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仙盟(十)


    徐若水对于骗人这种行为持批评态度,但奈何拗不过贺亭曈哭诉,撒娇加哀求。


    “徐若山能扮成您的模样骗人,如今您扮一下徐若山,糊弄糊弄徐氏后人,也免了一场杀戮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徐若水早没多少情绪了,但受不了贺亭曈在他耳朵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从前只是封在剑里,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没什么感知,如今被放出来,一天天的就知道烦他。


    就算是魂体,也难得感受到几分烦躁,从剑里飘出来后,表情也自然而然显出不满和看废物的鄙夷,直让徐隐幽汗湿重衣。


    徐氏多年来深受徐若山荫庇,圣人的命令自然无敢不从,徐隐幽如今是油尽灯枯之相,徐静真又从未接受过徐氏阴私,如今将仙奴印还给徐若山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徐隐幽虽然在一瞬间想过要圣人印信,但与那双冷冰冰的眸子对上时,又不敢多问了,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朱红色的印信,半个巴掌大,长条状,其上有密密麻麻的咒文。


    徐若水双手环胸一动不动,贺亭曈麻利上前,双手捧过那枚朱红的印信,刚一触手,便觉得其中一股子深沉的怨气。


    “本座懒得多费口舌。”徐若水指了指贺亭曈,“仙奴印一应操作事宜你同他们两人仔细吩咐,且不可藏私以至出错。”


    见徐隐幽连连点头,徐若水言罢,一挥袖子,身影顿时消散,好像没出现过,落于房间中的威压也尽数消失。


    徐隐幽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扶着桌子起身,有些试探性地看向对面那两个圣人心腹,恭敬道:“从前不都是萧先生来吗?”


    “萧先生只管暗杀,几时管得了仙奴印了。”贺亭曈似笑非笑看着徐隐幽,“家主这般试探是不信我,还是不想放手?说句不太恰当的话,我观您寿数将至,今夜恐有血光之灾啊。”


    徐隐幽呼吸一滞。


    贺亭曈把玩着印信,“您还是莫要拖延,尽快将一切交代清楚,免得让圣人发怒,临了还要被斥责办事不力。”


    “印信四面篆字为契书,以血浸之,拓于灵纸之上,签字画押之后,再以印章烙于肉身魂魄之上,契约既成,除却生死,不可更改。”徐隐幽缓缓道。


    “若要解开呢?”贺亭曈漫不经心道:“有结自有解。”


    徐隐幽闻言一滞,他忽然抬头,认认真真打量贺亭曈,良久,他低声道:“不知两位姓甚名谁?几时入的徐氏,既然已在圣人面前过了明路,为何要蒙面?”


    他忽的直起了身子,虽然头发灰白,老态尽显,但这一刻,目光如炬,照向贺亭曈,像是要看出他是什么牛鬼蛇神。


    “仙奴为徐氏阴私,多年来从未有过仙奴脱离,你要仙奴印解法是何居心!”


    气势一触即发,眼见徐隐幽朝着自己扑过来,贺亭曈眉头一挑,一动不动,在对方冲上来的瞬间,一股远超境界的庞大威压降落,随后徐若水重新冒出来,只是随意一挥袖子,冷嗤道:“你要作甚!得了失心疯不成!”


    徐隐幽瞬间跪地,被威压压地抬不起头来,原本升腾起的疑心又在这瞬间被打消。


    这世上有如此修为之人屈指可数,眼前这鬼鬼祟祟的小子还真是得了天大的机缘,被圣人庇佑。


    他心中不甘,但看着圣人半浮在空中的虚影,还是畏惧地匍匐在地,颤声道:“是我糊涂了。”


    贺亭曈捏着印信,继续逼问道:“解法。”


    “以徐氏家主血气,解开契印,再烧掉即可。”徐隐幽唇角抿成一条线,他这一瞬间在心里想了千万种可能,但怎么都摸不透圣人这是什么意思。


    “很好。”贺亭曈将印信收入囊中,他给了扶风焉一个眼色,示意他将威压收起来,而后单膝跪地,将徐隐幽搀扶起来,“家主受累了,只是某想将事情了解的更透彻些,您有所顾虑也是应当的。”


    “实话实说,我等今夜拜访碧云川乃是圣人口谕,圣人算出今夜无歧路道主将亲至碧云川暗杀您。”贺亭曈忧心忡忡道:“我等奉命收尾,您可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是什么未尽之语,可趁此机会说上一说。”


    徐隐幽脸色一瞬间衰败下去,唇瓣颤抖,良久,他闭上眼睛,沧桑道:“老夫终是也成了弃子。”


    “此生为徐氏鞠躬尽瘁,老夫亏欠许多人,唯不欠徐氏,只望圣人可善待我儿。”徐隐幽跪地,重重一磕头,“静真是您看着长大的,天性纯良,从前未接触过徐氏阴私,唯愿往后也不要接触,让他干干净净的去吧!”


    贺亭曈点点头,“我知道了。”


    扶风焉抬步走过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缚灵索,抻了抻,二话不说,数道禁咒下去,封锁徐隐幽周身经脉,然后将人牢牢捆了起来。


    徐隐幽抬头,老泪纵横,困惑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贺亭曈已经察觉到一股阴气朝着这个方向靠近,多半是舟堇生寻过来了。


    “成了,走走走。”贺亭曈匆匆掏出一个大袋子,将徐隐幽从头兜到脚,往身上一背,“老盟主啊,作孽太多,通常都会有报应的,就算不报应在你身上,多半会报应在你子孙后代上。”


    袋子里的徐隐幽忽然反应过来,开始死命挣扎,“不对!你们是谁?你们绝对不是圣人手下!”


    贺亭曈笃定道:“我当然是,我可以指天发誓,我可是圣人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传人呢!”


    徐若水:“大言不惭。”


    贺亭曈:“嘿嘿。”


    徐隐幽:“???”


    圣人收徒了?几时收的?他从未听徐若山以这种亲昵的口气说话,当即有一种离了大谱,自己在做梦的错觉。


    也忘记了挣扎,在袋子里拧了自己胳膊肉一把,疼的钻心。


    不是梦,是现实,但更离谱了。


    徐隐幽顿时被一种世界快毁灭了的荒谬感淹没。


    圣人,收徒,还会给徒弟出头……这三个行为到底怎么和徐若山联系上来的,他连自己族人都可以毫无波澜的杀死和利用,居然会给一个忽然冒出来小子这么大的权利。


    这世道真是变了。


    不对,圣人算尽天机,如此做必定有他的深意。


    徐隐幽脑子里想了千千万万种可能,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徐若山,遂放弃挣扎,开始静待命运的降临。


    这样倒是方便了贺亭曈,虽然徐隐幽如今道境崩塌,但若是铁了心的要鱼死网破,也得花上一些精力去压制,现在这样死鱼一样躺在袋子里不动了,倒是免了许多麻烦。


    扶风焉和贺亭曈一人抓袋子一角,提着袋子轻巧地从窗户里翻出去,然后在舟堇生靠近前扛着战利品飞速逃跑,朝着山那头奔去。


    “若水剑真好用啊!”贺亭曈感叹。


    其实以他的观察来看,徐若山与徐若水之间在面容上还是有一些差别的,但多亏了徐若山当年为了欺骗姬玉,将自己与兄长之间的面貌改的几乎一模一样,平日里又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性子,以至于无人胆敢反抗,现在徐若水冒出来,便将人给生生震慑住。


    “接下来往哪儿去?”扶风焉小声问,“去徐氏寻那些仙奴契吗?”


    “虽然如今人在手,但徐氏可是徐若山的大本营,不能贸然过去,需要一个东西吸引走他的目光。”贺亭曈翻过碧云川的边界,从灵田上飞了过去,看见山岭上两道身影站在树下,正朝着这边张望,看见他们后,瞬间挥舞着手臂,朝着他们俩奔来。


    “还得要朋友多才好办事啊!”贺亭曈感叹。


    *


    舟堇生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门板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门内灯还未熄,桌案上宣纸上的墨还是湿润的,舟堇生蹙眉,目光不悦,朝着四周打量数圈,敏锐地察觉到残存的灵气。


    无歧路其他人一无所获,唯有贺亭曈这个方向久久未归,他就知道这两个家伙图谋不轨,果不其然,混入无歧路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救人。


    舟堇生恨意弥漫,指骨捏地噼啪作响。看着桌案上那行“上善若水”,一鞭子抽下去,桌案连带着宣纸粉碎,鬼气奔腾而出,直将墙面都抽出个大洞。


    夜风吹拂过灵田,拂过青色的衣角,带着灵田内的花香灌入室内,房间内的灯烛被他的鬼气影响熄灭了一半,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透过裂开的墙面,看见站在灵田当中的男人。


    形销骨立,病骨支离,宽大的袍袖在风中吹动,那双眼睛定定地盯着他,神色复杂。


    好像时光调转,当年舟堇生羸弱只剩下一口气,时至今日,苟延残喘的人成了徐静真。


    “你为何会在这里?”徐静真的声音沙哑粗砾。


    舟堇生暴躁的情绪忽然就平静下来,他看着房间内一片狼藉,收了长鞭,朝着徐静真恶意一笑,“自然是……报仇了。”


    徐静真的面色一瞬间变化,惊恐,痛苦,各种情绪塞满那双眼睛,舟堇生觉得自己应该是快意的,但到最后,却并没有出手,等回过神时,他已经释放道境,卷着范围内的无歧路手下回到别院。


    这时药宗的预警钟声才缓缓响起,相里玄匆匆赶过来,对着人群数了数,眉头微蹙,“道主,如何少了两人?”


    舟堇生冷笑一声,随口道:“死了。”


    第192章 仙盟(十一)


    “好久不见啊!”陈小雨兴冲冲朝着贺亭曈扑过来,他穿的花红柳绿,身上挂了一堆叮叮当当的金银首饰,像只扑腾过来的蝴蝶,看着他们俩手里提着的袋子,美滋滋接过,“小贺你这也太客气啦,怎么见面还带礼物……”


    不等贺亭曈反应,陈小雨将袋子口一把接过拉开,然后就对上了里头徐隐幽深沉的双眼。


    陈小雨:“…………”


    他猛的将袋子合拢,惊魂未定地看向贺亭曈和扶风焉,颤声道:“你……你们俩……”


    张对雪缓缓走过来,好奇道:“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


    陈小雨将袋子口塞他手里,张对雪一脸莫名地打开,嘴角抽搐一下,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来了,随后将袋子口一拢一扭,盯着面前两人低声道:“你们要干什么?不要命了!怎么到杀人越货这步了?”


    贺亭曈捏着袋子,老神在在道:“放心,我只是请老盟主去做客。”


    张对雪与陈小雨面面相觑,各自从对方眼睛里看见了惊恐。


    仙盟盟主,就算如今境界跌落,垂垂老矣,那也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仙盟掌权人,现任仙盟盟主的父亲,不论是陈小雨还是张对雪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更不用说陈小雨如今还在仙盟任职,哦,不对,现在被罢职了。


    倒抽一口凉气后,陈小雨压低声音快速焦急道:“你们要干什么?这可不兴绑啊,这真的会被全仙盟追杀的!”


    “都说了,我是请盟主前去做客。”贺亭曈一脸纯良,“对了,你们可知道徐院长如今在何处?在书院授课还是出门去了?”


    “院长已经在青云书院呆了一月有余,说是会一直呆到年关。”张对雪低声道:“你不会打算将徐氏几个主要的人抓起来去威胁圣人吧?若是这样,此计恐怕不妥,圣人早就不为外物所动,院长和老盟主断然做不成人质。”


    贺亭曈惊诧地看了张对雪一眼,随后笑道:“我是要去拜访徐院长,同时给他带一个故人叙旧而已,不是将徐盟主绑出去杀掉,你们不要想的太恐怖了。”


    张对雪与陈小雨瞬间松了一口气。


    贺亭曈拍拍他们的肩,“好了,尚有追兵在后,还请两位好友相助。”


    张对雪:“但说无妨。”


    “说来话长,路途遥远,我路上和你们慢慢说。”贺亭曈从怀里掏出两个漆黑的蒙面巾,认真道:“不过此事隐蔽,事关天下苍生,切记不要暴露身份,未免给宗门亲友惹来麻烦。”


    几颗脑袋瞬间凑近,张对雪压低声音,小声蛐蛐,“要怎么做?”


    “牢牢记住,今夜陈小雨和张对雪都没来过碧云川,出现在这里的只有无歧路的邪修。”贺亭曈指了指自己和扶风焉,“我们都是奉无歧路道主舟堇生之命行事,人是舟堇生绑的,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


    陈小雨目光闪烁,阴险一笑,蒙上脸,“晓得了,今夜这里没有陈小雨,只有相里玄。”


    贺亭曈周身阴气阵阵,“舟堇生。”


    张对雪瞬间了然,脑子里瞬间从仙盟通缉榜上名单掠过,选中了一个幸运儿,“师无相!”


