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堇生(二十四)
    扶风焉接住贺亭瞳的那一瞬,贺亭瞳将掌心摊开,他交握的掌心内正拢着一颗琉璃般的心脏,光华万丈,似有水波震荡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至纯至净的灵力充盈天地,将殿外狂躁的烈火抚平。
    贺亭瞳只觉得自己一瞬间溺于水中,激荡的水流卷来卷去,明明无形,却几乎将他与扶风焉掀飞。
    好在扶风焉力气大,手够稳,死死抱着他不撒手,不过帝君的意识就没那么好运了,他直接被一股巨力自扶风焉识海驱逐,贺亭瞳看见一个雪发紫瞳的青年在空中一闪而过,那张阴鸷的脸上有讶然,有厌恶,随后轰然一声,乱灵境内血流成河的景象尽数倒退,时光逆流,那些被遗忘的,被消除的记忆重新被填充,哗啦一声,天地之间落下一场泼天暴雨。
    落雨声中,年幼的姬玉仰头看向对面书卷气的青年,不悦地撅起了嘴:“你就是新来的先生?”
    少年对面,温润如玉的青年微微俯身,行了一礼:“微臣徐若水,受帝君命为殿下讲经。”
    宫铃轻响,此为他们二人初识。
    *
    徐若水,玉州人士,出生并非名门,祖上也无庇荫,爹娘乃是小小一花商,家中两子一女,他为长,十岁那年,家中生变,痛失双亲,他只得收拾行囊,带着八岁的弟弟,三岁的妹妹,投奔外祖家。
    一路颠沛流离,先遇拐骗,又逢追杀,误入秘境,掉下悬崖,遇见老头,习得神功,后通过书圣引荐,得谒帝君,又被帝君派到了小小的殿下面前。
    当然,这一切都是课上姬玉问出来的,徐若水很会讲故事,三言两语便将困囿于仙宫中的小殿下给钓住,每日眼巴巴等着他来讲下一回。
    姬玉顽皮,不服管教,已经气跑三十几位老先生,徐若水是唯一一个长长久久留下来的。
    他一脸文气,常带笑,好似没有一丁点坏脾气,不显山不露水,却像是姬玉天生的克星,总有一百种方式将他治住。
    从十岁到二十,十年相伴。
    徐若水教他识文认字,也教他知事明理,姬氏自古以来崇尚以力量为尊,他们血脉中奔腾着不止息的火,暴戾和毁灭也天生藏匿在他们的身体里,不过徐若水到来后,姬玉很久没发火了,潜移默化中,他脾气倒是比从前好了不少,甚至于撞见犯错的宫人,他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直接将人杀掉,而是给对方一个改过的机会。
    徐若水是老师,是伙伴,也是他夜里辗转反侧所思所想之人。
    姬玉二十弱冠,他喝多了酒,写了数首诗,画了美人图,图中人衣衫半褪,坐在林木中,衣带是月牙白,和徐若水衣衫上一般的颜色。
    于是他放纵了内心的欲望,肆意而为,将心心念念的先生堵在了角落里,找人要一个礼物。
    一个吻,或者一场鱼水之欢,再不济,来一道婚契,生生世世绑在一处。
    不过徐若水哪样都没选,给了他一个新的选择:“殿下可想去九州走走,去臣家乡看看?”
    先生的脸那样白,先生的表情那样静,他没看出那双漆黑眼瞳底下隐藏的东西,但他记得先生少时惊险逃亡的那一路,还有一路上的花草树木,青山碧水。
    若是能随着先生一起回去,见见他的家人,也算增进彼此了解了。
    他点了点头,勉强收下了这份礼物。
    姬玉身为神朝下一任神朝继承人,本体无法离开圣宫,却可以假借闭关修炼,让神识附在徐若水雕出的玉人身上,藏在他袖摆中偷偷出去。
    外界确实有花有草,有山有水,只是花不艳,草不青,山不碧,水不清,他看见凡人挖草根,啃树皮,山头空荡,树木尽被伐走,或作搭在神像上的木架,或为地上的滚轮,干瘦得好像只剩骨架的凡人弓着腰,粗粝的麻绳勒破皮肉,拖着巨大的山石往前走,河里飘荡着肿胀如山的浮尸,太阳晒一会儿,那高耸的肚皮便会爆开,喷出恶臭的肚肠。
    徐若水骗了他,人间不似他口中描述那般美好,没有沾露的花,压弯枝条的果,满街叫卖的也不是软糯的吃食糕点,案板上淌着人血,铁钩上挂着枯瘦的大腿和手臂。
    人间不是人间,人间是炼狱。
    但帝君庙宇依旧香火鼎盛,那是上百丈的雪白神像,衣摆飞扬,目点朱漆,衣上彩绘鲜艳无比,灵珠成堆,投入水中,只为许一个飘渺的愿。
    连年灾害,民不聊生,滋生恶疫,怨气浓重,又生出活尸,妖鬼,普通凡人没有活路,只有世家仙宗可以召云布雨,斩妖除魔,但请一次仙人,价值不菲,而修炼也是有门槛的,除却根骨,明码标价,升仙税,杂役灵石一百斤,外门弟子灵石五百斤,没有办法得灵石?可以去矿山挖,挖一百斤,可以得一两的报酬。
    那些凡人的骨与肉,血与泪,被塞进名为世道的绞盘中去,压榨成泥,变成绘在神像上的朱紫色。
    徐若水问:“殿下还想来人间吗?”
    姬玉沉默良久,只道:“下次来,我想吃荷花酥。”
    姬玉知道他的先生另有图谋,但是没办法,谁让他宠他。
    玉州穷困,姬玉下了一道令,减免一百年税收,干旱,那便派人施雨,洪涝,那便着人收水,他令手下去督办,赐下良种,又给徐若水的兄弟姐妹赐了丹药,洗筋伐髓,将两人送去读书修炼。
    不出一年,境内必定有所改变。
    徐若水回来后,沉默的时间却变得更多了。
    姬玉为哄美人开心,只能努力学习,他去大殿翻书,去朝中听政,他父皇闭关多年,多年来修为瓶颈,一直都未飞升,但他也不管事,放任手底下的人乱来。
    姬玉撑着头,翻着落灰的书册,想着父皇若不顶事,那不然让他管算了。
    “先生想要什么样的九州?”姬玉问,眼底清亮,全然的信任:“你想要什么,孤便予你什么。”
    徐若水握着书卷,轻声道:“天下太平,九州安稳,仙人庇佑苍生,凡人安居乐业,无升仙税,无妖魔侵扰,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姬玉撑着头,苦恼道:“那孤要做一个很仁慈的帝君了。”
    下半年,姬玉的阿姐出嫁了,神女下嫁,入了星洲傅氏,不过姬玉觉得傅氏家主只有张嘴,除了会哄人,别无他用。
    不过帝姬喜欢,那没办法了。
    姬玉送嫁,领着徐若水去吃酒,看阿姐与姓傅的祭告天地,他靠近了些许,问:“你我何时也能如此这般?”
    徐若水不语,却带着他在星洲小住半月。
    一直到初雪降落,徐若水给姬玉堆雪人,他雕工很好,做出来的小姬玉活灵活现,让人爱不释手。
    姬玉很喜欢,夜里都要抱着睡,也不怕冷。
    就在他们即将动身回圣宫时,朝中惊变,帝君遇刺,衰败而亡,刺杀者为叛军统领,也不知他们用什么法子,居然寻到了帝君闭关的天外天去。
    姬玉的父王不太成器,多年来修为瓶颈,不得寸进,若非一身得天道眷顾的神朝血脉,只怕早就天人五衰。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被刺杀而死的神朝帝君,从他死亡的那一刻,神朝不死不灭的神话便被打破。
    朝中动乱,姬玉被护送回圣宫,继承帝位,他爹死了,他并不伤心,毕竟这个窝他多坐一天,姬玉便多受掣肘一天。如今最顶上的那座山石无了,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天地共主,此后世上再无人可拦他。
    姬玉入白帝城,此中有万灵祭坛,他授天命,承天运,与天道融合,道则加身。
    新君即位,只是守在门外的徐若水并不高兴。
    前任帝君死了,可同样的,盟军的首领也死了。
    徐若水没有骗姬玉。
    十岁的徐若水父母双亡,只因献给州府小妾一朵牡丹花,惹了州府主母不快,便被其找了个由头泄气,一杀了之。他带着弟弟妹妹跋涉逃亡,被人丢下悬崖。
    悬崖之下没有被囚禁的老爷爷,只有路过的好心老头,一介散修,宅心仁厚,教书育人,收留了他们兄妹三人,给了他们第二条命。
    现在好心的老头子也死了。
    徐若水成了下一任联军继承人。
    帝君已死,姬玉一个年幼未长成的小孩更不在话下,联军内分为两派,一派决定趁热打跌,将姬玉杀了以绝后患,一派决定联军如今元气大伤,应当蛰伏恢复实力。
    徐若水力排众议,决定怀柔。
    “姬玉是我一手带大,他与从前所有帝君都不一样,他有慈悲之心。”联军聚会上,徐若水如此道:“给我一点时间。”
    只是他不知道,他离开联军内部太久,新旧势力交替,早不是他记忆里的联军了。
    徐若水弟弟问他:“哥,你不会真的养出感情了吧?现在私底下有不少人偷偷说你攀上帝君,忘记初心了。”
    徐若水不曾忘记初心,他只是觉得还有更温和的演变方式,两军对垒,无论谁赢,代价都会是惨痛的。
    只是他未曾料到,联军会不听指令,率先进攻,可能是他与姬玉的婚期,又或者是几个世家的加入,总之那贸然出击的一战,让他没了妹妹。
    徐若水不能再放任他们乱来,他去了前线,退了联军,只是自己也受人暗算,重伤后被带回了联军内部。
    他们认定徐若水是叛臣,但又舍不得他的能力,便将他囚禁在冰潭之中。
    寒水透骨,徐若水发丝上都结了一层霜,他静静看着自己的弟弟,那一路颠沛流离,几番经历生死不曾松手过的弟弟,如今世上唯一的血亲,他低声问:“你觊觎这个位置多久了?”
    新任命的联军统领徐若山居高临下看着他,那张与他九分相似的脸上浮现痛恨:“大哥,都怪你优柔寡断,若木才会死!你若是早日动手杀了姬玉,神朝覆灭,顷刻之间!”
    徐若水嘴唇发白。
    “我与神朝不共戴天之仇,你不愿意做的事我来做!你不愿做的选择,我替你选!”
    “这世间不需要神朝,不需要帝君,不需要姬玉,我会将他们推翻,打破,踩在脚底!”
    “在那之后呢?”徐若水问:“姬玉死后,你又待如何?世家分割天下,把持资源,往后依旧是同样的盘剥。”
    “不一样。”徐若山拿着若水剑离开:“这一次,我不会再是案上鱼肉了。”
    徐若水这张脸实在好用,只需一个露面,姬玉心神大乱,竟没有察觉他身上一些细微的变化。
    天下苦神朝已久,很快白帝城破,攻破空中那座城,也是迟早的事。
    徐若水关在寒潭中三年,三年内筋脉俱损,几近废人,他于寒潭中悟道,撑着一口气,终于冲破最后一道心障,入飞升之境。
    只是他醒的太迟,挣脱锁链,顶着飞升雷劫赶去战场上时,看见的唯有一片狼藉,圣宫陨落,蓬州生灵涂炭,姬玉被数把剑钉死在王座上,生前那般爱美的帝君,死后并无全尸,胸口没入的那把剑,恰是若水。
    而失控的业火由圣宫开始,咆哮着向四面八方灼烧而去,带着毁天灭地的威能。姬玉死后不忿,灵力暴动,生混沌乱灵,乱灵如火,吸取战场怨气,不断扩张。
    天上乱雷滚滚,乌云密布,雷霆如蛟龙在云中滚动,此界最后的灵力与气运加身,可供徐若水飞升得道。
    只是烈火不息,若是这般烧上一遍,只怕所有人一同成灰了。
    徐若山跪在地上,求徐若水救世。
    联军残存的所有人跪在地上,求道君救世。
    于是那场迎仙人飞升的雷劫散了,转为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至纯的灵雨与不死不休业火碰撞,蒸腾出无尽水雾,石阶上血流如注,徐若水收敛姬玉的尸身,他在一个雨天与殿下相识,亦在一场雨中将其送走。
    蓬州火灭,低洼处聚成泪湖,设大阵,阻隔烈火。
    圣宫内,徐若水将姬玉尸身置于引元殿,他起身离开,与废弃战场上召得几丝残灵。
    那是帝君剥离的爱恨。
    徐若水离开了蓬州,引元殿内,姬玉的尸体躺在莲台上,怨恨不息,原上野火不灭,蓬州被一遍一遍地焚烧,不过总有雨落。
    数十年后,徐若水重新回到圣宫遗址,他憔悴许多,带了许多吃食糕点,放在莲台周围,抱着姬玉的尸身淡淡道:“天下太平,九州安定,战场上的乱灵恶鬼尽数封入虹渊,北边有魔物,不过被封禁了,世上再不会有菜人,也不会有升仙税……”
    他一个人说了很久很久,最后声音渐消,变成一声长叹:“我累了。”
    “知道说什么殿下都不会信的,臣口拙,唯有剖心以示清白。”徐若水生生自胸腔掏出一颗心脏,置于姬玉怀中:“剩下的故事让它慢慢说吧,殿下。”
    蓬州之内,再不生业火。
    *
    姬玉站在莲台旁,看着那一对依偎的尸体,嘴唇发抖。
    一切平静,画面随着流水声远去,若水道君游灵散,只剩下引元殿莲台上的两具尸身,贺亭瞳将那颗琉璃心递给姬玉:“帝君,收好。”
    姬玉却不接。
    他垂着头,紫色的眼瞳中一片迷茫,很久很久,他道:“太迟了,已经没用了。”
    顿了顿,他又道:“多谢。”
    最后的最后,他抬头对着围观的扶风焉感叹道:“你小子,运气真好。”
    扶风焉:“?”
    而后他反应过来,了然道:“放心,我不会嘲笑你既没睡到也没亲到的,理论知识也是知识,很有用!”
