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风烟(十五)


    发现自己挣扎不开后贺亭瞳只能选择摆烂,直到封灵偶上的印记彻底被覆盖,贺亭瞳感觉自己里里外外已经被吃透了,浑身酥软,没有半分力气,强撑着解开封灵偶上的禁制后,看着半耷拉下来的床幔,他再撑不住,失去意识。


    扶风焉第一个恢复的便是视觉,他眼前一点点变明亮,看见床榻上黑白交错的长发,贺亭瞳仰躺着倒在凌乱的床铺间,已经神志涣散,那双眼睛半合着,失了神,眼眶里泪水像荷叶上的水露一样一颗颗滚落,浸湿了鬓发。


    他的嘴唇红的可怕,合不拢,扶风焉轻轻掰开他的下巴,伸指将玉人从贺亭瞳口中抠了出来,只是触碰到舌尖的一点点动作,身下的人就下意识痉挛起来,浑身震颤,喉咙里发出难耐的呜咽。


    贺亭瞳全身都湿透了,床榻上垫着的软垫和衣袍也都湿透了,将人捞起来的时候,腿软的像面条,只是碰上一下背脊就会瑟瑟发抖,眼眶里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砸,卷长的睫毛湿透了,眼尾红透,眼睛里却没有神采,嘴角颤动却吐不出什么完整的话。


    扶风焉想,可能在他听不见的时候,贺亭瞳已经将平生所有的恳求讨好都说了个遍。


    轻轻按了按青年鼓胀的小腹,贺亭瞳抖的更厉害,于是扶风焉不敢再乱动,他将贺亭瞳抱到里侧放着,盖上外袍,自己披了一件外衫,出去寻水。


    门外若水剑察觉到他靠近,默默松开大门,徐若水有些担心,想进去看看贺亭瞳,却被人伸手拦住,扶风焉平静道:“前辈,他睡着了,让他歇一会儿。”


    徐若水不好再问,又飞远了些,只提醒道:“身后还有追兵,此地不可久留。”


    扶风焉面不改色道:“刚双修过,总要给时间让小贺消耗完元阳再走。”


    于是徐若水不敢吱声,孤零零一把剑飞去了秘境入口守着了。


    古宅里的东西基本都烂光了,扶风焉寻了很久没有找到浴桶,只有一个干涸的浴池,他又有些后悔,应该找一个更隐蔽,更舒适的地方,不应该这么匆忙。


    用灵力引来山中泉水,又以灵火烘热,袅袅烟气中,察觉到灵火威力的桃精们吓得纷纷逃窜,潜入树中躲藏。


    扶风焉出来时什么都没带,只得去贺亭瞳的储物灵器里找了找,两人神魂交融后,连气息都和识海都有些融合,储物灵器没有半点防备的被打开,扶风焉从里面取出了软毯将贺亭瞳一裹,抱着人下了水池。


    洗澡颇废了一点功夫,期间贺亭瞳挣扎着又醒了一次,盯着扶风焉愣神了很久,然后咬着牙说你变坏了。


    扶风焉亲了亲贺亭瞳的眼睛,表情有些无措和委屈,“我很好的,你摸摸,没有变坏,我只是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所以忍不住。”


    贺亭瞳对他而言就像离开天外天后尝到的第一块糕点,他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滋味,所以一口一口的尝,珍惜的就连指缝的那一丝甜味儿也要吃干抹净,却总觉得不够。


    “你不喜欢吗?”扶风焉眼中漫起蒙蒙的雾,他盯着贺亭瞳身上的痕迹,有些落寞地垂下了眼帘,“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样了。”


    贺亭瞳见不得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但自己实在已经累的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了,这次双修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阈值,直到现在都觉得体内有异物感,瘫在扶风焉怀里,没好气道:“下不为例,这次看在你五感被封的份上原谅你,以后……以后莫要这般孟浪了。”


    扶风焉便又笑了起来,他捧着贺亭瞳的脸颊小动物一样蹭来蹭去,嘴里嘟囔着“小贺,我好喜欢你”“你真好”之类云云,叫贺亭瞳红了耳尖。


    神魂交融后,对彼此的情绪感知都更为敏锐,扶风焉周身泛起的那种喜悦几乎将贺亭瞳淹没,他好像又要陷入到那种神思飘忽,身不由己的境况,连连将人推拒开,抵着扶风焉的脸警告道:“再乱想我就不理你了。”


    “好。”扶风焉乖乖应声,将头埋在贺亭瞳脖颈处蹭了蹭,心情平复后开始帮人洗漱,将身上的粘腻洗干净,贺亭瞳虽然得了双修的益处,但水满则溢,此刻不算好受,更何况他中途晕过去好几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来了几次,到底还是要清理,趴在扶风焉肩上,咬着牙忍耐,肩胛骨一颤一颤,还不忘耳提面命一番,“以后要节制。”


    扶风焉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垂眼看着贺亭瞳水波下的肌肤,“你感觉怎么样,修为有提升吗?”


    贺亭瞳运转灵气认真感受了一下,原本在天外天内连用剑境和阵境,灵力都抽干了,此刻不仅灵气充盈,甚至隐隐有要突破的架势。


    徐若水说的不错,扶风焉确实大补。


    贺亭瞳挂在他身上,难得有一种躺平感,他长叹一口气,幽幽道:“厉害了,修一修,顶十年。”


    扶风焉面带羞涩:“虽然以后没有元阳了,但若是每日修一修,早中晚,日积月累,也是一样的。”


    贺亭瞳:“………”


    *


    扶风焉给贺亭瞳烘干了长发,见人实在难受,又喂了颗回春丹,他的听觉也快完全恢复了,能听见外头的风浪声。


    桃精一个个奔逃,常开不败的桃花也都开始衰落,外头简直像下了一场粉雨,若水剑敲了敲门板,徐若水的声音从缝隙里传出来,“可以进来吗?你们还好吗?”


    贺亭瞳躺在床上调息,扶风焉拉开门,将若水剑放了进来。


    徐若水从剑里飘了出来,他观摩了一圈贺亭瞳周身的气象,点了点头,满意道:“快要突破十四境了,不过是双修补上来的,得再压一压境界。”


    贺亭瞳还在认真调息,扶风焉坐在旁边玩他的储物灵器。


    里面东西放的规规整整,他在里面看见了正在闪着光的通讯灵器,是青阳殿的令牌,用灵力一划开,就看见密密麻麻的消息涌了出来。


    贺亭瞳将灵气压入丹台,他缓缓睁开眼,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身体虽然还有疲惫感,但他从来擅长忍耐,可以适应,接下来也要开始想下一步去处了。


    “是小雨的令牌,他说什么了?”贺亭瞳问。


    扶风焉一目十行,念道:“他说仙盟如今正在全力通缉我们,如今九州各个关卡都有守军,他不确定自己身边有没有奸细,让我们暂时不要去找他,他将仙盟的布防图发过来了。”


    贺亭瞳走过来看了数眼,点点头,他揉了揉手腕,接过通讯灵器给陈小雨发了条“多谢”。


    良久,令牌上飘出一行小字:“一路平安。”


    将若水剑往腰上一挂,贺亭瞳梳拢长发,随手一系,而后将扶风焉的手一拉,意气风发道:“一切准备就绪,北上,入魔渊!”


    他抬脚迈出门槛,然后因为步子太大疼弯了腰。


    *


    仙盟,青阳殿。


    三十三天宫大殿内,徐静真坐在下首,他身侧站着低眉耷眼,一脸冷肃的陈小雨。


    主座之上,一道屏风,徐若山坐在其后,手指轻轻敲着椅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你们是说,封锁了中州星洲几千里的地界,都没能查到他们一丁点踪迹对吗?”


    陈小雨躬身行礼,轻轻道了一句:“是。”


    徐若山似笑非笑,他目光横扫了一眼堂下众人,徐静真一脸肃穆,陈小雨眉眼冷峻,旁侧还站着大大小小上百位仙官,今日全部都是前来听训的。


    “听说你与贺亭瞳有同窗之谊。”徐若山盯着陈小雨缓缓道,“莫不是有什么旧情难了?”


    “禀道君,属于自入仙盟,属下抛弃家族,抛弃名姓,祖宗陨落,兄长叛道都不曾动摇我斩妖除魔的心,又如何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同窗之谊背叛仙盟?”陈小雨扑通跪下,眼眶通红,一副被曲解后的委屈模样,“属下为仙盟出生入死三十余载,苍天可鉴,绝无二心!”


    眼见陈小雨要赌咒发誓,徐静真忽然重咳数声,打断发言,冷声道:“都下去,我与道君有话要说。”


    徐若山冷冷瞥他一眼,随后看向座下青年,沉声道:“还有一月青阳与朱明便要轮换,你最好在这一月内将人抓到,不然也就不用做你这青阳殿主了。”


    陈小雨嘴角一撇,却还是深深拜服下去,道了句一定,而后跟随殿中同僚一并退了下去。


    转眼大殿空空,只剩下徐若山与徐静真两人。


    当年寒山境一战,老盟主与魔尊对决,虽然身受重伤,但还是保下一条命,可不知为何,回来后没多久道境便破了,很快命不久矣,如今尚在碧云川养伤,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徐静真想方设法去救,但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盟主天人五衰,寿数已经几个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这是徐氏世世代代背负的诅咒,无药可医,他们徐氏一脉,各个天煞孤星,亲缘淡薄,只可修无情道,断情绝爱,冷心冷情,放成大道,只是纵有天纵之才,亦活不过两百岁。


    多年来徐氏族人日渐衰减,至今本家就剩下徐静真这么一个,偏生他敏感多思,蓬州一役后更受摧残,修为多年止步不前,连带着身体也越发脆弱,隐隐有早逝之兆。


    良久,徐若山缓缓道:“你不说话,可还是不服气?”


    徐静真垂着眼皮,低声道:“不敢,道君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您的判断自然都是对的。”


    下令追杀贺亭瞳时,徐静真拿着追杀令冲入书房同徐若山争辩。贺亭瞳他是熟悉的,一个普通的少年,无论是心性还是人品,都不可能会是什么邪魔外道,他当年在寒山境牺牲,如今死而复生,不加以优待也就罢了,为何要追杀?


    徐若山当时没有回答,只是带着徐静真前去祭台观星,两人于茫茫星河下卜算十日,第十日徐静真窥探天道遭受反噬,直到如今方才恢复。


    “天道有缺,因着神朝暴政,此界天地寿数已至极限,再有几十年便至终焉,届时天地混沌,万物归寂,不论是凡人仙人草木飞鸟,都会尽数湮灭,归于尘土。”徐若山将一枚小小的棋子放在徐静真掌心,“但这天地尚有救,只消将被神朝剥离的道则,气运,天命尽数归还天道,此界便可重新运转,天地万物生灵俱可延续。”


    徐静真:“可这与贺亭瞳又有什么关系?”


    徐若山指着星象幽幽道:“老夫算天千年,本已推算出救世之法,奈何飞星突现,搅乱命盘,一切命数开始游离,天命本可以救世,因这一颗乱星,却会将一切引入绝境。”


    “贺亭瞳就是那颗乱星。”


    “若牺牲一人,可救千万世人,你待如何?”


    徐静真当时没给出答案,如今还是给不出答案。


    徐若山也不催促,他只是静静看着徐静真,像所有慈爱宽容的长辈那样,笑着道:“未来是你们的,我所能做的一切,不过是用这条命为你们铺路罢了。”


    “贺亭瞳确实无罪,可偏偏他是道则的情劫,此劫不除,天地劫难不除,老夫没得选。”


    言尽于此,徐若山起身走到徐静真身侧,拍了拍他的肩头,“待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走了,仙盟这个担子,你得挑起来啊。”


    说完他背着双手,摇摇晃晃的走了。


    徐静真枯坐在宽大的座椅内,身形几乎被殿宇内的阴影淹没,他疲惫地闭上眼睛,难辨思绪。


    *


    相里氏,傅氏相继遇袭,损失惨重,搅地九州内外人心惶惶。


    有人说九天玄魔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前来找众生索命的。也有人说此人是个怀才不遇的疯子,被世家针对,所以专门挑衅世家哗众取宠扬名立万的,还有说这个邪修就是无歧路道主的……众说纷纭,什么都有。


    反正贺亭瞳的名头是彻底响彻大江南北,并且和舟堇生,魔尊并列,成为鬼故事里的常见吓人角色。


    陈小雨这场抓捕也是闹的人心惶惶,傅氏上报,说贺亭瞳拐走了傅氏少君,请求仙盟援助,而傅氏少君是白发,于是从这日起,所有和白发人共行的都要拉起来看看。


    傅氏中招最多,游历在外的族人苦不堪言。


    一状告到仙盟那里,陈小雨也只会打马虎眼,将一切糊弄过去。


    仙盟的人手就那么多,一群人跑来跑去,疲于奔命,闹的鸡飞狗跳,最后一无所获,倒是抓了几个混进九州的魔族。


    着人一审,陈小雨看着桌案上的供词,连眉头都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寒山境好似又有异动。”


    麟德年间那一场入侵,仙盟死伤惨重,寒山境二十八宗几乎消耗殆尽,此处本就偏远苦寒,而后便是再抽调人过来,大多也都呆不了多久,便会想方设法调回去。


    寒山境常年积雪,这里的夏天短暂的可怜,没有风花雪月,没有温香软玉,有的只有苍茫无尽的山峦,和寡淡惨白的雪花。


    一直没有稳定的大能驻守,直到十五年前,归离剑主出关,自请留守寒山境。


    自此北境二十八宗被划分到他麾下,有了主心骨,不再分而治之,而是拧成一股绳,将魔族与人间的边境线牢牢看守住。


    按理来说,有归离剑主在,寒山境不论如何都不会出问题的啊。


    陈小雨来来去去踱步,给张对雪发了消息,“你在何处?同你说个事。”


    张对雪人在剑宗,刚至山脚。


    一路上剑宗弟子对着他行礼,张对雪简单颔首示意,他修为虽然高,但为人略显孤僻,修为虽然已至十三境,却迟迟未曾自己开山择峰收徒,秦檀离开上玄境后,他一个人住在了归离峰修炼。


    好久没回山,进门时看见守门的几个小道童在屋中吃茶,香气一闻便知不是凡品,张对雪默不作声地上了山,一开院门,果不其然,又是满院子的珠宝华服灵剑,还有院子里头坐着正看书的俊美男人。


    元辰宫的少宫主好像没有别的事做,一个阵法宗师偏生在剑宗落脚,俨然将这里当成了他第二个老家。


    从前有秦檀在,他还算克制,而今秦檀去了寒山境,谢玄霄以他无可匹敌的财力贿赂了大半个山头,就这么死皮赖脸留了下来。


    张对雪实在无可奈何,看见人的那一刻,脚步一顿,悄悄退回去,若无其事的关上门,他低头看着掌心的通讯灵器,回道:“什么事?要帮忙吗?”


