信息。


    仙盟积弊他不是不知,从十七岁入仙盟从最底层往上爬时,他便知道其中利害。曾经想过如何处理,改变这一切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无数的权衡博弈,可是现在,他的时间不够了。


    徐氏摇摇欲坠,仙盟一盘散沙,从寒山境一役那群人拖拖拉拉的样子便可见一斑。


    徐氏只是千万蛀虫中的一只,而要九州清正,需要的不单是处理掉一个徐氏。


    要如何做呢?在有限的时间里,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替后人开路。


    做一把肮脏污秽的刀,不要再做高台上无能为力的祭品。


    *


    大多数人的视线都被渡劫的贺亭曈所吸引。虽然他恶贯满盈,名声差到了极点,但落下来的雷劫确实实打实的清正。


    看着他以身生抗天劫,有人偷偷感叹了一句,“可造之材。”


    不过转瞬迎来不少人的白眼,那人悄悄闭嘴。


    贺亭曈讨厌是一回事,另外不少人心中其实极为困惑,困惑这人从前名不见经传,无门无派也没什么壮举,第一次在所有人眼前冒出来时,便出现在圣人发布的追杀令上,只是一夜之间,便已伏诛,只留下红签上灰掉的姓名印痕。


    如今又活蹦乱跳的出现,这还是千年以来第一遭。


    贺亭曈唯一一个从圣人手中逃脱的邪修。


    如今一群人眼睁睁看着这邪修受天道眷顾,连连突破,迈入十五境大关。


    十五境,可为一方之主,更何况渡劫到了末尾,识海心域不受控制地逸散而出,众人眼睁睁看着贺亭曈身上气息变幻,让人眼花缭乱。


    识海心域与感悟有关,普通人一生能悟出一重道境已是极致,这眼花缭乱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的,真叫人叹为观止。


    换句话说,虽然他骂人十分之恶心讨厌,但此人着实还是有点东西,不然也不至于让圣人忌惮至此。


    傅氏少君站在门口观望,虽然傅氏一直说贺亭曈拐带自家少君,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人关系不简单。


    拐带不见得,私奔倒是有可能。


    几位家主目光挪向傅氏家主,那方才被骂到面色铁青的中年人,此刻终于理顺了气,疑惑道:“看我作甚?”


    反应过来后,他怒道:“看什么看!都说了我们少君天真无邪,是被那邪修拐带的!”


    此刻被人拐带的傅氏少君不顾危险,冲入刚刚逸散的雷劫之中,将渡劫成功的贺亭曈抱在怀中,脑袋十分怜爱亲昵地蹭了蹭,可以说的上是耳鬓厮磨。


    傅氏家主:“看什么看!不许看!我家少君嫉恶如仇!”


    剑宗掌门:“哦哟,原来你们傅氏是这么嫉恶如仇,斩妖除魔的啊,我懂,我斗懂,佛门不是有句老话,叫什么以身相许,哦不,是以身渡恶……”


    大光明寺佛子:“佛门不是这么个渡法,应该是傅家前辈自创的。”


    傅氏家主:“……”


    贺亭曈渡劫成功,境界稳定,神清气爽。他感觉自己的心境又有一些松动,倒数第二扇未曾打开的门,已经可以稍微推动一点了。


    他的心境特殊,可能因为死了太多次,每一世学的也不太一样,突破后每一世的道境都在识海保留,他学过的剑,刀,祝厌,符箓……各种各样的,俱在心中有所显现,有强有弱,十分实用,唯有最后两扇,一直纹丝不动。


    如今倒数第二扇终于所有松动。


    扶风焉:“恭喜破境!”


    贺亭曈拍拍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长舒一口气,“好了,继续。”


    雷云远去,炸裂的雷声消失,仙盟顶上重归寂静。一群人抬头看向最顶头的徐静真,指望着对方能够给点反应,可惜那人始终没有多余的表情,直到贺亭曈重新走回大殿之内。


    十五境的境界大大咧咧显现,如今有些修为不算顶高的,被这股子威压一笼,大气都不敢喘。


    他穿着身被雷火劈到焦糊的袍子大大咧咧走到厅堂正中,对着徐静真道:“盟主,仙盟积弊已久,如今仙盟便如千年前之神朝,神朝之劫,转瞬便会成为仙盟之劫。”


    “危言耸听!”有人一拍桌案,指着贺亭曈的鼻子骂道:“盟主,这人口无遮拦,言行无状,还不速速处置,留他做甚!”


    徐静真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座下众人,相里氏坐立难安,谢氏云淡风轻,傅氏面红耳赤,剩下几个大多也是乱七八糟,不过他们盯着贺亭曈的眼神,大多都掺了杀意。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徐静真沉默良久,只吐出两字:“彻查。”


    此言一出,相里氏家主顿时脸色灰败,有几个长老亦是面色不善。


    反驳的话语如同海啸般涌过来,徐静真端坐在高位上,像一块顽强不屈的石头,他眼睛眨也不眨,静静看着众人,冷声道:“这么激动,诸位是经不起查么?”


    此话一出,顿时有人不高兴了,“盟主话说的好听,一天天的查查查,不知你徐氏的屁股有没有擦干净!”


    “仙奴一案至今可还没有给个说法。”


    徐静真点点头,“今日召各位前来确实也有这个缘故,仙奴一案已然彻查,徐氏豢养仙奴五百余年,用以暗杀,鼎炉,仆婢,各有他用,涉及人员以万数计,徐氏太上长老已被我处置,我父亦为罪魁祸首之一,虽已兵解,但他做的事却是实打实的十恶不赦。”


    “今日我来,第一件事是要给贺亭曈一个公道,寒山境一役,他并未勾结魔族,当年玉衡宗勾结魔君,打开边境大阵,乃是宗主一人所为,贺亭曈早已被逐出师门,与玉衡宗并无关系。”


    “而且他与其余几位青云书院弟子共抗魔君,多人有目共睹。”


    从方才便消失了的陈小雨带着张对雪和寒山境当年残存的宗门弟子走进来,看见贺亭曈时,有几人扑通一下便跪了下来,痛哭道:“恩人!”


    一直云淡风轻看戏的谢玄霄捏着茶杯的手指尖一紧,随后便见张对雪立于厅堂正中,朗声道:“确实如此!当年我与贺道友同守边境,他绝非勾结魔族的叛道之辈!张某愿以道心立誓,还他一个清白!”


    谢玄霄直接站了起来。


    徐静真目光扫下来,疑惑道:“你有话要说?”


    谢玄霄唇角紧抿,盯着张对雪愤慨的眼神,摇了摇头又重新坐了回去。


    “若如这般所言,那圣人当年为何要通缉他?”有人困惑问道,“没犯错,为何要下诛杀令?”


    徐静真平静的声音从上头飘了下来:“圣人是人,亦有偏颇之时。”


    其余人:“……”你可真敢说啊。


    人堆之内的薛行殊盯着徐静真,表情近乎阴森。


    这个羸弱的,看起来不剩多少气的仙盟盟主一挥手,着人取来纸笔,当场写出赦令书,昭告天下,时隔二十八年,终是将当年落在贺亭曈身上的一笔污秽重重擦去。


    “行了,误会一场,奉座,上茶,闭嘴,莫要站着碍眼了。”徐静真头也不抬,快去吩咐道。


    贺亭曈原本要说些什么,陈小雨快步上前,将他与扶风焉一抓,提溜到大殿一侧,按在椅子上坐着,俯身低语道:“看着,别捣乱。”


    贺亭曈目光在陈小雨和张对雪身上来来去去,用眼神表达困惑。


    却见这两人站的笔直,只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第二件事,相里羲夺舍一案。”徐静真看向从一开始便战战兢兢,到现在已经如惊弓之鸟的相里鸿,“相里玄已入无歧路,倒是没能抓到问个清楚,虽无人证,但我前日却得了一块留影石。”


    陈小雨快步上前,从储物灵器内取出一个方盒,将无数画面投影在水镜中,可以清晰的看见相里氏那日乱七八糟的宅院,还有突如其来的爆炸,乱七八糟的祭坛,以及摇摇晃晃起身的“相里玄”,和地上躺着的尸骨,肉眼可见神态并非本人,同贺亭曈打架时,九霄环佩出现后更是直接坐实一切。


    “相里羲夺舍相里氏二十七名弟子。”徐静真缓缓道:“他虽为圣人,开创仙盟,于九州稳定贡献良多,但此行已是有违人伦,罪大恶极,虽身死道消,但此举实在为人不齿,若圣人皆如此,叫世人如何看待我们修士,如何看待仙盟?不若除名。”


    “不可!”相里鸿猛然起身怒喝,“徐静真!你是疯了吗?你以为你们徐氏便有多干净?想让我相里氏除名?没门!这里坐着的,谁家里不是一摊子乌糟事?凭什么单单处理相里氏,要查便全部查一遍啊!”