    姬玉:“………”
    “滚!”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我很迟,但是终于搞完了,马上回现实,抽打舟堇生
    第102章 堇生(二十五)
    姬玉站在莲台内,躬身看着面前低头的尸身,千年已过,故人已逝,他自己也不过是一段残存的恶念。
    千言万语,最后不过一声长叹。
    那倒霉孩子说对了,他确实没占过徐若水任何便宜,最爱先生的那一年,也不过是将人堵在墙角,嘴里说着要一个吻,最后却只敢在隐蔽处悄悄勾了勾对方的尾指。
    徐若水掌心有茧,他那时候只觉得是先生曾经吃了许多苦,从未想过他其实是用剑的个中好手。
    后来又爱又恨,修了汤池,炼了锁链,在宫殿里备了许多许多的东西,却也没机会实施了。
    他确实光就一张嘴。
    姬玉自嘲一笑,背过身去:“你俩滚吧,孤想自己静静。”
    他随手一挥,乱灵境内那些混乱的场景尽数消散,莲台旁边围绕的一圈湖水如同镜面般映出引元殿的穹顶,只是这次里头的景色却是破败晦暗的屋顶,上头一个大洞,可以看见漏下的天光。
    引元殿内一片狼藉。
    贺亭瞳拉着扶风焉离开,只是走了数步,忽然想起来似的在怀中搜来搜去,不过发现自己储物灵器里面一堆符箓灵剑清水治病救命丹,他找了一下,没寻到自己想要的,于是转而去翻扶风焉的储物灵器,终于在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中,寻到一盒芙蓉酥,并在扶风焉念念不舍的目光中,将其递到姬玉眼前:“我们前些日子从云州过来时在路上买的,帝君您尝尝。”
    “还有这个,”贺亭瞳将那颗琉璃心也递过来,“这也算得上是道君遗物,您不如收好,也算是个念想。”
    姬玉目光中透着意外,他道:“这是若水剑,你居然不想要?”
    贺亭瞳摇摇头,沉声道:“我现在的剑用着很好,不用换新的。”
    姬玉看了放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一眼,又转而抬头看向贺亭瞳和扶风焉,面前两个手牵手的少年郎,年纪还没他指甲盖大,左边的心思重,右边的心思空。
    抬手将芙蓉酥收下,不过琉璃心却被姬玉推了回去,他坐在地上,却仿佛坐在御座上,敛眉抬目,颇有帝君威严:“若水放在我这里就只是一把锈铁,它现世比在这里有用。”
    贺亭瞳:“剑有灵,它并不认我,要一把死剑,还不如我自己重新练一把合手的。”
    姬玉咬了一口芙蓉酥,不过糕点没进肚子里,又掉在了地上,他有些无奈地捡起来看了看,笑道:“剑是器物,世间名剑出名的从来不单是剑,而是用剑的人,徐若水为它赋灵才有了后世流传的若水剑,他一死,这剑也就死了。”
    “你就不想试试让它活过来?”
    贺亭瞳看着掌心这冰凉的一片,眉头紧蹙。
    过往十几世的经验告诉他,世上的灵器都是认主的,且都很挑剔,挑剔根骨,挑剔天赋,甚至挑剔容貌,他以前也不是没试过抢夺机缘,只是那些灵器珍宝他要么根本碰不到,碰见了也取不下来,取下来了也会跟着天之骄子跑了,久而久之他就放弃了这条路子。
    与其打架的时候剑飞到敌人怀里献媚,还不如他自己多带几把备用的普通灵剑,便宜好用,还不会因为剑跑了成为板上鱼肉。
    若水剑这种传说中的神器,他总觉得自己会握不住。
    “收着吧,你能把它带到我面前来,就能带它出去。”姬玉站起身,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人还是得有点追求。”
    然后他冲着扶风焉勾了勾手指:“过来,让孤附身吃个饼。”
    扶风焉:“……”
    看在他给贺亭瞳送装备的份上,扶风焉闭上眼睛。片刻后,姬玉的意识重新进入了他的识海,将那一盒芙蓉酥全部吃光后,他拍拍掌心的碎渣,点评道:“一般。”
    扶风焉:“………”
    “不过看在这是孤这么多年吃到的第一份贡品的份上,送你个礼物。”姬玉低声道:“就当这么多年补的压岁钱了。”
    扶风焉:“?”
    识海内,姬玉笑容不怀好意,骤然抬手于扶风焉心口一按:“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感觉越来越热吗?”
    “姬氏血脉内流淌的从来不是什么克制冷静,古训从来都是随心放纵,肆意而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地律法由你而定,天下万物见你俯首,他们让你不动心,不动念,不动情,封闭五感当一个死人,不过你越是克制,便越是心火焚身,躁动不安。”
    “你需要释放,杀人也好,纵/欲也罢,属于你的火,总该有个颜色。”
    仿佛有什么枷锁从身上卸下,扶风焉浑身一震,随后姬玉从他体内脱离,似笑非笑将他盯着:“慢慢感悟,之后你会感谢孤的。”
    扶风焉暂时还没体会出什么不同,姬玉翻脸比翻书还快,表情又变的不耐烦,他挥手,转身,背对着他俩:“行了,别杵在这里碍眼,再不走孤就将你俩永远留下做伴。”
    贺亭瞳躬身郑重行了一礼,随后拉着扶风焉直接跳入水中,波光摇晃,待两个少年人身影彻底消失后,姬玉这才缓缓转身,看向莲台上枯坐的尸体。
    他看了很久很久,抬头,轻轻吻上那张冰冷的唇。
    憾恨顿消。
    那场名为徐若水的雨迟来了一千两百年,却还是将他心中愤恨的烈火扑灭。
    没办法,谁让他宠他。
    帝君撑着头,似少年时那般伸手点了点徐若水的唇瓣,满足开口:“终于亲到了。”
    随后,苍白的身形碎成点点飞散的火星,消弭于天地间。
    *
    *
    贺亭瞳与扶风焉从莲台内部艰难地爬出来。
    原先如同岩浆一般翻滚的黑血已经凝固,莲台上所有的光芒尽数黯淡,不过并不碍事,头顶有光,毕竟引元殿整个屋顶被掀飞了,残存的几根柱子也东倒西歪,大殿内全是剑痕,不远处还在持续传来轰隆隆的倒塌声。
    离开乱灵境后,贺亭瞳掌心那颗琉璃心也变换了形态,成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看起来刚从烂泥堆里刨出来的那种,剑刃像被狗啃过,仿佛一用力就能给掰断。
    时间紧急,贺亭瞳没有时间研究若水剑的变化,他本欲将长剑收进储物灵器里面,却发现这鬼玩意犟的很,不肯进。
    贺亭瞳:“…………”
    他现在可没时间把剑供着,当即脱了外袍,扯下几块布利落一裹,将剑往身上一背,随后拉着扶风焉直接冲向声源处。
    舟堇生与徐静真已经打了十天,十天不眠不休,徐静真一路下来道境开了太多次,灵力被消耗过多,再继续弄下去只怕根基大损。
    舟堇生虽然躺了一路,但他毕竟命不久矣,修为虽有十三境,但用苦肉计挡下的那一刀也是实打实的扎了心脉。
    此刻他们两个人都用不了道境,互相提防试探,从殿内打到殿外。
    一开始大殿内还有黑甲卫的幻影冲出来抓他们俩,打到后面,遗迹内不停震动,那些圣宫内如梦似幻的景色也就全数消失了。
    遍地白骨,宫阙塌陷,天地寂静,黄沙漫天,圣宫俨然一座死城。
    天地之间好像只能听见鞭梢于剑刃对撞的声响,还有他们之间杂乱的呼吸声。
    徐静真要将舟堇生抓起来审问,鬼修是实打实的邪道路子,需要极重的阴气辅助修炼,修士死后并无魂魄,但凡人却是有的,舟堇生的修为颇高,他这般的修为,不知祸害了多少亡魂。
    但舟堇生的打法完全不一样,疯狗一般,伤人伤己,几乎要与人同归于尽的狠戾,骨鞭卷舞,好几次尖锐的骨刃划破他自己的血肉,不过舟堇生像是一点没觉得疼一般,只笑着杀过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徐静真一时间又要防备舟堇生,又要想办法将人制服,还要留意莲台的动静,左支右拙,加上舟堇生不断用言语刺激他,心神大乱,况且灵力消耗过度,只能在宫殿群中与舟堇生拉扯,趁机蓄力。
    恰在这时,原小竹醒了,她从丹房爬出来翻找丹药资源,同时小心翼翼在宫殿群中寻人。
    一开始他们尚处在不同空间,直到徐静真与舟堇生将所处的空间生生打破,两个人凭空出现,将原小竹吓了一跳。
    她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还情深义重的两人现在刀剑相向,她只觉得此处危险,应当是仙人们受了蛊惑,当下挥舞着双手,在底下大喊,让他们不要打了。
    只这一嗓子,舟堇生便如同毒蛇看见了猎物,直接朝着原小竹杀去,打算将人挟持当做人质。
    徐静真自然不会让他得逞,他以更快速度飞过去将原小竹搂在身后,结果抓住少女时,原小竹脚下的影子中却骤然冒出一条拇指粗细的长蛇,一口叮在他手腕。
    剧毒。
    他这才知道舟堇生修炼方式与影子有关,徐静真中毒,雪上加霜,丹台剧痛,灵力无法聚拢,只能强撑着带着原小竹逃跑。
    扶风焉与贺亭瞳爬出来的时候,此战已至尾声,原小竹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徐静真被一鞭子甩飞撞破数道宫墙,躺在瓦砾中口吐鲜血,根本爬不起来。
    舟堇生提着鲜血淋漓的长鞭,脚下阴影扭曲,几乎有半个宫殿那般大,正缓缓朝徐静真逼近。
    “公子,原来你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他居高临下,看着意识不清的青年,眼中一片平静,死寂若深潭。
    “我不似公子狠心,不忍杀你。”他提着长鞭转身离开,“不过那几个小子着实碍事,我先将他们解决了,再回来与公子谈心。”
    徐静真眼前俱是艳红,他眼睛看不清,耳朵却听得见,听见舟堇生声音如蛇,阴冷滑腻,骨鞭拖在地上,朝着宫殿那头游去。
    “啧啧啧,运气真好,圣宫乱灵境竟让他们给破了,只是不知道救了蓬州,他们救不救得了自己。”
    风一吹,旷野里那股子沉闷不已的热风好像都凉了不少,先前沉甸甸仿佛山岳般压在身上的那股子威压散了。
    徐静真手指弹动,摸索着去够水心,他口中发苦,心口发紧,也不知是因为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脑子里恍惚飘过许多人,许多事,最后定格在择道的那一刻。
    父亲说,他们徐氏只能修无情道。
    无情道,需断情绝爱,而他敏感多思,柔弱多情,命中却注定有一情劫。
    情劫若破,无情道成,不破,身死道消。
    徐静真沙哑着嗓子问:“仙奴印,在你几岁时烙上的?”
    舟堇生脚步一顿,缓缓道:“生来便有。”
    徐静真:“……对不起。”
    话音落,道境开,也不知他从哪里挤出来的灵力,花雾朦胧,拂面而来,春风若刀,吻向脖颈,舟堇生看着面色灰败的徐静真,知道自己所求将至,可心中没有半分喜意。
    这一刀落,他便再无禁锢。
    至于徐静真,想必经此一役,道心破碎,修为再难寸进。
    对面的青年枯坐在废墟中,闭着双眼,脸颊上淌血,顺着下巴尖滴落到衣襟上。
    “我欠你的,你尽管来讨,所有恩怨尽束我身,莫伤他人。”
    就在灵力即将贯穿舟堇生脖颈那一刻,空中骤然冒出一团火,轰然一声,烈火撞向徐静真聚拢的灵力,强行将道境吞没,舟堇生眼皮一跳,不等他后撤,火光中骤然抖出一把雪白长剑,直接刺向他心口!
    舟堇生掌中软鞭一抖,绞上长剑,他看着扶风焉,眉头紧蹙,不敢置信道:“先天灵火?”
    脚下阴影猛然窜出数条手臂粗的黑蟒,大张的蛇口中,毒牙泛着黯淡的蓝光,扶风焉避也不避,只略微侧身,让路,贺亭瞳自他背后冲出来,十二境!
    舟堇生瞳孔紧缩,剑影如暴雨坠落,铺天盖地,将他脚下阴影钉死在原地,扶风焉指尖擦出一团白火,沿着鞭梢焚烧而上,眼看要将他的整条长鞭焚毁,舟堇生当机立断,断鞭自保。
    咔嚓一声,骨片碎裂,舟堇生踉跄着后退数步,不待他站稳,当面便迎来扶风焉沉重的一拳,他整个人倒飞出去,头脑昏沉险些失去意识,不待他站稳,下一秒贺亭瞳被扶风焉抛飞而来,在空中转了个圈,一膝顶在他腰腹,这一下舟堇生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他吐出一口血,心脉伤处再度迸裂,心脏好像要从胸腔掉出来,翻滚数下,他看着修为不可同日而语的两人,心中惊骇万分。
    这到底是得了什么大机遇,才能让修为境界在短期内提升这么多?莫非真是神朝传承?
    操,真是蠢人有蠢福。
    心念电转间,舟堇生已做了决定。
    扶风焉攻前,他提着长剑逼近,大声道:“他认识这火,我要杀人灭口!”
    贺亭瞳堵住舟堇生退路,凶神恶煞道:“杀!杀完了丢去大光明寺,把他给超度了!”
    “……你们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舟堇生擦了唇边黑血,低笑一声,刹那间,脚下阴影迅速扩张,粘稠的墨色不透一丝光亮,下一瞬,道境扩张,笼罩四野。
    识海心域,苦海。
    贺亭瞳悚然一惊:“阿扶!躲开!”
    扶风焉听话闪躲,只见空中那团黑色阴影迅速扩张,仿佛要遮天蔽日,黑影触及处,一切消失不见,被吞噬地干干净净。
    只是扩张到极致后,又在十息内坍塌回缩,最后消失不见,与道境一同消失的,还有舟堇生的身影。
    “他跑了。”扶风焉提着剑落到贺亭瞳身侧,“还追吗?”
