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风烟(五)
扶风焉睡着了。
大约是这么多年来太累了,又或是重逢后放松心神,他就这么躺在祭台上,拽着贺亭瞳的手指陷入沉睡。
长发松散,被殿内白雾吞没,一层又一层的云气海浪一样奔涌而来,又缓缓消退,扶风焉那张脸也一时清晰一时模糊。
贺亭瞳描摹他的眉眼,鼻梁,还有薄唇,霜雪一样细白的眼睫轻颤,最后扶风焉胳膊一伸,将他搂抱进怀中,抱着他的腰,脑袋埋进他胸口,“陪我躺一会儿。”
“别太宠他。”徐若水的声音从剑里飘出来,“还有正事要忙。”
贺亭瞳摸了摸扶风焉的后脑,他躺在坚硬硌人的地上,只觉得又冷又硬,但抱着他的人却热乎乎的。
“让他睡睡吧。”贺亭瞳低声道:“他太累了。”
徐若水飘出来,盘腿坐在旁边,盯着扶风焉的脑袋观察,良久,吐出一句:“真粘你。”
贺亭瞳:“……”
那道白色的灵体站在祭台上,他抬头看向祭台正上方的藻井,还有四周的灯盏,眉头忽地蹙了起来,他绕着祭台走了一圈,忽地一震袖,清风徐来,将地面遮掩的云雾吹开。
贺亭瞳抬眼一扫,看见地上是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阵法,一圈又一圈,金红交错,他只是看了一眼,眼球便剧痛,识海忽然被攻击,过载的信息涌进来,他的意识承受不住,顿时潜入识海心域内,在剧痛中推开属于阵的那一扇门扉,一头扎进去。
道境自开,平生所作所有阵术在眼前纷纷掠过,从最基础到最繁复,可都抵不过祭台云雾下的一眼,其中玄妙好似包罗万物,连带着他的脑袋也昏沉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贺亭瞳心绪平稳,道境那一惊鸿一瞥的阵影消化,等他再睁眼时,便对上了扶风焉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
双目无神,但还是能从其中看出一丝关切,他轻声道:“不要观阵,这是此界道则。”
贺亭瞳心脏狂跳,他有些惊恐的看着这座纯白色的囚笼,扶风焉却伸出手蒙住了他的眼睛,“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话音落,贺亭瞳浑身软倒,被扶风焉搂在了怀中。
灵气包裹贺亭瞳全身,将窥探道则所带来的副作用消去,扶风焉抬头,“看”向一直站在东北角一动不动的灵体,冷声道:“无论你是谁,想做什么,不要牵连不该牵连的人。”
徐若水站在最后两盏灯前沉默良久,缓缓转身看向正抱着贺亭瞳的扶风焉,神色动容,他道:“人烛。”
扶风焉听不见,他只知道这里对贺亭瞳来说有危险,虽然是他从小呆到大的地方,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他这般从小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况且地面又硬又冷,他睡睡无所谓,贺亭瞳躺着绝对是不舒服的。
脚下被徐若水散开的云雾重新聚拢,变得更为厚重,像天上云团一般。但扶风焉已经不想呆在这里了,他抱着贺亭瞳从祭台上走下去,凭借记忆中的路线去往偏殿,摸索着铺了很厚的云被,然后两个人一齐倒了进去。
极为宽大的床榻上,贺亭瞳与扶风焉互相依偎,仿佛彼此取暖的两只小动物。
徐若水飘在床边看了很久,他有些想给这俩人盖上被子,只是一抬手,手指从中穿过。
他愣了很久的神,灵体又飘回到祭台附近,极其仔细地检查起来。
贺亭瞳睡了一天一夜,等他惊醒的时候扶风焉已经不在床上,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人,哦,还有旁边飘荡着,正在闲逛的徐若水。
“前辈,我这是怎么了?”贺亭瞳按着自己酸胀的眉心痛苦道。
“窥探道则,被反噬了。”徐若水漫不经心道:“没关系,吃三颗养神丹便不会痛了。”
贺亭瞳掏出丹药吃下,脑袋果然舒服很多。
他想着当时的感受,神色凝重道:“天地道则?这东西怎么会在傅氏?”
徐若水表情僵硬,双目却显出几分悲悯,“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对你道心有碍。”
而后无论贺亭瞳怎么问,怎么哄,徐若水钻进剑里不肯出来了。
贺亭瞳叹气。
徐若水虽然干什么都淡淡的,但却不会骗他,不肯说说明当真是知道太多了不好。
他还是看的开的,便不再去想那祭台,贺亭瞳下了床榻,看着陌生的场景,下意识去寻扶风焉的身影,遍寻不至,他握住脖颈上的小玉人,神识沉入识海,忍着酥麻戳了戳扶风焉的神识,“你在哪里?”
巨大的神识垂下眼眸,摸了摸他的小短手,“在洗澡,你要一起吗?”
贺亭瞳:“……”
他连连后退,意识嗖地逃回来。片刻后又觉得自己这动作太刻意了,不就是洗个澡吗?从前又不是没一起洗过。
他出门,鼻尖轻嗅,闻到水汽最浓重的一处房间,而后大大咧咧推开门走进去,缥缈雾气中,可以看见一个直愣愣坐着的人影。
扶风焉像是察觉到他来了,朝着他的方向伸手,“下来,一起?”
跋涉多日,餐风露宿,贺亭瞳迟疑片刻,脱了衣服下水,把自己擦洗了一遍,待他起身时,换下来的旧衣裳已经不见了,不知何时浴池边放了一套淡紫色的衣袍。
他扭头看向扶风焉,此人已经穿好了衣袍,正摸索着系衣带。
贺亭瞳犹豫片刻,换上衣裳,晾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到扶风焉的身边,帮人梳理长发,扶风焉的头发多年未修剪,极长,极厚,银白色的缎子一样,垂到膝弯,不似扶风焉体温那般热,摸起来凉丝丝的,贺亭瞳颇有些爱不释手。
摸着摸着,扶风焉伸手将他捞过去,用灵力为他烘发,两人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般互相粘糊,揉着摸着便亲到了一处。
贺亭瞳抱着扶风焉的脖颈,有种做梦的荒谬感。
在傅氏帝君的眼皮子底下和他儿子厮混,想必会对他相当不满。
果不其然,一柱香后,有人过来敲门,傅清让的声音隔着门窗清晰地传过来,说是帝君有请。
贺亭瞳摸了摸扶风焉的脸,“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理了理衣裳,将干透的头发扎起,就这么穿着扶风焉略大的衣裳,提着若水剑大大咧咧出了门。
他嘴唇红肿,眼眶微红,因为情欲泛出水汽还未消退,脖颈上甚至还有被轻咬的一点牙印,他毫不掩饰扶风焉对他的喜爱,就这么坦坦荡荡让人看着。
傅清让表情微动,四周侍女低眉垂眼,不敢多看,手中提着的熏香炉漂着降真香,仙气飘渺的一群人就这么拥着贺亭瞳去了主殿。
傅氏帝君住在清泓殿,此处不比扶风焉住所的危险冷寂,反而花团锦簇,明明是早春,但花却逆时而开,空中花香阵阵,乱红飞卷,贺亭瞳远远的听见了女子的嬉笑声,循声望去,看见重重花树下,几个侍女围绕着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在荡秋千。
离得太远,看不清脸,只望见天水碧的襦裙在风中飘荡,衣着灵巧,不似其他人那般规矩死板。
傅清让小声提醒:“那是帝后,不便多观。”
贺亭瞳回神,赶紧将目光收回来。
走了许久,他们一行人终于到了花海尽头,傅清让为贺亭瞳开了门,而后他静静站在门槛处候着。
天外天的“太阳”很亮,但却没有丝毫温度,落在身上冷冷的,贺亭瞳站在大厅中同正中央的男人对视。
平心而论,除却那头白发和紫瞳,扶风焉与帝君相貌并不十分相似,扶风焉的要更精巧柔和,只在嘴唇上可以看出一脉相承的冷峻。
“坐。”帝君指了指下首的位置,而后端了杯茶轻抿。
这便是扶风焉的家人,他的“父母”。
贺亭瞳坐在椅子上,看着侍女送上来的茶水,水波晃荡,映着他的脸,有些紧绷。
“能从日渊中爬出来,你还算有些能耐。”帝君幽幽道:“只是你不该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
贺亭瞳摩挲着杯沿,他看着首座上蹙着眉头,看起来要同他长篇大论的帝君,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好像洞房花烛夜后碰见了要给他立规矩的恶婆婆,忽然就有点想笑。
他如今不常端着,想笑那就直接笑了。
首座上的帝君:“……”
“你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帝君搁了茶杯。
他的声音也去那张脸一般冷,眉头常蹙着,好像寒山境封冻的雪山。
“没有。”贺亭瞳笑着摇摇头。
“你笑什么?”
“想到高兴的事。”贺亭瞳一脸无辜,“不可以笑吗?”
帝君:“…………”
他捏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眉头也皱了起来,形成一个不大耐烦的川字。
“若水剑既认你为主,想必你也不是什么用心险恶之辈,但孤还是得提醒你一句,吾儿清修,是为的这天下苍生,你不要动他道心。”
“然后呢?”贺亭瞳撑着头。
“什么?”帝君像是没听清楚一般盯着他,紫瞳中冒出疑惑。
“君上想让我走不应该开个价吗?”贺亭瞳笑吟吟道:“不然小人可不会放手。”
“当然,开价了也不放手。”
帝君震怒:“………狂悖!”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姬氏一屋子恋爱脑
第162章 风烟(六)
男人一拍桌案,茶杯都被震地飞起来,与此同时,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的心情,天外天上空电闪雷鸣。噼里啪啦响,轰隆隆十分骇人,贺亭瞳握紧了手中剑,盯着面前的帝君,已经做好了干架的准备。
会杀他吗?需要提防,但应当不至于。
神朝已经在世家围剿下消失,帝君这个称呼听起来就很让人玩味,偏生傅氏就是世家之一。
若是傅氏一家独大,把控仙盟,这个帝君还有点神朝复辟的意思,可偏偏傅氏是出了名的绣花枕头,一屋子的草包美人,而今仙盟由徐氏掌权,七圣当中活的最舒坦的又是最恨神朝的徐若山。
这个“帝君”名头便不是尊荣,更像是讽刺了。
扶风焉拥有如此之高的修为和天赋,却像个囚徒一般被关在天外天,甚至连住所都是祭台,帝君龟缩至此,不为世人所知,头顶又有一个隐宗压着。
贺亭瞳没从中看出来权势滔天,为所欲为,只看出来层层束缚,眼前人瞧着恶狠狠,脖子上却好像套了根绳索,色厉内荏。
“你不过一个小小十三境,竟敢同孤叫板。”男人起身,一步一步朝着贺亭瞳逼近,阴沉道:“你不要命了?还是觉得有风烟护着,孤便不敢杀你?”
帝君一掌拍下,指尖有雷火闪烁,贺亭瞳动也不动,眼睁睁看着那携带灵力的一掌袭向他的面门——
呲啦一声,发带断裂,贺亭瞳额发被长风吹向脑后,他就这样仰头看着,目光中笑意未散,声音在空旷房间里稳稳响起,他道:“君上,我与少君是真心相爱的。”
哗啦——
天外天忽然下起暴雨。
连绵不绝的雨丝坠落,噼里啪啦的声响绵延不绝,直打的屋外花朵败了一地,后头的偏院里传开了侍女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夫人,慢些跑!”
