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堇生(十四)


    舟堇生是徐静真少年时代的一场绮梦,一段旧闻,是痛不欲生的剐魂剥魄,以及漫漫道途中的一颗绊脚石。


    他们重逢的场景并不轰轰烈烈,相反有种诡异的宁静,四目相对的瞬间,徐静真眼神里甚至透着股迷茫。


    太不一样了。


    记忆里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变成了一个垂死的男人,瘦脱了形,自然也瞧不出好看,穿着宽袍大袖,细伶伶像根将折的竹竿,也不知是什么支撑着他,让他能够驱动自己这堪称残破的身体动起来。


    舟堇生给他倒了一杯水,只道:“见笑了,这么些年,混的不好。”


    徐静真有许许多多的话想问,可话到唇边,又发现好像无话可讲。


    他如今修无情道,虽然平日里话多,可一颗心却在漫长的修炼中变得心如止水,少年时那些过度激烈的情绪都随着时间和精进的境界逐步忘却。


    他与舟堇生将成陌路人。


    喝着桌上的清水,他只道:“我修无情道了。”


    舟堇生默然不语。


    徐静真又道:“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同我讲。”


    舟堇生捂着唇低咳,咳到蜷缩成一团,咳出一掌的血,表情痛苦到好像要当场死去,最后他擦洗着脸上的血,笑着说:“阿真,我想活。”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


    而如今,那么想活下去的舟堇生,却为他挡了一刀,命悬一线。


    同样也是这一刀,让徐静真的道心出现裂隙。


    “他喜欢我。”徐静真喃喃道:“这一路上我什么都知道,他喜欢我。”


    “他不说,我也不想说。”


    贺亭瞳:“……”


    他只能安慰性的拍拍徐静真的肩膀。


    苦肉计,直白,大胆,但用对了,那对徐静真这种温良柔善的人来说,相当有效。


    贺亭瞳坐在旁边直想叹气,甚至于想给舟堇生鼓掌。


    不愧是从小陪到大的伴读,想必将徐静真研究的透彻。


    那忽然窜出来的阴傀他看的清清楚楚,分明就是那天夜里过去刺杀他,反而被徐静真解决的银月古会杀手。


    大概率尸体被抛弃后,又让舟堇生收回利用。


    只是当时场景混乱,徐静真灵力暴动,将那阴傀斩成一坨,贺亭瞳现在也没证据。


    而且……以徐静真如今的情况,就是抓着他肩膀告诉他,舟堇生是故意搞你心态的,估计现在的徐静真也只会敞开胸怀让他搞。


    无情道就这点不好,情劫难过。


    一旦看透人世间红尘是非,大道坦途,看不透那就完蛋了。


    贺亭瞳倒是没想到他俩的羁绊如此之深。


    目光在徐静真和舟堇生之间左右游移,贺亭瞳按着自己的脑袋思考,应该如何破局。


    以徐静真描述的角度来看,舟堇生看起来像是个只要爱情不要命的恋爱脑。


    以上一世他俩的下场来看,徐静真的无情道应该是破不了的。


    但是以贺亭瞳了解的舟堇生……这样很不对劲。


    毕竟无歧路道主他是个神经病,是一个会隐姓埋名潜入相里氏主宅当三年客卿,在里面费尽心思,挑拨离间,就为了看手足相残,挚爱相杀,纯找乐子。


    所以绝对不能用常理去理解舟堇生的思维。


    据贺亭瞳所知,舟堇生的出生不是世家,与徐氏什么旁支之类的更没有任何关系,舟这个姓很偏门,往前往后,都没听说过什么有名的仙家。当然,也不排除是盟主他老人家为了儿子,把这一家子给抹除了。


    舟堇生他的来路极其模糊,在归档的仙盟卷宗里也是空白一片。


    寥寥数语,只道他是鬼修,识海心域是相当特殊的两重,一重名为苦海,一重名为炼狱。


    以及——他曾是仙家奴。


    当初舟堇生作乱,废了好几个世家,无歧路嚣张跋扈,更引得一堆仙门败类聚集,只差在仙盟脸上拉屎了,谢玄霄那时候赶鸭子上架,代行盟主之责,被无歧路搞的焦头烂额,于是花了大代价派人去彻查舟堇生的来历,只是找来寻去,只有不知名人士送来一张破损的命契。


    契主人不知,契奴正是舟堇生,签的是身契,以终身侍奉,至死方休,上头落下的指印很小,瞧着不过三四岁的模样。


    不过这契约只对活人有用,而那个时候的舟堇生已经当鬼很久了。


    最后还是请了大光明寺的佛子过来,才把他逼入绝路。


    有些不入流的世家常豢养仙奴,仙奴卑贱,通常都是穷苦人家,但有一定天赋的孩子,自愿或者被迫签订与世家的契约,此后主家提供资源,他们负责卖命,或者卖身。


    貌美的用作炉鼎,聪明的用作谋士,根骨不错的,便训练成杀手耗材,做些阴私暗杀之事。


    命在,契在。


    贺亭瞳盯向舟堇生。


    他如今还没死,应有命契加身。


    那……舟堇生可能不是在求生,而是求死。


    *


    扶风焉撑着脑袋,围观徐静真哭泣,美人落泪,梨花带雨,一点一滴坠在舟堇生的掌心,十分可怜。


    扶风焉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发现他活了这么久,好像并没有开发哭这项技能。


    原来心疼到极致,人是会哭的。


    一时间船舱内静谧无比,唯有眼泪滴落的声音。


    直到原小竹在外面猛拍舱门,大喊道:“仙君,焚风原内越往里走越是禁灵,且杂乱的空间隙会更多,核舟飞不了多久了!”


