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魔尊(二十八)
扶风焉一剑把裴无涯钉在山崖上,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刚才那一瞬间疼的他有些喘不上气,不过现在又好了。
贺亭瞳的声音从耳挂处飘出来,在剧烈的风雷声中显得有些失真,听不出他的语气好坏,但还是一贯的温柔,“我没事,就中了点咒,现在已经清除干净了。”
“那我来找你?”扶风焉心口紧巴巴,他看了一眼面前半死不活的裴无涯,从脑子里随意搜罗了一道封魔咒,打算将对方就地诛杀。
“无事,按原先计划的来,裴无涯半死不活时必定求援,只看来的是谁。”贺亭瞳靠在天玑宗山门内,脱了外袍里衣,敞露肩背,捻冰作针,定住经脉,以灵力将恶咒自体内拔除,血肉翻卷,他右手一瞬间几乎没了知觉,强忍着痛,他紧紧咬牙,直到口腔中都翻涌出腥气,那阵痛意才过去,他方才继续道:“来一个杀一个。”
贺亭瞳眼神停在山门前横躺的那些尸身上一小会儿,又堪堪挪开目光,沉声道:“阿扶,只是要辛苦你了。”
“不辛苦,他们不是我对手。”扶风焉抬手抽出长剑,擦了擦上头迸溅的朱红,裴无涯滑落在地,呕出一大团汚血,他盯着只是衣角微脏的扶风焉,眼中惊疑不定。
“看样子我如今修为在十五境之上。”扶风焉扭过头,背对着裴无涯,撑着剑同贺亭瞳聊天,语气中有丝丝得意,“兴许我当真是那天下第一。”
贺亭瞳一噎,想了想,哄道:“你从前也是天下第一。”
扶风焉心花怒放,简直想要立刻过去亲人一口,不过脑子里尚存几分理智,他站在融化的雪水中,提着剑在水面画圈圈,苦恼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好想你。”
贺亭瞳:“……快醒醒,我们分开还没一个时辰。”
扶风焉:“分开一小会儿都很想嘛。”
天玑宗附近的山峦此刻已被移为平地,山雪被融化成了水,汇聚在低洼处形成一片湖,扶风焉就飘在这水面上与贺亭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完全没理会身后踉跄爬起来的裴无涯。
一直笼罩在寒山境之上的浓重乌云不知何时散开了,被暴打一顿的魔君按了按自己身上的破口,他中了十一剑,内脏快从腹腔里掉出来,黑袍在水中淌一遍,便涌出一团又一团的血红。
他看着正捂着耳挂若无其事同人聊天的扶风焉,先觉得震惊,随后心中浮现的便是忿忿不平,不公,实在不公,此人年龄最多二十,修为却已经高到骇人。
这便是神朝遗脉,这便是……天道所归吗?
他低咳一声,身躯佝偻,后退半步,看着正与贺亭瞳聊天聊到忘我的扶风焉,试图寻找路线逃跑。
此次寒山境一战,他们本欲侵吞一州,顺便寻回尊上血脉,而今只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折在此处,魔界恐会元气大伤。
他需得立刻与尊上传信,隐宗既然下场,先机已过,断不可再鲁莽行事,他躬身后退时,却撞到一人肩头,扭头望去,裴无涯惊讶道:“尊上!”
魔尊来的实在悄无声息,负手而立,站在水面,身形高大,面容成熟英俊,鬓间一缕白发随风飘扬。
挥手间,魔息翻涌而来,将裴无涯身上破口修补,魔尊的声音很沉,他道:“不打了,退兵,你且去天璇将我儿带走,此处自有本座来处理。”
裴无涯匆匆后退数步,看着天际阴云消散,不知何时,碎裂山石上居然站了数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影,仙气飘渺,风姿绰约,一观便不似凡人,但若想细看,却分不清面貌,各持武器呈围猎状,但目标不是他们,而是……神朝遗脉。
他一时有些拿不准,但在那群人围上来后,他周身的压力顿时一轻,再顾不得思考魔尊如何会与仙门中人联手,他领命,身形化作一缕黑烟,转瞬消散。
空旷山谷中,只听得一声琴音,以湖水为媒介,骤然升起一座大阵,隔绝一切。
听着贺亭瞳的声音,扶风焉恋恋不舍地摸了摸耳挂,一双眼睛浮现丝丝笑意,随后他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目光逐渐变冷,声音却温柔,他撒娇道:“心肝儿,你先等等,我下一个时辰就过去找你。”
*
扶风焉那边的声音忽然断了。
贺亭瞳被那声心肝儿吓地猛一哆嗦,手指尖仿佛被电过,酥酥麻麻。
他揉搓了两下肩膀,提着剑起身,发现外头无涯君的识海心域居然破了。
抬头望去,不知何时徘徊在寒山境上的乌云散开,八月里的阳光泄下,晒的肌肤发烫。
扶风焉动作未免太快。
贺亭瞳这般想着,从阵中出来,挽起袖子将玉衡宗弟子长老们的尸身拖进天玑宗偏殿内,整理遗容。
他站在旁边颂了一遍往生咒,而后提剑出山门。
敲了敲耳挂,张对雪那边传来乱七八糟的呼喊声——
“起阵往北!”
“起阵往南!”
“听我的!”
“听我的!”
张对雪崩溃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是猪吗?别争了,再争你们给我滚出去!”
贺亭瞳迟疑开口道:“张兄,需要帮忙吗?”
张对雪如闻仙乐,他似哭似笑的回应:“小贺,三秋阵成了,但是出现了两个阵眼,这俩狗娘养的谁也不服谁,我真想揍他们!”
“天玑宗情况如何?来的是哪位魔君?牵制住了没?”
“来的裴无涯,阿扶说一个时辰后汇合,”贺亭瞳御风而行,他飞于半空,看着漫山撒下的煌煌日光,如照金山。
“天上异变已经停,应是魔尊与盟主已经休战,支援兴许快到了,再撑一撑,只要一会儿就好。”
张对雪说了句千万小心,随后声音切换,变成苏昙微喘的声音:“天枢宗来的叶倥偬,这鬼玩意进不来,一直守在山门前骂我,好气啊。”
贺亭瞳:“骂回去!”
苏昙委委屈屈:“我是大学生,我可文明了,我不会骂人的。”
贺亭瞳:“你想想秦先生平日里怎么说话的,学着他的语气,一分功力即可。”
苏昙:“不行不行不行,太龙傲天了,我说不出口。”
贺亭瞳:“你是秦檀,是归离剑主,是上玄境剑宗第一人,你怕什么?龙傲天的是秦檀又不是苏昙。”
苏昙:“对哦。”
片刻后耳挂内传来对方冷漠无情,铿锵有力,略带低嘲的声音:“叶倥偬?呵,尔等手下败将,竟也想让本君出剑?”
“滚回你们魔族再修三百年吧!给我提鞋都不配!”
“比剑?谁能有你贱啊!”
……
贺亭瞳没忍住掏了掏耳朵,感觉苏昙的口才确实很好。
如今多线作战,魔族剩下的四君皆分散开了,只需逐个击破,便可永除后患。
越千旬可以寻个安静的地方修炼,未尝不可重新压制魔息,苏昙回上玄境修养,天材地宝养个几十年,秦檀元神自然也就蕴养回来了,张对雪可以进剑宗,上玄境首席弟子的名头,足够让谢玄霄掂量掂量背叛的代价,至于他与扶风焉——先私奔吧,潜伏个十年八年的,改头换面重新出山,再与好友汇合,也是一样的。
这一世,他好像终于撬动了命运的轨迹。
不会有生灵涂炭了,也不需要扶风焉重来一遍。
贺亭瞳在林木间穿行,他打算先去支援苏昙,而后领着人杀出去,再于天璇宗斩杀另一位魔君,这般里应外合,魔族失去六君和尊上,又会陷入漫长无序的混乱期,最起码一百年没有机会入侵九州了。
虽有遗憾,但一切值得。
湛蓝的衣袍蝴蝶般飞来飞去,却于下一个转角,迎面撞上了正逃命的裴无涯。
一点微末的灵力,魔君头都不曾抬起,挥手便是一道魔息打过来,似路过时见到了一只蚂蚁,随手就碾死了。
只是这一击,叫他落了个空。
魔息一举洞穿山中古木,携带的余力使得一排古木倾倒,裴无涯愣了一瞬,而后看见的,便是随倒塌林木飞身而来的少年。
长剑出鞘,铮然一声脆响,贺亭瞳袖手一剑,再度战碎袭来的魔息,他看着裴无涯困惑的面容,心中咯噔一下,掉落谷底。
“你如何在此处?”
裴无涯抽刀,身上创口隐隐作痛,但仍然露出一个挑衅的邪气笑容,狂妄道:“自然是杀了对手,处理了那小子,现在要去杀其他人了。”
“别挡路,以本座的修为,动动指头就能碾死你。”
心念电转间,贺亭瞳二话不说,提剑冲来,“我信你的鬼话,方才那一击连我都能挡,无涯君,你怕是身受重伤,强弩之末了吧!”
裴无涯瞳孔紧缩,他看着横剑而来的贺亭瞳,讥笑一声:“巴蛇吞象,自不量力。”
贺亭瞳剑身上有锈蚀剥落,他深吸一口气,寒山境寒凉的风雪让他思维从未有过的清醒,他低声道:“我只信,人定胜天。”
作者有话要说:
嘶拉嘶拉
第132章 魔尊(二十九)
扶风焉不至于对付不了一个裴无涯,能让此人跑出来,此事定然另有蹊跷,加之已经变天的寒山境……贺亭瞳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多年以来追查的东西好像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锈剑与长刀相撞,剑身震颤,贺亭瞳虎口崩裂,中过恶咒的左肩剧痛,皮肉好像一层层剥离,他一声不吭,动用全身上下的灵力灌注入剑中,乍然燃魂,若水剑上剑气缭绕,冲破魔瘴,剑光如雪,锋芒毕露。
“燃魂秘术?”裴无涯看着贺亭瞳骤然升高的修为,嗤笑一声:“谁教你的阴损法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才多大,十八?十九?这么一丁点神魂,够你当几次柴薪?”
“还是你觉得,就靠这么一星半点的时间,你能杀我?”
燃魂秘术这在修真界不算什么特别隐蔽的法子,不过用的人极少,主要是这等秘术太过阴损,消耗神魂短暂提升实力,是两败俱伤的法子,甚至这么烧下去,行术人可能死在对手前面。
贺亭瞳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世在哪个秘境里得的传承,此术不伤天合,伤的只有自己,初时用此术有如裂魂,用一次,昏半年,而今用的多了,反倒习惯了,睡上一夜便恢复如初,神魂可以承受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恢复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有时贺亭瞳会觉得自己的元神好似一柄久锻的剑,一次一次的淬火,虽然痛苦,但确实变得更为坚韧。
重生十九次,虽然次次不得善终,但细细算来,他已经反反复复活了数百年,数百年求索,到如今,就算为柴薪,他也是棵耐烧的木头了。
“说这么多废话……你开不了识海心域?”贺亭瞳斩钉截铁,他连出数剑,飞在半空,一双眼睛极大,极亮,盯着裴无涯,眼瞳却平静如海,一望无际,深不见底。
剑影如暴雨坠落,铺天盖地,裴无涯抽刀提防,心中略微一紧。
贺亭瞳猜对了。
神朝遗脉那十一剑重创他本源,如今他已经用不出魔域。
不过那又如何!
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年幼的,修为低劣,手持锈剑的小小修士,甚至身上带伤,便是生生将修为堆到十二境,便是他如今无法用识海心域,都不妨碍他将此人按死在此处。
十五与十二境,有如天堑。
两百岁与十九岁的阅历之差,这让贺亭瞳浅薄的招式在他面前,如同透明。
此次原本攻破寒山境,将仙盟打的屁滚尿流,裴无涯志得意满,直到方才让那神朝遗脉揍的怀疑人生,险些丧命,而今终于落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软柿子在手中让他出气,裴无涯心中恶念大起,打算将此人慢慢玩死。
“三脚猫功夫,看你年幼,本座让你一只手。”
*
裴无涯确实很厉害,不论仙家还是魔族,修为过十三境后,都与其他修士天壤之别,而十三境再往上,每一境的提升,都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十五境,便是对上仙盟盟主也不落下风。
他是魔尊手下最忠心的臣子,也是扶持越千旬上位最坚实的后盾,寒山境,俱北州,仙盟之中有多少人死于他手,贺亭瞳数不清。
便是他自己,也曾是那尸山血海中的一员。
贺亭瞳不曾悟出识海心域,可能他资质不够,又或者缺了那么一丝仙缘,还是心境上不够通透,卡在十二境内许多年,无论是剑,或者符,又或是术,到得十二境时,都只觉得蒙了一层壁障,无论他如何去砸,去挖,去推,纹丝不动。
但无所谓,反正裴无涯如今也用不出来。
而论搏命之术,多年来生死一线自己未必会输他,更何况,裴无涯轻敌。
天彻底放晴了,一轮烈日当空,四周亮的刺眼,贺亭瞳数次御空,又数次被裴无涯以刀气强压坠地,地面四分五裂,露出漆黑的岩石。
参天的古木倒塌,又被刀剑之气斩成齑粉,形成一片扇形空地。
魔息卷着刀意化作无数奇形怪状的野兽冲来,贺亭瞳提剑斩杀,试图近身,却又数次被击飞出去,少年的身影如同单薄的小舟,在狂风暴雨中艰难支撑。
裴无涯有意戏弄,对战时精确点出贺亭瞳的破绽。
“你的惊鸿不够快。”
“碧海潮生不够稳。”
“问天学的乱七八糟。”
……
“全是些各门各派最基础的剑术,小子,你只会这些了吗?”裴无涯刀势大开大合,便是用不了魔域,单凭借他的刀术也够傲视群雄了,四面八方都是密不透风的魔息,贺亭瞳在其中辗转腾挪,如被即将被风暴撕裂的蝴蝶,反抗的力量几乎微不可查。
“你师父是谁,怎会教出你这般不成体统的学生。”
“不劳阁下费心。”
贺亭瞳长舒一口气,将似要将肺腑中的憎恨与浊气同时呼出来,他看着面前狂妄桀骜的魔君,手中剑影变化万千——
符篆已经用完,他口袋里的丹药和灵药分给了天玑宗内的弟子,而今手中只剩下这柄剑,一把不认主的锈剑……和一条不服输的命。
贺亭瞳反手执剑划破掌心,沾血于剑上绘出繁复符箓,以血祭刃,若水剑上灵力暴涨,裴无涯衣袍鼓胀,眉头一挑,“血祭?怎么?撑不住了?”
