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九幽
“若水……道君?”贺亭瞳飘在水中,他眼中浮现一丝茫然,“是您救了我?”
“是你救了你自己。”那道声音温柔又疏离,在空旷的溶洞中回响:“若水剑内纵然封存有一段生机,但非十三境不能开,你若不突破心魔,提升境界,我也无可奈何。”
随后那道漂浮的虚影又轻声道:“况且我非若水道君,我只是他生前于配剑中留下的一丝传承,没有作为人的情感,你不必唤我道君。”
贺亭瞳一愣,应了声是,随后试图将意识沉入识海,只见从前狭窄有限的识海心域被拓宽了无数倍,漫无边际的云雾之中漂浮着一排古色古香的雕花玉门,他尝试去推最近的一扇,可刚触碰上的下一秒,颅脑刺痛,他依稀从门扉缝隙中看见无数破碎的画面从眼前掠过,转瞬即逝。
“你的元神几乎被燃魂烧光,而今经脉寸断,识海心域又是刚成型,最好不要妄动。”若水道君的声音幽幽飘过来,“先修养,待经脉修复,元神蕴养的更康健些后,再去研究你的那一方天地。”
顿了顿,他似是感慨道:“九重道境,世所罕见。”
于是贺亭瞳将意识拉扯回,他向四周打量,只有重重叠叠的黑暗,还有身下清澈见底的河水,看似平静,实际朝着一个方向淌去,仿佛没有尽头。
“道……徐前辈,我这是在哪里?”贺亭瞳动了动手指,却没什么力气,他骨头碎的差不多了,外伤可怖,泡在水里像具随水东流的浮尸。
“日渊底,冥河上。”徐若水盘腿虚坐在半空中,衣袂飘飞,仙风道骨,他抬头向上望,幽幽道:“可能往鬼界去,也可能被破碎的空间隙吞没,你最好在河水流至尽头前从里头爬出来,冥河尽头,变数颇多。”
于是贺亭瞳不再废话,开始专心致志去引导体内那一团轻灵的生气,朝四肢百骸灌入,修复千疮百孔的躯体。
萤虫飞来飞去,徐若水的身影始终不动,他是从贺亭瞳怀中的若水剑中飘出来的,此刻也不回去,就这么在半空中飞着,为其护法。
冥河之中飘荡着无数死去凡人的魂魄,它们泡在河水底,被暗流冲刷,冰冷的河水卷走他们生前所有爱恨嗔痴,一张张生动的脸逐渐被刨除所有情绪,变得淡漠冰冷。
贺亭瞳已经在里面呆了太久,情绪上不知会受到多大的影响,提醒的话几乎涌到唇边,但看着少年身上可怖的伤口,徐若水又咽了下去。
欲速则不达,现下没有什么事比修复身体更重要,有些感情忘了就忘了,其实淡化一些,反而对如今贺亭瞳更好。
毕竟相思有些时候是会要人性命的。
渊底不辨日月,也不晓时间,贺亭瞳外伤修复后,便借着微弱的萤光,在一个个凡人魂魄麻木的观望中,潜入水底,逆流而上,攀住一枚崎岖的礁石,而后缓缓爬了上来。
他躺在潮湿的沙地上喘息,良久,翻身坐起来,他好像忘了一些事情,又好像没忘。
衣服湿漉漉的,被他脱下来晾着,贺亭瞳搜罗了全身上下的物资,只有一把若水剑,一件紫色飘逸且保暖的斗篷,一套破破烂烂的衣袍,一个几乎空荡荡的储物灵器,里头还有三瓶子辟谷丹,还有两把低阶灵剑,以及一小块莹润的昆山玉。
贺亭瞳摩挲着玉石,触手生温,倒叫他想起扶风焉,算是这冰冷深渊底久违的一点暖,让人生出许多妄念。
不过也只是一下下,贺亭瞳便将不该有的念头甩开,他穿好了衣服,用绳子编了一个绳结,将玉石挂在脖子上,而后抓了一捧流萤,裁剪斗篷上的纱片做了一个简易的灯笼,沿着崎岖小路,照水而行。
薄雾朦胧,天地寂静,贺亭瞳心中孤寂,闲暇时便与徐若水说话,若水道君这道神念确实没有什么感情,贺亭瞳不语,他便不语,贺亭瞳说几句话,他便回上几句。
一人一神识论道,试剑,若水道君博闻强识,修为集百家所长,兼之为帝师,讲课很有一手,贺亭瞳收获良多。
当然,偶尔也会问一问八卦。
比如神朝期间那些血肉横飞的爱恨情仇之类。
每当这个时候,徐若水便会沉默着回到长剑中,飞起来抽贺亭瞳屁股。
于是贺亭瞳选择了闭嘴,成为一个面无表情学习机器。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一个月,也可能半年,贺亭瞳终于走到冥河尽头,他衣衫褴褛,像个野人,只是前方没有路,他看见了一片几乎没有边际的漆黑大泽,沾水即沉,此间气息诡异,全无灵力,别说御剑了,若水道君的神念都藏进了剑身里,再不肯出来。
九幽。
亡魂从此处洗清罪孽,再经天脉入人间轮回。
但修士不可以进去,掉进去后会被天脉融化,变成哺育天地万物的灵气,什么都不会剩下。
可不渡九幽,如何能重返人间?
贺亭瞳问徐若水该怎么办,徐若水让他看着办。
最近聊天多了,徐若水也学会了敷衍大法,他对于贺亭瞳的某些问题开始进行无效回答。
贺亭瞳盘腿坐在湖边研究了好久,他伸出手,在水面晃来晃去,那漆黑的湖水好像长了手一样,凸起来一片,跟着贺亭瞳的手指头追来追去。
可以预见,他若是下水,绝对就会被湖水吞下去,然后让天脉囫囵消化成一滩子灵气,变成人间的一场风雨。
他在岸边徘徊,可能一日,也可能十日,推下去许多石头,在浅水处架起一个石墩,不过更深处他当真没办法了。
贺亭瞳蹲在石墩子上唉声叹气,徐若水也跟着叹气,安慰道:“实在不行就在这里面修炼吧,此处接近天脉,灵气纯净,也不失为一个洞天福地了。”
贺亭瞳盯着水中一张张飘过去的狰狞人脸,双目发直:“小时候听说书人说,冥界有十八层地狱,还有阎王判官定人生死。”
“没有的,都是凡人杜撰。”徐若水的声音冰冰凉凉,“不过你可以用石头在水边垒个宫殿起来,也许就能成为世上第一个切切实实的阎王了。”
指着这漫无边际的湖水,徐若水问:“搬砖,还是修炼?”
贺亭瞳:“……修炼!”
徐若水说的确实很对,他现在就是出不去,别无他法,与其在此处继续耗着,不如利用资源提升自己,此处为天地灵气最纯净之地,既然走不掉,那还是干活吧。
贺亭瞳盘腿坐在水泽边,闭上了眼睛。
*
年末,寒山境扫尾完成,经由元辰宫宫主亲笔,将山境边缘大阵重绘,仙魔两界重新隔离,井水不犯河水。
剩余的魔物被尽数铲除干净,青云书院的徐院长在仙盟关了大半年,终于沉冤昭雪,从软禁的院子里出来,得以重新回到他的小书院教学。
只是一百多天不在家,回去一看,他的琢玉山没了。
三座并排的山峦,现在中间的被拦腰斩断,变成一个凹字,徐院长趴在山脚底下一口老血喷出来,只问是谁干的。
可是出事那日的仙盟巡防集体失忆,也没人能给个说法。
不过月底傅氏送来一堆珍宝,徐院长笑纳,也算弥补了一些受伤的小心脏。
寒山境的一切像一个插曲,青云书院的考核还是要做的,年底实践课彻底结束,九州各地的学生回来评级,徐院长坐在漫山书堆里翻来覆去,一一打分。
基本都是优等,这让徐院长分外得意。
不过翻来翻去还是少了几个人的,从前那个给他盖章子,备教案,收拾烂摊子的贴心大总管不见了。
徐院长翻来翻去都没找到他的名牒,背着手去剑阁一问,发现曾经热热闹闹的小院子里安静,只有一个张对雪坐在门口,用着不甚利落的左手剑。
他舞剑的这么一柱香的时间,剑柄脱手了三次。
徐院长这段时间被软禁,与世隔绝,颇有点万事不知的意思,他看着张对雪吊着的手,困惑道:“小张啊,你这是怎么了?受了伤就好好将养,不要勉强,还有你看见贺亭瞳了吗?他们还没回来?”
庭院里,长剑再一次掉落,这一次张对雪没捡起来,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师长,告诉他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他死了,不会回来了。”
徐院长一时有些怅然。
小院子里,葡萄藤爬了满满一架子,三年精心养育,明年大约能结很厚的果子,可是四人的小院空了三个。
北风呼啸而过,穿过琢玉山的空洞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哀鸣,徐院长站在葡萄架下,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今年应该是个很冷的冬天。
年节前,元辰宫的人又来了,谢玄霄派人送来的年货堆满了院子,几个侍从低三下四的求着张对雪回宗门。
张对雪把年货一一丢出去,又把人也给丢出去。
年底,除夕,谢玄霄过来陪他。
两人对坐,气氛难得缓和,贵不可言的少宫主取出庚贴,珍而重之地询问他,能不能成亲。
张对雪看着自己经过治疗后依然无力的右手,坚定的摇头,拒绝了他的求娶。
第二年,他留在了青云书院,继续在剑阁学习,同时帮着夫子们教教学生。相里灵泽闲来无事回了青云书院,呆在天音阁教学生弹曲子,他的琴杀气太重,很少有人能学到他的精髓,很长一段时间里,青云书院鬼哭狼嚎。
第三年,因为寒山境一役推迟了一年的九曜大比重启,张对雪以一手左手剑,剑走偏锋,于擂台上连赢三十场,技惊四座,拔得剑修头筹。
谢玄霄依旧向他求婚,张对雪仍然拒绝,次年,他拜入剑宗,成了归离剑主座下首徒。
第四年……第五年……第十年……
年号换了又换,寒山境上四时轮换了二十个年头,山石依旧,曾经破败仙宗换了地方,北境二十八仙宗重新有了传承,一切稳中向好,只是寒山境夏季依然暴雨滂沱,倒像是谁在哭似的。
草木葱茏,郁郁青青,张对雪撑着伞过来时,相里灵泽已经站在悬崖边上喝了很长时间的酒了。
仙盟高层人员调动,景明君成为仙盟盟主,相里灵泽也随之一飞冲天,成为最新的青阳殿主。
而张对雪四处游历,已经是名扬天下的剑客。
“明年我不来了,族里施压,开始想方设法唤我回去。”相里灵泽淡淡道:“相里氏里头肯定没憋好屁,我若三日不曾与你联系,应是遇害。”
张对雪眉头一蹙,“你与相里玄的争斗已经严重至此了吗?”
“家主之争,向来如此。”相里灵泽平静道,“说起来你与谢玄霄呢?他还在纠缠你么?”
“老样子,不想提他。”张对雪摇摇头,随后认真道:“需要帮助吗?你吩咐一句,做个标记,若是遇险,我带人进去救你。”
“正有此意。”相里灵泽深吸一口气,他生的妖冶风流,但眉宇间浮现森森郁气,透着一丝狠辣,“相里羲命不久矣,相里玄蠢蠢欲动,实在不行,我便将他杀了,先下手为强。”
张对雪点点头,若有所思,“几时走?”
相里灵泽:“马上。”
于是他们二人在雨中碰酒,一饮而尽,站在日渊边,看着这深不见底的裂隙,忽地,张对雪感叹道:“若有轮回,你说小贺如今在何处?”
相里灵泽静默不语。
修士无轮回,他们都清楚。
只是辗转二十余年,想到这个名字,还是会觉得心头闷痛。
“走了。”相里灵泽起身,周身灵力撑开,挡住磅礴雨幕,他挥了挥手,“三月三,星洲见。”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迟了[爆哭]痛哭
第142章 访友
一梦泽上天气向来多变,只需一场小雨,湖面上便会翻滚来无数云团,让人不辨前路,更有甚者,恐会掉进那些诡谲的游灵团中,运气好些的,困个十天半月也就出来了,运气差些的,撞见凶恶的精怪,让怪物连人带船拖下水中,溺毙于此,变成泽中水鬼。
这是阿珠第三次跟着阿爷出来打渔,她父母双亡,阿嬷病重,家中只剩下她与阿爷两个劳力,附近确实有平静安稳的水域,只是那些地方经由仙家修整,入场需要交予高额税收,他们给不起,只能冒险进入一梦泽深处。
从前两次有惊无险,而今大抵是好运气用完了,无论他们如何快速的摇动船桨,都无法阻止小渔船被雾团吞没。
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她不懂,为什么雾里面会有如同针扎般的罡风,她听见水流游动声,而后船身摇晃,在原地打着旋,有尖锐的东西在船底剐蹭,阿爷举着长桨向水底砸去,咔嚓一声,木桨断裂。
阿珠眼疾手快,将打来的大鱼开膛放血,丢出好远,她看见了一团漆黑的东西游进了雾里。
可是,船底还有好多好多,黑色的,聚拢在一处,她眼尖,从翻涌的浪花中看见了苍白浮肿的皮肉,大鱼一般游动。
“鬼!”阿珠尖叫,她后退数步跌坐在船舱内,阿爷面色苍白,他拿着仅剩的一根鱼叉,将阿珠护在身后,“点灯,敲钟,去喊龙女娘娘!”