    徐静真这才回神。


    他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舟堇生,毅然选择将人背起来,坚定道:“弃船,步行。”


    焚风原,字如其名,常有狂风大作,吹动时如同烈火拂面,若是普通人入内,灼热的空气足够将人的肺腑烧作灰烬。


    一离开核舟,迎面而来便是灼热如同烈火的温度,汗水刚冒出来便被热风蒸干。


    “焚风原本是蓬州的一片平原,被那神朝暴君的烈火灼烧过后便成了一片白地,火虽然灭了,但那烈火的余温却绵延了数千年。”原小竹展开地图,指着前方看不见尽头的荒漠道:“此处长一千里,路上常有幽鬼作祟,而且太热,灵力护体的同时还要赶路,加上休息的时间,最少也要花上七日才能穿过此处。”


    她有些担忧的看向舟堇生,咽了咽口水,不确定道:“这位公子若是在这里烤七天,怕是不太行。”


    “不用七天,一千里,两天即可。”徐静真取出一瓶回灵丹,面不改色吞下两颗,而后道境外显,虚虚将他们几人围住,一时春风拂面,和风细雨,隔绝了热气。


    “我开道,你们用神行符跟上,不要掉队。”


    贺亭瞳脸色骤变,他提醒道:“真真哥,你今日已经开过一次道境,道境一直外显你丹台受不住的。”


    “范围不大,两天绰绰有余。”徐静真面色不变,他低声道:“我受的住,他等不了。”


    看着徐静真通红的眼眶,贺亭瞳抿唇,他叹了一口气,靠近,将舟堇生取下来。


    “把他放下,有担架吗?搞个担架,我和阿扶抬他,真真哥你要节省体力。”


    见徐静真不太想松手,贺亭瞳提醒道:“真真哥,路还很长,你现在若是消耗过多,若是在遗迹里面碰到其他情况,我们怎么办?”


    “原小竹修为五境,我与阿扶只是学生,我们能够依赖的只有你了。”


    “他能够依赖的,也只有你了。”


    于是徐静真沉默着松开了手。


    贺亭瞳与扶风焉一前一后,中间是一张用两根棍子,和一张床单做的简易担架。嘿咻一声抬起来,舟堇生头朝下滑出半截,被贺亭瞳用腰给挡住了,重新推回去。


    舟堇生:“……”


    这实在不能怪贺亭瞳,主要还是扶风焉长的略高,他俩抬起来时相对就显得不太平衡,要么脑袋朝下,要么脚朝下,总要往下溜的。


    不过都这种火烧眉毛的情况了,滑一滑也无伤大雅了。


    时间紧急,五人一刻不停,神行符一用,徐静真开道,原小竹根据地图引路,贺亭瞳与扶风焉抬着舟堇生拔足狂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终于以不到两天的时间穿过焚风原,直接闯入虹渊。


    此刻徐静真尚有余力。


    虹渊,相传为剑神斩下天上宫阙时遗留剑气所致的丘壑,数道巨大的漆黑裂口横亘在荒芜的原野之中,站在深渊边缘处,如同站在了世界的尽头。


    中间一道吊锁,上头挂了个简陋的笼子,由南往北,隐入看不分明的风沙当中。


    深渊之下,是数不尽的骷髅白骨,以及在烈火中扭曲挣扎的无数魂魄。那是死在神战当中的仙人,尸身被囚,魂魄日夜受烈火灼烧,不得解脱,哀嚎声响彻四野。


    原小竹脸色发白。


    她指了指对面,低声道:“此处恶魂皆是被若水道君的阵法拘役在此,出不了虹渊范围,但他们喜食生人,通过铁索时会被恶魂攻击。”


    “但若是等到入夜后,就会有一部分昏睡过去,贴上匿踪符偷偷过去,可以避战。”


    就在这时,担架上装死的舟堇生呛咳一声,喉咙中喷出血来。


    贺亭瞳连忙给他擦拭,心道不好,随后果真见徐静真又咽下两枚回灵丹,将贺亭瞳他们往铁笼中一塞,他自己则直接站在了铁索上,抽剑,迎上渊中诸多恶魂,长发飘荡,剑气纵横。


    “不用,速战速决。”


    贺亭瞳眼皮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真真哥:一命速通


    小贺:完啦!


    第92章 堇生(十五)


    虹渊恶鬼成千上万,数之不尽,或是聚拢在悬崖底,或是盘踞在崖壁山石上,更有甚者悬吊在铁索上爬行,阴风阵阵,鬼哭狼嚎,可怖之致。


    过重的鬼气聚拢成黑雾,阳光也无法穿透,虹渊之上漆黑如子夜。


    不过好处是终于不热了,甚至冷的让人发抖,铁笼上都挂了一层白霜。


    原小竹进铁笼一盏茶后就因为与恶魂对视一眼,险些被摄魂,伸手去解笼门铁索时,被贺亭瞳利落敲晕了。


    现在正与舟堇生躺在一块,冻的瑟瑟发抖。


    贺亭瞳往他们身上丢了件袍子盖着,坐在笼子中,看着眼前无数蛊惑人心的幻象绽放又凋零,铁索一直向前滑动,黑雾之中看不见太多的东西,只能听见剑刃划破空气的声响,清啸而过,光华万丈,将仿佛无穷无尽的恶魂浪潮斩破。


    每过十息笼中便会亮上一次,那是徐静真使出的灵术,将铁笼外的恶魂强行驱散。


    于是这悬挂于深渊之上的牢笼便像是无垠黑夜之中唯一闪动的萤火,虽微弱,却足够显眼,吸引了源源不断的恶魂过来围攻。


    敢在白日渡渊,与挑衅无异,无数恶鬼幽魂张开大嘴,嘶吼着朝着徐静真扑去,鬼气直接在虹渊之上卷起一阵飓风,每一寸风都是一次撕咬,徐静真用道境一路碾压过去,一瓶回灵丹几乎见了底。


    而随着徐静真的剑光大盛,渊底越来越多的眼瞳苏醒,将目光投向这正疯狂向对岸滑去的牢笼。


    有艰涩晦暗的声音在渊底响起,疑似上古雅言。


    “又有人来闯圣宫了。”


    “杀了他?”


    “啧,徐若水的后人。”


    “杀了他?”


    “好弱。”


    “杀了他?”


    “无聊。”


    “有没有人和我一起杀了他?”


    “是鬼。”


    “有没有鬼和我一起杀了他?”


    “你上。”


    “要逃走了。”


    ……


    片刻后,虹渊震颤,半空中游移的恶魂忽然猛地散开,逃命般四散奔逃,顿时拨云见日,可以看见前方那一线绷直的铁索,直连向百米开外的平台。


    不过虹渊这种弱肉强食的养蛊池,能恐吓群鬼的只会是更为可怖的东西。


    随着清脆的铁链撞击声响起,一只身形漆黑的恶鬼身披烈火,拖拽着一根漆黑铁索,猛然自深渊之中跳到铁笼之上,如猛虎扑食,张开大口咬向徐静真的脖颈!


    方寸之地,躲避不及,水心反曲挡下一击,森白的牙齿咬住剑身,只听咯吱一声,徐静真被直接撞到铁笼边缘!


    反腕震剑,徐静真抵住剑身猛地一削,削掉怪物半颗脑袋,可鬼魂断头也不会死,他浑身一僵,后仰的瞬间接住脑袋,重新安上去,猛然挥出一爪,划破徐静真胸口,血液迸溅,恶魂呸掉入口的血珠,沙哑混浊的声音在虹渊上响起——


    “帝君令,徐氏叛臣与狗禁止入内!”