    “好,正有此意。”徐静真盯着他,波澜不惊道:“既要查,那便查个遍好了,将五宗七姓从上到下翻个遍,查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这下子一群人坐不住了,他们看徐静真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


    贺亭曈盯着高座之上神色漠然的徐静真,眉头轻微蹙起。


    徐静真给他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平静,像是暴风雨前的湖面,他漆黑的目光盯着所有人,如同一汪不见底的深潭,所有情绪都淹没,那么多的愤怒涌过去,被他悄无声息吞下了,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相里氏除却夺舍,还有神霄绛阙,幻海之下那些用作宴客的鼎炉,希望都是自愿的。”徐静真挥挥手,懒得再多费口舌,只道:“小雨,拖下去,交由你来审。”


    “遵命!”陈小雨捏了捏手指,噼啪作响声中,他大步流星地上前,看向自己的父亲,露出一个十分狠厉的笑:“自己走还是要捆起来走?”


    相里鸿:“你敢!”


    徐静真:“有何不敢?”


    大殿四周,有执剑的仙官聚拢而来,大殿正中,那些坐立难安的仙人们盯着他,像在看一个怪物。


    “仙盟创立之初,便是为了天下苍生。”徐静真的声音冷的像块冰,“当年入仙盟时,每个人可都是发过誓的,诸君不会是忘了吧?”


    “我可去你的!”相里鸿骤然掏出灵器,将陈小雨击退,他拽了拽自己扭曲的衣襟,阴鸷的眼神望向众人,恶狠狠道:“徐盟主,您若是非要如此,休怪我不给情面,这个仙盟,我相里氏也不是非入不可的!”


    徐静真:“那你的意思是要退出仙盟了?”


    相里鸿:“盟主昏聩,为人蛊惑,我堂堂相里氏家主自然不愿信你一个黄口小儿,退出又有何不可?”


    徐静真点点头,干脆道:“行,你走吧。”


    相里鸿没想到他居然当真不受威胁,连一丁点脸面都不留,他看着鸦雀无声的众人,后退数步,而后甩袖离去。


    “今日之耻,我相里鸿记下了,希望来日你徐静真不要有求着我的时候!”


    众目睽睽之下,相里鸿越过人群,迈出大门,他这般气势,倒着实引的一些人蠢蠢欲动。毕竟若当真这般清算过去,实在是谁也讨不了好。


    就在一批人悄悄起身,打算跟着相里鸿一同离开之际,大殿外只听得一声惨叫,而后阴冷的腥风拂过,片刻后,相里鸿的脑袋被丢了进来。


    一道漆黑的身影站在大门外,手执徐静真的软剑水心,雪白的一支剑,在他手中倒如一条扭曲的银鳞长蛇。


    略微震剑,来人抖掉刃上血红,漠然道:“相里氏家主叛道,已伏诛。”


    徐静真颔首:“辛苦了。”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终是露出坐在主座上后的第一个笑容,“诸君可还有要离开的?再不走,门可要关了。”


    所有人:“……”疯了,徐静真简直就是疯了。


    仙盟主殿大门重重关上,徐静真慢悠悠抬手,将桌案上的卷轴一卷卷展开,从上往下抛至殿中各个家主身前。


    “都看看吧,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


    一场审判,从天亮到天黑,再至天亮。


    仙盟主殿内的灯火三日未熄,待得第四日,紧闭的大门终于得以敞开,冷风灌入大厅中时,所有人都有一种如释重负感。


    烛火摇晃,年轻的仙盟盟主苍白着一张脸,看着离去的众位家主,软声道:“仙盟创立一千两百年,规矩森严,从前是我们懒散怠惰了,往后各位可要记得,痛定思痛,莫要再做些有辱门楣的事来败坏仙家的名声了。”


    有人拱了拱手,长叹一声离去,有人抬步便走,头也不回。


    大殿内气息浑浊,鲜血的腥臭味在其中弥漫,待人群散尽,徐静真看着一动不动的贺亭曈,柔声道:“你们怎么不走?”


    贺亭曈盯着徐静真苍白的脸,心情复杂,他大步上前,行至他身前,伸出手将人搀扶起来,“真真哥,还能走吗?”


    徐静真重伤未愈,道心破碎,加上境界跌落,落在身上的暗伤只多不少,三日来他没见徐静真站起来过,双腿连动都极少动,果不其然,徐静真双腿绵软无力,已经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阿扶,快过来搭把手。”贺亭曈原想将人背出去,可看着徐静真的眼神又改了主意,两人一边一个,让他借力起身,徐静真长叹一口气,失笑道:“不用这么小心,我没有残废。”


    空旷的大殿内,三人缓缓行动,徐静真眼瞳中那种空旷的冷意好像消退许多,他口中念念有词,“其实很早之前我便想过给你正名,只是时机不对,加上我以为你死了,便一拖再拖。”


    “这么多年不见,想必受了不少委屈,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兴趣入仙盟。”徐静真持续的碎碎念,“其实入不入都无所谓,做自己想做的事,自由自在才是最好。”


    “你与少君是在一处了?你们很般配,不过帝君怕是不太好说服。”


    “是啊。”贺亭曈应和,“我与阿扶是私奔来着,说起来我们正在想找一位长辈替我们说和,我还想与阿扶成亲呢。”


    旁边扶风焉的眼睛骤然瞪圆,惊喜地看向贺亭曈。


    “几时啊?”徐静真与扶风焉的声音同时响起。


    贺亭曈轻笑一声,“自然是等一切结束之后了,不过帝君不太喜欢我,我在仙盟认识的人不多,真真哥若是有朝一日见到帝君,不如帮我说几句好话?”


    徐静真手指捏着贺亭曈的小臂,长叹一声,低声道:“好啊,若是能见,我一定帮你。”


    大殿之外,堪堪迈过门槛之时,一条胳膊从旁侧伸了过来,试图将徐静真从中捞出去。


    来人戴着面具,面具后一双凉悠悠的眼睛盯着他们,“放手。”


    贺亭曈:“舟……”


    舟堇生已经把人抓过去,直接半搀半抱地将人带走了。


    青袍与墨裳交融,徐静真的神色里却不见多少欣喜。


    “他们不是互相喜欢吗?”扶风焉比划了两下,“但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怪怪的。”


    贺亭曈:“隔了太多不纯粹的东西,算计的多了,感情也就变味了。”


    转瞬间人便走了个空,陈小雨受命前去安抚相里氏,张对雪方才被谢玄霄扯走了,人群如潮水般退去,转眼只剩下贺亭曈与扶风焉两人,站在门口的琉璃台阶上,看着远处赤红的晚霞如同火烧。


    “仙盟最近应当会安定不少。”扶风焉大猫一样伸了伸懒腰,“如今你身上的污名被洗清,可以不用东躲西藏了。”


    “说是这样说。”贺亭曈看着天边那一片如血的嫣红,半垂着眼帘道:“可你觉得当真会这么顺利吗?”


    “真真哥将一切火力都吸引去自己身上,他这般大刀阔斧的改,得罪的人实在太多。”


    “世家家主可以换,仙盟盟主同样也可以换,不一定要姓徐。”


    扶风焉灵光一现,忧虑道:“那真真哥岂不是要死了。”


    贺亭曈连忙道:“呸呸呸!总之先赖在仙盟不走吧,我觉得以舟堇生一人,其实很难护住真真哥。”


    “还是得从长计议。”


    *


    谢玄霄抓着张对雪的手腕,将人扯到僻静处,他将人上上下下打量许久,见没有受伤,灵气运转也顺畅,而后长舒一口气,又拧着眉头道:“小雪,我不是同你说过,少掺和仙盟内的事吗?”


    张对雪:“他们是我的朋友,为朋友拔刀相助是很正常的事,你不要大惊小怪。”


    谢玄霄欲言又止,最后将一肚子话吞了进去,他抓着张对雪的手,指尖触及到他右手,指套粗糙的质感传来,他低头将指套取下,看着那常年不见光亮,因而显得格外白皙的几根手指,指尖轻轻触上其上疤痕,“最近天气不好,还会痛吗?”


    张对雪当年手指断了三根,虽然被接上,断肢重续,但终究没有从前那般灵活,阴雨连绵时也会隐隐作痛。


    张对雪他这么些年已经习惯用左手,右手痛着痛着也都习惯了,他并不在意这些小小的缺陷,左手剑虽然难用,但学会后比常规右手剑更难对付,况且他有认真练习过,右手其实也不差,只是缺了些力道。


    他如今过得很好,想要的东西全都有,可谢玄霄却好像总觉得不够,时不时就要反反复复看他的手指头,好像要从上看出朵花似的。


    “仙盟一切终于告一段落,小雪,我好想你。”谢玄霄将声音放缓,从嗓子里冒出轻飘飘的温柔,“接下来可不可以分给我十天的时间陪陪我?”


    这么多年来,谢玄霄已经基本执掌元辰宫,身上有一种极威严的上位者气质,只是这种气质在张对雪面前总是会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一种近乎卑微的温柔。


    张对雪最受不得他这副姿态。


    多年来纠缠,他与谢玄霄之间若即若离,关系说不上情侣,也说不上陌生人,更谈不上朋友。


    谢玄霄实在很会洞察人心,只要他显露出一丁点不愉快,便会很快的缩回正常范围内,他又实在很会调动气氛,张对雪有些时候确实会被重新吸引,滚过几次床榻,但爬起来后拍拍屁股不认人。


    二十几年来这么过着,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和谢玄霄的关系了。


    不过今日他心情很好,来日也无大事发生。


    看着对方些微透露出一丝丝可怜的眸光,鬼使神差地,张对雪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长长!!!!!!!!!