修为堆到极致,贺亭瞳眼瞳中都好像有火在灼烧,他拉开剑势,沉声道:“阁下还未尽兴,贺某自当奉陪到底,还请魔君试剑!”
他三岁握剑,起手式学的惊鸿九式,十岁入门,跟在云适身后学了周修玉的问天,十五岁死于崖底,而后便陷入这轮回的怪圈。
重开第一世,他死在云止手中,第二世,他死在沈奚垣剑下,第三世,他离开玉衡,拜入剑宗,从最底层的撒扫杂役做起,第四世……
这么多年,他上过青云书院,也入过元辰宫,叩过上玄境的山门,听过雾花境的琴音,见过碧云川的花海……
他拜过师,有许多许多师父,云适,苏昙,木先生,秦檀,徐院长……他知道自己资质不够,气运也差,也算不得多聪明,不会过目不忘,也没有那般好的悟性,比不得青云榜上那些天之骄子。
一直以来,他所能做的,唯有一个“恒”字。
聚沙成塔,水滴石穿。
贺亭瞳不知自己练了多少年的剑,练到掌心起泡,皮肉剥落,一层又一层,直到生出厚茧。
从随手削的木剑,到二两银子一把的铁剑,三粒灵珠可售的低品灵剑,乃至剑冢内的仙剑,他全都握过,断折的,卷刃的,逃逸的,乃至如今这把生锈的若水。
今日,他将平生所学剑招在裴无涯面前一一试过,从惊鸿,至碧海潮生,到破军,七杀,度厄,玄一……最后的问天。
无数道剑招融合,就好像走过他短暂却又漫长的一生。
贺亭瞳手中剑招越来越快,越来越繁复,一时之间,天地之中,唯有铺天盖地的剑意,庞大驳杂,互不相容,又好像自成体系,恍若满天星斗。
裴无涯一开始游刃有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惊悚地发现自己居然看不透了,这小子的剑术又乱又刁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但偏偏衔接的极好。
那把锈的好像轻轻一掰就要断的剑,无数次挥起,与他掌中长刀相撞击,剑身发出咔咔咔不堪重负的脆响,却又稳稳当当承住他的攻击。
不知何时,裴无涯开始双手握刀,收敛了戏谑的神色,他额头冒出冷汗,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越战越勇的贺亭瞳。
多久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他的神魂为何可以坚持这般久?这还是人吗?
贺亭瞳一剑落,若水锈蚀的剑身刺向裴无涯的眼瞳,他偏头躲过,剑意于他脸侧割出一血痕,他忽然发现那锈剑若水洗一般,锈蚀纷纷碎冰般裂开,如化冻的春水,魔息一旦撞上,便尽数消弭。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这剑有问题!
裴无涯诡异地发觉他在变弱,他周身的魔息在悄无声息的溃散,而面前这少年,正变得越来越强!
轻飘飘的灵气像风又像水,从剑刃迸溅,悄无声息地交织成网,烈日炎炎,山中却生出一片蒙蒙白雾,于光下腾起一层瑰丽的虹彩。
轻而软,但无孔不入,让人如坠深渊,呼吸不得。
贺亭瞳现在的感觉很玄妙,他身体在动,耳边却响起了温柔的潺潺流水声,随着燃魂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本应该头痛欲裂,全身发抖,可这水流声却好像贯穿他四肢经脉,涓涓细流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厚灵力,蕴养周身,最后收归丹台识海,将所有的不适尽数消弭。
而后那股滚滚流水自经脉中奔涌,咆哮着汇聚,明而亮的剑意骤然冲破樊笼枷锁,灵力若东逝水,一往无前,坚定又决绝地斩向裴无涯的刀刃,灵光飞散,像云雾,像流水,又像时光,斑驳锈蚀剥落,那剑身亮的如同明月,又好似少年人如火般的眼瞳,直撞于刃上,热刀切脂般顺滑,甚至没有发出金铁交击的声音。
魔刀断折,那柄长剑直接没入裴无涯胸口,击穿本源,快的好似没能让人感觉到痛意。
裴无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看着贺亭瞳苍白的脸,目光下移,终于在那剥离锈蚀的长剑上看见了舒朗的两字剑铭——若水。
那一瞬间,漫山哗然,自天玑起,至清至圣的清气席卷,斜风细雨浮动,寒山境内,骤然落雨。
原本为魔息肆虐的山峦上,怨气平息,戾气消弭,仿佛春风过境,无形无象,却昭告天下——神器出世,若水剑有了新主。
千年前若水道君废神朝,诛妖邪,封恶魂,退隐山林,不问世事,若水剑自此不知所踪。
一千两百年后,此剑重见天日。
仿佛神话的开场。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孩子终于有剑用了呜呜呜呜
小扶:(打架中)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老婆!
先来一更,下章我真的不断章了,我发誓
第133章 魔尊(三十)
贺亭瞳感觉自己如一条小小的沟渠,在一瞬间被水充盈,又随着挥出的那一剑瞬间干涸,直到这时,灵力透支过度时的疼痛才如针扎般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几乎握不住剑,但盯着裴无涯的脸,硬生生撑着一口气,不露出一丝破绽,风轻云淡道:“承让。”
裴无涯显然是不敢置信的,他抬手试探性的捂住自己的心口,稍微一按,便如同烧过的灰烬般坍塌,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洞。
魔物本源如同修士元神,是为命门,这一剑下去,便是魔尊亲临也是回天乏术。
方才的瑰丽仿佛只一瞬,若水剑又裹进了厚重的壳子里,从外观来看平平无奇,贺亭瞳试图抽出长剑,裴无涯却不管不顾地握住了剑刃,他眸色幽暗,忽地咧嘴一笑:“小子,本座还没有输。”
一股凉意从后心蹿起,贺亭瞳瞳孔紧缩,只见裴无涯肉身骤然崩溃,形成一团漆黑的空洞,贺亭瞳反手抽剑,迅速后退,却还是迟了一步。
魔君死前的反扑凶狠又狡诈,识海心域在瞬间扩张又缩小,化作一枚漆黑的种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贺亭瞳眼中,将心魔种入他识海。
贺亭瞳去扣眼睛,却扑了个空,他心中一沉,眼前瞬间朱红,如同泡进了血中,山风一吹,腥风扑面,周身如同针扎般的痛,心脏拧成一团,他眼前视线割裂,一重,两重,三重……他好像裂开成了十九个,每一个自己都在鲜血淋漓地奔跑,耳中嗡鸣声一片又一片,像蜂群,如海潮,夹杂着破碎的呼唤声——
“小师兄!”
“徒儿。”
“蠢货。”
“废物!”
“不堪一用。”
……
“贺兄!”
“贺扒皮!”
“小贺哥哥!”
贺亭瞳眼神空洞,如遭重击,漆黑的眼瞳中有一瞬间溢出猩红。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你活不长了!哈哈哈哈哈!”裴无涯开口,他身体四分五裂,只剩下个脑袋,面色灰败,仿佛一个泥塑的壳,但脸上的表情却极为生动,带着得意之色,“若水出世又如何?纵然神器在握,还不是要败在本座手中!这世间,无人会没有心魔!”
贺亭瞳从无数碎片中拉扯回自己的心神,反手一剑斩碎裴无涯聒噪的脑袋,周围总算寂静,他火速沾血,画出一道清心符打入灵台,眼前的血红终于消退,耳中却好像隔了一层东西,什么声音都听不真切。
呼吸沉重,他晃了晃头,知晓时间紧张,扶风焉说好的一个时辰过来寻他,至今未至,定然是被纠缠住了。
将若水剑随意往身上一擦,他看着又重新回归平静的剑身,摸了摸,略微一哂,将剑往身上一挂,趁着自己还清醒,立刻起身冲向栈桥方向。
晴光正好,这当真是寒山境沦陷以来最好的一天,旭日高挂,温暖的阳光驱散了一直以来的寒意,方才一场小雨,致使天际挂了数条虹彩,风吹云动,地上原本密密麻麻充满攻击性的魔物见了他如今避之不及,宛若退潮般开始散去,倒是免了他再动手。
不过数里,贺亭瞳速度极快,他御风飞于林木之上,放眼望去,只见崇山峻岭,此刻夷为平地,山石滚塌,山中积雪全数消融,于低洼处形成深湖,高山中卷来的风都是温热的。
看不见扶风焉的身影,甚至听不见声音,贺亭瞳继续朝前飞,却撞在一处无形的屏障上,而后被一股巨力弹开。
他按了按耳挂,急切的呼喊,依旧没有任何声音。
扶风焉,断联了。
与此同时,耳挂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呼吸声,随后他听见了越千旬带着哭腔的声音:“贺亭瞳!魔族忽然来了好多好多人,天璇宗要撑不住了!”
四野里寂静,唯有风声呼啸,贺亭瞳却听见了潮水声,从他的血脉中奔涌,一起一伏,直叫他心脏撑地都快要炸开。
“等我。”贺亭瞳低声道:“我来找你们——等我!”
“你看,你又算错了,自不量力。”
一道讥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贺亭瞳扭头看去,空无一人。
“要救人,不能死。”贺亭瞳想,他最后又摸了摸屏障,呢喃:“阿扶,等等我。”
他朝着天璇宗飞去,两宗相距不算远,他握着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救人。
越千旬,张对雪,谢玄霄,还有困在其中等待支援的其他人。
此事因他而起,他便一定要将他们救下。
贺亭瞳全身灼烫,经脉中灵力都快烧干了,他往前飞,从数里外都能看见密密麻麻的魔物一层叠着一层,向着天璇宗奔去,好像将寒山境所有的魔物全都聚拢在一处,山顶上那一点阵光当真微弱如同萤火。
魔族大势已去,为何全都聚拢在天璇?此处并不在撤退路上……唯一能解释的原因只剩下一个。
越千旬。
魔族来迎他们的少主回家了。
贺亭瞳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片段,那些曾被他遗忘的,记不太清的画面此刻像被一双手胡乱搅弄,重新清晰起来。
第八世,第十世?
他与越千旬认识的比想象中还要早。
那个高瘦的,阴郁的,面上戴着半块面具的青年,依靠在宽大的躺椅中,怀中搂着衣衫不整的苏昙,对方只稍微挣扎,他一个抬手,便有数名剑宗弟子被魔物拖下去处死。
魔界不是一个好地方。
他更希望如今的小越待在一个温软红尘里,可以嬉皮笑脸,可以认真研学,可以胡乱撒娇,可以对着他们说心里话,至少脸上不要再出现那般残忍漠视的表情了。
“你做得到吗?”那道声音又响起了,“你已经输了十八次。”
“不去做,怎么知道行不行。”贺亭瞳全力奔向天璇宗,“他们还在等我,我不能停。”
十里,五里,三里……越来越近了。
贺亭瞳鼻腔淌出朱红的血,他随手擦了擦,从怀中取出一瓶子回春丹,倒糖豆子一般塞进口中。
干涸的经脉又重新生出点灵力,只是钝痛的,麻木的,身体与神魂好像分离开,轻飘飘的,以至于眼前都有些模糊不清。
最后一处山崖,天璇宗近在咫尺,贺亭瞳飞身一越,眼前一花,然后发现自己重回到了十里之外。
寒山境上松木葱茏,苍翠的山峦上,一切安静平稳,被太阳晒化的雪簌簌落下,砸在地面,啪地一声响。
安静到诡异。
原来魔物避的不是他啊。
贺亭瞳凝神望去,只见嶙峋山崖上,有一人独坐,面前置一棋盘,仙人高冠博带,鹤骨松姿,如云雾的衣袍在周身铺展,而后他朝着贺亭瞳招了招手。
松木下,仙人略微扭头,朝着他望来,那张脸,贺亭瞳见过。
他终于知道为何姬玉会认错了。
乱灵境中一切面貌模糊,直到对方真真切切站在面前,才知道他们多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徐若山。
九州七圣之首。
他还活着。
*
你能改变什么?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
三秋阵破了。
谢玄霄一瞬间被阵法反噬,身受重创,滚落在地,魔君刀光沾在他身前时,另一把剑比刀光更快到来,只是灵力黯淡,将重刀拨开一瞬后,灵剑断折,第二刀转瞬即至,眼见要将谢玄霄斩于刀下,一只手直愣愣撞上去握住,刀刃割破皮肉,血几乎是喷了出来,谢玄霄听到了一声短暂的闷哼,然后在自己的衣襟上看见一截掉落的小指。
手。
他的手。
张对雪握剑的手。
旁边有人啊啊啊大叫着撞上来,魔息绘作一张庞大的符箓,将魔君撞飞出去。
但谢玄霄听不见了,他捧着那截柔软的手指,看见张对雪右手翻折几乎只剩下一层皮肉相连。
那张脸已经白到了极致,溅了许多血,便显得斑驳,那双眼睛有一瞬间是茫然悲伤的,他几乎以为会哭出来,但没有,一滴泪也没有。
“走!”
“起来!”