    徐静真不与人废话,他仿佛不知痛一般,顶着伤处合身扑上,身侧剑光缭绕,灵光大绽,趁着对方说话间一膝将那黑影顶下铁笼,汗湿重衣,他半跪在铁笼上喘息道:“前辈,神朝已经亡了两千年了,这条律令对我没用。”


    “知道你们不喜欢姓徐的,闯入贵地也是逼不得已,实在救人要紧,还望您多担待一点。”


    黑影:“……”


    黑影大声反驳:“放屁!明明才一千二百年!”


    那黑色恶鬼落到一半被一股力量托住,又给人丢垃圾般一把扔上来,这次与之同上的还有一条妖娆的鬼影。


    娇俏的女声嫌弃道:“就你话多,都说了,打架不要废话。”


    “杀了就是。”


    空气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声,几乎要震碎耳膜,不过瞬间便被徐静真瞬间外放的道境淹没。


    道境之中飞花落叶皆可杀人,没有谁傻到冲入徐静真的主场,那两只恶魂猛然退开,被道境卷入的部分身躯已经被斩碎,这一次无法合拢,恶魂身上的雾气都淡了些许。


    他们在旁边徘徊,寻求破绽,而徐静真的脸色已经惨白一片,隐隐散着点淡青。


    他这几日已经透支过多,再这样撑下去,只怕会损伤根基。


    滚滚黑雾之外,另有四道身影不远不近坠在左右,仿佛雪原中追踪的狼群,而不知何时铁笼悬停在铁索中段,纹丝不动了。


    他们仿佛一笼飘在半空中的饵料,脚下全是饥饿的猎食者,虎视眈眈将他们所有人盯着,恨不得流口水。


    嘀嗒嘀嗒——


    温热粘腻的液体从牢笼缝隙中滴下来,落在脸上,贺亭瞳抬手擦掉,仰头,铁笼之上,徐静真剑光如雪,以一敌二,数次将那两道鬼影击落,但他们根本杀不死,极其难缠,掉下去后很快又会飞上来,攀住笼子,手脚并用的爬上去,有时候还会冲着笼子里的贺亭瞳和扶风焉做鬼脸吓他们。


    空气中全是血腥味,贺亭瞳低头看着躺平的舟堇生,他依然睡着,双眼紧闭,脸上沾了好几滴徐静真的血,从脸颊边滑下,血泪一般。


    也不知他如今心中做何感想。


    不过睡的这般稳当,想必是不在意了。


    若是在这里将舟堇生推入虹渊,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舟堇生想必会死的果决,不过徐静真必定会恨死他了。


    贺亭瞳叹气,大事不妙啊。


    抬头看向四周,那几道身影明显不同于那些游离失智的魂魄,甚至看不出他们的修为。


    按照前几世的经验,徐静真不会死在这里,但是等他当真爬上神朝遗迹,估计大半条命也就没了。


    舟堇生想要的,应该也是徐静真力竭,底牌尽出后好进行反制。


    绝对不能让他如意。


    贺亭瞳在铁笼中朝外搜索,虹渊之中等级分明,只有这几个恶魂身带囚锁,必定是被重点关照的玩意。


    徐静真这个十三境都被打成这样,那从前那些修为不如他的又是如何渡过的虹渊?


    七步之内,必有解法。


    终究是损耗过多,徐静真力有不逮,一时不查被怪物一脚踹中胸腹,呕出一口血后,踉跄着从铁笼上跌落,贺亭瞳眼疾手快,隔着栅栏缝隙扑过去将人拉住。


    坠落的一瞬间徐静真双目空洞,竟是直接睁着眼睛陷入了昏迷,他吊在半空中失去了知觉,贺亭瞳双手紧握,被拖着往下滑动,栏杆上的铁片刺进肉中,卡顿时拉出一条从肩头到手肘的破口,直到卡在铁笼缝隙处方才停止,温热的血从袖口往下淌,直落到徐静真身上,骨节被卡的生疼,贺亭瞳咬牙,一声不吭。


    扶风焉赶来,从旁边的缝隙里拽住了徐静真的另外一只胳膊,他们挤在一边,铁笼顿时倾斜,和铁索相接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锁扣要承受不住了。


    贺亭瞳看着四周被血腥气吸引聚拢而来的阴魂,以及头顶那趴在牢笼顶上,倒吊着朝着他们望来的恶鬼,再顾不得会在舟堇生面前暴露修为,他咬牙:“我来拉人,阿扶,上!”


    “好,我很快回来。”扶风焉转身抽剑,雪白一剑扎透铁笼,逼退最上方的恶魂,而后一剑斩断锁芯,踹开笼门,在恶魂看小点心的目光中,翻身踏上铁索,一道惊鸿九式的起手式直接引来两声讽笑。


    “老三,现在的小辈还在用你编的剑招呢。”


    他们太不将其他人看在眼里,一只恶魂对付扶风焉,另外一只则当着贺亭瞳的面爬下来,嘻嘻笑着,当着贺亭瞳的面伸手探上徐静真的脑袋:“重不重呀?姑奶奶帮你减轻一下负担好不好?”


    就在她碰上徐静真的瞬间,贺亭瞳咬破舌尖血,只是不待他使用符道言术,那恶魂脖颈上的铁索忽地发亮,无数密密麻麻的篆文亮起!


    “徐若水你这个贱人!”


    在她肮脏的咒骂声中,铁索骤然收紧,绷成一条直线,猛地收缩,哗啦一拽,仿佛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吸力,竟是直接将那只恶魂拽入深不见底的渊中!


    变故来的突然,贺亭瞳都愣上了一瞬。


    他目光下移,看向自己已经完全被血浸湿的袖口,还有滴到徐静真身上的血色,挑眉。


    “阿扶!他们怕血!”贺亭瞳一手抓住徐静真的胳膊,抬起受伤的胳膊,咬开半截湿透的衣袖直接朝上丢去,“他们铁索上有禁制,多半是不能伤普通人,快用我的血沾他!”


    而头顶上,扶风焉挥手一刺,剑气如长夜流星,空中骤然爆开一蓬白火,轰然一声照亮半个天幕,那恶魂躲避不及,被烧掉半边身体,黑雾散开,露出一张有些圆润的娃娃脸,大张的瞳孔中满是震惊:“业火?”