几根肿胀的手指扒上船沿,被老人叉下去,阿珠点燃船头挂着的琉璃灯,而后摇着钟铃,在船舱中叩首,“龙女娘娘显灵!龙女娘娘保佑!祈愿驱逐精怪,风平波静,护佑我与阿爷平安返航!信女沈珠必酬神拜谢,颂德不忘!”
白雾中只能看见一盏摇晃的昏黄小灯,渔船颤颤巍巍,鱼叉被卷走,险些将老人也卷下去,阿珠额头出血,她声音沙哑,眼见更远处一个更为庞大的黑影朝着他们涌来,声音一窒,颓败地跪坐在地。
完了,回不去了。
绝望中,下一瞬,只见巨浪滔滔,一排雪白骨骼划破水面,哗啦一声,她看见了一个庞然大物探出水面,卷动的流水像是瀑布,浇了她满身,湖水寒凉刺骨,她却看见那些苍白浮肿的水鬼被一张生着森森獠牙的巨口卷入,随后一道凛冽剑意从半空分云气而过,几乎将天都剖成两半!
那雪白阴冷的气团消失,湖面重归平静,广阔大泽中,阿珠的渔船停在那庞然大物的头侧,像一片漂浮的叶子。
她跪坐在船舱中,看着那突然显现,如同岛屿一般的龙身,猛地呆住。
龙女娘娘显灵了!龙女娘娘救人了!
还不待她跪拜叩首,龙身上忽然传来一道明朗的男声:“多谢伯母带晚辈横渡幽泉,实在感激不尽!”
“没事没事,小越视我为兄长,照顾他是应该的。”
“不用不用,鱼就不用了,珍珠也不用,水鬼也不用,您收好,不用送了,剩下的路途遥远,我自己走就行了。”
“若有机会,下次贺某一定带小越来见您。”
“别!别塞了,真不用!”
那声音越来越近,随后咚地一声,阿珠瞧见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龙身上飞了下来,落在她船上。
是个俊俏苍白的少年,亦或是青年,身形介于两者之间,修长挺拔若青竹,虽然穿着一身湿漉漉破破烂烂的袍子,鞋子还丢了一只,腰上头顶也缠了不少水草,但瞧着并不狼狈,且有种风流飒沓之感,尤其当他抬眼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实在是太漂亮了,杏核一样的眉眼,亮晶晶的,像盛了天上星光,叫人移不开目光。
“真不用送了!”那人朝着巨龙行了一礼,把龙须卷上来一人长的大鱼放回水中,委婉拒绝道:“太大了,吃不了,伯母您且去忙,后面我自己走。”
随后,庞大的骨龙悄无声息地沉入水中,朝着深处游去,只在湖面留下一圈巨大的涟漪。
阿珠与她阿爷被震惊地无以复加,两人跪在船舱中,眼巴巴看着来人转身,捂着胸口衣襟望过来,朝着他们温和地笑了笑,只是略微一点抖动,破损的襟口就滚出了一把雪白的珍珠。
“敢问船家欲往何处?不知可否捎带某一乘?”那人忽然想起来似的,往阿珠手中放了一把莹润硕大的珠子,“此为船资,如若不够,在下也略通一些剑术,可为你们保驾护航。”
这时,阿珠的目光才落在了对方的手上,筋骨分明的一只手,捏着一把瞧着就非同凡响的剑,那手里的剑瞧着格外漂亮,银白色的剑鞘,有莲花暗纹,上面镶嵌了宝石美玉,就连此刻阴沉沉的天光也无法掩盖其上光华。
看这模样,此人不似普通剑客,更像传说中的剑仙。
阿珠捧着珍珠,直到这时方才如梦初醒,她擦掉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的东西,颤声道:“仙人欲往何处去?”
“往最近的城镇去即可。”仙人坐在船头,将剑横于膝上,忽然想起来似的,又问道:“今夕是何年?”
阿珠答:“上灵十八年。”
那一瞬间,她在仙人脸上看见了茫然震惊之色,他轻声问:“距离麟德十三年,已经过去多少载?”
阿珠才十三岁,麟德这个年号陌生至极,她不知。
“回仙君,那已经是二十八年前了。”船尾的阿爷摇着船橹感叹道:“那年乱的很哩,七月飘雪,叫地里的庄稼受了冻,粮价大涨,买不起米,便到湖中抓螃蟹吃,只是越吃越饿,造孽哦……”
随着阿爷回忆往昔的沧桑声音,乌蓬飘遥,越过万倾碧波,朝着岸上去。
船头,贺亭瞳抚着剑鞘,如坠梦中。
山中无岁月,他在九幽边上修炼,也为着将体内支离破碎的识海和经脉修复,只当自己是在闭关,疗养治伤,他以为自己最多离开了一两年,现世里居然已经过去二十八年了吗?
幸好在渡九幽泉时遇见了引灵往生而来的龙女骸骨,因着当年救下越千旬那一面之缘,她好心捎带了自己一程,得以重返人间,不然还不知要在底下磋磨多久。
对于往昔,贺亭瞳闭上眼睛想了想,越是去想,越是惊觉自己已经有些记不清好友们的模样了。他下意识去摩挲脖颈上挂着的小巧玉坠,贺亭瞳抚着那带着暖意的昆山玉,指尖从那张五官简略的脸上抚过,心中稍安。
他离开太久,当务之急还是先弄清楚如今天下大势才最重要。不知剧情发展到了何处,也不知越千旬,张对雪,相里灵泽他们过的好不好。
第二日清晨,他们靠了岸。
贺亭瞳拜别船家爷孙俩,兀自上了岸,带着一兜子龙女送的特产,先去成衣铺子买了身衣服,为免招摇,又给若水剑买了匹布料罩上,上客栈洗了个澡后,便松散着长发寻了个茶楼坐着,听那说书先生讲些奇闻轶事。
他去时,山羊胡子的说书老头正将惊堂木拍地震天响——
“只说那九天玄魔贺亭瞳,飞身上天,一挥衣袖,顿时喷涌出铺天盖地的魔息,将在场一众英雄好汉烫成一滩血水,仙盟众人望之骇然,只见仙盟盟主趴在桌子底下,朝着手下大喊:‘快去请青冥师祖!’”
“噗——”
贺亭瞳喷水,呛咳,面有菜色。
旁边听戏的混混瞥他一眼,笑问:“怎么这么大反应?哥们没听过这戏?”
贺亭瞳迟疑道:“九天玄魔贺亭瞳?”
小混混一脸莫名其妙:“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贺亭瞳的大名都不知道?那可是三十年前在寒山境搅动风云,仙盟拼尽全力方才斩杀的魔尊啊!响当当的名头,要知道圣人的诛杀令,三百年来也就他这么一个!”
贺亭瞳刚喝一口水,又喷了,他声音不免拔高了些许:“魔尊?!”
小混混好脾气的擦了脸上茶水,“能逼得圣人出手的,不是魔尊还能是谁?还好这魔头已然伏诛,不然不知这天下要遭多少罪孽哦。”
贺亭瞳实在听不下去了,连忙起身快步离开。
他本以为自己“死了”二十八年之久,应当早就被人遗忘,没想到在民间还能被编排至此,贺亭瞳这个名字怕是暂时不能用了。
当然主要他也实在不想去找好友们时,刚自报家门,就被一个九天玄魔糊脸上。
还是得便宜行事,偷偷摸摸去找人才是。
先去寻谁呢?
贺亭瞳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路过城墙外的告示,骤然望见一道贴的十分随意的通缉令。
没有任何标识,只一个简略的名字——舟堇生。
无歧路邪修,杀人如麻,击杀此獠者,赏灵珠三万。
贺亭瞳脚步一顿。
最后一次见面时,舟堇生落在蓬州。
他还活着?亦或是成功入了鬼道?
按照贺亭瞳以往的经验,这么多年过去,如今舟堇生应当正在想方设法掰倒相里氏,屠灭雾花境。
一梦泽临近星洲,贺亭瞳摸了摸兜里的珍珠,将剑往身上一背,打定主意,朝着星洲方向去了。
毕竟他是九天玄魔,都成魔了,怎么可以不做点坏事。
相里氏两兄弟争的天翻地覆,他正好过去看看。
况且神霄绛阙乃是天底下最乱的地方,也是消息最灵通的所在,他如今这等见不得人的身份,也确实往那种鱼龙混杂处去最是容易隐藏。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我是九天玄魔那小越是什么?
小越:那我是两天玄魔?剩下七天都在等上线给我发布潜伏任务。
小越:二十八年了,贺扒皮你还不联系我是有什么心事吗?
第143章 小雨(一)
星洲阴雨连绵半月,空气中都浮动着沉沉水汽,潮湿阴冷,山寺内杏花却开的旺盛,细小的花蕊零落在地,被血水一泡,瞬间就干枯蜷曲。
寺庙内刚经过一场乱斗,一只山魈倒在地上抽搐。
少年剑客抖了抖剑上的血,没抖干净,便顺手将剑往自己手肘上一夹,右手朝外一拉,看样子想直接用袖子给擦干净。
就在他这一剑要抽出去的一瞬间,被人眼疾手快捏住了剑身,少年一时居然挣扎不动,他恼怒地朝着旁边人瞪去,“你做甚?”
来人好心提醒道:“你不会用剑吧?不是这么擦的,这是剑,不是刀,你想废掉自己的手吗?”
少年闻言一僵,他确实并非剑修。
他名相里翊,是相里氏旁系的孩子,年十六,此次领着相熟的同门接了任务出来猎妖,调查后发现这处淫祠里的精怪暗地里已经害了不少百姓性命,一怒之下领着人直接冲了进来,一通乱打。
谁料这山魈颇有些修为,他们几人一番苦战,险些不敌,还好路过了个剑修,在对方的帮助下,费了不少波折才将那妖孽斩杀。
拿袖子擦剑主要还是他见那些侠客绘本里面常画,主角杀人后将刃往袖子上一抹,再抬手,一挥衣袖,飘然而去,十分英俊潇洒。
相里翎这次被揍的颇有些难堪,在小弟们面前丢了大脸,现在只想在收尾时拿着剑耍个帅,毕竟后头人群里站了他喜欢的姑娘。
谁知这人好不解风情,居然戳破他的表演,相里翎面子上拉不下去,当即恼羞成怒,仰头瞪着旁边的剑修,怒声道:“我就爱用袖子擦剑怎么了!割破手也是我自找的,才不要你这散修管!”
那人:“那你倒是把剑还我。”
于是相里翎愤愤将剑往地上一丢,谁知那把灰扑扑的剑在沾地前骤然一飘,翩然一转,撞上墙角那一树杏花,借着花上雨露洗净汚血,而后又乳燕投林般飞回剑修腰侧,咔嚓一声,自己归鞘了。
寺庙里其他少年顿时发出艳羡的惊呼。
相里翎:“…………”
他瞪着身旁这头戴斗笠的剑修,忽然意识到方才不是他握着剑斩向山魈,而是那把剑带着他去斩妖除魔。
他心头一紧,察觉到自己可能惹了不该惹的人,下意识后退数步,拉开距离,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服软道歉,但骨子里溢出来的骄傲又让他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于是就这么心惊胆战,别别扭扭地站在雨里,看着那剑修理了理剑上缠绕的布囊,抬步往屋檐底下去,直走到他那群没用的小弟面前,往那儿一站,鹤立鸡群。
那剑修本就身高腿长,摘了斗笠后,更是露出一张帅脸。
相里翎呼吸一滞,随后绝望的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剑修身上去了,连他喜欢的女孩儿也把他抛到脑后,居然没注意到他还在庭中淋雨!
他堵着一口气继续在雨水中呆着,浑身湿透也没见人过来找他,只听见躲雨的檐角下小弟们叽叽喳喳。
“哇!道友可是剑修?”
“唔,勉强算是。”
“不知道友贵姓?在下雾花境管张!”
“免贵姓扶,单名一个鹤字。”
“道友也是揭了榜单,过来做任务的吗?”
“这倒不是,雨天路滑,我路过,看见这边有动静,过来看上一眼。”
“扶道友,你方才用的那招叫什么?好生帅气!”
“燕归巢。”
“扶道友!”