张对雪左手执剑,逼退魔物,拖着他往后退。
谢玄霄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他就不该听那姓贺的鬼话,他就不该留在此处,他就不该一时心软放过张对雪,他就不该——不该放他走,不该给他自由,就应该关起来,锁起来,藏起来,让他生生世世只有我,只能看见我,只能想着我!
这样就不会受伤,不会流血,不会痛了。
“你这个……你这个……”谢玄霄被张对雪抓着后衣领甩出去,他看着孤身守在山门前的青年,忽然想起前世。
也是如此,也是这般,挡在他身前,而后死在雪里。
“你这个……混账!莽夫!”谢玄霄嘶喊,于半空顿住身形,自袖中取出一把薄刀,刺入心口,精血为引,召告九天十地,无数密密麻麻的篆字自他灵台飞出,轰然一声,他口中涌血,一道含着腥气的雷字令脱口而出,随后赤红雷火从天而降,密密麻麻覆盖整座山头,一切化为齑粉。
天地一清。
谢玄霄掉下来,胸口还插着匕首,张对雪匆匆跑过去接住,他看见对方面若金纸,唇角开合,发出细碎的声音来。
依稀听得好像是一句——
“我最讨厌剑修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彩蛋时间之为什么小雪角色卡手上有绷带
小贺:刚出新手村遇到终极boss
小扶:不慌,一挑八中
第134章 魔尊(三十一)
贺亭瞳定定站在棋盘前,抬眼打量眼前的男人。
很年轻的面容,很沧桑的一双眼睛,瞧着像个会吟诗作对的儒雅文人,脸上莫名透着一股慈悲,对方轻描淡写道:“手谈一局?”
“若我说没时间呢?”贺亭瞳僵硬道:“圣人可会放我出去?”
徐若山轻笑,“赢了这局,放你走。”
于是贺亭瞳只得撩起衣袍坐在另一侧,他看着面前的棋子,抓起一枚淡淡道:“看样子圣人您不是来支援寒山境的。”
“天地万物生死自有定数,我隐世多年,早不问世事,寒山境一战,不该由我出手。”
“那您还真是人老心不老,”贺亭瞳笑了一声,“跑过来这里看热闹?”
“不过打打杀杀而已,有甚热闹可看?我是来救你的。”徐若山目光下移,落在贺亭瞳腰侧上,“既得故人传承,便是有缘,让我看看你的剑。”
贺亭瞳将若水抽出,反手翻了个剑花,按于桌案上。
还是一把锈剑,平平无奇,甚至上头蒙尘更甚。
徐若山的眼神似是怀念,又像是怅然,他并不碰,只是盯着那把兵刃道:“一千多年了,若水终于有了传承。”
贺亭瞳抚着长剑,默不作声。
他其实还不弄清楚若水剑方才为何会忽然有那般大的反应,且愿意供他驱使,杀了裴无涯后,这把剑好似又恢复到从前那般,成了根平平无奇的铁片。
“收着吧。”徐若山道,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不容易,这么多年你是第二个用出来的。”
而后他抬手落子,下手干脆利落。
贺亭瞳棋艺并不算好,更别说他如今心中有事,没有多少心情下棋,频频出错,转瞬白子被黑子杀的节节败退,他看着颓势已现的局面,半垂着眼瞳,指尖摩挲着棋子,似在思索。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贺亭瞳忽然开口问:“晚辈不懂,圣人为何不想让我去救人?”
一只蚂蚁爬上了棋盘,徐若山抬手拂落,淡淡道:“你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这是命,是他们的命,也是这天地的命,四时有序,万物生灭,他们的命运早就定好,都在这天道轮回之中,逆天而行只会反噬自身。”
贺亭瞳握紧了棋子,忽然道:“晚辈不信命。”
“你最好信,这是你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徐若水敲着棋子,头也不抬,棋盘上白子将黑子绞杀,吞噬殆尽,那张脸上无悲无喜,淡淡道:“你输了。”
“看在故人的份上,你今日留在此处,待此间事了,明日随我隐居,我授你剑法,为你根除心魔,来日修炼,得道飞升,岂不美哉?”
“你燃魂用的太多,又被种了魔种,灵力透支殆尽,就剩这么一点精魄撑着,最多再出三剑,心魔反噬,必死无疑。”
贺亭瞳闻言忽地笑了,他道:“多谢圣人提点。”
徐若山眉峰微蹙。
“但有些事远比比飞升重要。”盯着面前的仙人,贺亭瞳手指按住棋盘边缘摩挲了两下,“论对弈,晚辈不如你,可同伴生死不是一盘棋可以决定的。”
徐若山:“不飞升,难道你想灰飞烟灭么?你太弱了,还不懂这世间规则,入这乱世只会自取灭亡。”
“我不管规则也不管命运,我只要当下,至少还有三剑,不是么?”
贺亭瞳起身,抬手一挥,撞翻棋盘,黑子白子噼里啪啦滚落在地,像下了场暴雨,徐若山眯眼,他端坐着,身姿笔挺,终于舍得抬眼正视眼前的少年,“死也不怕?”
贺亭瞳握着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死也不怕。”
吧嗒——
徐若山将棋子拋入棋盒中,声音从后头远远的传过来,像一声叹息:“痴儿。”
“你救不了他们,甚至救不了自己,越千旬是命定的魔尊,张对雪与谢玄霄注定纠缠,相里氏手足相残,徐静真无情道破……这都是定好的命,不可更改,就连你偷来的四年也总归是要吐出来的。”
“天道在上,你逃不掉。”
“那就等天命来收我好了。”贺亭瞳回身一望,他握剑,漆黑的眼瞳中印着烈烈长阳,华光万丈,定声道:“且看它收不收得走!”
徐若山起身,仙人居高临下,看着那小小修士,摇头轻叹:“自不量力。”
话音落,天崩地裂,地面似有巨龙涌动,乱石突起似嶙峋背脊,盘旋着将贺亭瞳拢在中央,张开仿佛能侵吞日月的大口,重重掼下!
贺亭瞳提着剑,这一次,他闭上了眼睛,感受长剑中如同潮汐般涌动的灵力与四肢百骸内的灵力相交融,掌中若水剑再度发亮,表面的蒙尘承受不住般裂开,银雪一般的剑意冲天而起,那是堪比日月的辉光,从巨龙的口中刺入,背脊冲出,生生将那巨兽剖作两半,山石崩裂,从天玑宗至天璇宗开出一条笔直的长道。
一剑破阵,幻境顿消,徐若山的身影云雾一般晃动,随后消失。
贺亭瞳破阵而出,他随手擦了擦鼻腔里淌出来的血,御剑飞至天璇宗。
大阵已破,山门外被密密麻麻的魔物侵占包裹,那点亮不过一日的阵光再度熄灭,归于沉寂。
贺亭瞳敲了敲耳挂,声音干涩的要命,他问:“各位,还活着么?”
耳挂内寂静无声,好半晌,他听见张对雪相对冷静的声音响起:“小贺,别过来,阵破了,逃命去吧。”
*
谢玄霄在最后的大殿内绘出血阵,他挡在张对雪身前,嘴唇已经看不见一丁点血色,张对雪右手草草包裹,缠的有如沙包大,浑身上下好似在血水里泡过,躺在角落里动弹不得。
窗外,越千旬彻底陷入魔化,与魔君参南战作一团,空中有黑龙虚影浮现,只横尾扫过,屋脊尽数倒塌。
他看着谢玄霄勉力支撑的背影,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右手应当是废了,左手不常用,加之灵力已经消耗殆尽,他已与废人无异,只会是拖累。
靠着廊柱,张对雪肺腑中呛咳出血沫,却还是轻轻笑了一声,继续道:“小贺,你们走吧,天璇宗守不住了,但我相信你们一定能赶走魔族,来年寒山境收复之时,记得来此处给我带杯酒,我好久没喝过了。”
阵法破,魔君陆离的攻击随之而来,谢玄霄言术用太多,伤了咽喉,此刻说不出话来,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抱住张对雪,用肉身为他挡住一击。
两人抱在一处,被巨力掀飞,张对雪听着谢玄霄剧烈的心跳声,还有血肉被破开的声响,已经察觉不到痛,他仰头看着倾塌的宫殿,轻轻回抱住谢玄霄的腰,目光下垂,落在对方重伤后焕然无神的双眼上,幽幽道:“其实这样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他调动最后一丝灵力,口中颂出生涩晦暗的词汇,丹台震颤,开始发痛,若将毕生修为融成一柄剑,还可以再多杀几只魔物,能够抱着心爱的人一起赴死,其实也算不负此生。
魔君陆离的第二招落下,张对雪抚过谢玄霄的脸,闭上了眼睛。
在万物倾塌的爆裂声中,他尚且完好的左手紧紧抓住谢玄霄的袖子,几乎压进肉里。
自爆的密咒太长,希望在他们被砍成两半前能念完。
狂风骤过,却没有痛意,一股凉气席卷,随后有冰凉的雨水落在脸上,落雨声由远及近,噼里啪啦,随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如炸雷般响在耳侧——
“张对雪!”
他骤然睁开眼睛。
“死什么死!”这一次贺亭瞳的声音清晰而明朗,响彻云霄,“闭上你的嘴!少说些晦气话,我已经到了!”
那是如银河霄汉一般的剑光,破开整个天幕,纯净透彻的灵气将四野里弥漫的魔息驱散,汇聚成的云雾落下小雨,含着灵气的雨点滴在身上,让张对雪觉得自己像棵埋在地里过冬的小草,干涸的经脉被滋养,精神都好了一些。
他猛然坐起,只见贺亭瞳一剑击退魔君陆离,剑意若滔滔江水,自上而下,轰然一声,寒山境内所有灵力如流水般奔涌而来,咆哮着席卷整座山头,轰轰烈烈地一击,将正乱斗的魔族全部冲下山去。
“裴无涯已被我斩于剑下,魔族大势已去,寒山境,你们攻不下来。”
“现在,诸位滚吧!”
贺亭瞳的声音在山峦间回荡,天璇宗半山腰里,两位魔君互相搀扶,盯着山峦之上的少年,脸色惊疑不定,他们已生退意,只是目光依然朝山顶看着,似在斟酌犹豫。
两相僵持,直到一声通天彻地的鼓声,似雷鸣,如龙啸,滚滚而来,再抬头,只见天际一条金线,似霞光又好像浪潮,遮天蔽日,压着天际云雾缓缓驶来,金色战旗飘扬——
仙盟的援军终于来了。
两位魔君对视一眼,虽然不甘,但魔尊至今未曾露面,没有支援,仅靠他们只怕不敌。
终究是退了。
魔物在退散,朝着寒山境外奔去,张对雪松了一口气,他脱力般倒下,笑着骂了一句:“来的真慢。”
他倒在雪堆里,仰头看着朝着他走过来的贺亭瞳,想抬手去拉,望见自己的右手,目光被刺了一般缩回去,怅然道:“我怕是再难握剑了。”
“能治好的,右手不行,还有左手,只要你想握剑,就一定能握住。”贺亭瞳走到他面前,忽地将张对雪用力一抱,“永远不要把自己困住,不要做囚鸟。”
张对雪一愣,转而又笑道:“那是自然。”
贺亭瞳若无其事地将肺腑中涌出来的血又咽下去,他半蹲下身子,利落地将旁侧的谢玄霄翻过去,撬开他的嘴,往里头塞了颗续命丹,见人幽幽转醒,他面无表情道:“谢少宫主,天璇宗破了,你没守住。”
谢玄霄:“………”
贺亭瞳:“叫爹。”
谢玄霄嘴巴张了张,血水直往外涌,不过看口型应该是声滚。
“你看,你又急。”贺亭瞳笑了一声,“喊不了爹,那就守好你要的人吧。”
他拍了拍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摆,冲着张对雪摇摇头,苦笑道:“真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
张对雪眼睁睁看着贺亭瞳鼻腔里滴出血来,他回忆起方才那一剑,想起好友的修为,心底忽然浮现不详的预感,匆忙问:“小贺,你要做什么?”
“张兄,看见小越了没?”贺亭瞳抬手在脸上随意地一擦,摸出一条红痕,他抬头四望,看见一处偏殿废墟里,有一条漆黑的尾巴被压在粗壮的梁木底下,一动不动。
贺亭瞳抬步朝那边走去,张对雪摇摇晃晃起身,又跌倒在地,他伤的实在太重,每走一步身上都像是要碎了。
无力地摔倒在地,张对雪看见贺亭瞳从废墟里拖了个黑黢黢半人半龙的东西出来,揪着尾巴提起来,幼龙细长的龙尾蔫蔫垂着。
越千旬受了刺激,身形畸变,上半身人形,下半身却变成了龙形,瞧着实在怪异。
“小越身份有异,不可落入仙盟手中,我送他离开,张兄你们伤重,静待支援就好。”贺亭瞳拖着昏迷的越千旬下山,张对雪实在没了力气,他听着贺亭瞳平静的语气,心中浮现一丝恐慌,颤声问:“小贺,你还回来么?”
贺亭瞳脚步一顿,随后点了点头,粲然一笑:“放心,我一定回来,书院见。”
张对雪松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没有一丝力气了,趴在地上,晕厥前低声道了声好。
他失血过头,虽然还未到安全的时候,但身体已然支撑不住,他嘴角微张,说着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清楚的呢喃:“等收回寒山境,处理完这么多事,回到青云书院的时候想必就要下雪了。”
真不想看见雪了。
小贺,你将弱冠,想过冠礼怎么办么?
拖拽的声音远去,张对雪模模糊糊看着贺亭瞳把越千旬抗在肩上,那条细细的尾巴垂下来,像抗了条长虫,又像条黑猫的尾巴。
他有点想笑,但实在是太痛了,迷迷糊糊中只觉得仙盟的战鼓实在太吵了,吵的他头痛。
他彻底沉入黑暗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三宗只有你破了,叫爹。
3X:我不服!我这里一打二!
小贺:我一挑二
小扶:我一挑八
昙哥:我一对一,但是!我!赢!了!