    扶风焉一手勾住铁索,一个海底捞月接过贺亭瞳的袖摆,待他再爬起来时,牢笼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方才还聚拢的几只恶魂不知何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们一消失,方才被震慑的一众低阶恶魂瞬间一窝蜂般涌过来,大约是受了血气刺激,更为癫狂。


    扶风焉提剑,正待将他们烧干净时,徐静真忽地醒了。


    “……别……怕。”他艰难开口,眼睫颤动,一只眼球里渗出了血,显得通红一片,望见贺亭瞳担忧的眼神勉强笑了一声,还不忘柔声安慰:“放心,我怎么带你们进来,就怎么带你们出去。”


    贺亭瞳:“……”


    徐静真抖着手掏出一瓶丹药,看也不看全部灌进口中,灵力在瞬间暴涨,他掐诀,只听得口中数声晦涩低语,虹渊之上顿时爆开一片可怖的清光!


    飞花漫卷,铺天盖地,随狂风震荡一路,而后猛地爆开,徐静真竟生生用灵力炸开一条通途!


    那一阵连爆太过可怕,恶魂烟消云散,其余的被震慑,飞身躲避。


    铁笼重新开始在空中滑行,百米,五十米,十米——


    碰!


    咔嚓一声,铁索与铁笼交结处的扣环在摩擦中破碎,扶风焉扛着原小竹,徐静真抱着舟堇生,贺亭瞳捂着肩膀,他们几人连拖带拽地艰难渡过虹渊,滚上一片红白交错的地台。


    无数莲花暗纹在地面绽开,缝隙处透着不详的血红。


    而身后,那几道被甩掉的鬼影藏身在黑雾中,用晦涩难懂的雅言沟通。


    “我主尚有存世血脉?”


    “不可能,君上被徐若水蛊惑,不近女色。”


    “应是帝姬。”


    “真可笑,他们竟会保留神朝血脉。”


    “未必是好事。”


    ……


    絮絮沟通声被狂风淹没。


    而平台上,四人一齐趴在地上,放眼望去,徐静真狼狈不堪,一身黑衣被血水浸透了,在地上擦出数片艳色,原小竹还在昏睡,舟堇生半死不活,贺亭瞳右肩受伤,袖子也没了半截,现在露着半条被血染红的胳膊。


    只有扶风焉瞧着略好一些,不过他盯着贺亭瞳的肩膀,一张脸阴沉至极。


    几人体力已到极限,虽说遗迹近在眼前,但如今全部力竭,若再遇上什么情况只怕力有不逮,徐静真也知道不能再继续向前,检查过舟堇生情况后,选择原地休整。


    此刻距离他们进去蓬州方才堪堪过去两天半。


    贺亭瞳脱了衣服,露出半边胳膊让扶风焉给自己包扎,徐静真则背对着他们盘腿调息。


    贺亭瞳本来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不过在看见他掏出来的顶级丹药后选择了闭嘴。


    一个时辰后徐静真面色逐渐恢复正常,他睁开眼睛,看着贺亭瞳渗血的肩膀,目光中浮现愧疚:“受罪了。”


    贺亭瞳换了件袍子,裹着衣服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只是真真哥你可还受的住?”


    “尚可,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徐静真长舒一口气,他抬头向前方望去,只见龟裂的大地上,矗立着一座白色“玉山”。


    靠近宫殿的地方反而不像焚风原中那般炎热,原野上的风吹来时反而带着一股莫名的凉意。


    千年前剑神斩落“仙宫”,神朝的宫殿群坠落于蓬州平原之上,经过千年风化以及烈火灼烧,曾经绚烂的彩绘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如同骨骼的惨白,如同某种庞大巨兽匍匐的尸体。


    贺亭瞳把原小竹叫醒。他低头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舟堇生,忽然真诚建议道:“真真哥,遗迹内还不知道有多危险,堇哥哥状态如此只差,不如将他留在外面,我与阿扶在外面照看,你与小竹一起进去取续命丹如何?”


    “这样你们取丹的速度也能更快,我与阿扶互相照应,若是有什么情况也可以带着堇哥哥逃跑。”


    贺亭瞳眼瞳中浮现一层忧虑,他关切道:“方才过虹渊时已经够危险了,遗迹之中不知还有多少鬼祟,还是别带着堇哥哥冒险了吧。”


    他这个建议着实诚恳,徐静真一时当真思考起来。


    不过片刻后,地面上原本一动不动的舟堇生忽然眼睫颤动,随后咳嗽数声,“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睛,他扭着头,一脸疲惫地看向徐静真,柔弱道:“阿真。”


    见他转醒,徐静真立刻凑过去,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你醒了!我们已经到了遗迹内,马上就可以为你寻续命丹了!”


    舟堇生垂眸,目光怔忪,他看着徐静真狼狈的模样,心疼道:“辛苦你了。”


    徐静真握着他的手摇头:“不辛苦。”


    舟堇生捂着胸口翻身而起,他半躬着背脊,踉跄了两步,随后又站稳了,拂开徐静真的搀扶,温声道:“不用,睡了一觉我感觉好上不少,可以自己走了,不用再劳烦这两位小友了。”


    “我们这就出发吧。”


    于是一行五人,踩着破碎的神道向那座雪白宫殿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你再装,再装把你丢底下!


    小扶:今日获得半截袖子一枚,小贺是不是在暗示我要当断袖?


    第93章 堇生(十六)


    “第一点注意事项,神朝遗迹内不可言语,不可跑跳,不可打斗,不可入内宫,进内宫必死。”


    “沟通只能用传音入密。”


    原小竹向所有人展开笔记,“第二点注意事项,若听见有磬声,立刻寻一封闭处藏身,不看不听不动不想。”


    “丹房在右偏殿,丹炉内有丹火,不可触碰,碰之即死。丹房巨大,里面有亿万枚丹瓶,有剧毒也有顶级灵丹,能不能寻到续命的,要看运气。”


    “第三,夜里的遗迹会很危险,一旦入夜,需要立刻去点了长明灯的宫室内躲避,若是寻不到明灯的宫室,就尽一切能力逃跑。”原小竹合上书页认真道:“千万不要让自己被黑暗吞没,在遗迹内,被吞没就相当于死亡。”


    “大家都记住了吗?”