踩着雨水的脚步声渐近,一道身影从雨幕中闯进来,骤然撞在了帝君身上,从背后将他抱住了。
温柔的女声响起:“下雨,冷。”
女人的身影被宽大的衣袍遮掩,贺亭瞳眼睛眨也不眨,他看着帝君面上表情变换,怒意瞬间消散,又变成那股子清凌凌的冷意,他反手握住环在自己腰上的手,眉眼间有一种近乎无奈的温和,“松开,去找松云她们玩,我有事。”
外头暴雨一下子停了,阴云散开,又变成那白晃晃的晴日,帝君身后,一颗脑袋忽地探了出来,贺亭瞳骤然看见了扶风焉的眼睛,只是这双眼睛更空,更冷寂,混沌像蒙了一层翳,没有一丝神采……是属于死人的眼睛。
下一瞬,那张脸被帝君以衣袖挡住了。
无数侍女涌进来,擦水的擦水,裹披风的裹披风,将人簇拥着离开,朝着殿后的院子去了。
贺亭瞳眉眼微动,但想了想,权当方才什么都没看到,他看着身形紧绷的帝君,笑着重复道:“君上,我与阿扶是两情相悦,晚辈并无恶意,只想求得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这份真心,想必您能懂。”
帝君站在厅内,一张脸上无悲无喜。
贺亭瞳也不恼,他笑道:“您既然允许我入天外天,想必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贺某若是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您可以直说。”
“你当真喜欢我儿?”帝君的声音很冷,他一转身,又重新回到了自个儿的位子上,捧着茶杯一口饮尽,“他有什么可喜欢的?除却一张皮囊,一无所有。”
“好看只是阿扶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点。”贺亭瞳笑道:“君上若是要问我喜欢他哪点,晚辈其实答不上来,因为扶风焉的全部我都喜欢。”
帝君端茶的手指一顿,他盯着贺亭瞳打量很久,幽幽道:“你喜欢他,不过是喜欢一个长的漂亮,好哄好骗,一无所知黏着你的美人壳子罢了,况且风烟什么都不懂,连作为人的感情都没有,你如何知道他到底是喜欢你,还是因为第一眼看见的是你,因为雏鸟情节而对你产生的依赖?”
“想必风烟从未对你提起过他来自傅氏,也从未与你说过他的过去。”
“喜欢他是我的事,这期间心路历程不足为外人道也,况且他是人,有感情,有喜怒哀乐,不是一个壳子,他并非一无所有,他还有我。”贺亭瞳眼睫微颤,而后抬眼,定声道:“阿扶确实未曾同我说过他的身世,可无所谓,他不想说便不说,我贺亭瞳喜欢一个人便是喜欢他的全部,一点小秘密而已,我忍得了,也不会逼他。”
“当然,他对我的喜欢到底是初入人间懵懂无知时的依赖,还是发自心底的欢喜,这一点我会自己去问,就不劳帝君您费心了。”
“您若是想同晚辈怀念过去,说些关于阿扶的少年旧事,在下洗耳恭听,您若是想挑拨我与他之间的感情,休怪晚辈翻脸无情。”
帝君看着贺亭瞳紧拧的眉头,漠然垂下眼帘,幽幽道:“巧舌如簧。”
庭院内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干净了,大殿内外空空荡荡,只有垂首的花草,叶片上挂着闪闪发光的雨珠,四周安静的近乎诡异。
“你既然已经去过风烟的寝殿,想必已经见过祭台,也看见祭台周围那十八盏熄灭的灯了。”帝君垂着头,眼瞳被垂落的发丝盖住,他忽道:“你可知那是什么意思?”
贺亭瞳握剑的手一僵。
“这世间已是循环往复十八次,此为十九。”帝君声音冰冷,透着股死气沉沉的僵硬,良久,他抬头,眼瞳中涌出与徐若水眼中如出一辙的哀伤,“实话告诉你,风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此世将尽,你便是再如何喜欢,也不能与他天长地久,待至终结,天人两隔,也不过是自讨苦吃。”
一股凉气蹿起,贺亭瞳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哑声道:“你全都知道。”
“我只知轮回,不晓前尘,”帝君一双眼睛如古井无波,“不比你,神魂与风烟让一命缕捆定,想必是如他一般,生生从这十几世里淌过来的。”
他就这样如此随意地点破贺亭瞳的重生,语气平静地仿佛只是无聊时翻看了一本内容乏善可陈的话本,贺亭瞳的手指却有些发颤。
帝君却笑了:“你是在害怕吗?自己苦苦挣扎的人生,奋力求索的道途,不过是被他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命运’,翻云覆雨,顷刻间灰飞烟灭。”
这一瞬间,贺亭瞳在男人脸上看见了颓丧,那双紫色的眼瞳像灌注了太多的太重的东西,深不见底,其中隐隐透出绝望。
贺亭瞳在战栗,却不是怕,这么多年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死的多了,学的多了,阈值提高,听见再离谱的事,都不会产生什么道心崩塌之类想法,心脏咚咚咚狂跳,他背后浮了一层汗,却是因为兴奋,终于可以触及真相的兴奋。
他脑子里一瞬间想起被封印的蓬州,姬玉死前最后奔流四散的灵火,还有死的死,疯的疯的七位圣人,靠夺舍也要活下去的相里羲,以及千年前和现如今仙人灵力的差距。
一切好像都指往一个方向——飞升之路断绝,天地灵气枯竭,此世气运将尽。
“我从不愿意让风烟接触外人,因为没必要。”帝君厌倦道:“无论走那条路,属于他的命运只有死。你又何苦来哉?大好前程,一头跳进火坑,最后受煎熬的只有你自己。”
“因为我不信。”贺亭瞳握住剑柄,他定定看着面前的男人,一字一句道:“我从不信命,只信事在人为。”
帝君眸光晦暗不明。
“不一样的。”贺亭瞳认真道:“君上不记前尘,便不知晓,每一世,每一个人,只要一点点的推动,产生的结果,做出的决定都会不一样,君上您说天命已定,晚辈倒不这么认为。”
“我只知道,我命在我,我要做的事,要救的人,天命也不可撼动。”
帝君终于正眼打量贺亭瞳,良久,他道:“冥顽不宁。”
贺亭瞳却起身向他行礼,“恳请君上为晚辈解惑。”
*
扶风焉抱着贺亭瞳的衣裳摩挲,可惜他闻不到气味,只能摸着衣服布料缓解心中快要将自己整个吞没的饥渴。
好难受,好难受,贺亭瞳离开多久了?一天还是一个时辰?
他有些不辨日月,只觉得时间漫长。
识海中那团小小的灵识蜷缩在他掌心,他嗅着属于贺亭瞳的灵气,微微张口,想要将其一口含住,仿佛这样就可以缓解灵魂上的焦渴。
可是不行,灵识太敏感,贸然触碰,会让贺亭瞳受到很严重的刺激,影响他的行动。
扶风焉坐在宽敞的床榻上,神魂沉入识海,在无数灵线纠缠的茧中紧紧盯着贺亭瞳的灵识,凑的越来越近,而后控制不住地,小小的舔了一口。
贺亭瞳进门时一个踉跄,险些翻在地上,他上前一步抵住扶风焉的脑袋,将人往后推了推,灵识传音道:“你又偷偷的要干什么!”
扶风焉如同一条蛇一般缠了上来,修长的手指把贺亭瞳全身摸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对后,把脑袋埋进怀里吸了一口气,闷闷道:“你不在,很想你。”
贺亭瞳:“我才离开一个多时辰。”
扶风焉:“一小会儿也不好,下次我与你同去。”
他的手指不老实的摩挲进贺亭瞳衣襟,对着肌肤留恋不已,而后幽幽道:“他有没有欺负你?对你说了什么?那人向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什么好话,你不要信,也不要听,更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一些疯话。”
贺亭瞳揉揉他的脑袋,灵识飞了起来,凑在扶风焉的耳边低声道:“帝君问我为什么喜欢你。”
扶风焉的灵识颤了颤,他抿着唇,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是……为什么喜欢我?”
“嗯……我也想知道,我重来多少遍,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各型各色的人都接触过,从来没有心动过,怎么会独独喜欢你呢?”
扶风焉全身紧绷。
贺亭瞳低沉道:“我是一个很难爱上别人,付出感情的人。”
扶风焉握住贺亭瞳腰身的胳膊紧了紧。
“当然,长的特别漂亮的除外。”贺亭瞳凑在扶风焉无神的眼皮上亲了亲,软声道:“我对少君你,应是一见钟情。”
第163章 风烟(七)
扶风焉抱着贺亭瞳,将人按在床榻上,耳鬓厮磨,他的喜欢几乎要漫出来,抱着人爱不释手。
贺亭瞳任由他压着,被亲了好一会儿,他仰头看着重重垂落的床帐,脑子里想着帝君同他说的话,心绪不宁。
神朝血脉,生来携带神血,可与此界天道共鸣,执掌乾坤。
姬氏千万年来凌驾于众生之巅,与飞升只一线之隔。
千万年横征暴敛,奢靡无度,天下九成的资源握在神朝手中,其下众生如蝼蚁,凡人几十年,修士千年,有时候凡人轮回几十世了,再一睁眼还是从前那个皇帝。若遇上仁君,还算好过,遇上暴君,苍生涂炭,冥河之水都渡不尽那滔天的怨气。
联军是在绝望之中催生的产物,为的是这渺渺苍生,为那数之不尽如蝼蚁一般的生灵,说一句话,喊一句为何,求一个公道。
联军首领绞杀灵帝成功的那一瞬,所有人都以为,神朝气运已尽,天道可眷顾众生了。可偏偏没有,出现了一个姬玉,一个新的帝君,年轻的,蓬勃的,从不掩饰自己野心的神君。而天道依然眷顾他,眷顾这该死的血脉,眷顾这恶心的神朝。
太不甘,死了那么多的人,最后回到原点,太可怕,他们已忍不了那永无止境的压迫,凡人想要往上爬,想要让天地之间再无那座庞然大物,他们所能做的,唯有弑神。
那是浩浩荡荡的一战,打了数年,终于,神朝最后一位帝君陨落,七圣各受天谴,但这都是小事。
姬玉死后,天地灵脉断绝。
天道隐没,此世再无飞升。
他们被困死在这个茧中,无法破茧,便永远无法羽化,只能成为一枚僵死的虫豸。
那是圣人,圣人怎会甘心沦为虫豸?
姬玉是死了,但神朝还剩下一位帝姬,与姬玉血脉同连的神女,彼时已然诞下一对双子。
他们如何摧毁,便又要如何重建。
王朝倾覆,胞弟被杀,帝姬一夕之间沦为案上鱼肉。
她是神朝明珠,是不用修炼,只用风花雪月,天真烂漫的金枝玉叶,她未曾祭告天地,不曾得过传承,联军攻打神朝时她被囚禁在天外天中,一无所知。
没人高看过她一眼,可谁都忘记了神女骨子里流淌着与姬玉如出一辙的血,多年筹谋,假意逢迎,她配合圣人的测试,翻译古籍,重绘大阵,重燃天地烘炉,就在大阵即将成功的那一刻,毁掉了一切。
一切搜集的灵文,阵法,灵器……包括她自己。
同归于尽,七圣重伤,天地逆乱,傅氏先祖耗尽灵力为她续命,终究是枉然。
两人魂消天地,同时带走的还有所有人飞升的希望。
很可悲,他们还留了一对双子,一对血脉不够纯净的神朝遗脉。
没有解脱,只有更为丧心病狂的实验。
一代一代的测试,交融,傅氏内部生出一堆又一堆不容于世的产物,天外天下,积骨成堆。
他们是姓傅,血管里流淌着姬氏的血,悖乱的,污浊的血。被冠以“帝君”的尊贵名头,却只能像个牲畜一样不停的生孩子,比之娼妓还不如。
直到近百年,血统稳定,直到傅风烟的出生,天道眷顾重现,可天地已非千年前的那个天地,要想飞升,难上加难。
到底还是圣人,寻得秘法,重启大阵,同时也给自己留了试错的机会,不过机会并不多,而今已去十八。
*
贺亭瞳爱怜地摸着扶风焉的长发,任由对方的手指在他身上作乱,宽袍大袖的衣裳很松垮,衣襟一扯就开,宽大的袖摆丝滑顺畅,略微一伸手便可以摸进袖笼里,扶风焉整个人像是要爬进他衣服里,恨不得肉贴着肉,滚烫的体温在烧灼,他兴奋的指尖都在战栗。
“你喜欢我。”
“从一开始就喜欢我。”
扶风焉喃喃。
“我喜欢你。”
“从一见面就喜欢你。”
唇舌纠缠,银雪般的长发如千丝万缕的柳枝般垂落,笼罩在贺亭瞳全身,仿佛一枚精致杂乱的囚笼,又像是茧。
贺亭瞳任由这重重细茧将他包裹,两颗心贴的极近,近到可以听见心跳声。
“我们是两情相悦,天生一对。”
额头抵着额头,神魂交汇,贺亭瞳看着那张漂亮的脸,只觉得如梦似幻。
扶风焉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摩挲一件精美的瓷器,他动了情,呼吸都显得潮热,而贺亭瞳放纵他的侵略,允许他一步又一步,占据他的身体,啃噬他的灵魂。
衣袍完全松散,陷入云被中时,贺亭瞳有一瞬间纠结,可下一秒有湿漉漉的水滴落在他脸上,他回神,便看见扶风焉似哭似笑的眼睛,瑰丽的仿佛宝石的眼睛。
于是心理那一丝微弱的防线也彻底消退,贺亭瞳抱着扶风焉的脖颈,亲了亲他的眼睛,鼻梁,嘴唇,近乎献祭一般的敞开身体,他说:“我是你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但扶风焉没有,他忍着翻涌的欲望,将贺亭瞳珍重的抱在怀里。
“真好。”他躺在贺亭瞳身侧,修长的双臂将人搂抱着,脑袋小猫似的凑在他头顶蹭了蹭,“这是我这几十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
贺亭瞳拢着衣衫,坐在浴池边发呆。
扶风焉睡着了,他好像总是很困顿。
徐若水飘了出来,坐在他身边,一人一灵识看着雾蒙蒙的水汽,相顾无言。
良久,贺亭瞳问:“前辈,你说傅氏帝君说的都是真的吗?”