    扶风焉冥思苦想良久,认真道:“那我就是道主夫君。”


    “醒醒,舟堇生孤寡寡人。”贺亭曈把扶风焉脸上的面罩往上提了提,“你用剑,莫要动用灵火,就叫……痴剑狂。”


    扶风焉:“可他用重剑。”


    贺亭曈:“没事,他从现在开始用轻剑了。”


    四人对视一眼,桀桀桀桀地笑了起来,然后火速伪装,无歧路邪修小队瞬间组队成功。


    “我感觉我现在强的可怕。”陈小雨幽幽道:“甚至有点想去放火烧相里氏祠堂。”


    “下次再做。”贺亭曈提起地上的麻袋,几人匆匆离开,“先去青云书院,与院长会上一会。”


    “东西都准备好了,你还没说呢,为何要绑老盟主?”


    “你们可听说过仙奴?”


    “我在相里氏见过一些,被契约禁锢,做些见不得人的脏事,通常都活不长……”


    ……


    夜色浓稠,几个修长的人影瞬间消失在山岭之中,脚步轻轻,连飞鸟都没有惊动分毫。


    *


    舟堇生忽然咳嗽数声,他坐在茶楼之上,看着街角上四处张贴的通缉令,默默啜了口茶。


    碧云川遇袭,丢失重宝,仙盟开始全力通缉无歧路邪修,连作恶多端的九天玄魔都要避其风头,被舟堇生的通缉令给压了下去。


    最近无歧路实在是猖狂至极,先是盗重宝,而后闯关截道,把青州主城外头的传送阵一口气全部启用,将仙盟驻点闹了个天翻地覆,将坐镇的仙君捆成了个粽子,挂在房梁上,身上坠了一长条的白绸子,上头龙飞凤舞写了一行“伤天害理,作恶多端,欺男霸女,我不是人”。


    那无歧路邪修站在驻点房顶上,对着围攻而来的修士们大言不惭,“本座天下第一,诸君有谁不服?”


    奈何在场的修士修为未至十境,连阻拦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行人扬长而去。


    无歧路本就恶名远扬,从前是心狠手辣,而今更是猖狂至极,胆敢挑衅仙盟权威。


    除却道主舟堇生,他旁边那个乐修也甚是可恶,都说那人曾经是相里氏的公子,如今自甘堕落,与邪道为伍,连祖宗都不认了,甚至出言不逊,说相里氏全部是废物一条。


    朱明殿主气的砸了一桌子的茶盏,开始全力追捕,只是人手就只有那么多一点,而无歧路的动静在短短数日里好像遍布九州,让人抓的眼花缭乱。


    舟堇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名声越来越臭,已经从一开始的怒不可遏,变成如今的坦然对待了。


    相里玄自从叛道后一直低调行事,如今身上不仅增了个背信弃义的名声,还有什么辱骂亲长,暴揍同修……许多许多,大大小小,从杀人放火到鸡零狗碎,事无巨细,总之也算是名扬天下了。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相里玄看着京玉楼新出的邸报,眉头紧蹙,上头写琴魔相里玄拉人筋作琴弦,磨人骨做长笛,还在深夜里抢人酒喝,夺人衣袍。


    相里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困惑道:“是想搅乱局面,浑水摸鱼?”


    舟堇生:“别忘了,他们还带着个徐隐幽,再怎么闹腾,如今也该往青云书院去了。”


    相里玄:“就这般由着他们去?这般闹下去,只怕名声越来越差。”


    “无歧路的名声几时好过?”舟堇生将杯子随意抛在桌案上,靠在栏杆边吹着风,“如今有那几个蠢货在前面吸引,反倒给我们创造了时机。”


    相里玄收敛神色,认真道:“接下来如何做?”


    “突袭徐氏。”舟堇生目光中泛着无情的冷意,“杀他个片甲不留。”


    相里玄:“可……圣人……”


    舟堇生:“圣人若是在乎,徐氏就不会是如今这个调调了。”


    青云书院,松涛阵阵,湖面如镜,映着两座高大的山体,中间一道巨大的裂缝,已经改成了一处校场,夜深人静时也能看见不少学生在其中习剑。


    多年未回,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贺亭曈一时间居然有种陌生之感。


    这么多年来,青云书院的学生越来越多,而且再不像从前那样,仅限世家子弟,如今只要有些根骨的弟子,通过测试后皆可入学,如今书院中的世家子甚至越来越少。


    大部分的学生毕业后进入了仙盟,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弟子选择留在青云书院里教书育人,就比如张对雪。


    用令牌打开禁制,领着另外几人沿着小路进入青云书院,张对雪在前面轻车熟路地带路,悄声道:“剑阁的小院子还留着,里头的格局也没有变,你们要不要过去休整休整?”


    这段时间他们将青州搅合了个天翻地覆,一天天的疲于奔命,虽然闹腾了个彻底,但其实也是很累的。


    贺亭曈抬头看着变化极大的书院,目光变柔和,他笑着说:“好。”


    一别二十八年,如今重回旧地,虽不到近乡情怯的地步,但心头确实还是有丝丝怅然之感。


    “木先生如今不教书了,整日在他的竹林子里一个人下棋。”张对雪平静道:“院长倒是比你们在时勤勉不少,如今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青云书院处理事务,还有一半时间在出去寻人要钱,青云书院全靠他撑着,只是世家越来越不愿意资助,前些年雾花境将天音阁的所有夫子都要回去了,现在也就剑阁和琅嬛阁稍好一些。”


    剑宗是因为张对雪,元辰宫还是因为张对雪,总之在青云书院,他可以横着走,如今是院长看了都要供着的人物。


    轻轻推开小院子的大门,张对雪站在门口示意贺亭曈与扶风焉进去,抬眼望去,只见中庭一颗巨大的葡萄藤,将院子挡了个满满当当,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挂在枝叶间,重重叠叠。


    “你们种的葡萄藤我一直养着,搭了架子,结果实在长的茂盛,爬了一满院子,我见太遮光便修剪了一些,不过还是留了半院子的藤。”张对雪轻笑一声,指了指脑袋顶上的果实,“我还记得扶兄说要吃葡萄,如今硕果累累,总算可以吃个尽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歧路所有邪修:?


    第193章 仙盟(十二)


    小院子里除却那颗葡萄藤,其他东西没有任何变化,张对雪还在院子里设了几道防尘咒,里头一切东西都还是离开时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


    站在院子正中,看着身前好友,张对雪感叹道:“就差小越了。”


    “其实也不差。”贺亭曈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小圆镜,放在桌面上,敲敲镜面,过了好一会儿,就看见铜镜上像是有水波晃动一样,漫出朦胧白雾,待雾气散尽后,就看到一只快要挤到镜子前的大眼睛,嘴里还在嘟嘟囔囔,“什么玩意,不是叫我吗?怎么看不见人?”


    “你离这么近当然看不见了。”苏昙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随后越千旬就往后退,直到镜子框住他的半身,画面挪动,被调整成了一个正正好的距离,然后苏昙探头看了几眼,点点头,“小贺,你寻我们有何事?”


    铜镜正中,瞬间出现一排脑袋。


    越千旬大叫一声,兴奋道:“雪哥!!还有弹琴的!”


    “陈小雨!”隔着镜子,陈小雨恨不能指到越千旬脸上,“什么叫弹琴的,小爷所有东西都全能,你这短角龙!当心我拿琴砸你!”


    越千旬隔着镜面扭动:“我不怕你,有本事你来啊!”


    不过尊贵的魔尊没得意多久,就被人拽着后衣领提开,丢到了一边,苏昙坐到了镜子前,看着镜子另一边全须全尾的四个人,长舒一口气,“小雪,之前事态紧急,我入魔域来不及同你们联系,如今先报个平安,你们可还好?”


    “我很好,师尊可以放心。”张对雪迟疑片刻后又小声道:“不过盟主十分担心您,我当时又怕影响您和小贺他们的计划,所以只能撒了点小谎,暂时将人稳住了,师尊您不会生气吧。”


    苏昙看着张对雪那游移的目光,直觉可能不是什么“小谎”,正要细问,却让秦檀挤了下去,男人一挥手,“一点小事,不必赘叙,你们寻我等有何要事?可是到了需要魔域动手的时候?”


    “尚未,我还要先寻院长问些事。”贺亭曈老神在在道,“所以先回了青云书院,在做正事前先让小越看一眼他的旧院子。”


    镜面一转,对上了越千旬的小房间,房门大开,露出里头丢的乱七八糟的图纸书籍,越千旬感动的眼泪汪汪,“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回到这里来看看的!”


    秦檀危险道:“怎么?你想打到云州去?”


    越千旬瞬间改口,“这么看看也成。”


    “说起来你们下一步计划是什么?”越千旬弓着腰,在旁边小心翼翼问,“一旦有什么计划一定要提前说啊,不然我离的太远,就怕来不及过去。”


    贺亭曈:“时候未到,我没有联系你,你不要轻举妄动。”


    夜风习习,吹动庭院内葡萄叶簌簌作响,扶风焉摘了颗晶莹剔透的塞进嘴里,酸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他浑身上下哆嗦了一遍,木着脸将葡萄皮吐掉。


    陈小雨咔嚓摘下一整串,“熟了吗?好吃不?”


    “熟了。”扶风焉木木道:“葡萄很甜。”


    张对雪欲言又止,选择闭嘴,陈小雨拎着果子,毫无阴霾地一口咬了两颗,原地变色,然后将葡萄击鼓传花一般递给贺亭曈,露出个扭曲的笑:“好甜啊,你也尝尝。”


    贺亭曈摘了一颗,看着他们神色各异的脸,葡萄在手指尖转了一圈,塞陈小雨嘴里,“小雨哥哥,好吃你就多吃点。”


    陈小雨:“……”


    他再绷不住,吱哇乱叫,“你怎么就不上当呢!”


    贺亭曈:“我又不是没种过田,我还分不清果子熟没熟吗?”


    “不成!独酸酸不如众酸酸!”陈小雨举着一把葡萄挨个投喂,张对雪受不了酸,连连躲避,最后四个人蹲在水池边漱口。


    “该办正事了吧?”张对雪捂着脸不想说话。


    角落里,袋子中的徐隐幽略微动弹了一下。


    *


    徐院长燃灯待故人。


    消息灵通如他,无歧路的动静和变化他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按照日子,逃掉的那几个今夜也是时候该来寻他了。


    当然,身为院长,自然还是需要矜持,庄严肃穆,保持师长的派头,给人一种若即若离,捉摸不定的深邃之感。


    他泡了一壶上好的茶,还特别精致的摆了五个茶杯,然后高深莫测的表情维持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护山大阵显示张对雪回来很久了,但是还是没人过来寻他。


    徐院长坐不住了,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焦虑感浮上心头,就在他打算亲自去剑阁寻人时,一拉开大门,正遇到鬼鬼祟祟扛着麻布袋子的四人。


    为首的贺亭曈礼貌含蓄地朝着他打了个招呼,“院长,还没睡啊?”


    徐院长:“……都给我滚进来!”


    然后他们麻溜地滚进去了。


    徐院长指着贺亭曈,连指三下,但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又想指扶风焉,对上那双眼睛,又觉得自己就是指着鼻子骂,他也不痛不痒,最后撑着膝盖往椅子里一坐,开始唉声叹气,“我青云书院大好名声,怎么出了你们几个混世魔王!老夫的脸面哦,到地下去,怎么面见列祖列宗!”


    徐院长捧着茶杯轻啜润喉。


    贺亭曈摇了摇剑:“前辈,有人要寻你。”


    徐若水飘了出来。


    徐院长:“噗——”


    贺亭曈:“苍天在上,祖宗在侧,院长你可要说实话哦。”


    桌案对面,几个年轻人盯着他,目光闪烁。


    徐隐微面容瞧着不过而立之年,因为常年带笑,眼尾有密密的细纹,鬓角斑白,穿一身长袍,瞧着很是儒雅随和,他长叹一声,指了指麻袋:“说来话长,还是先将我兄长放了吧。”


    麻袋内,徐隐幽的目光混沌,蓬头垢面,苍老的不成样子,被徐隐微扶到椅子上坐下去时,两人看起来不像兄弟,更像父子了。


    几个人盯着徐隐微,神色复杂。一方面这是自己的师长,青云书院里呆了这么多年,多少有些熟知这位院长的秉性,可是徐氏目前所作所为又实在让人不敢苟同,更不敢卸下心防,唯恐是伪装。


    徐隐微:“这么看我作甚?当老夫是洪水猛兽啊?”


    贺亭曈只道:“院长,您杀了舟堇生。”


    “他那时被仙奴印折磨的半死不活,老夫见他可怜,便动手给他一个痛快。”徐隐微淡淡道:“他如今能有所成,多半还得感谢老夫。”


    “既如此,院长您应该也知道学生今日前来求的是何物了。”贺亭曈定定将人望着。


    徐隐微:“我知道。”


    贺亭曈看向旁侧的徐隐幽,目光又落到面前沧桑的中年人身上,“那院长你要如何选?”