    “今天刚抓来的探子,说他们魔族少主,也就是你那个天天把刘海落到下巴的前舍友,他要带人瓦解寒山境。”陈小雨的字一个一个蹦出来,“细作都已经安插到中州了,你尽快与你师尊通个气,提高警惕,莫要重蹈覆辙。”


    张对雪见状瞳孔一颤,他已经许久没有越千旬的消息,赶紧给秦檀书写灵笺传信,写到一半,又忍不住问道:“听说傅氏遇袭,少君失踪,你说小贺他们去了何处?”


    陈小雨:“说实话,我也不知,现在满九州追杀他俩,天南海北,亡命天涯,我们不知道反而是好事。”


    “兴许正藏身在某个秘境里亲亲我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越:哦哟,想我来了哦,上线哥


    第172章 卧底(一)


    苏昙起了一个大早,他穿着一身轻便衣袍在山里跑了一圈,山里的雪开始化了,溪谷有潺潺流水声,他脚步轻快,踏雪而过,留不下一点印痕。


    路过校场时里面一群少年正在练剑,上蹿下跳,动作七歪八扭。


    有人看见他,激动地唤他一声秦仙长,然后亮着眼睛请他指点一二。


    苏昙掰了根松枝,耐心的同人过了十招,一一点过对方几处破绽,看着左脚绊右脚一屁股摔在地上的少年,笑着将人拉起来,“不错,有进步。”


    对方涨红了脸,原地站直,朗声道:“仙长我一定努力!”


    苏昙拍拍他肩头,让他加油,不过笑容维持了没有多久,就听见他那张薄唇里冷冷飘出几个字:“下盘不稳,手劲不够,打起架来飘的和陀螺一样,明日起加练。”


    少年腿一软,往地上一趴,哀嚎道:“不要啊仙君!”


    可那道利落的身影已经走远了,黑白的衣袍与山雪一色,转眼隐没在小道上。


    远离人群后,苏昙没忍住小声道:“他们年纪尚小,你要求不要那么严格嘛。”


    “习剑当下苦功夫,他们修为越高,剑术越好,自保能力便越强,你不要总是放水,知不知道什么是……”一道冷肃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苏昙嘴角微抬,打断道:“好好好,知道了,严师出高徒,慈母多败儿。”


    秦檀又不吱声了,不知道是不是有被他气到。


    寒山境二十八宗至今都还未重建完毕,除却人手不够,资金也是个大问题,一场战争,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只剩下几个残兵败将,苟延残喘,稍微有些能力的,经此一役后,纷纷逃离俱北州。


    秦檀重伤后昏迷了十年,这十年里苏昙兢兢业业的修炼,寻药,养神,带徒弟,张对雪非常争气,九曜大比给他挣了极大的脸面,期间和元辰宫起了一点小冲突,不过他背靠宗门,名声又大,当年没护住贺亭瞳,但好歹护住了张对雪。


    可能因为身体原因,他修炼实在是没什么进益,大多数时间坐在识海边对着秦檀絮絮叨叨讲故事,讲他的大学生活,他的家人,还有现代生活,偶尔和系统吵架,骂它是个吃干饭不干活的小垃圾,骂的多了,日渐毒舌,道德滑坡。


    终于在十五年前,被他吵烦了的秦檀坐起来让他闭嘴。


    此后几年,秦檀元神缓慢恢复,一开始只能吐三两句词汇,到后来可以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寒山境一役实在是惨痛,剑宗支援的几个弟子死的死废的废,秦檀的好友白藏殿主也陨落在此,还有贺亭瞳……苏昙此界唯一的老乡。


    他虽然一直都是那副温和宽容,没心没肺的模样,但秦檀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苏昙的失落,贺亭瞳的死亡对他的打击比想象中要大。


    他本来想劝劝,毕竟生死有命,逝者不可追,理应活在当下……不过他自己尚且过不去那道坎,劝着劝着反而总把自己给说怒了。


    这点上苏昙比他坚强,他说:“也许小贺不是死了,是提前回家了。”


    “我倒是不伤心,只是有点寂寞,往后没人可以陪我聊天了,我说的那些梗他们也都听不懂。”


    然后那个小小的灵魂就缩成了一团,埋进了袖子里,只在露出一个粉红蓬松的脑壳。


    秦檀那时的神魂还很虚弱,他尚且无法长久控制身体,看见那副样子便觉得心烦,干脆道:“哭哭哭,哭什么哭,想说什么你说,我听。”


    苏昙:“真的?你不嫌我烦?”


    秦檀:“嘴长在你身上,我又挡不了。”


    从此以后两人相处倒是和谐了不少,秦檀元神更凝实之后,他们商量了一下,在留在剑宗继续修养和入仙盟干活之中,最后决定去往寒山境守山。


    一来镇守边境,二来苏昙与越千旬的剧情还没有走完,三来贺亭瞳死在日渊,苏昙时不时会过去看看老乡,四来魔域之仇,不共戴天,他们都知道剧情没有结束,寒山境还得严防死守。


    只是收拢残军的难度比他们想的都大,除了剑宗,没有格外的援助,因为秦檀来了,原本驻扎在此处的仙官直接撂挑子跑了。


    寒山境实在是个超级烂摊子,他们十几年的时间都耗在了边境,修葺房屋,帮人整理传承典籍,开山收徒,有些地方满宗被屠,那些破碎的尸骨,他们也都一一收敛安置了。


    要想恢复到从前二十八宗的盛况是不可能了,秦檀干脆根据地形选中中段的天璇宗,以此处为中心,向两边蔓延,所有弟子归拢此处,在这里学习修炼,而后分为小队,按时驻守,来回调换巡防。


    苏昙走过寒山境所有山脉,最后重新做了一张寒山境地图,另外清理那些荒废的仙宗,整理流失的典籍孤本,誊抄之后一份留在寒山境,还有一份传去了青云书院,看能不能帮着将那些绝技传承下去……


    就这样一点一点收拾,虽然吃力了一些,但寒山境已经不似从前那般破碎,新收的弟子经过训练,如今已经小有所成,虽然还不是铁桶一块,但比从前乱七八糟要好上太多。


    天璇宗山顶可以看见日渊,苏昙飞身站在最高处的松枝上,隐约可以望见一道仿佛天裂的深渊,在大地撕开巨大的破口,其中漆黑一片,不见任何生气。


    裂缝边缘处,只能望见对面无穷无尽的雪原,离得是在太远,见人看不分明。


    不过大阵没有异动,想来魔族那边应当没有太大的动静。


    苏昙长舒一口气,今日寒山境还算安宁……个屁。


    张对雪让他们警惕魔族的灵笺和贺亭瞳的通缉令同时传来,两份消息摆在案前时,苏昙有种做梦一般的恍惚感。


    俱北州偏远,远的连通缉令都比其他地方慢上不少,贺亭瞳的通缉令至此,时间已过去二十几日。


    杀相里羲,闯神机崖,掳走傅氏少君,勾结无歧路作乱,看起来恶贯满盈。


    苏昙举着灵笺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确定道:“这是小贺?骗人的吧?”


    秦檀沉吟良久,点评道:“仙盟惯会扣帽子,这些消息不可全信,大可当他们在放屁。”


    不过打开张对雪的灵笺后,两人纷纷沉默。除却告知魔族异动,张对雪还另起一页,写了一点自己的近况,这里头就包括他帮陈小雨回相里氏,相里羲夺舍,贺亭瞳现身,还有扶风焉巡世等等等等……事无巨细。


    看完书信,苏昙长舒一口气,一颗心就那么七上八下的坠着。


    识海内,两道灵识对视,苏昙忽然笑了出来,念念有词:“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活着就还有相逢的时候。”


    秦檀将灵笺焚毁,他在世家大宗里浸淫良久,倒是想的更多一些,“你我都知道贺亭瞳人品,可以说看着他长大,实在不知一个小小修士而已,为何青冥道君竟不肯放过他。”


    苏昙忧心忡忡,恨不能飞去中州一探究竟,但眼下魔族又有异动,实在是提心吊胆,焦头烂额。


    纠结良久,秦檀一锤定音:“他们没被抓到便是没事,你我身负要职,还是先紧着寒山境,边境加强巡逻,魔族若是敢再犯,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


    灵光一晃,贺亭瞳与扶风焉从秘境里滚出来,落进一片泛着薄冰的湖泊上,轻轻一踩,脚下冰片开裂,贺亭瞳连忙御剑飞起来,才免了掉入湖中。


    这是当年遇见秦檀的地方,洞虚境外那片湖泽,人烟稀少,芦苇荡里抽发了新芽,但一眼望去还是枯黄更多。


    逃离中州的这一路险之又险,仙盟的搜查几乎无处不在,但好在他们也不是无孔不入。就比如无歧路留下来的那些小小裂隙。


    舟堇生最擅钻营,他虽然带走了相里玄,但目的可不仅仅是给自己找个副手,徐静真尚在中州坐镇,他便如阴影一般也不肯离去。


    他藏身的地方着实隐蔽,但不巧,贺亭瞳抓从前十几世里他抓无歧路抓出经验了,带着扶风焉二话不说黏上了舟堇生。


    打又打不过,甩也甩不掉,舟堇生还有其他事要做,不敢当真在中州同他们大打出手,被折磨了三天后选择妥协,带着贺亭瞳和扶风焉利用道境离开中州,把他俩丢垃圾一般甩的远远的。


    离开中州之后,贺亭瞳抢先一步利用那些残破废弃的传送阵法,几个州连跳,就这么磕磕绊绊到达俱北州边缘。


    寒山境一役后,俱北州的传送阵被看的很紧,没办法通过传送阵去往边境,贺亭瞳与扶风焉两人御剑,一如当年离开玉衡宗时那般,摇摇晃晃朝着巨大的山脉飞去。


    若水剑任劳任怨驮着两人往前飞,一路上风景变换,寒山境内变化颇多,当年一战,山势都有些更改。


    如今寒山境也有仙盟驻守,贺亭瞳他们不敢打草惊蛇,也怕连累了苏昙,好在贺亭瞳熟悉山路,就算地方变了,星位没变,两人鬼鬼祟祟沿着弯弯绕绕的小路,凭借修为避开探查,一路走一路观星,就这么摸索到了边境,绕过封锁。


    曾经破过一次的护山大阵又被修补过数遍,最重要的几个关卡有仙家严阵以待,不过寒山境地方太大,总有细微处被啃出了破口,泄露出丝丝魔息,像是老鼠在城墙上打的洞。


    这种小地方连最低等级的魔物都进不来,相对看守没那么严密。


    贺亭瞳蹲在不远处正在思考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混进魔域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边境线上松动的封印被人小心翼翼的破开,那“老鼠洞”变成了一个“狗洞”,随后,冒出来一个尖尖的角来。


    *


    这是越千旬成为魔族少主的第二十八年,兢兢业业,努力奋斗,忍辱负重,如履薄冰,每日不忘磨刀,日日夜夜等待机会,只为上线给他传递消息,进行下一步动作。


    可是等啊等啊等,他等来了贺亭瞳的死讯。


    第173章 卧底(二)


    越千旬开阵的手有些颤抖。


    多年来在魔域内部混日子,他已经许久没有碰过仙家阵术了。但好在当年底子打的稳,看见大阵的时候脑子就跟着转了起来,开始研究如何拆解。


    木先生虽是元辰宫弃徒,但教的东西却是实打实的正统,寒山境用来隔绝天地的大阵恰是出自元辰宫手下,他看着每一道灵力流向都有熟悉之感,废了一番力气截断数道灵流,小心翼翼地将其改道,而后拉开一个比头略大的洞。


    他旁边蹲着一列形态各异的手下,一群魔眼巴巴将他盯着,其中一个格外笨的好奇道:“少主,为什么你不直接将这撕开,要在这里写写画画啊?不麻烦吗?”