    国庆快乐!!!


    嗯,本章不定期掉落红包包


    第205章 仙盟(二十四)


    徐静真在那场开了三日三夜的大会里为贺亭瞳正名后,仙盟内外再无人胆敢多言,贺亭瞳可以自由出入仙盟,通缉令上的名字被撤了下来,他再不必鬼鬼祟祟,偷偷摸摸,隐姓埋名。


    死了一个相里鸿,仙盟内外的闲言碎语瞬间少了很多,一时间空气中都弥漫着和平快活的气息。


    贺亭瞳和扶风焉在仙盟暂住,陈小雨前些日子刚离开相里氏,这几日又得赶回去稳定局面,他对当家主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族内却是需要有人弹压,此去是场恶战,徐静真只让他带了青阳殿的下属,是锻炼,也是成全。


    陈小雨离开后的第二日,贺亭瞳所住的小庭院里便有一堆人热热闹闹挤上门,从一大早就开始敲院子门。


    因为欠了扶风焉承诺,贺亭瞳昨夜还债了很久,直到下半夜才堪堪睡着,这还没躺上一个时辰,就有人喊魂一般猛敲大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贺道友”“少君”,一副不给他开门不肯罢休的势头。


    贺亭瞳将被子拉上头顶,蒙住脑袋,蜷在床里侧不肯动弹。


    扶风焉天亮的时候才给睡着的贺亭瞳清理完身体,原本打算抱着软绵绵心上人睡一个舒服的回笼觉,睡醒后再好好温存一下,结果这叫魂一样的声音绵延不绝,直接将他大好晨光给搅扰,吵的人心头火起。


    坐起身,扶风焉抓了件外袍便出了门,一把拉开院门凶神恶煞盯着外头众人,冰冷道:“何事?”


    他居高临下盯着外头那些寻过来的傅氏族人,一双暗紫色的眼瞳里满是不悦。


    傅氏家主携带家眷还有自己的蠢儿子前来拜访少君,只可惜天外天多年囚困,扶风烟早不是从前那个不问世事,柔和慷慨的少君了。


    他披着外袍,微敞着领口,大喇喇露着锁骨上的牙印,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子不满的气息,大有一副你们今天不给我个合理的理由,我就把你们都杀了的恐怖气势。


    傅氏家主两条腿哆嗦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少君,君上最近很是想念您,他想问你与……少……少夫人什么时候回去。”


    扶风焉闻言将门一关,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不要,不回,再吵把你们丢出去。”


    傅氏家主:“……”


    这个闭门羹相当不留情面,但是他们如今想将人劝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敲门。


    傅白榆抓住自己亲爹的衣袖,“我来吧,再烦下去少君真的会咒我们的。”


    傅氏家主狐疑地盯着他,“你能行?”


    “我说什么,爹你到时候照办就好了。”傅白榆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而后大声道:“少君!帝君说你们这样无名无分终究不好,喊你回家成亲!”


    傅氏家主:“……”


    他一把冲上前去将自家蠢儿子的嘴捂住,嘀嘀咕咕道:“你不要命了!”


    傅白榆:“呜呜呜!爹……少君都和……贺亭瞳双修了,不过是个名分而已,给就给了!”


    傅氏家主:“你要死啊!这是我们能决定的吗?!”


    不等他拖着傅白榆下去,原本紧闭的房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扶风焉脑袋探出来,盯着他们狐疑道:“真的假的?”


    傅氏家主:“……真!”就是用这条老命血溅也要搞成真的!


    扶风焉其实对于傅氏没有多亲近,对自己那个名义上的爹,也没有太在乎,不过他很喜欢那种世俗意义上的婚礼,天地交拜,亲朋好友俱在,他牵着贺亭曈一起祭告天地,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他喜欢热闹,尤其喜欢这种红彤彤,亮堂堂的热闹。


    况且贺亭曈还说过请徐静真参加婚礼。


    傅白榆此举甚得她心,扶风焉将门一关,这次没有让他们滚了,他自己跑回房间,跑到床上将睡的昏昏沉沉的贺亭瞳亲起来,看着人睡眼惺忪地问他:“怎么了?”


    扶风焉眼角眉梢都沾着喜意,“成亲吗?”


    贺亭曈:“唔?”


    扶风焉把人抱在怀里,兴奋地揉来揉去,“傅氏来人,要带我们回去成亲!”


    贺亭瞳睡意一下子消减不少,他趴在扶风焉怀里,听着对方欢快的声音,两手圈着他脖颈,点了点头,“谁说的要我们成亲?”


    “傅……傅白榆。”扶风焉略微回忆了一下,回答道。


    “傅白榆几时能当家做主了?可以成亲,但不是现在。”贺亭曈有些困顿的声音响起,“陈小雨不在,雪兄也不在,我们再因为成亲离开仙盟,那真真哥还剩下多少心腹?”


    他数了数,“青阳殿基本被小雨带去了相里氏,较为中立的剑宗昨日便离开,傅氏向来不待见我,怎么会忽然松口?”


    贺亭曈睁开眼睛,他散着长发,只穿着一身很薄的亵衣,窝在扶风焉怀里像一汪被煨化了的水。


    “有问题。”贺亭瞳认真道:“他们怕是要对真真哥下死手了。”


    扶风焉木着脸沉声道:“我要咒他们。”


    贺亭瞳捏了捏那张俊俏的脸,思考片刻后,认真道:“他们不是想让我们走吗?不如将计就计。总归不是一条心的,他们既然这么关心我们,那就让他们关心彻底好了。”


    *


    徐静真一夜之间连下二十四条新令,消息落到下属手中,却并未传出去,甚至没有向外泄露分毫。


    仙盟三十三天宫内一片寂静,往日里总有仙官来去,灯火彻夜不息,今夜只见灯,不见人,安静到近乎诡异。


    天光阙,徐静真躺在床榻上咳嗽,听见了贺亭曈与扶风焉离开仙盟的消息,他松了一口气,从床上下来行至书桌前,执笔欲写书信,但心中思绪万千,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他这一生,大概就这样了,没有什么可留下的。


    无形的阵法升腾而起,他敏锐地发现对外界的感知被隔断,阴影里有人显出身形,冰冷的手指抓住他的腕子,将大氅裹在他身上,冷声道:“他们要杀你,跟我走。”


    徐静真的袖摆被墨沾染了一片,他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反抓住了舟堇生的胳膊,紧紧的,他的体温经过那一小片触碰传至鬼修身上,一时间居然让人觉得有种火烧般的灼热,徐静真的眼瞳中也像是有一把火在烧,他道:“来不及了,他们不止杀我,也要杀你。”


    话音未落,只听得梵音声响,仙盟内外有金光大作,将整个仙盟包裹其中。


    舟堇生盯着徐静真的脸,他问:“你早知道会有这天。”


    徐静真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他问:“恨我吗?”


    此生他有太多无能为力,欠了那么多,怨了那么多,最后居然想带着舟堇生去死。可是没办法,他若是死了,天下间还有谁能困住他,舟堇生迟早也是死的,不如在他犯下大错前带着他一同,兴许还能变成两缕交缠的清风。


    “本座已经死过一次了。”舟堇生抓着徐静真的手腕,将人硬生生拖出去,他的声音冷寒,像是从齿缝里一点点挤出去的,“我不会死第二次。”


    “徐静真,你欠我的实在太多。”


    大殿之外,火光摇曳,密密麻麻的人影站在台阶之下,为首的薛行殊怀抱古琴,对着徐静真颔首,“圣人有令,盟主今日寿数将近,不知您是自己来,还是属下帮您?”


    徐静真还未说话,一条漆黑泛着红光的鞭子已经朝着薛行殊面门抽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本来要更新的,但是我吃席回家太累了,一沾床睡着了,睡醒已经很晚了啊啊啊啊啊[爆哭][爆哭]没事,我请假的几天会补回来的!!!


    第206章 仙盟(二十五)


    贺亭曈从来不喜欢杀人。


    杀人见血,起刀兵,修士没有来生,死亡后更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意识,没有灵魂,化作一团清气归于天地之间。


    不到必要时,贺亭曈其实不愿同道互相残杀,他更想要寻个和缓的法子,将这件事以最小的代价解决掉。


    舟堇生当时听见他这个言论时只是冷笑一声,嘲讽道:“最小的代价就是徐静真死在天光阙,给其他人让位,你现在去杀了他,一切就和平解决了。”


    贺亭曈挑眉,“然后呢?”


    舟堇生表情阴恻恻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然后我会杀了你。”


    扶风焉窜出来怒目而视:“你敢!”


    舟堇生:“你且看我敢不敢。”


    两边剑拔弩张,贺亭曈赶紧调停,“我若是想要安安稳稳度日,大可跟着傅氏家主离开,既带着阿扶来寻你,自然是要解决问题的。”


    “来来来,你也是,喝杯水,消消气。”贺亭曈将手中喝了小半的茶盏递给扶风焉,用晾凉的茶水堵了他的嘴,然后目光又转向舟堇生,长叹一声,“他们这几日大概就要动手,道主可有什么计划?”