徐若水:“我那时已经死了,无从考证。”
他眼神中难得有一丝懊悔,“早知如此,应该将他们带走,或是废了修为。”
贺亭瞳不知如何说好,只是感觉天外天浮动的灵雾里都带着腥气。
如果真如他所言,徐若山在天外天设天地轮回大阵,扶风焉是阵心,也是祭品。
贺亭瞳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把青铜钥匙。
“这是傅氏祠堂的钥匙,其中有傅氏千年来所有的乱灵秘境,”傅皎对他道:“如若不信,便去自己亲眼看看。”
“我还是觉得,眼见为实。”贺亭瞳喃喃自语,将钥匙收拢入掌心,穿好衣服,起身去往天外天傅氏宗祠。
那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宫殿,大概是早就吩咐过,门口并没有看守,贺亭瞳推开大门,看见无数晃动的长明灯,照亮一个个无名的牌位。
牌位之上,灵光氤氲,大殿肃穆,从四面八方牵扯而来无数金色经文,缠绕了一圈又一圈,不像是个祠堂,倒像个佛堂。
大殿正中,放着一面一人高的明镜,镜面如同水波般晃动。
“恶孽。”剑中的徐若水低声道:“小心些。”
思衬片刻,贺亭瞳抬手,摸了上去。
白光一闪,径直将他吞没。
云雾在周身缭绕而过,一瞬间贺亭瞳嗅到了极浓烈的血腥味,无数道声音在耳边哀声嚎叫,他看见了纠缠的血肉,欲望和痛苦几乎凝结成为实质,一双双紫色的眼睛隔着翻腾的血海望着他,目光中是刻入骨髓的恨意。
恶。
全都是翻涌缠卷的恶,让人控制不住的想要反胃。
贺亭瞳在心中默念清心咒,他提着剑,看着那无数纠结成一团的乱灵,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稍微触碰一下,便会感受到其中无尽的痛苦绝望,贺亭瞳在碎片中翻找,试图寻到有用的信息。
若水剑发着淡淡的白光,庇佑他不被恶孽侵蚀,贺亭瞳一步一步走到尽头,他看见了一个个挣扎的神朝遗脉,沉沦的,挣扎的,自毁的,无穷无尽的痛和苦汇聚成滔天血海,可这苦却无从释放,让他头晕目眩,胸口发闷。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温柔疲惫的声音:“风烟这个名字太不吉利,我不喜欢,你是娘亲的乖乖,叫风焉好不好?扶风焉,扶摇而上,长大了像风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贺亭瞳控制不住地望过去,在乱灵堆里看见了一团雪白的游灵。
竹影摇曳,有人抱着小小的婴孩逗弄,摸着他的长发,爱怜地亲吻,笑着哄道:“风焉真乖。”
贺亭瞳伸手一碰,走了进去。
似有春风拂过,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门口篱笆上种着花,门侧是一片竹林,竹影斑驳,落在躺在摇篮里的小小雪团子身上,紫色的眼瞳盯着他,咿咿呀呀。
这是……扶风焉刚出生的时候。
不在中州,不在天外天,一个偏远的不知名的小山村,鬓发低垂的女人轻轻拍着孩童软软的身体,哼着一首极温柔的小调。
院门吱呀一声响,片刻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了院子。
贺亭瞳看见天外天内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帝君,此刻两手提满了东西,兴冲冲跑回来,身子从半开的窗户探进来,很没规矩地爬窗,凑在女人颊边亲了一口,“阿萤,我回来了!”
“夫君!”
年轻的男女凑在一起,看着襁褓中的小生命,目光温柔,拨浪鼓,小枕头,凡间一切孩童有的东西,扶风焉全都有。
但他实在是个乖巧的孩子,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睡觉,偶尔从嘴边吐出个泡泡。
一切好像是经年的美梦,轻轻一戳就破了。
第164章 风烟(八)
扶萤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她命中没有仙缘,体内也无灵骨,和家人一起住在偏僻小镇上,镇中山清水秀,以种地捕鱼为生,十几岁时一场瘟疫父母双亡。没了长辈护着,她小小年纪抹黑了脸,枕头底下放菜刀,门板后头撑扁担,靠着发疯将镇子里那些宵小之徒揍地满地找牙。
她凶名在外,是个出了名的悍妇,十八岁岁上了也无人敢娶,生生拖成了个老姑娘,旁人闲言碎语她通通不听,直到二十岁那年在山中捡到了个满头白发的男人。
她起初以为是谁家走丢的老头,把人翻过来一看,发现是个长的雌雄莫辨的少年,犹豫片刻,看在脸的份上,将人抗了回去。
彼时的傅皎刚杀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手足,逃出天外天,半死不活地流落在外,累极后寻了个山坳等死,垂死时,背着背篓的女人问他想不想活,她今天上山中采菌子,下午回家要炖一瓮鸡汤,他要是暂时还不想死,可以和她一起回去喝碗汤。
傅皎在此之前从未来过凡间,从未吃过任何凡食,他看着女人的眼睛,迟疑地点了点头。
于是农女救了重伤的仙人,两人的相遇仿佛什么话本子之中的老套情节。
傅皎帮扶萤赶走了找麻烦的流氓,扶萤给他腾了个空房间落脚,傅皎教扶萤最基础的剑法,扶萤会教他烧火做饭栽秧砍柴,并在夏日的莲池中摘一枝芙蓉花送他。
哄小娘子的手段落在仙人身上同样有用。
这一代血脉最为纯净的傅氏帝君就这样和一个农女相爱,入赘成亲,并在一年后生下扶风焉。
他以为自己逃脱了追踪,摆脱了命运,以为自己可以在这偏僻城镇里和爱人终老一生。
扶风焉满月时,仙人的灵舟乘风而来,一抬手,这个名叫阳春镇的小地方,眨眼之间从世间抹除。
他护着发妻和幼子,大开杀戒,可凡人身体太过羸弱,只不过是一道虚无缥缈的剑气,便几乎夺走她的性命。
凡人生命短暂如朝露,他知道,可他还是想要强留这一颗即将消失的露水,用任何东西换都可以。
恰好,他有那个筹码。
天道到底是眷顾着姬氏,没有精心挑选的姻缘血脉,他与扶萤的结合却偏偏生出了最符合神朝血脉的孩子。
他获得了一命缕,将垂死的爱人救了回来,他交出了扶风焉,襁褓中的孩童从此成了命定的祭品。
他们回了天外天。
被血洗过后的天外天已经恢复正常,丝毫看不出其中曾经的尸山血海。扶萤以为自己回到了夫家,她抱着孩子,初来乍到,到底还是不习惯的。
傅氏排面很大,仆从如云,从饮食起居全方面照料。因为一命缕的存在,她可以修炼,用一些基础的仙术。
只是傅皎不常在家中,偌大的一个天外天,只剩下她和襁褓中小小的扶风焉。
母子两人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活着,偶尔过上个数月能见上一次傅皎,他们不被允许出去,只能在这苍白空荡的天宫中游走。
傅皎每一次回来,迎接的不再是爱人微笑的眉眼,而是歇斯底里的质问,到后来质问都没有了,只剩下无能为力的啜泣,“回不去了是吗?”
得到的只有沉默的呼吸声。
扶风焉两岁的时候已经会喊母亲,但对父亲却陌生,他拿着一个小小的木剑,跟着母亲学那不太顺畅的惊鸿九式。
他极聪明,也极活泼,却很好哄,只要抱着拍拍背脊,就会抱着母亲的脖颈,咕噜咕噜说着含糊不清软话,然后沉沉睡去。
三岁那年,傅皎一家三口团聚,他带来了花种,在后院做了一个同凡间住所一模一样的院子,在桂花树底下给扶萤扎了她一直想要的秋千。
然后一盅灵酒,扶萤醉了三天。
三天后,扶风焉不知所踪。
“他才三岁,你们要拿他干什么!”
欲盖弥彰的平静被撕裂,扶萤烧了房子,砸掉了屋子里一切的东西,拿着剑逼迫傅皎带她去寻孩子。
傅皎抱着她安慰,“他没事,他是去修炼了,我们的孩子有天底下最高的天赋,是天生的仙人,他不会有事,只是不能见人罢了。”
傅皎千方百计将人哄好,可扶萤心中不安从未散去过。
终有一日,她寻到了那间小小的暗室,并在暗室中看见了她小小的孩子,躺在雪白的祭台上,像个没有生命的祭品,看不见,听不见,说不出话,只在她抱上去时,那双眼睛里漫出了一点可怜巴巴的眼泪,小小的手掌握住她的手指,不肯松开。
她心痛如刀绞,试图强行将人带走,傅皎匆匆赶来,将她抱在怀中,他们抢走了扶风焉,从此那扇宫门再未在她面前打开。
她过上了仙人的生活,可她并不快乐。
她容颜永驻,再不会有病痛,她可以与爱人长相厮守,这次是真的能天长地久了。
一年,两年,三年。
她总在那扇封闭的大殿前徘徊,脚步几乎将砖面上的花纹都磨平。
她依旧会做衣服,从三岁,四岁,到十岁,每一件衣袍整整齐齐挂在房间里。她会坐在大殿门口念书,也会唱歌,无论殿内的人听不听得见。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十二年……
她知道了很多事,见过了很多东西,她确实没有仙缘,也不适合修炼,就算有一命缕加持,修为也不过最基础的一境。但是她可以看见很多东西,去很多地方,她知道了什么叫“帝君”,什么是神朝,什么是仙盟,什么是天道,她见过了圣人,她知道自己不是傅皎的妻,是相挟的筹码。
一个脆弱的,没用的,累赘的筹码。
她没有仙缘,没有仙骨,她是一个普普通通,庸庸碌碌的凡人,她会老,会病,会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容貌凝固在二十岁出头时的模样,再不会有一丁点变化。
她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又可能只是一具会呼吸的活尸罢了。
傅皎还是那样爱她,只是他们再没有孩子,想念扶风焉时,丈夫会拍着她的背脊,说,“没关系的,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时间过了太久了,她已不知道孩子的身形是什么样子,不知道那张脸张开后会是什么模样。傅皎同她说,他们的孩子是生来的神,是要拯救苍生的,一切都不用担心。
可她想,她的孩子小小的,那么一丁点,三岁时字都认不全,那么小的人被关进那么冷的房子,隔绝世人,他什么都没有,他能够去救谁?