    越千旬额头青筋一蹦:“蠢货!我们是出去做任务的,自然不能打草惊蛇。”


    旁边众魔顿时了然,钦佩道:“少主果真高瞻远瞩!”


    他们看着那个“狗洞”,纷纷摩拳擦掌,更有甚者已经掏出一把大弯刀,就要从孔缝里钻出去,气势汹汹道:“属下给少主做前锋!”


    只是洞口太小,前锋的头围不足以通过,一脑袋卡在缝里,被人重新拔出来后只能愤愤不平地让开位置。


    眼见那群魔要一个一个试下去,越千旬腾身一变,化出细长龙身,一尾巴将他们全部甩开,“别挡路。”


    他龙身通体漆黑,三米来长,细长一条,若不是头顶一大一小两个不太对称的龙角,几乎将他当做一条长虫。


    “我且去开道,出不去的就别跟来了。”越千旬声音中透着股冷漠,而后一头扎入缺口,朝着阵外拱了出去。


    这个出魔域机会实在难得,越千旬费尽心机才将这个做细作的任务揽在自己身上。


    就在两月前,他无意间在魔尊案上看见了贺亭瞳的死讯。


    缓过来后其实已经很难回想当时的心境了,他多年来在魔域卧底,早不是当年那个莽撞少年,可盯着那卷迟来了二十八年的密报,还是两眼一黑,差点在魔尊面前哭出来。


    其实他应该知道的,贺亭瞳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怎么可能放心送他来魔界,如果不是身受重伤,又怎么会吐那么多的血。


    但从小跟着他,他信任贺亭瞳已经成了本能,毕竟贺扒皮那么聪明,那么靠谱,他怎么会出事,怎么会死。


    说好的来魔界卧底,说好的来接他,最后全部成了一场空。


    他不懂为什么对贺亭瞳下手的会是同阵营的仙盟,他想去查个明白。


    好在寒山境那一战已过二十八年,他为了让自己这个卧底能够有更好的价值,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拼了命的努力,将其他继承人踩下去,在魔域钻营多年,替魔尊南征北战,镇压逆臣,而今名声赫赫,万魔拜服,已经是实打实的魔族少主了。


    如今内外无事,他找了个由头,要去九州布置暗线,为反击仙盟做准备。


    既然上线死了,那他这一身清白再也无人作证,不论是青云书院还是仙盟,都回不去了,可就算如此,他还是想去查个清楚,寒山境一战,魔族撤军后他的故友旧交到底都遭遇了什么。


    怀着憎恶又悲壮的情绪,越千旬游过狭窄的破口,远远的,有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就在一头扎出去的时候,他看见了蹲在洞口的两个模糊人影。


    是剑修。


    探子说过,寒山境如今由秦檀管辖,越千旬知道苏昙心细,却没想到居然连这么隐蔽的地方居然都会派人来守着。


    多年战斗经验告诉他先下手为强,杀了这两人以绝后患,免得泄露行踪。可突破阵法的那一刻他又改了主意,弑杀的魔血在沸腾,可青云书院呆着的那几年平静时光又似一根绳索,将他暴虐的念头阻了一阻。


    有些人,杀了就回不了头了。


    纠结中他已经从阵中脱身而出,一瞬间化为人形,弹指间两道魔息挥出去,欲将那两人击晕。


    可魔气在半途中便被一道风篆迎面击散,漆黑的魔气反扑而来,随后一点如萤火的剑光转瞬袭至面门,越千旬神色一凛,袖手抽刀,电光火石间,长刀与长剑对撞,转瞬过了十几招。


    魔气与灵气碰撞,雪尘飞扬,打斗声瞬间引起了驻守者仙官的惊觉,远处传来预警号声,越千旬听见了无数长剑划破风浪的声响,仙盟即将围攻而来,可他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


    夜间四周一片漆黑,可越千旬那双眼睛却泛着诡异的红光,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雪尘之后的那道人影,合身扑上,舍了长刀,袖笼间无数黑底红字的符篆飞了出来,于空中形成一张巨大的禁锢阵法,就在阵将成时,一直观战没动的那个人终于出手,一簇雪白灵火涌出,转瞬将符篆烧成灰烬。


    雪尘与黑雾散尽,越千旬赤手空拳冲了过去,晦暗星光下,他看见那个应该死了几十年的人笑吟吟的看着他,手执剑柄与他缠斗,“还打?抓你的人来了!”


    “闭嘴!”越千旬眼眶通红,怒道:“你不是死了吗?这么多年没消息,不是打算把我丢魔界不管了吗?还出来做什么?”


    贺亭瞳顾不得越千旬幽怨的控诉声,三两步冲上去将人一抓,扶风焉反手一划将大阵破开,在追兵将到前,一边一个将越千旬给推进阵中。


    “此事说来话长。”贺亭瞳匆匆道:“总之我惹了点事,目前仙盟混不下去了,怕是要去你的魔界过段日子,小越,相逢就是有缘,收留一下收留一下!”


    越千旬怀着万分欣喜愤怒悲痛的心情,让贺亭瞳一脚重新踹回阵里,掉进去时候还不忘大声嚷嚷:“贺扒皮!你说你这么多年是不是忘了我了!你这个王八蛋!”


    贺亭瞳飞身跃入阵中,“此事说来话长,待会儿与你详谈。”


    寒山境边缘的大阵波动片刻,而后破口闭合,恢复正常,待守山仙官过来时,一切已经恢复如初,只剩下乱七八糟的一堆脚印。


    *


    几个魔族蹲在阵法前唉声叹气。


    倒不是他们不跟,实在是少主将洞口开的太小了,他们块头本来就大,又不像越千旬那样有个龙形,细细一条,一钻就钻出去了,百般尝试后,手下们惊恐的发现自己这次怕是过不去了,要是让少主一个人前往九州,他遇到危险,或者一去不回,他们可怎么办!


    一群魔乱成一锅粥,就在修为最高的那位打算用刀去批砍大阵时,他们发现少主去而复返。


    不仅如此,就这么一小会儿,他们少主连人质都抓了!


    果然不愧是是他们老大,少主威武!


    两个浑身灵气的仙家颤颤巍巍站在少主身后,瞧着弱不禁风,细皮嫩肉的,想来口感也不错。


    四周簇拥的魔族正待一拥而上,将那两个可恶的仙家处置掉时,只见他们家少主抬手一挥,一股子威压降落,硬生生叫他们匍匐在地不敢动弹。


    “放肆!这是本座带回来的人,谁允许你们对他们动手了!”越千旬的声音森冷如冰,十分骇人,原本躁动的魔族再不敢多动弹,生怕触怒了殿下,一个个将脑袋埋下去,鹌鹑似的。


    是他们误会了,这两人是少主的猎物,他们不敢染指。


    对上他们时也不怕,其中略矮些的那位执剑拱手,冲着他们礼貌道:“在下九天玄魔贺亭瞳,特携家眷前来魔域混口饭吃,你们魔域应当不会物种歧视的吧?”


    贺亭瞳身后阵法迅速汇合,再看不清裂隙。


    越千旬面前的那种小手下看着他们呆了一呆,而后一下子炸了。


    “什么玩意?你们当我们魔界什么东西都收的吗!”


    “九天玄魔?你以为自己是谁,胆敢用尊号?”


    贺亭瞳抱着剑,扶风焉双手环胸,两人并排而立,盯着这一众魔族,有种睥睨众生的傲然。


    魔域向来是魔族的地盘,他们诞生于魔界的骨川,由天地污浊戾气所塑,天生的魔物,自然看不起那种后天堕魔的。


    尤其这两个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没有多几双眼睛,多几只手臂,体型也瘦弱的和豆芽菜一样,堕仙就是堕仙,怎么敢自称为魔的?


    当即有魔不服,跳起来要给贺亭瞳好看。


    越千旬正要喝止,就听见贺亭瞳笑道:“很多年没有打架松松筋骨了,让他们来吧,魔域的名声不是打出来的吗?”


    一个时辰后。


    所有的魔头躺在地上双目绝望,浑动弹不得,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家少主带着那两人回宫去了,头都没回。


    堕仙,果真不一样。


    真可怕啊。


    *


    越千旬在前头行色匆匆,他长大了,身高腿长,可能得益于龙女,身形高大,以至于身高甚至越千旬比扶风焉还要高上一点,偏生又不胖,瞧着像根竹竿似的。


    脸上的烫疤治好了,肌肤上没了那些坑坑洼洼的瘢痕,一张脸生的凌厉冷峻,板着脸不笑的时候,颇有几分肃杀之气。


    他一路负手而行,做足了派头,直到回到最近的落脚点后,他锁上门框,落下禁制,转身看着面前熟悉的两人,鼻尖一酸,眼眶一红,开始哽咽,巨大一只,眼泪汪汪,哑着嗓子冲着他们控诉道:“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贺扒皮你知道我这么多年等你等的有多苦吗?你知道一个人做卧底有多无助吗?你知道我以为你死了的那一刻我有多伤心吗!”


    说着说着越千旬嗷一下哭了出来,“我真以为你死了,我要当一辈子的魔族少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不想当少主,那当魔尊吧。


    好困好困,脑子宕机了,我坐着睡着了……先休息,睡醒了修。


    第174章 卧底(三)


    不同于寒山境的层叠山峦,阵法另一侧的魔域是一片宽广雪原,三千里荒无人烟,唯有一座铁灰色城池矗立其中,放眼望去,其余地方皆是刺目的惨白。


    越千旬领着贺亭瞳与扶风焉登上高楼,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好似倒悬的黑海,一伸手便可以触碰到云气,四野是无边无际的惨白,毫无生气,也见不到什么活物。


    偶有几个魔族匆匆路过,大多也瑟缩成一团,藏进被风化的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去。


    越千旬擦了张桌子,本来想从兜里掏出来点东西待客,可惜摸出来一堆符箓,匕首,骨刀,毒药,鸡零狗碎散了一桌子,愣是没一个能吃的。


    他有些讪讪的将东西又扒拉回口袋,不好意思道:“这几年光顾着杀人放火了。”


    他看着对面两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故友”,沉默良久,小声道:“你们过的还好吗?”


    扶风焉摇头,贺亭瞳握着身边人手腕的指节紧了紧,摇头笑道:“确实发生了很多事,不过都过去了。”


    越千旬口中也似有千言万语,三人对视一眼,最后也只是洒然一笑:“活着就好。”


    魔族情况复杂,他在魔域多年浸淫,到底不是曾经那个需要被人护着的无助少年郎了,一时的情绪外露仿佛幻觉,转眼间越千旬就掩藏好了情绪,他沉声道:“我如今在魔域也算有了几分势力,你们说有人追杀,这是怎么一回事?”


    窗外雪纷纷,贺亭瞳从怀里摸啊摸,掏出一盒点心,又摸出一壶茶,他将东西摆好,朝着越千旬的方向推了推,笑道:“还是边吃边说吧。”


    扶风焉如今高冷许多,只说自己在闭关,其他的绝口不谈,贺亭瞳他将仙盟以及徐若山追杀令等事简略告知,冥海的二十八年随口掠过,着重讲了在渡河时遇到龙女的事。


    龙女虽死,灵魄却仍在,引渡亡魂多年,却还记得自己的孩子,贺亭瞳从怀里摸出一把珍珠放在越千旬面前,“她托我向你问好,说当年伤你她很抱歉,希望你能走出阴影好好活着。”


    越千旬看着那大颗大颗的洁白珍珠,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他想说自己过的很好,想说自己如今可厉害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所有试图和他作对的人都踩在脚下,可嘴一张,看着面前一把珠子,和对面的贺亭瞳与扶风焉,他控制不住的哭出声来,“我过的不好,你们怎么现在才过来,我杀了好多人,我不想杀他们的,可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瞳哥,木头哥,我已经是个坏人了。”


    魔域传承特殊,大多数的记载都烙在本源上,越千旬修炼全靠着自己悟,也没多少人引导,就这么直愣愣的面对弱肉强食,互相残杀。


    魔尊不止越千旬一个儿子,他多情,浪荡,没有什么节操可言,四处留情,魔宫里的姬妾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连子嗣也有十几个。虽然他将越千旬带了回来,但问了个名字,往宫里一丢,便自去花天酒地了。


    这里不讲道理,只讲手段,越千旬幼年生长在龙女建造的游灵境里,少年时跟着贺亭瞳他们混日子,他的人格好不容易塑造的阳光健康,眨眼之间被人丢进斗兽场,当真是差点疯掉。


    夜里睡觉都不安稳,怕从床底下窜出来个刺杀的,这里不能交付一点点真心,他修炼变得冷血,孤寂,再不泄露一点情绪,终于搞死弄废他上头那十几个兄长,一步一步走到魔尊眼前,成为他最受倚重的子嗣,成为如今的魔族少主。


    魔域有一尊七君一十七殿,魔将更是数不胜数,可这里也没有什么资源,大多数地方都是荒漠,魔以痛苦恶念为食,吸纳天地浊气,或者吞噬同类本源提升修为。


    越千旬这么多年杀来杀去杀到麻木,一颗心冷的和铁一样,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有太大情绪波动的,可今日还是哭了个天昏地暗。


    天上雪都停了,他的眼泪还没停,好似要将二十八年来的痛苦愤懑和身不由己全都哭出来一般,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听见哽咽声。


    *


    “这是风露糕,这是桃花糕,从中州路过百味斋时买了几盒,他们家的方子没变,你喜欢的那几款还是曾经的味道。”贺亭瞳撑着头,看着越千旬吃糕,魔族少主两眼红肿,捏着糕饼猛嚼,大抵是甜的东西能让人心情好,他止住了哭泣,喝了一口贺亭瞳带来的茶水,咕咚咽下,含糊道:“既然九州待不下去,那留在魔域也是完全没问题的,我在圣都有几套宫殿,到时候分你们一套,想待多久都可以。”


    扶风焉也捧着块茉莉酥酪慢慢地嚼,空气中都是花果甜香,一时竟让贺亭瞳有一种回到青云书院的错觉。


    “那就叨扰你了。”贺亭瞳笑道:“可能要住上一段日子了,不过你方才在仙魔边境做什么?莫非是魔族又要攻打仙盟?”