    舟堇生警惕地盯着他,阴阳怪气道:“便是有计划,我又凭什么告诉你?到底找我做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贺亭曈面对他的讥讽心平气和道:“我想找你借两个傀儡,代替我与阿扶离开仙盟,不然你与真真哥难免独木难支。”


    舟堇生表情变幻,良久,脚边圈出两团墨影,从中冒出两个人偶,利落地丢到他面前,随意道:“傀儡而已,直说便是。”


    “多谢。”贺亭曈割开手指,渡去一些灵气,看着那傀儡变成他的模样,几乎能以假乱真。


    舟堇生实在讨厌面前两人,呆不了多久便要离开。


    “堇哥哥,你到底是如何想的?”贺亭曈将快走到门口的人唤住,“往后你是打算一直留在真真哥身边护着他吗?”


    “谁护着他了?”舟堇生头也不回地离开,撇下轻飘飘一句:“他死了有什么意思,我偏要让他活着,日日夜夜,锥心刻骨,生不如死。”


    扶风焉把茶水喝的见了底,闻言啧了一声,“他好坏。”


    贺亭曈:“当然坏了,不然怎么是无歧路道主呢。”


    *


    徐静真半身染血,站于高处,看着天光阙的石阶下,尽是红痕。


    几十具尸体倒下,还有无数人提着武器冲上,那些仙官看着他的神色不再是憧憬和敬畏,只有满心满眼的仇恨与杀意。


    二十四条禁令从各方面削弱的世家的实力,若是施行下去,会折损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


    可九州从来不单单是世家的九州,仙盟从创立之初是为了拯救苍生,让仙术落至凡间,仙人斩妖除魔,庇佑一方,令四时有序,天下太平。


    徐静真只想让一切回到最初。


    舟堇生被数人围杀,其中有几个佛修,口中梵音轻诵,致使他的鬼气无法聚拢,道境炼狱被天然克制,无法使用,只能靠着苦海传送,在人堆中神出鬼没,骨鞭一挂,便会扯出一条血线出来。


    徐静真对上了薛行殊,清音阁常年为仙人清音醒神,他从前也时常前去听曲,清除识海恶孽,同薛行殊见过许多次,此人在人前十分温和谦逊,徐静真对他印象很好。


    直到今日,方才发觉此人琴声中的险恶。


    徐静真心境不稳,从前是为情,而今是为义,他太迷茫,无情道破之后,一瞬间好像一无所有,本就只剩下一口心气强撑着,薛行殊琴声致幻,他眼前景象一寸寸变幻,像是万花筒,一时间是漫野的花开,一时间又是父亲倒在地上风化成飞灰,还有舟堇生憎恶的眼神。


    他面前有千万条道路,可徐静真踌躇不前。


    他是世家子,是徐氏家主,是仙盟盟主,家族的兴衰,和天下的担子俱压在他肩上,让他一刻也不能停歇,一瞬也不能停下脚步。


    可他这一生所有的选择好像都是错的。


    在不该动心的时刻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十七岁时试图私奔,可偏偏又做不到彻底抛弃一切,犹犹豫豫,进退两难,他什么都想要,所以什么都失去。


    薛行殊:“盟主之位向来是能者居之,您如今道境破碎,修为跌落,又何苦霸占这位置,让其他人难做呢?”


    水心从一人体内抽出,徐静真眼前一片血红,琴音好似钻入脑中搅弄,徐静真头痛欲裂,倒抽一口冷气,而后飞身而上,一脚踹开一个挡路的,长剑直接袭上薛行殊面门。


    银白的剑尖点向薛行殊眉心,眼见要将人斩于脚下,下一瞬却有一道弦声凌空而来,若非半空中出现一团墨影将徐静真卷走,他几乎要被削成两段。


    舟堇生抱着人出现在角落里,怒道:“你不要命了!”


    徐静真却提着剑又冲了上去,“杀了他,其他人不成气候!”


    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舟堇生动用鬼气,整个天光阙瞬间被幻境笼罩,鬼影幢幢中,徐静真根据琴声判断对方方位,这一次他终于得以近身,一剑刺向薛行殊的胸口,可触感却非血肉,似金似石,质地坚硬,水心弯折,他被弹开的瞬间,果断放弃杀人,腕上缎带卷上古琴,直接将其抽走。


    薛行殊被缴了械,表情却平静,他盯着隐没在鬼气之中的徐静真,只慢悠悠从怀中取出一盏小巧的琉璃灯,“总算可以不用弹琴了。”


    龙女引渡亡魂的灯火明亮且温暖,可照彻一切迷惘幻象,尤其是舟堇生这种鬼气结成的幻境,鬼影云雾瞬间消散,徐静真的身影在回退,他动作极快,眼见他要奔向舟堇生,薛行殊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匕,刀刃色泽怪异,墨色中泛着一点暗红,周身透着股不详的魔息。


    他身影如同鬼魅,拿着短匕便刺向徐静真。


    谁知徐静真也只是一个假动作,匕首捅向他心脏的瞬间,软剑如同一条扭曲的银蛇,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缠上薛行殊的脖颈。


    “同归于尽吧。”徐静真目光中冷寒一片,“今夜没有赢家。”


    “徐静真!”舟堇生大怒,道境一瞬间吞没这一整片空间,一切都扭曲,黑色的影子铺天盖地,徐静真的动作忽然变得很慢,慢到他眼睁睁看着软剑在薛行殊的脖子上擦出一条白痕,居然连皮都未破。


    那把造型怪异的短刀划破了他的衣衫,还未触及皮肉,他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力拉开,舟堇生抱着他滚落在地,从长长的台阶上一层层滚下去,让他头晕眼花。


    舟堇生的胸口没有丝毫起伏,但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听见了对方的心跳声,简直就像是打雷一样。


    “你们两个!再不出来就别出来了!”舟堇生朝着半空嘶吼,而后翻身压在徐静真身前,用背脊抵挡住袭来的刀剑。


    巨大的震颤声中,男人脖颈上的绞线断裂,墨色的长发像是细细密密的雨丝,铺天盖地的落在徐静真的脸上,他眼前瞬间一片黑暗。


    死过的人还会再死一次吗?


    耳边有无数梵音声响,被借用而来的天地烘炉催动,鼎内燃起烈火,四周的经文升腾而起,朝着他们烧来,像干枯原野上升腾的一场无穷无尽的野火。


    今夜早有预谋,薛行殊带来的每一样东西都完美的克制了他们的行动。能有这样手笔的人,除了那位超脱世外的祖宗,再无他人。


    徐氏对于徐若山到底算什么呢?


    他这么久的执着和纠结到底又算什么呢?


    捧住舟堇生的脑袋,在这性命最后的一瞬,徐静真放纵了自己所有的情绪,“相逢之时,我应该带你走的。”


    舟堇生愣住。


    “我果然不是一个能完全心系天下苍生的人。”徐静真长叹一声,“当初我想过,在死和分离之间,我宁愿与你分开,至少你还活在世界的某一处,有朝一日也许我们还会有重逢的机会。”


    鼎炉罩向他们头顶,明亮的火光中,舟堇生的魂体开始融化。


    徐静真口中开始吟诵晦涩的古语,是自爆的秘术,舟堇生试图伸手捂住徐静真的嘴巴,却无法制止咒术的进程。


    温雅的盟主安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温柔的像山涧的一潭水,不疾不徐,只在风吹时会皱起一圈圈水纹。舟堇生难得安静,这一瞬间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全部被抛却,他们只是投入烈火当中的两只飞蛾,在化成飞灰前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蛾子死前会想什么呢?没有人会知道。


    但徐静真在这一刻,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心念动荡间,原本破碎的识海居然又在聚拢,化成朦朦胧胧的水雾和春辰之景。


    “我心向道,一心救世,若是连最爱的人都救不了,谈何救世?”


    天地烘炉倾倒,就在他们即将被吞没的瞬间,一只手凭空出现,将大鼎轻轻抵住了。


    扶风焉摸了摸这件上古遗物,发出了嫌弃的声音,“好丑,不好看。”


    贺亭曈提着把路上捡来的长剑,没好气道:“不好看那还不收起来。”


    说完,他目光落在薛行殊手中的琉璃灯和匕首上,眼前一亮,“我就说东西丢哪儿去了,原来是薛殿主您帮我收起来了。”


    迎着对方警惕的眼神,贺亭曈挽了个剑花,颔首道:“没关系,不愿意还,我正好可以抢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迟啦呜呜呜,主要新图图美美哒,没忍住多欣赏了那么一下下


    第207章 仙盟(二十六)


    贺亭瞳还记得自己当初在仙盟驻点被人搜走的琉璃灯,当时身处弱势,不好同人硬来,他本打算避一时锋芒,届时再去寻物,可是后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让他应接不暇,最后更是险些死在日渊底,爬出来时已经过了二十八年,本以为这灯怕是收不回来了,被龙女送出来的时候,还很愧疚的同人道了歉。


    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又让他见着了。


    “阿扶,你将你家的古董收好,我去会会他。”贺亭瞳提着一把路边捡来的长剑便朝着薛行殊扑去,扶风焉忙着将天地烘炉之上其他人留下的印记抹去,还不忘提醒道:“你小心,他不是人,材质特殊,普通剑砍不开。”