    “不追了,由他去吧,再打就露馅了。”贺亭瞳摇摇手,长舒一口气。
    十天内动用两次燃魂,比青云书院那次消耗还要严重,他提着剑的手都在抖,两条腿各走各的,贺亭瞳勉强指了指废墟里的徐静真和原小竹,焦急道:“走,去救人。”
    扶风焉点头,转身去捡人,只是刚走了两步,听见身后啪叽一声,再回头一看,贺亭瞳已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扶风焉:“………”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堇生副本。
    小贺也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二个挂。
    第103章 堇生(二十六)
    燃魂是邪修秘法,一般正派不用这个,主要太伤魂魄和心力,魂火一低,就容易吸引不太好的东西,心力一尽,人就容易惫懒,长此以往,有伤识海和道心,就为那么一时三刻的高境界,实在是没必要。
    贺亭瞳每次用完秘术,总会做噩梦,从前喜欢梦些光怪陆离的前世,或者一些乱七八糟的死相,这次的梦却诡异的平静。
    他发现自己飘荡在白茫茫的雾气中,空无一片,上不见天,下不见地,耳中有嗡鸣声,像蜂群,又像潮水,周身围绕着一圈奉灯莲盏,大部分都熄了,只剩下两枚火烛尚在摇曳,他被勾引着伸手去碰,火光一下子将他手指头点燃,贺亭瞳大惊失色,他疯狂拍火,那火越燃越大,包裹全身,慌乱中他脚下一空,从高处跌落,直直摔进一个人怀里,颠簸不稳——
    贺亭瞳猛然睁眼。
    天地一片混沌,到处是奔腾的乱灵,恶魂,以及仿佛无穷无止的怨气,在他们周身徘徊。
    “你醒啦?”扶风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随后他低头,露出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睛,“感觉好点没?”
    四周景色飞速流逝,贺亭瞳看见了脚下的柳叶舟,他打了一个激灵,坐起身来,焦急道:“我睡了多久?景明君和原小竹呢?他们伤势如何?”
    “你只睡了两个时辰。”扶风焉指了指身后,低声道:“真真哥他重伤,丹台有裂隙,人还醒着,只是没办法用灵力,原小竹被打断了几根骨头,脑袋撞到了石墩上,刚刚吐了一次,现在又晕了。”
    贺亭瞳这才发现柳叶舟四周飘荡着雪白的灵火,魑魅魍魉受灼烧后纷纷避让,腾出一条道路。
    他们应该还未离开圣宫范围,火光四周可以看见破碎的宫殿砖瓦,只是现在作乱的鬼玩意太多了,遮天蔽日,让人根本分辨不清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
    柳叶舟狭小,徐静真与原小竹两个伤重的头破血流挤在一处,贺亭瞳则享受高级待遇,躺在扶风焉怀里。
    休息的时间太短,贺亭瞳头脑发胀,胸口沉闷,空气中一股子浓郁的血腥气,夹杂着陈朽的腐臭味,不过倏忽间又被扶风焉身上的气息遮盖。
    他盯着这一片乱象,刚苏醒的脑子有点不够用:“这是怎么回事?”
    “好消息,圣宫里头没火了,你不用怕蓬州被烧了。”扶风焉运转灵力,控制小舟向前,“坏消息,失去帝君乱灵与若水剑镇压,圣宫内所有的乱灵,恶魂,怨气一起暴动,不分敌我,见什么吞什么,朝着外头去了。”
    贺亭瞳:“………”
    他从扶风焉怀中爬出来,挪到柳叶舟后面去,看见徐静真惨白的脸,青年形容狼狈,面容枯槁,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见着贺亭瞳,他勾唇笑了一下,笑意勉强:“不好意思,给你们拖后腿了。”
    贺亭瞳抿唇不语,检查了徐静真身上伤患一遍,外伤太多,见不到多少好肉,他这几日回灵丹服用太多,是药三分毒,如今体内已经产生丹毒,药都得慎用,只能这样躺着摊开伤口,等它自然止血愈合。
    原小竹晕的很彻底,不过除了断掉的肋骨,其他地方的伤口都处理好了,呼吸还算安稳。
    越是往前去,乱灵团便越是多,大鱼吃小鱼,乱灵间也会互相吞噬融合,形成扭曲畸形的东西,一旦冲出焚风原,后果不堪设想。
    贺亭瞳眉头紧蹙,十分焦虑。
    徐静真似是察觉到他的紧张,在旁侧安慰道:“不用担心,我进来前便已经与珠玑道人留过信,蓬州生变,他第一时间通知仙盟。如今过去这些时日,援军应该已经在外面候着了,况且珠玑道人阵术造诣极深,他们会补全阵法的。”
    “只是我如今用不了灵力,只怕要辛苦你们开路了。”
    贺亭瞳沉默半晌,点头应下:“真真哥,你多休息。”
    徐静真没问贺亭瞳他们修为为何突然提升,也没问他们在乱灵境中得到了什么,他只是怀着歉意将自己身上的丹药和灵器拿出来,让贺亭瞳他们自己取用,而后便靠在角落里,半昏半睡过去了。
    扶风焉的灵火除秽,没有任何鬼物敢靠近,只是他不识路,而前方迷障太多,好在当初过一梦泽时提灯龙女留下一盏琉璃小灯,灯光破障,悬于船头,领着他们向外飘去。
    *
    细雨连绵,跳在阶前,滚动如白珠。
    雨幕后有人对弈,炉中焚香飘渺,仿佛水雾,萦绕于人袖间,片刻后,烟气聚拢,形成一排小字。
    “戾帝乱灵已解。”
    落棋人指尖微顿:“人在蓬州?”
    一颗白子被丢入棋盒,那道声音苍老,声调却显得年轻,“姬玉恨死我们,他的乱灵除却姬纾血脉还有谁能进?天底下能活着出来的也只能是风烟了。”
    “去将他带回来。”
    “再等等,时机未到。”
    “你又得了什么风声?还想效仿上一回?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不还有一次吗?”
    “……你疯了!”
    啪嗒,黑子也被丢进棋盒。
    很久之后,听见男人低哑的声音响起:“最后一次信你。”
    廊间木门开合,有人离开,门扉处的场景随着开门的动静,从雨幕化作烈日,可以看见中庭一颗红枫,叶红如火。
    *
    贺亭瞳与扶风焉出来的这一路格外顺畅,也不知是若水剑被拔出来,还是帝君乱灵没了,蓬州遗迹内不再禁灵,就连过虹渊时,都没有恶魂出来阻拦。
    进来时只走了三天,出去时因为带着几个病号,柳叶舟飞的略微慢些,花了四天时间。
    柳叶舟进入焚风原时,在一片乌泱泱恶魂咆哮声中贺亭瞳居然听见了琴声,他当机立断,让扶风焉收了灵火,那一瞬间,四周成堆的恶魂便啃咬过来,贺亭瞳狂丢符箓,扶风焉拔剑乱砍,两人将境界压在四至五境,身上瞬间被抓的浑身是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副浴血鏖战的悲壮模样。
    不过幸好这种情况没让他们坚持太久,灵箭射落,箭矢如陨星,擦着他们的小灵舟骤然落在身后,随后轰然一声爆开,将那些尾随而来的恶魂乱灵阻拦,柳叶舟实在太小,被险些被那暴躁的灵力给掀飞。
    柳叶舟一歪,徐静真无力坐稳,差点从舟里荡出去,贺亭瞳飞身将人拉住,就像钓鱼人手里抓了根鱼饵,底下全是嗷嗷待哺的食人鱼,那些恶魂恨不得蹦起来啃徐静真这块鲜肉。
    扶风焉想过来帮忙一起拉,可是小舟细长,他要是也靠过来,只怕当场就要一起翻船。
    贺亭瞳喝道:“别过来,继续往前!”
    他左手掌心伤口还未愈合,此刻用力过猛,再度崩裂。
    扶风焉催动柳叶舟,几乎飞出残影。
    很快,空中落下第二箭,这一次冲着他们的方向飞过来,扶风焉面色不善,正要抽剑砍了,那箭矢却在半空爆开,化作火星消散,一阵滚烫的狂风吹来,片刻后,乱灵外传来一声惊叫:“活人!里面还有活人!!”
    只听得无数道灵气爆开的声音,还有眼熟的雷光翻滚,小舟放缓速度,艰难向前,但终于不再是暗无天日的黑,那堵在前方的恶魂堆逐渐松散变薄,透出白亮的光来。
    在数道激昂的琴声中,贺亭瞳抓着徐静真,扶风焉御舟,原小竹趴在旁边吐,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态冲出恶魂堆。
    炽日一轮,天光大亮,干燥的热风吹在身上,烤炉一般。
    外头着实热闹,仙盟旗帜飘荡,浩浩荡荡站了百来号人,为首的青年手持朱红长弓,一身利落红袍,身后仙官们也俱是轰轰烈烈的红,额间一条系带,绣着淡金色的卷草纹,一排排的人站着,瞧着如同层层叠叠的火——朱明殿主卫陵,负责夏之一季的仙盟监察,他竟是亲自带人来了。
    卫陵身后站着赔笑的乌曼,孟柘枝几人,就连从来宅死在老家不动弹的珠玑道人也出来凑热闹。
    瞥见他们几人时,大概是新仇旧恨涌上来,孟柘枝几人目光微动,也不知怕更多还是恨更多。
    很快有数人冲过来接应,将贺亭瞳几个从船上卸下来,因为他们看起来伤的极重,只听见数声惊叫,随后是被招呼过来的医修。
    一群人手忙脚乱往他们嘴里灌东西,像是怕他们下一秒就要断气似的。
    贺亭瞳推开堵在自己嘴边的灵药,冲着他们提醒道:“景明君服丹过多,如今中了丹毒,不要冒然用药。”
    见贺亭瞳头脑依然清晰,很多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神朝遗迹内这是怎么了?”
    “封印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们在里面干了什么?”
    “仙盟禁令,神朝遗迹禁止入内,你们怎么敢的?”
    “知道这恶魂如果冲破焚风原会造成多少伤亡吗?”
    ……
    疑惑,呵斥,责怪,一声一声,七嘴八舌,配合着后头恶魂的哀嚎声,吵的人脑仁痛。
    贺亭瞳觉得他还不如现在装晕算了。
    不过很快旁侧里传来一声呵斥:“你们是打算在这里审犯人吗?”
    哄闹的人群声骤然一静。
    “这是我青阳殿的人,和你们朱明殿无关,放开他们,然后——”
    “都给我滚!”
    极其冷冽的一道声音,随后人群被人分开,贺亭瞳先看见了一角青衣,而后是垂落的帷帽,轻纱朦胧,遮蔽容貌,但看得见对方怀中横抱了张朴素古琴,也是全靠着这张琴,让两边的人都得给他让出一条道。
    贺亭瞳睁大了眼睛,微微支起身子,他盯着来人打量良久,顿时放松下来,躺在地上笑着打了声招呼:“小雨哥哥,好久不见。”
    相里灵泽在他面前站定,目光一扫,打量他们身上伤处,而后冷酷道:“别套近乎,待会儿再审你们。”
    “走,全部拖回去,上药。”
    作者有话要说:
    好喽,小伙伴们又要集合啦
    第104章 魔尊(一)
    贺亭瞳几人被匆匆抬回了仙盟驻点。
    他们此行在圣宫遗迹待的并不算久,不过十几日罢了,但外头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仙盟驻点居然扩张了,从前那么小小一栋楼子,短短十几日的时间,变成了浩浩荡荡一排,占据了半条街,且还有继续向外扩张的势头。
    驻点内人来人往,青衣裳的,红衣裳的夹杂交错,互相碰见面了就互相哼上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外头几大商会的长老管事们候在一处,朝着他们卑躬屈膝,这会儿倒是没有之前那般硬气了。
    相里灵泽领着五六个人凶神恶煞地进来,一路上引得人频频侧目。
    徐静真被抬去了最里间诊治,他此刻已经没什么意识,医师进去后又出来,纷纷摇头,凝重道:“景明君丹台有损,道心不稳,灵脉丹毒沉积,我等无能为力,怕是要前去碧云川寻药圣出手。”
    扶风焉只受皮外伤,贺亭瞳伤的重些,但几剂药方入口后,也是行动无碍,两人包扎好后便呆在门口探头探脑。
    于是守在外面的相里灵泽朝着他们招手,让他俩过去。
    徐静真依然昏迷不醒,房间里熏了止痛安魂的灵香,无法用药,便只能施针,将人扎的如同刺猬。
    连灵香也遮盖不了房间里浓重的血腥气。
    “你们两个怎么会来蓬州?”关上门,相里灵泽围着他俩转了一圈,一脸惊诧。
    “书院实践课,我们抽中了蓬州,就被派过来了。”贺亭瞳简略道:“本来是要跟着珠玑道人学习如何管理辖区的,不过刚来不久银月古会会长就死了,然后我们就被商会通缉,再然后就被景明君救了,迫不得已一起进了遗迹内。”
    相里灵泽一听就骂了句脏话:“一群老不死的小心眼,蓬州是什么地方,怎么可以让你们过来,明显是在坑你们!”
    他继而又问:“你们进遗迹后遇到了什么?为何殿主会如此伤重?”
    贺亭瞳面带痛色,沉痛道:“我们在外面遇到了无歧路的邪修,那邪修狡诈阴险,擅于伪装,连杀数人,先是利用苦肉计救了景明君,将我们骗入了圣宫内,而后他跑到大殿深处放出了一个乱灵。”
    “我与阿扶灵力低微,不慎与景明君他们走散,大殿内时空错乱,我们不知是进去了乱灵团,还是误入了空间隙,等我们莫名其妙出来时,便看见景明君与那邪修打架。”
    “好在景明君略胜一筹,将那邪修赶跑,只是那时遗迹内的乱灵和恶魂就已经失控,景明君一路开了三天的道境已然力竭,我们驱动柳叶舟逃亡了几天几夜才堪堪跑出来,差点以为要命丧其中。”
    “一路上全靠着景明君以身相护,我们几个这才能安然无恙。”
    相里灵泽一时默然,良久,叹气:“殿主确实是这样的性子。”
    随后他抬头,恨声道:“那邪修好生可恶,他叫什么?生的什么模样?我这就下令通缉!”