    “有些事应该烂在肚子里,毕竟事关家族荣辱,我少年时期也将家族兴衰看的比任何事情都重,只是活的久了,见的多了,忽然发现天下没有不分崩离析的东西。”徐隐微坐在宽大的椅子中,长叹一声,“庞大如神朝也有衰落的时候,更不用说我们这小小世家了,神龟虽寿,犹有尽时,徐氏盘桓这么多年,做的孽也够了,该还的债,总是要还清的。”


    徐氏说起来还是兴盛于徐若山手中,毕竟若水道君早逝,他只来得及创立了仙盟的雏形,而后去往蓬州,平定其中成千上万的恶魂,孤身镇压一州之地,将神朝的阴影死死禁锢住。


    除此之外,仙盟的壮大,隐宗的创立,如今九州的仙署各种机制都是徐若山实施推行下去的。


    神朝盘桓天地近万年,积弊已久,就算姬氏死绝,那些沉积已久,藏污纳垢的东西也需要一点点摘除。


    比如人人都可修仙,仙器仙法也可流入人间,天下仙宗皆可收有缘弟子,不再如从前那般唯血统论,比如九州内外有仙盟降妖除魔,仙盟定期修补寒山境大阵,隔绝魔族于日渊之外,废除朝贡,废除人祭……


    仙奴就是人祭的一种,豢养有灵脉的普通人,如猪如狗,浑身上下刻满符文,在某些时候投入丹鼎祭天,或是用来显圣。


    早年间圣人们做了许多许多的东西,虽然身负诅咒,但还是在尝试一点点改变世间规则,为天地苍生寻求一个出路。


    傅氏家主和帝姬共同赴死,只留下一双儿女,其余人将他们安葬在一处,虽然飞升无望,但至少大家都年富力强,神朝血脉断绝,但总有时间能够研究出新的出路。


    直到剑神周修玉兵解,他一剑斩落天宫,而后修为停滞,凝固,神朝时所受的伤,在往后两百年内,从未愈合,一点点扩散,直到无药可救。


    姬玉咒他死于刀兵加身,一代剑神,平身所著剑法良多,桃李满天下,驻守寒山境一百余年,最后因一本剑谱,死于徒弟手中。


    命灯熄灭之时,剩下五圣赶来,只见他满头华发,被数把长剑钉死在寒山境长碑之上,神魂俱消,死不瞑目。


    他们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感到恐惧。


    圣人覆灭神朝,世上再无飞升,有朝一日,他们终将成为他人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第194章 仙盟(十三)


    为了寻求破局之法,剩余五位圣人踏遍山海,开始研究天道。


    当年徐若水入神朝后,曾著《天道论》,其中俱是以他对“天道”的分析和观察,在他死后,此书落到了徐若山的手中,可惜只有前面半部分,后半部全部被撕扯掉。


    作为天底下最后一个可以飞升的“仙人”,徐若水留下的东西实在是稀少且有限,而蓬州他们一旦靠近便是烈火灼身,会感受到强于万倍的灼热,再想去寻一寻残篇遗迹也没了可能。


    白川与墨不尘在世间徘徊多年,看天下海清河晏,一切稳中向好,某日路过一荒野,见禾苗青青,有一老翁在路中躺倒,仙人凑近一看,原是老翁被毒蛇咬了一口。


    一点小小的蛇毒,药圣自然手到擒来。将人救醒之后,老翁的家人也找了过来,他们不知道这两位路过的青年是名扬天下的圣人,只当是路过的书生和侠客,热烈的邀请他们前往家中做客。


    酒酣饭饱之后,白川问老翁,对往后余生可还有什么愿景。


    老翁答:“吃饱,穿暖,无病无灾过一生,老来藤席一卷,葬于山间,化成一颗高大梨树,待子孙路过时,落一颗甜梨给他们解渴。”


    药圣在这个农家小院里忽然顿悟。


    人生短暂,譬如朝露,何必如此执着,圣人,仙人,凡人又有什么不同,在寿数尽后,化为山间一捧黄土,成为世间一缕清风也没什么不好,生命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轮回。


    次日他与爱人回到仙盟,却见好友们兴冲冲告诉他们,有了新法子,谢涟漪在白帝城呆了三十年,终于破解神朝古阵,华发早生。


    她道:“大阵可以回溯时间,更改因果,只是需要极为庞大的灵力和气运。”


    当年姬玉未曾继承参透的传承,如今被谢氏研究透彻,也算是冥冥之中仙盟气数未尽。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心中只觉得庆幸,不然不敢想,若是打到一半,姬玉将一切回溯,那该有多绝望。


    而徐若山终于将徐若水留下的残卷悟透,得出一个结论,天道不全,需要载体,而这个载体,目前只会出现在姬氏血脉当中,可是纯血姬氏已经死绝了,如今天底下只剩下那么一对双生子。


    既然天道只要姬氏血脉,那便重新熔铸一个好了。


    此事受到百川的坚定拒绝。


    他不允许拿挚友仅剩的血脉做这种腌臜事,有悖人伦,畜生不如,更亵渎了他们的情谊。


    他们是出生入死可以交付后背的至交好友,一起从最微末爬起,掀翻了整个神朝,他们本是可以同生共死的……可终究是出现了分歧。


    百川与墨不尘带走了傅氏的两位少主,并将他们藏了起来。


    他开始苦口婆心的劝,生命总有尽,万事万物全都有寂灭的时候,他们逝去后,灵气归于天地,还会留下一个游灵,逗逗小辈,这样也是一种很好的活法。


    可惜除了爱人没人支持他,那是圣人们从少年相识后爆发的第一次争吵,徐若山骂百川优柔寡断,骂墨不尘耳根子软没半点主意,天地覆灭,仙盟不复存在,此界一切人和物都会湮灭,如果一切都要归于虚无,那他们的挣扎算什么,他们的努力算什么,徐若山没了妹妹,没了哥哥,牺牲了一切,现在让他认命,不可能,认他狗屁的命。


    无人知晓,仙盟早期曾经分裂过一次,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唯有刀剑相向。


    白川所受的诅咒是“事与愿违”,最后的最后,他眼睁睁看着爱人为自己战死,想护住的人没有护住,身为药圣,他最后却是服毒自尽。


    “青冥,你选的路当真是正确的吗?”


    徐若山看着自我了断的挚友,只道:“是非对错,我说了没有用,我宁愿挣扎着死在刀剑下,也不要在死在床榻上。”


    他善待了白氏墨氏一族,不过有时候一族的气运好像就那么一点,圣人像是穷尽一脉所有灵秀产生的造物,白川死后,白氏再无如他那般的医修,墨氏更是就此籍籍无名,脱离仙盟中心。


    “这是仙盟第一道秘辛。”徐隐微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屋顶,长叹一声,“当年老夫云游四海,没想到会在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山谷里撞见药圣的游灵。”


    房间里一片寂静,徐隐幽忽然道:“难怪你不肯再见圣人。”


    徐院长揉了把脸,笑道:“我这不是怕见了圣人就露馅了吗?他老人家这么多年过来,铁血手腕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可不想死。”


    目光转至面前这群小辈,徐院长苦笑道:“这算是徐氏丑闻了,本该烂在肚子里,只是按照圣人现在这么个做法,我感觉离世界毁灭也没多久了。”


    “仙奴印。”贺亭曈继续问道:“院长,您还没告诉我们,仙奴印是怎么回事。”


    “这算是研究神朝神祭时意外掌握的东西。”徐隐微揉了一把脸,缓缓道:“短短几百年,圣人七去其四,只剩下谢氏,徐氏和相里氏,谢涟漪沉迷阵术,待她出关时,好友就只剩下了最后两个,谢氏先祖难以接受好友的结局,于是她与祖宗合作,寻了一百零八个十境之上的修士血祭,而后以身试阵,催动溯洄……”


    “再然后她疯了……”


    “没人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只知道她什么都没有改变,该死的人还是死了,大阵触发了,血祭成功了,可没有影响到现世一星半点。她将自己关在元辰宫藏书阁最顶层的密室里,对外说是闭死关,可是过了几百年,待后人不小心打开密室后,里头空无一物,别说圣人,就连尸骨都没有一具。”


    “谢氏圣人尸骨无存,像是直接从世间抹除了。”


    贺亭曈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他看向了旁边的扶风焉。


    若是溯洄无用,那他与扶风焉这十几世是怎么回事?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在一点点改变命运,虽然推动的进度很缓慢,但与从前差别已经极大了。


    “溯洄大阵也没有用,圣人七去其五,于是我们徐氏便开始研究如何再造一个天道载体出来,如何将一切掌握在手中。”


    “相里羲自傲嚣张,他最后只能不断的通过夺舍同族肉身维持生命,而那位为了续命,则是靠着仙奴印血祭。”


    徐隐微面容惆怅,他终于能够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吐出来,在这一瞬间,竟然觉得畅快,“我等这一日很久了,终于有人可以听老夫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讲出来,不用担心被杀人灭口了。”


    桌案边,陷入一片死寂。


    贺亭曈早有猜测,如今表情还算淡然,扶风焉全程懒得听,靠在贺亭曈身边,手指在卷人的头发,绕着绕着又松开。


    只有张对雪和陈小雨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徐隐微起身,“仙奴印的契书放在何处我最清楚,只不过契书需要徐氏家主用血脉解开,我知道我这兄长这么多年来作恶多端,不把人当人,但确实还得求各位暂且饶他一命,不然契书一样无解。”


    “你们晚上睡得着吗?”张对雪捏着剑缓缓道:“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性命,就不怕遭报应?”


    “当然睡不着了。”徐院长指了指自己漆黑的眼眶,而后又拍了拍旁边兄长的肩膀,“况且他现在这不是正在遭报应。”


    徐隐幽的精神确实看起来已经不太正常了,他木木坐在椅子上,双目空茫,看着好像有点呆。


    “我这兄长一根筋,又修的无情道,将青冥道君想的同神一样,无话不谈,无所不从。当然,我知道他豢养仙奴,作恶多端,常人都说什么功过相抵,他这么多年来为了仙盟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徒劳。”


    “而且他若是被舟堇生杀了,那接下来舟堇生与我那大侄子就真的没有任何可能了。”徐隐微挽起了袖子,“清理门户的事情还是交给我这个徐家人做更为方便。”


    贺亭曈:“舟堇生的婚事”


    贺亭曈盯着他不说话,徐院长一拍大腿,“哎呀,我这不是差点忘了吗,所有仙奴印的契约,全部都放在徐氏祖宅的书阁暗室当中,我可以给你们画个地图,你们把契书偷出来,我再想办法让兄长解开大阵就好了。”


    “院长,这么多年不见,您舍得使唤这么乖巧的学生为你跑腿吗?”贺亭曈撑着头,笑眯眯的盯着他,“我说来学生我还从来没去过青州,不知院长最近有没有时间,可以带着我们几个去青州看看?学生相信,以您的能耐,将我们几个全须全尾地带进徐氏主宅,更能给我们寻到那个制毒工场在哪里的对吧。”


    徐院长:“……”


    他正要拒绝,就看见贺亭曈一拍手,旁边懒懒散散的打瞌睡的扶风焉瞬间蹿了起来,提着没有剑鞘的长剑凶神恶煞道:“要打架?”


    徐院长:“……”谁能打得过你啊,祖宗。


    “成了,我带你们去徐氏!”徐院长坐直了身体,“不过我不包活的,想烧掉所有的仙奴印,那便是要打圣人的脸,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贺亭曈笑的很坦然,“刚好,我们也不会放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了我先睡一觉,睡醒了修修


    第195章 仙盟(十四)


    徐院长虽然扣扣搜搜,但因为平日里天南海北的跑,所以出行装备很是齐全,有一艘专属于他自己的灵舟,不大,上下两层,但里头东西一应俱全。


    出了青云书院,拿着钥匙上库房支出来,塞一堆灵石进去,直接就从门口的小平台上飞了出去。


    “我再说一遍,不包活的啊!”徐院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你们小年轻不知道徐氏险恶,虽然如今比不上千年前最鼎盛的时光,但千年底蕴,不是你们轻而易举可以撼动的了的。”


    “徐氏要想修为高深,需要专修无情道,所以族内一堆冷心冷肺,没有正常人情感的杀人机器,十三境以上的都有五个,十五境之上的有两个,十境左右的门客都有二十几个,虽然如今主家只剩下小真一个独苗苗了,但旁系人口却是极多,且有一堆不要命的仙奴,你们想混进去难如登天啊!”


    “老夫虽然堪堪十一境,但我不修无情道,学的东西又乱七八糟,在族里向来不受待见,都说老夫巧言令色,待人接物不够真诚,所以不同我多往来。”


    “哈,当我想和他们往来吗?一个个修仙修的六亲不认,没一点人味儿,把自己当泥塑的菩萨,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救苦救难的本事。”


    “嘴里口号喊的响亮,一个个坐在高台上,盯着上头那些恩恩怨怨,受人蒙蔽,治理越来越糟,仙盟内部快成世家子弟的试炼场了,还在一个劲儿受限,我看再搞下去迟早要有神朝的老路!”