小贺:菜
第135章 魔尊(三十二)
越千旬是被摔醒的。
他脑袋插在雪里,闷得喘不上气,把头拔出来后,就看见前面地里跪了个破破烂烂的人影,正弓着背死命咳嗽,捂着嘴,指缝里往下沥着血,身下积了一滩红。
越千旬还刚刚打架时脑袋让房梁砸了一下,脑袋又昏眼前又花,他先是让人吓了一跳,整个人蹿起来,脑袋直接就顶到了旁侧的树枝上,脖颈里塞了不少雪,他手忙脚乱地把雪抖出去,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长高了。
不过这点惊喜在看见对方的脸后变成了惊吓,“贺扒皮?你怎么了?”
越千旬连忙扑过去,只是抬腿的瞬间,感觉自己步子有些怪异,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衣摆下原本两条长腿变成了两个黑黢黢的爪子,腰部以下完全兽化,后面还拖了长长一条尾巴。
“啊啊啊啊!怪物啊!”越千旬尖叫,胡乱挣扎着去摸自己的腿,两个爪子像脚底下有铁板一般跳来跳去,然后狼狈地让尾巴绊倒,摔在了贺亭瞳旁边。
“小点声,把追兵招来了我可扛不动你。”贺亭瞳平缓气息,他搓了一把雪,把脸上的血迹脏污擦拭干净,抬手把越千旬拎起来,扶着摇摇晃晃的他站好,仰头看着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半龙人,他不悦地啧了一声。
越千旬摇摇晃晃站起来,两个爪子扣地,看起来万分怪异。
贺亭瞳:“变得回去吗?”
越千旬:“我努力一下?”
憋了片刻后,爪子还是爪子,尾巴还是尾巴,看样子暂时是变不回去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越千旬试图把自己的尾巴团起来缠在腰上,不过太硬了,转不过弯来,他指着自己的下半身,有点崩溃,绝望道:“现在怎么办?我被抓到肯定要当妖怪杀掉的,而且我这样真的跑不快。”
“你就没变成这样也会被抓起来杀掉的。”贺亭瞳看着寒山境天际上一层层晕开的金光,仿佛展开的天罗地网。
寒山境周遭的空间必定已经被封锁,换句话说,无法御剑,无法用传送阵,四周已经被仙盟锁定。
除了往日渊,别无他路。
经此一役,越千旬的身份基本是明牌,若是落入仙盟手中,不死绝对也是脱层皮去,仙盟刑台上有太多折磨人的法子,他未必承受的住……也未必要让他受这份苦。
贺亭瞳牵着越千旬往前走,越千旬还不太能控制自己的下肢,走路一扭一扭,慌乱道:“我们往哪儿去?瞳哥,你流了好多血,看起来伤好重啊。”
“要不然别走了吧,抓就抓吧,清者自清,最多就是关上一段时间,我相信你们会救我,也会给我一个公道的。”
“魔族是退军了吗?真气啊,没能多杀几个,要是让我遇到那个死老头子,我一定杀他!”
越千旬在他旁边碎碎念,贺亭瞳脚步忽地一顿,他扭头看向身边的少年,忽地收敛了脸上的表情,这一下显得严肃又冷酷。
越千旬叫这眼神盯的背脊发麻,他瑟缩了一下,小声道:“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贺亭瞳忽道:“小越,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越千旬松了一口气:“什么忙?你说呗,都是好朋友有什么说不得的。”
贺亭瞳:“如果这件事需要你背井离乡,众叛亲离,时刻隐忍,保持警惕,还得认贼作父呢?”
越千旬:“……………”
他心底浮现不好的预感。
只见贺亭瞳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面容憔悴又忧虑,少年一手背在身后,像个老先生般叹声道:“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魔物往九州安插卧底,仙盟很难获得魔族信息,寒山境此行边境二十八宗沦陷,我们甚至不知道魔族是如何安插奸细的。”
“仙盟一直处于被动,这次魔族是退军了,可下次呢?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什么时候会是尸山血海。”
“所以——”
越千旬:“所以?”
贺亭瞳握住越千旬冰凉的双手,眼眶中含了一点晶莹泪滴,沉痛悲哀且不舍道:“小越,你愿不愿意去魔界卧底?”
越千旬指着自己的鼻尖,如坠梦中:“我……卧底?”
贺亭瞳连连点头,“如今正是最混乱的时期,你正好入魔界,巩固地位,稳住身份,届时魔界再有什么变动,你想办法传给我,我可让仙界早做提防。”
“我知道这很危险,也会让人多人误解你,但是……小越,此计功在千秋啊!”
越千旬在这一瞬间,脑子里掠过自己这十七年来乏善可陈的人生,他如今浑身魔息,已经彻底是个魔物模样,符箓也练不成了,喜欢的人不喜欢他,至交好友们在这一战中身受重伤……最要紧的一点,他确实,与他最恨的那个人有那么一点血缘关系。
如果他还有什么价值……牺牲自己一个人,给同伴们一个未来,也是值得。
山林间冷风阵阵,越千旬眼眶红了,良久,他怀揣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烈,低声道:“我去。”
越千旬抓住贺亭瞳的手腕,哽咽了一下,点点头,重复道:“放心,瞳哥,我去,保证完成任务,就算身处黑暗又如何,只要能让……能让我喜欢的人呆在光明中就够了。”
泪水又滴了下来。
贺亭瞳松了一口气,随后他有些无奈又心疼地摸了摸越千旬的头,给他把脸上的金豆子擦了擦,柔声道:“那跟我走吧,我们去天枢宗,你与昙哥去道个别。”
*
叶倥偬来的时候,苏昙其实很慌。
毕竟他只是个花架子,秦檀的识海心域他用不了,他无法与道境共鸣,最多只能在系统的辅助下用秦檀的剑招。
好在慌了一瞬后,发现叶倥偬解不开天枢宗的阵,最多只有语言攻击,而与贺亭瞳通话后,他终于鼓起勇气,站在山门前,隔着大阵和其对骂。
苏昙旁征博引,引经据典,上有现代键盘侠狂喷记忆留存,下有秦檀过往战绩,词汇量爆棚,漫山遍野流传着他的经典语录,成功将长阶底下那个一身黑的魔君骂地连连后退,站立不稳,眼睛都给骂红了。
傅白榆与相里玄在旁边奉茶打扇,听着这妙语连珠,顿时惊为天人,五体投地,只差掏出纸笔将话都记下。
不过这样做的坏处也是很严重的,叶倥偬反反复复只有几个伪君子,小人,缩头乌龟之类的车轱辘话,让苏昙精神攻击三个时辰后,受辱的魔君忽然爆发,不顾反噬,硬生生用修为将护山大阵撕开一个破口,就这么打了进来。
苏昙仓促之间只得应战,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魔君是个愣头青,苏昙不用识海心域,他也不用魔域,就硬生生要同他拼剑招。
正中下怀,秦檀虽然元神受损,但苏昙可还好好的,加上休息的那段时间靠着丹药将秦檀的身体修复了个七七八八,加之还有系统从旁辅助,苏昙这一战打的是相当酣畅淋漓。
两人从天黑打到天亮,系统把叶倥偬从天上揍到地下,终于将其击落于天枢宗山门原址上。
苏昙一手提着承影,剑指魔君眉心,面容冷酷,盯着对方紧缩的瞳孔,薄唇轻启,淡淡道:“不收徒。”
叶倥偬:“…………………”
下一瞬,魔君周身涌起黑红交错的雷电,他头发都几乎要炸起,像是愤怒到了极点。
系统的警告声接连不断的响起:“撤!他恼羞成怒要开魔域了!你扛不住!都说了让你少说垃圾话,你不听!”
苏昙见势不对立刻收剑逃跑,“知道了知道了!再也不说垃圾话了!”
只是他意想之中的绝境并没有到,叶倥偬的异状只持续了一瞬间,而后便收敛了外放的魔息,撑着剑从地上爬起来。
苏昙奇怪的回头,只见天枢宗外不知何时黑雾笼罩,乌压压让人绝望的一大片,魔将,魔君全数聚集,叶倥偬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与另外一男一女汇聚,交头接耳。
“完了。”苏昙心中涌起绝望之感,“我拦一个都勉强,来三个不是要我死么?”
天枢宗外,魔族大军全数集结,那当真是让人绝望崩溃的场景,不过他们却并不急着攻打过来,反而有所顾忌般在陈兵在山谷外。
苏昙回到天枢宗大阵内,正疑惑,便见天幕上浮现淡淡金光,苍穹之顶如同被盖了一层薄纱,笼罩整个寒山境。
一艘庞大的灵舟缓缓驶来,金光熠熠,船头旗帜飘扬,乃是一个铁钩银画的“徐”字。
魔族躁动不安,苏昙身侧两个世家子脸色各异,相里玄收敛了所有表情,像个僵硬的木偶,傅白榆则是睁大了眼睛,震惊道:“这船……是圣人!”
“圣人来救我们了!”
九州七世家,徐谢周墨白相里傅,自千年前伐虞后,那几位世家的家主隐世遁走,世称七圣,后来周,墨,白,傅四家家主相继羽化,这世间的圣人就只剩下了三个,百年前相里家的那位也走了,就只剩下两个,甚至可能更少。
近几百年已经完全不见圣人声息,他们私底下都觉得可能已经全死了。
而今寒山境上出现了这么一个,怎么不叫人激动。
傅白榆心跳极快,连生死都不在意了,他看着船头站立的仙人,目光向四周望去。
这次仙盟诛魔之心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坚定,徐家圣人到了,那他们傅家会派谁来呢?他爹?还是帝君?亦或是……少君?
作者有话要说:
滴,五十万字卡
小越:我要做卧底!
小贺:我是你的联络人!!
卧底三十年后
小越:联络人,我已经成为魔族老大了,请问任务是什么?
第136章 魔尊(三十三)
“来迟了一点。”贺亭瞳看着正对峙的仙魔,将旁边正一扭一扭的越千旬一拍,把人吓得挺起来,随口道:“现在我会拼尽全力杀你,你快跑,就往那几个黑衣服怀里扎。”
越千旬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不不不,我还没准备好!大庭广众之下是不是太明显了?而且我还没和昙哥打招呼!”
贺亭瞳已经一脚踹在越千旬的屁股上,把人从密林里踹出去,“别废话,趁着场面还乱着,上!”
“昙哥远远看一眼就行了,你以为还能十八相送啊!”
越千旬的体型本来就站不稳,两个后爪踉跄一下,直接从斜坡里滚下去,扑腾两下裹成一个大雪球,轰轰烈烈杀向魔族阵营。
魔尊不在,魔君陆离与徐若山对峙,仙盟的援军还未至,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忽然窜出来个长了尾巴的雪球,着实将人吓了一跳。
越千旬滚地七荤八素,又被一棵小树弹飞出去,他像颗被踹来踹去的蹴鞠,在空中旋转了十几圈,让一道剑气击中,雪球碎裂,半人半龙的“怪物”在空中张开双臂,引动魔息,绘了张轰轰烈烈的符箓甩出去,巨大的爆裂声中,贺亭瞳提着剑突破烟瘴,朝着越千旬杀去,呐喊道:“魔头!拿命来!”
这一击当即引起所有人的目光,三个魔君同时回头,看见越千旬时纷纷眼前一亮。
此行魔族损失惨重,但若能带回少主,也算不虚此行。
参南幸灾乐祸道:“他方才不是还在为了救人同我打架么?怎么?现在发现仙家那群二愣子翻脸不认人了?”
“少说废话了,”叶倥偬长剑出鞘,向着贺亭瞳冲去,“夺回少主!”
他们此番一动,局面顿时乱了起来,灵舟上跟随的仙人误以为魔族要偷袭,手一挥,无数灵矢从天而降,魔族自然反击,一时间只见天枢宗外魔息与灵光四起,天枢宗内苏昙以为仙盟谈崩了,当即抽出长剑,带着人冲下山去,开始反攻。
越千旬被贺亭瞳一剑刮伤后背,他倒在地上打滚,连连吸气,骂道:“贺扒皮!你下手真黑啊!”
贺亭瞳击碎一道魔息,嘴角含笑,“你就当我公报私仇了。”
越千旬一头雾水:“我们有仇吗?”
贺亭瞳信誓旦旦:“有的。”你杀了我很多次呢,还掐我脖子。
“好!那你别怪我手下无情了!”越千旬怒喝一声,长尾一扫,鳞片撞在若水上,竟有金铁之声。
“别拿你屁股撞我的剑。”贺亭瞳一个倒仰,一口气险些没提起来。
越千旬:“这不是屁股,这是尾巴!你眼瞎吗?”
乱军丛中,贺亭瞳与越千旬滚成一团互殴,不远处,可以看见苏昙半浮在空中的身影,剑光大盛,锋芒毕露。
越千旬扭头贪婪地多看了几眼,感叹道:“以后就见不到了。”
贺亭瞳趁机多打了他几下,笑道:“少惦记了,人家不喜欢年纪小的。”
越千旬:“………”
他一个大力将贺亭瞳掀飞在地,伸手锤了锤贺亭瞳脑袋边上的地,两人对视一眼,觉得是时候了,贺亭瞳一脚将越千旬踹飞,若水横剑,挽了个剑花,寒光四溢,越千旬踉跄数步,几乎站不稳当,哀嚎道:“贺亭瞳!枉我将你当至交好友,你竟如此待我!我好恨啊!你们仙盟全是猪狗不如的伪君子!大骗子!”
贺亭瞳:“……谁让你是魔!仙魔不共戴天!受死吧!”
若水剑上灵光微亮,贺亭瞳赫然刺向越千旬胸口,越千旬并不抵挡,微微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们方才商量好的,唯有一个不至死的重伤,方可让他取信于人。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苍白骨感的手忽地伸来,抓一尾游鱼般捏住了纤薄的剑刃,若水发出咔咔咔的声响,剑刃微弯,却不得寸进,贺亭瞳眼瞳微缩,他抬头,只见翻飞的袍袖,其上狰狞的饕餮纹几乎要挣脱布料从中扑出来!