    贺亭瞳立刻绘声绘色的向相里灵泽描述了舟堇生的模样体态,并叮嘱他们盯紧焚风原出口,舟堇生此刻绝对还在里面没出来。
    相里灵泽立刻出去指挥人去焚风原盯着了。
    贺亭瞳知道舟堇生手段多,但手段再多,如今也是瓮中的一只鳖,遗迹内到处是乱灵,纵是想逃出来也得吃大苦头,他不介意给舟堇生多添些难度。
    一刻钟后,相里灵泽沉着脸回来,他望着贺亭瞳和扶风焉看了半晌,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朱明殿主召你们问话。”
    停顿片刻,他又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安抚道:“我与你们同去,你们如实回答就好,不用怕。”
    *
    蓬州为神朝遗迹所在,向来是世家眼中一块肥肉,不然也不至于豢养这么多的打手。
    只是如今徐静真在此处出事,便理所应当的给了仙盟一个过来调查的理由。当然,调查只是顺道,接手伽陵城才是目的所在。
    朱明殿主亲临,先是着人深入遗迹内部,将快要冲出封印的乱灵恶魂镇压,而后下令着珠玑道人修补泪湖封印,仙盟的人越来越多,十几日内,断断续续飞来了数十艘灵舟,光是朱明殿的仙官就来了八百多位,手持盟主令,迅速接管各大商会,叫人不敢擅动。
    这次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仙盟是当真派出了重兵镇压,可见封印崩塌,世家也就放弃了遗迹这块香饽饽,商会众人自然都成弃子。
    相里灵泽本不该在此,他是青阳殿的人,仙盟监察日期以四季轮回来算,如今是他漫长的休沐日,不过他无处可去,本来呆在青阳殿修炼,只是听说徐静真遇险的消息,这才带了一队人马,匆匆赶来支援。
    如今本就不在他的值守时间内,仙盟监察四宫向来泾渭分明,没有他可插手的余地,所以相里灵泽虽然说他会照看,但能力终究是有限。
    贺亭瞳与扶风焉被分开带走,收缴了所有的随身物品,最后带去了一个小隔间进行问话。
    当然,问的还是那熟悉的几样,方才已经在相里灵泽面前对过答案了,贺亭瞳只说发生过的“实话”,将舟堇生卖了个彻彻底底,若水剑一事也全推到他头上。
    于是查来查去,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叫舟堇生的十三境邪修,拔出了若水剑,解开了遗迹封印,重伤了景明君,并逃之夭夭。
    很快,舟堇生的通缉令将贴遍大江南北。
    贺亭瞳几人被关了三天三夜,不供食水,不给伤药,就这样不眠不休熬鹰似的熬了三天,日日夜夜有人过来问话,贺亭瞳嗓子都快讲哑了,这才被拖出去,见着了朱明殿主。
    仙盟外勤四殿,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四位殿主俱是青年才俊,算是仙盟门面一般的人物,朱明殿主看起来年轻英俊,一身火红衣袍,面色整肃,长眉斜飞入鬓,抬眼间有种盛气凌人的傲慢,额上一根榴红系带,束在后脑,耳边垂下两根金红穗子。
    他看着案上成堆的口供,又低头瞥了眼大殿里半死不活的三人。
    贺亭瞳,扶风焉,原小竹,他们三个本就或多或少受了伤,修为又不高,如今饱受一番摧残,更是可怜,跪都跪不稳,歪歪斜斜倒着,一副随时要趴到地上去的模样。
    卫陵语带不屑:“再说一遍,你们与那邪修如何认识,如何被蒙骗,如何跟着他进的遗迹?”
    于是几人将那快能倒背如流的话术复述一遍。
    原小竹本就知道的不多,堂上和盘托出,一时竟也与贺亭瞳他们的口供一一对应。
    卫陵出自仙盟戒律堂,手里一堆折磨人的法子,贺亭瞳本以为他们会吃些苦头,没想到对方并没对他们下手,见口供并无漏洞,便草草将东西一收,随意道:“你们三人私入遗迹禁地,本是死罪,但念在你们年幼无知,受人蒙骗,又是初犯,罚鞭十,择日遣出蓬州,不得再入。”
    原小竹原本面如死灰,听见判定,只差感激涕零,俯身一拜后,就踉跄着去后面领罚了。
    贺亭瞳刚想问问自己这实践课怎么办,就见朱明殿主抬头,仿佛能听见他心声般,冰冷道:“你俩的实践课作废,等着回去再读一年罢,等往后知道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再考虑入仙盟。”
    随后他一挥手,着人将贺亭瞳扶风焉拖出去受罚,不再多给一个眼神。
    看样子也知道他们几个问不出什么东西,审讯他们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既是过场,那十鞭自然也未落在他们身上,相里灵泽找关系给他们三个免了。
    珠玑道人匆匆赶来接走了原小竹,少女脑袋上还捆了一圈绷带,面色虽然苍白,但神色却是轻松愉快的,她冲着贺亭瞳与扶风焉拱手一礼,道了句“再也别见”后,便扭头走了。
    躲瘟神似的。
    不远处原小青与阿婆正焦急等着,三人汇合,抱头痛哭,而后匆匆忙忙消失在街头。
    如今他们身上有不少灵珠,想必会立刻离开蓬州,去中州过上不错的日子。
    贺亭瞳的储物灵器被人还了回来,最上头搁着那把收不进储物灵器,锈到不行的长剑。
    还东西的仙官十分嫌弃地将若水剑丢他怀里,嘲笑道:“磨磨你的剑吧,看它锈的,你还是个剑修吗?”
    贺亭瞳双手捧剑,一脸高深莫测:“仙官不懂,就是要这样破旧的剑,用了才够致命,毕竟生来带毒,刮一下胜过别人捅三下。”
    仙官:“………”
    他将东西往地上一丢,骂了句穷比,转头便走了。
    扶风焉起身便想动手,贺亭瞳一手将他拽住,摇摇头,示意不要多生事端。
    贺亭瞳清点了储物灵器里的东西,发现龙女乱灵内所得的琉璃灯不见了,灵石倒是没少,可能三瓜俩枣的没看上。扶风焉的储物袋里本来就没什么值钱东西,倒是一样没少。
    相里灵泽过来接他们,脸色不太好,瞧着有种劳累过度的疲态,见着他俩后勉强笑了笑:“殿主情况稳定,终于可以挪动了,不日返回仙盟,你们可要随我一起?”
    贺亭瞳点头称好。
    如今时间还够,他若是回去求求先生们,说不定还能再寻个事做,也免得在青云书院多呆一年。
    伽陵城大势已去,以卫陵的性子,商会的那几个谁都跑不掉,而如今乱灵只是乱灵,没有业火,就算一时显多,有他们一直堵在出口,占据高位,慢慢总能处理干净。
    收回伽陵,平息圣宫遗迹,这两件俱是大功绩,办好了此事,卫陵往后地位水涨船高,所以他如今巴不得碍事的赶紧走,免得有人分一杯羹。
    对于贺亭瞳而言,蓬州不受业火焚烧,徐静真只要稳住道心不破,到时候再满天下通缉舟堇生,只要无歧路发展不起来,往后也就没什么太大威胁。
    而如今张对雪留在剑阁学剑,修为不说赶超谢玄霄,自保绝对没问题,相里灵泽呆在仙盟,也不会与舟堇生有什么往来,更不用同相里玄斗个你死我活,越千旬如今尚在书院乖乖念书,怎么看都不会变疯批魔尊了。
    翻着小册子,贺亭瞳嘴角轻勾。
    一切稳中向好,只要不再出什么差错,这次想必能安稳度过这一甲子。
    *
    登上回中州的灵舟,托相里灵泽的福,这次他们又躺上了一等舱,贺亭瞳躺进柔软蓬松的锦被里大睡一觉,睡前想着他与扶风焉此番提前回去,定然叫越千旬吓上一大跳。
    他实在太累,乍一放松,浑身松懈,睡的天昏地暗,几日几夜不见醒。
    灵舟在云层中缓缓前行,月光如水,扶风焉躺在贺亭瞳身边看书看云看月亮,薄薄一层云霞遮住了月盘,透出一种贝壳般的幻彩,静谧温柔。
    贺亭瞳睡觉的姿势很乖,侧躺时缩成一团,月色落在他眼睫上,泛着浅浅一层银光。
    扶风焉抚着心口,感受心脏咚咚咚的跳动声,有一种极为奇异的饱胀感,叫他生出无尽的贪念,一点点靠近,再靠近,直至呼吸相闻。
    现在没有亲吻他的理由。
    他一边在心底告诫着,一边碰了碰贺亭瞳的唇珠。
    真软。
    扶风焉知道姬玉在他心里放了什么了。
    一定是色/欲,不然他怎么会这般躁动难熬。
    灵舟入云州境内,离中州不过三日路程。
    七月十五,贺亭瞳中途醒了一次,吃了饭,看望了徐静真,问了蓬州近况,见一切如常,他便彻底放松下来,歪回床榻继续补觉养神。
    直至夜半一声惊雷,仿佛开天辟地的炸响,连空中飞行的灵舟都被破开防护禁制,震碎了窗棂,狂风骤卷,扶风焉挥袖挡住碎屑,将贺亭瞳护在怀里。
    贺亭瞳猛然睁眼,心跳如擂鼓,伸手握剑,却发现若水剑在颤动发烫。
    与此同时,外头传来数声惊呼,有什么东西从窗户里飞出去,待他定睛一看,却是灵舟上几个剑修的灵剑,月光下剑身银亮,仿佛一尾尾游动的银鱼,向着北边去了。
    狂风从破碎的窗户里涌进来,将房间里的饰品吹地满地都是,贺亭瞳将头探出窗外,却发现天幕半清半浊,似有滚滚黑云从北方席卷,朝着中州吞没而来。
    他心头顿时一乱。
    下一瞬,但见剑光如明月,自中州处一闪而过,劈开无尽月色,直斩苍穹!
    剑光所过之处,寒风凛冽,人间七月飞雪——
    一剑霜寒十四州。
    这是盟主的剑境。
    贺亭瞳嘴角颤抖,他推开扶风焉冲出房间,鞋子都没穿,一口气跑出去,站在夹板上,看见清气与魔息对抗,将天幕割裂成半黑半白。
    到处都是惊叫声,纷乱的脚步声中,相里灵泽从船舱里匆匆跑出来,拿着发亮的通讯灵器靠近,他脸色煞白,与贺亭瞳对视良久,艰难道:“寒山境破了,俱北州沦陷,驻守边境的归离剑主……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呜呜呜呜
    第105章 魔尊(二)
    麟德十二年夏,暑气正盛,七月廿七,魔神携六大魔君亲临,寒山境封印破,边境二十八宗死战不退,仍有半数沦陷,就在魔神现身边境的同时,远在中州的仙盟盟主于三十三天宫挥出一剑,剑境笼罩苍穹,九州内下了七天七夜的雪。
    道尊徐隐幽,为当世剑仙,十五境大能,斩破空间,前去寒山境与魔神一战。
    同日,自中州飞出多如雪片的仙令,九州内外,商队灵舟禁飞一月,便是半途的也需停飞,给中州的灵舟队伍让开一条直达寒山境的坦途。
    没了那么些弯弯绕绕,灵舟全速北上,可于一月内入俱北州,各大近邻州府全速驰援,魔君南下,突破俱北州后,首当其冲便是荼靡州,墨氏一族已至前线,只是仓促之间,死伤惨重。
    各种各样的消息流窜,人心惶惶,唯一可见的,便是半空中仙盟招展的雪底金字的仙字旗,灵舟遮天蔽日,向着北境而去,扇动的翅羽吐出云气,地面上几不见晴。
    载着徐静真的灵舟刚入中州便被收缴,船上所有人被遣散,重伤昏迷的徐静真被带入三十三天宫治疗修养,相里灵泽匆匆给贺亭瞳和扶风焉安排了路引,让他们两个自行前去云州青云书院避难,而后便赶去青阳殿报道。
    此次大战,监察司首当其冲需做表率,四殿所有仙官尽数聚集,前往前线,战事吃紧,相里灵泽也无暇与贺亭瞳他们多说,只是分别前抱着他俩,拍拍肩背,笑着道:“有缘再见。”
    这是九死一生的路子,但若想往上爬,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贺亭瞳抓着他的手腕,千言万语,只道:“一路小心,战无不胜。”
    相里灵泽拍拍他的小臂,坦然一笑:“承你吉言,下次一起喝酒。”
    远方有人在喊:“陈小雨,快点!”
    相里灵泽冲着他们点点头,转身离去,汇入九曜山成千上百的人流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
    贺亭瞳站在九曜山外界碑前静看,九曜山界碑高三丈,宽一丈,巨大厚重的一块,刻了一个表面粗砾,饱经风霜。
    下了七天七夜的雪,就算如今道尊残存灵气已经被暑气消解,可风吹在身上依旧寒凉。
    贺亭瞳百思不得其解,沈奚垣和云止已经死了,按理说这一次没人里应外合,魔族想要突破寒山境封印应当很是艰难,但这一次他们入侵的时间竟比从前还要提前了一个月。
    还是这一世变动太大,所以才在其他地方出现了纰漏?
    扶风焉莫名从贺亭瞳周身看出几分萧索之意,他上前一步将人的手握住,低声问:“回青云书院?”