    ……


    徐院长灵舟开的飞快,就算设有护船法阵,也让坐在里头的人感到一种推背感,船舱内,陈小雨扯了一坨布团,默默分成几份,递给张对雪两个,递给扶风焉两个,看了看贺亭曈,发现他听的津津有味,于是他选择堵上了自己的耳朵。


    “长路漫漫啊!”陈小雨抱着笛子想,“徐院长的唠叨能力不减当年。”


    幸好船开的快,在天上跐溜一下划过去,灵舟吐出来的云气在天幕上拖出长长的尾巴,地上人乍一见到,几乎以为有颗流星划过。


    徐院长喝了三壶茶水,加足灵石,灵舟开出飞剑一般的感觉,在整艘灵舟发出吱呀声响后,终于进入了青州境内,又因为上头带着徐氏主家令牌,所以一路畅通无阻。


    徐院长外表斯文,内心狂野,将灵舟开出十八般姿势,最后灵舟停落的时候,船舱里几个人抖着腿出来,陈小雨从来没坐过这么癫狂的灵舟,飘着走了两步,扶着树吐了出来。


    张对雪面有菜色,扶风焉晕头转向,贺亭曈猛灌凉水,“无歧路小分队”出师未捷身先死,气势都先衰减了一半有余。


    徐院长捆着他兄长,将人手腕束缚,用一根绳子牵着,大步流星在前走,身后四个病恹恹的小白菜,扶风焉黏在贺亭曈身上,一双眼睛冷冰冰打量前头的徐院长,幽幽道:“他故意的,好可恶。”


    贺亭曈安抚性的拍拍扶风焉的后背,“好了好了,不难受,飞的快,我们也来的早啊。”


    于是扶风焉偃旗息鼓,“暂且饶他一命!”


    徐院长不知道自己被某人盯上,还在心中恶狠狠诅咒了一番,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熟练带着他们入了青州内城,蹿入一个小小的宅院内,从外面看其貌不扬,内里却别有洞天。


    “因为老夫性格孤僻,所以早早的被人从徐氏驱逐出来,但老夫又念家,故而只能在主宅旁边修葺了一个院子,暂住一下。”徐院长指了指面前八进八出,亭台楼阁,假山水池,九曲回廊样样齐全的顶奢大宅院,冲着身后四人露出含蓄的微笑,“寒舍简陋,招待不周了。”


    其余人:“……”


    徐院长牵着他兄长,将人随手塞进一个房间里关着,然后拍拍手,抓了把鱼食丢进院中池塘,其中锦鲤顿时翻腾,争抢鱼食。


    “你们都累了吧?”徐院长表情温和,声音亲切,“舟车劳顿,看你们一个个精神不济的样子,还是得休息好,休息好了才有精力去奋斗啊!越是办大事,越不能疲于奔命,今天还是先好好歇息一夜,老夫也好画出徐氏地形图。”


    将人一个个推进屋子里,徐院长笑容可亲,“放心,院长从来不会害自己的学生,乖,快休息!”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视野,贺亭曈传音道:“休整一夜再做打算,不要逞强。”


    陈小雨闻言倒头就睡,张对雪犹豫良久,坐在床榻上,开始打坐修炼。


    休息不休息的,对扶风焉没有太大的影响,他只是不愿意同贺亭曈分开,刚打算窜门,就看见贺亭曈正站在门口,朝着他笑。


    “出去走走?”


    扶风焉立马跟了上来。


    这处宅院从外头看只是小小一个破房子,墙头爬满了藤蔓,像是久不居人,只有进来后才会发现这里头的空间有多大,简直就像是另外一种须弥芥子。


    扶风焉:“你方才也头晕,怎么不留在房间里休息?”


    贺亭曈:“院长趁你们不注意时朝着我偷偷使了好几个眼色,想来是找我有事,所以出去会会。”


    庭院里花开的正盛,两人路过一片花树下,一阵风过,大朵大朵的花落下,贺亭曈接了一枝,坏心眼的别再扶风焉鬓角,金色的花映着扶风焉的眼睛,里头是全然的欣喜,“好看吗?”


    贺亭曈点点头,笑道:“阿扶戴什么都好看。”


    扶风焉心潮澎湃,他其实不太懂什么美丑,但贺亭曈喜欢的,那自然是好看的,贺亭曈喜欢他,那他自然就是天下最好看的!腰背挺直,昂首挺胸,若是有尾巴,此刻该高高地翘起来摆动了。


    那花本就是从枝头落下来的,风一吹花瓣便颤颤巍巍要散架,他连忙用灵力将花朵护住,压着鬓角发丝,扶风焉些微俯身,正要抓着贺亭曈亲上一口,远方忽然传来中年人喉咙不舒服一般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贺亭曈瞬间缩回了脑袋,又变成一本正经的样子。


    扶风焉失落之余,心中再记一笔。


    果真如贺亭曈所说,徐院长有事寻他,中年人在鱼池正中心的亭子里喂鱼,亭台正中放了个案几,上头置了两个茶杯,杯中水正温。


    徐院长看着贺亭曈身后亦步亦趋跟过来的扶风焉,幽幽道:“少君,饮茶否?”


    扶风焉扫视一眼,有点不满道:“院长,你没备我的。”


    徐院长掩饰性的咳嗽两声,贺亭曈将自己那杯温热的茶水递给扶风焉,而后在矮桌前跪坐,轻声道:“学生擅自带他来的,想来院长不会怪罪吧?”


    徐院长:“怪罪倒是不至于怪罪,就是他要是想打我,你拦得住吧?”


    扶风焉挤在贺亭曈身边认真反驳:“我不喜欢打人。”


    “院长有什么话可与我二人直说,不必遮掩。”贺亭曈看着新沏的茶水缓缓道:“我与阿扶都是院长您的学生,自还是尊师重道的。”


    “虽然您故意设计,让我前往蓬州,但学生也因祸得福获得若水剑,在这上面,还得感谢您才对。”


    徐院长表情略有尴尬,他遮掩一般喝茶,翁声道:“几时发现的?”


    贺亭曈:“从前我也以为是意外,毕竟琅嬛阁看我如眼中钉,我被谢玄霄针对,发配到偏远地区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在知道您与舟堇生相识后,便察觉到不对劲了。学生的实践地点基本都是由您和各位长老定下的,蓬州偏远,珠玑道人乃是木先生的族弟,恰好舟堇生在蓬州,又恰好徐静真查案子也去了蓬州,恰好蓬州是神朝遗迹所在,一切都好的太过巧合了,很难不去想这是被人安排。”


    “学生只是困惑,您是何时发现阿扶身份的?”


    徐院长摸摸自己那半长不短的胡子,咧嘴一笑,目光狡黠,“说来也巧,当时在入学终试,老夫见着少君用出那道剑气,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刚好傅白榆那小子被送来读书,便去打听了一下,他说族中失窃,兵荒马乱,傅氏里头又没有什么顶级珍宝,能让他们那么大张旗鼓的,只可能是前段时间出来巡世时的少君了。”


    “老夫所猜果真不错。”


    贺亭曈:“……”原来还是傅白榆这个缺心眼的暴露了。


    “老夫早年间打听消息,听说圣人已在傅氏复刻了溯洄大阵,不知成功与否?”徐院长盯着他们两人小心翼翼道:“贺亭曈,老夫观你面相乃是早逝之相,按理来说你活不到成年,而今你这命数更改,甚至鸿运加身,期间可是发生了什么?”


    贺亭曈对上徐院长漆黑透亮的眼睛,沉默良久,缓缓点头,他低声道:“确实如院长您猜的那样,溯洄大阵成功,据我所知,如今已经此世是重开的第十九回。”


    “从前有没有人重来过,往后有没有人重来过,我不知道。”


    “只是前段时间刚从傅氏回来,得到个不太好的消息。”贺亭曈手指抚过杯沿,缓缓道:“此世之后,便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第196章 仙盟(十五)


    “不知院长有没有听说过‘人烛’?”贺亭曈眼角余光轻瞥,看见扶风焉掩饰性的喝了一口茶水,目光游移,盯着水池子中游弋的金鱼发呆。


    “自然是知道的。”徐院长语重心长提醒道:“灯烛燃烧自己提供光亮,待自身耗尽时,光便灭了。”


    “我见过傅氏祭台,其中便只剩下最后一盏灯。”贺亭曈缓缓道:“待最后一盏灯熄灭,是不是就代表人烛消亡?就算身为天道载体,阿扶也会死。”


    徐院长目光不受控制的看向了扶风焉,扶风焉木头般坐着,不吱声。


    贺亭曈若无其事的撇去茶沫,饮了一口茶水,很烫,舌尖有灼烧感,痛的感觉好像扎在了心尖上,“我不想身边再有人死了,我知道同天斗自不量力,可我还是想尽可能的让这一世,成为轮回的最后一次。”


    “学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于天地苍生之中不过小小一芥子,但就算是作为一枚芥子,也有想要保护的人。”贺亭曈放下茶杯,朝着徐院躬身一拜,“我知晓您是徐氏人,可我也知晓先生您瞧着不着调,却是最最仁德善良的,不然也不会建立青云书院,为天下修士传道授业解惑,弟子深受其恩,感激不尽,徐氏一行弟子本不该将您卷入其中,只是我如今实在是别无他法,仙奴印不解,徐若山难杀。”


    “学生恳请院长相助,不是为天下人,只是为我自己。”贺亭曈声音有些闷,但还是清晰地传入在场几人的耳中,“贺亭曈不求扶风焉长乐无极,但求他不要再回到从前那个五感封闭,人人都将他当做一个器物的境地,他们都将他当做天道,可我想让他可以切切实实的做一回人。”


    “这是学生的私心,您若能相助,此事若成,贺亭曈指天发誓,可任院长驱策。”


    徐院长沉默良久,面色动容。


    当年也有一个人这样跪在他面前,求他帮忙,求他为自己的心上人争取一线生机。


    过了这么多年,又来一个,还真是,尽碰上些情种了。


    扶风焉本来在看鱼,听见贺亭曈的声音,便扭过头,本来想将贺亭曈拉起来,可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他也起身,学着贺亭曈的样子,拜伏下去,脑袋往地上一嗑。


    徐院长可不敢受他这一拜,赶紧一个大跨步把面前两人扶起来了,满头大汗道:“行了行了,几时说不帮你们了,都带着你们来这里了,自然是要干事的。”


    “只是你们要知道,这是青州,仙奴印一动,圣人必定会立刻发现,届时你们再想跑,难。”


    贺亭曈:“既然如此,那就要足够轰轰烈烈,轰轰烈烈到举世皆惊,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此处。”


    花丛后,陈小雨与张对雪站在后面,看着凉亭正中跪着的两人,互相交换了个有点惆怅的眼神。


    “说起来,我发现小贺他总是将话只说一半。”陈小雨叹息道:“半真半假的,有时候真的会想,他到底遇到过什么事,这么警惕。”


    “应该是很不好,让他很伤心的事吧。”张对雪看着天色,目光有点说不出的忧愁,“其实他有时候也不必将担子全部揽在自己身上,这样多累啊,他什么时候想想自己呢。”


    *


    青州多山川,风景秀美,徐氏祖宅亦是依托于山川而建,高山险峻,其中多悬空楼阁,山中多泉,雨季时飞瀑湍流之下,如同空中一条白练。


    “祖宅易守难攻。”徐院长将地图展开,将徐氏祖宅内外所有东西标识的一清二楚,哪里有密道,哪里有芥子空间,哪里有密室,就连狗洞都圈出来了。


    “仙奴印是徐氏密辛,此物放的隐蔽,若我没猜错,应当是存在徐氏祠堂。”徐院长指了指一座最独立的山头,“这是一座断头山,四面峭壁,只有一条栈道相连,除却每年祭祖,平日里唯有家主可以持手令进入。”


    “这也是老夫为何让你们留我兄长一命的缘故。”徐院长摸了摸胡子,“我靠近不了祠堂,届时需要一个人带着兄长进祠堂解咒,其余人想法子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不给他们察觉祠堂变故的时间。”


    “至于解咒之后的事,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的。”


    贺亭曈将地图上的每一处标识全部记入脑海当中。


    徐院长看面前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学生,拈着胡子高深莫测到:“老夫给你们算了一卦,明日子时动手,行动成功率比较高。”


    “切记切记,子时之后再动手。”


    *


    徐氏又传来了消息,徐静真焦头烂额。


    父亲失踪,生死不知,无歧路如今在各地作乱,搅合了个天翻地覆,傅氏少君被人拐跑了,还有圣人下令,不论如何抓捕贺亭曈,就在这个时候,寒山境内传来异动,有人说魔君抓了归离剑修,犹嫌不够,打算将青云榜上所有天骄从上到下尝个遍,搞得人心惶惶,最近连往俱北州去的人都少了很多。