那是她的孩子,不是用来承装野心的人偶。
第十五年,扶风焉出关。
十八岁的少年消化完从上古至今所有秘术,一手灵火运用的十分纯熟,他从封闭的大殿内出来,扶萤紧张的在外迎接,可她看见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孩子,那个会喊她母亲的孩子死了,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冷冰冰的躯壳。
封闭五感的秘术去掉了,可那双紫色的眼瞳里,并没有一丝身为人类的感情。
可身边所有人都在恭贺,恭贺少君出关,恭贺他修为大成,恭贺这世间终于有救了。
她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那个陌生的人偶,心中却觉得悲怆。
他来救世,那谁来救救他呀?
*
傅风烟太不像个活人,他不怎么说话,也好像听不懂别人的话,只是静静的坐着,不饮不食,一双紫色的眼睛空洞无神,好像看着眼前人,又好像看着众生天地。
魔族又有异动,加之扶风焉的状态不太正常,族里长老拍案送他出去走走,冠了个巡世的名头,让他去沾染些人气。
临行前,扶萤求来了一次单独见面的机会。
她亲手下厨做了许多东西,她看着已经长开的,容颜俊秀的少年,笑着问他这么多年过得好不好。
可对方并不会回答,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好还是坏。
这便是天地共主,这便是天道,这便是抢走她孩子所制作出来的傀儡。
一个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没有爱的人,如何去拯救这天下千千万万的人,又怎么能拯救苍生?
她身无长物,唯有一根线缕,这世间仅剩下的一根“红线”,绑定神魂,魂魄相牵,这是她身上最昂贵的东西。
她没办法教她的孩子如何去爱一个人,只能祈求上天,祈求天道垂怜,莫要让她可怜的孩儿做一个无知无觉的傀儡,那样未免太痛苦,太不公平。
而她早该死在十八年前的,若是早些死掉,若是不贪念红尘,她不会是傅皎的软肋,不会连累她的孩子成为这般模样。
她松开了神魂上的牵绊,解开了那条维系性命的红绳,为多年不见的孩子梳了长发,编了个不太工整的小辫子,系在了孩子的发上。
“阿扶,此行一路顺风。”扶萤摸了摸扶风焉的脑袋,笑的温柔又悲悯,“母亲爱你。”
扶风焉一动不动,一无所察。
他看着鬓发出现雪色的女人,轻声道:“你要死了。”
“我早该死了。”她拍了拍扶风焉的后背,“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第165章 风烟(九)
贺亭瞳看着扶风焉的身影离去,他离开后,扶萤再撑不住,她扶着门框缓缓坐了下去,像在凡间时那样,没有规矩地坐在门槛上,仿佛扎根在泥土的禾苗。
他看见帝君飞奔而来,近乎绝望地抱着她哭泣,他命人去拦截扶风焉,可一命缕斩断后便再难续上,他的妻子捂住他的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
“小月亮,这样的生活,你真的喜欢吗?”扶萤将头靠在傅皎怀中,轻声道:“我想回家,我想门前那条小河了,现在是春天还是夏天?我送你的芙蓉花还在开吗……”
可回不去了,一命缕引她入了仙路,改变了她的命运,仙人无来生,她死了,便只剩下这么一点游灵,在无数混沌血腥的乱灵中飘荡,像一只彷徨无定的流萤。
贺亭瞳小心翼翼地从游灵中脱身而出,他在这里看了许久,而后提着若水剑离开祠堂。
贺亭瞳没看错,那日见到的“帝后”果真是用秘术做成的人傀。
“你当真要与他合作?”徐若水提醒道:“傅皎此人颇有些极端,他可以杀了所有血亲,可以为了妻子的性命可以推儿子入火坑,又将妻子的肉身用秘术制成傀儡强留在身侧,此人执念太重,不择手段,恐怕不是好相与的。”
“我认识的人中又有几个是好相与的?”贺亭瞳出了祠堂,面沉如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他与徐若山有血海深仇,两人面和心不和,总好过世家是一块铁板……”
贺亭瞳声音一顿,外头天色已暮,雪白的台阶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手边提了一盏花灯,照亮一小片空间,眼睛半垂着,像是在发呆。
扶风焉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明明出去时他睡着了。
贺亭瞳三两步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随后手指头便被人紧紧握住了,扶风焉贴过来问:“事情都办好了吗?”
贺亭瞳俯身提灯,凑在扶风焉耳边道:“少君,跟我走吧,我会待你很好很好的。”
呼吸撩动耳廓,发丝在耳际摩擦,扶风焉听不见,但脑袋歪了过来,他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跟我去一个地方看看。”贺亭瞳用灵识传话,而后凭着自己在游灵境中看见的场景,拉着扶风焉去到扶萤曾经待过的蒹葭院。
游灵境中显示这里面放了扶萤曾经为扶风焉制办的所有东西,从衣服鞋子到玩具书本,甚至还有搜罗来的刀枪剑戟。
她不知道孩子会喜欢什么,于是什么都备了一份,满满当当塞了一整个庭院。
只是当贺亭瞳满怀期待地推开门时,看见的就是空空荡荡院子,还有正枯坐在院子里发呆的傅皎。
男人听见动静回神,漠然的眼眸微抬,看见的就是提着灯疯跑过来的两人,贺亭瞳脸上还挂着没散尽的笑意,两人衣袖下的手指紧扣,瞧着倒是恩爱非常。
扶风焉察觉到傅皎的气息,一瞬间浑身紧绷,他上前一步,将贺亭瞳挡在身后,冰冷道:“打扰了。”
而后护着贺亭瞳就要离开。
“想清楚了?”傅皎忽道:“可愿为我所用?”
“等等。”贺亭瞳抓着扶风焉的胳膊,止住他离开的动作,从后头走上前来,他看着死气沉沉的傅皎低声道:“我去了祠堂,在封印中看见了一个低阶修士的游灵。”
傅皎的眼睫微动。
“我此番过来不是为了寻君上,只是想带阿扶看看母亲为他置办的东西。”贺亭瞳看着空荡的大殿,恳求道:“君上能否将伯母为阿扶备下的东西还来,至少给他一个念想。”
“有什么必要?”傅皎声音冰冰冷冷,他靠着椅背漠然道:“他总是要死的,你越是让他体会到感情,他离开的时候越是折磨,知道的越多越是痛苦,感情陷的越深越是绝望,你死后的那二十八年里他整日寻死觅活,骨头都撞断了几十根,再叫他知道自己有个很爱他的母亲又能怎么样呢,让他哭着上坟?如今人都死了,万事皆消,让他知道也不过平添一个软肋罢了。”
贺亭瞳实在不想听这个“死”字,偏偏傅皎开口闭口都是扶风焉要死了,明明眼前站着的是个大活人,偏生他好像看不到,仿佛扶风焉不是个人,只是个可以用完就丢的器物。
“死死死!他如今活的好好的,以后也能活的好好的!”贺亭瞳咬牙切齿地打断傅皎刻薄的嘲讽,“况且您要是真如表面上这般不在乎,那半夜在这院子里做什么呢?乘凉吗?君上自己且放不下妻子,又如何让阿扶放下自己的感情?苛责他人前,还请君上以身作则!”
傅皎危险地眯起眼睛,他盯着贺亭瞳上下打量,冷笑一声:“你自己尚且是捡回来的一条命,还是莫要口出狂言了,你杀了相里羲,徐若山可不会放过你,只要一出这天外天,等着你的就是世家无穷无尽的追捕,你不愿为我所用,你可以逃一天,两天,你能逃几十年吗?”
“你侥幸获得若水道君传承,你能逃,你以为傅风烟就能逃吗?”傅皎抬手指了指天,神秘莫测道:“天命已定,不可更改,气运之子尚且被玩弄于鼓掌之中,你们又如何能够反抗天道?”
“气运之子?”贺亭瞳眉头紧蹙,他道:“秦檀,张对雪,徐静真,陈小雨。”
“越千旬,谢玄霄,舟堇生,相里玄。”傅皎平静道,看着贺亭瞳像盯着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你从前努力了那么久他们的下场可有丝毫改变?入魔的还是入魔,入邪道的还是入邪道。”
贺亭瞳蹙眉不语。
傅皎语重心长道:“当年毁灭神朝的那一战,天道崩解,徐若山窃取‘天命’,姬玉死后气运消散世间,而后落于这一代的天之骄子身上,道则落在姬氏血脉中,此后天道三分。”
“并非我恐吓你,而是如今所有人的命运,都在徐若山掌中,翻云覆雨,挣脱不得。”
“既如此那还有什么可合作的?”贺亭瞳将手一摊,“直接往徐若山面前一跪,求爷爷告奶奶,让他改命好了。”
“没出息!”傅皎恨铁不成钢,冷声道:“想杀他还有一个机会,气运重归于天地之时,重开白帝城祭天大阵,以道则吸引气运加身,将天道所缺失的‘命’引过来,如此,天道融合,徐若山失了‘命’,自然就好杀了。”
“你是已死之人,被道则以一命缕强拉回人间,又自己从冥河挣脱,早不在天命控制之列,再加上你有若水剑,届时徐若山这条命便交给你去收。”
“徐氏造的孽,还得由徐若水的传人收尾,才合了这大道因果。”
傅皎好似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去,唇角轻勾。
贺亭瞳唇角抿成一线:“那身负道则的扶风焉呢?”
傅皎漠然道:“天道容器,道则离身,自然是归于天地。”
贺亭瞳笑了,“好好好,真是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
扶风焉看不见也听不到,但他却下意识察觉到贺亭瞳周身浮现的怒意,抓着对方的手想要将人护着,干脆冷着一张脸,浑身上下的气息瞬间尖锐起来,仿佛一只竖刺的刺猬横在他们之间。
“不要与他多费口舌,他听不懂人话,我们走。”扶风焉拉着贺亭瞳离开,这一次很轻松,那人没有反抗,跟在他身后走出庭院。
他不知道,贺亭瞳一边跟着他走,一边侧身回头,死死盯着座椅上的傅皎,声音尖锐冰冷,“我不信杀不死徐若山,绝对还有其他办法,天命又如何,能挣脱一个我,就能挣脱千千万万个‘我’,你若想牺牲扶风焉去报仇,绝无可能!”
傅皎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他抬头道:“静候佳音。”
思前想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劝你最好离我儿远着些,神朝血脉,爱恨情仇都太重,易生妄念,你若是迟迟不肯放手,迟早被他反噬自身,届时若是被关了,捆了,可不要求人救你。”
贺亭瞳:“放心,我与阿扶和谐的很。”
傅皎挑眉。
扶风焉拖着贺亭瞳气冲冲离开庭院,一直到回了自己的宫殿,关上了大门,将人锁在自己的空间里后这才松下防备,他好像总是没有安全感,尤其在失去听觉视觉后,这种不安感越发强烈,只能依靠手去狼狈的抚摸,检查,看贺亭瞳身上有没有落下什么咒,或者贴上什么符,受过什么气,落下什么伤。
而他本就迟钝,而今没办法察言观色,实在难以分辨贺亭瞳的情绪,只能小声问:“你怎么样?他说话很难听的,你不要听,也不要信,是被伤心了吗?”
“伤心了。”贺亭瞳用灵识碰了碰扶风焉的灵识,而后他伸手抱住了对方的腰,将脑袋贴在他胸口,轻声道:“要哄。”
作者有话要说:
傅爹目前是发疯的鳏夫,不用太搭理。
第166章 风烟(十)
说要哄,扶风焉自然需要尽心尽力地哄。
贺亭瞳窝在他怀里,手臂挂在他脖颈上,脑袋凑在他脸颊边蹭来蹭去,这让他心底痒痒的,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直到被人轻轻咬了一口,脸颊上细碎的痛感像是什么小动物的啃噬,他呼吸骤然沉重。
满脑子的风花雪月一晃而过,曾经看过的话本子上所有内容,姬玉塞给他的图画都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最后一一浮现出贺亭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实在太久没见过面了,就算贺亭瞳躺在他怀里,就算肌肤相贴,唇齿相交,他依然觉得不够……还不够。
想看看他的眼睛,看看他的脸,看看他有什么变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肤色黑了些还是白了些……靠手丈量完全不够。
他太贪婪,想要所有,从身到心,贺亭瞳的所有。
他摸索着捧着对方的脸,手指从额头摩挲到鬓角,最后是莹润的嘴唇,托住贺亭瞳的后颈,俯身亲吻下去,唇舌纠缠,他嚼着软红的舌尖,用一种几乎要将人吃下去的气势把贺亭瞳按在怀中轻薄。
贺亭瞳身上有一种凉丝丝的水汽,又不至于太冰,触手生温,抱起来的时候手感极好,大概是亲的太深,他的身体在发抖,背脊如同绷紧的弓弦,扶风焉安抚性地抚摸,一寸寸摸过脊骨,落到腰窝以下,贺亭瞳生的好像什么都恰到好处,身材修长,骨肉匀亭,细的地方细,软的地方软,扶风焉好奇地捏了捏肉最多的地方,很有弹性,贺亭瞳猛地蹿起来,挣动了一下,但因为被压住,所以反抗显得很微弱。
衣襟松开,腰腹相贴,他能感受到流畅的充满弹性的肌肉线条,这鲜活的,有温度的身体,不是那俱被雨水淋到冰凉的尸体。
他在贺亭瞳的胸口重重咬了一口,骨肉下有心脏在颤动,他又很爱惜的亲了亲。
曾经不是没有更亲近过,在天枢宗那间狭小陈旧的破宫殿里,贺亭瞳在他面前被逼到掉眼泪,那双眼睛失神的时候,他却觉得心满意足。
现在呢?