    越千旬抹了把脸,有些不好意思道:“安插在仙盟的探子全部都被逮出来了,我听说你死了,一时间想去看看,打听打听情况,没想到运气好,刚出去就碰到你们了。”


    一盒子糕点很快见底,越千旬瘫在椅子上,捧着茶水漱口,一红一银的瞳孔微眯,他盯着对面两人交融的气息,忽道:“你们双修了?”


    贺亭瞳一呛,随即便听得旁边的扶风焉特别自然的嗯了一声。


    “几时成亲?”越千旬眼前发亮,“我给你们备礼……”


    说到一半,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目光又落寞下来,苦笑一声,“罢了,我又出不去,还是以后再说吧。”


    他又看了面前两人好几眼,犹豫道:“只是你们的身份,你们想要什么样的身份留在这里?我可以给你们安排。”


    “不用,先低调一点。”贺亭瞳眉眼微弯,“阿扶极少出远门,我想带他看看魔域是什么样子。”


    越千旬骤然闭嘴,点了点头,“懂了。”


    他们在城中修整了一日便原路返回,魔域的坐骑不似仙家那般缥缈优美,大多是抓几只低阶魔物,套上绳索用来拉车。


    八只魔物齐头并进,身后拖着一个仿佛有小宅院般大小的车厢在雪中狂奔。车厢后头跟着一列二十几个大魔,或骑或坐,坠在后头。


    “魔域称此处为白砂海,雪常年不停,有不少地方里头是空腔裂隙,一旦掉下去,眨眼便失去踪迹,低阶的魔族通常不敢靠近,加上靠近人界,所以也算是魔族禁地。”越千旬指着外头的风景,对着贺亭瞳他们一一介绍。


    这里的雪厚到大腿,也不是九州那边的纯白色,反而泛着点灰,每一片雪花里都含着一丝一缕的魔气,落在充满灵气的仙人身上便会如被水烫过一般,留下烙痕。


    贺亭瞳不是第一次来魔域了,毕竟从前十几世里没少被越千旬抓来当过人质,也被丢进渊海喂过魔,这里的风和雪都刮人,所以提前准备了两个屏蔽灵气的斗笠,略微将上头的阵改了改,让越千旬帮忙在最外层覆上层魔息,往脑门上一罩,魔气便不能近身。


    太久不见,越千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他说自己已经用不了灵气,用不了灵符,但是他发现,若以同样的手段,以魔息绘符,居然同样可以绘出魔符。


    他说魔族很多都是一群蠢货,没多少魔识字,他得势后也建了一个书院,收些有点聪明的魔教书识字,收为己用。


    他说魔尊是个王八蛋,果真是个卖钩子的,男女皆可也就算了,他居然连体位都皆可,荤素不忌到让人发指,他怀疑魔尊也能生孩子。


    他说他跟着一个魔君学刀,一开始总被嘲讽没用,而今已经小有所成……


    贺亭瞳撑着头津津有味的听着,扶风焉则盯着窗户外的雪原发呆。


    这里荒芜苍凉,寸草不生,时不时可以看见几具巨大的骸骨,惨白的骨骼朝着天幕支棱着,上头停了奇形怪状的鸟儿。


    不知过了多久,越千旬说话的声音弱了下去,扶风焉眼前也被人覆上了一双手,贺亭瞳贴近他耳边悄声道:“不要看太久,对眼睛不好。”


    扶风焉便顺着那条胳膊软软的倒下去,他靠在贺亭瞳怀里,低头嗅了嗅心上人身上的气味,眼见余光瞥见越千旬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已经是比他们还要高的青年了,睡觉的样子却还像是小时候。


    手偷偷摸摸攀上贺亭瞳的腰,他将人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轻声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贺亭瞳靠在扶风焉怀中,把玩着搂在他腰上的手指,“目前先什么都不用做,静待时机就好,我想让你多走走,多看看,不然人生未免太无聊。”


    扶风焉将头埋进贺亭瞳脖颈间,他嗅着属于贺亭瞳的气息,含糊道:“在你身边,总不会无聊的。”


    桌案对面,越千旬默默转了一下头,将脑袋埋进了臂弯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越:天爷啊!赈灾粮终于发下来啦!


    小贺:干正事,顺带蜜月。


    第175章 卧底(四)


    魔域宽广,但大多数地方都是戈壁,偶有山峦起伏,也没看见什么正常植物。


    离开雪原后,沙尘遍地,空气都灰蒙蒙的,越千旬关下了车窗,行进时可以听见沙砾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的碎响。


    “这里是哀风丘,连接雪原,绵延三万里的荒漠,一点水都没有。”越千旬撑着头小声介绍,“飞出去要很久,很无聊,不过等出了这里,便是瀚海,如今正是春汛,海上会有荧光,到时候带你们去看看。”


    贺亭瞳看了一眼外头围在周围护法的一众手下,摸了摸下巴,笑道:“那不如找点乐子?”


    越千旬瞬间惊觉,“你要干嘛?”


    *


    少主北上,他们魔族自然要随队护卫,哀风丘的风沙极为磨人,一群魔运转魔息,抵挡风沙侵蚀,牢牢守在车厢四周,处理随时可能窜出来的低阶魔物。


    只是路程实在太漫长,没过多久,为首的魔将看见窗格打开一条缝,露出了少主那张苍白冷漠的脸,他随手一指,“你,进来。”


    被点中的魔:“啊?”


    但少主有令,不得不从,于是从坐骑上下去,飞身到车厢前,抖了抖身上沙土,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一进去,便看见一张桌子,那两个堕仙和少主各据一方,桌子上摆着一排小方块。


    魔将:“?”


    少主指了指最后那个位置,漠然道:“见你们在外面飞的辛苦,过来坐坐,顺便打牌。”


    魔将:“属下不会啊!”


    越千旬啧了一声,不耐道:“不会可以学啊!”


    而后魔将战战兢兢落座,他抬头又看了对面两个堕仙几眼,浑身上下灵气充裕,灌地整个车厢里都是讨厌的气息,让人忍不住牙痒痒,恨不能咬上一口血肉撕扯。


    可偏偏少主将他们奉为座上宾。


    这该死的堕仙。


    其实他撒谎了,魔族最擅长赌,毕竟贪婪为恶欲,他们就算没自己玩过,多少也是吃过恶念的,一点小规则摸清楚了,不是手到擒来。


    他定要将这两个堕仙按在牌桌上打,让他们痛哭流涕,悔恨来到魔域!


    魔将端正落座,听着少主给他介绍玩法,然后开始搓麻。


    一刻钟后,魔将神色凝重。


    一个时辰后,魔将专心致志。


    三个时辰后,魔将提着空荡荡的荷包不甘心的离开。


    小半个月后,他们一行人驶出哀风丘,潮湿的风浪扑面而来的一瞬间,便将身后的漫漫黄沙压下去,贺亭瞳坐在魔物坐骑上,长发翻飞,脚下一片无垠的湛蓝色大海,海浪冲向岸上,另一边则是如同迷瘴一般的黄色沙尘。


    他身后,几个魔将垂头丧气,衣衫褴褛,一个个挤在一起,唉声叹气:“戒赌啊!”


    “我这该死的手啊!”


    “万恶赌为先啊呜呜呜!”


    ……


    贺亭瞳拍了拍充裕的荷包,嘴角轻勾,坐骑下降,呼出的气浪卷起了海面上水珠,照着远处将落的阳光,一时间波光粼粼,在这天地幽暗之地,景致居然也不错。


    奔袭几十日,他们终于有地方落脚休息。


    贺亭瞳将赢来的钱财全部还给越千旬,自己与扶风焉戴上遮蔽气息的帷幔,手牵手出去看海去了。


    越千旬拿着贺亭瞳返还的荷包,将手下们一个个喊回来,将东西还予他们,好生安抚,笼络魔心,聊聊心里话,直叫他们痛哭流涕,吵着闹着要侍奉明主,以死明志。


    第一盏蓝色的阴火亮起时,街上忽然就多了很多“人”,魔界的生物长的总是有些奇形怪状,可能因为大多数需要自己捏出身形,为了修炼,或者为了偷懒,青面獠牙已经是普普通通,脖子伸两米地,或者细长一条生的和蛇一样的类人生物也是一大堆。


    这边也有集市,桌案上摆的都是些熏肉,骨刀,或者什么叽里呱啦乱叫的鱼和扭来扭去的花,一个个魔气冲天,怪诞不已。


    贺亭瞳觉得很新奇,同样都有日月轮转,但魔界的东西长的就很奇怪,作用也很奇特。不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买的魔也不多,大部分的都去了路尽头的那家,买一盏幽蓝的小花灯,或是一串串用花苞攥成一圈的手链。


    扶风焉俯身去问:“这是做什么的?”


    卖花的是个五官端正的老婆婆,她抬头看了一眼扶风焉头上的帷幔,忽然笑了一声:“这是瀚海特产,情人花,今夜戴上去,只要花环不断不散,姻缘也和这花一样,不断不散,有草编,线编,还有金丝绞的,公子要哪种?”


    扶风焉果断指向最高处,最贵的那枚,“我要这个。”


    他正待掏出魔界货币,却见那老婆婆摇了摇头,她面容沧桑,一张脸上皱纹横生,发丝银白如雪,眼睛却透着股很落寞的光亮,“敢问如今仙盟何在?当家的可还是徐氏吗?”


    扶风焉接花的动作一滞,他警惕地盯向对方,眼瞳有些危险地眯起,贺亭瞳从旁侧过来,接过花串,若无其事道:“仙盟一千两百年,当家的一直在变,左不过是世家那些人,徐氏,白氏又有什么分别?”


    他从怀中掏出货币放在桌案上,拿了两条花串,俯身给扶风焉系上,雪白的小花坠在苍白腕间,有种别样的仙气。


    贺亭瞳十分满意,他扭头看着卖花的老婆婆,笑道:“故地难回,大家都一样,若非没得选,谁又想来魔界呢。”


    老婆婆长叹一声,挥了挥手让他们两个碍眼赶紧走。


    九州内堕魔的修士其实也不在少数,修邪法,或是恶孽缠身,心魔难过的,被魔气侵蚀,撑不过去的便死了,撑过去的,也是仙不仙,魔不魔,永绝大道的怪物。


    九州内人人喊打,便只能逃到魔界过日子。


    海风吹动面上的轻纱,扶风焉给贺亭瞳系上花串,手却没松开,两人并肩而行,袖袍下的手指交错,远远的传来惊喜的欢呼声,他们跟着骚动的魔群一同向前,穿过巷子,行至雪白的沙滩,远远的可以看见一轮巨大的白月从海面升腾而起。


    海浪一起一伏,一片片幽蓝的荧光随着浪潮滚动,仿佛千万只同时亮萤虫,又好像天上的星河倒灌入海。


    越千旬说的不错,确实好看。


    有魔跳进水中,激起巨大的明亮的水花,贺亭瞳拉着扶风焉踩水,衣摆湿透,脚下荧光明明暗暗,好像走在银河中。


    贺亭瞳在笑,白色的纱幔后,眼瞳亮晶晶的,扶风焉忽然就觉得四周的喧嚣都散尽了,这一刻天地只剩下他们两人。


    “其实不管在哪里都很好。”扶风焉轻声道,“只要你在身边,就很好。”


    *


    越千旬坐在礁石上,看着底下一群手下玩的不亦乐乎,他对这些玩意倒是不太感兴趣,毕竟他也不是三岁小孩了,亮闪闪的东西吸引不了他。


    吹着海风倒是惬意,只是不知道这种惬意能维持多久。


    他如今毕竟是魔域少主,多少还是要维持一下自己的个人形象——


    “小越!”一道清亮的呼唤声响起,越千旬慵懒转头,“干嘛?”