凛冽杀气中,贺亭瞳果断松开若水,侧身一躲,下一瞬,铺天盖地地魔息冲杀而来,只是略微擦过便叫人肺腑翻腾,五脏好似都被捏在了一处。
贺亭瞳四肢沉重,他眼前顿时漫开一片赤红,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与被踩地烂糟糟的汚血融作一处。
“竖子敢尔!”男人低沉愤怒的声音响起,贺亭瞳抬眼,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将越千旬护在身后,那张脸……是魔尊黎容。
魔尊来了……那仙盟盟主呢?
若是此战结束,那……阿扶呢?
贺亭瞳全身每一处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神魂却好像飞了出来,俯瞰整个战场,仙盟援军与魔君缠斗,徐若山至今为止依然坐在船头一动不动,他到底在等什么?
天枢宗外,苏昙正领着剩下的天枢宗弟子朝着他的方向冲来,而魔尊的身后……他看见了越千旬骤然变得阴森的脸。
少年那张尚且稚嫩的面容,在一瞬间浮现了痛苦,憎恶,还有几乎遏制不住的杀意,他面上生出龙鳞,眼睛瞬间变作竖瞳,五指成爪,眼见他要偷袭,贺亭瞳抬手捻出一道剑诀,若水灵光爆涨,挣开魔尊掌心倒飞而来,重新握住剑鞘时,他已是七窍流血。
时光忽然变得很慢,慢到贺亭瞳可以看见魔尊被激怒的眼神,魔界之主身形狼狈,似乎是经过一场大战,长发散乱,身上数道剑痕,连脸上都破了相,他目光森冷,曲起的五指间,魔息凝结,朝着他拍来。
若是中了这一击,只怕要化作一滩血水。
但贺亭瞳岿然不动,他站的极稳,好似海岸边坚硬固执的礁石,无论狂风暴雨,还是惊涛骇浪,都不能撼动他分毫。
若是魔尊能死在寒山境,那也免了越千旬回去夺权。
这是最后一剑,贺亭瞳放弃所有防护,几乎是燃尽所有神魂,一旦斩出,便是玉石俱焚。
远方传来苏昙的喊叫:“小贺!不要!”
魔尊身后的越千旬脸上浮现愕然慌乱。
但这是一往无前的一剑,出剑便不可回还,体内丹台承受不住般碎裂,贺亭瞳看见若水剑上浮现一层淡淡红影,像一丝游动的血气,他灵台之中那张清心咒承受不住般散开,心魔反噬,在眼瞳变得通红瞬间,他脑海中忽然不受控制地浮现扶风焉的脸。
若我死了,他会哭吗?
那双眼睛含着泪的时候,应该会像泡在水里的紫晶。
说好的一个时辰,迟到这么久,怕是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早知如此,应该亲一下再走的。
寒山境内,骤听一声风吟,而后天地变色,巍峨灵山内,一股无匹的灵力被引动至贺亭瞳脚下,他周身灵力暴涨,孱弱的经脉被瞬间充盈,由小溪变作瀚海,但这样的副作用是极恐怖的,他体内经脉丹台几乎是一瞬间,不可逆转的粉碎。
魔尊瞳孔紧缩,他骤然变色,震惊道:“若水剑?”
贺亭瞳已经像个血人,他意识涣散,手指却捏地极紧,脑子里只剩下挥出这一剑的决心——
必死的决心!
轰然一声,就在若水挥出瞬间,如雪一般的白焰忽从山林中咆哮着冲出!
那一瞬间,地动山摇,几乎让人以为是雪崩,直到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才惊觉是火,整个寒山境的雪在瞬间被灵火融化,水汽蒸腾成白雾,模糊四野,那团火几乎是凶恶地将魔尊撞飞出去,自密密麻麻魔物群中撕出个霸道的“一”字。
若水剑刺了个空,贺亭瞳睁大了眼睛,身后忽地一暖,有只滚烫的手握住他腕,引动他周身灵力转圜,若水不受控制般剑锋一转,那股子滔滔不绝的灵力让人凭空一截,随后只听得铿然一声,归剑入鞘。
天地皆静,若水剑躺在那雪白的剑鞘中,乖巧如一截春冰。
剑鞘刻着上一段小小的篆字:“天地悉皆归”。
后脖有淡淡的气息扫过,略痒,贺亭瞳僵硬了片刻,随后便感觉到贴在身后那人的心跳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密集如鼓点。
灵舟之上,徐若山骤然起身。
魔尊被撞飞上百米,经数位魔君联手相救才堪堪将他拦住,只是探向贺亭瞳的那只右手连带着半个身子没了。
那团火几乎是擦着越千旬的鼻尖烧出去的,他僵直了整个身体,呆愣愣看着面前两人。
战场正中央,扶风焉紧紧抱着贺亭瞳,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他衣衫残破,原本干净的白衫子溅了不少血渍,乌发变霜白,松散垂在脑后,丝线般裹在周身,不知过了多久,扶风焉抬眸,露出那双沉紫的瞳孔,不含一丝情绪,威严若天道。
越千旬忽然腿软,他嘴角张了又张,磕磕绊绊道:“扶……扶风焉?”
隔着重重人海与茫茫水汽,正提着长枪杀魔的傅白榆眼瞳瞪地极大,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道挺拔的白影,从飘散的雪发到飘遥的衣摆,还有对方缓缓扭头后露出的眼瞳,一一与通灵时隔着雾气的那人相对应。
哐当一声,长枪砸在他脚面,傅白榆惨叫出声,却不是因为痛——
“少君?!!”
作者有话要说:
傅白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啊啊啊啊啊
扶: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贺:差点见不到最后一面[爆哭]
越:草草草草我的室友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
我居然!!已经日更三天了!!继续努力!!
第137章 私奔(上)
灵舟之上,徐若山负手而立,看这天地灵气翻涌,山峦一瞬间喧哗又重归于沉寂。
贺亭瞳的第三剑被生生中止。
若水非寻常剑,此剑不认天赋,不识血脉,只走一个“心”道,一千多年来,多少天之骄子铩羽而归,而今此剑重现人间,相当于徐若水的传承后继有人。
此等心性,当真难得。
可这世上不能再有第二个徐若水了。
灵舟之上,一道单薄的人影忽然出现,那人影行动不便,腿脚略有些跛,寻了张矮桌直接坐下,气息不稳,脸色惨白,但看着却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他双手齐腕而断,却不见溢血,靠着栏杆,疲惫道:“尽力了,拦不住,那魔头划水,我带去的六个扛不住,全被废了修为。”
“以他的能耐,你们能拦两个时辰已是很了不得了。”徐若山面容平静,忽地扭头问道:“傅家的人几时到?”
身后曼丽的仙侍略微躬身,露出雪白的脖颈,颈侧上烙着一枚艳红的仙奴印,如同从血肉中长出来的梅花,瑰丽妖冶,仙侍垂眸,平静道:“那位大人说他要给夫人描完眉后再来。”
徐若山骤然沉默,忽而摇头,哭笑不得:“帝君夫妻鹣鲽情深,父子之间缘分倒浅薄,他既不来,那本座可就不留手了。”
“帝君信上说,逆子顽劣不堪,巡世路上出逃,不听召也就罢了,还打伤家臣,恳请道君出手整治,也好叫他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徐若山眸光微动,他身后的年轻人不悦道:“只有这?”
仙侍躬身,双手奉出灵笺,恭敬递来,“确实只有这些。”
此时徐若山背后那年轻人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仪容,两边仙侍跪地为他接上双手,细如蛛丝的针线将伤口紧密缝好,再戴上银白的手套,遮掩住了疤痕,他动了动重新恢复正常的手指,蹙眉道:“那傅皎的意思是他不打算给封灵偶?他若不管,那小子灵乱暴动了怎么办?”
徐若山理了理衣袍,从旁侧桌案上拿出朱笔,执了根灵简在其上缓缓写下“贺亭瞳”三字,他垂眸道:“无所谓,最坏不过他再烧一次,多试试也好,从前总没反应,兴许这次有了呢。”
年轻人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甩了甩袖子,无奈道:“随你。”
诛字落,徐若山将签令递与随侍,淡淡道:“此子就地斩杀,违命相助者视为同党,杀无赦。”
年轻人看着“贺亭瞳”三字,眉头一皱,劝道:“何必?不过一只蝼蚁,未免太大张旗鼓了一些。”
徐若山眼睫半垂,眼中看不出一丝情绪,“你也知道是蝼蚁,碾死就好了。”
圣人亲签诛杀令,仙盟最高悬赏,得此签者,视为九州四海所有修仙者共敌,人人得而诛之。
灵签落,仙盟悬赏榜上贺亭瞳姓名顿时标红登顶,青云榜,京玉楼,仙家的信息轰炸下,无数人脑子里都冒出疑问:“这人是谁?”
“他到底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但榜首之上,没有原因,没有解释,只有一个血红的“诛”字,冰冷地标记了名姓,昭告贺亭瞳必死的命运。
*
“吓死我了!”扶风焉抱着贺亭瞳的手在发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发抖,只觉得心口压了沉甸甸一块石头,直到摸到贺亭瞳跳动的心脏和尚且温热的体温时那块石头才稍微挪开了一点。
那双深紫的眼瞳里含了一包泪,要掉不掉的,瞧着可怜又无奈。
贺亭瞳诡异的没觉得痛,也没觉得无力,他抬手摸了摸扶风焉的脸,想将他颊边沾染的血色擦掉,可越擦越脏,他这才从扶风焉眼瞳中发现自己浑身是血。
扶风焉将他横抱起来,急切道:“我带你去碧云川寻药圣,这一道剑气被我封在你体内,此剑不出,你还有救。”
贺亭瞳握着他的手指尖,有些眷念地揉了揉,他仰头看着天上灵舟,摇摇头,平静道:“来不及了。”
扶风焉握着贺亭瞳的手,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骤然失了色,温润的眸子里沁出诡异妖邪的红来,感受怀中人越来越冰的体温,他忽地安静下来。
“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定的。”贺亭瞳惨然一笑,他甚至不敢闭眼,只要闭上眼睛,神识便会被铺天盖地的恶孽淹没,只能疲惫地侧着头,靠在扶风焉肩上喃喃道:“还是太高估我自己了。”
扶风焉屈指按在贺亭瞳眉心,借着那一缕联系生死的红绳探入识海,他嘴唇忽地抿成一条僵硬的线,整张脸上血色尽消,“心魔……”
十八世枉死的心魔。
剑伤可治,心魔无解,唯有自渡,但就如贺亭瞳说的,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无数灵舟如飞蚁般聚拢而来,它们飞地极低,沉甸甸压在山顶,翅翎上喷出云雾,叫林木低伏,山林之中什么都模糊不清。
扶风焉方才那一击彻底击碎了魔族士气,魔族大败,不远处,重伤的魔尊袖中忽地伸出一根铁索,将一脸茫然的越千旬卷走,甚至没有放出什么狠话,魔军败退,开始溃逃。
分离就是这般匆忙,根本留不下什么只言片语,连目光的交错都只是一瞬间,来不及留恋便消失在人海中。
寒山境之危已经解,但四周的气氛反而愈发紧绷,天际无形的大阵铺展而开,彻底笼罩住整座山境,无数密密麻麻的灵舟悬停在边缘,仿佛戒备着什么。
人群边缘,苏昙先是朝越千旬方向追去,可系统叫停了他,冰冷无情的机械音淡淡道:“主线剧情已开启,主角即将进入魔界,开始他称王称霸的道路,宿主不用追了,逃命吧,快点离开这里,不然会死的。”
“怎么可能?”苏昙不信邪,他朝着战场中心奔去,咬牙道:“我的徒弟还在里面,贺亭瞳和扶风焉还在里面,他们受伤了,需要治疗,他们——”
苏昙忽然发现自己的发丝蜷曲碳化,他嗅到了一点焦糊味儿,随后他的衣袍燃了起来,探出去的手指瞬间被撩出一片水泡,疼痛袭来的瞬间,有人冲上来将他重重撞开,少年的声音慌张又尖利,带着深深地畏惧:“愣什么!逃啊!”
傅白榆拖着他往旁边跑,颤声道:“少君生带先天灵火,可焚尽一切,这火千万别挨,少君若在寒山境放火烧山,我们一个人都跑不掉!而且贺亭瞳死定了,别去送了!”
苏昙眼中仍旧茫然,这一瞬他忘记了掩饰,面上是无法控制的疑惑,“死?小贺怎么会死?扶风焉不是将他救下来了吗?”
傅白榆将通讯灵器扯开,露出一道朱红的追杀令,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头发让火燎去一半,风流倜傥的傅大公子难得狼狈,他艰难道:“自古以来,上了这个追杀令的没有活过十二个时辰的。”
“贺亭瞳,他死定了!”
一直在旁观的相里玄也走过来一同帮忙将苏昙拉走,他自从看见天上灵舟后,脸色就一直不好看,甚至有种摇摇欲坠之感。
苏昙仰着头,发现这批前来的灵舟并非仙盟常见的仙字旗,此旗帜之上绘的乃是一只金色的眼睛。
“隐宗。”相里玄难得解释,少年声音透着一股干涩,苏昙居然从中听出一丝颤抖,“秦先生,最好不要同他们对着干。”
仙盟五宗,上玄境剑宗,雾花境乐宗,太清境元辰宫,碧云川药宗,西方大光明寺共同镇守九州,而隐宗则是连九州通史中也不会写的东西,此宗在神朝败落后由七圣所创,相传是五宗前身,只是时过境迁,早不是用来庇佑天地的仙宗了。
“隐宗就可以滥杀无辜吗?圣人就可以无端叛人死刑吗?”苏昙颤声道:“贺亭瞳没做错任何事,他这段时间夙兴夜寐在寒山境救了多少人,他在一线拼命抵抗魔族,他从没有做错过事,他为什么要死?他凭什么死!”