“道友道友……”
相里翎抹了把脸上的水,见没人理他,灰溜溜回了走廊上,寻了个角落坐着生闷气。早春的雨水寒凉,他衣裳湿透了,没一会儿就开始打喷嚏。
山中雨势渐大,雨丝很快变成了雨帘,而后噼里啪啦砸在瓦上,渐渐的,倾盆暴雨,山中的风也格外冷了下来。
这寺庙在方才的打斗中让他们将屋顶打破了,现下一群人只得挤在小偏房里,有人生了堆火,而后大家一起聚拢,围着取暖。
那剑修自然是赶路至此的贺亭瞳。
将斗笠搁在怀中抱着,他看着面前三男三女,都是十五六岁的模样,衣着华丽,身上带着大多数是符,阵,而后便是配着的各种乐器,装在琴盒里,庞大的一筐,看起来不像是斩妖除魔的,倒像个唱戏班子。
少年们好奇地盯着他瞧,直到围着火堆坐满时,他们这才想起来还漏了一个伙伴,于是一群人又赶紧将相里翎拉过来,拢在最中间,挡风的挡风,哄人的哄人,有少女抓着他的袖子小小摇晃,他脑袋一扭,装作不理会,耳朵却红透了。
一眼看透这群少年的关系,贺亭瞳烤着火,撑着头,懒洋洋的笑。
他想到了自己的故友,心底也似烤了火一般,暖融融的。
贺亭瞳其实发现自己的记忆出了些许问题,他还记得自己有许多许多好友,还有爱人,但是他感情却好像都随水流走了,曾经过于剧烈的爱恨情仇在脑子里一晃而过,一切都变得淡淡的,只有想到扶风焉,摸上脖颈间挂着的那个小玉人时,心口会浮现几丝隐痛,可是面目总模糊。
徐若水说,他这种轮回十几世的人,挨过的苦痛太多,记不清反而是好事,可以先冷静理智地判断目前状况,再根据现状去便宜行事。
贺亭瞳觉得徐若水说的有些道理,于是他选择先来星洲。
原本还在想着怎么混入城中,如今撞上了出来历练的少爷小姐们,他自然抓住机会,光明正大地挟恩图报,混进了这个小队伍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们套话。
这伙人年纪不大,也无甚城府,三言两语便将相里氏近况透了个底掉,相里翎更是个大漏勺,他相当倨傲,自认为身份尊贵,有意卖弄,在寺庙的地上画了相里氏的主家位置,点了点,“主家二公子不日要娶妻了,届时星洲所酒水免费,你那时若还留在星洲,可以去凑个热闹。”
贺亭瞳抬眸,惊讶道:“二公子娶妻?谁家的仙子?”
相里翎抽抽鼻子,一脸得意,“还能是谁,自然是傅氏的,就这一族最会联姻了。”
“主要还是美人多吧?听说傅氏一族长的都好,全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呢。”
一提到美人,几个人精神都好了不少,对面一群年纪小的,开始讨论起青云榜评定的美人榜来。
贺亭瞳对这些并无兴趣,他烤着火,一手摩挲着玉石。
小玉人是他再九幽边时想着扶风焉刻的,一来手艺不好,二来记性渐差,本就不大的石头被他浪费了不少,等雕出来之后,小玉人只剩下拇指大,圆头圆脑,只没有五官,这些年每日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将这玉盘地油光水滑。
傅氏既要送亲,应当会来人,只是扶风焉作为少君,恐怕是不会出现的。
少君帝君的住所乃是机密,想取得联系怕是还要废些功夫。
其实就算是其他的亲友,如今以他的身份也不好接近,这一路上他打听了许多,也听了不少坊间故事,他不在的这二十八年里,好友们奋发向上,相里灵泽已是青阳殿主,张对雪则是青云书院最年轻的夫子,名扬天下的琼华客,只是常去历练,行踪不定,而苏昙自寒山境一战后,隐居闭关,鲜少露面。
细细算来,贺亭瞳如今最好找的也就是相里灵泽了。
“扶道友,您说自己访友,不知你的好友姓甚名谁?是哪家福地的仙人?”对面的小修士忽然想起来般试探着问道。
贺亭瞳:“说来惭愧,多年未见,我也不知他如今住所,还得入城后再仔细打听。”
相里翎的眉眼一挑,心想眼前这穷剑修是不是找好友打秋风去的。
他如今又被小伙伴们簇拥在最里侧,自尊心稍微找回了一点,勾起唇角,得意道:“整个星洲还没有我相里氏找不到的人,看在你帮了本少的份上,帮你找个人也是可以的。”
贺亭瞳眸光微动,他勾唇轻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好友姓陈,名小雨,最擅用古琴打人。”
相里翎目光呆滞一瞬。
毕竟陈小雨这个名字太过普通,天底下叫小雨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过他都已经承诺下,也不好打自己的脸,当即拍拍胸脯,保证道:“陈小雨是吧?包在我身上!”
*
天亮时雨停了,贺亭瞳跟着这群少年们下山入城。
星洲主城蕴都,繁华至极,此处是相里氏大本营,屋檐上掉片瓦下来都得砸上三个姓相里的人。此间都城禁飞,半空中也不许灵舟过,加之又临水而建,天晴后朗天碧水,烟柳如云,一眼望去,楼阁错落,美不胜收。
几个少爷小姐们一回来便前呼后拥,自有仙仆过来嘘寒问暖,不过还没威风多久,就让自家寻声而来的长辈给提走了。
相里翎最惨,他母亲亲自来接的,一抬手便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揪进去,衣着华丽的贵妇人面色青白,急切道:“谁让你出去的?不是早就通知你了,那个‘魔头’回来了,这段时间都给我消停些,不然触了他霉头倒霉的还是你爹!”
“你看你这身衣服,怎么皱成这样,可是遇险了?有没有受伤?”
“娘!轻点!放心我这次真的没有惹祸!还杀了一只山魈!”相里翎垫着脚尖连连求饶,手指一抬,指向身后快速道:“我没有受伤,还认识了个剑修救我,他如今无处可去,我看他有几分本事,你们给他安排个院子住下,来日可叫父亲收作门客。”
女人抬头一看,只见一青年站在门口,头戴斗笠,半遮了脸,瞧着倒是有些气度不凡。
相里氏向来慷慨,广收门客,有些是真门客,更多的也有过来套近乎打秋风骗吃骗喝的,见怪不怪,反正家里有钱,养些乱七八糟的闲人也无所谓了。
虽然她家小兔崽子嘴上说的冠冕堂皇,但她略微一看便知定是出了些意外,相里翎肯出口求她留人,想必是欠了对方人情,救命之恩也说不定。
她心念一转,便笑开了,当即着一侍从吩咐下去,给贺亭瞳收拾了个干净且舒适的院子,就这么让他大摇大摆地住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点点。
第144章 小雨(二)
相里氏树大根深,这一族子嗣繁茂,旁系盘根错节,往上细数约莫能数到十八代同堂,相里翎家与主家的关系密切,再加上他有一个很会赚钱的娘,和一个很会附庸风雅的爹,自己在年轻一代里面的天赋又不错,在城中也算是一个小小的风云人物。
他回去就让手下去调了全城的户籍档案,发现整个星洲叫陈小雨的约莫有个一千多人,他头皮一下子就炸了,但答应下来的事情又不好拒绝,于是着手下去排除,去掉性别不对的,年纪不对的,不学琴的,好不容易将人数控制在了二十个以内,但也是分散在各地,而且人都长了腿,也不确定在不在原籍了。
他列了个单子,有意卖弄,便又将扶鹤叫去蕴都最上乘的酒楼,点了一桌子酒菜,一边吃一边把那二十个名单给他看,谁知这人看了一眼,便将名单放在了旁边,摇头说全都不是。
相里翎:“………”
他其实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但还是忍着脾气问:“那不然继续找?”
“不用麻烦小公子,我已经有些头绪了。”贺亭瞳扭头看向窗外,灯火煌煌,亮如白昼,两街之外,可以看见一面巨大的圆湖,上面漂浮着几个小岛,岛上银白一片,有人在打铁花,可以看见绚烂花火转瞬即逝。
相里翎一见那小岛眉头就皱起来了,他警告道:“别看了,那是销金窟,入岛要三十万灵珠,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别去了,死里面我可捞不出来。”
见贺亭瞳眼中露出向往,相里翎:“别想着靠我,我娘要知道我进去会打死我,而且阿阮也会讨厌我。”
阿阮就是他暗恋的女孩。
“只是听说过星洲神霄绛阙为世间极乐之处所在,难免好奇罢了。”贺亭瞳朝着相里翎笑了笑,摊手无奈道:“我一个穷剑修哪里有钱去消费?今日的菜色倒是不错,多谢小公子带我见世面。”
相里翎面色稍霁,他抬了抬下巴,淡淡道:“扶道友你若是喜欢,不若留在此处做我门中客卿?别的不谈,每年灵珠最高可到二十万,你修炼所需要的天材地宝,除却那些极品,我全都能给你提供,以你的能耐,再过几年到个八九境,留在族中当个长老也说不定。”
少年郎坐在贺亭瞳对面,一脸认真地同他画饼。
贺亭瞳心里想笑,面上却流露出受宠若惊之色,“可我剑术实在一般,也不知能为公子干些什么?”
相里翎一下子腰杆挺直了,心中只道果真如此。
这扶鹤嘴上说着是访友,实际上可能就是过来打秋风的,只要有钱就能为他所用。
“你修为如何,多少境?剑术如何?师承谁家?”
“不才修为七境,已悟剑心,恩师已逝,不便提及。”贺亭瞳摇头,神色落寞,瞧着当真像个师门败落,提剑流亡,四处寻找旧识接济的破落户。
“唔,你修为低了些,看样子是当不成长老了,七境每年也没有二十万灵珠,每年只得十万。”相里翎窥着眼前人脸色,开始杀价,“不过本少爷看你顺眼,给你额外加五万,每年十五万,保护我,做我的贴身护卫,你可愿意?”
世面上七境虽然多,但也是在某道上有所感悟的三流高手了,在某些地方甚至能当个土霸王,这样的剑修大家世族其实抢着要,开出的条件并不低。相里翎也只是想试探一下,看能不能趁着此人刚入世,懵懂无知时捡个漏。
主要他私房钱不算太多,十八万是他能给的极限,再多些他今年一整年只能喝西北风了,割起来也是肉痛。
贺亭瞳:“包吃住吗?”
相里翎猛拍胸口:“那是自然!过几日我还要上主家参加婚宴呢,你若答应我可带你去见见世面!”
贺亭瞳似是纠结,良久,他点了点头,“保护你可以,但我不会给你当仆从,遇险时你要听我的话。”
相里翎没料到这么顺利,他激动的站起来,而后察觉自己有些喜形于色,咳嗽两声,压低声音道:“放心,星洲太平,不会遇险的,我要你也只是给我撑个场面。”
其实不然,相里氏这几年乱的厉害,大公子病弱,二公子和三公子斗的你死我活,这次二公子同傅氏联姻,一来是成家立业,二来也有冲喜的意思在。
三公子是个混不吝的混世魔王,在仙盟做监察使,又与仙盟盟主亲近,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早年在族里受过气,这次气势汹汹赶回来,来者不善,肉眼可见要有一场残酷内斗。
他家中并未站队,父母修为算不上高,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多放几个高手在身边也好多几分保障。
他还年轻,可不想自己回家一趟,卷入什么不明不白的争斗里莫名其妙的死掉。
虽然不想承认,但相里翎觉得这个叫扶鹤的剑修应当有两把刷子,长的又好看,带出去也有面子。
如此两人在酒楼里敲定,相里翎当场付了五万的定金,而后风风火火的带人回了家中,结果试了几套衣袍,发现扶鹤年轻气盛,站在他身后不像侍卫,像他长辈,感觉马上就要揪着他耳朵去读书的那种大哥。
好在扶鹤上道,找了个面具将脸框住,这气势一下子削弱了不少,相里翎这才心满意足,觉得自己这钱花的太值了。
三日后,相里翎带着全副武装,一身武袍,脸覆面具的“侍卫”,大摇大摆回了主家。
*
因着二公子婚期在即,主家内外忙上忙下,红色的绸子喜字从里贴到外,为着喜庆还催开了不少桃花,去时三步一楼,五步一景,侍女鬓发如云,裙裾飘扬,行走在灵气催生的白烟中,倒像是腾云驾雾一般。
这次相里氏与傅氏的联姻算是一场空前的盛事,族里忙里忙外,守备倒是没有从前那般森严,相里翎领着自己新得的“侍卫”得意洋洋逛了好几圈,直到看见自己被分配的院子后,一张脸颜色变了又变,骂了一句狗眼看人低。
他被挪到了极偏僻的西苑,院子里也只有一潭子衰败的残荷,此处基本挨着那些养起来没什么作用的懒散门客,可见相里翎一家在主家眼里并不重要。
不过他不说,身后的侍卫应当也看不明白,便是一处偏院,也比普通人的宅院大了太多。
收拾完了东西,相里翎便开始带着贺亭瞳东游西逛,四处打量,他有意卖弄,指着那些假山流水,琉璃塔楼,玉石水榭一一介绍过去,如数家珍。
不愧是七姓当中最有钱的,相里氏的住宅实在是大的可怖,若将青云书院搬过来,可以连塞三个不带满的。
相里翎拿着通讯灵器与自己的小伙伴们聚了头,而后呼朋引伴,一起去后头园子里比赛放风筝。
贺亭瞳与其他侍从一般,站在不碍事的角落里,看着少年们跑来跑去,欢声笑语能传很远。
直到那个叫阿阮的女孩儿不小心撞在一个胖子身上,当即被人一把钳住了胳膊反拧过去,冷哼一声:“哪里来的破落户,没长眼睛?也敢在本少爷面前撒野?”