    贺亭瞳收回目光,察觉到覆盖在手背的温热,他松了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点点头:“走,我们回书院。”
    事情已然发生,无法阻止,那便坦然面对。秦檀失踪,贺亭瞳虽然担心,却并不害怕,一来他相信秦檀的能力,二来他相信系统,如今苏昙任务未完成,系统无论如何不会让他们出事。
    贺亭瞳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书院将越千旬控制在眼前。从前每一世越千旬都跑去了前线,而后身份暴露,被仙盟通缉,苏昙被迫亲手抓他回来,废他根骨,囚于日渊,此后堕入魔道,由爱转恨。
    但现在的越千旬可还没爱上苏昙,加上秦檀也看不上越千旬,要是身份在其他人面前暴露,他小命绝对不保。
    所以这次越千旬还是留在大后方,当个稳定后勤算了。
    青云书院离九曜山不算太远,御剑不过一日路程,不过如今九州全境禁飞,贺亭瞳与扶风焉也只能用千里神行符。
    只是贺亭瞳如今身有暗伤,损耗过多,不便使用灵力,扶风焉便将他背在身上,两人疾行。
    这一路上天气实在不好,大约还是因为有大能斗法,太阳仿佛被什么吞掉了,天上只有一层雾蒙蒙的灰,狂风骤雨,冰雹雪片,有时候又是一阵热风卷过来,又闷又湿。
    三更天时他们终于赶到青云书院,山门紧闭,唯有门口挂着的风灯泛着黯淡晕黄的光,随着风声一摇一晃。
    不过一月多不见,不知为何,总觉得书院变了模样,有种诡异的寂静,贺亭瞳心中浮起微妙的不安感。
    一路畅通无阻,从前夜里总会看见偷跑出来喝酒玩闹的学生,偶尔也有约架约会的,如今却好像全数消失了,直至站到剑阁弟子院门口,贺亭瞳看见半开的大门,还有房间里隐约透露的灯光,一颗心彻底悬起来。
    灯亮着,但亮的不是越千旬的那间,是扶风焉的。
    小越平日里同人相处很有分寸,绝不会在半夜偷偷进他们的屋子,更何况一路进来,十室九空,就算如今书院里大多数人抽签后派出去了,可那也是与他同级的学生,而那些刚入书院的人竟一个也没看到。
    贺亭瞳身形紧绷,靠在门畔,小心翼翼用剑推开更大的一条缝隙,扶风焉的房间正对着院门口,他看见房间里明亮的灯盏,大开的房门,以及门口桌案上,正敛衣端坐,紫衣雪发的少年。
    “傅白榆?”贺亭瞳惊讶着靠近:“你怎么在我们院子里?”
    傅白榆手里抛着枚骰子,看见他俩,面色古怪:“你们还敢回来?”
    贺亭瞳上前一步:“什么意思?”
    傅白榆抬起下巴,指了指琢玉山方向:“青云书院院长包庇魔族,动机不明,已被押入戒律堂半月,仙盟暂时查封书院,学生全部遣散,归期不定,你们居然不知道吗?”
    “哦,听说蓬州刚逢大变故,你们可能确实不知道。”
    贺亭瞳眉头紧蹙:“包庇魔族?”
    傅白榆挠挠头:“是啊,还是你们舍友,那个叫越什么来着的,逃了有十几天了吧,说起来你俩也在通缉名录上。”
    少年堪堪起身,敲了敲桌子,露出个邪笑:“所以你们怎么敢回来的?”
    贺亭瞳瞳孔紧缩。
    不可能,越千旬人在青云书院,没有外部精神刺激,体内魔息又被秦檀以剑印尽数压制,怎么可能被人发现,况且如今根本就还没到他与苏昙决裂的时间点——
    不对,秦檀若是重伤或者濒死,剑印可能会失效,寒山境战况也许比他想象的要更严峻。
    但为什么会查到了越千旬身上?虽然他被沈奚垣硬生生灌入了魔族传承,但只要不心神失守,他也不至于失控,而且有木先生在……不,木先生憎恶魔族,如今又处在魔族全面进攻九州的时间点上,越千旬若是暴露身份,确实处境艰难。
    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局面甚至更糟。命运仿佛有一座巨山压下,落在他肩上,让贺亭瞳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现在书院不是能久呆的地方,还得徐徐图之。
    他目光向四周扫视一眼,书院内安静,并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目前来看,只傅白榆一人守夜,他留不住他们。
    “走。”贺亭瞳后退,拉住扶风焉的手,却发现身边人一动不动。
    他缓缓扭头,就见扶风焉一直死死盯着傅白榆的方向,目光凝重,那双漆黑的眼睛墨色褪去,显出浓郁的暗紫色,而后他猛然将贺亭瞳一拽,护在身后。
    与此同时,傅白榆肩头忽然搭上了一只手,于他肩头轻拍,少年只得转身,侧身腾出位置,无奈道:“小叔,他们俩怎么值得你出手,我来就行了。”
    傅清让一身朴素灰袍,还是那个风尘仆仆的模样,他闻言摇了摇头:“你回去睡觉,明早一同回府,现在,转身出院门,不许回头。”
    扶风焉捏了捏贺亭瞳的手腕,传音道:“你先下山,我待会儿就来。”
    贺亭瞳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但他并不多问,深深看了扶风焉一眼,低声道:“好,我在山下等你。”
    而后,傅白榆与贺亭瞳离开小院,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将位置腾开。
    扶风焉寡言,傅清让少语,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间气氛格外沉闷。
    良久,傅清让躬身行了一礼,低声道:“少君在外游历三年有余,君上很是挂念——”
    “不回。”不待他说完,扶风焉简洁干脆地拒绝,继而道:“他与我平生只见过两面,谈何挂念?”
    傅清让面色变换,良久,他叹息道:“君上是为你好,少君,你的处境与众生不同,徘徊世间只会让你变得更痛苦。”
    “不痛苦。”扶风焉抽出了剑,低声道:“一无所知,一无所有,才最痛苦。”
    见扶风焉不为所动,傅清让道了声得罪,挥袖间,自空中取出一把长枪,负手而立,礼貌地道了声“请。”
    *
    夜风之中有一股潮湿的水腥气,十几世各种各样的画面在他脑子里浮现,各种信息交错纠缠,叫贺亭瞳连脑髓都在发痛。
    但是他不能停,傅清让修为不一般,他若留在原地只会牵制扶风焉的发挥。
    他深呼吸一口,加快速度朝着山下奔去,他需要弄清楚,在他们离开青云书院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离开剑阁很远后,只听得轰然一声响,背后亮起一团可怖的白光,一瞬间天光大亮,群鸟惊飞,一道漆黑箭矢从暗处射来,贺亭瞳挥剑斩断。
    天光逐渐黯淡,不远处傅白榆站在院墙上,提着弓,啧声:“跑这么快干什么?以为能逃掉?”
    贺亭瞳紧握若水,他打量着少年与扶风焉相近的眉眼,忽然笑了一声:“多谢。”
    傅白榆困惑:“谢什么?”
    借着余光,贺亭瞳抢攻,一双眸子漆黑若深潭:“多谢你送上门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儿童节快乐[撒花][撒花]
    一更!!
    第106章 魔尊(三)
    “你一个五境拿什么和我打?”傅白榆看着贺亭瞳嗤笑一声:“现在可不是在书院里的小打小闹的时候,以为我还会留手?”
    长弓拉满,他眯着眼朝着正向他狂奔而来的贺亭瞳瞄准,想着射手还是射腿,贺亭瞳用剑,看在同窗的份上,还是射腿吧。
    箭矢迅疾,清啸着冲向贺亭瞳,眼见即将贯穿对方小腿,却见贺亭瞳在空中骤然拧腰,包裹在长剑上布帛尽数散开,露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残朽长剑。
    傅白榆笑了,他懒洋洋抽出第二支箭,搭上弓弦,“你疯了吧?敢拿根烧火棍同我打架?看不起谁?”
    百米,五十米,二十米,十米——
    贺亭瞳一跃而起,恰在此时,空中大亮,显出少年人冷肃的双眼,傅白榆看着悬停在半空当活靶子的贺亭瞳,挑眉,松弦,箭矢急射而出,这一次瞄准的是他的肩。
    “咻”地一声,贺亭瞳竖剑,若水剑铮然一声撞上箭头,绘着符文的陨铁遇到那朽的仿佛马上要断裂的锈剑,却如同自动撞上刀尖的豆腐,“噼啪”一声,从头至尾,被竖着劈成两半!
    傅白榆反手收弓转为长枪,贺亭瞳已然持剑逼近,他即刻调转枪身用力一轮,趁着贺亭瞳还未落地,枪身横扫,打算将他直接挑飞出去。
    远方白光明灭,电光火石之间,贺亭瞳一脚踏住枪身,在傅白榆愕然的目光中,灵力骤然暴涨,长枪不受控制地弯折,贺亭瞳悬身踏步,长剑沿着枪身猛地削上傅白榆的手指,若是落个实处,他右手从此怕是会只剩个手掌,傅白榆只得弃车保帅,迅速缩手,后退半步,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被缴械,失了先机。
    贺亭瞳翻身落于屋檐,抬脚勾动长枪,枪身横扫,傅白榆在屋檐上连连后跳,挥手道:“别!别打了!我放你走还不行吗!”
    瓦片横飞,他想要后撤,贺亭瞳却不给他机会,长剑抢攻,以锈蚀剑刃刺向傅白榆咽喉。
    傅白榆瞳孔紧缩,连忙侧身闪躲,却忘了还被贺亭瞳踩在脚下的长枪,枪身一绊,他脚踝一痛,骤然失去平衡,挥舞着双手朝着围墙下倒去。
    就在他英俊的脸即将吻上青砖时,后身一紧,傅白榆扭头,就见贺亭瞳用枪尖挑着他的腰带,堪堪将他吊住。
    傅白榆松了一口气,悬在半空一动不敢动,心平气和道:“都是同窗,何苦来哉?我方才同你开玩笑的,你走吧,下山去,我保证不拦你。”
    贺亭瞳一言不发,长枪一抖,只听呲啦一声,腰带断裂,傅白榆重重摔在地上,闷哼一声,不待他爬起来提裤子,贺亭瞳已经提着剑,拖着枪跳下来,一个肘击把傅白榆砸地头晕眼花,而后提着剑横在这“老同窗”的脖子上做了强盗,逼着人将储物灵器打开,所有的灵器全部掏出来。
    贺亭瞳挑挑拣拣,掏了根束灵绳把傅白榆手脚捆在一处,在一堆乱七八糟,多姿多彩的灵器当中,寻到了一组通讯灵器。
    贺亭瞳拆开看了看,一组四枚琉璃耳挂,崭新未启用,他将指了指通讯灵器,面无表情道:“送我。”
    “送你送你送你!”傅白榆弓身成虾米,撅着屁股和他打商量:“不过你给我换个姿势吧,这个姿势真的很不雅观啊!”
    贺亭瞳将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起,不要的又重新给傅白榆装回去,而后半蹲在傅白榆面前,低声问:“说说,越千旬怎么会忽然变魔族了?是不是栽赃陷害?”
    傅白榆:“我当时又不在书院,我哪里知道?”
    贺亭瞳拽他裤子,傅白榆:“停停停!我说,我说!
    听说是琅嬛阁那边有一场内部测验,越千旬忽然在现场爆发,同人打了一架,露出魔息,然后抓起来一查,发现他居然是魔族混血,本来关进了地牢打算押往仙盟受刑,但不知为何让他逃了。”
    贺亭瞳呢喃:“琅嬛阁。”谢玄霄。
    傅白榆:“我当时在中州,知道的只有这么点,等我回来后青云书院已经被遣散干净了,当时留在书院的人很多,你不如去问问其他人。”
    他在地上翻滚,同时好心提醒道:“告诉你,我小叔很厉害的,傅氏内门第一人,那扶风焉就是天纵之才,以他如今的年纪也打不过我小叔,有这个时间还是快逃吧,若是出了云州境内,兴许你就跑掉了,不要耽误你朋友的一片好心啊。”
    天际又是一亮,只是这一次持续的时间格外长久,天幕从墨黑变浅蓝,最后是一片刺目的白光,轰隆一声,大地都在震颤,傅白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额头悄悄渗出冷汗。
    小半个时辰了,居然还没决出胜负,这扶风焉到底是什么来头。
    贺亭瞳将傅白榆一提,认真问道:“你家族地位高不高?”
    傅白榆愣住:“还不错?”
    贺亭瞳笑了:“那就行。”
    而后他便拖着人,朝着山下奔去。
    傅白榆后知后觉,他不住扭动,厉声道:“你干嘛?你要绑架我?”
    “不然呢?”贺亭瞳声音上扬:“想留在这儿?那不然我杀了你?”
    傅白榆:“……”
    贺亭瞳拖着他往前跑,片刻后,夜风中传来傅白榆崩溃的叫声:“把我手脚解开,裤子,我裤子要掉了!”
    *
    傅氏在九州最让人声名远播的便是这一族的美貌,其次就是他们家主的草包。
    傅氏主家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过有道境的族人了,身为七大世家之一,打架比不过徐氏,赚钱比不过相里氏,家底厚不过谢氏,装孙子也比不过墨白两氏,为了维持地位和体面,只能不停的将族中美人嫁与各大世家去联姻生孩子,结果血脉纯净的都让别家挑走了,自己族内越来越多草包。
    傅白榆算是傅氏这一族内根骨最佳,悟性最高,最被人看中的独苗苗,用他爹的话来说,就是祖坟冒青烟,傅家终于一群歹竹里头冒出了根好笋,只是他性子游移不定,脑子缺根弦,喜欢凑热闹,看乐子,从小没少惹事。
    最近九州不稳,蓬州的圣宫遗迹被破,徐静真重伤,寒山境又沦陷,其实他爹早就给他发了不少灵笺,让他快些回家中呆着避难。
    外头危险,他若死了,傅氏这代大概要断了。
    只是傅白榆不信邪,九州之内,谁敢动他们世家?
    谁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傅白榆看着青云书院外头围绕的仙盟监察仙使,只想把自己的脸捂上。
    贺亭瞳那把锈剑还架在他脖子上,他伸长了脖子怕被刮破皮,听见贺亭瞳用自己的命威胁那群人放下武器,备好灵舟。
    “兄弟,你就走吧。”傅白榆好言相劝:“不然等我小叔收拾完扶风焉,到时候你就跑不掉了。”
    贺亭瞳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对你小叔很自信?”
    傅白榆:“是你对你朋友过度自信了,他才多大?修为几境?连个剑境都没有,如何能与我小叔抗衡?他可是十二境半仙!”