贺亭瞳会哭吗?还是颤颤巍巍垂着眼睫,捂着嘴唇不敢出声,不敢看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卑劣,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还是控制不住想要同人亲近,近一点,更近一点。
心中的贪婪涌出来,一口一口将理智吞吃掉。
就这样下去,诱惑他,勾引他,让他为我俯首,为我沉沦。
握着贺亭瞳的腰,衣襟彻底松散开,他亲着线条流畅的腰腹,轻轻问:“可以吗?”
听不见回答,他便继续往下,“可以吗?”
贺亭瞳在动,好像在退缩。
不可以吗?
没关系,他听不见,所以他会继续。
但忽地耳垂被捏了一下,随后是脖颈,贺亭瞳在推动他,动作越来越大,有些狼狈地往后缩,薄被拉扯过来盖在身上,有手指在他胸口写了一个“停”。
指尖摩挲过肌肤,痒痒的,他顿住,“为什么?”
贺亭瞳指尖颤颤巍巍滑动,“有人。”
扶风焉:“……………”
若水剑掉在床底下,徐若水的虚影出现在房间内的矮凳上,他背对着床榻,声音幽幽飘过来,很空灵,很平静:“刚刚忽然想起来一点事,很要紧,你先停一停,等我说完再做。”
听着后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他顿了顿,体贴道:“没关系,你边做我边说也是可以的。”
贺亭瞳:“………………”
贺亭瞳死死抓住扶风焉抽他裤腰带的手,箭在弦上,他躺在床上和扶风焉作斗争,捂着脸无奈道:“道君,你这样叫我怎么说好。”
徐若水平静反驳:“不要叫我道君。”
好在扶风焉足够听话,虽然动情的不成样子,但只要贺亭瞳不想,他还是停住了动作,穿好衣服,平息了情绪,然后抱着被子蹲在角落,脑袋抵着墙角,十分自闭。
贺亭瞳觉得自己头好痛,但还是正事重要。
在床帐后把衣服穿好,贺亭瞳念了几句清心咒,他走到桌子边灌了一口水,沉声道:“前辈,有什么话您请说。”最好不要是废话。
“傅皎今日说天道三分,徐若山手中掌握天命,你的小对象身负道则,我忽然想起来了一点过去的旧事。”徐若水幽幽道:“天道有缺。”
贺亭瞳:“………”
“道君去过神朝的藏书阁,其中记载了从神朝创立之初的万年史册和秘辛,他花了数年翻阅,发现姬氏的传承,也就是天道的传承。”
“最后一位帝君死后,天道传承断绝,道则消失,而飞升则需要天道接引,通天之门不得开,无人飞升,也再无上界灵气通过天门落至下界,久而久之,灵气稀薄,灵脉渐尽,修士多吸些灵气,其他人便少分些,修为越高,体内灵力便越多,越往上,需要的灵气也就越多,但到了一定境界,灵气便不够用了,便是有移山填海之能也用不出来。”
“他们就像是困在狭小瓶子里的庞然大物,再没有灵气可以吸收,也没有办法打破瓶子出去,只能等待寿数耗尽,然后归于天地,滋养众生。再有修士从中修炼,然后循环往复,只是灵气是有恒的,消耗越多,修为也会越低。”
“所以死的修士越多,天地之间的灵力便越充盈。”贺亭瞳轻声道:“气运之子修仙速度极快,体内所储存的灵气自然也是最多,所以他们若死,事半功倍。难怪每一次重生,都在他们死后。”
贺亭瞳看向床榻上依然在自闭的扶风焉,“当那些受天运眷顾的天骄陨落,天地之间灵气越是充裕,徐若山可以做的事便越多,就比如傅皎所说的,重新融合天道……开天门?”
徐若水:“不仅如此,死的人越多,怨气也就越多,而后魔涨道消,九州生灵涂炭,再斩魔,成就功德,飞升理所当然。”
“原来如此。”贺亭瞳陷入沉默,“他就不怕失败吗?”
“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了。”徐若水指了指墙角的扶风焉,“人烛,他是天生的帝君命,血统纯正的不可思议,又有道则加身,气运也好,加之被人为灌输了神朝传承,灵火在身,已经与此界天道并无区别。”
“神朝有一古阵,名溯洄,此阵以身为祭,可回溯时光,回到过去更改因果,只是代价昂贵,靠的是祭品的命。”
“阿扶就是那个祭品。”贺亭瞳喃喃,“已经重来了十八世,我竟不知这是喜是忧。”
徐若水:“总有能解决一切的法子。”
贺亭瞳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时间紧迫,再没了什么暧昧的心思,他想了想,轻声道:“先解决五感的问题,我绝不可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死。”
“那去取血?”徐若水问:“不过傅皎亦有神朝血脉,应当有些难缠,可能需要用巧力。”
“打不过就靠骗了,骗完带着他儿子就跑。”贺亭瞳轻声道:“不是要合作么?那便合作吧,天命天命,我倒要看看这天命有多难更改。”
说着,他起身拍了拍扶风焉的肩,将人硬掰过来,贺亭瞳以灵识传声道:“阿扶,一直忘记和你说,若水剑里寄存了若水道君的一段灵识,你要不要认识一下?”
扶风焉的眼睫颤动,他问:“若水剑?”
随后他又轻声道:“我看不见。”
“用一命缕。”贺亭瞳握住他的双手,“我将五感借给你用,你可以看我所看,听我所听。”
将额头抵在扶风焉额头,贺亭瞳道:“我记得当年杀魔君时你用过。”
扶风焉:“只能用一小会儿,我们并没有切实双修过,看久了你会不舒服。”
不过贺亭瞳十分坚定,扶风焉便用出灵术,借由那一根小小红线,神魂相融,他眨了眨眼,看见了房间里飘荡的纱幔,还有圆桌边端坐的透明灵识,再一扭头,能看见坐在床榻边的自己。
太久没有看见过颜色,也可能是视角的问题,他十分不习惯,下意识想要去寻贺亭瞳的脸,又想起来现在自己用的正是贺亭瞳的眼睛。
徐若水朝着他颔首示意,“你好。”
扶风焉:“……”
他勉强点了点头,从贺亭瞳的视线里看见自己的脑袋动了一下,这感觉实在过于诡异,只道:“现在认识了,你们刚刚聊了什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贺亭瞳沉吟片刻,轻声道:“你与帝君,谁更厉害?”
扶风焉满脸冷漠:“不知道,没打过,不过应当是我更厉害。”
“那……你还想留在天外天吗?”贺亭瞳问,“想不想跟我走?”
扶风焉脑袋一歪,他控制着身体,一步一步走到贺亭瞳面前,看着自己放大的脸,他幽幽道:“如果我说想,那你会带我走吗?”
他看不见贺亭瞳的脸,却能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笑:“一定会。”
漂泊无所依傍的心好像瞬间找到了归处,他听见自己回答:“好啊,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第167章 风烟(十一)
两人一灵开始思考如何逃跑。
“要怎么样才能名正言顺取到帝君的血呢?”贺亭瞳摸着下巴开始沉思。
徐若水:“打一架。”
贺亭瞳看了旁边的扶风焉一眼,幽幽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别人的地盘上硬来,只怕不好,况且直接当着阿扶的面打他爹是不是太嚣张了一点。”
徐若水:“你连他儿子都睡了,还担心这?”
贺亭瞳反驳道:“……没睡。”
“况且现在不适合多生事端,能兵不血刃的解决此事最好。”贺亭瞳抚额,“如果我说答应帮他,但是以与他合作为引,骗他歃血为盟,趁着他割手指头的时候,偷上一点血,不知道有没有用?”
徐若水:“也不是不行,就是等你拐他儿子走的时候一样要打架,所以为什么不直接打架呢?”
贺亭瞳:“……”
扶风焉听来听去一头雾水:“你们要他的血做什么?咒他么?”
贺亭瞳闻言将手覆在扶风焉的手腕上,摩挲着腕骨上那一圈细细的金线,沉声道:“自然是把你身上的咒解开,总不可能这样一直看不见也听不见,也不好逃命。”
扶风焉一愣,随后笑道:“灵枷的束缚作用对我来说不大,用力一挣就解开了,困住我的是封灵偶,就算取了他的血,解了一时,解不了一世,只要封灵偶依然在他手上,二十米内,他随时可以再次封闭我的五感修为。我们直接离开就好,只要不与他照面,看不见就看不见吧,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用灵力也可以感知万物,并不耽误我打架的。”
“不好。”贺亭瞳断然拒绝,他盯着扶风焉定声道:“我要你能看见我,听见我,感受我,我不喜欢受制于人,我也不想你受制于人。”
扶风焉一愣,通过秘术他看见自己怔愣的脸,那双无神的眼睛像一湾浅浅的湖泊,照见贺亭瞳坚定的眼神,亮如星火。
“贺亭瞳。”扶风焉呢喃,像是要把这三个字嚼碎了,含化了,咽下去,这样空荡荡的心口就会被热烈赤诚的爱意填满,饱胀到极致后,再从肺腑中颤颤巍巍地呼出来,他控制不住的伸手去将人抱住,欣喜又痛苦地重复:“贺、亭、瞳。”
“听见了听见了,做什么喊我这么多遍?”有些莫名的看向扶风焉,贺亭瞳戳了戳他的脸,笑道:“感动了?想哭了?是不是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放心,跟着我,保证宠你。”
扶风焉唇角弯起,他诚恳道:“你真好。”
贺亭瞳心下一软,旁若无人地亲了一口,他抓起若水剑,精神奕奕道:“你们说这样重要的物品帝君会藏在何处?应当不会随身携带吧?”
说干就干,天外天的宫殿很多,但傅清让在带他进来时,为了表示友善,曾将宫殿一一同他详细介绍过。
藏书楼,藏宝阁,寝殿,禁地——
封灵偶是从扶风焉三岁起用精血养就的禁物,携带此人偶,二十米内扶风焉与偶人同感。
同样的,因为一脉同源,所以二十米内他也可以察觉到偶人的位置。
贺亭瞳带着扶风焉一个个宫殿溜达过去,两人手牵手,看起来就像是夜间出来散步的情侣。
天外天内的众人大概是早有耳闻,看见他们两人并肩而行,偶有窃窃私语的,但瞧见扶风焉那张脸,也无人敢放肆,纷纷避让,自动给他们清出一条道来。
就这么瞎逛了大半夜,扶风焉的脚步在帝君寝殿门口停住,他捏了捏贺亭瞳的手指提醒,“就这这里。”
贺亭瞳沉思片刻,“需要想个法子将帝君引走。”
“很简单。”扶风焉一伸手,长剑凭出现,他若无其事地一剑劈向大殿门口,在大门轰隆倒塌声中,平静道:“我同他打一架就好了。”
*
傅皎躺在扶萤膝上,半合着眼睛,神色恹恹。
冰冷没有一丝人气的手指落在他太阳穴上轻按,他一动不动,自言自语,“你说我做错了吗?”