阿阮吓了一跳,磕磕绊绊道:“对……对不起,我没看见。”
胖子肥厚眼皮向下耷拉,显得市侩又狠辣,他讥讽道:“眼睛长在脑袋上没用可以挖下来,现在,给我跪下来磕头,然后滚出去!”
相里翎自然见不得心上人受委屈,当即大喊一声就冲了上去英雄救美,“相里浩你干甚!欺负女孩子要不要脸!”
“一个外姓人,我欺负也就欺负了,怎么,相里翎你有本事来咬我啊!”相里浩不依不挠。
他与相里翎本就有旧怨,此番为难阿阮实为挑衅。
一胖一瘦两个少爷顿时乌眼鸡一般上蹿下跳地吵起来,阿阮惯会忍耐,捂着青紫的手腕忙说自己没事。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相里翎简直就像头被烧了屁股的牛,喘着粗气一拳头砸在相里浩脸上,将那胖子砸地五官拧成一团。
“你敢打我?你找死!”相里浩大怒,“沉一给我废了他的手!”
一个铁塔般的壮汉朝着他们气势汹汹地走来,相里翎自然不甘示弱,也扭头大喊道:“阿鹤!给我打死他们!”
贺亭瞳提着剑走过去,“来了来了。”
他一手一个,将相里翎和阿阮姑娘拉扯到身后,仰头看着这个两米多高的壮汉,拱了拱手,礼貌道:“道友,咱们在相里氏主家打架是不是不太好?不然出去打?”
壮汉满脸横肉,闻言只当贺亭瞳在讨饶,竖掌一劈,掌中携带灵力,朝着贺亭瞳当胸击来,作势就要将这细伶伶的青年毙于掌下!
贺亭瞳当即侧身一躲,拉开架势,他步伐很轻,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闲庭信步,一式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将那壮汉手臂一拉,趁人站立不稳时,轮着人原地转了个圈,而后直接甩出去,轻巧地像丢开了一个沙包,一道抛物线后,壮汉直接挂在了院墙的树桠上。
贺亭瞳拍拍手,站在呆若木鸡的小胖子面前,指着身后两个小萝卜头,霸气道:“阿阮已经道歉了,现在到你了,快点,说对不起!”
相里浩瞪着贺亭瞳脸上的面具,忽地杀鸡一般嚎叫出来,“来人啊!救命啊!相里翎纵仆杀人了!”
一墙之隔,相里灵泽正被人簇拥着匆匆而过,他隐约听见有少年喊了个“贺”字,脚步一顿,略微失神,随后便听着里头孩子鬼哭狼嚎的哭喊声大了起来,他脑仁一痛,眉头死死皱了起来,指着院子对着手下道:“去,把里面那个大喇叭的嘴给我堵上,烦死人了!”
第145章 小雨(三)
贺亭瞳刚将那大嗓门小胖子的嘴给堵上,后脚这处院子就让人围上了。
垂花拱门处,一道冷厉肃然的声音响起:“何人在此喧哗?惹了贵人当心割了你们舌头!”
贺亭瞳闻声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堵在门口,为首的男人一身玄衣,侧脸落了条寸长的伤疤,显得凶恶狰狞,长刀横于腰后,身后侍从影影绰绰,如同乌云盖顶,气势汹汹。
隔着重重人群,贺亭瞳先是看见一顶蟹壳青的纸伞,漂在这乌云中,如同黑水之上浮动的飘萍。
相里翎的牙齿开始打战,他哆嗦道:“魔……三公子。”
“让我看看何人在此哭丧?”乌云中,那团青萍慢悠悠晃了过来,慵懒散漫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这般好嗓门,合该放在我大哥床头供着,每天哭给他听听,兴许嚎几声就将人给送走了。”
一只修长素白的手拨开挡于身前的青年,乌云后流泻出一抹暗红。贺亭瞳面具后的眼瞳略微睁大,看见一张妖冶风流的美人面,少年时期的稚嫩完全退却,相里灵泽五官彻底长开,眉飞入鬓,漂亮的近乎嚣张跋扈,直叫院子里的桃花都黯然失色,不过那张嘴还是同少时一般刻薄,瞧这趾高气昂的模样,这几年应当并没有受多少委屈。
贺亭瞳眉眼微弯,他四周一群少年顿时面如土色,尤其以他手里捏着的小胖子,一身肥肉抖抖抖,两条腿都战栗地站不稳当了。
“谁在哭?”相里灵泽看向相里浩,“是你啊?”
目光凉凉一瞥,他嗤笑一声:“成,就你了,押走。”
他抬手一挥,立刻有手下过来去抓相里浩,贺亭瞳适时松手,还取了禁言咒,小胖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张嘴“嗷”地嚎出来了,声音响亮,中气十足,穿透云霄:“爹!救我!!”
他慌乱地往外爬,哪里还有方才跋扈狠戾的样子。
相里灵泽捂了一下耳朵,他最近心情不好,不过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从来不憋着,尤其是还在相里氏住宅里,那完全不必忍着,不开心那就发疯,能够折腾相里氏主家上蹿下跳鸡犬不宁,实乃人生乐事。
那满身白肉的小胖子当即被手下捏在手里,那声好嗓子又让人给堵着了,圆盘般的脸上拧成一团,已经是涕泗横流。相里灵泽看了一眼便嫌弃地挪开目光,又随手点了相里翎几个,随意道:“来都来了,也不能厚此薄彼,你们几个去给他奏乐。”
相里翎几人闻言顿时一僵,一个个脸色可以算得上是如丧考批。
众所周知,相里氏大公子相里羲自幼体弱,而今命在旦夕,正在内院静养,家主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相里灵泽要真是带着这么多人浩浩荡荡闯过去,只怕真能将本就弱不禁风的大公子给当场送走。
满院子里的少年吓地呆若木鸡,一个个鹌鹑似的,不敢动弹。
“怎么?我说的话你们都听不见?”相里灵泽淡扫一眼众人,多年高位,让他周身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摄人气势,似笑非笑道:“聋了?”
相里翎浑身发抖,他下意识去牵住了旁边侍卫的袖子,好像能从中汲取一点安全感似的。
相里灵泽恶名在外,一是在主家里为非作歹,将家主气到吐血数次,二来他是唯一一个执掌仙盟刑司的青阳殿主,色若春花,心如罗刹,睚眦必报,凶名在外。
族里头都偷偷喊他魔头,凡是得罪他的人,非死即伤。
此时若是违逆他,说不定就被记上一笔,就算相机灵泽懒得对付他们,搞不好也要给家中爹娘穿小鞋。但若是当真闯去内院,大公子虽然温善和煦,可他身子不好,因着这些事扰了他静养,二公子和家主也不会放过他们。
相里翎脑门上都是冷汗,他正想着要怎么推辞,就察觉到扶鹤在他掌心写了个晕,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拉着阿阮顺从地跟着侍卫往外走,将出拱门时少年忽然眼睛一翻,直挺挺倒在地上抽搐。
四周顿时一片惊呼,阿阮捧着相里翎的脸掉眼泪,四处寻求帮助,庭院里顿时乱做一团。
相里灵泽还是撑着他那把伞,他扫了一眼演技拙劣的相里翎,抬眸,目光有些危险地盯上了那一直透明人般站在旁侧的蒙面侍卫,冷声道:“你,过来,把面具摘了,大白天藏头露尾,莫非是通缉犯不成?”
于是贺亭瞳十分顺从的走过去,想着是先摘下面具吓相里灵泽一跳,还是稳妥行事,先做个动作暗示他自己回来了。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相里灵泽还认不认得他,诈尸这回事在修真界其实不常有,他这种从九幽里爬回来的,多半是要被当成怪物的,相里灵泽如今身为仙盟青阳殿主,也不知道会不会秉公执法抓他。
毕竟他是“九天玄魔”,已故头号通缉犯。
算了,先认亲吧。
贺亭瞳思绪万千,在相里灵泽面前站定,面具后一双杏核眼微弯,他注视着对方惊疑不定的眼神,抬手按住面具边缘。
相里灵泽看着面前与他一般高的侍从,他盯着对方的站姿,看见面具略微偏移时显得很苍白的肤色,不知为何,心脏居然狂跳起来。
这身形好熟悉。
熟悉到他有些不敢去看面具后那张脸。
握着伞柄的手指用力,骨节泛白,相里灵泽上勾的唇角都不自觉紧绷成一条线,正待贺亭瞳揭下面具时,忽有一队人马风风火火闯过来,为首的女人大步流星,撇开贺亭瞳,一抬手,恶狠狠甩了相里灵泽一巴掌,怒道:“孽子!你一回来就搅地家宅不宁!”
极清脆地一声响,在场所有人全部愣住,一时间落针可闻,相里灵泽脸上被女人戒指上的宝石刮出一条血痕,他回神,若无其事地抬手擦了擦,再抬眼,眸中暗色浮动。
“若非尔等三催四请,真当本座稀罕回这鬼地方?”相里灵泽一挥手,示意身后仙侍们收回应激抽出的刀剑,他还是笑,笑意不达眼底,“娘亲,主宅的规矩可是越发的差了,不是食不言寝不语,禁跑禁跳禁吵闹么?你怎么在管?这群人没人教,既然让本座碰见了,提点一二又能如何?还是娘亲不希望我回来,这一巴掌,是想赶本座走么?”
多年不见,相里氏这位世家主母的瞧着不似从前那般容光焕发,面容上反而有些憔悴疲惫,她唇角轻颤,盯着相里灵泽的眼神凶恶地似要将人吞吃掉,眼见她要让眼前人滚,身后侍女忽地凑到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后大夫人收敛了怒色,有些狼狈地收回视线,扭头冲着庭院里战战兢兢的众人阴沉道:“没人告诉你们主宅禁止喧哗吗?相里氏的家规都背进狗肚子里去了?全都下去领罚,闹成这般模样可真是丢你们爹娘的脸!”
所有小辈低头耷眼,不敢做声。
而后她转身越过相里灵泽朝外走去,声音恢复了往昔模样,平静高傲,“灵泽,你大老远回来一趟何必与小辈一般见识,不是要见你大哥吗?我这就领你过去。”
相里灵泽嘴角轻蔑一勾,抬步跟了上去,他身后仆从如云,也跟着飘走了。
这两大批人一走,院子里的空气好像都通畅了不少,直这个时候,晕厥的相里翎方才幽幽转醒,拒绝了侍卫的搀扶,自己撑着腿站起来。
他心有余悸,还好倒的快,不然真扰了心肝儿大公子养病,只怕会被大夫人罚死。
庭院里还留了几个侍女,看样子是要带着他们出去领罚,相里浩已经逃也似的跑了,相里翎正要喊扶鹤,却见对方扭头看向人群最外头的一处偏门,那边有个苍白瘦弱文士正靠在花树下赏花,瞧着像是来看热闹的门客。
相里翎疑惑:“扶鹤,你盯着那门客看什么?长的也不好看啊,还是你们认识?”
贺亭瞳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拉回来,“没什么,只觉得像个熟人。”
相里翎唉声叹气,“我就知道回来没好事,这下又要被罚抄书了,回去后爹娘怕是要抽死我,主宅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我好想回家啊。”
贺亭瞳没有理会旁边人的碎碎念,他回忆着方才那文士的面容,虽然做了掩饰,但周身那股子阴冷腐朽气,他在冥河边呆了那么久,实在是熟的很。
九幽所有往生的魂灵基本都有这么这种森森死气,那文士身上格外的重……鬼修。
*
相里翎他们被下令禁足,罚抄家规一千遍。
是夜,在相里翎抄家规抄地头晕眼花几欲上吊时,贺亭瞳已经换了身黑衣,遮掩行踪,绕过监视的阵角,踩着夜色摸到那文士的宅院中去。
宅院中灯火煌煌,贺亭瞳看见那相貌平平无奇的文士在院子里若无其事地用了晚膳,看书,洗漱,躺平,而后在子时一滩晦暗的阴影沿着树影滑出去,悄悄出了院子。
“鬼修,有些罕见。”裹在剑鞘中沉默许久的的若水剑忽道。
“老熟人了,应是舟堇生。”贺亭瞳看着那滩墨水在相里氏府邸后门幻化成一个高大人影,他提着剑,彻底收敛气息,若无其事坠在他身后,“看样子他这次选了相里玄做同盟。”
“上次见他时,他还是个装模作样的活人,二十几年不见,已是鬼道大成,也不知是谁杀的他。”贺亭瞳将脸上的面具扶了扶,不由想到徐静真,寒山境一战后,他依然被推上了仙盟盟主之位。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
三月三灯会在即,长街上四处挂着灯笼,行人来来去去,热闹的厉害,舟堇生的背影在人群中转来转去,贺亭瞳好几次险些跟丢,终于,看见此人登上了前往湖心的小舟。
神霄绛阙。
这是销金窟,也是九州最大情报点所在,贺亭瞳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过去,想起每次相里氏内斗后互相残杀的惨状,他站在边缘处迟疑了片刻,抛了粒灵珠给船夫,也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修修修,小扶即将登场
第146章 小雨(四)
蕴都有一大湖,名曰幻海,幻海之下,有洞天福地神霄绛阙,是为万丈红尘,人间极乐,世间最销魂处。
不过入场费三十万灵珠,一粒也不能少,进去前需要验资留名。
贺亭瞳兜里就十五万枚,还是同相里翎提前预支的,自然够不上门槛。虽然没钱不好进,但还有其他进去的法子,就比如——
“卖身?”