    往日里有陈小雨陪着他,说话解闷,帮忙分摊些公务,而今陈小雨被革职,朱明殿主干活虽然卖力,但多少有些私心,做事也没那么尽心尽力。


    他本想传信,但转念一想,陈小雨如今虽然革职,但也是难得自由的时光,便收了再将人叫回来的心思。


    徐氏族中长老传信,说是在城中附近见到许多疑似无歧路的邪修,行踪捉摸不定,他怀疑这邪修别有预谋,怕是要对徐氏不利。


    另外,上任家主如今不知所踪,徐氏家主之位空悬,总不好让徐隐微那个不着调的当家主,如今主家只剩下徐静真一人,家主之位自然非他莫属。


    徐静真知道又来了许多事落在他肩上,但他不得不抗。


    灵舟在空中飞行,他坐在桌案边撑着头,就那么一瞬间居然睡着了,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梦中回到少年时,父亲严格,二叔慈爱,他在树下练剑,头顶一痛,是枚从树梢掉下来的杏子,他仰头一看,就见少年时温热鲜活的舟堇生从树上倒挂下来,一兜子橙黄的杏子噼里啪啦从怀里散下来,少年手忙脚乱去抓,嘴唇擦过他的耳畔,然后狼狈摔在地上,看着他笑。


    醒来时灵舟已经飞入徐氏主宅境内,云气从窗棂划过,徐静音看着那片被云雾遮掩,好像独立于云气上的建筑群,心中却没有一点归乡的喜悦。


    御剑飞向祖宅,很快便听得半空中传来优雅的乐声,据说是雾花境里大师编的清心除晦的仙乐,听一听,便可凝神聚气。


    他没觉得这乐声给自己带来多大的益处,只是木然下落,看见门口一堆站着迎接他的族老们。


    他近年来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面对围上来的恭维,只是略一点头便算是打过了招呼,抬步踏入宅院内,目不斜视直接朝着书房去了。


    他时间实在是安排的紧,有什么事便一口气全部解决吧,免得三天两头给自己发消息。


    可能是梦的缘故,徐静真居然在人堆中见着了自己二叔。二叔依然是那副不着调的样子,也没有凑过来与他打招呼,只是带着几个小厮在走廊里闲逛。


    看他这样子,应当是青云书院又缺钱了。抽空可以问问他缺多少,若是所求不多,便用自己的私库补上。


    他身边都是围过来的长老,有人在他耳边滔滔不绝,说着无歧路如何大胆,如何嚣张。


    还有人问他可曾查到父亲的消息,徐静真听说父亲的命灯尚且亮着,他心底略微松了一口气。


    但徐氏不可一日无主,相里氏和傅氏相继出事,族老说是不祥之兆,让他早做打算。


    徐静真问他们,他人都在这里了,还需要什么什么打算。一切从简,直接继位就可,不知道还有什么规矩。


    结果族老大费周章,吞吞吐吐了半天,来了一句让他娶妻,早日生出子嗣,为徐氏开枝散叶。


    徐静真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看着底下一群人,忽然嘲讽的笑了出来。


    “我修无情道,你们让我娶妻?”徐静真目光带着讽意,“我喜欢男人,你们让我娶妻?你们有病么?”


    大厅内,族老苦口婆心,大意不过是徐氏血脉不可断绝,希望徐静真顾全大局,不要任性,从前那么多代徐氏家主都是这样做的。


    无情道不代表不能破身,其实刚好徐静真无情道尚且有缺,若是寻了个得心意的人,生了孩子后斩断情缘,又可以证道,又可以传宗接代,岂不是两全其美。


    徐静真气笑了,一砚台砸下去,将说这话的人砸了个头破血流。


    那人不知是他多少辈的曾曾叔爷爷,他这一砚台砸下去,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受伤人沉重的呼吸声。


    “再说吧。”徐静真撑着桌子忽然疲惫道:“来人,带……”


    他忘记该叫这位“祖宗”什么了,只能挥挥手道,“带他下去治治脑子。”


    房间里人走光了之后,他坐在宽大的桌案后,先是觉得荒谬,而后生出一种偌大的孤寂感。


    他看着桌案上摆放的一堆各个世家的贵女画像,忽然低低的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啦,真真哥马上解脱了。


    第197章 仙盟(十六)


    “盟主怎么回来了!”陈小雨大惊失色,连忙蹿进墙角躲着。


    “慌什么?又没看到你。”徐院长稳如泰山,领着他们朝着后山去,“他回来了,刚刚好可以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你们还不快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走。”


    贺亭曈回头遥遥一望,看见拥挤人群中的徐静真,他还是穿一身浅淡青衣,一张脸白的像雪,脸上的表情已经接近于麻木,再不复往日鲜活。


    “听说徐氏被帝君诅咒,只能修无情道。”贺亭曈的声音透着股虚无缥缈感,“院长,当真有这样的诅咒吗?”


    “应当是有的吧?”徐院长挠挠头,“反正徐氏代代家主活不长,不是死在情人手上,就是死于心境坍塌,不正是对上了神朝帝君那句永世不得沾染情爱么。”


    “院长我至今能活蹦乱跳,还是得亏我心如止水,从来没有成家的打算。”


    贺亭曈将目光又挪向了扶风焉,“你看出来了点什么不?”


    扶风焉瞥了徐静真一眼,凑到贺亭曈耳边悄悄道:“咒言大概是直接作用在命理上,我看不出什么不同,可能得咒言生效时才能察觉到不对。”


    “罢了,正事要紧,我们先去埋伏布置。”贺亭曈蹙眉道。


    他也不知要如何处理才最妥帖,感情这种事,只有深陷其中之人,才能察觉到其中险恶。


    徐静真看不开,舟堇生也看不开,他们两个互相隐瞒又互相错过,中间隔了太多不得已的东西,偏偏又不长嘴——


    难搞哦。


    绕过几座回廊,贺亭曈几人分散开来,陈小雨与张对雪偷偷潜入府中几处要地,打算等子时一到,便开始作乱,扶风焉则留在了府中正中心一处空房间里,美其名曰坐镇徐氏,纵观全局,等到时候哪里打不过帮哪里。


    扶风焉像枚狗皮膏药,最近每天粘着贺亭曈基本没让人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过,此刻坐在房顶上,眼巴巴看着贺亭曈与徐院长带着徐隐幽前往栈桥,托着脑袋一脸不高兴。


    不过贺亭曈走了一半,又回过头来朝着他的方向挥了挥手,在脑袋上比了个心心,扶风焉记得苏昙说过,这个动作代表喜欢你。


    他颇为受用,心头一点小小的不悦就又烟消云散了。


    子时将至,徐氏祖宅里静谧至极。


    陈小雨潜入徐氏学堂,看着庭院正中那面巨大的铜锣,眼珠子一转,不是要动静吗?那就给他们来点大声的。


    张对雪人在库房,他看着徐氏庞大的宫殿,在心里默默道了声不好意思,在储物灵器里面翻翻找找,寻到谢玄霄之前为了哄他安排的烟花。


    当时本来谢玄霄打算在山地下放一整夜,他当时觉得扰民,所以收走了大半,如今正好用上。


    他一身黑衣,从头到脚都黑黢黢,潜藏在角落里,一个一个往外掏烟花,摆放在视野开阔处。


    月上中天。


    徐氏主宅前,一团阴影忽然扩张,而后从中吐出无数道扭曲的人影,围绕着整个山峦,形包围之势。


    山风冰凉,舟堇生袍袖翻飞,他望着那片庞大的建筑群,目光幽冷,“动手。”


    话音刚落,相里玄横笛在侧,就在笛声响彻山脚的一瞬间,徐氏巡防弟子瞬间警觉,一道剑气朝着他们方向杀来!


    无歧路当中有人布下迷阵,白雾缭绕的一瞬间,只听得徐氏东南角传来惊天动地的一阵铜锣声,在安静的夜晚里,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直吓得人心脏都快跳出来!


    就在徐氏守山弟子愣住的瞬间,又是一连串的爆响声,西北角库房处,粉色的烟光拉着长长的拖尾,升上半空,而后嘭地炸开,在徐氏房顶上化作一簇巨大的烟花,将月光都遮蔽。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烟火连成片,炸响声连带着巨大的铜锣声响彻整个山头,一时间热热闹闹好像里头在过年节一般,分外喜庆。


    相里玄笛声一滞,旁边有人疑惑地看向舟堇生,“道主,你提前安排人了?”


    舟堇生:“……”


    他木着脸嗯了一声,而后一挥手,厉声道:“趁此机会,上!”


    无歧路众人纷纷现身,在空中暧昧的粉色烟火下,狠厉地攻向山门。


    道境蔓延,徐氏的山阵在舟堇生的能力下完全不起作用,徐氏的防线瞬间溃散,千疮百孔,无数傀儡纸人蜂拥而至,好似千军万马。


    山庄内部,铜锣声颇有节奏,连绵不绝,在房顶屋檐各个地方乱窜。有大能现身,威压笼罩整个山头,朝着罪魁祸首厉声喝道:“何人胆敢在我徐氏造次!”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铜锣声响,一道清朗男声不卑不亢道:“在下相里玄,特来向前辈讨教,一试徐氏剑术!”


    那人站在徐氏族学的房顶上,一身漆黑,连脸都抹的漆黑,只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不卑不亢地望向徐氏长老,他丢了铜锣,随手抽出腰间凑合买的竹笛,倨傲道:“如今看来,徐氏,不过尔尔。”


    “狂悖小儿!找死!”话音未落,铺天盖地的剑意如同狂风暴雨席卷而来。


    然而笛声响彻云霄,直叫人心烦意乱。


    无歧路的一部分邪修攻到族学附近,听见笛声不由得感慨,难怪相里玄颇得道主重用,跑这么快,口气放这么大,这也太不要命了。


    不愧是道主亲自带回来的人物,忠心耿耿,佩服佩服!


    山脚下有舟堇生手下布阵,引云雾笼罩整座山峦,他们见不到人影,只闻笛声。


    当即有无歧路邪修高喝一声:“相里玄,说得好!我来助你!”


    提着武器便冲了过来,开始围殴。


    陈小雨:“?”


    他鬼鬼祟祟朝后面看了几眼,白茫茫一片,没见着熟人,心中一定,顿时更为猖狂道:“兄弟们!上!定要打的他们满地找牙,知道我们无歧路的厉害!”


    “我相里玄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你们这种满口仁义道德的剑修,世家都是狗屎!”


    一群人举着刀啊剑啊的,啊啊啊冲上去,打的热火朝天。


    山道中,正与舟堇生一同突破徐氏防线的相里玄忽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他有些困惑的看向东南角,而后收了心神,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朝着舟堇生低声道:“这里有属下拖延,道主可继续向前。”


    舟堇生颔首,瞬间失去踪迹。


    张对雪这边则更为干脆,剑修本就好战,他最喜欢找人打架,徐氏剑术独树一帜,从前没有机会领教,今日可以战个彻底。


    只是剑境不能乱来,不然容易被人发现。他一边点着烟花,一边将涌过来的徐氏弟子打趴下,晕厥的就丢进库房里锁上。


    天上明明灭灭,地上一团乱麻。


    徐氏所有人员调动,共御外敌。只是不知何时开始,他们内部也开始出现了混乱,有人浑水摸鱼,干起了杀人放火的勾当。


    徐静真稳坐书房,与一众族老面面相觑,方才不欢而散,如今因为有人突袭,又不得已聚在一处商量对策。


    现在这群老头子倒是没有方才那般咄咄逼人了,只是有人盯着他道:“不知家主可知晓这无歧路道主是个什么来历?”


    徐静真只缓缓吐出三个字:“舟堇生。”


    又有人道:“家主,此人自幼与您一同长大,不知有何弱点?”


    徐静真:“几十年未见,我不知。”


    书房中一片静默。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携带血腥气进门,跪在地上急匆匆汇报道:“仙奴暴乱,已出现弑主之人。”


    如今徐氏尚未定下新的家主,仙奴契尚且在徐隐幽手中,而他失去踪迹,这些暴乱的仙奴,一时之间居然没法子稳住。


    族老们额头浮现一层冷汗,有人看向了首座之上的徐静真。青年坐的笔直,一张脸上没有分毫多余的情绪,只是静静的盯着他们,仿佛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徐静真好像完全不在意徐氏发生的一切,他柔声问道:“徐氏这么多年,豢养了多少仙奴。”


    族老看着这位仁善的盟主,迟疑良久,终究是开口道:“约摸八千余人,可这一切都是为了徐氏昌盛,为了仙盟稳固,为了天下太平。”


    徐静真从首座下来,他摩挲着腰间软剑,而后,他盯着为首的老头,缓缓道:“既然都唤我一声家主了,还不将家主印给我,难不成还在等着我成亲?”


    族老:“……”


    他看着徐静真的笑脸,一时间分不清这个小辈心里在想什么。徐静真从前是个很容易看懂的人,喜怒哀乐情绪都很容易捕捉。可在这一瞬间,他居然看不出这个男人在想什么。


    犹豫良久,族老终究是奉上家主印,叮嘱道:“那群邪修来势匆匆,还望家主小心警慎。”


    徐静真接过那方小印,收入怀中,他正要朝着山下走去,就又见一人闯入,那人浑身狼狈,御剑都不稳,跌落在地,朝着庭院中的众人厉声道:“不好了!有个邪修胁迫家主和二爷朝着后山祠堂去了!我们拦不住他!”