    话音刚落,只听见轰隆一声,远方白光一闪,如同彗星袭月,所有人一齐仰头,看见天幕之中浮现一道庞大虚影,一瞬明灭,像是一道古文篆字,片刻后,青云书院最右侧的琢玉山哗啦一声,拦腰截断,山石崩裂,在所有人眼前,缓缓倾塌。
    傅白榆:“………”他小叔不用剑。
    他这才发觉,大事不妙。
    雾蒙蒙的空中划过一道白影,随着对方靠近,空中一股热意席卷而来,好像正午的烈阳,将风浪都炙烤的滚烫。
    扶风焉轻巧落于灵舟之上,一双眼睛是与他类似的暗紫,只虚虚一眼,傅白榆背后一麻,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全部竖起来,兔子见了老虎似的,浑身发软。
    扶风焉落在船舷处,并不靠近,也不说话,只提剑立着,居高临下,打量着底下众人。
    不过一个眼神,无形之中压力顿生。
    他道:“还有谁,上来一战。”
    四周的朱明监察使围绕在旁侧,一片沉默,不敢冒进,他们只有一队八人,本是听见动静过来查探的,可如今这场景,谁都不敢上。
    只能轻声细语让人冷静,一切有商有量,至少不要害了无辜者的性命,不要再铸成大错。
    同时拖延时间,等驻守在此处的楼主赶来,只是就以方才那一剑来说,只怕楼主来了也不顶用。
    贺亭瞳打量扶风焉两眼,察觉到不对劲,果断启动灵舟,船身上羽翅张开,御风而起,傅白榆趴在船舷上,开始挣扎,他好言相劝:“好兄弟,好同窗,船也给了,人也回来了,该放了我吧?”
    “我爹还在等我回家吃饭……”
    却听见前方贺亭瞳冷漠的声音道:“没事,今夜我这里管饭,还得劳烦傅大公子再陪行一段了。”
    灵舟起飞,越来越高,傅白榆看着青云书院崩塌的山石,只觉得心惊肉跳,他没见着他小叔,也不知是死是活……
    青云书院外,灯火通明,灵舟在空中飞行,喷出的云气后,缀了如流星般的几枚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
    亡命天涯小情侣——
    此刻的徐院长:我的山啊!!山!!赔!!
    二更奉上,本来想日万,但感觉极限是日六了。
    第107章 魔尊(四)
    “贺亭瞳!放开我!”傅白榆被贺亭瞳丢进了船舱内,他狼狈地滚了一圈,伸长了脖子骂骂咧咧:“你以为我打不过你吗?下次再见我真的不会对你留手了!”
    “那就等下次有机会再说。”贺亭瞳咚地将舱门关上,顺手再贴上几张符篆,将此处封锁的和牢笼一样,而后抽身离开。
    九州内所有大型灵舟基本都被调往前线去了,目前这艘灵舟体型很小,应当是附近的监察使用来代步的,拢共也就五个船舱,内里装的灵石并不多,他们飞不了多久。
    贺亭瞳站在船舷向后看了一眼,那几个朱明监察使依旧跟在他们后面,不远不近地缀着。
    傅白榆毕竟是傅氏的少爷,他们想必也怕他出事了不好交代,但扶风焉方才那一剑的威慑力太强,他们也不敢过来送死,只能这样偷偷跟着。
    况且如今仙盟内战力高的几人都去了前线,便是传了求援的消息,一时半会儿只怕也寻不到能治住他们的。
    暂时安全,但灵舟不宜久待,还得想办法将他们甩开。
    贺亭瞳虚虚看了一眼,随后便赶去前舱的灵舟核心处,扶风焉盘腿打坐,此刻正横剑于膝上,双目紧闭,额上尽是冷汗,身上伪装承受不住般尽数消散,露出雪一般的发色。
    暴动的灵力外散,他身上温度极高,比在圣宫遗迹内还要高,小小的船舱内一如有火在烧,热气扑面,贺亭瞳身后很快浮起热汗。
    “你是不是受伤了?”贺亭瞳半蹲在扶风焉身前,伸手去碰他眉心,扶风焉微微侧头,避开触碰,睁眼冲着他笑了笑:“烫手。”
    贺亭瞳指尖一顿,转而坚定地握上扶风焉的手腕,却被他捏住了手指,指腹很快被烧地通红,贺亭瞳却像是毫无所察,认真道:“让我看看。”
    扶风焉摇摇头,将手缩进袖子里:“一点小伤,并不碍事。”
    贺亭瞳眉头紧拧:“傅清让这么难缠吗?”
    “不是他。”扶风焉垂下眼睛,神色恹恹,无精打采道:“是我父亲。”
    贺亭瞳眼皮一跳,试探性地问道:“帝君?”
    “神朝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君上,一个虚名而已。”扶风焉身体摇晃,将外散的灵力尽数收拢入丹台,而后疲惫地向前倒去,被贺亭瞳拢在了怀中,迷迷糊糊道:“他用秘术短暂来了一瞬,又被我打回去了。”
    “我有点困。”扶风焉眼睛半眯,“想睡觉。”
    “……睡吧。”贺亭瞳手指弹动,他摸着扶风焉的手腕,已经恢复到正常温度,脉搏平稳,灵力也和缓,方才的暴虐的热度好像只是一个错觉。
    他揽住扶风焉的头,温柔地将他疲惫的脑袋拢在颈侧靠着,低声道:“下船时我叫你。”
    “嗯。”扶风焉点点头,嗅着贺亭瞳身上的气息,忽然又挣扎起来,瞪着一双紫眼睛,认真道:“亲一下?”
    贺亭瞳:“………”
    扶风焉又垂下头,虚弱道:“不亲也可以。”
    贺亭瞳沉默着侧身,捧住扶风焉的脸颊,在他骤亮的眼神中,张口咬住他的唇,一丝丝的疼,而后是温热而柔软的舌尖撬开齿列碰上了他的,扶风焉脑袋里轰然一声响,思绪炸开如烟花,什么疲惫,疼痛,紧张各种各样的想法全都随着贺亭瞳的亲吻,烟消云散。
    灵舟在月色中向前飞去,水银般的月光从窗前泄入,贺亭瞳半跪着身体,闭着眼睛,舌尖发软,一吻毕,他试探性地退出,却又被扶风焉咬着舌尖回击,刚刚还虚弱地不行的少年猛然箍住他的腰,将方才所领教过的伎俩一一奉还,甚至自学成才,舌尖扫过他的上颚,贺亭瞳一颤,腰一下子软了,睁眼时水汽朦胧,却看着扶风焉兴致盎然,璨如星火的眼睛。
    他将人推开,擦去唇边水渍,喘声道:“还不睡?”
    扶风焉意犹未尽,倒头靠过来,贺亭瞳将人一推,起身朝另一侧挪动,走到最前边去翻航线了。
    扶风焉:“………”
    他默默将身形掰正,寻了个墙角,靠上去闭目养神。
    只是刚一闭目,他便听到了絮絮叨叨近乎哀嚎的求救声,很近,近到就像在他耳边,那人口中念念有词,语调十分崩溃。
    “少君!少君!少君啊!”
    “救命,救命,我被歹人抓走了!”
    “少君!有人欺负我!”
    “天灵灵地灵灵少君少君快显灵!帮我给我爹传个信吧!他是不是在外面有私生子?还是哪个长老在外面有私生子?还是哪个祖宗在外面拈花惹草?我怎么碰到个和咱们一样的紫瞳了?能不能套个近乎?”
    ……
    扶风焉猛然坐直了,他顶着一头乱发,冲着贺亭瞳告状道:“傅白榆挣脱绳索了。”
    贺亭瞳呼吸已经平复,他点头:“我去处理。”
    扶风焉重新闭目,片刻后,耳边一静,他终于彻底清净了,意识沉浮于雪白的云雾间,他听见男人告诫的声音:“再不回来,你会后悔。”
    扶风焉:“你娶娘亲时有没有后悔?”
    他耳边彻底静下去。
    扶风焉又道:“不要再派人,我今日收了手,下次就不一定了。”
    ……
    青云书院内,琢玉山崩。
    傅清让被人从碎石堆里挖出来,他身上拢了一层淡淡辉光,堪堪抵住了那股子撕天裂地的剑意,并未将他削作两半,只是划破了皮肉,血流如注。
    朱明监察使站在他身前,拱手行了一礼,小心翼翼道:“前辈,那两个贼人掳了傅公子朝北去了,我们殿主人在蓬州,恐支援不及,您要不要通知一声,让傅氏派人相助?”
    “不用了。”傅清让坐在废石堆上,灰色衣袍被血泡成墨色,他伸手摸了把血,面色淡然:“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朱明监察使额头渗出冷汗:“什么都没看到。”
    傅清让满意地点点头,在怀中掏啊掏,取出一瓶丹药递过去:“今夜无事,与你们服用过后各去巡逻,琢玉山一事不会有人追究。”
    “跟过去的人也叫回来,我们傅氏的人,自己会救。”
    “是。”朱明监察使双手接过丹药,与手下分发下去,在场所有人当着傅清让的面服下丹药,而后就地晕厥,横躺一片。
    此丹名叫一日忘,忘忧,忘虑,忘情,醒来后一日内发生的种种,尽数忘的干干净净。
    傅清让看了从胸口到腰腹的伤口,缓缓起身,他扭头回望身后山峦,已是一片狼藉,徐隐微若是回来,定然是痛彻心扉。
    “处理完后便回来。”威严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傅清让迟疑片刻,“怕是会被徐氏找麻烦。”
    “孤会处理。”
    “君上,已寻到少君踪迹,当真不追?”
    “他自己选的路,总要吃够苦头才会回头。”
    傅清让张了张唇,目露不忍,只低低答了声是。
    半晌,傅清让又问:“白榆他……”
    “不会死。”
    “是。”
    *
    天亮时贺亭瞳发现尾随在灵舟后的监察使消失了,他本来还打算在傅氏派人追上来后,把傅白榆推出去挡一挡,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被人放弃了。
    可见大少爷只是嚷嚷的厉害,家族地位也不算很重要。
    昨夜傅白榆躬着身体硬生生用嘴将绳索一点点咬开,结果挣扎开后不想着用灵力解阵逃跑,反而对着一个玉人偶又跪又拜。
    贺亭瞳推门进来时以为他还藏了什么后手,比如什么巫蛊祝厌之术什么的,还有些小心谨慎,束手束脚,不过后面发现那玉人偶动也不动,好像就是普通一死物,于是放开拳脚。
    是的,傅白榆又同他打了一架,这次确实没留手,不过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平日里依靠高阶灵器久了,拳脚功夫不算到位,交手数十招后被贺亭瞳按着脑袋砸裂了一张桌子,此后彻底安静了。
    “你们剑修都是莽夫!”傅白榆控诉,他双手反捆在身后,然后鼻青脸肿地看着贺亭瞳用一块帕子包着,将那玉人偶没收。
    当时傅白榆双眸圆睁,心如死灰,嘴里喊着不要不要,好像被贺亭瞳挖了祖坟般的绝望。
    贺亭瞳觉得他实在是有病,为个死物要死要活的,不过收了玉人偶后,傅白榆反而彻底安静了,没再闹腾,甚至连嘴皮子都不耍了,整日对着角落里碎碎念,整个人变得干瘪无神,好似被夺舍了一般。
    于是贺亭瞳不再管他。
    灵舟在空中航行两日,贺亭瞳不敢往中州去,只能向下,穿过云州边境,进入花州境内。
    花州多丘陵草木,灵舟刚一入境,贺亭瞳便降低高度,灵舟擦着草木树梢险之又险地停在一处隐蔽山坳中,而后下船步行。
    如今傅白榆彻底没了用处,甚至还有些拖后腿,加之灵舟之上多半有仙盟的记号,贺亭瞳便将他关在船舱内,让他自己等待救援,同时也可混淆视听。
    贺亭瞳与扶风焉在山野之中跋涉许久,待翻山越岭,进入城镇后,两人已经改头换面,变成破破烂烂两散修。
    只是刚一入城,就撞上他俩的通缉令。
    张贴在入城不起眼处,面容画的有些走样,赏钱一千灵珠,比之从前无歧路的价格,倒是涨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个月了,我大姨妈终于来了,本来要日六的,但是肚子疼头疼,好难受啊,只能暂时日个三了,呜呜呜呜
    第108章 魔尊(五)
    花州是雾花境乐宗所在,州内多文人墨客,喜吟风弄月,抚琴作诗,整州的风气说好听一点叫高雅浪漫,狂放不羁,难听点就是自由散漫,毫无章法可言。
    他们一向看不起用刀用剑的武夫,觉得鲁莽不堪,粗俗无礼,没半点灵性,对于仙盟那边的指令自然也不当回事。
    故而城外守门的仙官搜查也不严格,一听说坊里有仙子抚琴,二话不说直接狂奔过去听曲子了,告示栏里张贴的通缉令掉了也没管。
    此城处在花州与中州,云州交界处,地方贫瘠,既没什么秀丽风景,也没有什么知名秘境,普普通通只起了个过路的作用,算不上太繁华,驻守的仙官也不多,因此缺乏人手。
    张对雪当初便是被遣到此处做仙官,清闲事少,还不用同人勾心斗角,算是他们几个人里去处最好的一个。
    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不过寒山境出事,谢玄霄如今多半要带着元辰宫的阵师们去前线驰援,挣声望,怕是没机会过来找张对雪重燃旧情了。
    “三川城。”
    贺亭瞳拾起掉落的通缉令,摊开一看,里头画了个头上长角,尖牙利齿,目若铜铃的怪物,旁边写着高危魔物越某,赏钱十万灵珠。
    扶风焉点评:“好丑。”
    贺亭瞳点评:“挺贵。”
    不愧是未来魔尊,通缉令的价格都比别人贵十倍。
    “先找小越?”扶风焉朝前看了一眼,三川城内里还是有些精巧的,城中多种花草,人群身上不佩金玉,常戴兰草花串,行动间暗香盈袖,来来往往的人多着木屐长袍,长风入怀,袍袖翻飞,风流之至。
    他们两个灰头土脸,站在门口好像两枚乞丐,频频惹人侧目。
    贺亭瞳摇摇头,将通缉令一卷,叠成小块塞进怀中:“先去仙署想办法与张兄碰头,若我没猜错,小越应当与他同在一处。”
    *
    张对雪出了仙署,下值时左右仙官同他热络地打招呼,两人贴近,欲与他勾肩搭背,问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丹桂坊出了新曲,小雪要不要与我们一同去听听?”
    男人语气中带着种说不出的粘腻,张对雪轻巧挪动脚步,避开左右触碰,冷声道:“我有事,你们自去。”
    “你能有什么事啊?”那两人狗皮膏药般黏在他身侧,觍着脸调笑道:“城主都不敢给你派任务,你整日里悠闲的很,天天夜里出去闲逛,莫不是去会你那情郎?”