管事盯着贺亭瞳看了又看,又起身围着他走了一圈,“这位公子想做什么营生?”
“侍酒。”贺亭瞳摊开双臂,“当然,做打手也行,不过灵珠要现结。”
神霄绛阙里头为保持客人新意,经常补充些新人,这里来钱快,还容易碰见世家子,有些心术不正的散修为了捞钱傍人,倒是会过来挂个名头,碰碰运气。
管事摸着下巴,从贺亭瞳的脸到身条,再到那一把窄腰,打量良久,拿出张契来,若有似无的问:“不暖床?”
“不陪睡,最多陪酒。”贺亭瞳随意按了个指印。
管事收了契,提醒道:“武器不可带入,进去后可不能打人,若是惹了哪家贵人,生死与我神霄绛阙无关。”
“放心。”契书一式两份,贺亭瞳吹干纸面,将灵剑按在桌子上,稳重道:“我办事向来稳妥,一定不惹是生非。”
“就怕麻烦找上你。”管事的又看了贺亭瞳几眼,样貌不算是最拔尖,气质却是独一份,像棵葱茏挺拔的小树,明丽灿烂,通透干净,毫无阴霾,这种乍看不起眼,却最容易引来掌权者的窥探,惹人催折。
“放心,有人看上我绝对顺从,绝对不在贵宝地闹事。”贺亭瞳眨了眨眼。
管事笑了一声:“你倒实诚。”
“赚钱嘛,不磕碜,识时务者为俊杰。”贺亭瞳挥挥手,利落进去里间洗漱熏香,再出来时已经换了副模样,一身墨蓝锦袍,长发高束,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碎发向上撩起,显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侍女看着他的脸,也不给他涂脂抹粉,只从旁边胭脂盒子里沾了颜料,在他眉心点了细细一颗红痣。
当真是,郁郁葱葱让人心折的少年气。
再来一张轻纱蒙面,只露出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只望着这双眼睛,便叫人忍不住想要拢进怀中揉搓。
侍女一边在心里感叹,他明日怕是出不了神霄绛阙了,一边为贺亭瞳理了理发带,轻声道:“公子随我来。”
走过一重又一重的长廊,贺亭瞳看见庭院中的景色变了七次,最后一道大门推开,花香扑面而来,乐声也随之响起,靡靡之音,让人神思松弛,身体都轻快不少。
贺亭瞳端着酒壶利落地穿过一个又一个雅间,他低眉顺目,神识却精准捕捉到空气中弥漫的那一丝鬼气,只需略动心念,被锁在外面的若水剑便颤动起来,长剑长了眼睛一般,自己从剑架上飞下来,贴着屋檐,鬼鬼祟祟跟着侍女混入楼阁当中。
*
舟堇生进入雅间时相里玄已经喝空了一壶酒,正坐在桌案边抱着一只中阮拨弦,口中哼着平缓的小调,他长发散乱,水青的袖摆上洇湿了一团,也不知是酒还是水。
相里氏二公子向来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算是世家典范,他情绪鲜少外露,也不放纵,当着世家里最乖巧的孩子,做着最正确的事,从不越界,从来听话,今日这般不讲究,倒是罕见。
“唤我过来,可是想好了?”舟堇生倚在门口幽幽道:“合作?”
相里玄若无其事调着弦,他低声道:“道主助我登上家主之位,事成之后,玄愿奉上相里氏半数家财供奉无歧路,以成大业。”
舟堇生面上浮现微不可查的笑意,“这般恨他?”
相里玄枯坐正中,他阮上的弦被他拉的太紧,骤然断裂,青年闭上眼睛,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字字句句:“恨的,我快要……恨死他了。”
“仙盟呆的不好吗?还是他的青阳殿主做的还不够,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同我争,同我抢。”相里玄眼底猩红,“他什么都没有,他怎么敢同我争,他怎么敢!”
舟堇生表情嘲弄,他望着青年周身浮动的森森郁气,俯身蛊惑道:“杀了他就好了,杀了他,一切愤恨,一切不平就都了结了,只要你将相里氏八分资产奉与本座,一个青阳殿主,不在话下。”
“不行!”相里玄骤然按紧琴弦,他抬眼,那双被醉意笼罩的眼中浮现出惊人的坚定,“他的命是我的,便是要杀也该由我亲自了结。”
舟堇生支起身子,嗤笑一声:“无聊。”
“三日后傅氏会送新娘过来,我要相里灵泽在这三日内滚出星洲,滚回他的青阳殿!”相里玄丢开怀中乐器,垂眸阴郁道:“不论用什么方法。”
……
贺亭瞳端着酒壶,循着鬼气在雅间门口停下,他头顶,若水剑已经飞到屋檐正上方,趴在上头偷听。若水道君的神念如今虽然没有什么大用,但探知消息的能力实乃一绝,毕竟没有谁会相信一把剑会偷听说话,偶尔还会吐槽。
耳中听着徐若水波澜不惊的复述声,贺亭瞳眉头皱了起来。
舟堇生下手阴的很,他的主意必定有损天和,需要赶紧去通知相里灵泽。
他端着酒水正待离开,手腕忽地让人一拧,随后一个身带酒气的年轻男人贴了上来,抬手便作势要揭了贺亭瞳的面纱,暧昧道:“你是哪家的美人,可曾挂了牌子?”
贺亭瞳侧身一躲,酒水却砸在了地上,噼里啪啦数声,酒香蔓延,旁侧雅间内,有人察觉,大门骤然被人一把拉开。
贺亭瞳冷不丁同人打了个照面,他瞧着舟堇生骤变的神色,也不知对方认出了多少,心念电转间,抬手,翻腕,一击将那试图占便宜的登徒子甩到了舟堇生脸上,而后拔腿就跑。
房门被撞塌,片刻后就是贵客发了疯般的怒吼声,还有打手聚集在一处的脚步声。
神霄绛阙豢养的打手众多,凶神恶煞,修为都不低,且岛中有十二境长老坐阵,背后是庞大的相里氏和雾花境,从来没有人敢过来砸摊子。
但贺亭瞳敢。
只是一个照面,他迅速做了决定。
他如今是个“死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况且……他可是在九幽呆了二十多年的人,将灵气伪装成鬼气,再轻易不过了!
于是前方拦截的侍卫只见面前这人身形一散,一股子阴森鬼气袭面而来,随后身如黯淡黑雾,一晃而过,竟是直接越过他们强闯关卡!
一群人倒躺在地上,为首的管事脸色惨白,他盯着那被鬼息萦绕的人影,大声警告道:“何人胆敢在此撒野?你可知神霄绛阙是什么地方!”
贺亭瞳疯狂运转灵力,模拟出森森鬼气,只在一瞬间,侵占了整个雅间区域,他抬手一掌轰破数道雅间,露出里头男女交缠的身形,而后仰天大笑,讥讽道:“什么神霄绛阙?不过是男盗女娼,一个淫窝罢了!”
他猛地向前冲去,管事只觉得这股子森森死气几乎将他的生气全部带走,他浑身一软,瘫倒在地,随后便听见那黑影朗声道:“吾乃无歧路道主舟堇生,今日便是毁了你这神霄绛阙又如何!”
无歧路近年来名声大躁,舟堇生已经在悬赏榜上挂着,世上鬼修本就屈指可数,修为在十三境以上的鬼修,举世也只得一个舟堇生,当那股子阴冷悍然的乱风吹过以后,所有人心里已经信了三分。
贺亭瞳不敢用剑,全以灵力将雅间里头拆了个稀巴烂,他主要用黑气蒙住自己的脸,不露出一丝一毫,正要想法子从这里头冲出去,前方忽然窜出来一个红色的身影,一道琴音袭来,贺亭瞳被击中,他翻身腾空,利落地封了自己的听力。居高临下,他看着相里灵泽惊疑不定的脸,慌不择路一般骤然后撤,一路打砸,又重新冲至舟堇生面前,在对方震惊且不解的目光中,一头扎进了后边的偏院里,而后散开灵力,窝在一处角落里,装作被误伤的随侍,抱着腿脚原地打滚。
相里灵泽今日本是前来暗查神霄绛阙的阴私,不想居然撞见鬼修砸场子,他与舟堇生算是老仇人了,此獠伤他盟主,仙盟之内人人得而诛之,既在此处遇见,如何能放过!
于是正打算遮掩身形离开的舟堇生,就这么撞见了气势汹汹的相里灵泽。
废墟之中,醉意朦胧的相里玄提着断琴踉跄起身,一身狼狈,他盯着相里灵泽的脸,面容先是茫然,而后便浮现出近乎痛苦的扭曲。
*
关于神霄绛阙最后如何收场的,贺亭瞳不其实太清楚,事情发生之后,他已经飞速收拾好了衣服,跟着一群逃难的客人、随从一同逃了上去,划了单子,换回衣服,看着管事们的急的焦头烂额。
贺亭瞳抱着剑,排着队,领了补偿的灵珠后便像来时一般大摇大摆离开了。
直到第二天,他躺在床上补觉时,听见相里翎激动的八卦声。
“我的天!神霄绛阙遇袭,二公子和三公子与那无歧路道主大战一天一夜,终于联手将那恶鬼赶走了!”相里翎对着通讯灵器同好友八卦,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般感叹:“我就说了,神霄绛阙不是什么好地方!”
没人看到那一天惊心动魄的大战,只知道神霄绛阙最起码一个月不能营业了。
相里翎吃了一点瓜,忽地又想起来自己还在受罚,他抓着头发哀嚎:“阿阮,完啦!还有两天傅家的车队便要到了,我家规写不完了!”
哀嚎到一半,他忽地想起来院子里不止他一人,少年脑袋一歪,看向旁边懒洋洋躺着的贺亭瞳,眼前一亮:“扶鹤你来帮我抄抄!”
“可以啊。”贺亭瞳点点头:“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得加钱!”
相里翎:“……加加加!”
*
天外天,青云阙。
雾霭蒙蒙,远远的能听见缥缈的琴音,似乎从天外传来,有人绕过极远的长廊,踏上一层层仿佛无穷无尽的白玉长阶,在轻巧的步履声中,推开一扇雪白的大门,露出大门后封锁的祭台。
入目是一片白,漫无边际,像云像雾像雪,更像是一张白纸,只在最中心处开着一朵仿佛即将衰败的“芙蕖”,重重叠叠的紫散开,漫过金色的祭文,遮盖的衣袍下,有透明的锁链蔓延向四面八方。
帝君拢着袖子,看着背对着他跪坐的青年,一张脸上无甚表情,他知道祭台上的人听得见,随意通知道:“相里氏决定与傅氏联姻,孤不便前去,你已经二十多年未动过了,也该准备准备接下来的巡世事宜,明日出发,届时你选个族中弟子陪侍。”
祭台之上,那人背对着大门,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仿佛一块冰冷顽固的木石,无声的对抗着全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修好啦!!!
文案小扶即将上线~
第147章 小雨(五)
“相里玄这个人很怪。”贺亭瞳一边抄家规,一边同若水剑聊天。
星夜无月,相里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压在未干的纸面上,鼻腔里微微发出鼾声。
徐若水的虚影坐在窗台上,他仰头看着天上星河,一张脸上淡淡的,勉强附和道:“哪里怪?”
贺亭瞳仔细想了想,认真道:“我从前觉得他针对小雨是因为他忌惮,毕竟他是被抱养来的养子,并非相里氏亲生,他害怕小雨回家后抢走他的宠爱和权势,所以才这般讨厌针对对方,恨不得将人赶走。”
“后来我发现他好像又不是这样想的,当年在青云书院元神被困姻缘镜时,他自己死也要去救小雨,虽然他清醒后拒不承认,但在那一刻,最起码在青云书院时,他心里是喜欢小雨的,意识可以被迷惑,但元神反应无法作假。”
徐若水:“真心瞬息万变,更何况距离少年时已经过去将近三十年,可能当时的爱是真的,现在的恨与嫉妒也是真的。”
贺亭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相里玄这个人心里有鬼。”
“他太矛盾了,前日的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因为嫉妒扭曲的疯子,可是他到底在怕些什么?傅氏即将与他联姻,相里氏的大夫人看样子也属意他当家主,他在相里氏的名声一向很好,小雨如今在仙盟任职,以他的性子对这所谓的相里氏家主之位绝对是嫌弃的。”
徐若水将视线从天空拉回来,他望着贺亭瞳低声道:“所以?”