    “我先试试。”话音未落,贺亭瞳已经一剑刺过去,灵气卷起的虹光逼得薛行殊连连倒退。


    “贺、亭、瞳!”薛行殊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他被徐静真缴了琴,此刻手中只剩下一盏除了破幻毫无用处的琉璃灯,以及一把用龙角炮制的短匕。


    对上贺亭瞳的长剑,他落入下风却丝毫不退,面上显出了无比的憎恶。


    贺亭瞳自认与人为善,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上十几辈子,都未曾得罪过此人,这恶意来的尖锐又莫名,盯着对方那双好像冒火的眼睛,先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转念一想,反正都是要杀的,这种打起来就完全没心理负担了。


    贺亭瞳一把长剑用的出神入化,毫不留情,同薛行殊直接从天光阙打出去,撞碎了数间宫殿。


    护山大阵嗡鸣作响,本欲攻击作乱之人,可惜贺亭瞳的灵气纯的不能再纯,阵法分析了一下,敏锐察觉到薛行殊手中短刀上纠缠的魔息,就在贺亭瞳手中长剑被其肉身崩裂之时,大阵噼里啪啦一顿电,薛行殊身形一僵,骂了句脏话,忙将那把短匕甩出去。


    一瞬间的破绽,贺亭瞳一剑卡住薛行殊手腕上几乎微不可察的缝隙,长剑重重一击,剑身破碎,却有铁渣嵌入其中,薛行殊的右手瞬间错位,他捂住手臂上的连连后退,同贺亭瞳拉开距离,满眼厌恶地盯着他,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


    贺亭曈甩开手里的断剑,看着地上那枚短匕,沉声道:“小越的龙角原是被你取走了。”


    越千旬当年身份暴露,为仙盟仙官捕捉,被挖角拷问,神魂错乱,贺亭曈还记得自己见到小越时他疯疯癫癫的模样,当年便问过是谁动的手,可惜小越一问三不知。


    薛行殊冷笑出声,“龙为天材地宝,为何取不得?可惜是条稚龙,骨骼轻也就罢了,血脉还不纯,染了魔息,不堪大用!”


    贺亭瞳闻言额角青筋蹦起,气到最后只觉得此人荒谬到引人发笑,“你斩了小越龙角用了这么多年,这时候说他不堪大用,你还要不要脸?还有这灯,不问自取是为盗,当了这么多年的仙君,如今连礼义廉耻也忘了吗?”


    “天下之物,莫不归于圣人。”薛行殊将琉璃灯砸在地上,“便是你们的命,同样在圣人股掌之中,一盏破瘴灯而已,取便取了,能奈我何!”


    他们两人都是高阶修士,其他人极难插手,加上此行本就是世家为维护自己利益开的战,眼见形势逆转,也无人跑过来帮忙。


    徐静真病重已久,舟堇生的来历早就被查的一清二楚,能力和弱点一清二楚,薛行殊本以为今夜势在必得,谁知半路居然杀出个贺亭瞳和扶风焉。


    明明今晨还有人看见他们跟着傅氏家主离开,如今搭乘的灵舟应该早就离开中州了。


    “你们早知道我今日会动手。”薛行殊面容阴沉,强压着怒意,声音中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你们的行动确实隐蔽,我与阿扶本被人说动,打算回傅氏成亲,不过……很可惜。”贺亭曈垂下目光看着薛行殊,摇头怜悯道:“世家不是一条心,傅氏对你们其实也不是言听计从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薛行殊得到答案,一跃而起,朝着贺亭曈扑来,“傅氏一群摇摆不定的蠢货!当真以为你们能翻出什么风浪吗?”


    “他们不信我,难不成相信不知何时会将他们牺牲的圣人?”贺亭瞳冷笑一声,语带嘲讽,“薛殿主,大势已去,仙盟非圣人一言堂,就算是徐氏,如今也早不是徐若山一人掌权的时候了。”


    天光阙上,如楼宇般庞大的巨鼎在扶风焉手中由暴动变为和缓,催动天地烘炉的佛修与扶风焉对上,远远的可以看见半空中灵气交织碰撞时的虹彩,将整个九曜山照的透亮。


    从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扶风焉漂浮在半空中的虚影,他没有做任何掩饰,从样貌到灵力,全然展露在人前,白色的灵火在半空中爆燃,如同连片的烟霞,其他人根本没有一合之力,很快被扶风焉揍的七零八落,掉在地上生死不知了。


    巨鼎之下,徐静真重塑道心,于乱象之中入定,舟堇生抱着头,于旁侧护法,其余人莫敢近身。


    九曜山上数万枚铃声同震,警惕他人袭击,可转来转去,却难以分辨入侵者,最后只能空响,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吵人耳朵。


    贺亭瞳手中长剑已经稀碎,只剩下一个剑柄,薛行殊五指成爪,其上泛着不详的青光,朝着他冲来,目眦欲裂,“圣人乃是天命,尔等不过区区一只蝼蚁,如何能与天道抗衡?贺亭曈,你不过是运气好,拾得若水剑得了传承,如今长剑已被圣人收回,你手无寸铁,我看你如何同本座斗!”


    贺亭曈将长剑随手一抛,看着如闪电般朝着自己冲来的薛行殊无奈一笑,“薛殿主,你我到底还是不熟,我几时说过我只修剑道了?”


    他一甩袖子,无数密密麻麻的符箓像是秋日里纷飞的落叶一般飘出来,近乎遮天蔽日,落在薛行殊漆黑的眼瞳里,是一片庞大到近乎绝望的阴云。


    “贺某学艺不精,今日请殿主一试此阵。”


    *


    此刻,中州前往天外天的灵舟上,傅氏家主喝着茶水,瘫在椅子上,同自己的独子聊天。


    “这事要如何同神君解释?君上恐怕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傅白榆:“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等回了天外天,就看贺亭瞳那凶悍模样,按头也得同意。”


    傅氏家主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你这话说的好似那贺亭瞳洪水猛兽似的,为父只怕此事不能善了啊!”


    “洪水猛兽……也差不多吧,贺亭瞳此人心思缜密,行为诡谲,最擅长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就连少君都被他全然拿捏,我们怎么斗的过他?”傅白榆长叹一声,“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爹莫怕,此事由我全权负责,傅氏风雨飘摇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一手墙头草的绝技,我们两边都不得罪,贺亭瞳要什么给什么,君上那边,同不同意,届时天地一拜,他还能反悔不成?”


    傅氏家主听得头痛,看着自己这傻不愣登的独子,按着太阳穴连忙道:“……你可别说了,快去看看少君和少君夫人要什么东西,好好将人哄一哄,免得将人得罪了不好收场,我与其他人商量商量,看能调动多少东西,至少往祖宅打扮一下,届时就算君上不同意,也好给贺亭瞳一个交代。”


    “好,爹,你多弄点钱,到时候装扮的阔气一些。”傅白榆将茶水往桌案上一搁,起身朝着里间去了,走前还不忘安抚心惊胆战的父亲,“放心,我与少君可是青云书院同窗,寒山境过命的交情,他们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再不济,就算这个亲成不了,少君也不会杀人泄愤的,最多受点惩戒,倒霉几年罢了。”


    傅氏家主:“……”


    他按着头,连连让傅白榆快滚。


    傅白榆没察觉到对方眼中的嫌弃,他大步流星往前去,行至贺亭瞳与扶风焉的房间,他将船舱门一敲,声音顿时变得小心翼翼,谄媚道:“贺仙君,还有几日便至天外天了,路途无聊,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傅某这厢给你们备好?”


    没有回答,房门内一点声息也无,傅白榆又感受了一下,别说气息,连灵气都没有。


    傅白榆脸色一变,心中浮现出不太好的预感,他抬手一推,房门并未反锁,吱呀一声,大门就这么开了。


    灵舟最豪华的船舱内,窗明几净,可以看见两个高挑的人形坐在桌子边,两手撑头,做沉思状。


    他上前一推,其中一人的脑袋瞬间扭转一百八十度,一张空白的人脸就这么对上了傅白榆的。


    “啊啊啊啊啊!”


    傅白榆惨叫。


    他夺门而出,与一众听见声音过来的族人们对视,在一道道询问声中,他反手指着门后,牙齿都在颤抖,喉咙里哽咽许久,挤出一句:“完了,傅氏完了!少君他跟着贺亭瞳打圣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orz,我承认,我确实是最近假期让我开始犯懒了,痛定思痛,今日开始恢复日更,一直到完结,和从前一样。


    (小贺小扶的新图出了,我放在人设卡上)


    第208章 仙盟(二十七)


    薛行殊败于贺亭曈阵下。


    密密麻麻的阵纹如同绳索纠缠在他周身,周身灵气如同泥潭,他越是挣扎束缚感便越是沉重。


    可他好像不知痛一般,贺亭曈看着他在阵中疯狂挣扎,连手臂骨骼都扭曲,像落在蛛网之上的小虫,四肢都快被他挣散架了,还恶狠狠盯着他,怒骂道:“贼子!”