    张对雪二话不说,一剑鞘抽在那出言不逊的男人嘴上,他手劲极重,直打的那人倒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一圈,唇齿出血,捂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另外一边的仙官整个愣住,开口要骂些什么,却被张对雪的眼神恐吓住,闭了嘴,扶着同伴狼狈地后退。
    “不好意思,手滑。”张对雪没什么诚意道:“如今九州内忧外患,尚有魔物流窜,我比不得两位仙长清闲,这般水深火还有酒喝,夜中辗转难眠,唯有自去巡逻,寻些事做方可安心。”
    张对雪略一拱手,冷然道:“况且我乃剑修,粗俗不堪,听不懂琴,就不去了,两位仙长品位高雅,自去饮酒作乐吧。”
    言毕,他直接转身离开,利落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不曾理会地上那两人怨毒的眼神。
    这种狎昵的人他见过许多,大约是总觉得他靠着样貌身体傍上位,是某位世家公子养着的小情人,便可以轻浮对他。
    明明是同样的人,但身份上他好像就比所有人矮了一头,像是可以被人随意开玩笑调戏的小宠,主人在时自然要看人脸色,主人不在时好像人人都可以上来摸一手,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投怀送抱似的。
    可惜他不是,调戏他不会得到他卖弄风情的媚眼,只会得到他砸在脸上的拳头。
    张对雪卷了袖子擦擦剑鞘上沾着的血,远处的楼子里传来女子曼妙的歌声,琴瑟相合,缠绵悱恻。
    他听不懂,只觉得绵软的很,不比长剑出鞘时的剑吟声好听。
    三川城内外有三条川流,故名三川,城中也分内外,穷富,有钱有闲的仙家多半混迹于中心的丹桂坊,碧桃坊,而穷苦的人家基本聚集在丘陵低洼处的燕子街。
    此处房舍低矮,因为靠近江边,又是背阴处,故而格外湿冷,走在路面上时都会觉得脚底打滑。
    张对雪从街头走到街角,手里提了盏小灯,灯火晕黄,照亮方寸之地,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苍老悠长。
    万籁俱寂,他听见了轻微细碎的石子滚动声,像是谁在石板路滑了一跤。
    张对雪冷静地拐进一处小巷,灯火乍灭,一片黑暗中,他听见了靠近的脚步声,猫一般,而后骤然抽剑,朝着声音来处猛地刺去,叮当数声,金铁交击,对了三招后他迟疑一愣,惊讶道:“小贺?”
    “张兄,恭喜,剑术又精进了。”贺亭瞳收剑,随后他身后燃起一团雪白火光,照亮整个巷子,扶风焉从地上提起灯笼,重新把火点燃,巷子三条人影对峙良久,张对雪收了剑扑过来,一手搂住一个,将他们俩紧紧抱住。
    贺亭瞳回抱,拍拍张对雪的背,扶风焉有些怔愣,他看着贺亭瞳的动作,也学着拍了拍张对雪的肩。
    “你们去了蓬州之后发生了很多事,书院被查封了,小越被通缉,院长和木先生都被带走关押,秦先生生死不明,就连你们也失去踪迹……”张对雪声音哽咽一瞬,转而又轻松道:“不过你们能活着回来就好。”
    贺亭瞳:“我与阿扶前日回了书院,发现书院被查封,还有小越……”
    “小越在我这里,”张对雪面色凝重,“只是他如今的状况很不好,你们见了不要怕……”
    越千旬的状态不是一般的不好,他人倒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从头到脚兜着一件斗篷,蜷缩成一团,浑身上下的血色都好像被抽尽了,闭着眼睛,头顶的一个血洞洞的窟窿——右边稚嫩的龙角被人连根挖走了。
    只要人略微靠近一点,就会看见他赤红狰狞的双眼,恶狠狠将他们盯着,喉咙中传出沙哑的呜咽声,满头满脸的血,面容扭曲,若狰狞恶鬼。
    “七日前他逃到三川城时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不让人碰,也不让人靠近。”张对雪取出了药放在越千旬身前半米处,而后缓缓后退,推出门外,看着越千旬头顶的窟窿,目露不忍:“他如今神志不清,怕人的紧,通缉令又贴的满城都是,我不敢找医师,只能偷偷配些药后晚上带过来,他有时候喝,有时候不喝,也不说话,只会冲着人怪叫。”
    贺亭瞳站在门口,看着越千旬哆嗦着手去摸身前药碗,咕噜咕噜吞下去后,又缩回了角落里,外露的皮肤上俱是鲜红的血疤,身上混合着血腥和污秽交杂的气息,十分难闻,半垂着的眼睛飘忽不定,左看看右看看,十分警觉。
    “他如今力气很大,我一个人制不住他,只能暂时将他安置在这里。”张对雪抿唇:“我因为夜夜往这边来,已经引起那群人的注意,此处不便久留。”
    “没关系,我来处理。”贺亭瞳蹲在门槛处,隔着空荡的房间与越千旬遥遥对视,他看见对方暗红色的竖瞳孔,里头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感情,在夜里反着光,俨然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
    “张兄,你先回仙署报道,莫在外头停留太久,小越由我与阿扶照顾。”贺亭瞳在怀中掏了掏,取出自傅白榆那里搜刮来的通讯灵器,将其中一只琉璃耳挂递给他:“此物不论距离多远,皆可传音,若是遇到什么事,灵器联系。”
    “……好。”张对雪伸手接过,戴在耳上,水晶般的穗子垂落,他听见了贺亭瞳均匀的呼吸声。
    “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我来采办。”
    贺亭瞳点点头。
    张对雪提着灯笼,身形很快远离此间小屋,贺亭瞳依旧盯着越千旬,直将人盯地弓起腰背,扶风焉蹲在了另一头,也与贺亭瞳一同将越千旬看着。
    “他这是怎么了?”
    “吃了大苦头,命悬一线时魔族传承吞没了他的意识,应激过度把他弄成了疯子,不过没关系,重新把小越的意识喊回来就行了。”贺亭瞳淡淡道。
    越千旬这也算是老毛病了,魔气上头会提高他的身体素质,却容易压制他的理智,从前那十几世里这般情况基本就是要发疯杀人了,从前都靠着苏昙扑过去,把他抱着喊醒。
    不过现在没有苏昙,就是有苏昙,以他们如今的关系也未必能把人喊回来,只能另辟蹊径了。
    贺亭瞳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叠符纸,抽了一张放在地上,随后又摸出一支朱砂笔,放在旁边,最后取出一盒灵墨,放在纸上,他曲指一弹,推到越千旬眼前:“小越,帮我画张乾坤雷火符,这一定难不倒你的吧?”
    越千旬:“………”
    他低头瞪着笔墨纸砚,身体比脑子更先反应,已经提着笔刷刷刷开始画阵了。
    扶风焉:“这样能行吗?”
    贺亭瞳坐在门槛上,双手搁在膝上,淡淡道:“他能醒过来最好,醒不过来也能帮我们画符,何乐而不为呢?”
    扶风焉看着奋笔疾书的越千旬,忽然生出一点微妙的同情。
    作者有话要说:
    小越:嗷嗷嗷!!
    小贺:过来做张卷子。
    小越:嗷嗷嗷……刷刷刷,眼神清澈。
    第109章 魔尊(六)
    越千旬手里提着笔,盘腿坐在地上机械地画来画去,头顶上的血哗啦啦往外淌,将纸都染红了,他却浑然不觉。
    “乾坤雷火符是什么符?”扶风焉与贺亭瞳并肩坐在门槛上,他盯着越千旬,凑在贺亭瞳身边低声问。
    “我刚想的,这名字好听吧?”贺亭瞳回。
    扶风焉:“好听……嗯?”
    贺亭瞳起身,趁着越千旬认真思考这莫须有的符阵画法时,他从怀中取出数张黄纸,咬破指尖,用血涂了八张符,围着越千旬贴了一圈,阵成,形成一个牢笼,正中央的魔物虚虚抬头,看了他一眼。
    贺亭瞳便朝他笑,越千旬喉咙里又开始叽里咕噜叫些什么听不懂的玩意,躬着身体,抓着纸笔背过身去,用屁股对着他俩。
    残破的衣摆后面居然还拖着一条尾巴,黑漆漆,像条短泥鳅,龙与魔的血统在他身上交杂,将这个肢体撑成乱七八糟的模样,还能维持半人形,应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扶风焉跟在贺亭瞳身后,看着他的动作好奇道:“这是要做什么?”
    “喊魂。”贺亭瞳摸出一只瓷碗,装满水后,拿着筷子叮一声敲在碗沿,“我们与小越之间关系并没有太过亲密,靠感情很明显救不回来,只能试试从前听说过的老法子,看能不能把他的魂魄喊回来。”
    扶风焉:“嗯?”
    叮叮当当声中,贺亭瞳对着越千旬耳边大喊:“小越!”
    越千旬吓了一跳,丢开纸笔跳起来龇牙咧嘴,用头撞在牢笼上,满头满脸的血。
    “小越莫怕,师兄们来救你啦!”
    贺亭瞳围着他转,边转边喊:“越千旬快醒醒!回家吃饭啦!”
    “你再不过来就让你喝你扶哥做的雕花萝卜汤!”
    扶风焉:“?”
    越千旬坐在阵中央,浑身发抖,表情茫然。
    细瓷的敲击声清脆,水波震荡,伴随着贺亭瞳轻快地呼喊声:“小越,你课业没过,木先生喊你重考啊!”
    越千旬坐在阵中央,瞳孔颤抖。
    见有效果,贺亭瞳挥挥手,示意扶风焉也过来跟着一起喊。
    扶风焉幽幽道:“小越,你的魔头爹要从寒山境打进来了。”
    贺亭瞳:“?”
    越千旬自闭地捂住了脑袋。
    贺亭瞳示意他说点好的,于是扶风焉改口,呼唤道:“小越,你再不清醒仙盟的追兵可就赶过来了。”
    贺亭瞳选择让扶风焉闭嘴,他自己蹲在越千旬耳侧低语道:“小越,你没办法从青云书院毕业了,等归离剑主回来后,他会抽你。”
    越千旬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扶风焉敲着碗,可怜应和道:“小越,你以后怎么办哦。”
    贺亭瞳叹气:“还好,兴许他可以回魔界继承家业。”
    扶风焉吃惊:“那他岂不是要被仙盟通缉?”
    贺亭瞳:“现在不也被通缉?有什么两样吗?”
    “啊啊啊啊!”越千旬骤然爆发出一声狂叫,随后一头撞在笼子上,碰地一声,直接将自己撞晕过去,扑倒在阵法中失去知觉。
    扶风焉看着扑倒在自己脚边的越千旬,同情道:“是不是刺激太过?”
    “没关系,他是魔族和龙的混血,身体硬朗的很。”贺亭瞳收了符箓,撸起袖子,示意扶风焉搭把手,两人把越千旬提起来拖到床上,脱了他身上破破烂烂的兜帽,看着他充斥着鞭痕,烫伤,没一块好肉身体,低声道:“晕了也好,先给他治伤。”
    *
    越千旬是疼醒的,又疼又怕,脑子里飘荡着混沌不堪的景象,纷乱的人群像是夜间追逐的恶鬼,按住他的四肢,捆绑住他的躯体,烙红的铁片上像有流动的铁水,按在身上有血肉焦灼的糊香,鞭梢上蘸了盐,反反复复抽在身上,盐粒好像浸没入肌理,他像是丢在案板上剐了鳞片的活鱼,又或者什么待烹的死肉,即将被人丢入锅中油炸或是炙烤。
    他惨烈地哀嚎,挣扎,求饶,但没有人来救他,反抗只会引来更重的惩罚,最后的最后,他听见有谁说:“审不出什么,但这对龙角不错,可以拆了做只法器。”
    然后就是好像将他颅脑都一同切掉的剧痛,他连惨叫声都发不出去,直接陷入混沌,失去意识,只记得嘴里好像有什么液体从喉咙里灌进来,甘甜解渴。
    睁眼的时候,他看见了黑黢黢的房顶,还有两张正在他身上忙活的熟悉人脸。
    越千旬眨巴了一下眼睛,瞧清楚后,豆大的泪珠子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音若蚊吶,虚弱地呼喊:“我……都……听到了……贺扒皮……扶木头……你们俩……还是人吗?”
    贺亭瞳正在给他清创,闻言一包药粉压在他伤口上,越千旬嗷一声哭出来:“疼疼疼疼疼疼!”
    “瞳哥!哥!轻点,轻点呜呜呜!”
    一个时辰后,越千旬叫人裹成了一枚粽子,虚弱地歪倒在床上,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龙角和尾巴,还有脸上浮现的细密鳞片,愁眉不展。
    他左脸本就毁容,右脸上又生出密密麻麻的鳞片,整个人看起来像个不容于世的怪物。
    “好丑啊,真的好丑啊!”越千旬瘫在床上感叹,他伸手摸了摸凹凸不平脸,两眼无神。
    贺亭瞳收拾东西,头也不抬,顺口安慰道:“只是浅薄皮相而已,等过几天你恢复了,还是个风流潇洒小郎君。”
    “回不去了。”越千旬又开始呜呜呜呜,“院长还有木先生全部被我牵连,青云书院因为我被查封,我是个罪人!”
    “你一没作奸犯科,二没杀人放火,安安分分在书院里学你的阵,罪从何处?”贺亭瞳将他手里的镜子没收,呼噜了越千旬后脑一把,轻快道:“行了,别哭了,能不能动?”
    越千旬瞳孔紧缩:“你难道还要我继续画符?”
    贺亭瞳:“……”
    他抚额:“搬家,换地方,这里不安全。”
    贺亭瞳洗手,扶风焉在旁边将空掉的药瓶个破烂的衣服收拢起来烧掉,两人一阵忙活,将屋子里的痕迹消除干净。
    而后贺亭瞳拉开了门窗,光透了进来,吹散了房间内的血腥气。
    “自己能走吗?”贺亭瞳问。
    越千旬从床上下来,两腿一软,虽然浑身发痛,但身体却并不乏力,他扶着墙站稳了,点点头:“能。”
    “行,那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贺亭瞳朝着越千旬伸手,将人搀扶住,“来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暴露身份的?”