    众人点头。


    贺亭瞳还不忘扭头看向旁边一脸虚弱的舟堇生,装模作样担忧道:“堇哥哥你这样真的能进去吗?不然还是留在这里等等吧。”


    舟堇生咽下一颗丹药,抬头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不用,我还撑得住。”


    扶风焉站在贺亭瞳身后,对着舟堇生补刀道:“小贺不是关心你,他的意思是,你进去会拖我们后腿。”


    舟堇生:“……”


    扶风焉一脸认真的补充:“你受了重伤,一直在大喘气,跑不快,动作迟钝,还发出声音,很容易触发禁忌让我们团灭的。”


    贺亭瞳:“……”


    舟堇生忧愁的视线落在了徐静真身上,他蹙眉,低声道:“阿真……我不会影响你们的,我可以自封唇舌,不发出任何声音……不要丢下我。”


    徐静真到底不忍:“我背他。”


    于是舟堇生略带挑衅地看了贺亭瞳与扶风焉两眼,仿佛一只打赢的开屏雀鸟,眉眼间都略带一丝得意。


    贺亭瞳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得意的。


    不过想必是目标即将达成,舟堇生不打算再继续装死,他拒绝了徐静真的好意,自封周身穴位,周身气势顿时一变,好像沉珂消尽,他挺直了肩背,低声道:“我如今既然已经清醒,就没必要再拖累你,一点小法子,撑到取药不是问题。”


    徐静真看着那没入筋脉的长针,唇色发白,他嘴角紧抿,但看向周围的几个小孩,终究没再阻止,只道:“时间紧迫,入城吧。”


    五人正式踏入遗迹内,这一次不用抬人,倒是轻松不少。


    扶风焉同贺亭瞳偷偷传音:“不知道为什么,我好想打他。”


    贺亭瞳:“一样一样。”


    扶风焉:“可以趁机打他吗?”


    贺亭瞳:“放心,以后一定有机会。”


    宫殿入口处到处是碎裂的玉石,天光大亮,地上的珠玉碎片也被照的闪闪发光,几人并不言语,一路向前,行走在宫殿长道上,仿佛几只落单的蝼蚁。


    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看见两根庞大的白玉石柱,断裂后倒伏在地,压塌数间宫殿。


    他们由原小竹领着,绕开拦路的石柱,再一抬头,看见了森森白骨。


    这是一处广场,大概是经历过一场死斗,地面上是绵延无尽的白骨,堆积成山,还有无数断折锈蚀变成废铁的神兵利器,砍在石柱上,插在地上,卡在白骨缝隙处……更远处的道路尽头,两座人头组成的京观矗立在道路两边。


    骷髅黑洞洞的眼眶将所有人望着,直叫人毛骨悚然。


    不知死了多少人,才能叫白骨堆叠的这般高。


    原小竹脸色发白,贺亭瞳取出一张醒神符递给她,让她贴在眉心缓神。


    虽然已经没有活人,但古战场残存的兵杀之气依旧会影响普通人的精神,神志不定者极其容易被蛊惑。


    森森白骨中偶尔可以看到其中夹杂了几具“新鲜”的尸身,应当是被影响后自相残杀,死在这里的寻宝人。


    他们有徐静真压阵,倒是不怕这些,加之如今的舟堇生格外乖巧,一点也不作妖,所以这一路上走的格外顺畅。


    两个时辰后,日上中天时,他们终于来到了大殿正门口。


    原小竹如释重负的声音响起:“太好了,绕过这里,再往旁边去,就是丹房,丹房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小心炉火和丹毒就行。”


    “续命一类的灵丹基本都是极品圣灵丹,放在最高处,普通人拿不到,但是有仙君在,想必易如反掌。”


    舟堇生也传音道:“辛苦各位了,舟某感激不尽。”


    五人相继进入丹房,仿佛将所有的苦都吃尽了,所以天道格外眷顾,而今一路上平静的简直诡异。


    既没有听见磬音,离落日时间也还早,只需要取走丹药,让舟堇生服用调息,那之后他们甚至可能还有余力去别的宫殿搜索,看有没有什么遗留下来的无主灵宝。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至少原小竹传音时的语气带了几分松快:“几百年来丹房被搜罗了许多遍,听说里面还有极品升灵丹,是现在九州做不出来的方子,吃了之后毫无副作用,却可以直接升境。”


    神朝时灵力充沛,世间多奇珍异兽,奇花异草,而后那场屠神之战,诛灭了神朝皇室,打碎了升仙之路,也打灭了天下半数的气运灵脉,此后大量珍兽异花灭绝,便是有上古遗留的丹方,如今的碧云川也做不出来一样的丹药了。


    故而许多的顶级丹药,例如去浊明心的濯灵丹,延年益寿的续命丹,可提升境界的升灵丹,都只能进入一些遗迹内去搜寻探查,这些玩意都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


    所以神朝遗迹才这般难以收回。


    所有人都知道神朝遗迹危险,泪湖封印脆弱,里面封存着一只上千年怨气不散的乱灵,还有说不清的灼魂恶鬼,一旦封印破,苍生涂炭,可到底利益熏心,就凭借那几枚丹丸,都足够人前赴后继的送死,更别提还有那些古籍秘本,神术仙篆,无主神兵……神朝虽然灭亡,但遗留下来的珍宝实在太多,让人垂涎的东西也太多。


    这也是仙盟几次三番试图想办法收回封存,但都失败的原因。


    商会的实力不过尔尔,真正的阻碍还是来自于内部。


    丹房高数十丈,进来后首先看见的便是一排小鼎,还有许多大鼎,有的鼎已经熄火,有的仍在熊熊燃烧,鼎盖大张,里头有的放着碳化的丹药,也有煮着人的。气味驳杂,香气与臭味儿交错,这味道难以言喻,嗅来只觉得胸口闷沉。


    而这偌大的空间内,摆放着无数密密麻麻的架子,或瓶或罐,从高到低,一直抵到穹顶。


    底下一部分架子已经空了,极高处的却还满着。


    徐静真与舟堇生去寻药了,贺亭瞳后退一步,握住了扶风焉的手。


    身侧少年人肌肤滚烫,贺亭瞳骤然发觉扶风焉的体温已经有些烫手,他传音道:“这里的温度已经没有那么热了,你这是什么回事?走火入魔了?”


    扶风焉歪头:“热吗?我觉得还好,心静自然凉。”


    贺亭瞳:“……”


    他在监视舟堇生动向的同时,索性按住扶风焉的脉象搜查。


    就算是少年气盛,春心萌动,那气血也不会翻腾成这个鬼样子,扶风焉体内灵脉暴动如一条泛滥河流,要是普通人,感觉他都快爆体而亡了。


    原小竹小心翼翼在丹鼎之间走动,她看着一动不动的两人,好心建议道:“你们没有什么想搜罗的吗?”