    徐静真:“那个邪修什么模样?”


    “穿一身黑衣,看不清样貌,不过他……他说他叫舟堇生,是来索仇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雨:师父,这铜锣,响不响!


    小雪:盟主,这烟花,亮不亮!


    小贺:真真哥,热闹吧!


    小扶:一锅粥,趁热喝。


    徐静真:我真是谢谢你们了。


    第198章 仙盟(十七)


    栈道上风雾极大,长长一条古道,走在其中时不见头尾,石墩悬浮在半空,稳稳承托起他的每一步,这是一个十分适合潜伏偷袭的地方,可徐静真一路走过去时十分安静,没碰到任何阻拦。


    他提着剑,脑子里千万种想法纷至沓来,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十七岁时瑶台之约,也许将要在今日应验,只是等待他的不再是相携私奔,而是刀剑相向,你死我活。


    不死不休吧。


    这好像就是他们最后的命运了。


    踏上最后一阶石阶,雾气散去,露出徐氏庞大的祠堂,说是祠堂更像是神庙,正中两座玉塑的圣人像,一左一右,分别是若水道君和青冥道君,神像塑造的纤毫毕现,若非手中长剑样式不同,几乎以为中间有一面镜子。


    两位道君座下周边是密密麻麻的徐氏历代家主和有名望的徐氏族人,一个接着一个,身前供奉香火,与凡人的庙宇也没什么不同。


    徐静真仰头看着那无数与他血脉相连的前辈祖宗们,目光空茫,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是个过于优柔寡断的人,太难决绝,他知道自己做不出什么丰功伟业,也很难带领徐氏走一条新的路子。


    可那是仙奴印啊,徐氏居然也会豢养仙奴,从小教他为天下苍生执剑的父亲,竟会做出这等勾当。


    八千多位修士,一生的血肉哭泪也就埋进这一纸契约里去了。


    仙奴印是实打实不容于世的邪法,从前他作为青阳殿主时,曾查办过一家做仙奴生意的商会,他见过那些从幼年起便被剥夺人性的仙奴,或作为杀手,或作为鼎炉,自幼便被训练,过得苦不堪言。


    他办过许多案子,救过无数人,可从未想过滋养他成长的徐氏居然也是扎根在他人血肉上生长的“邪道”。


    这让他情何以堪,这么多年他一直追求的“道”,一直保护的族人,到头来可能只是一场作秀的笑话。


    徐静真握着那枚家主印,指尖用力几乎掐出血来。


    他修无情道,需要断情绝爱,心绪平静,最忌讳大悲大恸,可惜他太在乎,那些人和事他都太在乎,刻进了心里,怎么也剜不掉。


    反而叫他识海动荡,心境破碎,自蓬州重逢后,他便不受控制的开始去想舟堇生,每一次思念,识海心域内便会出现一道虚影。


    初见时瘦骨嶙峋的舟堇生和十几岁丰神俊朗的舟堇生,还有几十年后蓬州里病骨支离的舟堇生。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将影子从自己的识海里剜掉,直至旧境不复,千疮百孔。


    这就是情劫吗?未免也太难渡了,叫他五内俱焚,心痛如绞。


    “出来吧。”徐静真朝着空旷大殿冷声道:“我知道你在这里。”


    白雾中,舟堇生恰好穿过栈道,他闻言脚步一顿,盯着祠堂正中背对着他的徐静真,眉头紧锁,随后嗤笑一声,“看样子舟某倒是让盟主你久等了。”


    他随意将刚刚摘下的仙奴首领头颅丢在地上,那死不瞑目的脑袋咕噜噜滚到脚边,又被他从边缘踢下去,掉下悬崖,连个模糊的声响都没有。


    指尖还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舟堇生甩了甩手上黏腻,同徐静真遥遥相望,两人看着彼此,一言不发。


    从前旧情人,而今新仇敌。


    徐静真盯着舟堇生身上的血迹蹙眉,他不会放任舟堇生屠杀徐氏族人,舟堇生也不会忘记徐氏血仇,他向来睚眦必报,而今得势,曾经得罪过他的人,他一个人都不会放过。


    山中风冷,不知是谁先动的手,长剑与骨鞭瞬间纠缠在了一处,而后两道道境同时展开!


    徐静真道境枯萎凋零大半,花海云雾尽数斑驳,虽然萧瑟,但灵力依然磅礴,甚至比之蓬州时更进一步,舟堇生这一次没有用苦海遁逃,他终于用出了自己在死亡那一刻悟出的道境,炼狱。


    无数身披烈火的恶鬼与花海相撞,烈火卷上花叶,瞬间发出噼啪灼烧声,徐静真面色不改,庞大的灵力碾压下,将恶鬼尽数吹散成云雨。


    祠堂内,长明不灭的灯烛被掀翻,烛油翻倒在地,烈火沿着砖缝熊熊燃烧,转瞬爬上了屋檐。


    巨大的圣人像后,徐院长佝偻着身子鼓捣禁制,他额头冒了一层汗,给旁边的贺亭曈传音:“怎么回事!怎么把这两个给引过来了!还不快点叫你的少君把他们弄出去!”


    贺亭曈蹲在旁边观察,平静回道:“我让阿扶把他们放进来的。”


    徐院长吹胡子瞪眼,传音道:“你疯啦!!他们在外面打架这样多耽误事啊!”


    贺亭曈摊手:“放心,他们还有的打,不耽误。”


    徐院长痛心不已,“祠堂很贵的啊!那都是玉,很值钱的啊!”


    贺亭曈指了指旁边的徐隐幽,“老盟主都没发话,院长您就不要心疼了,心疼也不是你的,况且这里也没有你的塑像啊。”


    徐院长:“……”


    他决定不要再与这逆徒多费口舌,外头打的昏天黑地,头顶房梁都给削断了,塌下的瞬间,贺亭曈一手撑住,终于,徐院长将隐藏的空间打开,青冥道君像的眼瞳微转,“视线”落于旁侧一道墙面之上,片刻后,墙面上墙绘中线条波动,变出一条长阶。


    “哎哟,成了成了!”徐院长一擦脑门上的冷汗,拖着徐隐幽就从圣人像后钻出来,朝着那道长阶拔腿狂奔。


    贺亭曈紧随其后。


    这边三人的动静自然瞒不过舟堇生与徐静真,舟堇生目光一凝,他看见徐隐幽的身影,二话不说,一道阴影瞬间朝着他们扑杀而去。


    骨鞭上泛着冰冷的光亮,如同蜷曲的毒蛇,贺亭曈抽出若水,反手一剑,长鞭卷上剑神,舟堇生也随之移位,他瞪着贺亭曈,咬牙切齿道:“怎么哪里都有你!”


    贺亭曈看着扑面而来的杀气,勾唇一笑,而后从喉中发出一声惊呼,“真真哥!救我!”


    舟堇生呼吸一窒,果不其然,身后有如同凤鸣的剑声由远及近,扑面而来,他不得已转身去挡,却觉得背后一股子巨大的拉力袭来,而后一瞬间,他们这一大堆人滚进了一个全新的空间。


    “父亲,二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徐静真看着徐隐幽和徐院长,目光困惑,落在贺亭曈身上时,又有些欲言又止。


    但他因着那股子责任感,他终究还是飞身挡在三人面前,认真道:“我来拖住他,你们快逃!”


    舟堇生冷笑一声,一甩长鞭,阴恻恻道:“逃?往哪儿逃?”


    进来时的通道已经消失,四面好像无边无际,只能看见里头摆放了许许多多的书籍,这个空间看着倒像是青云书院的藏书阁了,密密麻麻的书架上,放了无数典籍,除此之外,还有仙奴契,一摞堆着一摞,如同一座巨大的书山。


    贺亭曈没理会那两个打架的,他走上前去,拾起一张查看,而后将契约递给徐院长,“您看看,是不是这些?”


    徐院长凑近一看,连连点头,“没错,这便是仙奴契。”


    前方舟堇生还在同徐静真纠缠,两人你来我往,打的好不热闹,贺亭曈没去管他们,只是向着院长认真问道:“怎么解?烧了还是撕了?”


    “这契上绑定着仙奴魂魄,烧不掉也撕不掉,得要契主人心甘情愿放他们离开才行。”徐院长看向旁边的兄长,走到他身前,长叹一声,“大哥,事到如今,何必再执拗,来将这些契约解了吧。”


    徐隐幽形销骨立,他佝偻着身形,看着面前成山的契书,混沌的目光难得有一瞬间的清明,他道:“不能解,这是徐氏千年基业啊!如今无数仙奴靠此契约为我徐氏所用,一旦契书解开,仙奴必定反叛,届时徐氏千年名声毁于一旦。”


    “我徐氏出数位圣人,无数盟主,为第一世家,我便是死,也绝对不能让徐氏名声毁在我的手中!”


    徐院长急得直拍大腿:“大哥你怎么这么轴呢!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一点名声而已,不过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何须在意!”


    徐隐幽只是摇头,他坐在书山堆中,仿佛一截枯朽的树枝,木讷又顽固。


    贺亭曈坐在徐隐幽身前,他道:“盟主,我还记得您曾在寒山境以身为盾,抵挡魔尊十余日。”


    徐隐幽的眼神微动。


    “在下出身俱北州,从小也是听着仙盟盟主的故事长大的,我以为徐氏家风清正,毕竟能教出真真哥那样的儿子,想来也不会是一个多坏的恶人。”贺亭曈盯着徐隐幽,困惑道:“可为何,如您这般好名声的人,居然也会干出这种十恶不赦之事,如果徐氏的昌盛是垒砌在仙奴的累累白骨上,那世家与神朝,仙盟与无歧路又有什么分别呢?”


    “休要胡言!”徐隐幽怒目圆睁,周身灵气一瞬间暴涨,瞪向贺亭曈厉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凡成大事者,必定有所牺牲,一切都是为了苍生,不过牺牲小部分人,换取天下太平,如何不值得?”


    “神朝荒淫无道,无歧路不过一群獐头鼠目的贼子犯上作乱,仙盟昌盛千年,斩妖除魔,平定四海,造福苍生,所救之人数不胜数,怎可因一仙奴印便否决所有!”


    “若是如盟主这般所说,神朝统治的万年间,也有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之时,亦出现过人人安稳的盛世,甚至将神朝帝君拉出来,明君要多于昏君,那神朝覆灭岂不也是冤屈?”贺亭曈随手一指,指向舟堇生,继续道:“无歧路内同样也不全是十恶不赦之人,亦有被排挤迫害,在仙家再无容身之地的可怜人,那他们岂不是也非邪道了?”


    “这不一样!”徐隐幽声音粗粝,“我们这是为救亿万天下苍生,不过是数千仙奴,这是必要的牺牲!”


    “为救亿万人,可以杀数千人,以少换多,您觉得是划算买卖。”贺亭曈目光中浮现一丝说不上的悲悯,“那若有朝一日,为救万人,要杀千人呢?”


    “以千换万,不亏。”


    “为救千人,要杀百人?”


    “百人而已。”


    “救五十,杀四十九?”


    “杀!”


    “救一人,杀一人,何选?”


    “……”


    徐隐幽:“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会出现的,这种选择本就毫无底线,人命不是可以随意用来消耗的东西。”贺亭曈闭目,“更何况仙奴的产生从来就不是为了公正公允,而是为了铲除异己,亦或是为了给圣人提供可以随意控制的皮囊傀儡罢了。”


    徐隐幽盯着贺亭曈看了良久,他道:“那又如何?圣人算无遗策,他做的决定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徐隐幽好像终于从那种混沌的境况里摆脱出来,他看了一眼若水剑,认真道:“若水道君已经死了,圣人才是对的,一味怀柔没有任何用,优柔寡断,只会自取灭亡。”


    徐若水忽然自己飘出来,给了徐隐幽一脚,从来没什么多余情绪的声音中难得多了一份压抑的怒气,“徐氏如今当真是歪透了!”


    “你如今可以堂而皇之的坐着在这里说话,说着如何将另外一批人合理的‘吃掉’,不过是因为你不是被‘吃掉’的那少部分人罢了。”贺亭曈依旧心平气和,他看着徐隐幽,像看着一个糊涂的老者,目光中甚至含了几分悲悯,“痛不在你身,便不会觉得刻骨。”


    徐隐幽轻蔑一笑,“便在我身又如何?老夫愿为仙盟,万死不辞,你便是杀了我,这契我也不会解。”


    贺亭曈:“你会明白的…”


    徐院长方才看见贺亭曈与自己的兄长还要畅谈良久,便远远的跑开了。他向来是个耐不住性子的,此刻跳到边缘处正对着打的你死我活的徐静真和舟堇生两个人劝架。


    一边喊:“阿真啊,收手啊,你将话说清楚,这样打来打去是没有用的。”


    一边又唤:“小舟啊,别打了,你不是说你最喜欢少爷的吗?你们两个这么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啊!”