    不待他看清楚,就见贺亭瞳那厮端着个脸盆大的蚌壳朝着着他扑过来,“听说你们魔界的习俗,今日浴水,淋的越多,越是顺利,接着!哥哥爱你!”


    冷水兜头浇下,越千旬:“………”


    扶风焉举着一个更大的蚌壳飞身而来,往下一倒,满意的点点头,“祝福。”


    越千旬:“………”


    他蹭地跳起来,那两人已经疯疯癫癫跑到海里取水去了,看样子是想泼第二遍,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跳入水中,卷起一个巨大的水幕,朝着那两人兜头泼去。


    下半夜时沙滩上的人影渐渐散去,越千旬躺在沙滩上,像只浮尸一样飘来荡去,龙喜水,他泡着舒服,脑袋上的龙角和屁股上的尾巴也跟着伸了出来,漆黑的龙鳞像是黑色的曜石。


    贺亭瞳坐在岸边抖衣服,扶风焉把外袍脱下来用灵火烤,难得的静谧,越千旬眯起眼睛,感觉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他脑子里忽然传来一道声响,“旬儿,任务完成如何?几时回来?”


    越千旬猛然坐起身,他冷声回道:“快了,寻我何事?”


    “九州异动不必再管,速回圣宫,有要事相商。”


    越千旬出来时行色匆匆,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边境,返回时本打算磨蹭一下,魔尊一道召令,又得日夜兼程赶回去。


    魔域圣城远在惘山,那是一座矗立在平原上的青铜古城,庞大巍峨,仿佛一座拔地而起的巨大山峦,城门口上绘有繁复瑰丽的九头巨鸟,身披流火,展翅而飞。


    城池外到处可以看见破碎风化的白骨,就这么倒在路边,无人收敛,被巨大的车轮碾压成为细碎的骨片。


    魔尊寻他寻的匆忙,越千旬将贺亭瞳和扶风焉送到自己的别院后,来不及修整,便匆匆入城进了圣殿。


    一日,两日,三日——


    就在贺亭瞳忍不住想要夜探魔宫时,五日后,越千旬被属下抬回来,面色青白,昏迷不醒,贺亭瞳撩开衣襟一看,他胸口草草包扎了一圈纱布,打开一看,是取过血的模样。


    第176章 卧底(五)


    越千旬苏醒的速度很快,这次魔尊抽取的心头血量有些大,他在取血过程中没忍住晕了去,但因着足够警惕,很快便挣扎着强行醒了过来。


    一睁眼,他先是看见了绛色的床帐,然后是熟悉的床头,上头放着他随手丢的一根痒痒挠,离开时竖放着,现在已经被工整推回了床头,当下心里一沉,知道大事不妙。


    缓缓扭头,果然看见床边一高一矮两个门神坐在椅子上,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将他盯着。


    再一低头,衣服没了,胸口被人仔细包扎过,缠了一块绷带,不知用了什么药,血已经止住了。


    越千旬脑子飞速旋转,先是惊叫一声,随后一手拉起被子盖在胸口,羞涩道:“你们干嘛脱我衣服?贺扒皮我告诉你,虽然我喜欢男人,而且如今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但我不好你们这口,别想打我主意哦!”


    “以前一起洗澡屁股都看过了,你胸前又没几两肉,看就看了,你待如何?”贺亭瞳上前一步,一伸手把被子扯开,露出越千旬修长结实的躯体,苍白中泛着些青。龙族愈合能力极强,纵如此,在包扎的将候,贺亭瞳也看见了越千旬胸口密密麻麻的刀痕,一个叠一个,数不清的伤疤,不知被取过多少次心头血。


    越千旬还在挣扎,缩在墙角,抱着被褥,口中大喊:“救命啊!非礼啊!扶风焉你管管你老婆!”


    仿佛被恶霸调戏的小媳妇。


    贺亭瞳没好气道:“怎么了,长大了,皮痒了,不怕我了?今天让你长长教训!”


    越千旬挣扎,蛄蛹,贺亭瞳逼近,仿佛抓一只满床乱窜的泥鳅。


    房间里哀嚎声不觉,扶风焉终于起身,将快要爬到床上去的贺亭瞳一抓,捏着脚踝慢吞吞拖回来,抱着人坐回椅子上,他小声道:“慢一点,小越伤口要裂了。”


    贺亭瞳:“……”


    越千旬感激涕零,“扶哥,还是你待我好!”


    他从被窝缝隙里拱出来,看着贺亭瞳像只被捏住后颈的猫,浑身僵硬的坐在扶风焉怀里,忽然就有点幸灾乐祸的笑了。


    他嘿嘿两声,“贺扒皮,原来有人能治你啊!”


    贺亭瞳坐在扶风焉怀里上,翘起腿,一脚踩在床沿,“我要是真想揍你,你看你扶哥抓不抓你。”


    扶风焉慢吞吞挽袖子,一张脸上表情淡淡的,“要打么?怕伤口裂开,捆起来打屁股也是可以的。”


    童年阴影瞬间浮现,越千旬捂着胸口连连喊停,“啊啊啊,好痛啊,痛的要死了!不待这么欺负人的!”


    贺亭瞳与扶风焉静静看着他表演,滚了许久后,越千旬趴在床沿瞅着他们,眼睛亮晶晶的,宽慰道:“你们别担心,我真的没事,龙身皮实的很,三两日伤口便愈合,多吃点东西补补血就好了。”


    “他取你的血做什么用处?”贺亭瞳蹙眉。


    扶风焉:“绘阵还是炼丹?”


    见两双眼睛关切地盯着他,越千旬裹着被子在床上蛄蛹两下坐起来,只露出颗脑袋,唉声叹气道:“炼药。”


    “谁让我是龙呢,天材地宝,懂吧!血肉大补,当年死老头子被人重伤,前去九州寻我娘双修就是为了治伤,前些年寒山境那一战,他又被木头哥重伤,这次是伤上加伤,他也撑不住了,这几十年里若是不舒服了便靠着我的血肉制成魔丹缓上一缓。”越千旬摊了摊手,风轻云淡道:“这次可能是又被反噬了,所以取的血就多了点。”


    看着床边两人紧蹙的眉心,越千旬挥了挥手,一脸轻松,“放心了,他就我这么一个大补丸,平时不敢多取的,供着我还来不及呢,我在魔界过的虽然不算特别好,但也没那么差。”


    见贺亭瞳脸上隐约浮现悔意,越千旬赶忙道:“我可没后悔过,在魔界呼风唤雨总好过在仙盟做过街老鼠,至少我如今在魔域是一魔之下,便是魔君见了我,都要称呼我一句少主的。”


    “其实当年跟着死老头子回魔域确实是最优解了,你们不必忧心我的去向,我也迟早要认清自己的命,看清自己的位置,九州不适合我,仙盟也不适合我,我生来是属于魔域,在这里的日子才是如鱼得水。”


    “既如此,小越,何不更进一步?”贺亭瞳缓缓道,他平静的盯着越千旬,房间里沉香袅袅,窗格处阴影投落,将越千旬的身形淹没,黑暗中,他的表情顿时幽暗起来,那双在魔界后再不用遮掩的异瞳微抬,静静盯着面前两人,红艳的瞳色像一团跳跃的野火。


    “这样不太好吧……”越千旬捏着被角像是有些扭捏,“我要是说可以你们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会不会觉得我变坏了,变恶毒了什么的……”


    贺亭瞳起身:“既然不要那我们走了。”


    越千旬赶紧从床上扑下来,一边一个,抱住面前两条大腿哀嚎:“要!我可太要了!正愁人手不够啊!哥哥们!”


    贺亭瞳与扶风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隐晦的笑意。


    *


    少主任务归来,魔尊于圣殿设宴相庆。


    距离上次魔尊闭关已经过去一年,一直以来魔域都是由越千旬代为管理。


    二十八年前,魔族入侵寒山境,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折损了两位魔君,加上神魂大损与死无异的沈奚垣,可谓损失惨重。


    就此魔界由原来的七君变为四君,后来虽然又提拔了三位起来,但资历和修为终究是差了一截。


    再加上魔尊身受重创,魔域内乱了很久他依然在闭关,不问世事,是越千旬自动请缨去平叛,斩杀动乱的大魔,才让内外平定,万魔重新被震慑拜服。加之他不似魔尊那般无所事事的摆烂,青云书院时整天跟着贺亭瞳跑,看着他处理上下内务,便也照猫画虎在魔域办了一个归藏学宫,收留一些刚开灵智,还不太会做魔的魔族,带着他们开蒙,修炼……虽然颇受一些老派大魔诟病,觉得越千旬带坏了魔域风气,但学宫创立后,魔域的乱象减轻了许多,新生代也没那么多傻子了。


    因而越千旬如今在魔域的份量极重,近些年来声望已经隐隐有超过魔尊的苗头,不过他装的一副父慈子孝模样,魔域内一切也都维持着表面和平。


    至于父子两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大殿正中央,魔姬正在巴掌大小的鼓上起舞,咚咚鼓声中,旋身如风,裙摆似一团炸开的焰火。


    越千旬来时宴上酒意正酣,魔尊躺在宽大的椅子里,怀里一左一右躺了两个貌美姬妾,正在喂酒喂葡萄。


    魔尊与越千旬是同样的身形高大,五官冷峻,眉梢上挑,风流俊俏到近乎邪气,绣着饕餮纹的玄色衣袍大敞,露出肌肉紧实的胸腹,他的躺姿实在不太雅观,感觉衣服上像有刺一样,恨不能全部脱光。


    越千旬就显得规整很多,一身黑红交杂的衣袍,襟口紧紧拢着,只露出一截过分苍白的脖颈,一张脸木着,看起来万分冷漠。


    他进入大殿的那一刻,乐声一停,大殿内其他正在厮混的大魔纷纷止住了动作,用眼角余光偷窥这父子俩。


    都知道少主此次欲前往九州安插间谍,只是一行实在算不上顺利,没多久任务便被叫停,人也被魔尊喊回了魔宫。


    到底是不需要安插人手,还是魔尊不放心自己这个在仙家手里长大的儿子,谁知道呢?


    不过少主回魔界这么多年来,至今为止不愿更改名姓,这关系也可见一斑。


    “我儿,你总算来了。”魔尊单手撑在宽大的座椅上,朝着越千旬勾了勾手指头,“此行辛苦,为父敬你一杯。”


    妖娆的舞姬端着朱红的酒水上前敬酒,越千旬接过,垂眸看了一眼,一饮而尽,而后捂着胸口闷咳数声,强行打起精神,在左侧席案落座。


    他一坐下,原本凝滞的气氛又重新活络起来,貌美的妖魔在席案间穿行,不过路过越千旬时总是避开一点。


    少主不近女色,这点所有人都知道,也没谁会想着自讨没趣,哦,不对,有一个人就喜欢找别人没趣。


    “此去人界,可曾见到你想见的人?”魔尊俯身看向下首,兴致勃勃道:“听说你从边境带了两个堕仙回来,怎的这次宴会没带他们来让我们掌掌眼?”


    “那两人是主动投诚,还需要试探,有父亲在的宴会,孩儿不敢托大,就怕有什么万一搅扰了您的兴致。”越千旬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多谢尊上关心。”


    他挡的越是密不透风,魔尊的好奇心便越是重,他站起身来,主动走到越千旬桌案边,仿佛巡视领地的雄狮,那双暗红的眼瞳盯着这个已经逐渐成长,羽翼丰满的子嗣,里头没有多少对血亲的眷念,全是审视,以及隐晦的提防。


    “既如此,你打算如何试探?”魔尊提着酒壶走到越千旬面前,给他斟满,“可要给为父安排场好戏看看。”


    越千旬捏着酒杯,眼睫半垂,不动如山,他道:“自然,绝对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戏。”


    作者有话要说:


    小越:磨刀霍霍向亲爹!老登!看刀!


    休息了一天,感觉好多了,呜呜呜,本来打算本月日六,不过算了一下字数,怕是不太够了。马上就要进入本文最后一个大篇章啦。


    第177章 卧底(六)


    春将尽时,魔域人手开始大规模调动,越千旬开始一夜一夜同手下密谈,别院书房里灯火通明,彻夜不熄。


    与此同时,魔域内部开始有新的传言,魔族不甘二十八年前寒山境战败,即将重新整顿上下,再生战事。


    而他们的少主从前在仙家书院潜伏多年,学得一手破阵之法,经过几十年钻研秘术,近日终于想通其中关窍,马上要琢磨出一条破开封山大阵的法子来。


    届时寒山境全线沦陷,他们再不似二十八年前只能驱使低阶魔族,届时上下一心,举族入侵,杀仙家一个措手不及,便可长驱直入,横扫九州了。


    魔域内部上下翘首以待,都指望着越千旬能研究出个名堂出来,连归藏学宫的入学率都高了不少。


    魔族上下越是欣喜,某些潜藏在暗处的间谍就越是焦急。


    终于,在越千旬宣布闭关的第十日,潜藏在别院的那两个堕仙坐不住了,开始费尽心机去探听越千旬的消息。


    其中一人确实有些手段,靠着那张嘴坑蒙拐骗,当真从一个亲信口中获得消息,靠着这么只言片语的讯息,推算出了越千旬如今闭关位置所在。


    *


    “小越若是当真试出破阵的法子,届时魔族必定大开杀戒,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贺亭瞳的声音透着一股隐约的焦急。


    扶风焉迟疑道:“他当年受仙盟所害,被断角剥鳞,又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是决计不会放过他们的,光靠你我如何劝服?”