    “东方大都是药丹,北方基本都是毒丹,西面是些去浊的,南边是些助兴的,前人研究出来的规律,大致不会错,这里面的丹药都很好用,带出去卖钱也能大赚一笔。”


    贺亭瞳冲她道谢,然后拉着扶风焉去寻些可以平息灵脉的丹药。


    地上滚着不少碎丹,贺亭瞳一一看过去,药瓶上其实都贴了名字,不过俱是神朝灵字,他认识的屈指可数。


    扶风焉问他在找什么,贺亭瞳掀开一个空罐子看了一眼,“让你不那么热的药。”


    扶风焉了然,他拽着贺亭瞳去了北边,一路左看右看,搭着梯子爬到十二层,手一伸,取下来一个蓝色的圆肚瓶递过来:“寒丹,服用可冻结灵脉,是这个吗?”


    “这是毒药,你要服毒吗?”贺亭瞳没好气道,不过还是将那瓶子丹药塞到怀中,继而问道:“这上面的字,你都识得?”


    扶风焉点头。


    贺亭瞳问:“这里面有没有续命丹?”


    扶风焉抬头左顾右盼,在旁侧架子上的丹药名上扫视一眼,带着贺亭瞳一个个搜过去,最后摇了摇头:“曾经有,但是已经拿空了。”


    贺亭瞳没忍住去寻徐静真的影子。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他与舟堇生在架子中徘徊,只能看见他略显得急迫的背影,透出几分狼狈。


    舟堇生站在旁边对着他笑,偶尔伸手安抚性地拍拍徐静真的肩背,一时竟也透出几分温情。


    贺亭瞳:“你说真真哥什么情况下会杀掉舟堇生?”


    扶风焉沉思许久:“不得不杀?”


    下一瞬,磬音骤响,绵长清脆,原小竹从角落里窜出来,拽着他们藏身进一个柜子里。


    有飘渺仙乐声响起,大门外,忽然热闹至极,仿佛置身宫宴。


    第94章 堇生(十七)


    这柜子修的着实严丝合缝,柜门一关贺亭瞳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柜子外鼓乐吹笙,好不热闹。


    柜门内贺亭瞳挤在中间,因为原小竹是个女修,男女授受不亲,所以他只能尽量靠边,直到坐在了扶风焉的大腿上。


    耳鬓厮磨间,某道呼吸声忽然变得急迫,贺亭瞳明显感觉有什么地方逐渐起了变化,他瞪圆了眼睛,在黑暗中,感觉一双灼热的掌心贴在了他的腰侧轻轻捏了捏。


    贺亭瞳:“………”


    然后一个很有热度的脑袋贴在了他胸口,很满足地蹭了蹭。


    贺亭瞳:“………”


    他在黑暗中摸索,寻到某人的脸,十分愤怒地捏了捏他颊边软肉,将他的脑袋推开以作提醒。然而还不等他传音训斥,指尖忽然一软,有湿润柔软的东西裹住了他的指尖,轻轻咬了一口。


    贺亭瞳指尖一痛,黑暗中耳廓轰地变红。


    也不知道扶风焉从哪里学到的小伎俩,牙齿叼住他的指腹,轻轻地磨,明明做足了暧昧戏码却还两眼纯真,用最无辜的声音问他:“小贺,你这是怎么了?”


    贺亭瞳:“…………”


    他心头一窒,赶紧把自己的手指头缩回袖子里,在衣服上擦了擦,淡定回复道:“没洗手,脏。”


    “以后别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小心吃坏肚子。”


    扶风焉:“哦。”


    他将脑袋靠在贺亭瞳胸口,特别自觉地贴上去,听着那颗咚咚咚,跳个不停的心脏。


    然后新奇的发现贺亭瞳的体温比从前略微上升了不少。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柜子太狭窄,呼吸不畅的缘故。


    柜门外吵闹,有男男女女的嬉笑声,只是那声音却像是隔了一层,透着股雾蒙蒙的不真实感。


    不过能够感受到这阵声音正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而旁边的原小竹也渐渐放松下来。


    可见只要躲过这阵,就不会有什么事。


    贺亭瞳略微支起了身体,尽量让自己远离某个散发热度的东西,只待声音消失,他就立刻从这里面出去。


    并且觉得自己需要认真给扶风焉科普一些关于少年人的生理知识。


    他这样做,真的很不礼貌。


    正乱七八糟想着些东西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瓷盏从高处摔碎,然后是吱呀一声,柜门的开合声。


    鼓乐骤停,四周一片寂静。


    不详的寂静。


    贺亭瞳:“……”用脚趾头都可以想到这是谁干的。


    旁边的原小竹瑟瑟发抖,片刻后,丹房巨震,一股磅礴的灵力在房间内炸开,在一片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中,贺亭瞳三人藏身的柜子直接被震飞出去,重重砸在墙上。


    柜子里的三人被摔的七荤八素,柜门歪斜,露出一道缝隙,光透了进来,贺亭瞳看见了一排如梦似幻的仙人身影,提着宫灯,举着羽扇,捧着香炉,还有无数貌美乐伎捧着乐器,让两道身影冲撞地乱七八糟。


    “来人呀!有刺客!”


    随着一声尖叫,人群轰然退散,随后便是兵甲摩擦声。曾经那青云终试见过的黑骑在丹房外骤然出现,刀枪剑戟斩破那一层薄薄的门板,灯火晃动,丹房骤然一暗,随着光线的移动,光影中可以看见徐静真拖着舟堇生逃命的背影。


    他们踩着一片明亮的灯光冲出去,灯火之后,是一重又一重的宫阙,明灯如昼,莲灯漫天,而随着灯火远去,那如梦似幻的宫阙场景也随之消失,露出丹房陈旧的落灰的地砖。


    明暗两地,已然是两处不同的世界。


    不行,绝对不能跟丢他们。


    “原小竹,你在这里藏着,我们去去就回。”简单吩咐后,贺亭瞳一脚踹开柜门,与扶风焉火速冲进那一片黯淡余光中,对着在前面逃命的徐静真大喊一声:“啊啊啊啊,真真哥救命啊!”


    原本已经快要跑远的伶人们大概没想到还能再蹦出来两个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指着冲出来的两个少年尖叫,立刻有黑甲侍卫冲过来抓他们。


    而贺亭瞳这尖锐的一声大喊,果不其然叫前边徐静真狂奔的背影一顿,随后利落抽剑,不顾舟堇生的阻拦,直接又杀了回来。


    徐静真一手拽一个,在长廊里拔腿狂奔,他眉头紧蹙:“你们两个怎么跑出来了?”