    可惜没人听他的,他还险些被暴乱的灵气误伤。


    白费一番口舌,徐院长披着被刮破系带的外袍回来,唉声叹气,抬眼一看,自家兄长还是油盐不进,不由得悲从中来。


    “时间只有这么一点,机会千载难逢,再这么耽误下去,只怕是要被搞个瓮中捉鳖。”徐院长揉了揉脸,认真道:“时机转瞬即逝,再劝不明白,我们还是撤吧。”


    又数道剑气刮过,竹简乱飞,贺亭曈看着乱七八糟的书架子,只是摇了摇头,缓缓道:“等。”


    徐院长:“等什么?”


    贺亭曈:“等他们两败俱伤。”


    无数雪白的纸片翻飞,舟堇生与徐静真从天上打到地下,当真是下了死手,两人心中都怀揣着怨气,打的鲜血淋漓,几乎不成样子,待到灵气即将耗尽时,贺亭曈终于出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两人擒住。


    地上滴滴答答落着血,徐静真趴在地上喘息,舟堇生看着手腕上缠着的锁链,嘲讽道:“雕虫小技,这么一点小玩意也觉得能困住我?”


    贺亭曈把他们俩拖着放在一处,然后蹲在他们面前,认认真真道:“别打了,我若是没猜错,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徐静真迟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缓缓响起:“你们是为了解咒而来?”


    舟堇生长眉戏谑地挑起,“怎么的,帮起我来了?”


    徐院长从旁边跑过来,急切道:“别的什么都不重要,解契最重要!解契需要家主动手,真真啊,你快来劝劝你爹,这个死老头子,怎么这么犟啊!”


    徐静真缓缓支起自己的身体,他灵力消耗太多,此刻声音有些微喘,但他掩饰的很好,他问道:“要怎么解?”


    徐院长:“以精血为引,通过家主印和仙奴印共破之,其实不难,就是数量太多,有点耗血,分几批解完了也就算了,就是你爹他实在是顽固,不肯配合。”


    “我来吧。”徐静真长舒一口气,他抬头,朝着面前几人柔和一笑,“来的实在是凑巧,今夜无歧路攻山,长老们怕生意外,我临时接任了家主之位。”


    徐氏的家主印信被他从怀中取出,徐静真低声道:“具体怎么做,二叔你来教教我,我来办就是。”


    舟堇生骤然扭头盯向徐静真,眉头紧锁。


    徐隐幽面色大变,他终于从装死的状态活过来,几乎要跳起来制止,“徐静真!你身为仙盟盟主,徐氏家主,怎可同这群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徐静真唇角紧抿,他看了一眼许久未曾见过的父亲,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是与他们同流合污,我只是想还清徐氏欠下的债而已。是非对错,罪在己身,我不会娶妻生子,绵延血脉,我会是徐氏最后一任家主,仙盟最后一任徐姓盟主,一切就在我这里了结。”


    “那些辉煌的,污秽的,您承担不了又舍弃不下的东西,都由我来解决好了。”


    徐静真的声音温柔又坚定,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很少去笑了,今日却难得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


    “我以为我活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大用,原来还是有的。”


    徐院长看着徐静真略显单薄的身体,犹豫片刻,低声道:“此处契书可能有近万本,解契消耗灵气和精血,以你如今的身体和心境,恐怕会支撑不住。”


    “我可以。”徐静真背对着舟堇生,只强调道:“我可以,不要再犹豫了,告诉我怎么办吧。”


    贺亭曈为徐静真解了束缚,又顶着舟堇生杀人的目光往他身上加了几层禁锢。


    他静静站着,看着徐静真捧起一页契书,按上他身上的血,而后口中念念有词,灵光一闪,契书变成了飞灰。


    徐静真确实可解。


    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于是灵气化作清风,将地上一页又一页的契书吹起,单薄的契书如同落雪,在这片空间里翻飞,徐静真站在正中,手中执印,将其中禁锢的一个个灵魂释放。


    “前辈,原来不需要你也可以办到。”贺亭曈站在目眦欲裂的徐隐幽身侧故作轻松道,“只是可惜了真真哥,年少有为,如今身体本就不好。还要消耗自己的灵气和精血去还债。”


    “停下!”徐隐幽挣扎着起身,嘶吼道:“逆子!快停下!”


    徐静真充耳不闻。


    “停下!契书上有反噬,这么多反噬加起来,……蠢货!你会死!”束缚在徐隐幽身上的禁制被强行挣破,发丝花白的老人冲入风暴正中心,伸手去拉那道浅薄的青色身影,涕泪横流,“我儿,你会死的啊!”


    徐院长原本松了一口气,此刻从地上跳起来,瞬间变了脸色。


    徐静真瞒的太好,他忍痛的能力向来也很好。


    从幼时第一次练剑起,他便不被允许喊痛,便是痛到哭泣,也无人会安慰,所以往后多年,他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身体好像天生比别人多了几分承受能力,灵魂好像也比别人木讷些,反噬加身的时候,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将那些细碎,仿佛刀割,虫咬的痛楚一点点吞下,面上却连一点点异色都无。


    灵力在迅速抽空,本就岌岌可危的识海心域好像被谁从边境点了一把火,徐静真这次不用担心再道境里见到故人了,反噬直接作用于识海,千万般恶孽涌入道境,瑶台的花草树木好像遭受了一片蝗灾,在这解契的瞬间里,被啃噬的一干二净。


    很痛很痛,但眼眶里很干,没有丝毫泪水,喉咙好像被卡住,也不会泄出丝毫痛呼或者闷哼。


    他是仙盟盟主,他是徐氏家主,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肩负起所有人的期望。父亲的错,他会弥补,徐氏的罪,他会承担,只求万般罪孽皆在我身,不再祸及他人。


    所有契书被解开,徐静真体内瞬间千疮百孔,无尽的飞灰下,可以看见那道淡青的身影依旧笔直的站在正中心,他伸手接住了一片灰烬,而后,在众人的目光中,身形晃动,如同玉山将崩,骤然跌了下去。


    总有人比徐院长动作更快,只见一道黑色的阴影蹿了出去,而后便将快摔在地上的徐静真牢牢抱住了。


    舟堇生一手抓着对方的手腕,他早已经没有了呼吸,可在这一刻,胸口却还是忍不住起伏。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


    “你……”


    “对不起。”徐静真缓缓道:“我知道你恨我。”


    识海心域千疮百孔,彻底崩塌,他痛到脸色透明,身体里涌出好像无穷无尽的血,徐静真望着舟堇生,他问:“谁杀的你?”


    徐院长从旁边扑过去,痛哭流涕,“大侄子啊!我对不起你啊!”


    徐院长被贺亭曈拖走。


    舟堇生好像失去了听觉,周围一切消失殆尽,他看着徐静真逐渐丧失生气的脸,一瞬间那些强烈的爱恨好像都被抽离。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时间过去太久了,他恨他也恨了太久,少年时期的日子短暂的像个美梦,而后迎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和苦痛。


    舟堇生想说,到此为止吧。


    但脱口而出的却是,“瑶台的春景很美,那一年,我去了,可我没等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长长[抱抱]


    第199章 仙盟(十八)


    舟堇生耻于将自己的伤疤展露人前,他以为少年时的孤勇早就随着那一寸寸被碾碎的骨头消失了,他与徐静真之间应该再无话可说。


    可真到了生死之际,他忽又觉得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受煎熬的只有他,凭什么徐静真就可以这么干干净净,一无所知的撒手人寰,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这么幸运,倒显得自己这么多年的挣扎和怨恨分外可笑。


    凭什么呢?


    徐静真还了仙奴契的孽债,又有谁来还他这一生所遭受的苦难。


    “我在瑶台等你三天三夜,然后被人追上,打了个半死,拖走了。”舟堇生声音毫无波澜,倒像是说着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他们说我是你的情劫,要我以命助你破劫,所以我去了蓬州。”


    “少主,你说我们之间究竟算什么呢?”舟堇生看着怀中人苍白的脸,他像要细数自己多年来所受的苦,所遭的罪,他困在地牢生不如死的一年,他拖着病躯苟延残喘的那几十年,他在扶着徐隐微手腕切掉自己头颅的痛……他的人生晦暗不明,就为了那么短短的三年伴读时光,搭进去了一切。


    他想将一切告知,看这个高悬于天上的明月会不会为他震颤,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多余。


    路是他自己选的,苦是他自己受的,徐静真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多可笑啊。


    徐氏一堆伪君子里,居然养出了一个真君子。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只是喜欢你,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死了。”舟堇生面无表情地掐住了徐静真的脖颈,他没有体温,手指像冰,一点点收紧,“如今你也要死了。”


    徐静真的眼眶发红,而后那双明亮的眼睛漫出一点如同朝露般稀薄的泪意,转瞬间又隐没在鬓角里。


    徐静真心旌摇动,他握住舟堇生的手,蜷缩起了身体,窒息感传来的瞬间,只觉得解脱。


    少年时相遇,三年的伴读时光,五十年分离,相逢后又是二十八年的互相针对。他们错过的时间太长太长,死死生生,到头来回到原点,心动的不止一个人,守诺的不止一个人。


    可过去的时光终究是太漫长,徐静真没得选,舟堇生也是一样。


    唯有在生死尽头,那张紧闭的唇齿才会撬开,从中吐露出一点窖藏已久的情绪。


    “那年我去寻你,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徐静真虚弱的声音在舟堇生怀中缓缓响起,“那是我此生最开心自由的日子,我曾经想过,与你一生一世的。”


    封存在心中的万般情绪涌来,一行长泪滑落,徐静真咽下反噬的血气,识海心域彻底崩溃,本就不够坚定的道心在一瞬间崩塌,他的修为在倒退,乌黑的发丝间开始出现一缕一缕的霜白,道境和心境同时溃败,他内里千疮百孔,脸上却浮现了一丝有些温柔的笑,“我喜欢你的,很喜欢很喜欢,可惜迟了。”


    “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晚,至少我死时可以瞑目了。”


    无情道破。


    天地之间异变忽生,徐静真在衰败,仿佛一只从内里腐烂的果子。


    “不——”徐隐幽朝着徐静真扑过去,不待他上前,率先被禁制捆在了地上,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老人痛哭,“你至纯至善,你这一世大道坦途,何苦让一邪修污了命数!我儿,何苦!”


    徐静真不染徐氏一点阴私,光一个光风霁月还不够,必定有人在他身侧为他保驾护航。能做到如此的,唯有仙盟盟主,唯有他的父亲。


    口中说着众生平等,可真当牺牲的成了自己最亲近珍贵的人,所有冠冕堂皇的应答都成了个笑话。


    “救救他!救救他啊!”徐隐幽双目赤红,他身上的衰败之相更严重了,贺亭曈敏锐的在他身上也捕捉到了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玄妙之气。


    徐若水飘在旁边幽幽道:“咒言。”


    贺亭曈看着在地上蜷曲翻滚的徐隐幽,缓缓俯身,将人制住,拉开衣襟,只见心口处有一团攒动的黑色咒文,密密麻麻仿佛在血肉里翻搅。


    “阿扶,你快看看,此咒可解否?”


    扶风焉正守在栈桥前看门,闻言意识顺着一梦缕就融进了贺亭曈体内,他搅合着神魂,借用着贺亭曈的视线查看了一下,认真道:“这咒解开倒是不难,本就是针对十三境往上的,先让他修为跌到十三境之下,然后稳住生机,我过来给他把咒解开。”


    贺亭曈:“……就这么简单?”


    扶风焉将长剑插在栈桥之前,恐吓其他妄图靠之人,而后扭头朝着祠堂奔去,“不简单,解咒还得消散祖宗的怨气,咒文比划多,还要我出很多血呢。”


    扶风焉声音委委屈屈,贺亭曈十分上道,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在心里偷偷问道:“要什么补偿?”


    “陪陪我吧,你好久没有和我单独相处了。”扶风焉行至祠堂外,目光扫过被移动过的圣人像,将里头的机关重新催动,传送门开,他站在外头等里面的人出来,待舟堇生抱着半死不活的徐静真冲出来时,他望着紧随其后的贺亭曈展颜一笑,继续道:“我要双修,连修十天。”


    贺亭曈:“……”


    他正一手拉着徐院长,一手提着徐隐幽,闻言脚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不行!”贺亭曈坚决反对,“十天我会死的。”


    扶风焉:“我轻轻的。”


    贺亭曈:“一天。”


    扶风焉:“五天,我要割开手腕画咒的,好虚弱好虚弱啊。”


    贺亭曈:“虚弱你还要五天?三天,不能再多了。”


    扶风焉叹息,只能勉为其难的接受了:“那好吧。”


    徐静真的修为早就因为识海心域溃散跌落十三境,只是道境跌落的同时也代表着生机在耗尽。


    扶风焉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将人从舟堇生怀中掏出来。


    心狠手辣的无歧路道主面无表情的看着昏迷不醒的徐静真,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静静站在旁边,看着贺亭曈拉开徐静真的衣襟,看着扶风焉割开手腕,金色的血涌了出来,一个个晦涩的字迹漂浮在空中,又被打入徐静真体内。


    徐静真无意识躺在地上,浑身发颤,他额头都是冷汗,漆黑的长发中银白越来越多,眼瞳在一瞬间涣散,周身的血色都被抽离。


    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


    徐若水从旁协助,半透明的灵体忽地伸手,指端没入徐静真心口,然后从中取出了一行漂浮扭曲如同活物的篆字:“徐若水无情无义永生永世不许动情动念。”


    那行篆字在被剥离出的一瞬间,便爬到了徐若水身上,仿佛烙印一般烫在了神魂手臂上。


    贺亭曈大惊失色,抽出若水剑左右端详,围着徐若水仔细打量,急切道:“前辈你没事吧?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会不会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徐若水木然道:“没有。”


    贺亭曈又去检查剑,长剑还是原来那把长条剑,连锈斑都没有,干干净净,剑刃锋利,一如往常。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扶风焉:“你不关心关心我吗?”