    “尽量一试。”贺亭瞳的声音分外坚定,坚定到近乎冷寒,“如若不听,为了天下苍生,那我们只能忍痛杀之!”


    “可小越到底是我们亲眼看着长大的……”扶风焉声音中透着股不忍,“他如此信任你我,我们这般谋害岂不是辜负了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这里有一颗化魔丹,可偷偷喂他服用,化去一身魔功,届时再将他带回仙盟处置,这样或可保他一命……”


    “那要如何布置?”


    “先去寻小越位置,最起码要先毁掉寒山境阵图。”


    ……


    置于窗台上的留影石尽职尽责的将声音和画面传至水镜内,将贺亭瞳与扶风焉的计划清清楚楚的传过来,魔尊黎容半撑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旁边越千旬的脸色。


    多年身居高位,作为魔域二把手,越千旬早喜怒不形于色了,只是在听见贺亭瞳要杀自己时,眉头还是微不可查地蹙起,脸上有一瞬间是被背叛的刺痛。


    “你看,为父早同你说过,那些修士没一个是好东西。”黎容抬手重重按在越千旬肩头,语重心长道:“听到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管你对他们多掏心掏肺,永远不会得到那些修士的认可,一句为了天下苍生,转头便可以将你卖个彻彻底底,我们魔与仙家从来都是站在对立面上的。”


    越千旬咬牙,脸庞绷的很紧,还在强撑着解释,“我与他们有同窗之谊,兴许只是说说而已。”


    “那我们打个赌。”黎容将脸凑在越千旬身侧,那双血红色的眼瞳饶有兴致地盯着身侧人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出悲伤,愤怒或者什么别的表情出来,“你猜那颗丹药会不会到你的肚子里去?”


    越千旬斩钉截铁道:“不会。”


    黎容便笑了,他没好气的拍了拍越千旬的肩,“那我便赌,三日内,他们会想方设法让你吃下去,届时你可真得求着为父救你了。”


    他目光瞥向水境中那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难得多了些思索。


    若水道君传人。


    他记得这张脸,认得这把剑,徐若山居然将他逼来了魔域,这算是走投无路了么?


    他目光又打量了一下旁边的那个,一头黑发,有些眼熟,但也可能是那张脸太大众,看修为也不过十境以上,只能算是个添头。


    应当是个跟班。


    无碍,在他的地盘上,便是徐若水亲自来了也不足为惧。


    想罢,魔尊心情颇好的离开了,只留下越千旬一人坐在水镜前,枯坐了一整夜。


    三日后,越千旬收到拜帖,贺亭瞳邀请他别院一叙,他孤身前去,只是别院的阴影里,有无数双眨动的眼睛,皆是安插来的魔族,越千旬虽然嘴上说着不信,但心中已经生出疑虑。


    今日魔域血月在天,城中低阶魔族尽数被清理出去,为了给儿子留几分脸面,连魔君也被调走,偌大的城中只有黎容坐在水镜前看戏。


    他看着贺亭瞳提了许多坛酒水出来,放在越千旬面前,三人对坐,似是聊起了往事,越千旬听着听着,眼眶中越来越红,竟是很没出息的趴在桌子上哭了出来,抱着酒坛子说着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酸话。


    只是时移世易,再怎么怀念过去终究是过去了。


    黎容看着贺亭瞳在越千旬酩酊大醉时从怀中取出那枚化魔丹,轻轻撬开他那蠢儿子的嘴,将那漆黑的丹药塞进了他口中。


    他本可以出手阻止,但却并没有动弹,只是眼睁睁看着越千旬将丹药咽下去。


    近些年来越千旬干活很认真,认真负责且努力,他确实是自己所有儿子当中最聪明,也最有出息的那一个。


    可自己到底春秋鼎盛,有时候看着越千旬在魔君当中的名声越来越好,他偶尔也会生出一种警惕感。


    魔域不需要两个主人。


    若是越千旬被化去修为,便也免了他对自己儿子出手,届时只要将人往殿里一锁,好吃好喝养着当个血包就够了。


    黎容放任越千旬被暗算,可能是药效起了作用,他看着醉的一塌糊涂的儿子迷迷茫茫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里还有一些说不出的惆怅,“贺扒皮,你给我喂了什么?”


    “没什么,醒酒丹。”贺亭瞳的声音透着股温柔,“你睡吧,睡醒了就结束了。”


    越千旬撑着桌面摇摇晃晃站起身,他好像忽然站不稳当,走路摇摇晃晃,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一般,一头栽倒在地。


    “不对……我的魔息……”身材修长的青年在地上翻滚,他捂着胸腹挣扎,血红色的瞳孔不敢置信的盯着端坐在桌案上的两人,声音中透着不敢置信,“你们对我下药?我全心全意对待你们,你们居然对我下手?”


    他脸上浮现漆黑的鳞片,魔气被消去,修为跌落,再维持不住人形,随着他翻滚的动作,一条小龙嘶吼着从衣服堆里滚了出来。


    贺亭瞳起身,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面容愧疚:“对不起,小越,我没得选,你跟着我去吧,我们会保住你的性命。”


    越千旬在地上乱爬,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向他逼近的两位兄长,在这一刻彻底陷入绝望,眼眶中漫出泪水,他摇了摇头,“如何保住我的性命?将我囚禁于地牢日日取我血肉做药吗?”


    “没有自由的人生,我不需要!”看着即将扎下的短刀,越千旬终是认命,痛苦道:“父尊!救我!”


    只这一声,风雷声动,魔尊终于收了看戏的心思,瞬移至那方庭院当中,只是略一抬手,便将贺亭瞳掌心的短刀打飞。


    浓重的魔息将向着越千旬逼近的两人击飞,魔尊俯身将地上的小龙抱起来,声音中透着股说不出的轻快:“我儿,你输了。”


    越千旬喉咙中有近乎呜咽的咕噜声,魔尊抬头打量着亮出长剑的贺亭瞳,一双眼睛里是近乎嗜血的狰狞,“本座已经许久未曾食得仙人血肉,你们两人送上门来,可怨不得本座。”


    贺亭瞳掌心的短刀被魔尊一手打成了两半,他毫不在乎地将刀丢在一旁,而后抽出若水剑,“那也要看尊上今日有没有这个本事让我等见血了。”


    黎容正要嘲笑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这是魔域,魔宫脚下,到处都是魔息,一丝灵气都无,他们要拿什么同自己打?完全是不要命了。


    只是嘲笑的话还未出口,他胸口忽然一痛,冰冷的,尖锐的利器贯穿胸口,将他的心脏刺穿。


    他眉头一皱,缓缓低头,便看见一爪子扣在自己胸口的黑龙,那双异色的瞳孔里再不复醉意和痛苦,唯剩透着杀意的漠然。


    “你疯了。”黎容沉声道:“你想杀本座?”


    一股无匹的魔息袭来,越千旬被瞬间反噬击飞,五指崩断,龙爪碎在魔尊血肉中,长条的黑龙也被甩飞出去,却在半路翻滚中重新变作人形,他五根手指上冒着血,好像不知痛一般甩了甩血珠,而后抬手于空中画出血符,小小别院当中瞬间隔绝天地,成为一个封锁彻底的盒子。


    “父尊,这是孩儿为你选择的葬身之所。”越千旬的声音沙哑,透着股冷戾癫狂的血腥气,“您还满意吗?”


    魔尊后退半步,他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阵文,忽地笑了,“绕这么大一圈,设计骗我?我就说本座这么多年为何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化魔丹,还当仙盟研究出了什么新药,原来是骗人的。”


    贺亭瞳从怀里摸出几颗“化魔丹”拋了拋,丢进嘴里,轻轻一咬,咔嚓声中,甜香漫开。


    “新搓的糖豆,好吃吗?”贺亭瞳眉眼弯弯。


    越千旬擦了身上的血,他舔了舔唇,化作竖瞳,再不用遮掩周身的野心,“太甜了,等杀了这厮,再给我换个口味试试。”


    第178章 卧底(七)


    越千旬曾在梦中千万遍想过这个场景。


    刀锋斩上去的角度,魔息对撞上时的力度,躲避袭击时的身法,就连这个隔绝一切的大阵,也是早在青云书院时便开始构思的。


    从三岁开蒙时他便知晓,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杀人的,杀掉这个与自己一脉同源的血亲,杀死这个所谓的“父亲”。


    无论有没有帮手,无论黎容身为魔尊有多厉害,多强大,他都要杀他,为着多年前一梦泽畔他欠下的那一场血债,为着龙女被取走的逆鳞,为着那一根缠满恶咒的穿魂钉,为着那个不认他却依然庇佑他十年的母亲,还有那十几年流离失所,无处容身。


    黎容脱胎于骨川,为天地兵杀之气所凝之大魔,诞生于杀戮,也靠着杀戮走上高位,论修为,魔域无二,论杀人技,世间无二。


    “你们以为用个阵就能将我囚困?”黎容肆意一笑,“我儿,你困住的只能是你自己,还有好心来助你的伙伴。”


    语毕,魔尊身后浮现万千刀枪剑戟,抬手一挥,刀兵坠落,每一个兵器上都裹挟着一道漆黑人影,宛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无穷无尽。


    别院内的楼宇瞬间被踏破成为废墟,无穷无尽的军队袭来,每一个都仿佛是神朝年间的铁浮屠,如同黑色的潮水,铺天盖地淹没而下,转瞬间将那三个渺小人影吞没,践踏——


    下一瞬,灵光与水汽同时出现,狂躁的灵气击穿黑雾,透明的水雾喷薄而出,水露瞬间将袭来的千军万马吹成一阵冰冷柔和的风雨。


    最纯粹的灵力和魔息相碰撞,瞬间清出一天长道,长路正中,越千旬拖着长刀合身扑上,脸上隐约可以看见浮动的黑鳞,他怒吼:“狗贼!受死吧!”


    黎容略微抬首,从空中抽出一把长刀,抬手重重一击,刀兵相撞间,越千旬只觉得自己撞上了座山岳,胸口剧痛,动作迟缓的一瞬间,被人一脚踹飞,重重砸在地上,凹陷出一个大坑。


    就在他跌落的瞬间,魔尊身形已经如同鬼魅,转瞬袭至他眼前,男人单手执刀,风轻云淡,直接朝着他脑袋重重斩下!


    越千旬心跳一停,瞳孔几乎缩成针尖大小,不待长刀落下,从旁侧飞来一柄长剑阻了一阻,贺亭瞳飞身拦于他身前,挑飞长刀,匆匆道:“还好吗?”


    “没问题!”越千旬麻溜从地上爬起来,兜头又撞上去,刀剑并用,两人配合,一人挡一人进攻,打斗间居然颇为默契。


    这是青云书院时秦檀教过的剑阵,剑阁所有人都会用,越千旬也不例外,虽然多年未曾用剑,魔域也无人与他配合,可看见贺亭瞳用剑的动作,他下意识便执刀跟了上去。


    刀光剑影如同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将魔尊包裹其中,双拳难敌四手,他衣衫被刮破一丝口子,轻啧了一声,而后魔尊从空中又凝出一把长刀,双刀并用,顿如狂风骤雨,将默契配合的两人拆解,与此同时,他身形一晃,本来孤零零一人,顿时如同照镜子一般在所有人面前一分二,二分三,化作三个一模一样的魔尊,手中兵器各不相同,朝着他们冷笑道:“让本座来看看,到底是你们仙家剑术厉害,还是本座的魔功厉害!”


    扶风焉本来在安安分分清除魔气,忽然面前窜出来一个手持长朔的魔尊,他思衬片刻,提剑便斩,苍白的灵火飞雪一样席卷上魔尊周身,火光大作,如同一张大口,将魔尊分/身整个吞没,重重一压,来不及说些什么,魔息顿时溃散,奔腾不息的灵火却不停滞,转瞬蔓延整个大阵,将其中魔息绞杀一空。


    “收着点劲儿!”越千旬在半空崩溃大喊,“扶哥我知道你厉害,但是不要那么莽啊!你把我打着了!”


    越千旬尾巴着火,掉在地上手忙脚乱掐灭,他哀嚎道:“我也是魔啊!”


    “不好意思,忘记了。”扶风焉略微愧疚,默默收了灵火,改用剑术砍杀,转瞬间又被魔息吞没。不过小小一方地盘,就是挥剑斩杀,也没有魔息能近身,他生生圈出来一片地盘,在身边形成一个真空带。


    他对面,被火撩了一遍,狼狈逃开的魔尊盯着扶风焉的身影,表情惊疑不定,“神朝遗脉?你怎么逃出来的?”