    贺亭瞳气喘吁吁,控诉道:“你们打架把我和阿扶藏身的地方打出来了!”


    扶风焉在旁边连连点头。


    徐静真:“……连累你们了,跟紧!”


    几人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身后是数不胜数的追兵。很快舟堇生发现了一条小道,他一头扎了进去,徐静真只得跟上,最后四人躲进一处空房间。


    房间里头是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倒像是传说中的冷宫。


    四人瘫软在地,喘息不已。


    “真真哥,这是哪里啊?”贺亭瞳担忧道:“遗迹内这么会忽然有这么多的人?”


    徐静真低声安慰道:“不用怕,此处应是一方游灵境,与你们青云终试时进去的一样。只要遵守对方记忆里的规则,就不会被攻击,虽不知是哪位前辈的游灵,但这般和煦,想必不会多危险。”


    “出去也简单,只需解灵就好。”


    话音未落,便看见一重又一重的黑甲侍卫在一个提灯侍女的指示中,朝着这处宫殿就来了。


    徐静真当即一手一个,抓住几个人要走,偏偏这个时候舟堇生喷出了一口血。


    就算修为十三境,再怎么厉害,徐静真到底只是一个人,力有所不及,他沉吟片刻,只道:“我去引开他们,你们在此处躲藏,不要出声。”


    言罢起身便走,舟堇生抓住他的袖子,深深望他一眼,随后低声吩咐道:“小心。”


    徐静真点点头,骤然从后门冲出去,一剑斩破半截屋顶,瓦片噼里啪啦的响动声中吸引了所有侍卫的注意力,很快外头的搜查声追逐着徐静真远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寂静中,舟堇生低咳两声,他缓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往门口去。


    贺亭瞳低声问:“你不等他吗?”


    舟堇生拉开大门,忽然笑了一声:“我等的已经够久了。”


    他迈步走了出去。


    贺亭瞳赶紧跟上。


    见贺亭瞳与扶风焉跟上来,他也没拒绝,只淡淡扫了他俩一眼,随后笑道:“你是徐隐微的学生,是他派你们来的?”


    贺亭瞳不懂这个话题如何拐到院长身上去的,他脑袋里浮起徐院长那不着调的模样,一头雾水,但嘴角却勾起,一脸神秘莫测道:“你猜到了?”


    “一贯的伎俩罢了。”舟堇生目标明确,直接朝内宫走去:“放心,我的命是公子的,自然会听话。”


    贺亭瞳敏锐地捕捉信息,听着他一人走在前方自言自语道:“我爹娘的命是他们给的,我的命是他们给的,修为也是仙家给的,仙门给我这么多优待,小人唯有,赴汤蹈火,以报知遇之恩了。”


    话音未落,贺亭瞳脚下影子里骤然伸出一根长刺,若非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这一次能直接扎破他的心口!


    贺亭瞳左手被捅穿,他一声不吭,拔出手掌,往后一跃,脚下空空荡荡,方才乖顺的影子此刻脱离他的身体,变作一道漆黑身影——赫然是另外一个执剑的贺亭瞳!


    旁侧的扶风焉同样与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大眼瞪小眼。


    “好奇心害死猫,我给你们很多次活命的机会了,偏不珍惜。”舟堇生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叹息道:“待你们两个死在这里,回头阿真又要哭了。”


    行至长廊下,舟堇生的身影骤然一黑,他仿佛一滩浓墨,在灯火下骤然化开,汇入墙角看不清的阴影中去,直接冲向前方,转瞬不见了踪影。


    而贺亭瞳身前那道影子提剑朝他刺来,一举一动与他平时一般无二。更远处,是被他们动静吸引而来的黑甲侍卫,正在朝着这边聚拢。


    眼见一场恶战,旁边扶风焉与那用着惊鸿九式的影子打的有来有回,贺亭瞳直接提着剑引着自己的影子撞过去,厉声道:“阿扶,换位!”


    两人飞快交换了对手,贺亭瞳擅快攻,那影子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终究是个冒牌货,三两下砍了扶风焉影子的人头,而扶风焉也将贺亭瞳的影子治住,再被赶来的贺亭瞳一剑捅回原形。


    那张牙舞爪的黑影重新变成脚下一小团,只是耽误的这一瞬,黑甲侍卫已经围了过来。长廊上满是执刀的壮汉,修为十境不止,贺亭瞳与扶风焉背靠背,四处观察,暗中传音道:“看他们是抓我们还是下杀手,若是抓捕咱们,直接投降,节约体力,若是下杀手,从西南方突破。”


    扶风焉重重点头。


    贺亭瞳则一手按在了心脉处。


    剑拔弩张间,为首的侍卫忽地一抬手,而后所有人收了武器,那高大的侍卫猛然跪地软声哀求道:“殿下,您这月已经是第八次出宫了,属下实在不能放行了,您请回吧!”


    贺亭瞳:“……”


    他看向扶风焉,旁边的扶风焉表情比他更懵。


    见扶风焉不说话,那侍卫咬牙道:“殿下,您若执意要走,臣只能告知徐先生,叫他来劝您了!”


    形式骤变,贺亭瞳眼珠子一转,拽了拽扶风焉的手,他这才回神,木着脸装模作样道:“那好吧,不为难你们。”


    然后他牵着贺亭瞳的手在一众侍从的注视下向前走,拐了一个弯向外去,侍卫紧张地拦住他们道:“那是摘星宫,殿下欲往哪儿去?”


    扶风焉:“我回寝殿。”


    侍卫头头指了指最前方,最大最明亮的宫室:“殿下,您的寝宫在那边。”


    扶风焉:“嗯。”


    侍卫头头看着旁边的贺亭瞳,又问:“这位是……”


    扶风焉将贺亭瞳往怀中一拉,理直气壮道:“孤王爱妃,今夜由他侍寝!”