    贺亭曈又赶紧取出药物和纱布,按在扶风焉伤口上,给他包扎,然后在手腕上系了一个蝴蝶结。


    扶风焉又想要将贺亭曈抱着亲亲揉揉补充补充精气神,不过很可惜祠堂里实在是太乱了。


    徐氏所受恶咒已解,但无情道反噬和仙奴契反噬确是实打实作用在他身上,徐静真的境界跌落的速度简直可怕,他们不是医圣,便是医圣来了,也没办法将他从这种衰败中救出来。


    贺亭曈将回春丹和转还丹都塞入徐静真口中,徐若水朝着他心脉处打入一道生机,扶风焉单手按住他的眉心,口中念念有词,护住他摇摇欲坠的识海。


    “先拖着吧,熬不熬的过去就看现在了。”


    舟堇生忽的大步朝旁侧走过去,一把将半死不活的徐隐幽拖了过来,“你与他血脉同源,修习的术法亦是同源,与其在这里哭,不若想点办法补救。”


    舟堇生早不是从前如老鼠一般谨小慎微的模样,他看着面前老者,漠然道:“以一人死,换一人生,这买卖不是很划算吗?”


    贺亭曈扭头看向他,却见徐隐幽神色痛苦,他吐出一口血,直到这时才真的理解了贺亭曈方才所说的。


    刀只有砍在自己身上,才会觉得痛。


    他可以面无表情牺牲别人,有朝一日形势逆转,别人也可以毫不留情牺牲他。


    徐隐幽闭目,而后缓缓起身,他甩开舟堇生的禁锢,苍老佝偻的身体一步步挪向他命悬一线的孩子。


    “我来。”徐隐幽跪坐在徐静真身侧,他给昏迷不醒的青年理了理长发,他向来严厉,对徐静真从来不假辞色,但却是实打实想要将这个独子养成一个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的。


    他一个修无情道的,当断情绝爱。


    可活在世间,人非草木,哪里会没有情呢?


    血脉至亲,同宗同源,那些反噬沿着灵气的运转落入徐隐幽体内,老盟主上百年修为,被尽数渡入徐静真体内。


    贺亭曈看着他们二人,忽然想起从前那十几世。


    徐隐幽会为救子而死。


    这一世他虽然多活了几十年,可最后的死法,还是没有变化。


    这就是天命?


    天命说,结局不可更改。


    作者有话要说:


    打字久了,胳膊痛痛的[爆哭]脖子痛痛的,背也酸酸的[药丸]


    第200章 仙盟(十九)


    仙奴契解开的一瞬间,徐氏内部所有仙奴双目茫然,多年来的禁锢和服从让他们早就忘记自我,还在下意识的服从徐氏指令,为他们出生入死。


    直到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你们自由了!契印已消,徐氏再不能拿捏你们的性命,快逃吧!”


    无数仙奴惊疑不定,直到第一个仙奴调转刀剑,刺向身后的“主人”,没有灼痛,没有窒息,没有横剑自刎,他的神魂再不被束缚。


    仙奴受压迫已久,一旦有人开了个叛道的口子,其他人即刻跟上,有借着混乱逃离徐氏的,也有继续服从甘愿受指挥的,更多的则是调转刀剑,冲向了曾经的旧主,将满心的怨恨倾泻而出。


    阵营一乱,徐氏的防备彻底不成样子,到处都是乱战,从山脚到山顶,仙奴基本穿着徐氏制式的衣袍,而今乱作一团,几乎分不清谁在打谁。


    就在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徐氏祠堂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声,而后一道无形的清气从山顶横扫而下,逸散的灵力拂过山岗,将无歧路造出的雾气尽数吹散,天地一片清明,而后自山巅处传来一声悠远悲戚的钟声——


    徐氏家主兵解。


    无歧路攻山,仙奴暴乱,家主兵解,徐氏怕是要改天换地了。


    几位太上长老来惊疑不定,来不及哀伤,先联手将乱军阻于半山腰,另抽出数人赶往宗祠查看。


    栈道已被人一剑斩断,只在悬崖边看见一把长剑插于崖边,剑中威压令人望之惊骇,不敢靠近,祠堂此刻如同空中孤岛,宗祠本就禁飞,如今他们无法靠近,更难探得其中发生了何事。


    正待另寻他法时,援军终至。


    圣人率兵亲至,来不及组织太多人手,只携带数名亲卫,腾云气而来,高居半空,俯瞰世间,“何人胆敢造次!”


    只一声,原本在山中打的火热的无歧路众人瞬间收敛,很识时务的开始撤退。


    他们本就不是奔着拼命来的,事到临头自然是先跑再说。


    张对雪的烟花放完了,他身后丢了一大堆昏厥的徐氏弟子,云雾渐消,星月在天,徐氏灯火通明,不过好在还是在夜里,黑咕隆咚一大片,看不太清。


    耳中传音灵器飘出陈小雨的提醒声:“时候到了,快跑快跑!”


    张对雪混在人堆中,跟着撤退,匆匆道:“小雨你在哪里?”


    “我在东南角,已经往山脚去了!你快来!”


    张对雪匆匆下山,徐氏山间栈道修的曲折,九曲十八弯,林木深深,更显得黑暗,四周都是奔逃声,圣人临世,没谁会想着触这个霉头。


    贺亭曈一早便说过,若是圣人亲至,不要管他,赶紧逃。


    张对雪如今对贺亭曈有一种盲目的信任,他们绝对不会拖后腿,因而跑的飞快。


    远远的看见林中小道上站了个黑衣人影,手里还抓着根竹笛,张对雪心中一稳,松了口气,低声道:“看到你了。”


    而后飞奔向前,将人一拉,拽着对方的手就开始狂奔。


    被带飞的相里玄:“……?”


    张对雪默不作声开始狂奔,同时传音入密道:“小雨,接下来我们去何处?先找个地方侯着等小贺他们,还是回剑宗?”


    身后人并不言语,张对雪正困惑,就听见侧方传来一道尖锐变形的呼喊声:“张对雪你在干嘛?你怎么还拖个人下来了!”


    张对雪:“……”


    他缓缓扭头,看着两个身高相差无几,一身黑衣,身上挂着笛子的青年,感觉头脑有些混沌。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相里玄的声音闷闷的响起,“张道友……陈道友。”


    张对雪与陈小雨瞬间警惕,张对雪长剑出鞘几乎抵在相里玄的喉间,陈小雨一个箭步跑到张对雪身后,三人在密林深处剑拔弩张。


    “我觉得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相里玄的声音幽幽响起,“再拖延下去,怕是要被瓮中捉鳖。”


    三人修为都不低,很快便敏锐地察觉到灵气波动,张对雪抬剑护着陈小雨后退,威胁道:“以你的修为,敌不过我们二人,今日只当没见过。”


    相里玄:“……嗯。”


    张对雪当即拉着陈小雨头也不回的跑了。


    离开时还听见相里玄幽怨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小雨,下次借我名头打架,不要扒别人衣服。”


    陈小雨:“谁扒了!那是他自己裤腰带没系好!”


    圣人威压覆盖,几人再来不及寒暄,抱头鼠窜,逃出徐氏范围内,转瞬跑的无影无踪。


    无歧路来势汹汹,来的快,逃的也快,跟着他们一起逃的,还有那群终于自由了的仙奴。


    徐若山站于云团之上,看着逃窜的一种人影,一张脸上平静至极,双目如古井无波。


    他看着徐氏宗祠,直接腾云气而降,宗祠内的禁制被他的修为压制,到处都是打斗过后的痕迹,祠堂塌了半边,两座圣人像也歪倒在地,房梁断折,香火坠地,熊熊燃烧,一片狼藉中,可以看见一道单薄的青色人影孤坐在火中。


    徐静真靠着椅背,仰着头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他脚边躺着徐隐幽的尸体,仙灵尽散,肉身再也维持不住形状,正在缓缓坍成一捧灰。


    无情道破的徐氏家主隔着火焰遥遥望向他的先祖,那张消瘦病态的面容上缓缓露出一个近乎哀伤的笑。


    “圣人。”徐静真道:“您说什么究竟是对,什么是错呢?”


    徐若山目光扫视过祠堂四周,他站在大殿外,冷声道:“善便是对,恶便是错,仙盟所行之路从来都是为了天下苍生,景明,莫要被人三言两语便摄了心魂。”


    徐若山话音刚落,只见石破天惊的一剑,一道剑意从天而降,如白虹贯日,刺向他的眉心。


    徐若山岿然不动,无形灵压落下,如同庞大的山峦碾压而来,贺亭曈手中长剑弯折,他额头冒出冷汗,下一秒,他剑尖处骤然涌出灵火,扶风焉一把火烧过去,破开灵力形成的巨墙,他抬手一招,镇于祠堂外的长剑便直接飞了过来,两人开始同徐若山缠斗。


    “以为这样就能埋伏我?”徐若山看着面前两人,笑着摇了摇头,“可笑至极。”


    贺亭曈:“徐若山,你枉为圣人!满口仁义道德,尽做些丧尽天良之事,圣人这个称呼,你不配!”


    扶风焉不语,只是怨气颇重的打架,一招一式,凶狠至极。


    徐若山忽略掉贺亭曈的叫骂,他一双空掌,接住两把长剑,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他盯着这两人,眼中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少君啊,你还未曾参透全部传承,修为到底还是差了些。”


    “至于你。”徐若山盯着扶风焉,目光中满是杀意,“以为拿了若水剑,便是第二个徐若水了么!”


    重重一击,贺亭曈仿佛撞上一面无形的墙壁,他好像被人当胸踹了一脚,直接飞了出去,撞破墙面,只摔到悬崖外去。


    好在扶风焉动作够快,在他即将坠崖时将人拉住,拽了回来。


    若水剑嗡声作响,被贺亭曈抬手安抚,他盯着负手而立的徐若山,冷声道:“我是贺亭曈,不是徐若水,我也不会将自己当做徐若水,倒是你,提上这么多遍,是怕了还是惧了?”


    “也对,豢养仙奴用作替身,杀害挚友以至白氏墨氏断代,你将傅氏当做血脉的试验场,放任相里氏老祖夺舍门人,如果这就是你口中的善,那你这踩在千万人骨肉上的‘善’未免也太可怖了!”


    “确实应该畏惧,若水道君将百废待兴的九州交到你手上,你所做的便是将天下祸害成如今这般模样,若是若水道君在世,该气的清理门户了!”


    徐若山盯着不停聒噪的贺亭曈,眼瞳危险地一眯,他并没有回答,只是观察着面前两人神色,其中愤恨不似作伪。


    徐若山不清楚贺亭曈知道多少密辛,但他已经寻了这两人许久,如今自己撞在他手上,自然不会放过。


    扶风焉有大用,自不可让他死。


    他虽然很想让贺亭曈死,但此人对扶风焉而言相当重要,可做筹码。


    多年来的失败让他十分有耐心,有耐心到可以忽略蝼蚁的挑衅,可以按捺住奔腾的杀意,给对方一条暂时的生路。


    道境,天命。


    天命说,扶风焉贺亭曈被俘于徐氏宗祠。


    一股玄之又玄的感觉降临,贺亭曈与扶风焉对视一眼。两人再试,无论如何,法术无法伤到徐若山分毫,反而修为凝滞,暗伤复发,在这一片领域内,徐若山幸运的出奇,反观贺亭曈与扶风焉,行动艰难,连脚下的石子都会在无形中影响刺出的剑招。


    徐若山负手而立,岿然不动,祠堂四周,他的手下虎视眈眈。


    另一侧,徐氏终于修好了被斩断的栈道,重新连接好后,仙盟支援亦是匆匆而来。


    四面八方的人聚拢在徐氏周围,密密麻麻如同一座巨大的囚笼,叫人上天入地都难以逃脱。


    贺亭曈看着围绕在四周的仙盟仙官们,忽然收了剑,他站在祠堂正中,忽的朝徐若山颔首,随意道:“来了这么多人啊,好了,不打了,我投降。”


    四周剑拔弩张的众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两百章了!!!!!发红包庆祝一下

【你现在阅读的是 向往小说网 www.xw0.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