没有回答,也没有呼吸声,只有规律揉按的动作,连力道都不会变上分毫。
宫殿之内空空荡荡,他躺在床榻上,却像躺在冰窖中,四肢百骸都在一点一点变冷。
“你的手好冷。”傅皎握住了扶萤的手指,揣进了怀中,自言自语,“过一会儿就不冷了。”
悲伤的情绪刚涌上心口,忽有一道剑气袭来,撞上宫殿外的阵法,轰隆一声,他感觉床都跳了起来。
察觉到这股熟悉的剑气,傅皎眉头一皱,头发也没梳,踩着鞋子跑出去,气急败坏道:“大晚上的又要做什么!贺亭瞳都给他带回来了,他还要发什么疯!”
扶风焉这二十八年来没少给他找麻烦,近乎自残地去挣扎,每每他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了,便在天外天里搞破坏,屡教不改,简直烦不胜烦。
傅皎不知道今天到底哪里惹他了,他推开大门,一袖摆挥出灵气,接下一道剑气,远远的就看见扶风焉手提长剑,表情木然,冲着他冷冷道:“放我出去。”
老生常谈,傅皎自然不可能放她走,也毫无怜悯之心,提剑便斩了过去,开始每日教子。
天外天内乌云密布,原本在散步的傅氏族人纷纷作鸟兽群散,一溜烟跑了,躲回自己的房间,免得被误伤。
待那两人越打越远,贺亭瞳潜入主殿,轻车熟路踩过花径,摸进了傅皎的书房。
暗格,祭坛,或是灵气充裕可能有封印的地方,他全部搜罗了个遍,一无所获,唯有一排又一排的小偶人,玉制的,木制的,放在柜子中,丢在地上,上头蒙了一层灰蒙蒙的翳。
没有赋灵,全都不是。
但扶风焉的感知不会出错,贺亭瞳开始设身处地,如果是自己,会将封灵偶放在什么地方。扶风焉是天地轮回大阵最重要的一环,此物可以控制扶风焉的五感,是极重要的东西。
他翻来翻去,一抬头,发现窗格处不知何时贴近了一张惨白的人脸。
贺亭瞳悚然一惊,他竟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待细看,发现是扶风焉的母亲,她站在窗外,披散着长发,一双乌黑的眼睛将他紧紧盯着,脑袋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人傀并无意识,本质上只是一具会动的尸体,贺亭瞳松了一口气,他正想换个房间搜查,路过扶萤时,动作一顿。
若说傅皎在这世上最重要,宝贵的东西,一个是儿子,还有一个便是他的夫人。
女人已经死去了很多年,面容却还保持在年轻时的模样,鬓发如云,肤色红润,如果不是那双没有一丝神志的眼睛,几乎看不出她是个死人。
贺亭瞳轻声问:“君后?”
女人的身形动了动,随后她一手撑着窗沿,在贺亭瞳惊讶的目光中翻了进来,她的身形在女子当中算的上是高挑,站直后靠近贺亭瞳的眼睛,那双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的手紧紧抓住贺亭瞳的手腕,空茫的目光落在他的尾指上。
贺亭瞳连连后退,试图挣扎,但对方死命抓着,并不松手,骨节噼啪作响,贺亭瞳不想伤她,但又怕她身上被傅皎赋予了什么看家护院的能力,就在他想着要不然把扶萤抗出去做人质,逼傅皎放人时,她忽地从心口抓出了一团指甲盖大小的光团。
炽热的,温暖的,带着扶风焉气息的灵识,漂浮在她掌心,仿佛一枚小小的蒲公英种子。
她一言不发地将那光团递给他。
贺亭瞳惊讶道:“封灵偶?”
徐若水也飘了出来,他观察片刻,做出结论,“应当是用你对象神魂培育出来的‘精魄’,也就是封灵偶里面的那个‘灵’,将此物塞入特定的偶人中,再通过人偶施术,便可达到互通五感的目的。”
“它很脆弱,需要小心保存,不然要是摔了碰了,那小子可全都能感同身受。”
贺亭瞳手忙脚乱地捧过,却不知该用什么容器去盛放,忽地想起来他脖颈上挂着的小玉人,一咬牙,死马当活马医,把小小的灵团放在玉人身上,而后那团颤颤巍巍的白便一头钻了进去,消失了踪影,那枚小小的玉人偶则更为莹润透彻,空荡的脑袋上好像自己勾画出了五官一样。
直到这时,扶萤松开手指,又恢复成无知无觉的模样,贺亭瞳小心翼翼问:“君后,您还在吗?可还有意识?”
女人不答,也不动,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梦一样。
贺亭瞳不知说些什么好,他盯了扶萤半晌,后退数步,整理仪容,而后俯身,跪拜。
额头磕在冰冷青砖上的那一刻,贺亭瞳低声道:“多谢君后相助,无论您听不听得见,我贺亭瞳今日在此以道心立誓,我待扶风焉之心,天地日月可鉴,绝不相负,我会爱他,地老天荒。”
嘀嗒——
一颗泪珠滑落,快的好像幻觉。
贺亭瞳握着怀中的人偶,磕了三个头后起身,朝着扶风焉的方向奔去。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逃亡。
第168章 风烟(十二)
扶风焉和傅皎已经打过很多次架了。
二十八年来,人前的,人后的,手持刀剑的,赤手空拳的,两个形单影只的困兽,血脉相连却没有丝毫亲近的意图,只有无穷无尽的怨怼,在天外天里互相挣扎撕咬。
脊背撞碎了石柱,剑意斩断了廊桥,灵火一瞬间涌出又一瞬间被掐灭,灵咒与禁术同出,打的天外天不辨日月,像枚混沌的鸡子。
扶风焉看不见,听不见,全凭着灵力的流向去判断傅皎的招式,四周一片狼藉,谁都不肯服输,谁都不愿意后退。
“你逃不掉,这是你的命数。”识海内傅皎的声音冷如冰水,“你想走,你如今能往哪儿去?你以为这天下还有我们姬氏的容身之处吗?”
“徐若山虎视眈眈,你身负道则,又为阵眼,九州之内没有人会放过你,你不论去到谁的身边,都会为他带来灾祸,我便是前车之鉴。”
“贺亭瞳已经死了一次,你还想亲眼看他再死一次吗?”
扶风焉眼睫轻颤,他挥剑的手顿住,有一瞬间的失神,就在这一刹那,四周的灵流忽然消失,傅皎隐藏了所有的灵气,在扶风焉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无法根据灵力流向去判定对方的下一步,只能尽力去感受周身涌动的气流,看能不能捕捉到一点点傅皎的动向。
这一招对方用过很多遍,而今越来越纯熟,不过扶风焉不怕,反正最多受伤,又不会死,傅皎能够在这里呆越久,他便能给贺亭瞳创造更久的活动时间。
一缕清风拂面,扶风焉反手一剑,剑刃斩碎了什么东西,好像是衣服,下一招是什么?但周围很安静,这一次连风声都没有。
傅皎的声音还在他的脑子里回荡,“你真的懂什么是喜欢,懂什么是爱吗?你真的在乎贺亭瞳吗?凭什么?可笑的一见钟情?”
扶风焉确实不懂感情。
至少在遇到贺亭瞳前他不懂。
三岁前的记忆在灌顶的作用下已经不剩下什么,他的人生漫长而无聊,脑子里唯有一条条禁法秘术,神朝的传承内容浩如烟海,复杂多样,这些知识让他的头很撑很胀,他分不出一丁点精力去交给那些无谓的感情,只能被动的去学习理解那些东西,大阵之中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十五年和一千五百年对他没有区别,久到让他忘记自己是个人。
忘记是第几年,忽有一日,天道垂青,道则加身,他感觉自己的魂魄连同意识像一团缥缈无形的烟气,身形躯壳皆是束缚,他要合身天地,化作一阵风,或是一片雾。
只是不等他消散,周围忽然多了很多很多的细线,连在他身上,将他牢牢钉死在这天地之间,每一根线之后都是一个与他有一丝血脉连接的族人,他就这样摇摇欲坠,不死不活地禁锢在祭台上,一日一日的学,一刻一刻的悟。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不是密密麻麻的灵篆,他看见了颜色,惨白的云气在周围飘荡,祭坛四周跪了一圈又一圈的门人,恭贺他道成,更有甚者颤声唤他一声天地共主。
他不懂,无悲无喜。
神识一直在往上飞,上升,上升,到凡人不可触及之处,冷冰冰俯瞰世间。
他走下祭坛,焚香沐浴,耳边有人的噪语,像是嗡鸣的蜂,他听不懂。
直到母亲来见他,很多年不见,她丝毫不变,但他却再感受不到丝毫幼年时的那种依赖感。
他看着母亲斩断一命缕,为自己束发,她的生机在断绝,声音却很平和,“我儿长大了,是时候该出去看看了。”
带着母亲性命重量的一命缕坠在发尾,轻飘飘的,像云一样,又很沉重,让他心口闷痛,母亲死了,可这世上无人不死,一切都是天道自然,命中定数,他没有回头,身着华服,坐上云撵,跟随傅氏族人前去寒山境查看封印。
他遇到了魔潮,这是魔尊为他精心准备的礼物。
一场厮杀,他解决了一整条边境线的魔物,待回神时,迷了路。
暴风雪让他不辨方向,但去哪里都无所谓,他在雪中走,一日一夜,待到雪停时,衣角被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拽住。
那个人快死了,气息很微弱,微弱到和雪堆下埋着的野草没有区别。可拉住他衣袍的手指却格外的紧,紧到他挣脱不开。
“救救我——”
“不想死——”
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生人,这是世上第一个向他哀求的陌生人,救还是不救?
他是天道,生死有命,但一命缕的红线飘到了他眼前,鬼使神差地,他救了对方。
只是代价是姻缘,生生世世绑定在一起。
这少年这般想要活下去,想来也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留下一点灵火护住少年心脉,扶风焉离开峡谷,他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漫无目的,走了许久许久,侍从追上了他,他重新开始他的巡世之旅。
而后回到天外天,一切百无聊赖,他躺在祭台上,神识随着风露飘荡,一切归于虚无,忽有一日,一点刺痛从肺腑传来,没一会儿就散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痛,很短,像是转瞬被吹熄的灯烛,让他恍惚了一瞬,但并不在意。
他再度沉睡,直到天地异动,道则被吸引,他睁开眼睛,看着这一成不变的世间,在指引下杀了些不安分的人,气运被大阵吸引,归于天脉,天地之间颤动,有一扇大门将开未开,而后在阵阵风雷声中,一瞬间溃散,连同这片天地的一切。
天道不应,天门不开,他们输了。
苍生有难,他周身漫开灵火,烧透天地,奔涌而来的灵气在掌心聚集,他以性命为祭,调转时光,而后,重新回到了第一次巡世时的半路上,侍从涌过来问他怎么了,他只有一瞬间的愣神,默默上了云撵,离开寒山境,回到天外天。
时光如水,静静往外流淌,这次过了很久,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轻微的痛,还是和从前一样,短短一瞬,还没感受到什么便消失了,梦一样。
他的人生无聊透顶,一眼便可以看到底,世界一次次毁灭,他一遍遍重启,他冷眼看着那群人一遍遍去开那道永远不会开的门,心底毫无波澜。
唯一的变数只有那一点痛感,有时候短促,有时候却能叫他痛上很多很多天。
又一次从沉睡中惊醒,心脏痛到麻木,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上出了问题,检查来检查去,只有那根红线,代表姻缘的红线,牵扯着一个面目不清的少年。
隔着很远很远的天与地,很长很长的时间,他通过那一丝细细的线,感受着那个羸弱的,像冬日枯折野草一般脆弱渺小的灵魂,在人世间摸爬滚打,被风霜雨雪,刀枪剑戟一遍遍催折。
他的情绪是那样的浓烈,撕心裂肺,催肝断肠,每一次失败的拯救都近乎绝望,每一次,每一次……他在等那个灵魂崩溃,被世道磋磨过后,应当会黯淡下去,像山中那些风化的石头,变成灰,化成尘,而后他便不会再为自己带来疼痛。
可是没有。
他不知那是怎样孤绝的勇气和精神,才能在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一无所有后,依然站起来,重新开始。
落在他身上的疼痛一遍遍加深,到十世,那少年死去时,他好像也跟着一同死掉了。
不知何时,在他漫长的时间里,除却感悟天道外,余下的时光都在感悟那枚灵魂。
那人走的越来越远,活的越来越长,有朝一日,他们会相见吗?