“所以相里氏家主之位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如果是我,我不仅不会让小雨走,我反而会以礼相待,让他眼睁睁看着我获得他这一生都求而不得的一切,这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可他惶恐地过了头,像是生怕小雨会坏了他的事一般。”贺亭瞳摸着下巴,思索道:“况且从前十几世他们两个可都是败者才与舟堇生合作的,还有一点,前日相里玄在舟堇生面前表现出的憎恨也太浮于表面了,他明明一直都是个沉默寡言,不显山不露水的人。”
“那去查一查他?”徐若水问。
“不,我觉得应当先去看看大夫人。”贺亭瞳丢了笔,直起身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搞懂,她既是相里氏的主母,天底下有谁胆敢对她出手,既有这般胆量,出手却不伤她性命,唯独让她丢了亲生孩子。”
徐若水眨了眨眼,他忽地想起来一般,问了一个问题:“而今相里氏家主叫什么名字?”
贺亭瞳:“相里鸿,怎么了?”
徐若水的的神色又平淡下来,“没什么,我以为会听见熟悉的名字。”
贺亭瞳:“比如?”
“相里羲。”徐若水撑着脑袋,“当年一同共事过,他最喜欢跟在若山身后怼我,牙尖嘴利,说话很难听。”
贺亭瞳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徐若水抬眼:“怎么了?”
“相里氏主家那位命不久矣的大公子就叫相里羲。”贺亭瞳平静与其对视,轻声道:“前辈,你说相里氏这一族里,能有多少个相里羲?”
*
销骨醉,神霄绛阙最有名的酒,相里玄喝了一整壶。
他向来滴酒不沾,仅有的几次饮酒,不是被相里灵泽骗,就是被相里灵泽捏着下巴强灌的。到底还是不喜欢喝酒,十枚铜板的浊酒与十千灵珠一壶的销骨醉对他来讲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宿醉醒来时头都是一样的痛。
他额上大片青紫,是故意放走舟堇生后让相里灵泽用琴砸的,过了这多年,他还是一样的喜欢用琴砸人,没有一点长进。
侍女心疼的给他上药,嘴里抱怨着三公子怎么下手怎么这样不知轻重,明日傅家仙子便要过来相看了,破了相岂不是让傅家看笑话。
冰冰凉凉的膏药沁入肌理,相里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双漆黑的,黯淡无神的双眼,像个无动于衷的人偶,口中却说着安慰人的话:“没关系,明日敷粉遮盖就好。”
穿上重重叠叠的衣袍,腰带上坠上一枚又一枚的玉饰,发丝被拢进玉冠中,他站起身,沉重又规整,迈过门槛,走过长且幽深的拱门,一重一重,像弯折的月亮。
待到门口时,清苦的药味儿逐渐浓重,夹杂着甜腻的花香,仆从们无声地忙碌,撒扫,熏香,他停在门口,听见一声又一声的通传向里去。
“玄儿来了?”大门拉开,药味混合着花香涌出来,温热甜腻又让人舌苔发苦,他漫不经心地忽略掉夹杂在各种气息中的那一丝腐臭,面上挂着最规整的笑,向着前方清隽干瘦的中年男人迎了上去:“父亲,兄长今日身体可好了些?”
“那孽子前日来闹了一通,你大哥受了风,又病倒了。”男人摇着头,像是在心痛,于是相里玄面容上也跟着浮现了一丝痛色,“我去看看。”
家主伸手拦住了他,“昨夜咳了一夜,今晨刚歇下,就别去打扰了,倒是你的婚事,明日傅氏便至星洲,为父收到消息,说是这次送亲的队伍里,有他们傅氏少君。”
相里玄眼睛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少君?当初在寒山境的那位?”
家主点了点头,脸色有些阴沉,“说是巡世在既,寒山境那边又有了动静,这次大概是要过去查看阵法,应当在星洲呆不了多久。”
相里玄点了点头,适时附和道:“那就好。”
“还有,无歧路的那个鬼修可曾查到踪迹?”家主的声音低了下去,“联姻在既,可不能让他们坏事。”
“那鬼修技高一筹,一时不察让他逃走了,不过孩儿也已经加派三倍人手在蕴都中搜查,绝不会让联姻出一点疏漏。”相里玄抬眼,瞧着胸有成竹,“不过是一个鬼修,我能处理好。”
“乖孩子,你向来是最让人省心的一个。”家主的手按在肩头,相里玄感受到中年人略高的体温,烙在他身上,像炭火,烫地他想将那只手狠狠拂开。
“听说你与你三弟又打了一架?他如今是青阳殿主,性子又实在嚣张跋扈了些,但他毕竟与景明君有师徒之谊,你身为兄长还是得多担待一些,让一让他。”
相里玄笑了一下,他敷衍地点头,“嗯,会的。”
头很痛,喝酒的副作用真的很大,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中年人低沉沙哑的嗓音也就从左耳朵进又从右耳朵出了,他低眉顺目听了一个时辰的废话,最终以相里灵泽一脚踹开院门为结束。
这次他是一个人过来的,还是轰轰烈烈一身红衣,像团热烈骄狂的火,满庭院的人尽数一僵,他眼睛瞥见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双腿打颤了。
他知道府里的人私底下都是怎么说相里灵泽的,他们偷偷叫他“魔头”,因为相里灵泽行事乖张狠辣,不管不顾,谁若惹火了他,他可是会借着仙盟的名头给人按个罪名,直接拉去刑台观刑的。
之前有个不识好歹的表亲对着相里灵泽挑衅,被他以“疑似被夺舍”的由头捆去仙盟,关了三个月才放回来。
那人回来后连夜辞别家人,说是去游历,实际却是去逃命了。
“相里玄!”那人眉头蹙着,向着他风风火火冲过来,一掌挥开家主装模作样的阻拦,直接揪住了他的领子,恶狠狠道:“我怀疑你与无歧路邪修有勾结,现在跟我走一趟吧!”
相里玄一动不动,漠然垂眸,冷然道:“口说无凭,没有证据你拿什么带我走?”
“而今在我青阳殿管辖期,管你是谁,老子想抓就抓!”相里灵泽愤恨地盯着他,“你可知道那舟堇生作恶多端,当年险些让蓬州覆灭!你若敢与他狼狈为奸,我定要大义灭亲!”
相里玄眼珠转动一下。
他在心里想:什么狗屁的大义灭亲,我与你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不过这话根本不用他说出来,很快就有许多人涌了上来,强硬地将他与相里灵泽分开。
家主挡在中间,甚至对相里灵泽用了灵力,怒不可遏道:“你干什么!相里灵泽你气哭了你母亲,气病了你大哥不够,莫非还想气死我不成?你整日里欺负玄儿做什么,这么多年了,再多的气也该散了!”
“你若当真要抓他,先将为父抓去刑台拷问好了!”
人声嘈杂,相里玄眼睁睁看着相里灵泽那双生机勃勃的眼睛,被亲人一句句责难刮地鲜血淋漓,却顽强地不肯屈服。
“护护护!老头子你再护下去,迟早给你们护出个大魔头来!”相里灵泽伸手一推,将所有人扒拉开,他一双眼睛里浮着红血丝,下巴上有被打出来的青紫擦痕,眼中满是愤恨,一看就是很久没有睡觉了。
“明日傅氏少君将至,贵客来临,你便是再怎么闹,这段时间也得给我消停,不然休怪老夫一状告到仙盟,治你个大不敬!”家主怒极跳脚。
相里灵泽闻言却诡异地安静下来,他面上浮现不敢置信之色:“少君?扶风焉要来?什么时候?”
“明日午时后至城外。”家主痛的面容扭曲试图抢回自己的胡子,蹙眉道:“届时你一同随我们去迎接,莫要闹笑话!”
相里灵泽惊诧万分,他终于松开抓住家主胡子的手,转头匆匆离开,没丢给其他人一个眼神。
“逆子!逆子啊!”家主胡子被拔掉好几根,他再看向自始至终波澜不惊的相里玄,叹息一声,挥挥手道:“去忙吧,万不能出错了。”
相里玄颔首,终于得以从这个庭院里脱身,一路挥散仆从,他孤身行至偏院,前方却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个戴着面具的年轻人,提着把修长的剑,他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被早春冰冷的风卷着一股脑涌进他耳朵里,“相里玄,你想救相里灵泽?”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快了,小情侣很快啦!
第148章 小雨(六)
相里玄喜欢陈小雨,从少时初见就喜欢。
*
他少时天资卓绝,人生第一次碰琴便可拨响神器九霄环佩,相里玄还记得琴响的那一瞬间,举座皆惊,向来温柔和煦的大哥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阴沉,阴沉到可怖。
但他从那之后,在相里氏的待遇却是水涨船高,俨然已经成为族中核心人物,母亲的关怀,父亲的夸奖,大哥的体贴,以及族人们的敬仰。
他们私下里都叫他“小琴圣”,有人说九霄环佩千年不动,却在他手中重响,灵器认主,是吉兆,相里氏多年未出十三境乐修,而今也许终于有人可以重振乐修荣光了。
他心中高兴,修炼越发勤勉,母亲却并不开心,她抚着相里玄的脸,只一遍遍的说着“造化弄人”。
十岁上,相里玄方才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而是内乱时同人抱错的孩子,真正的二少爷还在襁褓中时便失去了踪迹,生死不明。
他想宽慰父母的心,便私自去查了相里氏内乱一案,花费数年时间,结果当真让他寻到蛛丝马迹,并循着这条线索一路南下,直至在一个青楼里遇见了陈小雨。
泼辣,无赖,油滑,满口脏话的一个小流氓,修长的十指却能弹出最流畅的琴音,击出最激昂的鼓点,不是先圣大儒谱出的雅乐,是坊间最普通,流行,缠绵悱恻的靡靡之音。
同行之人说这曲子艳俗不堪,是下九流的玩意,他却发现这里头惊人的,旺盛的生命力,隔着屏风,在陈小雨谢谢老板的讨好声中,他赏了一整袋灵珠,得到几声真情实感的祝福。
可是调查的动作看似隐蔽,实际漏洞百出,很快被敌人发现,他受伤逃亡,体力不支时让人牙子碰到,一棍子敲晕卖到青楼。
是陈小雨将中招受伤后不能动弹的他拖进柴房里隐藏,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他躺在枯草堆里等待族人救援,冻的瑟瑟发抖,几乎冷死过去,陈小雨半夜摸过来看他,捡了客人不要的半瓶子酒,含了一口酒,渡入他喉中。
那个狭窄阴暗的角落,酒气弥漫,枯草堆里,瘦巴巴的少年操着一口浓厚的乡音,趴在他胸口,揉搓他的四肢,笑嘻嘻道:“救你一次命哦,少爷晓不晓得一句话,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啊?你的命这么金贵,你要怎么报答我?”
相里玄想过带他回家,做朋友,养起来,送他去雾花境,教他弹琴,谱曲,救命之恩,想要什么都可以。
而后救援来了,在青楼里查出了相里氏的血脉。
陈小雨就这么成了他三弟。
被他偷走人生的弟弟。
*
舟堇生坐在院子里调息时,相里玄领着贺亭瞳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来。
无歧路道主一下子从榻上支棱起来,那双狭长晦暗的眸子不善地盯着来人,齿列咬地咯吱作响:“贺、亭、瞳!神霄绛阙中捣乱的果然是你,你也成鬼修了?”
摘下面具,贺亭瞳在原地跳了跳,露出自己脚下踏实的影子,轻巧一笑:“不好意思,当年老天保佑,贺某苟住一条小命,包活的。”
他看着身形混沌,已经彻底是只恶鬼的舟堇生,没忍住关心道:“倒是阿堇哥哥,二十几年不见,你终于得偿所愿的……死了啊。”
话音未落,房间里涌出森森鬼气,温度顿时下降,窗棂浮上霜色,舟堇生脚下阴影已如海潮般冲向贺亭瞳脚下!
可贺亭瞳只是姿态随意地站在原地,轻轻将若水剑往地上一点,便如同击中命脉一般,那股子阴邪之气便如同被烫到一般瞬间缩回舟堇生脚下团着了。
舟堇生望着一脸人畜无害的贺亭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震惊道:“你的修为……”
贺亭瞳略微拱手:“区区十三境,不足挂齿。”
舟堇生又看向他手中的剑,惊疑不定道:“你的剑?”
贺亭瞳抽剑出鞘,露出剑铭,略微颔首:“一般一般,区区若水。”
相里玄:“………”
舟堇生:“………”
舟堇生扭头看向相里玄,脸色阴沉至极:“你带他是过来炫耀的?”
相里玄一张脸上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他幽幽道:“贺道友方才在路上拦住我,说要加入无歧路,我拿不定主意,所以带他过来给前辈看看。”
舟堇生脸上表情变了又变,终于裂开一条缝隙,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仙盟混不下去了,特地来拜个码头。”贺亭瞳拱手,而后从怀中掏了张话本子的残片出来,指着上面的戏文戏谑道:“我如今不是恶名远扬的九天玄魔么?反正都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自然也要加入邪魔外道了。”
舟堇生冷笑:“无歧路庙小,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别急着拒绝,堇哥哥你想瓦解世家势力,报复徐氏,相里玄想救小雨,也想给自己谋一条活路,我更简单,徐若山杀我,我要杀他。”贺亭瞳抬手一勾,从旁边勾来把椅子,稳稳当当坐下,不顾点破另外两人目的后他们难看的脸色,随意道:“相里羲是七圣之一,必然是徐若山的同盟,而今我们要达成各自的目的,杀他是最简单直白的方法。”
相里玄与舟堇生不语,两人表情各异,但俱没有开口反驳,显然他们早都知道相里氏这个家主是用来干什么的,不过揣着一肚子坏水互相利用罢了。
“此番贺某与两位也算是殊途同归了,反正大家一样的心怀鬼胎,而今同为阴沟里的老鼠,不如共同合作?”贺亭瞳朝着阴影中的两人伸出手,诚恳道:“如何?”