    当年寒山境一役,他与青冥道君徐若山做了交易,徐若山为他解阵,他入侵寒山境,为他屠灭北境二十八宗。


    这个提议他很喜欢,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次入侵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先是与仙盟盟主一战,如今九州内外灵气锐减,仙盟盟主的修为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与其斗之,并不算棘手,更多是拖延时间。


    直到徐若山以寒山境为代价,要求他去帮忙抓一个人。


    神朝遗脉,天道所归,这是仙魔两界都心照不宣的东西。


    神朝与魔域一向不对付,千万年来打了无数场仗,只是苦于积弊已久,故而多年来未曾打下日渊以北。


    黎容也不是没见过神朝血脉,天生的除秽灵火,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出现,他也与如今的帝君打过一架,不过修为上也就那样,与仙盟那些什么家主之类的无甚差别。


    直到他在寒山境撞见了那个被人围攻的劳什子少君,那是他第一次生出想要逃走的欲望,雪白的火焰烧起来时,不光是天地灵气,他甚至感觉自己周身的魔气也在熊熊燃烧,仿佛什么脆弱的燃料。


    于是那一场围攻,他果断划水,看着徐若山的手下与其缠斗,偶尔掠阵,凭心而论,若是他落入那局面,不死也要脱层皮,可那看起来不过弱冠的青年,提着一把剑硬生生将那群人杀穿。


    从那时起,他便放弃了入侵寒山境的念头。


    那群圣人千年来为了个飞升的念头穷尽一切手段,改天逆命,养出了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怪物。天道,天道,此为天地之道,怎么可以加身在肉身当中,这是亵渎,便是有朝一日天门重开,那天道怕是也要第一时间劈死他们。


    问道问来问去都是一条死路,他是魔,生于晦暗之处,飞升几无任何可能,也懒得掺和那群圣人所为的大计当中,卷了越千旬便回到魔域,继续当他的魔尊。


    只是那几乎焚烧他半身的白火至今三个他心有余悸,再见着时,周身居然浮现隐隐的痛感。


    他怎么会来魔域,他为什么要来魔域,徐若山果真是个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


    思及此,魔尊额头青筋直跳。


    贺亭瞳掐着剑诀与魔尊分/身打你死我活,越千旬放弃了人身,以龙形在空中盘旋,身上鳞片与龙爪狠狠抓向魔尊,血水与鳞片从空中坠落,扶风焉跃跃欲试,但魔尊却不想和他打了,甚至连周围奔涌的魔息都被他重新收回体内。


    他扭头便去攻击别院外布置的大阵,一下又一下,试图劈砍出一条裂隙。


    “别白费力气了!”越千旬缠绕在魔尊身上,利爪狠狠陷入血肉当中,他一双眼瞳里亮的惊人,内里翻涌着无尽的仇恨与憎恶,“这是我为你特制的大阵,我不死,此阵不开!想跑?你给我呆在这里吧!”


    狠狠向下一掼,一魔一龙摔在地面,将别院四周夷为平地。


    贺亭瞳周身灵光大绽,剑气密不透风,将面前分身绞杀。


    禁制之内,属于黎容的魔息越来越稀薄,魔气越来越黯淡,他掐着龙嘴,周身全是散落的鳞片和血肉,越千旬已经分不清是人还是龙,不过看眼神更像是兽类,嗜血的兽类。


    贺亭瞳与扶风焉提着剑逼近,魔尊看着近在咫尺的儿子,忽然笑了。


    “你与仙家共谋,与虎谋皮,你以为杀了我他们会放过你?”黎容的声音如同冰锥,寒凉刺骨,“仙魔不两立,待我死后,魔域依然是仙盟的死敌,蠢货,你以为你能讨到什么好处?你以为待到终结之日,魔域能讨到什么好处?”


    “我才不管什么仙家,魔域,什么两立不两立!”越千旬骤然从龙形变为人身,他抱着魔尊的手臂,双腿死死缠住他腰身,将人黏在地上,他仰着头,眼眶被揍裂了,鼻血长流,咬着牙狠狠道:“我只要你死!你这个负心汉!王八蛋!贱人!”


    随着他一声嘶吼,贺亭瞳飞身而来,一剑斩下魔尊头颅,那巨高大巍峨的身体颤了颤,而后倒下,不动了。


    别院里一片寂静,一时间只能听见几人急促的喘息声,贺亭瞳将魔尊的身体拖拽开,他看着满脸血迹的越千旬,朝着他伸出手,“小越,别躺着了,起来。”


    越千旬抽了抽鼻子,从地上爬起来,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倒在旁边的魔尊尸体忽然化作一阵清烟飞散。


    他想说,多谢你们帮忙,不然没这么快解决这老东西。


    可不待他开口,下一秒,他感觉胸口一紧,贺亭瞳将他推开,只是他向后倒去的瞬间,看见自己胸口有一团漆黑的魔气,仿佛一枚寄居的瘤子,一瞬间淹没他的心脏。


    轰隆——


    越千旬眼前下起了一场大雨。


    来自一梦泽的大雨。


    作者有话要说:


    小越:你怎么敌我不分呢?


    扶:不好意思。(拍尾巴)


    第179章 卧底(八)


    越千旬感受到了窒息。


    他的识海心域被侵入,所有念头,思绪,感情好似变成了几页薄薄的纸片,很快被人翻阅而过。


    强忍着被撕扯的痛楚,越千旬意识下沉,他恍惚看见自己的识海被另一团更为霸道的识海侵蚀,两相抵抗,可自己的境界终究是低了些许,正在被一点点蚕食。


    如今这个大阵依托于他的识海心域展开,魔尊若是从根源抹杀他的意识,确实可以直接解阵,届时他只消来上一句有人刺杀,留在这里的贺亭瞳和扶风焉将面对整个魔域的围攻。


    他浑身颤抖,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耳边有贺亭瞳的呼喊声,他好像看到了火,扶风焉曲指按在他眉心,像是试图将魔尊的意识烧出来——


    没用的,他也是魔,灵火只会将更弱小的他率先烧成灰烬。


    说不出话,眼前一片通红,他好像被人一口一口嚼碎,最痛时恨不能将意识从这具躯壳里拔出来,远远的逃走。


    可是不能走……如果他死了,贺亭瞳与扶风焉怎么办?如果他死了,寒山境一端的苏昙怎么办?如果他死了,母亲的仇怎么办?


    识海心域为一个人最隐蔽最私密的所在,他的喜怒哀乐都在被咀嚼,可……不就是吃吗?


    这是他的识海心域,这是他的主场,谁也不可以撒野,修为比他高五境也不行!


    越千旬的意识扭转成为一团细长的龙形,被一团黑气吞掉整个尾巴的时候,他骤然扭头,嘴张到极致,恶狠狠地咬了回去!


    只一口,这世间沉郁千万年的死寂之气翻卷而来,他浑身上下的鳞片瞬间炸开,耳中一时是贺亭瞳焦急的呼唤声,一时是魔尊阴冷的笑声,他分辨不清,鼓膜轰隆一片,好像沉入深海之中,意识在远离,可嘴却在不停的吞咽。


    不能停不能停不能停——


    难吃的想吐,但不能停!


    越千旬的识海心域已经成了一滩子破碎的废墟,他与魔尊互相吞噬,像两只不死不休的野兽,理智全无,只剩下吞噬的疯狂,誓要将对方咬烂了,嚼碎了,吞进胃里,丁点都不剩。


    别院内,越千旬在地上翻滚,他身体一会儿是人形一会儿是龙形,那双眼睛大睁着,涌出泪和血,扣住自己的脖子,像是要将自己掐死,又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从喉咙里抠出来。


    贺亭瞳满头冷汗,按住越千旬挣扎的手,怕他将自己的喉咙抠破,旁边的扶风焉按住越千旬蹬动的腿,指尖灵火晃动,他审视着面前的人形,冷声道:“小越他快被吃掉了。”


    “不会的。”贺亭瞳唇角紧抿,他看着已经像个血人般挣扎的越千旬,定声道:“小越能办到,他会赢的,从前十八世,他每一次都赢了。”


    灵力无法安抚,他们只能按着越千旬的身体,防止他反伤自己,贺亭瞳凑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让他凝神,保存意识。


    咔嚓咔嚓咔嚓——


    最后一口,越千旬看见了自己光秃秃的尾巴,他这时才感觉到了撑,好撑,识海心域扩展到了极限,他好似神话故事里那只吞吃了大象的蛇,肿胀成了数倍,皮肉都变得透明,好像只要稍微戳一戳,就会立刻爆裂,内脏什么的都会流出来。


    好难受啊。


    他有些茫然的看着体内那一团庞大冷冽的魔气,不知道自己这是赢了还是输了,只感觉自己摇摇欲坠,意识快要碎成一片片时,他忽地又想起幼年住在一梦泽旁边时的那段时光。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偶尔也会对他展露一丝丝温情,她有时候也会抱着他,手指轻轻点过他的身体经脉,“龙为灵物,修炼法门与人不同,你且记着……”


    记着什么?


    阿娘,你在说什么?


    越千旬努力朝着那段旧日的影子靠近,巨大的龙影像是苍穹之上的阴云,重重压在屋檐上,鳞片擦过瓦片,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在龙首即将贴近时,他肚腹里绞痛,魔尊冷漠的声音响起,“原是她教的你,果然是一脉相传的软弱可欺,不堪大用。”


    “闭嘴!”越千旬嘶吼,他的身形鼓胀到了极致,已经开始开裂,魔尊在他体内咬他,太痛了,越千旬的精神在破碎,他骤然朝着空中飞去,远离那处小小的房舍,而后又重重跌落,直落到一梦泽深处去。


    铺天盖地的大雨降落,水面好似沸腾般翻卷,水面之下是无数死去的亡魂,他被千万双手抓住,朝着水下拖去,水波晃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最后一口气泡吐出,沉重的龙身坠落进满是污泥的湖底,他疲惫的闭上眼睛,龙身彻底变形。


    “杀了我。”越千旬痛苦呢喃,“哥……你们快杀了我……”


    脸上好像挨了一巴掌,越千旬感觉有点痛,随后是贺亭瞳的警告声:“不许睡!就是要死也给我挣扎到最后一刻! ”


    “贺……王八……你好狠!”越千旬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他一会儿喊哥哥,一会儿喊苏昙,更多的时候还是一声一声,近乎泣血的哀求,“母亲……旬儿好痛。”


    贺亭瞳与扶风焉将人紧紧抱着,怀中的青年目光混沌,而后声息渐歇,额发垂落,挡住那枚赤红的眼瞳,越千旬眼眶里掉出一行泪,他对着贺亭瞳问:“为什么要生下我呢?”


    隔着虚空质问另一个影子。


    扶风焉:“他的识海心域好像要碎了。”


    贺亭瞳抽出若水,额头冷汗滴落,“不会的,我信他。”


    就在越千旬周身魔息渐浓的瞬间,贺亭瞳好像听见了一道很浅很低的叹息声,随后越千旬左眼瞳孔中的那枚古镜忽然闪烁,银色的瞳孔中有什么东西骤然扩大,明光一现,倒影天地,而后画面骤转,贺亭瞳感觉眼前一晕,再回神,他们已不在魔域。


    一滴雨水落在眉心,冰冰凉凉,贺亭瞳看见了如同烟云一般的绿色,垂柳在风中摇晃,屋檐上的雨水像丝线一般坠落,掉在青石板上,溅开水花。


    这里是……龙女乱灵境的那个小镇。


    贺亭瞳回神,他快步朝着记忆中的那道宅院冲去,一边跑一边大喊:“阿扶!小越!”


    数声后,跑过一条小巷时一只胳膊伸出来,将他抱住,炽热的体温传来,贺亭瞳心安了一半,他沉声道:“我们好像又进了乱灵境。”


    扶风焉轻轻抵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只是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看。”


    狭窄的小巷纵横交错,在湿漉漉的水汽中,他看见了那个矮小的,灰扑扑的,头发垂在面前的瘦弱少年。


    越千旬像只在雨幕中狂奔的老鼠,地板湿滑,他摔倒在地上,瞬间擦出大片血痕,可他像是毫无所察,连滚带爬的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扶风焉牵着贺亭瞳跟上,他们来到了“越府”,这里张灯结彩,刚成完亲不久,地面还有炮竹燃过之后的红色碎屑。


    越千旬直接冲进大门,冲入堂屋,他脚步不停,好像在这条路上跑了千万遍,衣衫褴褛,赤着脚,散着发,穿过长长的回廊,一直冲到最里侧的主屋,侧身撞开门板,在女人困惑的声音中,他重重扑入魔尊怀中。


    掌心的那枚布满诅咒的长钉,猛然刺入男人腰腹,贯穿血肉,一瞬间恶咒遍布魔尊全身。


    越千旬被人一脚踹飞,小小的身体砸碎了桌椅,他在龙女震惊的目光中吐出了一口血,一双眼睛却是如同狼一般的凶狠,近乎凄厉的呐喊道:“娘!不要和他在一起!他是个骗财骗色的混账,只为挖你的龙珠而来,对你根本没有感情,你不要被他骗了!和他在一起你会死的!”