扶风焉坐在祭台上看着玉砖上的莲花纹,时间在他灵魂上烙下一圈一圈印痕,这百无聊赖的一千年,唯有红线另一端的震颤能让他感受到一点欣喜。
又一次灭世,魔族入侵,打到了中州,他提剑去杀魔,从灵舟上跳下去时与那人擦肩而过,尾指上红线发紧,他不受控制地扭头看了一眼,很好看的容貌,与他在梦中描摹的一模一样。
祭台还是老样子的失败,那些人还是一模一样的没用,灵火点燃天地,他这时忽地想起来,这一次没有察觉到痛意。
等待重启时,原野上传来奔跑声,有人从天宫一跃而下,扑入了他的火中,像一个轻巧又沉重的拥抱。
有破碎的声音在风火中寂灭,他如一潭死水的心却开始泛起波澜,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好奇——
他要对我说什么?
应该是很重要的话吧?
他已经飞奔过来见我了,礼尚往来,那我应该也有所表示,不可以让他久等。
再一次回到寒山境,冷风拂面,天上细雪簌簌而下,他站在那条极长的峡谷之中,往前走会遇到前来接应的门人,他会坐上那个柔软的云撵,回到天外天,继续做他的少君,他的天道载体,一次又一次重复开阵,直到气运耗尽。
往后,一切未知。
他向来不喜欢变化,可这一次,他转身走了回头路。
被他保住性命的少年躺在雪中,面色青白,呼吸微弱,他跪坐在对方身边,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个时辰。
然后那双眼睛睁开了,比平常人颜色略浅,琥珀色,又清又亮,眼尾弧度略钝,有一种温和无害的纯然,可在眨动时又多了几分灵动狡黠,望向着他时漫出尖锐的警惕。
真好看啊,这是他独一无二的珍宝。
作者有话要说:
扶:暗恋是一个人的事
第169章 风烟(十三)
他不喜欢傅风烟这个名字,这让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被烧成灰烬,他看着少年,小心翼翼地报上了那个不被承认的,只在三岁前被唤过的名姓——
扶风焉。
他那时尚且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盯着那双眼睛,心中却惴惴不安,这是第二次见面,他还记得我吗?对我会是什么印象呢?
然后他从少年口中听见了从未听说过的,无数关于他的溢美之词。
在一声声中夸赞中,心脏一点一点加快跳动,他想,这就是爱吗?他居然这么喜欢我,他们果真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当他提出成亲后,对方直接高兴的晕了过去,他甚至没来得及问他名字。
真好,他命定的妻子,连晕倒的样子也那么可爱。
扶风焉做了一些小伪装,抱着他回到了仙宗,玉衡宗里兵荒马乱,大部分人正围在受了轻伤的少宗主身边鞍前马后,少年伤重,却没有获得多少关注,只有一个医师过来看了看,提着药箱为他缝合伤口,手法粗糙,一边倒药一边啧声:“小贺的命可真大啊,这伤口可真险,差一点小命就没了。”
“小贺?”扶风焉歪头。
“贺亭瞳啊,”医师指了指床榻上昏迷的少年,这时才注意到他,困惑道:“你是他什么人?”
这是扶风焉第一次知道少年的名字,贺亭瞳,真好听。
“我救了他,我是他的夫君。”扶风焉撑着脑袋,痴迷地盯着少年的五官感叹,“我们是天生一对。”
旁边医师看他如同看一个疯子,包扎完后便逃也似的跑了。
他不知道夫妻之间该如何相处,他也不知道如何讨人欢心,但好在他最擅长的就是学习,神朝千万年传承他都学会了,更不要说小小的人际关系处理。
贺亭瞳住的地方太偏僻,但好在他柜子里有许多的文学典籍,在他睡着的时候,他便将那些典籍通通学习了个遍,然后醍醐灌顶。
可惜贺亭瞳清醒后同他解释,一切都是个误会,他不喜欢自己,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拒绝的果断且直接,他并没有觉得生气或者愤怒,只是有一点失落,原来典籍里写的都是真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但好在他向来很有耐心,而喜欢是一件非常漫长的事,对于贺亭瞳的追逐,他可以持续很久很久。
从玉衡宗到青云书院,从蓬州到寒山境,他终于得以亲眼看见贺亭瞳这一路颠沛流离,他看着贺亭瞳熟练的处理那些气运之子,看着贺亭瞳为了求他帮忙小心翼翼的眼神。
他是天地共主,是傅氏少君,他的神魂游离在九天之外,请他出手需要沐浴焚香,在神像前祭拜七日,奉上祭文牲果……贺亭瞳什么都没有,但对夫人是要多几分偏宠的。
一个吻,换一次出手,这很公平。
毕竟他从来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
青云书院那三年,他学着如何去做一个正常人,他看着那些身负天道之运的少年在爱恨情仇里挣扎,纠结,犹豫,他一边看,一边学,一边悟。
原来爱是一件这么复杂的事。
他喜欢贺亭瞳什么呢?
数年相处,他会用很多溢美之词去夸奖贺亭瞳,漂亮,善良,聪明,温柔,坚定,连偶尔坑害他人的黑心肝都显得狡黠可爱。
但说到喜欢,可能还是心动的那一瞬间,在他自己也不知什么是爱的时候,在混沌不辨日月的时光里,注意到对方灵魂的一瞬间,心跳便比平时快一些。
往后无数年岁的相处,每一次看向他,这种喜欢都会加深,每增加一丝了解,那些爱意和心痛都会沉甸甸挤进心里,他的世界空空荡荡,他的情绪波澜不惊,但脑子里塞满了同一个人。
喜怒哀乐悲伤愤懑甚至于他匍匐在地无能为力的那一刻——
直至寒山境的那一场分离,贺亭瞳在他眼前死去,他的识海心域出现了焚尽日月的烈火,他才知道,原来喜欢这么痛苦,原来爱这么让人绝望。
原来他这么喜欢他,喜欢到连心脏,肺腑,骨髓都在抽痛。
这明明是一场再简单不过的分别,贺亭瞳的死亡和从前十八世时一样的平静,可这一次一命缕带来的反噬却是空前绝后的痛,痛到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失去贺亭瞳后,他被锁在祭台上很多年,好像活着又好像死了,这无望寡淡的人生一眼能看得到头,他甚至开始怀念从前毫无意识的自己,如果一无所知,不染爱恨,懵懵懂懂的做他的天道载体,他是不是能活的更轻松一些?
思念在沉寂中疯涨,扶风焉知道了红尘险恶,确实如父亲所言的痛苦折磨,剜心刻骨,催人心肝,最难熬的时候他恨不能将自己片成碎末。
可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他还是会回头。
那是贺亭瞳,独一无二的贺亭瞳。
他开始期盼死亡,开始期待世界的毁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可以慢慢的等,等一个终结,等一场重逢。
这一次,他一定会更快的奔向他,拥抱他。
*
“阿扶!右边!”他耳中忽然听见一声呐喊,下意识抬剑挡住从右侧袭来的一剑,扶风焉手臂震颤,剑风扫过,他被斩断了一缕鬓发,随后一根缚灵索缠上他的手臂,他看不见,反手抓住灵索同另一侧的人角力。
“父亲。”扶风焉第一次如此叫傅皎,绳索上的禁咒攀上小臂,烙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禁文,他表情却平静,一双空茫的眼睛望向前方,缓缓道:“我喜欢他,和你喜欢母亲一样。”
傅皎眼瞳一沉,随后便见扶风焉笑了一下,“你们好奇我是何时拥有自我意识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是他,是贺亭瞳,在第一次轮回死去的那一刻,让我产生了感情,是他为我赋灵,让我从一个傀儡变成了一个人。”
“我爱他。”
“这世间,我最爱他。”
剑意铺天盖地,他只在周身笼了一层焰火,傅皎捆他的动作一顿,男人唇角微颤,咬牙道:“他是你的劫。”
“不。”扶风焉忽然扭头“看”向贺亭瞳,“他是我的道。”
傅皎:“……”
贺亭瞳眼见扶风焉被缚,二话不说抽出若水,直接以道境撞过去,天地灵力化作奔腾不息的水浪冲向傅皎。
傅皎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抬手一挥,淡金色的烈火同水流相撞,天外天内腾起无数水雾。
贺亭瞳却从天而降,剑光直接划破白雾,他整个人冲入火中,仿佛开天辟地般,一剑斩下,咔嚓一声,缚灵索松开,扶风焉后退数步,被贺亭瞳一把搀扶住。
衣袍上细碎的火星被充裕的灵气扑灭,贺亭瞳看着面前表情阴沉的男人,略一拱手,诚恳道:“帝君,不好意思,我看上你儿子了,今天我要带他走,还望前辈莫要阻拦。”
傅皎执剑,额角青筋爆起,“我若执意要拦呢?”
“那就莫要怪晚辈将您的天外天拆个稀巴烂了。”贺亭瞳缓缓呼出一口气,释放出道境,他头顶星河缭绕,身后无数纤薄的水汽凝聚成半透明的长剑,密密麻麻侵占了整个天幕,剑刃全部危险地对准了半空中的傅皎。
“你以为你能杀了我?”傅皎阴沉道。
“我可以试试。”贺亭瞳笑了一下,他牵着扶风焉,心念一动,阵法锁定天外天灵力流向,剑光顿如暴雨,倾盆而下,同傅皎周身燃起的烈火对抗。
天外天遇袭,傅氏族人纷纷从躲藏的宫殿中跑出来,正要帮忙,却被帝君厉声喝止。
他好像打定主意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剑修一点教训。
傅白榆睡了个囫囵觉,爬起来的时候就发现变天了,天外天内狂风骤雨,屋顶都给掀飞了好几个,长廊前全部挤了人,正仰头看着那不知死活的剑修挑战他们的君上。
水和火的交锋,凌厉不不近人情,以他的修为一时竟然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天外天是帝君主场,此地可随帝君心念变动,他实在不知道贺亭瞳怎么敢的,就以他的修为?虽然十三境是很了不起,但君上不论是活的年岁还是修为境界都要比他高上一截的。
在这里同帝君打架,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果不其然,再百招之后,贺亭瞳落了下风,他被斩中一剑,撞飞数片大殿而后狼狈站稳,嘴角溢出了点血。
傅白榆看着只觉得背痛,这么撞一下,骨头都该撞断了。
贺亭瞳却是随手一擦,朗声道:“再来!”
傅白榆扭头看向旁边的傅清让,想要求情,却听见对方淡淡道:“君上想同他打一架,随他们去吧,不会出人命的。”
又是一次道境展开,天地之间一场暴雨,傅白榆看见贺亭瞳飞上半空,这次他被一脚踢飞,帝君的剑意自下而上,贯穿天地,越发显得那道身影如此渺小,
他从少君身前掠过,像一只孤燕,可就是这么一瞬间,傅白榆看见一根绳索从贺亭瞳手中冒出来,将少君的腰一卷,一带,而在贺亭瞳身后,一道被君上亲手斩破的破口正在缓缓合拢。
傅白榆双目瞪大,忽地反应过来,贺亭瞳的好几次中招都是在同一个方向,他无法突破天外天的禁锢,但帝君的灵气可以!
“他跑了!”傅白榆破音,厉声道:“他带着少君跑了!”