身侧两个少年闻言身影一滞,随后跑的更快了。
阵法铺展,断绝天地,圣人令,生灵禁行。
傅白榆连头都不敢回,他低声劝慰道:“贺亭瞳死不死不由我们说了算,要看少君护不护的了他,只是以一人之力对一宗……天杀的圣人我傅氏一族千百年来也只有这么一个身携灵火的少君啊!”
他好似崩溃了一瞬,随后又恢复正常,“少君若没有办法,秦先生您便是过去也只是送死。”
“还是逃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呐!”
四周原本徘徊的仙人皆作鸟兽散,山峦之中的风忽然变得灼热,天际云层厚重,几乎与地相接。
而此时风暴中心处却是出奇的安静。
扶风焉抱着贺亭瞳,向来清澈的眼瞳一瞬间爬满绝望,周身灵力不受控制地外泄,灵火压抑又狂躁地盘旋在四周。
“没关系。”扶风焉抚着贺亭瞳的脸,他像个固执的小孩,将人紧紧抱在怀中不肯撒手,他胡乱的擦着贺亭瞳身上的血,急切道:“没关系,可以重来,一切都可以重来,寒山境死伤已经有万众,我可以杀了他们,只需要一个引子我便可以启阵,下一次我们早点遇见,我知道你的名字,我知道你在哪里,我会更早,更早的去找你,这一次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阿扶。”贺亭瞳打断他癫狂的话语,去按他的手,扶风焉却已经打定主意,他掐指捻诀,如从前那十八世一般诵出祭词,下一瞬,贺亭瞳带着血腥味的唇堵住了他的。
一个留恋的吻,带着灼热的风息和泪水的涩咸。
苍穹之上,灵剑像是暴雨一般坠落,却在半空便被烈火消融。
“重启的代价是什么?”贺亭瞳问。
扶风焉唇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需要献祭?”贺亭瞳目光中现出了然,“一万个人?十万个人?”
扶风焉的手指痉挛。
外头的人发现以他们的修为根本无法靠近,有人开始召雨,只听见一道雷鸣,而后,绵绵山脉之中,倾盆大雨。
无数水汽在烈火中蒸腾成云雾,贺亭瞳摸了摸扶风焉的脸,蹭了蹭他的额头,没有多言,只软声道:“这里太多雾了,我想晒太阳。”
“阿扶,我们逃吧。”
逃到世界尽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还是先发一半ORZ
19这个大卷终于要结束了
第138章 私奔(下)
无人能挡住扶风焉不顾后果的全力一击,徐若山也不行。
三千人合力压下的大阵没能撑到两刻钟便被暴力撕开,截断天地灵气也无用,扶风焉的修为高到让人望而生畏,前来支援的修士还来不及耗尽扶风焉的灵力,他们自己的反而先让大阵吸干。
这本应是一场拉锯战,但解决所有人的速度快的超出想象,扶风焉背着贺亭瞳冲出重围时,徐若山于灵舟之上出剑,这一剑快的几乎撕裂空间。
扶风焉不管不顾,生抗一招,胸口血色迸溅,朱红中带着隐隐金丝,他冲上了灵舟,灼热的灵息瞬间让船身变成一团火球,提剑凶悍地撞上徐若山的胸口,长剑横斩,徐若山顿时被劈成两半,他扑通倒下去,神色却淡然,奇异道:“你在愤怒?”
“滚开!”扶风焉一挥手将他丢开,那半截身体被抛开时忽地变了模样,徐若山的面容化作一个陌生的稚嫩少年,他望着自己分离的身躯骤然凄厉惨叫,像一枚烂熟落地的果子,砸在地上,血肉掉了出来,很快就失了声息。
贺亭瞳顿时愣住,扶风焉面容冷寒。
“这是……仙奴印……”贺亭瞳呢喃,他抱着扶风焉的手指紧了紧,“杀不死他,会有无数人给他替命,走!”
扶风焉握剑的手青筋毕露。
不远处,另一艘灵舟,徐若山的身影重新出现,他一脚踩在栏杆上,略微一个响指,密密麻麻上百个“徐若山”出现,齐声道:“从前我建议你爹为你赋魂,他总不愿,而今你自己倒是生出了意识,如何办到的?因为你背上的那个?”
扶风焉不言不语,烈火咆哮着冲开一条道路,大阵刚被撕破一条口子,上百个徐若山齐齐出剑,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剑光压下,封锁他们的去路,扶风焉转腕,一掌探入胸口,再拔出来时,掌中忽地冒出一团星火,贺亭瞳看见了一朵莲花缓缓绽开,花瓣半透,像云像雾又像纱,只是花开的一个瞬息,寒山境内天地之间所有灵气被抽干,剑光,阵光,消失的一干二净,御剑的剑修从剑上掉下去,灵舟内的灵石化作齑粉,没了灵力承载,天枢宗附近上百艘庞大的船体顿时倾倒,从空中坠落,当真是如末日一般可怖的景象。
扶风焉一言不发,抱着贺亭瞳冲出山境。
徐若山的替身如剪掉翅膀的鸟,一个个往下掉,但直到这个时候他还在笑,声音讥讽又嘲弄。
“贺亭瞳,你不是喜欢救人吗?”
“为什么要逃?”
“你瞧瞧,这天地这般生灵涂炭,全都是你们惹出来的祸患,现在却要逃跑,留下来,救救他们不好吗?”
“是办不到吗?还是不想?”
“软弱的人是不配拿剑的。”
扶风焉速度极快,冲破围困时贺亭瞳与其中一个徐若山擦肩而过,他平静对视这张斯文俊秀的脸,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翻涌而出的恶意。
“不恨吗?”
“恨我,恨你自己。”
轰隆一声,滚滚雷鸣自九天之上坠落,几乎是擦着扶风焉的头发砸在地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坑洞。他像是浑然不觉,一掌掐灭那朵花火,寒山境内灵力重新灌入,只是灵舟已经失衡,再难控制,其中的修士纷纷出逃,发现能重新引动灵力后,御剑的御剑,御风的御风,全数散开,再来不及去阻挡逃亡的那两人。
徐若山悠然落地,随意挥手,地面土坡隆起,化作巨掌,承接住即将撞毁的上百艘灵舟,虽然龙骨断裂,船身崩毁,但好在没让这片山峦变作废墟。
“他们逃了,继续追吗?”跛脚的年轻人行至徐若山身侧,震惊道:“方才他是用了道则?”
“唔。”徐若山负手而立,他看着掉在地上又爬起来的手下,挥挥手示意他们不用去了,“穷寇莫追。”
“坏事哪能都让我们做?”徐若山仰头看着天际压低的云层,阴云密布,赤色的雷火在其中游动,他轻笑一声,摇头道:“教子的事,还是交给最有资格的人来好了。”
寒山境内某处山峦白光一闪,秘密预留的传送阵大亮,片刻后,空旷山谷中听见了佩环相撞的脆响。
一行五十余人御云气而行,为首的男人戴着兜帽,半挡住面容,同徐若山擦身而过时侧头一望,雪色眼睫下,那双暗紫的眼瞳冷如冻冰。
徐若山微笑,手指掐诀,略微躬身,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神朝古礼,“徐某,见过帝君。”
*
妄用道则,受天罚,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一路劈下来,扶风焉纹丝不动。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带贺亭瞳去晒太阳。
可这雷劫好像无穷无尽,赤色的,紫色的,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他身上,不劈完不会停,他索性放弃防护,只将所有灵力护在贺亭瞳身上,但贺亭瞳还是在出血,从七窍里,那双眼睛一直没闭上,但失了神,只剩下混浊的一对眼珠子,盛了两洼血——他彻底陷入心魔中去。
贺亭瞳在奔跑,身后跟着那只五境妖魔。
可他只有十五岁,修为只有二境,御剑超过半个时辰灵力便会耗尽,但没关系,他向来很有耐性,他每日从玉衡宗的山脚跑到山顶,整个宗门里没有谁比他跑得快,没有谁耐力比他强,他可以撑到支援过来,他可以带着身后的两个师弟逃掉。
可是风好冷,身上的伤口好痛,魔物好强好强……他被魔物一口咬中,尖牙穿透了他的肺腑,他像颗炸开的果子,内脏好像都烂掉了,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但是那个外门弟子出剑了,他从未见过那般强大的力量,魔物身首分离,同他躺在一处。
贺亭瞳感到了开心。
好痛,好痛,好痛……但有救了,真好,他们都不会死了。
他捂着伤口站起来,两条腿在发抖,他朝着小师弟笑,“我们回宗吧!”
他需要治疗,这次可能要躺很久,留下病根也说不定,但没关系,他从来都很能忍耐,只要足够长的时间,再重的伤,都会痊愈的。
他看见外门弟子厌恶地捂住了鼻腔,随后是落在身上的两剑,他的丹台碎了,心脏也好痛,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茫然的看见小师弟有些愧疚的眼,然后一只脚踹下来,他脚下一空,从悬崖上掉了下去。
“砰——”
是果子掉在地上砸烂的声音。
为什么呢?
他做错了什么吗?
*
贺亭瞳躺在悬崖底,腿脚折断,手也脱了臼,仰头看着那一线昏暗的天幕,他忍着剧烈的疼痛开始往上爬。
他要为自己求一个解释,求一个公道。
他要问一问为什么,他们是同门不是吗?他们是师兄弟不是吗?他对小师弟还不够好吗?
他在山谷里爬了三天,诡异的没死,他从这场大雪中活着爬了回去,没有人找他,玉衡宗其乐融融,没了他好像与平时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见到了小师弟,他终于可以问出那个问题。
“为什么要杀我?”
小师弟给动弹不得的他灌下一粒丹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歉意,“小师兄,你看见了阿垣出剑,我留不得你。”
被灌下毒药的时候,他从半开窗缝里看见了路过的师父,宗主一言不发,只在云止出去后,给了他一巴掌。
没有公道。
*
贺亭瞳再度躺在了崖底。
这一次他爬出了山谷,离开了玉衡宗,离开了寒山境,他身上伤口好的很快,他流落在外,当了一个散修。
但是他身无分文,修为也不够高,总受欺负,他想要活着,他想要求道。
他做了三年苦力,凑到了灵珠,在下层船舱挤了三个月,终于去了青云书院。
他修为太低,并没有被录用。
但没关系,他最擅长的就是坚持。
剑术可以坚持,学习也可以坚持,他在书院旁边的饼店里当学徒,看见无数衣着华贵的少年来来去去,他可以给人跑腿,能得到多于市面许多的灵珠。
他一粒一粒存着,他每天都在修炼,从来未停过,终于在第六年,进入了青云书院,四年学习后,他拜入剑宗,成为了一名外门弟子。
剑宗的仙人很好,归离剑主尤其的好,他护短,心软,将他的小徒弟几乎宠到天上去。
贺亭瞳在巡逻时会看见他们一前一后下山去偷酒喝,会看见归离剑主背着他的小徒弟爬山,会看见他们提着花灯,举着山楂糖在长阶上嬉闹,归离剑主笑起来格外温柔。
他有时会想,如果我也有这样的师父就好了。
不过他资质太差,剑宗的基础剑诀练了十年也才堪堪融会贯通,所以他只能当一个外门弟子,打扫,巡山,清理灵草,日积月累,因为他做事踏实,得了个小管事的名头,负责引导其他外门弟子。
春去冬来,贺亭瞳手下的小弟子变成五个,与此同时归离峰的小师叔忽然叛道入魔,贺亭瞳听命,带着人去封锁山道,在前往拦截的路上被入魔的小师叔顺手拧断了脖子。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且脆,他倒了下去,看见了满地的尸体。
“越千旬!”仙人凄厉的声音响起,贺亭瞳闭上了眼睛。
原来小师叔叫越千旬。
*
这一次贺亭瞳没浪费一点时间,他回了玉衡宗,替云止和沈奚垣瞒下了所有,他得到了前往青云书院的资格。
他入了剑阁,成了归离剑主的学生,他学的很刻苦,刻苦到归离剑主都会劝他歇一歇。他也劝,劝归离剑主,多留意留意自己的徒弟。
他不知对方听进去了没有,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书院中的热闹有很多,但都与他无关,他是一个愚钝的,穷酸的,靠着没日没夜修炼才能堪堪追上进度的庸才。
他还是进了剑宗,这一次他进了内门,拜入了另一位乐善好施的峰主门下,成了他几千个弟子中的一个。
这一次,他在越千旬入魔的那一夜活了下来。他看着对方被囚在刑台上,被鞭笞的不成人形,他听见了关于归离剑主的风言风语,半魔半龙,师徒不伦。
越千旬被废弃修为驱逐至日渊做苦力,归离剑主跟着一起去了,贺亭瞳问为什么?