窗格外日高起,阳光洒进室内,两人一鬼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对视良久,纷纷从各自的脸上看见了狼狈为奸四个大字。
相里玄盯着贺亭瞳的眼睛,“我已无路可走,陈小雨活命也就剩这么一次机会,贺道友,你最好是真的有办法,不然你的好友只能陪我一起死了。”
舟堇生站在阴暗避光处,双手环胸,一张脸皮浮现淡淡的青白色,毫无生气,他收敛了一惯嘲讽的神色,阴郁的眼神盯着贺亭瞳,良久,他低声道:“你如何知道相里羲就是圣人的?”
贺亭瞳:“我闲来无事去翻了相里氏的祠堂,发现差不多每过百年,相里氏便会出现一个能拨动九霄环佩的少年人,此人最后通常为相里氏家主,但一定早夭,寿数只有百年或者几十年不等,再一翻名字,五百年来的十几个人全叫相里羲。”
他摊手,笑了笑:“可见琴圣也是个念旧的。”
这般频繁的夺舍,甚至于连名字都懒得换,可见相里氏族内高层是放任,甚至是协助的,他们要动相里羲,基本等于要同整个相里氏作对,更别说还有一个青冥道君徐若山可能随时会支援。
“行。”舟堇生直接坐在了桌案上,“那便来聊聊怎么杀人吧。”
贺亭瞳:“相里羲是夺舍之人,必须一击致命,快准狠,最重要是命中他的神魂,不然他抛弃躯壳跑了,可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舟堇生:“相里羲如今龟缩在家里,又有重兵保护,别说杀他了,就是混进去都难,需得找个法子将他引出来,放在外面杀掉。”
“他双腿残疾,久不能行,如今只等一个躯壳,他是不会出门的。”相里玄忽然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创造一个机会。”
贺亭瞳与舟堇生看着他,相里玄画出相里氏住宅地图,抬手向一处位置,淡淡道:“大哥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支撑不了多久了,现在迫切地想要一个新身体,只是尚且在犹豫,小雨桀骜难驯,修为甚高,他若强硬夺舍,神魂会受损,我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相比而言夺舍会困难许多,但我若是主动献舍,他一定会答应。”
“二位可提前埋伏在祭坛处,待夺舍进行一半后,直接冲出来杀人,只是唯一一点,明日傅氏要送联姻的女孩儿过来,傅氏也是一丘之貉,若是来几个大能相帮,到时候只怕很难全身而退,我那时候若是还能活着,只怕也是自身难保。”
相里玄说完,又看了一眼贺亭瞳,“还有一件事,这次过来的人里,有你的老相好。”
贺亭瞳一愣,随后便感觉胸口的小玉人好像都烫了起来。
“傅氏少君巡世,将会在大婚当天观礼。”相里玄指尖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七日后大婚,若是可以,我倒是希望你能能在我与傅氏联姻前杀了相里羲,往后人越多,越乱,变数越多。”
贺亭瞳思索片刻:“既是如此,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好了。”
舟堇生与相里玄俱是一愣。
“我们可是邪修,杀了人之后可是要亡命天涯的,早点动手,早点收工。”贺亭瞳起身。
相里玄眉头轻蹙,“可是相里灵泽他还在这里。”
贺亭瞳:“小意思,给你堇哥哥一个时辰,他保证能将对方甩到十万八千里外。”
舟堇生:“………”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打开手机,发现自己拥有——
青云书院学生群
剑阁舍友群
寒山境一线联盟群
无歧路狼狈为奸群(老鼠盟)
未来还会有:
魔族卧底群
神朝余孽群
傅氏家族群
……
第149章 小雨(七)
相里灵泽在雨中狂奔,一双眼睛冷若冰霜。
前方无数灵光交错,手下布下天罗地网,从四面八方袭向那道逃窜的黑色人影。
舟堇生。
舟、堇、生!
便是这人让师尊受困蓬州,身中丹毒,根基受损,境界跌落,道心不稳,至今修为无法寸进。
凡青阳殿的仙官,没有看见徐静真现状后不心痛的,如今青阳殿所有修士见无歧路邪修必杀之!更不用说让他碰见了无歧路道主本人了!
星洲之外是一梦泽,大泽之内地形错综复杂,他绝不能放任舟堇生逃走,转瞬之间已追击出城外,横琴,只听铮然一声,四周万千变化,琴音流转间,无形的压迫骤然落下,那道疾驰的黑影身形一顿,如同灰雾般的身影溢散了片刻,转瞬又凝实。
只是迟疑的这么一秒,相里灵泽手下已经精准封锁住他所有方向,剑修主攻,无数剑影封住退路,阵修起阵,雨水瞬间被冻结,身后医修展开借来的佛经,无数密密麻麻的梵文涌出,形成一顶大钟,朝着黑影当头重重扣下!
相里灵泽指尖琴声不绝,雨水逐渐模糊了视野。
舟堇生修为比他们所有人都高,而且道境特殊,相里灵泽知道以他与同伴的实力目前来说根本无法将他就地正法,但是没关系,集众人之力,就算杀不了他,也可以重创他!
他才不管什么过去的恩恩怨怨,他只知道正邪不两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撞在他手里,最差也要让这厮脱掉层皮去!
“小心谨慎,他若使用识海心域,即刻退后,不要被卷入道境中去。”相里灵泽冷声指挥,“坎位老魏灵力不济,元嘉顶上!”
阵法当中那灵力不支的符修适时后撤,有医修上前为他补灵。
“放心,最多再撑一柱香支援便来了。”相里灵泽袖摆当中通讯灵器疯狂闪烁发亮。
他是乐修,从来不单打独斗,一道求援令下,整个星洲的仙盟执勤仙官都将赶来支援。
更何况还有一直在蛰伏等待时机的张对雪。本来是打算用来对付相里玄的,而今有更重要的事,只能让好友提前现身了。
今日就算舟堇生有通天的本领也逃不脱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暴雨声中,闪烁的灵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向人群最中央那道晦暗黑影。
*
相里氏大宅内,灯火幽微,相里玄提着一盏风灯,走过长长的走廊,敲开了大公子院落的门扉,朝着正中下棋的青年俯身跪下,奉上以血书就的献舍神契。
冷风吹雨入寒窗,水珠迸溅,落在相里玄衣摆上,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寒气沁入肌理,他稳稳当当跪着,一动不动,掌中捧着那卷契约,虔诚的像是祭坛前的信徒。
浓重的熏香气息中,坐在轮椅中的羸弱青年直到下完一局棋这才微微抬起眼皮,他目光混沌泛白,一张脸上有腐朽的尸斑。
棋盘对面空空荡荡,只点了一柱线香,缭绕烟雾中能够看见另外一个模糊的人影,只听得一声轻笑,相里羲抬手掐断香线,幻影消失,他居高临下看着那张切切实实的献舍祭文,眼瞳微动,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世人皆求生,你为何求死?”
相里玄抬头,那张向来冷淡的脸上有痛苦癫狂之色,他开口,一字一句道:“圣人,我要相里灵泽死。”
一个很勉强的回答,不足以说服相里羲。
相里玄看起来野心勃勃,只可惜他眼瞳中的疲惫感甚至还未消退。
他并不擅长撒谎,虽然他已经做的很好了,可在相里羲这个千年老妖怪面前还是太稚嫩了些。
相里羲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自幼在他身边长大的小辈,摩挲着棋子轻声问:“为何?”
“我嫉妒他。”相里玄伏下身去,又近乎绝望的哽咽道:“我爱他。”
“既然此生无法在一起,那就一起去死吧。”
房间内的熏香被冷风吹散,那股子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更重了,可是轮椅上的那个人始终都不开口。
相里玄耐心地等。
他知道相里羲不会拒绝,就算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他也不会拒绝。
青年轮椅下的双脚被遮掩在重重衣摆下,只有在狂风骤过时,会发现衣摆下放着的根本不是脚,是一对森森白骨。
目前这具身体已经快要烂光了,相里羲急需要一个健康的,正常的肉身,而如今九州内外只有他与相里灵泽能给他。
相里羲爱洁,为了活下去在一堆烂肉中囚困了几十年,如今终于到了尽头,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他都会去闯。
更何况他活了上千年,他是圣人,是相里氏的掌权人,他足够强大,足够骄傲也足够固执。
就在相里玄手臂都开始发抖时,相里羲终于恩赐般接过了契约,懒散道:“走吧。”
相里玄爬起来,推动轮椅,带着相里羲朝着祭坛方向去。
轮椅很宽大,所以便显得椅子中的人格外的干瘪,可能因为差不多只剩下一副骨架的缘故,再华丽的衣服也撑不起来,再名贵的熏香也遮盖不掉这股子死亡的气息。
这张脸还是年轻英俊的,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也就这般凝固在弱冠年纪了。
也是一双桃花眼,同相里灵泽生的有六分像,当然,这壳子本就是他的亲生兄长。听说早年间也是有名的天才,冠礼时的那一场夺舍,他居然挣扎到了最后,直至神魂被先祖抹杀,因为抗争太多,试图自爆,所以肉身也因此千疮百孔,难以为继。
大夫人尚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便又怀上了新的孩子,可他的出生也不过是一个备选的躯壳。
于是大夫人,林蕤,他名义上的母亲,干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在相里氏族中叛党试图夺权时,她卖出了一个破绽,在临盆前被人掳走,而后是追杀,逃亡,分娩。
可惜她没能逃出相里氏的追捕,在相里羲的坐镇下,这场叛乱很快被平息,大夫人难产虚弱时,也没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孩子,那个被起名叫“相里玄”的孩子就这样被敌人掳走,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相里玄这些年在相里氏里查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有些是从当年老人口中打听出来的,有些则是从大夫人言语当中推测出来的。
*
十三岁时,他接回相里灵泽,可见到这个亲生孩子后母亲再也没笑过。
起初他以为她可能是不喜欢这个浑身反骨,充满市井气的孩子,也可能是十几年来没有见面,所以近乡情怯。
所以他带着相里灵泽,与他同吃同住,教他识字,弹琴,指导他礼仪,十三岁的相里灵泽骤然换了一个环境,像被从壳子拖出来的蚌肉,他胆怯,不安,瑟瑟发抖,但怀着对父母与生俱来的憧憬和向往,天然的便想与他们亲近。
可家主并不在意子嗣,而大夫人则将所有的爱都灌注在相里玄的身上。
在相里氏生活的那几年对于相里灵泽应该是极大的折磨,世家礼仪繁琐复杂,雅乐的曲谱对他来说枯燥无味,骤然从下九流的地方来到天上仙宫,环境的改变也让人难以适应,更何况还有修炼。
相里灵泽没有接触过任何修炼,这么多年已经是浑身浊气,他连族中的稚儿还不如,日常被人嫌弃嘲笑,他被拿去和相里玄比较,从外貌到体态,从学业到修为,是云泥之别,是天鹅和癞/蛤/蟆。
相里玄无法改变这样的现状,他越是施压,在私底下的反弹便越狠,他那时才知道言语原来是可以杀人的。
渐渐的,相里灵泽与他渐行渐远,那双桃花眼里再没了亮闪闪的光,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愤恨和晦暗,而后是铺天盖地向他释放的负面情绪。
他人刺向相里灵泽的刀,在漫长的催化下,又被刺向他心口。
他那时不懂,不懂为什么相里灵泽那么恨他。
他也不懂,不懂为什么母亲只喜欢他,却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不假辞色。
直到青云书院魔族入侵后,他在姻缘镜中被贺亭瞳点破自己肮脏的,难以出口的不/伦心思。
父亲嫌弃青云书院不够安全,让母亲前来带他回去。而在天音阁里,母亲看见了姻缘镜关于他与相里灵泽那段影像。
“你喜欢他?”母亲的话语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他无言以对,只有一颗心脏在砰砰跳动。
可以吗?
不可以吗?
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吗?
被驱逐出相里氏,又或者是受罚他都可以忍受。
可母亲遣散了仆从,同他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他与相里灵泽,如果只能活一个,那要怎么选呢?
母亲选不出来。
于是这个选择落到了他手里。
天音阁内,相里灵泽元神受损,躺在床榻上睡的很安稳,他侧脸安然,恬淡,无忧无虑。
他在外流落十三年吃尽苦头,回族后又看透世情冷暖,他没有作为相里氏的孩子长大,又何必为相里氏的孽付出生命。
反正都已经抱错了,那便错到底好了。
生也好,死也好,这一场劫,是属于相里玄的。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的舟堇生:能不能快点?再拖下去我要翻车了!