傅皎看着贺亭瞳带着扶风焉从那狭窄破口中冲出去,他提着剑,飘在半空,并不去追,只看着不知死活的两人冷冷道:“外面有徐若山,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贺亭瞳抓着扶风焉,挥了挥手:“天下之大,自有我与阿扶的容身之处,九州不容,那便去魔界了,鄙人不才,九天玄魔,刚好回老家看看。”
傅皎:“……………”
贺亭瞳洒脱一笑,“帝君,回见了。”
第170章 风烟(十四)
这是一个混乱不堪的春夜,贺亭瞳和扶风焉从一处山坳中飞出来,长风烈烈,水雾浸湿了衣袍,贺亭瞳手指冰凉,紧紧攥住扶风焉的小臂,带着人冲出囹圄。
神机阁预警,护山大阵开启,无数灵箭,符箓在空中爆开,贺亭瞳反手一剑,抗下这数不清的攻击。
扶风焉欲动,识海内却听见贺亭瞳平静的安抚声:“不需你出手,今日是我来劫人,合该由我来收尾。”
于是扶风焉乖乖站在贺亭瞳身侧,他看不见,听不见,闻不了,但他感受到了风,冰凉的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明明没有嗅觉,他却好像闻到了旷野之中的花香。
“跟着我走。”贺亭瞳小小的灵识贴在他身上,从中传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坚定,“不要松手。”
“好。”扶风焉同他十指相扣,“不松手。”
一道惊雷声响,衡天之山中下了一场暴雨,这个春天的雨水实在是充沛,山水从林间奔腾而下,所过之处宛如同春神降临,百草丛生,花枝绽开,姹紫嫣红。
徐若山站在溪谷外,看着蕴含生机的流水潺潺而过,汇入江流,向东而去,他抬头,盯着神机阁山崖之上那数道狰狞开裂的剑痕,山体几乎被劈作两半,一堆山石垮塌,角度却精巧,没伤到楼阁殿宇,此时一群傅氏弟子坐着灵舟清理山中木石,加固山体,忙忙碌碌,连什么时候多来了一个人都不知道。
那一剑破了他们的护山大阵,连带着将侧峰竖着劈成两半。
九天玄魔贺亭瞳死而复生,并前来衡天之山挑衅傅氏,绑架少君,闹将一通,而今不见踪影,此等邪修,实在可怕。
徐若山穿过瀑布,进入天外天,他看着里头一片狼藉,白玉似的亭台楼阁让人砸了个稀烂,地上还有被火灼烧过的黑痕,一看就是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雪发紫衣的仙人们正在清理碎石,将破碎的玉砖丢弃,天外天的主人坐在石凳上,一张脸说不出是阴沉还是愤怒。
见徐若山来了,傅皎一个眼神都欠奉,只冷冷讥讽道:“真不愧是你家祖传的好剑,看看这力道,徐氏的神器落在其他人手中,你也坐的住。”
“帝君不也是?”徐若山一张脸上无甚表情,冷瞥一眼,讥讽道:“连自己的儿子都看不住。”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多看两眼都恶心,背过身去不再言语,徐若山去看了祭台,却发现宫殿已成一片废墟,精心布置的阵法已经稀烂。
他扭头看向傅皎,清冷如月的帝君正若无其事的搂着妻子,为她细细擦去额上雨水。
“贺亭瞳拆的?”徐若山指着那被一剑砍成两半的玉石祭台冷声问。
“不然是我拆的?”傅皎冷笑一声,“若水剑已有传人,道君有时间在本座这里做客,不如想想如何尽早追捕他。今日这厮能拆了我天外天,明日指不定便要冲上三十三天宫砸了你徐氏门楣。”
他冷冷一瞥,寒声道:“一个小小的十三境,道君总不至于处理不了吧?”
徐若山:“若水剑不日便将收回,也请帝君尽快找回你那不安分的儿子。”
傅皎冷笑一声,徐若山拂袖而去,两人不欢而散。
同日,贺亭瞳的画像传遍大江南北,仙盟开始全力追捕这位死而复生的“九天玄魔”。
*
傅氏主家多年来未曾再有高手,也不知是不是傅皎想通了,天外天里的那些人竟一个都没追出来,贺亭瞳带着扶风焉离开衡天之山时走的异常轻松。
他们在春野中狂奔,十指紧扣,草木催折,雨后的水露将衣袍浸湿,沾在小腿,湿答答的凉意。
扶风焉束发的玉冠跌落,腰际的玉坠散开,珠玉一粒粒从身上坠落,雪白的长发上挂了枯枝,繁复的衣摆限制了他的步伐,在半路时他便将那件绣满暗金离火纹的长袍脱了,如同他身上的枷锁,什么天运,天道,天命通通都被抛弃,扶风焉穿着单衣,散着长发,牵着贺亭瞳的手,在这一刻,连风都不比他自由。
贺亭瞳的呼吸急促,他今日连用三次道境,灵力有些支撑不住。道境好用,但就是太过消耗灵气,经脉被抽空大半,浑身上下简直缩成了紧巴巴的一团。
但还不能停。
贺亭瞳带着扶风焉闯入一片死寂的山林,他记得这里面有一处秘境,只要闯进去躲几天,再换个出口逃出去,便能立刻甩开追兵。
他先杀相里羲,再破天外天,徐若山如今必定满世界追杀他,需要尽快前往寒山境,往魔族去避避风头。
衡天之山中有一片桃花林,林中桃花四季不败,花瓣不腐,内生瘴气,贺亭瞳一道风篆吹散其中桃花煞,拉着扶风焉一头扎进桃林之中那片飘浮着无数花瓣的湖水中去。
入水的那一刻,扶风焉紧紧抱着贺亭瞳,天地倒转,他们落入一方古宅,雕梁画栋,门口影壁上绘着美人图。
见有生人进来,画中美人纷纷活过来,从壁挂中飞出来,风姿绰约,一个个如同九天玄女,只不过眉目流转间不含仙气,反而透着森森妖气。
这地方的妖怪贺亭瞳打了没十次也有八次了,一群勾魂夺魄,杀人施肥的桃精,壁画天女口中那句“郎君”还未出口,贺亭瞳已经甩出一张火篆,烈火涌出,刚冒了个头的桃精惊叫一声,纷纷藏进壁画中去,再不敢露头。
这方古宅是千年前某位大能的洞府,大能陨落,门口种的桃花反而成了精,这洞府算不上多隐秘,也早就被寻宝人搜罗了一遍又一遍,早没有什么宝贝,但一栋房子却是稳固。
贺亭瞳选了个干净点的房间,将扶风焉带进去,而后反锁门扉,在四周落上禁制,摘下脖颈上的玉人偶,放在扶风焉掌心,用灵识小心翼翼道:“你看看,这是封灵偶吗?”
扶风焉摩挲过偶人,缓缓点了点头,他道:“谢谢。”
直到这时贺亭瞳才放了一半的心,他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背脊贴在椅背上,缓缓后仰,长舒一口气,笑道:“太好了,终于跑出来了,好了,你赶紧看看解开灵枷要什么流程,我帮你护法,需要什么帮忙的尽管开口。”
这房间是内室,经过几番搜罗,房间里的珠玉珍宝早就被挖干净了,就剩下一张檀木大床,上头残存着螺钿泛着珠光。
扶风焉坐在床榻上,像座玉琢的神像,他把玩着小小的偶人,朝着贺亭瞳招了招手,“真的什么都可以帮吗?”
贺亭瞳用灵识撞了他一下,潇洒一笑,“那是自然。”
“封灵偶将我的五感封住其四,灵枷限制我的灵力,虽然我可以用先天灵火强行烧去灵枷禁锢,但五感却无法完全恢复。”扶风焉说话的速度很慢,这让他显得有些迟钝温吞,“封灵偶被他们用我的精血养了几十年,早与我密不可分,又因着帝君与我血脉相连,故而由他施术可以控制我的身体。”
贺亭瞳眉头一蹙,懊悔道:“与帝君打架时,我应该想办法取上一点他的血的。”
“除非他心甘情愿,不然取血也无用。”扶风焉面上荡开温柔的笑意,他眼神空洞,却像是看着贺亭瞳一般,“但是封灵偶可以渡让,只要比血缘关系更亲近一些,覆盖住父亲留下的印痕,就可以让灵偶换主,所以……可以吗?爱我,或者支配我。”
贺亭瞳脑子一嗡,一瞬间失神:“什么?”
旁边的若水剑颤了颤,徐若水古井无波的声音响起:“他问你愿不愿意同他双修,按理说这个法子确实可行,毕竟世上没有比血缘更亲的人了,偏偏你们俩神魂绑定,要是神魂交融,不分你我,自然就比他爹更亲近一点。”
贺亭瞳:“…………”
扶风焉坐的姿势依旧是那么挺拔端正,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笑道:“不愿意也没关系的,我可以通过灵气分声辨位,再不济,可能要借用一下你的眼睛。”
“天生道体,元阳之身,天道载体,还有一命缕。”若水剑飘了起来,好像有谁啧了一声,“双修一次,益处颇多。”
贺亭瞳刚放松一点的背脊又紧绷起来,他按着眉心无奈道:“……这种时候怎么做?”
徐若水:“我给你们把门,你自己选。”
而后放在贺亭瞳膝上的长剑自己飞起来,別开门,提前到外头呆着了。
徐若水一走,房间里更加空荡,贺亭瞳这下连灵识都不敢去感应,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蹙着眉头思考。
扶风焉盘腿而坐,他静静的等。
不论贺亭瞳选什么,总归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灵火在血脉中蔓延,手腕上的阵法融化,破碎,化作飞灰,破开第一重灵枷的一瞬间,扶风焉元神受创,脸上血色消退,表情却还是淡淡的。
他捏着那小小的,拇指大小的玉人,元神与躯体共感,捏着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握了一粒果子,好像再重一点就可以裂开,粉身碎骨。
可能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他应该换个说法,或者用更温和的方式去引诱,而不是这样直白的,告诉他一切的责任和后果。
可他偏偏又卑劣的想要知道贺亭瞳的选择。
识海内小小的灵识团在他衣襟上,没有丝毫动静。
他用火一点点烧着身上的禁咒,每断裂一道,他身体便抽痛一遍,但痛能让他清醒,清醒的知到现在不是梦。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双冰冷的手指捧住了他的脸,而后有柔软的唇瓣贴在他的唇上,他们亲吻了许多许多次,贺亭瞳的呼吸是从未有过的灼热。
灵识贴近,贺亭瞳环住扶风焉的脖颈,有些不适地蹙起眉头,他叮嘱道:“要快一点,后面还有追杀。”
扶风焉环抱住那截修长柔韧的腰身,他点了点头,认真道:“放心,我会很快。”
……
贺亭瞳平生仅有的几次欢愉都是与扶风焉。
他平素第一重要的事是修炼,第二重要的事是去拆那几对苦命鸳鸯,所有知识基本都是纸上谈兵,被扶风焉翻过身按在床上的时候他还在做心理建设,他忘记门上有没有下隔音咒了,只希望徐若水走远点。
然后便被亲到失神,识海内,属于贺亭瞳的小小灵识被翻来覆去地揉弄,现实中也不遑多让,痛还可以忍,但致命的欢愉从尾椎一寸寸攀上识海时,贺亭瞳浑身瘫软,连思维都被煮成了一滩浆糊。
他这时才知道什么是比血脉相连更近是什么意思,那当真是,打碎了,融化了,纠缠在一处。
他好像一滩被煨热的水,事实证明,他确实也全身都在淌水,床榻上的螺钿碎了,沾在他的脸上,背脊上,小腿上,贺亭瞳被翻过来时,眼神都有些涣散,他看着身下湿漉漉的软垫,躬着背脊哀求,“好了没?阿扶?”
他在呼喊,可扶风焉痴迷地咬着他的脖颈,没有任何反应,他这时才想起来,扶风焉听不到,也看不到。
可以用灵识说话,可只要将灵识沉入识海,等待他的就是永无止境的欢愉。
贺亭瞳快要崩溃,他抓着软垫上的衣袍挣动,掌心一冰,忽然摸到被扶风焉丢到一边的玉人偶,他神志昏聩,想着这偶人与扶风焉共感,几乎是报复性地咬住那枚偶人,含进口中,颤声道:“我不行了,停一停,阿扶——”
扶风焉浑身一颤,他捏着贺亭瞳的下巴,修长的手指抚过他潮湿的嘴唇,轻笑一声,将其更深地顶了进去。
……
这一瞬,贺亭瞳连呼吸都失去,他瘫软在床沿,混沌不堪的脑子里慢吞吞冒出一个想法——
扶风焉,他学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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