归离剑主道:“他是为我才入魔的,是我欠他。”
多年前寒山境沦陷,那一战,越千旬跟着师父去了前线,被困孤城,为救下归离剑主,被种下魔种。
而寒山境沦陷主因是玉衡宗被魔物潜入,屠宗后破坏了山阵,那个魔物叫沈奚垣。
贺亭瞳毅然跟去了寒山境。
第二年,越千旬失踪,第十年,仙盟内乱,他远在寒山境,只听说是一伙叫无歧路的邪修灭了雾花境,第十一年,仙盟盟主陨落,元辰宫少主接任盟主之位,第二十年,魔族换主,破开封印,寒山境全境沦陷,贺亭瞳被俘。
他被押在地上,看见魔尊掐着归离剑主的脸亲吻,恶狠狠地威胁道:“你敢躲一下,我便杀一个剑宗弟子。”
归离剑主不信邪的躲了,贺亭瞳被拖下去,丢进了万魔窟被分食殆尽。
*
第四世,他终于提前杀了沈奚垣。
他没有去剑宗,学剑太慢了,太耗钱,他改学了阵,青云书院里的木先生对他倾囊相授。
贺亭瞳总觉得时间太快太快,他太弱太弱,生活像一座琉璃塔,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倾塌,可他来不及去接住,他跑的太慢了,等他跑过去时,一切已经摔地粉碎。
寒山境还是沦陷,玉衡宗还是被屠宗,原来他费尽心机杀的不过魔君一个小小分身。
沈奚垣搂着云止在废墟上笑,贺亭瞳看着他的小师弟泪流满面,捶打着魔君胸口,说着势不两立,不死不休云云,他被归离剑主救下,据守天枢宗。
第三个月,天枢宗被攻破,魔将一把长枪将他与其他弟子串在了一起,钉在了山门外。
第五世,第六世,他都死在了寒山境,但兴许是生死之交,他知道了归离剑主的本名——苏昙。
他活的时间越来越长,掌握的知识和信息越来越多,剑术要学,阵术要学,基础的医术要会,他终于能将剑宗所有剑技融会贯通,木先生授予他的所有阵法倒背如流,也可以面不改色的给伤口止血缝合。
他开始感受不到痛,他一直脚步匆匆。
第七世,他从寒山境一战中活着回了剑宗,成了那千千万万倒下的修士当中,运气稍好的那一个。
苏昙请他入剑宗,贺亭瞳拒绝,他选择入仙盟。
又数年,无歧路邪修异动,他前去调查,在神霄绛阙认识了一个眠花宿柳,风流浪荡的世家子,那人弹得一手好琴,极会勾引人。
贺亭瞳拒绝了他亲近的邀请。
神霄绛阙毁于一场大火,相里氏的两个公子夺权,赢者生,败者死。
相里灵泽输了,他入了邪道,贺亭瞳追捕他时撞见了无歧路道主,他被抽走了魂魄,制成了傀儡。
……
第九世。
第十世。
……
时光不断的调转,贺亭瞳开始记笔记,他记不清时间线了,开始将所有人的名字列在本子上,将最重要的几件事刻进脑海里。
要怎么才能救下更多人,要怎么才能活的更久,要如何才能从这乱七八糟的线团子里扯出一条生路。
贺亭瞳一次次在落雪崖下苏醒,又一次次倒在其它地方。
可是来不及,来不及,根本来不及,要跑的多快才能跑过时间,要多努力的挥剑才可以斩断命运,还要死多少次,到底要多少次,才能停下来。
停下来,回头看。
贺亭瞳忽地扭头,他看见了铺天盖地的大雪,还是那条细长的夹道,地上躺着一个个血淋淋的自己,密密麻麻铺满了山谷底。
咔嚓一声,他眼前被割裂成十九份,每一份的自己都在奔跑,每一世的自己都在死亡。
他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双手,斑驳的,扭曲的,在山石中摔断的手。
血水滴落,砸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映着他的脸,映着他自己的眼睛,一重一重,好像要延伸到地狱里去。
每一重的自己都眨着眼睛问:“后悔吗?不疼吗?全都是无用功罢了。”
每一重的自己都张着嘴巴说:“不要跑了,累不累啊,歇一歇吧。”
歇一歇吧,没有用的。
贺亭瞳垂下眼睛。
他好累,好冷,好久没有睡觉了。
可下一刻,有灼热温软的东西贴在他唇上,轰然一团白焰在他眼前炸开,眼前一切景象皆被烧毁,他抬头,看见自己尾指上缠了一根红线,细细的线蜿蜒在冰雪中,连接在另一人的小指上,艳丽的像是传说中月老的红线。
灼热的温度贴在胸口,有人正背着他跑。
贺亭瞳骤然听见了磅礴的雨声。
雷劫已停,扶风焉背着他逃出了包围圈,越过寒山境,爬过那极高的山,山境之后是一线极广极深的深渊,相传为神明分开神魔两地的界限,世人称之为日渊,金乌陨落之地。
狂风大作,贺亭瞳动了动手指,他抱住扶风焉的脖颈,贴近他的侧脸,从中汲取温度。
“快了。”扶风焉的声音像云雾,缥缈失真,“越过这片云,就可以晒到太阳了。”
贺亭瞳没应声,他又陷入了致命的幻觉。
心魔在讥讽:“装着这么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累不累啊?你真的想救他们吗?他们值得你救吗?”
每一滴雨珠都映着他的脸,他们齐声问,声若雷鸣:“不恨吗?”
你没恨过吗?
恨天道不公,恨世道不平,恨天资不够。
恨那些天之骄子,生来就拥有你梦寐以求的东西,权利,财富,根骨……唾手可及,却不珍惜。
恨长风不渡,恨江水东流,恨这泼天大雨,恨这泥泞不堪的前路,甚至恨身边人,为什么,为什么独独救你,让你苦苦轮回这千百年的时光。
恨张对雪的犹豫,恨越千旬的贪心,恨相里灵泽的偏激,恨谢玄霄的傲慢,恨苏昙的优柔,恨徐静真的踌躇,恨舟堇生的毒辣,恨自己——你为什么这么没用。
为什么你做不到剑术一眼就会,阵法看过便能化用,恨自己不八面玲珑,恨自己不天资卓绝,恨自己……只是普普通通一个贺亭瞳。
为什么一遍一遍重开的是自己。
为什么会是自己。
若是换作其他人,若是换一个天才,若是换一个世家子,会不一样吗?遗憾还会这么多吗?
……
你,后悔吗?
所有负面情绪一瞬间炸开,贺亭瞳心神动荡,他身体内部在缓慢崩裂,但眼神却清明了一瞬。
他看着扶风焉在狂风中飞扬的发丝,伸手勾了勾,缠了一根在小指上。
后悔,当然有一点,但也只有一点。
自己选的路,粉身碎骨也要走下去。自己立下的誓,答应要救的人,生生世世,万死不辞。
*
雨声渐小,云雾渐稀,扶风焉周身携带着水汽,终于冲出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雨幕。
但没有太阳。
寒山境四时被打乱,下了太久多的雨和雪,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阳光了,天气紊乱而他们逃亡的时间过去太久,不辨日月,此刻不巧,日轮早已西沉,唯有一轮白月高悬空中,冷冷清清。
月光下,傅氏族人站在前方,为首的男人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与扶风焉同色的长发,和一张殊绝的脸。
扶风焉表情空白一瞬,他第一反应是抱紧了贺亭瞳,而后才是后退,但已经迟了,他已经被截断了退路。
对面的男人自冰盒中取出了一枚人偶。
封灵偶,可在百米范围内锁定供养目标,断其五感,封其神识,这只人偶,傅氏供养了二十年。
只是一个照面,封灵生效,扶风焉双目黯淡,剥夺视线,他抬手挥出一剑,也不知有没有打中人。
下一瞬,听觉消失,他分辨不清距离,而后,从贺亭瞳身上透出来的血腥味消失了。
“贺——”声音转瞬被剥夺,最后的最后,他只能徒然地抱着怀中人的身体,当其他感官都消失后,他这才猛然发现,不知何时,贺亭瞳已经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他没有心跳了。
死亡来临的悄无声息,不留下只言片语。
直到这时,绵延不绝的疼痛才从四肢百骸中漫了出来。
痛。
好痛。
一命缕牵神,他会感受到贺亭瞳死前所感,可除却身体上的伤,在这一刻,最痛的好像是心口,他的心脏好像被剁碎了,痛的让他想要哀嚎,可他发不出声音。
他又被关进了那个小盒子。
四四方方,什么都没有。
触觉消失,好像有人过来取走了他的剑,又好像有许多双手伸过来想要夺走他的贺亭瞳,扶风焉作困兽之斗,想将人留住,却只抓下一片衣角。
日渊旁侧,傅氏所有高手全部聚拢而来,试图将他安抚封存,但没有用,那个跌坐在泥水中的少年周身漫开孤绝的焰火,像是要焚尽日月一般,他心识暴动,绝望到极点反而是愤怒,乃至于产生大逆不道的情绪,想要将所有一切毁灭,日渊,刀剑,门人,乃至这山海天地。
“咔嚓——”
只一瞬间,九州傅氏所有门人手中的少君玉人全部碎裂。
众人无可奈何,只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帝君。
一根朱红色的长针没入扶风焉眉心,像在眉心点了一颗红痣,针上禁咒封存识海,隔断灵力。
扶风焉咕咚倒下,又被人七手八脚抬进一枚晶莹剔透的盒子里,他躺在其中,一双眼睛不肯闭上。
云过天晴,空气中都是清冷水汽,帝君行至扶风焉旁侧,雪白如云的衣袍沾染了泥水,他抬手温柔地蒙住了扶风焉的眼睛,扭头看向日渊旁侧的山海云雾,自顾自道:“恭喜,你懂得什么是爱了。”
“很可悲,你与我一般,一脚踏入了地狱。”
第139章 十九(终)
扶风焉封闭五感,屏蔽神识,躺在九天玄冰所制的箱笼里,像一具僵硬的尸体。
旁侧忙活的傅氏族人将盖子合上,贴好封条,擦一擦额上冷汗,他们指着地上另外一具切切实实的尸体问道:“帝君,少君夫人……咳咳咳,这剑修尸身要怎么处置?带回天光阙留个念想,还是……”
男人转身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泥水混合血水,已经面目全非的少年,沉默片刻,凝出一团水雾将人清洗干净,脱下斗篷裹住尸身,横抱而起,正犹豫,徐若山的传音忽地飞了过来,似笑非笑的,很恶心。
“不知帝君教子如何?归时切记收回若水剑。”
傅皎看了眼被他一齐裹进斗篷里的剑,迈向冰棺的脚步顿时打了个弯,一张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松手,死去的少年郎便如同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坠下,沉入那万丈深渊中,没发出一丝声响。
“若水剑?不巧,青冥道君说迟了一步,那剑和人已被我一齐处理了。”傅皎听着那边骤然静默的声音,面无表情地弹了弹衣袖,“都丢进了日渊,道君若不嫌弃,可以自个儿下去捞捞看。”
语毕,傅皎不再停留,挥手示意手下抬起“棺椁”,御云起而上,衣袂飘荡,腾云至半空中时傅清让忽道:“君上,傅氏尚有一族人在寒山境,不若一同带回?”
傅皎略微颔首,傅清让便脱离了队伍,朝山那头飞去。
*
雨停了,兵荒马乱,到处都是掉落的灵舟,相里氏这次损失惨重,府中的管家算着损耗大概要哭很久。
相里灵泽只要稍微这么一想,就有些幸灾乐祸。
仙盟全力推进,将魔族打的节节败退,他此次在前线冲杀,和小队的同僚合力斩了数位有名有有姓的魔将,战功赫赫,虽然身上挂了彩,但好在都是小伤,这次回去,他约莫是能升职了,搞个楼主当当也说不定。
船舱内,徐静真坐在机关轮椅上仰头看寒山境地图,他裹着大氅,形销骨立,短短数月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精力气好似都要耗尽了。
他本该在宗门内修养,可是前线谢玄霄忽然失踪,这一战本是元辰宫给自家少主用来刷声望的。
“殿主,再往前就是天璇宗了。”相里灵泽小心翼翼,“需要下船吗?”
徐静真点点头,“帮我换身衣服。”
相里灵泽扶着徐静真下灵舟,看着这一片荒芜焦黑的原野,不由得一愣。
这是寒山境,还是中州平原?
山顶全部都被削平了,好似被天火焚烧过一遍,到处都是焦黑。
远远的,山境边缘处站了一个白衣人,身姿修长,衣袍在风中摇晃,鹤鸟一般。
相里灵泽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徐静真抬手,隔着袖子重重捏了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靠近。
于是相里灵泽识趣地退下,往聚集的伤者处去了。
寒山境经此一役损失可怖,但好在是守下来了,仙盟死伤惨重,还得抚恤,平息后事,战后恶孽丛生,恐会生出乱灵团,需要来来回回扫荡数年,才能让这片土地重归安宁。
不过接下来就是白藏殿的事了,白藏殿主陨落,仙盟还得择出新的殿主,势力轮换,又是一堆烂摊子。
相里灵泽在伤员堆中逛了逛,忽地看见了几张熟悉的人脸。
隔着重重人群,他率先看见了相里玄,世家贵公子此刻脸上烟熏火燎,很不讲究地坐在一方巨石上,向来笔挺的背脊微弯,看起来居然有些狼狈。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应该在雾花境的温香软玉堆里享福吗?
这个想法只短暂出现了一瞬,而后便被幸灾乐祸所遮掩,他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大步向前,朝着相里玄便去了。
然而待他靠近时,却发现除了相里玄,旁边还坐着一脸丧气样的傅白榆,正捧着一堆白色的碎石块掉眼泪。
另一边临阵逃脱的谢玄霄只穿着单衣,鼻青脸肿,散着头发,怀里抱着个人,哭声从他胸腔处传来,闷闷地,听得人心里不舒服。
一群人破破烂烂的人呆在一处,看起来相当的和谐。
“哟,乘凉呢?大难不死,哭什么哭?福气都哭没了。”相里灵泽走到他们面前,直接伸手将谢玄霄怀里的人一拉,正要看看这温香软玉是什么小妖精,就见张对雪吊着右手,双眼红肿,已经哭的看不见眼睛了。
相里灵泽一愣,他诡异地看了一眼谢玄霄,眼神里透着谴责,对方捕捉到这一点微妙,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起来,不悦道:“不是我闹的。”
相里灵泽皮笑肉不笑,“除了你还能是谁啊?”