    “徐若山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忠诚于他?”贺亭曈手中所有阵符都用尽了,他看着目眦欲裂的薛行殊,十分不解,“我与你从未有过多少接触,你这恨实在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你这灾星!便是你蛊惑天道载体,使其产生七情六欲,坏了圣人铺就的补天大计,如今不知悔改也就罢了,居然还妄图动摇仙盟根基,贺亭瞳,你混账!你人人得而诛之!”


    “徐若水优柔寡断,若非他当年从中作梗,如今早就天下太平了!圣人惦记兄弟之情,隐藏他与那暴君之间的腌臜事,让他得以以圣人之名享供奉多年已是仁至义尽。你是徐若水传人,果然也与他一般,是个黑白不分的东西,居然同天道载体不清不楚,乱其道心,扰乱圣人计划,圣人一心只为救世,与尔等只顾自己,沽名钓誉之辈全然不同!你还不快快清醒,自绝谢罪!”薛行殊抻着脖子大喊,语气激昂。


    贺亭瞳趁着他张嘴,往他嘴上打了一道禁言符。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空中扶风焉点火的明光,贺亭曈背对着光源,一张脸完全隐没在黑暗当中,他认真思考了片刻,先是抡起胳膊给了薛行殊重重一拳,将人打得翻滚出去,直撞碎了一块石碑方才停下。


    因为嘴被堵上,连闷哼声都没能发出来,贺亭曈甩了甩破皮的手指,飞身上前,将歪倒的薛行殊重新拉扯回来。


    那一拳极重,薛行殊的头都被打歪了,他脸上出现裂痕,一双眼睛瞪着贺亭瞳,其中满是怨恨。


    “说完了吧?”贺亭瞳看着仙盟之上的群山叠嶂,一双眼中没有丝毫情绪,“不然我再来补充一点?就是你口中无私的圣人,将姬氏本已断绝的血脉培育出来,也是你口中慈悲的圣人,将被废弃的仙奴重新启用,致使千千万万有修炼天赋的普通人沦为奴隶,还是你口中仁德的圣人,对相里氏长达千百年的夺舍视而不见。”


    薛行殊嘴上贴着封条,他瞪着贺亭曈,好像要将他给吃掉。


    “你口中的圣人无私便是以千万人的血肉魂魄铸就自己的成仙之路吗?他到底为的是救世,还是为了重开天门,得见飞升之路?”贺亭曈讥诮地看着薛行殊,“诚然,神朝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如今的仙盟比神朝又好到了哪去?是不用给仙家交保护费了,还是天下太平不见妖邪了,亦或是人人可以乘得起灵舟,看得懂灵篆,学的起仙术了?”


    “从前是神朝一家独大,而今是世家几方割据,便是薛殿主你……”贺亭曈敲了敲他硬邦邦的躯体,“你这不似活人的模样,恐怕也是经由圣人之手改变的吧?”


    “那又如何?”薛行殊口上的封条忽然无火自燃,变作灰屑,落在衣襟之上,他的声音扭曲又尖锐,“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与天争命,没有足够的天赋和能耐就不要修仙,当个朝生暮死的凡人就好了!”


    “便是为了飞升又如何,能以那些废物的性命成全圣人道途,是他们的荣幸!”


    贺亭瞳盯着薛行殊的眼瞳,忽然微妙地察觉到一丝不对,他只思考了一瞬,便直接催动阵法,试图将薛行殊就地绞杀。


    可惜这人本就不是活物,就算是将他的脖子扭过去,他也毫无反应,那张脸上的表情逐渐漠然,除却右眼冒出惊人的喜悦外,其余的一切气息都开始收敛。


    下一瞬,周身躯壳之上密密麻麻涌起金色的篆字,薛行殊痛苦到颤抖,挣脱禁言咒后的喉咙嘶哑地呼喊:“奉我神魂,请君降身,荡平诸邪!”


    “原来你也只是祭品。”贺亭曈看着薛行殊周身气质一变,原本困在他身上的符箓如同废纸一样在一瞬间被燃成灰烬,隔了千山万水,徐若山瞬间降灵,同贺亭瞳打了个实打实的照面。


    如同山岳般的威压落下,贺亭曈感觉天都好像塌了下来,沉沉落在他的肩头,几乎要将骨头都一寸寸碾碎。


    还是从前那股子气势,他已经体会过一次,寒山境时尚且不能将他压垮,更别提现在了。


    “小薛是个没有灵脉的孩子,他当年重病连床榻都下不了,是本座为他重塑肉身,授他灵法,让他从一个命不久矣的孱弱凡人,变作不老不死,与天同寿的修士,你三言两语动摇不了他的道心,还是莫要再多费口舌。”徐若山的声音像是有些怀念,他借着这具肉身,打量着贺亭瞳,眼中无悲无喜,“你运气倒好。”


    贺亭瞳笑出来:“多谢圣人提点,若非当年坠入日渊,我也未必能有今日修为。”


    “那你可得好好谢谢本座。”徐若山抬手重重一按,像是要让贺亭曈跪下,可惜十几世的淬炼,不论是神魂还是躯体,早非一般修士所能及。


    贺亭瞳以自身灵力生抗威压,一派风轻云淡,“圣人不是闭关修炼中吗?如何出来闲逛,与其用降灵,不若亲自过来看看,贺某必定亲自道谢,是不敢吗?还是躯壳也如相里羲一般将成朽木?”


    “便是朽木,对付你们这几只也是绰绰有余。”徐若山语气平淡,“若水剑已被我收回,你的符箓已经用完,而今还有何能耐?尽数使出来吧。”


    “没有吗?”贺亭曈一脸无辜地仰天看了眼天色,忽然大声道:“阿扶!救命!”


    不等徐若山动手,从天而降一个人头大的青铜小鼎,仿佛一个枚卷着飞火的流星,险些砸到徐若山的脸上。


    “我来了!”扶风焉人未至声先到,他人在半空,盯着徐若山一字一句道:“离、他、远、点!”


    天地烘炉重新认主,其中灵气正烧灼,扶风焉飞速跑到贺亭瞳面前将人一挡,盯着徐若山冰冷道:“你敢动他一根汗毛试试!”


    “动又如何?”徐若山摇了摇手腕,手一抬,引来长剑一把,“傅氏看样子是打算彻底站在本座的对立面上了。”


    扶风焉丝毫不虚,“不仅傅氏,你杀了白家圣人与墨家圣人,他们若知晓一切,又如何能与你合作?”


    徐若山接着薛行殊的脸忽然笑了一下,薛行殊本就是人为重塑的身躯,这一笑,只觉得诡异万分,“贺亭瞳,你实在不会教人,是舍不得吗?所以才不肯叫他读懂世间真相,说些惹人发笑的傻子一样的话。”


    “这世间本就是恃强凌弱,弱肉强食,拳头大的更有理,公道?与我的剑说去吧!”徐若山只是一挥手,不知何时,九曜山山脚下聚拢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无数旗帜飞扬,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那个谢字,七世家除却相里氏与傅氏,其余的居然在此刻齐聚。


    九曜山上山下,已然围的如铁桶一般,贺亭曈一抬眼便与其下的谢玄霄对上视线,元辰宫少宫主坐于轿辇之上,遥遥朝着徐若山行了一礼。


    “傅氏一群草包,没有半分用处,放在此处反而碍事。”徐若山盯着面前两人,“杀吧,想必你是知道的,死的越多,天地之间聚拢的气运便越多,本座能否问道,只看两位能不能从这九曜山中杀出去了。”


    话音未落,徐若山已经提剑冲来,他眼中全无扶风焉,只死死盯着贺亭瞳,“你已得徐若水的传承,让本座看看,千年已过,他的剑术是否还是那般无懈可击。”


    “这里我来。”贺亭瞳冲向徐若山,“阿扶你去前面拦人!”


    “剑!”扶风焉将手中佩剑丢给贺亭瞳,“我马上回来。”


    抬手接过长剑,贺亭瞳与徐若山接招,只一瞬间,他便察觉到此人剑术与徐若水不说如出一辙,但也是冲着破解的方向去的。


    在无数人的口中和回忆当中,徐若山与徐若水一直都是关系不错的兄弟俩。毕竟徐若山会在同伴提议杀死徐若水时阻止,也会在史书上为自己的兄长留下一笔好名声。


    毕竟是年少时相依为命,是长兄千辛万苦带着他们讨生活。


    一个人再怎么畜生,也不至于对自己血脉相连的兄长产生仇恨的情绪。可贺亭曈从一开始,从拿起若水剑的那一刻,便发觉徐若山朝着他发散而来的滚滚恶意,不单单是对着他的,更多的反而是对着徐若水。


    “你想杀的人究竟是我还是若水道君?”长剑在空中散开水雾,贺亭曈御风而起,看着薛行殊面容后那双属于徐若前眼睛,冷声道:“你嫉妒他,就算他死了几千年,时至今日,你依然记恨着他。”


    第209章 仙盟(二十八)