    越千旬抓住贺亭瞳的手臂,他抬头时脸上先是浮现出一抹畏惧,而后是浓郁的茫然:“说起来我也有点记不清楚,好像就是在上课时,忽然一下,我就龙化了……”
    实践课越千旬抽签抽到云州,他不用离开书院,只用帮着木先生解开一个上古流传下来的大阵即可。
    送走贺亭瞳与扶风焉后,转头张对雪也去了花州,小院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越千旬觉得太安静了些,干脆搬去了木先生的住所,每日昼夜不停地干活。
    直到他遇到一个不懂的篆字,拿了令牌前去琅嬛阁查阅资料。
    彼时琅嬛阁里人员所剩无几,几个先生夫子也大多在底下授课,越千旬成绩很好,虽然寡言少语,但琅嬛阁里几个看不起他们的夫子都跟着谢玄霄一起走了,也没谁想不开跑过来针对他。
    越千旬过了一段舒心且安逸的日子,后来他在琅嬛阁查资料时在书阁最顶部搜到一本书册。
    青云书院琅嬛阁的藏书楼是完全复刻的元辰宫的殊文阁,但其中内容全部都是拓本,只能通过留影石查看,也不允许誊抄带出去,可偏偏那一天,越千旬在最顶层翻出了一张实体书卷。
    展开后,里面是一张极其奥妙复杂的血红大阵,那阵术他看的第一眼就觉得眩晕,甚至有心惊肉跳之感,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便将那书卷交给了看守琅嬛阁的夫子。
    夫子说这是禁书,遗漏在此,若被心怀不轨之人拾到只怕酿成大祸,夫子夸他心思正,又对着他道谢,第二日便有人邀请他一同前往琅嬛阁听课,越千旬并没有什么心眼,毕竟大家都是学阵的,互相沟通有利于扩展思维。
    然而就是这一去,他落入网中,在琅嬛阁内,众目睽睽之下骤然畸变,脑袋绞痛,显出龙形。
    当场有胆子小的学生被吓晕过去。
    夫子们一边喊着这里怎么会有魔龙,一边启动大阵将越千旬困死在其中。
    等木先生赶过来的时候,木已成舟,琅嬛阁内的夫子上报给了仙盟,青云书院混入魔物一事从前就闹的纷纷扬扬,转头又来一个隐带魔息的非人妖物,而且是在寒山境失守的情况下暴露,越千旬直接被拖到密室严刑拷打。
    越千旬一开始还试图解释,他与魔族不共戴天,可根本没有人听他说话,后来听说木先生与徐院长都被抓了,青云书院查封,可是看守他的人并不打算将他押解回仙盟,一直将他吊在牢里拷问,却不问他具体的问题,更像是纯粹的折磨。
    在昏昏沉沉时,越千旬听见了一个陌生男人感慨的声音:“九州内很多年没见过龙了。”
    “此等天材地宝,可遇不可求,大人可要拆解些宝贝带走?”
    “那便取这一对角吧。”
    越千旬就这样被剜走了一支龙角,垂死之中,他眼前血红,失去意识,只记得要逃,而后便是混沌不堪的记忆,他好像咬了人,冲破了地牢,几乎凭借着本能去逃命,蓬州太远,他唯一能去的只有花州,就这样一路跋山涉水,硬生生在重伤的情况下跑到了三川城,并在郊外撞见了巡逻的张对雪,让他藏匿在此处,直到贺亭瞳他们找过来。
    贺亭瞳沉默良久,道了声:“受苦了。”
    此刻已经换了地方,越千旬坐在长凳上,眼巴巴看着贺亭瞳,忽然像找到了主心骨,眼睛一抬,又含了两包泪,委屈道:“不苦,就是冤啊!我怎么可能是魔族卧底,我巴不得把他们全杀了!”
    “我一个人被抓没什么,毕竟我确实有一半魔族血脉,可是木先生,徐院长,还有你们都是受我连累。”
    越千旬喋喋不休,伸手擦眼泪,哽咽道:“我心中有愧。”
    “不妨事,我们被通缉惯了,小问题。”贺亭瞳挥挥手,“至于院长……仙盟盟主是他兄长,只是暂避风头,过段时间书院就回来了,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太过自责。”
    扶风焉在旁边给越千旬倒了一杯水,越千旬拿起来喝了一口,而后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还有机会沉冤昭雪吗?还能回书院继续上课吗?”
    “木先生让我解的阵我已经有了思路,只是刚写了一半,还有另外一半我马上就能写完了……”
    越千旬一个人坐在凳子上絮絮叨叨,贺亭瞳与扶风焉在旁边将他看着,看着兜帽下少年认真细数说着他未做的那些事,说着说着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桌案上,积成一滩水洼。
    “没机会了是不是。”越千旬颤声道:“回不去了,是不是?”
    房间内,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小越的龙角是可再生材料(我在说什么)
    可以再长出来的。
    第110章 魔尊(七)
    桌案边抽抽搭搭的少年已经与记忆中魔尊嚣张狂妄的面容相差甚远,贺亭瞳静静看着越千旬,良久,叹气道:“哭什么,不过是中途从书院肄业而已,青云书院只是你人生的起点,又不是你的终点,符阵知识你学的已经足够稳固,早就到了要外出游历的时间了。”
    越千旬抹眼泪:“可是我还想,还想在九曜大比上胜过谢玄霄,给你们出出气……”
    此话一出,贺亭瞳顿时陷入沉默。
    越千旬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异色瞳,一银一红,明明诡异之至,但瞧着却有些天真傻气,他掰着手指头细数道:“我还想和你们一起入仙盟,当仙官,我还想亲手为娘亲报仇,我还想有朝一日亲自去看看神朝遗留的灵篆真言,我还想和木先生一样,教很多的学生,去很多的地方……”
    “从今往后,我会一直被追杀吗?”
    “九州之内,还会有我的容身之所吗?”
    “会有的。”贺亭瞳向越千旬伸出手,认真道:“虽然暂时不行,但以后一定会有的。”
    天色大亮,窗外人声鼎沸,三川城内响起了琴音,远处有歌女在开嗓,咿咿呀呀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
    大街小巷贴满了他们三人的通缉令,楼下有人好奇的问他们犯了什么事,路人的回答声清晰地飞了上来——
    “自然是奸淫掳掠,作奸犯科,潜伏青云书院,妄图颠倒仙盟根基,十恶不赦,为世所不容的大魔头了!”
    越千旬抬手,与贺亭瞳击掌,啪地一声脆响,他低声道:“我信你。”
    *
    三川城不可久留,越千旬龙化后身上的特点太过显眼,只能裹着斗篷来去,假以时日必然会暴露身份。
    城内人多眼杂,他们需要尽快出城,寻个深山老林的僻静处好让越千旬疗伤,恢复人形。
    贺亭瞳翻开九州舆图,看着重叠起伏的山境,指尖落在一梦泽上,“小越体内有龙女血脉,龙灵亲水,回这里更有利于你身体恢复。”
    越千旬担忧道:“可是这样需要穿过花州全境,雾花境可是五宗之一,况且花州距离一梦泽实在太远,我们无法乘坐灵舟,若是靠着两条腿走过去,怕是等到了一梦泽,我伤口已经自愈了。”
    贺亭瞳:“莫怕,我逃命找路可是一流的。”
    他抬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落在一处深山老林里,“先去此处。”
    越千旬两眼茫然,“这是什么地方?”
    贺亭瞳:“此处有一个秘境,秘境内有空间隙,可直达一梦泽。”
    收拢地图,贺亭瞳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耳挂挂在越千旬耳朵上:“行了,通讯灵器戴上,有事好沟通,此地不宜久留,你休息休息,入夜后我们走。”
    越千旬摸了摸耳朵,忽然听见耳边扶风焉的声音响起:“还有半日的时间,不再去找张对雪当面道个别吗?”
    他吓了一跳,左顾右盼,看见扶风焉在外面给他们望风。
    贺亭瞳回道:“不了,张兄在这里干的好好的,我们几个还是少与他见面才好,免得牵连他。”
    仙署内,张对雪坐在桌案前,听着耳挂内传出的窃窃私语声,垂下眼睫,握紧了手中纸张。
    三川城实在安逸,衙门内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基本无事可做,还有仙官搬了把躺椅横在庭院内晒太阳。
    这样的地方,确实很适合混吃等死,只需要在这样的衙门里待上三个月,再有上司一封引荐信,他便可以被调去仙盟,正式领一个虚职。
    世家的公子哥大多是这般安插进去,或是去管些典籍录入,或者去管理仙盟的仙官俸禄分发,总不会让他去前线的。
    毕竟他听见上司靠在椅子上,冲着他摇头晃脑地感叹:“你命真好,轻轻松松就能混上个好日子,果然长得漂亮到哪里都吃香。”
    这就是谢玄霄安排的好日子。
    但仙盟确实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只要稳住,待上这么最后一个月,他就可以离开此处,甚至,可以和相里灵泽一样,入四殿做监察使。
    他的仙途一片大好。
    天色将暗,贺亭瞳他们要出发了,耳挂内飘荡着好友们的告别声。
    “张兄,情况紧急,我们就先走啦。”
    “有缘再会。”
    “雪哥,你可千万不要再被姓谢的骗了啊!他真的没安好心!”
    吵吵嚷嚷间,他抚着耳挂,能够感受到他们越来越远的距离,起身走到僻静处,低声问:“下一步,你们要去何处?”
    “一梦泽。”
    “一梦泽之后呢?”
    “寒山境。”
    “你们要去前线?”
    “我老家在俱北州,总要回去看看,尽一份力。”
    天光黯淡,快要到下职的时候了,昨夜招惹过他的两个仙官躲在角落怨毒地盯着他,张对雪看着手中紧握的剑,又扭头看了一眼身后仙盟仙署偌大的屋舍,他轻声问:“小贺,你觉得剑修就一定要进仙盟吗?”
    耳挂另一侧贺亭瞳的声音顿住,好半晌,他笑着说:“当然不,持剑者,只要有心,走到哪里都能行侠仗义。”
    “那你说,领一个虚职与其他人虚与委蛇,慢慢往上爬,获取权利与自由和提着剑游历四方,做自己想做的,那个更有用?”
    贺亭瞳的声音幽幽传来,有些失真:“从心即可。”
    “好,那我与你们一同。”张对雪干脆道,随后转身,抽剑,一道剑气斩过仙署牌匾,吓了四周咸鱼躺的仙官们一跳,牌匾坠地,他收剑,看着四周严阵以待,将他死死盯着的仙官们,他低声道:“当只尸位素餐的蠹虫,不如当一个能做些实事的叛徒。”
    “等等我,我也想去看看寒山境到底是何模样,能困住秦先生的会是些什么东西。”
    耳挂那边骤然一静,良久,贺亭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报了自己的位置,笑道:“需要我们去接你吗?”
    “不用,等我一个时辰。”
    张对雪看见跳脚的上司,男人哆嗦着手指,指着他骂道:“你斩牌匾?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意思是踢馆?”
    “你不要以为你后头有元辰宫罩着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我已经重复过许多遍了,我张对雪非元辰宫门人,与谢玄霄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关系。”张对雪拽下腰侧仙官腰牌,将其一抛,丢到上司桌案上,他烦躁道:“不呆了,将我名字划掉即可,书院都没了,这成绩我也不要了。”
    “张对雪!”上司指着他手抖,威胁道:“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你能完好无损呆在这里是因为谁?信不信你敢出仙署一步,你的通缉令马上传遍大江南北!”
    张对雪潇洒地挥挥手:“那就传吧。”
    他顶着四周所有人震惊不解的目光,坦然道:“就当是提前名扬天下了,比九曜大比还快呢。”
    一撩衣摆,他径直出了仙署,大摇大摆地走了。
    上司趴在桌子前面按人中,气的眼冒金星,指挥着手下灵笺传书:“去,快去通知少宫主,张对雪要跑了。”
    “再分一队人马,追,势必要将他拦截在花州外,不然就等着受罚吧!”
    可是吩咐下去,四周的仙官面面相觑,无人去动。
    上司怒道:“你们都聋了吗!”
    下属的声音弱弱响起:“我等都是乐修,那张对雪是仙署里唯一的剑修,而且……他修为有六境了,我们打不过啊!”
    上司:“………”
    张对雪走的利落,提着一把剑,什么东西都没收拾,担心被人追踪,还特地在城中绕了好几圈,甩掉好几个蹩脚的跟踪者后,只消小半个时辰便与贺亭瞳他们汇合。
    贺亭瞳几人或坐或靠,站在山林边等他,扶风焉蹲在地上抽狗尾草,拿草叶撩越千旬的小犄角,月光从山那头冒出来,撒下糖霜一般的白痕,一切一如从前下学时他们一起回小院的模样。
    张对雪将剑挂在腰间,大步向前,他甩了甩胳膊,笑道:“久等了,咱们这就出发?”
    贺亭瞳一挥手,意气风发:“走,我带路。”
    *
    风声呼号,暴雪不息,谢玄霄拢着披风站在城墙边缘,看着漆黑的魔潮如同雪崩般冲向城池,而后重重撞上金色大阵,只听见轰隆轰隆宛如雷鸣的声响,特质的箭矢从城墙上飞出,如同九天玄雷降世,落入魔群当中,而后空中碰地炸开一团血雾。
    这里是俱北州瑶光宗,于三日前被元辰宫收复,大阵既起,魔族再难攻克,再多的魔物冲过来也只能化为烟尘。
    这是他统领的第一战,不容有失。
    一天一夜,谢玄霄站在城墙上半步不退,只至魔潮消退,方才回了大帐,一进去便发现搁在案上的特质的灵笺上浮现一行珠光小字,他取出扫了一眼,眉头顿时紧拧。
    张对雪又跑了。
    他敲着桌面心烦意乱,指尖抓皱了灵笺,而后,他取出通讯灵器,发出一条消息:“相里兄,你人在何处?”
    良久,通讯灵器上浮现一行字:“雾花境修炼,何事?”
    谢玄霄:“帮我抓个人。”
    相里玄:“发我。”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来一波团战。
    呜呜呜呜我的全勤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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