“你不知道?”谢玄霄从怀中取出通讯灵器拋给他,冷冰冰道:“贺亭瞳死了。”
玉牌上,通缉榜上贺亭瞳的名字标红,登顶,不过一个时辰后,黯淡沉寂,变成灰白一行,显示已伏诛。
相里灵泽一瞬间愣住,他眼瞳忽地睁大,先是觉得荒谬,而后他取出了自己好久没看的通讯玉碟,只看见相同的画面,骤然失声,很久后,他迎着众人哑声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圣人想杀就杀了。”身后相里玄平静开口,他抬头,一双眸子墨如点漆,向来温吞的平淡的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扭曲表情,“众生皆蝼蚁,弱者朝不保夕罢了。”
众人神色各异,一片死寂中,相里灵泽捏紧了拳头。
与此同时,世家各族的支援总算到位,元辰宫,相里氏,剑宗的灵舟纷至沓来,谢玄霄被长老亲迎,他强硬地将重伤昏沉的张对雪抱走,相里玄踉跄起身,他腿受了伤,让两个侍女搀扶着,往灵舟上去时,忽道:“三弟,要不要随为兄回家看看?”
相里灵泽防备地后退数步,他红着眼眶讥笑一声:“谁和你是兄弟!”
于是相里玄扭过头,径自走了。
相里灵泽再呆不住,他总觉得这片地方透着股森森邪气,困兽一般转了一圈,恰见徐静真回来,他小跑着凑过去,欲言又止。
圣人是徐氏先祖,这种消息没有谁能比徐静真知晓更多的了。
他好像知道自己要问什么,向来温柔耐心的青阳殿主这一次却没有体贴入微地告诉他真相,只是在夜风中摇了摇头,搂着他的肩将他带离。
“你这次表现的很好,任命书很快会下来,应是舞雩楼楼主。”徐静真慢条斯理同他说着规划,但相里灵泽听不进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于寂静处他哽咽道:“殿主,我想知道他的尸首在哪里。”
沉默许久,徐静真平静道:“日渊底,你下不去。”
神魔交汇处,灵隙破碎,生灵禁行。
谁都下不去,圣人也不可以。
*
灵舟一艘艘起飞,翅羽喷出的雾气让空中好像蒙了层薄纱。
傅白榆最后一个走的,他受刺激太多,脑袋都是懵的,两眼发直,不免有些垂头丧气,一方面是因为一想到自己曾经刁难作对的同窗居然是少君,那种尴尬,绝望,难堪,惶恐不安融合在一处,恨不得当场自绝谢罪。
难怪他日日夜夜拜少君像,从来没被保佑,甚至还被揍,他以为是自己心术不正,其实是少君公报私仇。
另一方面是,他的玉人像碎了,碎的很彻底,原因不明,但他隐约猜到应当与贺亭瞳的死有关。
他见过扶风焉与贺亭瞳在一起时的样子,和天底下任何情窦初开的少年没有区别,贺亭瞳死了少君会如何?应该会很伤心吧。
他坐在小叔捏的小云团上,冷风嗖嗖过,很快追上了那浩浩荡荡一行傅氏族人。全都是十二境以上的修士,傅白榆挤在其中,弱小可怜又无助。
他看见了一个玉色半透明的棺材,因为他年纪小,被族人护在了中间,他得以站在棺材侧,可以透过半透明的玉石看见里面封存的少年。
四肢被镣铐束缚,静静躺着,脸色青白,眉心一点红痣,半合的眼瞳边,有血红色的东西正一滴一滴滚落,掉在雪白的鬓发上,像珊瑚珠子。
泣血。
傅白榆大惊失色,正要让他们救救,一抬眼,发现正前方的帝君正很微妙地瞥着他。
他吓的浑身发抖,冷汗直冒,于是千言万语都吞进了肚子里。
云团飞的极快,没多久他们便进入了一片空旷的山地里,侍从略微抬手,便将枯枝败叶吹拂开,露出刻有传送法阵的石壁。
他们站了上去,傅白榆向来识趣,他帮忙将棺椁放好,而后板板正正站在角落处,一点也不碍眼。
一阵风过,山林里树叶沙沙作响,凉气拂面,他仰头时忽地看见月亮,很圆很大的一轮,照得满地银霜。
传送阵启动,傅白榆后知后觉,他们在寒山境摸爬滚打好几个月,不知何时夏日已经尽了,掐指一算,昨夜应是中秋。
灵光淹没月光,傅白榆低头偷窥那樽玉棺中的人,看着看着,心头忽然浮现一丝怅然。
少君之后会是帝君,他会继承傅氏传承,他会活很久,他能走很远,可是往后的漫长岁月,没了贺亭瞳,他要怎么过呢?
应当会遗忘吧。
九州四海,漂亮的少年郎太多了,如贺亭瞳这般的,应当也不会少。
时间总能治愈一切的。
麟德十三年八月十六,这是贺亭瞳死亡的第一个秋天。
未来还有无数个秋天。
作者有话要说:
我燃尽了。
贺亭瞳的第十九次死亡结束,没有重启。
好的,不要哭,下面到祖宗发力的时候了。
第140章 若水
贺亭瞳坠进了月光里。
他意识堕入一片虚无之中,身体却好像还醒着,能听见山风从耳侧呼啸而过,碎石从山崖上滚落,噼里啪啦,发出空旷的回响,一切都很安静,他也很安静,坠落是一个极漫长的过程,他像一枚被长风吹动的种子,轻盈地飞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能有一天,也可能有一个月,扑通——
他落入了潭水中。
贺亭瞳“睁”眼,他再度躺在了落雪崖底。
还是熟悉的冬日,还是熟悉的落雪崖,嶙峋的山石,一线的天光,他躺在雪堆里,这一次没有扶风焉。
又重开了……又失败了吗?
但随即他发现了不对。
雪堆并不平整,凹凸不平,隆起了一个个小雪包,他坐了起来,身体完整,没有一丝损伤。
贺亭瞳意识到了什么,他抬手,轻轻拂开雪面,看见了一张冰冻僵硬的人脸。
是他自己的。
十八个雪堆下,全是他自己。
手边的人头忽然动了动,是那张死于毒药七窍流血的脸,僵硬的眼珠转了转,忽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贺亭瞳感觉身形一重,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轻的像云一样,只是略微一个拉拽,便让他匍匐在地上,这力量当真是如山岳一般,让人挣脱不得。
贺亭瞳屏住呼吸,他撕扯掉衣服,爬起来想跑,可到处都是他自己的尸体,身首分离的,脖颈软塌的,甚至还有一滩蠕动的血水的,他们缠了上来,贺亭瞳在狭窄的夹道里奔跑,可是跑不出去,他重重撞在一面墙上,无论如何敲打都纹丝不动。
眼见十八个自己像僵尸一样围了过来,贺亭瞳头皮发麻,他赤手空拳往山崖上爬,身后的尸体也跟着爬了上来,可刚到山顶,贺亭瞳发现半空中居然也有一道无形的墙。
他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在马上要被尸体缠上时,贺亭瞳忽地在一片白雪中看见了把剑,锈蚀的长剑像根烧火棍,但没有比这更好的武器了。
他二话不说,松开了手,又直接从山崖上跳了下来,伸手一探,居然从剑上穿了过去。
贺亭瞳瞪大了眼睛。
不待他反应,天上的尸体便下饺子一般砸了下来,一具又一具叠加下来,将他重重压下去,冰冷的血肉贴在他身上,贺亭瞳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每一次死亡前的恐惧绝望。
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溢出泪水,无数道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跑了。”
“不要去了。”
“不要再重来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配你去救!”
“好痛,好苦,好累——”
负面情绪挤满了脑子,一瞬间整个肺腑翻腾,他胃里像含了一汪苦水,难过地让他想吐出来。
贺亭瞳手指不断触碰着若水剑,可是摸不到,为什么会碰不到?
咕噜——
身后所有的死相全部灌进他体内,贺亭瞳泪流满面,他躬着身体挣扎,无数道诘问声在脑子里冲撞,他眼前逐渐无神,黑暗侵蚀,最后的最后,一张惨白的脸对上了他的,毫无血色的唇瓣开合,纤细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是我呢?”
对啊,为什么是我呢?
所有尸体融入体内,贺亭瞳轻飘飘的身体变得沉重,他趴在地上,一瞬间又回到了最初……最初的最初。
十五岁的贺亭瞳坠崖,骨头全部断了,丹台破碎,心脏稍微偏了一点,但血流不止,他像个破口袋,血液和生气不断从干瘪的身体里漏出去。
他快死了,可他不想死,不愿意死。
他才十五岁,他的人生才刚开始,他的剑术才学了一半,他的字帖还没练完,他攒了很久的银钱,还差五十两就可以换一把更顺手的灵剑,上次出去斩妖除魔,山下糕饼铺子的老板给他塞了一盒子糕点,他藏在了柜子里谁都没告诉,他还没吃完,如果死了,糕点会发霉,那很浪费,还有院子里种的灵草,每天都要浇水,没有他,灵草会死的,还有……还有……
所有的念头融合在一处,变成一个硕大的“
不想死”。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他想要当说书先生口中的仙人,上天入地,呼风唤雨,翻山倒海,无所不能,他想要活着,他想要行侠仗义,泽被一方,他还有好多好多事没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谁来救救他!
谁能来帮帮他!
只要救他,让他做什么都可以的!
最绝望的时候,一双月白色的靴子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缓缓走过,他看见了布料上漂亮的莲花纹,衣摆很长,几乎垂在脚面,层层浮动的紫,像绽开的芙蓉花,那么漂亮,那么生动。
太好了,有人路过,这让他几乎泪流满面。
“救……救……我……”贺亭瞳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那拖曳的纱料,好软啊,像云朵一样,他艰难地抬头,然后看见了仙人。
“有事?”仙人开口,声音干净清澈,但冰冷无情。
仙人也是十几岁模样的少年,霜白的发丝抽出一缕扎了小辫,里面编了红线,发尾坠着珠玉,一双暗紫色的眼眸像是用画笔点上去的一般,漂亮至极却毫无生气,让他想起殿上的神佛。
贺亭瞳也像祈求神佛一般对着少年哀求,“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于是神仙俯身,放下了手中的剑,抽下了系发的红线,将它一圈一圈认认真真绕在了贺亭瞳的尾指上。
“我没学过医术,不会治伤。”仙人垂下眼睫,声音比风雪还冷,一板一眼道:“我只有这个,你要想活下去,今后便得与我共命。”
“作为代价,你要成为我的妻子。”
贺亭瞳血快流干了,他快死了,别说当妻子了,就是当他的爹都可以,他毫不犹豫的点头,于是少年将另外一端绑在了自己的指上,一根红线,连接了两人的命数,贺亭瞳早夭的命盘被打乱,就这么与扶风焉漫长与天地同齐的生命纠缠在了一处。
可这股灵力和生气冰冷又庞大,年幼稚嫩的少年根本承受不住,一命缕相系的瞬间,贺亭瞳便被狂暴的灵气击晕。
再睁眼,山崖下只有他一个人,而他忘记了濒死时发生的一切,直至这一刻,所有的心魔灌注全身时,他反而记起了这段微末的往事。
十九世的轮回,起源于一句“不想死”。
十五岁的贺亭瞳不想死,而如今,轮回十几世,活了几百年的贺亭瞳怎么敢死,怎么可以死。
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要做的事,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就算坠入地狱,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也要挣扎着爬上来。
身体好重,好似压了巨石,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眼睛好沉,光是抬起眼皮,都让他感觉耗尽了力气,贺亭瞳在身体里挣扎,他看见了无数双伸过来的手,按着他的头,按着他的手脚,压住他的身体,要将他压入地底。
不能停,不能输,不要认命,永远不要放弃挣扎,粉身碎骨也不要选择沉沦!他死命地挣动,从一根手指,到一只手掌,不知何时,他居然握住了那把沉寂的长剑,一声怒喝,若水剑骤然裂开,那是烈如骄阳一般的光芒,照彻深谷。
瞬息之后,贺亭瞳又爬了起来,他半撑着身体,一具焦黑的尸体从他身体里滑了出来,贺亭瞳半躬起背脊,又一具破碎的尸体从他身体里脱出,他艰难地起身,一步一步往前走,身后是一路横倒的自己。
“别走啊,外面是死路!”
无数个自己在哭泣。
“还要死多少次?你还想绝望多少次?”
无数个自己在哀嚎。
贺亭瞳提着长剑,冲向那道壁垒,挥剑斩下,华光万丈,落雪崖于他剑下化作飞灰,壁障破开,他望见远方重山叠嶂,天高地远。
他回头,看见无数个无望的自己,无数个绝望的心魔,照见灵魂最深处的阴暗,而后,他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去,“我不怕。”
再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他都不怕,哪怕无望,哪怕会死会痛,他都不怕。
此心向道,一往无前。
他就是这样,撞破南墙,不知悔改。
一步踏出壁障,轰然一声,他手中一空,若水剑消失了,贺亭瞳一愣,随后一股至清至圣的灵力灌注他全身,几乎是粉身碎骨一般的疼痛,无穷无尽,从他四肢百骸里炸开,他来不及做出反应,脚下失重,像是从高处掉下,一头栽倒,掉进了泥淖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贺亭瞳忽地听见了微弱的水流声,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儿,这一次,他没看见嶙峋的山石,也没看见素白的冬雪,他看见了飘荡的萤光,围绕在他周身,像流淌的星河。
“恭喜。”旁侧忽然传来一声道贺,“重回人间。”
贺亭瞳缓缓扭头,冷色的萤火中,飘荡着一个虚无模糊的身影,月白的衣袍铺展,那张脸斯文俊秀,儒雅随和,是徐若山的脸……更是早已死在千年前,若水道君的脸。
“心瘴既破,你已入十三境。”徐若水飘荡于贺亭瞳身前,目光中透着一丝慈爱,他伸出半透明的手,抚了抚贺亭瞳的脑袋,叹息道:“乖孩子,受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打赢复活赛[撒花]
呜呜呜,我迟了[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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