本章含扶贺量为0,不过下章!!!我要让他们见面!!!
第150章 小雨(八)
“前辈,您对相里羲印象如何?这人有什么弱点没?”贺亭瞳在祭坛上绘阵,徐若水飘在旁侧,他仰头看着天上星象,一双眼睛空茫了片刻,而后他淡淡道:“弹琴好听,博学多识,只是性子傲慢,喜欢说些阴阳怪气的酸话,不过那都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这么多年过去,也许长进不少。”
“至于弱点,你平时怎么打乐修,如今就如何打他,乐修有的弱点他全都会有,而今千年已过,他全靠夺舍续命,道心早已不复当年了。”
贺亭瞳拍拍手,将阵法最后一笔补上,而后藏身于楼阁间,看着远方相里玄推着相里羲走过来,低声问:“我若对上他,胜算有几成?”
徐若水坐在瓦沿上,看着轮椅上那个行将就木的人形,平静道:“他应当比不上你,用尽全力去试试吧,这是你从幽冥回来后的第一战,不必踌躇。”
这几十年贺亭瞳疯狂提升修为,死过一次后好像彻底打通了周身关窍,徐若水说他这是厚积薄发,贺亭瞳觉得是因为他之前学的太多太杂,而今心境一开阔,再回头看曾经让他困顿不堪的东西,忽然就觉得灵台通明,一下子就都融会贯通了。
在冥海边将自己识海心域那九扇门折腾了个遍,终于琢磨透了六重,可以闲来无事开着玩,只剩下三道,目前还没找着用的时候。
唯一不好的一点便是他如今修为只得十三境,无法连续释放道境,以他如今的修为,最多只能同时用出三道,三重道境全数释放完毕后就只能御剑逃跑了。
舟堇生嘴上说着相里灵泽不过黄口小儿,调走他不过轻轻松松,自己很快会回来,但如今已经快到汇合的时间了,还是不见他一丝影子,而祭坛正中,相里玄已经跪于相里羲身前,颂出繁复晦涩的古语,祭坛四周的灯烛一柄柄亮起,地上血色的阵文一一浮现,他掌中经卷上的血字飘飞出去,开始于空中旋转,而后没入相里玄体内。
青年白净的皮囊上冒出层层叠叠的红字,他自始至终都跪的端正,一双眼睛半垂着,看不见分毫情绪。
“看样子是等不来舟道主了,真没意思,果然狼狈为奸就没有靠谱的,守时都做不到。”贺亭瞳起身,抽剑。
“别废话了,去吧,不要给我丢脸。”徐若水身影重回剑中,若水剑中灵光大震。
就在大阵那一点通红彻底相接之时,相里羲缓缓抬手,覆于相里玄的颅骨之上,那具已经衰败到极致的身体顿时涌出一道虚影,原本羸弱的躯体顿如一支腐朽的灯笼,皮肉紧巴巴贴着一把骨头,转瞬成了具干尸。
相里玄献祭般一动不动,那是个引颈就戮的姿态,密密麻麻的篆文漫上他的脖颈,直到侵占至脸侧,他忽地抬手,抓住相里羲的手腕,与此同时,一道藏匿于袖摆中的符箓被他打入那道扭曲虚影上。
“怎么?后悔了?”相里羲轻笑,无匹的灵压降落,符箓无火自燃,那枚价值数万灵珠的拘魂咒甚至撑不住十息便化作了灰烬,“玄儿,现在反悔可是迟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总该挣扎一下的。”相里玄抬头,篆文侵入眼球,他好像扛了一座山,脊骨被重力一寸一寸下压,他顽强地不肯彻底趴下,脖颈上爆出青筋,头却一点一点抬起来,他盯着虚空中那双苍老晦暗的眼睛,定定道:“作为一个人。”
拘魂咒燃尽,下一瞬,早被粘贴在祭坛四周的符箓尽数亮起,献祭阵法之下,更亮的一重阵法转动,连贺亭瞳都呆了一瞬,察觉到祭台中心的异样迅速后撤,这么多的符箓,成千上万张,密密麻麻被隐藏在各个角落里,不知布置了多久,新旧交叠,又糊上了一层伪装,形成了一奇诡又繁复的杀阵。
阵起,雷火喷薄而出,朝着四面八方无差别袭去,贺亭瞳衣角被电了一下,他闪身后撤数十米,直撤出大殿外,紫色雷火被囚禁在祭坛范围当中,相里氏这运用多年的古老祭坛被雷光剥离,用以伪装的屋檐石柱在一瞬间被击碎成齑粉。
贺亭瞳心疼的看着自己的衣袍,没忍住吐槽:“相里玄你藏了个杀招就不能提前说么!”
只听得轰隆一声,绚烂的雷光承接天地,有伤天和的夺舍之法触怒天道,引来天罚,雷光在天地之间翻涌,一击而下,瞬间照亮半个天地!
这一声炸响几乎震破人耳膜,一梦泽畔,剑气划破雨幕,直接割裂出一道真空地带。
剑境。
张对雪奔袭一夜终于赶到,青衣的剑修于湖畔小舟上挥出一剑,雨珠像是在一瞬间静止,每一粒水珠当中都能看见那把当空袭来的银白长剑,无声无息的剑意笼罩四野,雨水在瞬间被灵力冻结成冰,又让剑意一撞,化成无数细小的霜针,刺向四面八方。
雷光晃眼,舟堇生眉头一皱,他看了远方落在主城中的天雷一眼,在剑意封锁他周身前的瞬间,浑身一黑,忽然扭曲变形,空中就像被泼了一把墨,无数黑色的水滴汇入雨水,坠落入地面,融入夜色当中去。
剑意瞬间丢失目标,落在地上霎时将雨水冰封,以张对雪脚下为起点,一梦泽畔霜色遍地,形成一层巨大的冰壳。
张对雪与相里灵泽汇合,隔着重重雨帘,看见相里灵泽一张脸上神色变化万千。
有手下冲上来询问:“殿主,可要点燃犀角灯继续找?”
可相里灵泽久不出声。
张对雪飞至他身侧询问:“那道雷光不对,你族中有人渡劫?”
相里灵泽摇头:“没有,明日便是相里玄大婚,谁会抽这个时间渡劫?”
张对雪:“那这是在干什么?无歧路那鬼修跑了,还追么?”
“追!不对……调虎离山!”心念电转间相里灵泽瞬间反应过来,他面色大变转身朝城内飞去,“主宅出事了!”
天雷劈了三下,空气中可以闻到血肉焦糊的气味,而后便是一道空幽琴音,仿佛仙乐,从天而降,只一声,雷火消弭。
断壁残垣,焦土翻卷,相里玄端坐其中,他毫发无损,脚边倒着一具破碎的骸骨,不知何时怀中出现一把泛着青光的长琴,拨弦,曲调哀婉,让人心头一动,喜怒哀乐都在心口走了一圈,而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空旷虚无,直叫人想要横剑抹掉脖子。
“调调挺好听,不愧是琴圣。”贺亭瞳感叹一声,他站在破碎的墙壁上,抽剑,看着缓缓抬头的“相里玄”,那轰轰烈烈的一击也不过是让人衣角微焦罢了,献祭的咒文还如蛇虫般在身上游走。
夺舍的这一瞬间,相里羲尚未熟悉新身体,相里玄意识仍在,还有的救。
相里羲强行镇压体内那道依然在挣扎的元神,他看着墙角上那个提剑的面具人,还有那把半透如同泉水的长剑,眉眼微动,像是叹息,又好似怀念,“若水。”
贺亭瞳颔首,“九霄环佩。”
千年前徐若水便不得相里羲喜欢,千年后的重逢简直就像是要全了当年那未曾交手的心愿一般。
话音未落,琴声绞杀而来,贺亭瞳身形几如鬼魅,一瞬间消散,又转瞬聚拢,朝着场中相里羲袭去!
剑声轻吟,琴弦拨动如裂帛,轰然一声,破损庭院中爆开一团狂躁的灵光。
这琴声仿佛当真能连接天地,直叫雨水都在细微的震颤,这般大的动静自然引来了蕴都内无数修士的目光。
相里氏里乱糟糟成一团,凡是前来支援的人,精神稍弱些的听见琴声直接口吐白沫地晕厥过去,更有道心不稳的直接道心碎裂,修为大跌。
不过这些对贺亭瞳的影响不大,他若是还如从前,心怀十八世死亡的愤懑,此次大约当真要沉浸到痛苦中去,只可惜,他如今早已突破魔障,又在九幽边呆了二十几年,一点世俗的情绪都快给洗刷干净,这曲子他听了也就觉得好听罢了,远到不了叫了心旌摇荡的地步。
贺亭瞳于空中旋身,雨水逆流,他掌中长剑破开长夜,一击撞开弦音,转瞬袭向相里羲心口。
“铛”一声,长剑撞在琴身之上,金铁交击,若水没能刺穿九霄环佩,剑身曲折,沿着琴身竖削上去!相里羲指端飞出一根琴弦,绞向贺亭瞳手腕,朱红飞溅,贺亭瞳手腕被勒出血痕,“相里玄”肩侧被剑气划出一条巨大的破口。
雨与血水交融,两人对视,下一瞬间,同时释放出道境。
贺亭瞳身后无数剑影坠落,仿佛万千流星坠陨,相里羲则是一掌击向他胸口,可手掌却并未直接触及血肉,而是虚化够一把掏入他心脏,从中扯出了一把什么玩意。
剑光铺天盖地,相里羲毫不避让,只是指尖勾动拨弦,他望着贺亭瞳,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让老夫看看,你这心中恐惧为何物!”
轰然一声,像是水珠滴落——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潮水起起落落,涌来褪去,相里羲眼球颤动,他看见十九个乱七八糟死的各有特色,碎成一团的贺亭瞳。
一瞬间,往昔十九世的生与死灌入相里羲脑海,他指尖抽搐,眼神空茫,本就因为夺舍而羸弱的躯体此刻因为多重创伤瞬间罢工,属于相里玄的躯体承受不住般开始颤抖,鼻腔里涌出血。
“你——”相里羲目光骇然,“你如何能重来!”
“欢迎琴圣来我家做客。”贺亭瞳风轻云淡地一笑,“不过偷窥别人私事可不太对哦。”
而后他拉开识海心域中的第三道大门,“看在你年纪大的份上,原谅你了,不过贺某向来崇尚礼尚往来,我的过去可不能白看的。”
三重境,尘海观。
无形的灵压蔓延,连雨水都凝固,白雾吞没掉整个院子,相里羲试图拉开距离逃避掉道境,但身形被贺亭瞳死死掐住,挣扎不得,被道境吞没的瞬间相里羲的神魂亦被侵入。
一个躯壳,两道灵魂。
相里玄几十年的人生相较于相里羲短的可怜,他大多数的时光都围绕着一个人转来转去,爱恨嗔痴,直白又简单。
琴圣相里羲,年少成名,名扬天下,壮年时与故友征战四方,铸就神器九霄环佩,而后七人一同推翻神朝,诛杀最后一位帝君。
大约是年代久远,画面中一切黯淡褪色,但王座之上,年轻帝王疯狂血腥的扭曲面容却显得格外清晰。
金红色的血色从伤口中喷涌出来,浸泡了袍袖,又落到了龙椅上,如同泛着金丝的湖泊。
“孤诅咒你们,不得飞升!不得长生!为天道背弃,世所不容!”
“徐氏一脉此生永不得沾染情爱,破戒者死!”
癫狂沙哑的声音瞬间凝结,一把剑横贯咽喉,轻轻一划,雪色的长发散落一地,同那枚高贵的头颅纠缠在了一起。
他扭头,看见了徐若山沾染血色的脸,那双些微上挑的眉眼朝他看来,“怕什么,有我在。”
可戾帝的诅咒还是成真了。
仙路断绝,世间再无飞升。
他与他的好友们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逃脱此界,只能眼睁睁看着寿数将近,时间的巨轮压下去,任他们如何挣扎也无能为力。
傅缱为救帝姬,死在第十年。
周修玉神宫一战后根基受损,死于第二百年。
白川与墨不尘只说天道如此,不如顺应自然,他们选择相携游历,说是去寻续命的仙草,死于游历的第四百年。
谢涟漪疯了,不知所踪。
而他寿数将尽,想要留在这世间,只能不断的夺舍,一次,两次,三次……起初肉身还可以维持一百多年,可到了后面,几十年便要换上一具。
他有时候觉得,缓慢腐朽的不是肉身,而是自己的灵魂。
故友一个个离开天地之间,最后这世上只剩下他与徐若山,偶尔隔着重重山海对弈一局。
强留这么多年,将自己活成个千年老王八,真的值得吗?
他向来喜洁,像个死尸一般苟活真的欢喜吗?
连九霄环佩都选择了新的主人,他真的还有必要继续吗?
这无穷无尽,一潭死水的一千两百年。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啊啊啊啊啊,太长了,我先更一点,保留住小红花[可怜]
对不起,放搓衣板跪下,我真的尽力了,啊啊啊啊啊[爆哭][爆哭]怎么这么长啊[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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