    仙盟成立千年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到了九曜山。


    山脚下五大世家聚集,义愤填膺,扶风焉手持天地烘炉,孤身对上山下众人,山顶上,贺亭瞳与徐若山打的你死我活。


    虽然手中没有若水剑,但贺亭瞳在九幽的那几十年里却是实打实将徐若水的剑术尽数学了过来。


    起初因为他学的东西又多又杂,还被徐若水说过他的剑招是一棵歪脖子树,这里拼一点,那里接一点,肆意生长,虽然实用,但用起来实在不算雅观。


    贺亭瞳被他修理了二十几年,总算从一颗歪脖子树变得能入徐若水的眼了。


    不过他得若水道君真传后,却还从未实打实动用过从剑术中悟出的道境。


    手中握着扶风焉的长剑,其实还有点不太习惯,毕竟若水剑的手感沉沉的发着冷,远不如天地悉皆归做工来的精巧,灵力灌注入长剑之中,贺亭瞳在一瞬间,几乎听到了另外一边某人的呼吸声,这让他有点不自在。


    徐若山横剑在侧,饶有兴致地盯着贺亭瞳,看着青年掌中灵剑绽出灵光,周身涌动着如同水波一般的透明纹路。


    道境,若水。


    如同一滴雨水落入湖面,几乎可以看见圈圈的涟漪,水雾朦胧,转瞬间淹没整个九曜山,徐若山借用薛行殊的身体,亦是在同时间开启识海心域,道境,重山。


    山与水,厚重与轻盈,两股灵气在空中不断纠缠,吞噬,恰似一场千年前未曾分明过的胜负。


    “徐若水有没有同你说过,千年前最后一战,他与本座在九曜山比试之时,是他输了。”徐若山的声音低沉,却透着股得意,看样子他确实对那一场比试的战果相当满意。


    贺亭瞳充耳不闻,只是将剑意释放,学着徐若水教自己的法子,将神魂沉浸入每一寸风雨之中。


    徐若水从未对他说过自己从前的事,贺亭曈也不怎么去问,徐若山万分在乎的东西,贺亭瞳根本不在乎。


    他深知一时间的输赢被太多的因素所决定,他自己是从千万次失败和跌倒中爬起来的人,早过了同人一争高下的阶段,他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拖,拖到薛行殊的躯壳承受不住,拖到一个消息来临。


    “你的境界不过十五境,这般消耗下,你的道境可以维持多久?”徐若山轻讽道。


    贺亭曈提剑而上,体内灵气正通过与扶风焉神识的纠缠源源不绝补充过来,“到你死!”


    *


    天地烘炉不愧是神朝的镇国神器,此物当中曾经熔炼过太多灵物,满是煞气,在神朝覆灭之后,是当年的大光明寺主持费尽心力将其收回化煞,可惜一千多年过去了,那青铜鼎内烈火犹燃,不受半分佛门熏陶。


    直到今日重新落到扶风焉手中,只是轻轻抚过,巨鼎内烈火重燃,原本形状保持多年不变的鼎在扶风焉手中变大变小,仿佛玩具。


    五宗此番过来是处理徐静真的,不是过来送命的,生怕被扶风焉抓去天地烘炉里烧掉,一时间九曜山中与山脚下陷入了僵持。


    扶风焉一人站在九曜山门入口上,衣袂飘扬,俯视支援而来的一众仙家,冷声道:“入此门者,死。”


    两厢对峙之时,徐静真道心重塑,终于从入定中清醒。


    舟堇生正在旁边缝合脖颈上的缺口,只是一时出神,他身边羸弱的青年已经直起身朝着山下奔去,动作无比快速,险些看不出他身受重伤。


    “你去何处?”舟堇生顾不得歪掉的脑袋,动用道境一把拽住徐静真的胳膊,“如今已无法善了,你下去也无用,找个时机跟我走。”


    “阿堇。”徐静真忽然道,而后朝着舟堇生粲然一笑,这样灿烂的笑意已经许久没有在这张憔悴的脸上出现了,这一瞬间,恍惚叫舟堇生想起少年时的徐静真。


    只是一晃神,舟堇生便被徐静真缠在手腕上的白缎束缚,再难动弹。


    “你设计我!”舟堇生大怒。


    “你可以催动鬼奴印控制我。”徐静真盯着舟堇生缓缓道,“杀了我,或者强迫我解开束缚。”


    可舟堇生抿着唇一动不动,脸色铁青,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


    于是徐静真笑了,“是不想催动,还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鬼奴印?舟堇生,你又骗我。”


    “我有办法。”徐静真试图将自己的手从舟堇生手中抽出来,舟堇生却不肯松手,“你能有什么办法?你此举触怒太多人,他们是冲着你的命来的!”


    “是啊。”徐静真笑着说:“以我一命,换你们平安,是最好不过的法子。”


    舟堇生的神色一下子变了,若非被束缚,他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冲过去给徐静真一拳,恨铁不成钢道:“你悟道便悟出了这么个东西?!山脚下那些人究竟有哪个值得你付出?扶风焉与贺亭瞳都不是善茬,此行借用他们将那群人杀绝就好了!什么五宗七姓,凡是反抗你的全部杀干净,你不肯杀便交给我来杀,杀他个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届时自然再没有人敢置喙。我以为这套规则你已经懂了,怎么忽然又犯蠢!”


    徐静音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干干净净,有练剑后磨损出的陈年厚茧,他道:“我这段时间过得十分恍惚,自年幼时好像就在被人推着走,爱一个人不由我,择道不由我,就连恨与杀,都由不得我。”


    徐静真抬眼,他很是怀念的摸了摸舟堇生的脸颊,“我应该讨厌你的,小时候我最讨厌骗子,可我又是喜欢你的,至少天光阙的那三年我们也算是两情相悦。可是到底要怎么做呢?已经回不去了,你不会原谅我,我做不到无视你犯下的杀孽。”


    舟堇生的唇角在颤抖,他盯着徐静真,他想说我可以改,可话到唇边却说不出口了,他拿什么改呢?


    木已成舟,他与徐静真之间隔阂的不只是山与海,生与死,还有道。


    他的罗刹鬼道,徐静真的……慈悲道。


    这短暂的一段时间相处不过是徐静真迷茫时的放纵和堕落,他算什么呢?从前他一死可乱徐静真道心,如今呢?


    “我这一生都在被人算计,傀儡一般让人提着走,只有这一刻,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徐静真将舟堇生的手指挣开,那如同铁钳一般的手指居然也会无力,垂落之时空落落地挣动了一下,只握到一把空气。


    徐静真转头朝着山下大殿中飞去,淡青色的衣袍融进雾色中去,仿佛化在了天地间。


    他是仙盟盟主,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熟悉九曜山了,一砖一瓦,一石一木,每一寸都被他铭记在自己脑海中。


    更改九曜山的护山大阵轻而易举,薛行殊的来历他不清楚,但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傀儡的用途无非就是那几种,其中有一样叫“复生”的,以天材地宝将人的身体肺腑,四肢百骸全数替换,只留意识。


    薛行殊大概就是那个只剩下意识的人,只要略微动动手脚,这也是一具上好的躯壳,甚至比仙奴更好用。


    青冥道君活了这么多年,有些他人不知的手段也很正常。


    贺亭瞳对上徐若山很难赢,就算如今修为在十五境以上也很难。天命在上,一切都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今日还在用剑术同他打架,更偏向于戏弄。


    扶风焉有天地烘炉倒是不用畏惧,只是若傅氏帝君若至,也很难收场。


    那些人要他给一个交代,徐静真如今只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一个轰轰烈烈的交代,足以让所有人铭记在九州通史之上的交代。


    弘元三年,仙盟盟主徐静真耗尽真元,于九曜山开禁制,登祭天神台,与天三问。


    一问对错,二问善恶,三请神罚。


    罚诸家恶孽,一清天地,什么世家仙宗,这一日皆在天怒之下俯首。


    三问毕,徐静真奉罪己书,将徐氏千年阴私恶行,昭告天下。


    这一日天地异象,九曜山顶可见千米长卷的投影,让人叹服,无数人看见那冗长的认罪书,以及那清脆的一道碰撞声。


    景明君血溅三尺。


    是飞蛾扑火,却如同往热油锅中丢入了一枚火星,将本就不够平静的仙盟彻底引燃。


    徐静真死讯传遍大江南北的第二日,相里氏阖族退出仙盟,至于徐氏,主家接连失去两位家主,曾经那些长老们死的死,废的废,只剩下小猫三两只,苟延残喘,徐隐微只得扛起家族的担子,自言族中诸事,无颜面对众人,提了张帖子,亦是退出仙盟。


    风雨飘摇之际,寒山境再生异动,魔族忽然行动,趁着仙盟内乱,悄无声息之间,俱北州沦陷,寒山境被魔族占据,只能看见冲天魔息在其中徘徊,俱北州好不容易聚拢起的仙宗,这一次连反抗声都没有发出,就这般被无穷无尽的魔息所淹没。


    十日之后,仙盟推新主。


    元辰宫宫主谢玄霄顺理成章接替盟主之位。


    作者有话要说:


    [爆哭]我真的,太难了


    第210章 仙盟(二十九)


    张对雪从宿醉之中清醒。


    头痛欲裂,浑身无力,这段时间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他记得自己只是喝了谢玄霄递过来的一杯酒,看见眼前人半垂下来的眼眸,那个角度很好看,叫人心脏颤动,他控制不住地做了一些很放肆的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断片了。


    捂住自己的脑袋揉了揉,张对雪下了床榻,趴在桌前寻水喝,他口中焦渴干的好像要冒烟了一样,提起茶壶却发现里头空空荡荡,有些无奈地将茶壶放下,他转头取了衣服穿好,抬手就去捞桌案上放着的长剑,却发现其上已经落了一层薄灰。