    龙女的神色从震惊到不敢置信,魔尊抬手拔出那枚漆黑的长钉,他冷冷看着越千旬,嗤笑一声,“原来这就是你最深的执念,真是软弱。”


    随后魔尊身形骤然膨胀,人形消失,他变成一团难以形容的东西,朝着越千旬扑了过去,一张嘴长开到极致,而后重重合拢——


    “咔嚓!”镜面破碎的声响,龙女将本命灵器从魔尊嘴里掏出来,询心镜浮现一丝裂纹,而后她骤然化身为一条白色巨龙兜头朝着魔尊撞去!


    无数建筑飞散,魔尊被这一击撞得身形松散,还不等他调整身位,贺亭瞳与扶风焉杀到,两把长剑出鞘,灵火与水雾同时袭来,将他斩成数份,黑雾一晃,魔尊化作数道人形,合身扑上,同他们缠斗。


    “斩他本源!”越千旬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庭院中奔跑,声音沙哑之至,“在他骨肋正中!”


    贺亭瞳主攻,扶风焉掩护,灵火克制的烧灼,龙女巨大的龙形被魔尊击飞,她变成人形飞了出去,越千旬扑过去给她垫了一下,吐了一口血,龇牙咧嘴爬起来,正待冲出去,手腕忽然被人一抓,女人那双银色的瞳孔静静盯着他,“你是我儿?”


    越千旬一愣,“你有意识?”


    “废话,本命灵器中盛有我的精魂。”龙女抓着越千旬的后脖颈,像抓了一个小猫崽,提在手里左右打量后,她轻轻笑了,“眉眼生的不像我,但嘴像我,笑起来应当好看。”


    越千旬试图扯出一个笑来,但这种情况只有眼泪无穷无尽落下来,“你恨我吗?”


    “恨你就不会将镜子送你了。”龙女一拍他后脑勺,笑道:“这么多年修为也不见什么长进,不过总算是触发询心镜,我终于可以将龙族传承赠你了。”


    半空中,贺亭瞳终于一剑刺中魔尊肋间,可穿透魔息后迎来的不是魔尊本源,而是一个坚硬的东西,其中蕴含的灵力居然将若水剑弹开。


    贺亭瞳手腕发痛,蹙眉道:“那是什么?”


    “逆鳞。”魔尊一张脸上浮现出丝丝得意,“一梦泽龙神亲手所赠的定情信物,甚是好用。”


    贺亭瞳面色一变,提剑又斩,金铁交击,破不了分毫,扶风焉与他换位,“我来。”


    魔尊见状扭头便逃,他只剩下最后一口,只要将越千旬最后一点意识吞掉,便可彻底绞杀,占据这具身体,届时破开大阵,引魔域众魔共杀之,便是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不可能屠他魔域满城。


    黑色的雾气像是磅礴混沌的潮水,朝着角落里那小小的身形冲去,就在他即将淹没对方的瞬间,龙女身形骤然变大,她一口咬中那团黑雾,眼瞳中只有无穷无尽的冷意:“你这个骗子!”


    魔气被贯穿,魔尊身形骤然变得庞大,如同山岳,他抓着龙身,语气轻蔑,“是你太蠢,我身上有你亲手所赠逆鳞,便是你自己都伤不了我。”


    龙女怒极:“无耻!”


    暴雨滂沱,龙身与魔气纠缠在一处,越千旬踩着巨龙的背脊朝着魔尊狂奔,他手中别无他物,唯有那枚曾经钉死过娘亲的长钉,龙身蜿蜒起伏,如同山岳,越千旬呼吸声几乎将肺腑撑裂,他终于奔向高处,猛然一跃,渺小的身影仿佛蝼蚁,冲入魔尊体内,仿佛羊入虎口。


    “愚蠢。”魔尊讥笑。


    可下一瞬,他的笑容凝固,那根长钉穿透逆鳞重重扎向鳞片保护后的魔族本源,无数黑气喷薄而出,越千旬满头满脸的血,却一下又一下,抽出又插入,用钉子将那团漆黑的如同心脏一般的本源戳了个稀巴烂。


    “龙族的逆鳞只会保护祂想要保护的东西。”越千旬抬眼定定道:“你不配。”


    第180章 卧底(九)


    贺亭瞳与扶风焉提着剑站在废墟当中,看着半空中那道两道魔息互相绞杀,雪白的龙影在天际遨游,围着那团黑雾缓缓旋转。


    “不用帮忙吗?”扶风焉轻声问。


    “魔尊败局已定,剩下的都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了。”贺亭瞳仰头看了良久,忽然笑道:“我就说小越可以自己解决。”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沉寂,那团黑色的雾在空中扭动,收拢,凝聚出越千旬的人形,他似是力竭,像片羽毛般朝着地面坠落,被半透明的龙身托了一托,不过转头那道龙影化风雨,就此消失。


    贺亭瞳拢了一阵风将越千旬托住,助他踉跄着站稳,再抬头时青年脸上有撕扯开的狰狞裂纹,却在龙族强大的自愈能力下缓缓愈合。


    一梦泽的雨终于停了,越千旬挥袖散开云雾,识海心域内明光重现,他缓缓行至扶风焉与贺亭瞳身前,眼瞳中银光一现,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而后朝着他们俩倒下去,被人眼疾手快托住。


    “终于……报仇了……”越千旬长叹一声,哽咽道:“我没有给你们丢脸,没有给我娘丢脸,这次卧底任务,算圆满完成了吗?”


    “当然。”贺亭瞳拍拍他的肩,“小越别哭,你已经是魔域老大了,不过事还没完。”


    越千旬竖起耳朵:“嗯?”


    贺亭瞳将他一扶,扶正站稳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先不要伤春悲秋,如今到你执掌魔域,震慑群魔的时候了。”


    “啊?我一个卧底当什么老大?”越千旬惊声尖叫,而后软塌塌溜下去,没骨头似的抱着贺亭瞳的腿猛摇头,“不成不成,这边事可多了,不然还是你们来吧!”


    他正耍赖,扶风焉已经在旁边半蹲下来。一抬手,掌心冒出一团灵火,白光纯净凛冽,照着那双眼睛没有丝毫感情,他幽幽道:“小越,你不想动是需要我烧你屁股吗?”


    越千旬脑中尚且混沌,魔尊的传承挤的他有些喘不上来气,但瞥见这团火,还是下意识从屁股到脑袋都痛了起来。


    哀嚎一声,他蹭地站起来,收了识海心域,四周场景尽数归拢于眼中铜镜,他捂着屁股冲出去,解开别院大阵,厉声道:“行了行了行了!我干,我干还不行吗!”


    *


    魔宫正中的青铜古钟连响九日,魔域换主,震惊全境。


    新的魔尊沐血而生,继位当日连杀十位大魔,将魔宫内屠地血流成河,心狠手辣更胜前任魔尊。


    那一日所有魔族都望见青铜古城上绵延不尽的魔气,有龙吟声在黑雾中响彻,而后有残肢断臂从黑雾中撒下,血如落雨,下了整整半月,望之无不骇然。


    七大魔君受召前来,对着高座之上的年轻魔尊尽数俯首,就此,这个龙与魔的混血少主,正式成为魔族疆域内全新的主人,世称无极魔尊。


    “呕——”


    越千旬扒在水缸边狂吐。


    他这段时间为了震慑群魔真的是什么鬼玩意都往嘴里塞,有时候杀不过来,贺亭瞳与扶风焉帮忙干掉黎容的心腹,然后让他变成龙形叼着,围着魔宫绕圈圈,简直和遛狗一样。


    不过大清洗后,魔域内外确实安定了许多,目前上上下下的魔族都对他十分畏惧,喊魔上朝的时候,无有不从,大殿里头安安静静,都没有谁敢吱声。


    如今终于到了他作威作福,耀武扬威的时候了,就是魔头太难啃,加之黎容被他吃掉,那一身修为至今还未消化,让他日日反胃,时不时就想吐上一吐。


    背后让人轻轻拍了拍,然后一大壶水递过来,越千旬抬手接过,对上扶风焉那双眼睛。骤然打了个哆嗦,颤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扶哥,我现在一见到你就很紧张。”


    扶风焉点点头:“我克你,这很正常,还需要帮忙吗?要不要吃点糖?”


    越千旬受宠若惊,连连摇手:“……不了不了,你背过去,别盯着我。”


    言罢,抖着两条腿爬回寝殿,越千旬往软榻上一趴,翻着肚子开始装死。


    贺亭瞳提着一大堆的卷轴回来时,越千旬已经睡着了。


    他与扶风焉现在成了越千旬手底下头打手,左右护法,整天杀来杀去,叫魔域里一堆大魔闻风丧胆,哭爹喊娘。


    如今九天玄魔和烬夜冥魔的名号可以吓哭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魔。


    是的,扶风焉的新尊号,烬夜冥魔,拗口又难听,因着他整日里杀人放火,被底下众魔偷偷摸摸冠上的尊号。


    扶风焉接受良好,贺亭瞳听见他们几个的称号时倒是笑了一整天,现在三个人成天用尊号互相喊,最近方才脱敏,不会一听到某某魔尊就乐个不停了。


    “小越睡了?”贺亭瞳将卷轴往桌边一放,极重的卷轴将桌子都压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应是有些消化不良。”扶风焉轻声道:“最近总是病怏怏的,也没什么精神。”


    贺亭瞳走过去摸了摸越千旬的额头,冰冰凉凉,他收回了手,往床上翻着肚子睡地天昏地暗的新任魔尊身上盖了床被子。


    两人去往房间外头商量事情。


    魔宫地盘极大,里头人多眼杂,最近虽然处理了一大批,也镇压了不少心怀不轨之人,但还是需要警惕,越千旬如今修为尚不稳定,也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消化,等他回宫休息时,贺亭瞳与扶风焉便交错着护法。


    近日越千旬状况要比从前稳定许多。


    只是魔域也不能呆太久,这里魔瘴丛生,就算用了阵法屏蔽部分魔气,也依然时时刻刻都在消耗灵气,虽然有扶风焉这颗大补丹在,但双修时这厮往往索取太过,魔界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少,贺亭瞳经常被弄的七荤八素,神志不清,久而久之便不太愿意配合。


    何况仙盟外头还有徐若山这把铡刀悬于其上,贺亭瞳辗转反侧,夜夜难安,爬起来干了不少活,也抽打着越千旬和牛马一样,吭哧吭哧颁布一堆的政令,推来算去,就魔域今后的发展做出五年,十年,五十年长远规划。


    越千旬本来就还需要时间去消化魔尊带来的负面影响,如今又要和那些心怀鬼胎的大魔勾心斗角,久而久之,自然是格外累上一些。


    贺亭瞳关上门扉,同扶风焉一同站在门外,看着中庭那颗血红的枫木,忧心忡忡道:“阿扶,你说徐若山知不知道魔域换人的消息?”


    “应当是知道的。”扶风焉一双眼睛没有多大的情绪,“这本就是他的布置,魔域换人对他也更有利。”


    “那你说昙哥体内系统是怎么回事。”贺亭瞳轻声问,“它也是徐若山安排的吗?”


    “这倒是不见得。”扶风焉沉吟片刻,“我同它交手过,它身上有异世道则,徐若山身上只有窃取的天命,他应当没那本事去凭空生造出一个道则来。”


    “所以还是得问问。”贺亭瞳双手环胸,沉思片刻后,他抬头看向扶风焉,“小越都当上魔尊来,你说昙哥的任务完成了没?”


    扶风焉:“嗯?”


    “按照以往的剧情,小越成为魔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举族反扑,入侵九州,将昙哥抓起来囚禁。他体内的系统却说,要帮助小越成为一方霸主。”贺亭瞳长眉微挑,“如今小越成为魔尊,也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一方霸主?”


    扶风焉回忆片刻,点评道:“不太像。”


    贺亭瞳:“管他的,如今这剧情虽然提前了一些,但总归都设定到这里来了,咱们自然要利用一番。”


    扶风焉:“那我们去将人抓来?”


    贺亭瞳摇摇头:“不,做戏做全套,让小越动手,越大张旗鼓越好。”


    *


    越千旬睡了一个不太安稳的觉,梦里人渣爹和成堆的符咒卷宗追着他咬,醒来的时候看见旁边正点灯的贺亭瞳,他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调侃道:“哟,九天玄魔回来了啊。”


    “无极魔尊您老醒啦?”贺亭瞳提着灯展走过来,“不知尊上明日可有什么政令下达?小的也好给您跑腿去?”


    越千旬浑身一抖,恍惚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年初时贺亭瞳的时候,日日夜夜都是数不清的作业,做的想死。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明日休沐,后日也休沐,连放七天!”越千旬将头蒙住,十分抗拒。


    “七天?想的美,最多休三天。”贺亭瞳将被子扒开,看着越千旬那双十分想死的眼睛,轻声笑道:“不过尊上若是肯给属下我帮点小忙,就是休半个月也是可以的。”


    “什么?”越千旬先是惊喜,随后暗中警惕,“这么久?你不会要把我论斤卖了吧?”


    “这倒不至于,不过是入侵寒山境,绑走归离剑主。”贺亭瞳半蹲在床榻边,“好久没见着昙哥了,我好想他的,你想不想啊?”


    越千旬闻言双手抓住被角,呼吸急促,眼神游移,沉思良久,磕磕绊绊道:“……不……不是不让强//制/爱么?”

【你现在阅读的是 向往小说网 www.xw0.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