    张对雪握剑的手一顿,而后悄无声息地靠近房门,略微拉开一条线,阳光从缝隙之中探入,照亮他的眼眸。


    云霞一般的红色,铺天盖地,红绸在风中如水波一般晃动,放眼望去都是张贴的喜字,草木葱茏,花木锦绣,来来往往的仆从个个喜气洋洋,瞧着像是要发生什么大喜事。


    “你醒了?”谢玄霄的声音忽然从缝隙中飘出来,随后一只手伸出,撑住门框,将那半开的房门拉扯开,露出其后张对雪紧绷的身形。


    “府中有喜事?”张对雪困惑道。


    此处是谢玄霄置于中州的一处宅院,张对雪曾经来过一两次,如今还是第一回在这边过夜。


    不过说来奇怪,他向来耳聪目明,府中变化这般大,他居然一点也没察觉,实在是饮酒误事。


    昨夜一时放纵,张对雪没心中还惦记着好友,没打算在这边长住,将谢玄霄扒拉到一边,他迈出房门,礼貌道:“昨夜辛苦了,我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


    “小雪,你还喜欢我吗?”谢玄霄抓住他不肯松手,凉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对雪眼皮一跳,感觉自己又要陷入和谢玄霄之间老生常谈的问题。


    喜欢,当然喜欢,他从十几岁时就很喜欢,世上优秀的人很多很多,但谢玄霄就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


    张对雪十二岁时与他初见,十三岁长伴其左右,十六岁时阴差阳错肌肤之亲……谢玄霄是他少年时代的一场晦涩长梦,甜美又酸涩。


    在没有碰到贺亭瞳和那些朋友之前,他将谢玄霄奉若神明,少主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切,要想将他们分开,除非他死,就算察觉到贺亭曈对谢玄霄隐约模糊的敌意,他也从未想过放开手。


    直到青云书院时他撞见谢玄霄与其他人拉拉扯扯,虽然后来谢玄霄解释过很多回,但长街上两人相靠的那一瞬,确实像根刺,深深扎进他心里。


    寒山境生死与共之后,他与谢玄霄短暂和好,但终究没能更进一步,相处模式不知不觉间也发生了变化,如今张对雪已经熟练掌握若即若离的技巧,与其不咸不淡地处着。


    有时候与谢玄霄单独相处时,他脑子里会冒出“各取所需”四个大字。


    少年时的悸动依然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心脏依然会快速跳动,他喜欢这张脸,喜欢谢玄霄看他的眼神,如今虽然相处的时间少了很多,但他们确实是实打实纠缠了几十年。


    所以没什么犹豫的,张对雪点了点头,“怎么了?”


    谢玄霄忽然极为克制地笑了,他张开双臂,快步上前,将张对雪拥入怀中,“成亲吧……阿雪,我想有个名分,可以吗?三十年前,我们本来有一场婚礼的。”


    晴光正好,张对雪让阳光晃了眼,他让谢玄霄抱着,动弹不得。


    墨色长发落在脖颈,有些痒痒的,青年身形高大,瞧着有种仙风道骨的儒雅,却并不瘦弱,从后贴上来时,让人背脊发麻。


    张对雪想说,这是什么时候,忙着呢,可听着谢玄霄失落的语气,心脏忽然一丝丝地抽痛,让他从心口到眼眶尽数红了起来。


    “好。”张对雪听见自己如此说,“少主,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话音落,在谢玄霄激动的笑声中,张对雪某一瞬间觉得自己掉入冰窟,全身泛起冰扎般的冷意。


    但更快,一股莫大的欣喜从胸腔蔓延到整个头脑,张对雪转过身,像少年时扑进谢玄霄的怀中,亲昵地蹭蹭他的侧脸,小动物一般软声道:“喜袍我要和你穿一样的。”


    谢玄霄将头埋在张对雪肩头,很沉地应了一声。


    *


    碧云川,药宗主殿内此刻兵荒马乱,药炉翻滚,一盆盆的血水从房间里端出去,浓重的血腥气中,药宗宗主亲手施针,在一群人的注视下,满头冷汗地给人续命。


    床榻上人的心脉再度断裂,他眉头几乎拧成一个死疙瘩,身后有人按捺不住,一股阴森森的鬼气袭来,有人咬着牙警告道:“若是救不回他,本座必定让你们碧云川鸡——”


    “机不可失啊宗主!生机就在此处!”贺亭曈骤然打断舟堇生的医闹,他挡在床前为药宗宗主护法,只见宗主抬腕,一针落下,终于定住了徐静真的神魂,灵力灌注其中,终于将那抹飘摇的魂火困在这具残身之中。


    “成了。”药宗宗主后退半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须发花白的老头子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还不等他欣慰自己多年来宝刀未老,祖传的定魂针不算失传,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是被一堆邪魔外道绑架了,那点子笑子忽然就凝固住,再也笑不起来了。


    九曜山一战,扶风焉收回天地烘炉,贺亭瞳独战徐若山,徐静真趁着所有人不在时叩问天道,然后自绝心脉,以死明志。


    一片混乱中,徐若山骤然收回神识,抹消那片罪己书。


    薛行殊被抛弃,身体未能承受住时间如此之长的神降,躯壳碎裂,让贺亭瞳抓住破绽,丢给扶风焉处置,被捆住的时候,他嘴里还在嚷嚷着说什么不可能的,不会的,他是圣人的心腹之类。


    “你脑子是坏掉了吗?他若真将你当心腹,怎会舍得让你当容器?你对徐若山而言不过是个可以多用几次的壳子而已,和那些用一次就死掉恶仙奴也没有区别。”


    扶风焉的话成了压死薛行殊最后一根稻草,他破防,嘴里嘶吼着不可能,然后无头苍蝇一般扎进了天地烘炉之内,巨鼎之内烈火焚烧,很快就连渣都不剩了。


    徐静真心脉一断,灵力溃散,舟堇生挣脱束缚,他不顾一切地冲上祭坛,魂魄都差点被天地灵气给烧没了,贺亭瞳和扶风焉夹栗子一样,用杆子把两个人从祭台上捞出来,好说歹说,让奄奄一息的舟堇生带着他们重回碧云川,在这里等了许久的徐院长立刻接应,抓着莫名其妙的药宗宗主就来救人。


    一天一夜,徐静真几次断气,又被重新从鬼门关拉回来,如今情况总算稳定。


    房间里站着的几人松了一口气,贺亭曈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点,朝着警惕盯着他们的药宗宗主拱手,“宗主妙手回春,不愧为医圣,改日定亲送牌匾前来感谢。”


    宗主立刻翻身爬起来,连连摇手,朝着门口走去,“不用了不用了,况且徐世侄伤重至此,几时醒,醒后修为恢复到什么样子都是未知,牌匾受之有愧,有愧哈!”


    徐静真发疯的事药宗宗主也早有耳闻,徐隐微来找他时,他完全是因着一点旧情见的面,本以为是老友过来投靠,谁知道是来要他老命的。


    白氏的族人还在九曜山绞杀叛徒,现在这群叛徒在他碧云川齐聚,要是被人撞见,这真的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药宗宗主挥一挥衣袖,深藏功与名,试图出门,却被挡在门口的徐隐微抱住腿,“老白啊——”


    药宗宗主老泪纵横:“老徐啊!放过我吧!”


    徐院长不肯,跟屁虫一样粘着他出了房间,生怕人通风报信。


    两人一走,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床榻上的人脸色煞白,呼吸微弱的可怜,舟堇生趴在床边,朝着徐静真外露的手指探去,又颤颤巍巍缩了回来。


    “堇哥哥,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贺亭曈问。


    舟堇生抬头,眼中却是茫然。


    “不知道。”


    经此一役,徐氏再难翻起什么水花。其实仔细算来,他一切的目的都达成了,仇报了,恨消了,所有对不起他,对得起他的人,都没了或者快没了。


    他应该期盼徐静真死的。


    只要这口气断了,他从此便无拘无束,再没有任何牵绊。


    但最后的最后,他看见徐静真萎顿的身体,第一想法却是跟着一块魂飞魄散。


    “我被你们害惨了。”舟堇生颓然坐着,提不起一点精神。


    “真真哥怕是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醒过来了。”贺亭曈看着那具羸弱的躯壳,幽幽道:“但是堇哥哥你不一样,你养养应该还能用。”


    舟堇生:“?”


    贺亭瞳一手搭在舟堇生肩上,亲昵道:“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滴水之恩——”


    扶风焉抢答:“当以身相许!”


    贺亭瞳:“错了!是涌泉相报!”


    “一起来干件大事吧。”贺亭瞳抓住舟堇生冰冷无力的手指摇了摇,“堇哥哥,追根溯源是谁造成这一切?是徐若山啊!”


    “帮我。”贺亭曈一手指天,“我要掀翻这天命!”


    作者有话要说:


    堇真结束,堇哥哥开始打工还债的日子。


    霄雪篇开始。


    我以为迟了一点,结果迟了好多呜呜呜呜呜[爆哭]哇哭出来,不过真的要完结了啊,我又开始卡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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