    贺亭瞳一脸娇羞地锤他胸口。


    侍卫:“……”


    随后扶风焉牵着贺亭瞳的手,两人在宫道间大摇大摆地行走,背后跟着一堆黑甲侍卫。


    清风徐来,夹道两边的莲花宫铃发出脆响,仙盟的三十三天宫已经是巧夺天工,而神朝的圣宫却更加让人震撼,一百零八宫错落有致,聚拢在云气之上,明灯照彻,亮如白昼,真正的琼楼玉宇,天上宫阙。


    贺亭瞳收回视线,他拉着扶风焉的手,耳语道:“他们想必是将你当成此间主人了。”


    扶风焉眨巴眼睛。


    历来圣宫主人只有一个,神朝帝君。


    而神朝最后一任帝君姬玉就死于圣宫之中,九州通史有言,千年前世家联军攻无不克,但圣宫一战却足足打了三年,三年,攻不下一座王都,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联军精锐尽折,圣宫的每一寸宫阙都涂满了血,直至剑神以道境为祭,强行斩落宫阙,世家联军方才冲破城门,杀尽神朝余孽,将那暴君诛于殿上。


    按理说,神朝一脉一千多年前血脉便断绝了,但他们竟然会将扶风焉认成神朝皇室。


    可傅氏身为世家,怎么看也不可能和神朝有关联。


    贺亭瞳想不通,但看旁边扶风焉的模样,他知道的信息未必比自己多。


    算了,此事暂且放一放,还是正事要紧。


    方才那看着十分遥远的宫殿,在一众侍卫的护送下,很快就近在眼前。本以为要废些力气才能靠近,此刻不费吹灰之力地站在主殿大门口,竟然有种如梦似幻感。


    随后贺亭瞳拉开大门,走了进去。


    门缝骤开时,他听见了一声堪称凄厉的叫喊——


    “阿堇,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走向变动一下,还是先打怪


    徐静真:我的命好苦(高强度加班带小孩拼命,四个人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划水)


    第95章 堇生(十八)


    大殿之内一片狼藉,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徐静真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太好,他提着剑不住喘息,这次连脸上都沾了血,脚下是成片倒下的黑甲侍卫,而大殿中央,盛着一片莲台。


    灵力形成的朦胧的辉光如莲瓣般舒展,重重叠叠,颜色由浅转深,及至半绽开的花心时,已是一片诡异血红,宛若跳动的心脏,又像是涌动的岩浆,正在不断颤动。


    花心中插着一把透若琉璃的长剑,半截剑身没入莲台,剑上清气旺盛,似有霜雪飞落。


    舟堇生站在莲台上,长发飞扬,正伸手朝花蕊处的长剑摸去,灵力如刀刃,几乎将他的手指凌迟,可他好似不知痛般,手指悬空,看着血肉剥落,露出其下森森白骨。


    青年的身影单薄若一片纸,他扭头看向底下徐静真,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他们之间却好像隔了万重山:“阿真,我想活。”


    “这是我唯一的活路了。”


    徐静真的脸色瞬间苍白,执剑的手开始颤抖。


    遗迹之内已无续命丹。


    其实他们也都清楚,舟堇生寿数将至,回天乏术,他周身灵脉枯竭,丹台晦暗,这般脆弱的身体,便是服用丹药,也续不上多少时日,不过饮鸩止渴。


    但遗迹之内,确实是有一样东西,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若水道君的心。


    那是九州最后一位有飞升气运大能的圣人之心,若取之,融入自身道境,便可逆转阴阳,突破修为,届时寿术自然延长。


    可遗迹之内镇压着乱灵,那身负天道之力,被诛灭后怨气徘徊千年不散,烈火仍能焚尽一州的神朝帝君遗骨,就躺在这莲台之中。


    在四周如有实质的怨气中,耳边似乎能听见那暴君扭曲癫狂的讽笑。


    九州通史不曾记录,但徐氏族谱却写的清清楚楚,徐若水,徐氏先祖,曾为帝师,后为九州联军主帅,讨伐神朝,暴君亡后乱灵暴动,无数仙人显圣试图解灵,却尽数湮灭于烈火之中。


    最后是若水道君入蓬州,剖心铸剑,将乱灵封于圣宫,方可有今日九州安稳。


    虽然已过一千多年,但谁也不知道这团乱灵还有多大的威能,舟堇生若取剑,则烈火再生,九州恐受重创。


    “不行!”徐静真齿列都在发抖,他轻声诱哄道:“阿堇,下来,不要碰那把剑!”


    “你回来,我会给你找办法,我给你续命,听闻世间有秘法,可共命同存,我去求阿娘,我去阿爹,我给你续命,此后你留在我身边——”


    “我在瑶台等了半月。”舟堇生伸手,握住剑柄,他低头喃喃道,仿佛自言自语:“你没来。”


    “我不信你。”


    徐静真瞳孔紧缩,电光火石间,在舟堇生拔剑的一瞬,他动了,身若惊鸿,水心在灵力的驱使下绷直,满殿珠光下剑刃拉出一条纤如雨丝的银光,卷上舟堇生的小臂——


    “阿堇,不要!”


    紧闭的殿门轰然大开,贺亭瞳进来看见的就是徐静真提剑要去捅舟堇生,他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再顾不得什么不能大喊大叫的禁忌,冲上去喝止道:“真真哥住手!这厮是鬼修,故意破你道心!!”


    似有狂风骤雨扑面而来,舟堇生握剑的指尖一动不动,他看着提剑杀来的徐静真,眉宇间似有颓然,又似是兴奋,瞳孔大张,那张苍白斯文的脸上一瞬间百味杂陈,最后凝固成了一个堪称狰狞的笑。


    “公子,你又放弃我了。”


    “噗嗤——”


    剑刃入血肉的声响,而后是滴滴答答的流水声,舟堇生一动不动,一截沾血的剑尖抵在他眼前,只差分毫,温热的血滴在他眼角,如泪般滑落。


    他眼中眨也不眨,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


    徐静真在哭,眼中含泪,他来势太猛,水心收势不及,最后用自己的左手生生握住了剑刃,皮肉翻卷,可见筋骨。


    长剑伤主,剑身震颤,莲台之上,呼吸可闻。


    徐静真低声道:“我对不起你。”


    “我与蓬州六万人,你选谁?”舟堇生握剑的手更紧,他往上拔出一寸,莲台中央,可见污浊的墨血如同涌泉,沿着莲花瓣淌出。


    徐静真的剑尖也低下一寸,他威胁道:“松手。”


    “我会是你毕生所爱吗?”舟堇生提剑,“会是你永生难忘吗?”


    “还是会恨我?”舟堇生莞尔一笑:“公子,我恨死你了——”


    徐静真:“………”


    “我草你大爷!舟堇生你给我闭嘴!闭嘴!”贺亭瞳从门口极速冲向莲台:“真真哥,他身上有仙奴印,你若杀他,他得解脱,银月古会的会长是他杀的,遗迹入口的刺杀是苦肉计。”


    “他是鬼修!躯壳只是拖累,他另有所图!你不要上当!”


    贺亭瞳连滚带爬冲向莲台,脚下踉跄,是舟堇生又在使绊子,暗影拔地而出,捅向他心口,扶风焉紧跟其后,将贺亭瞳一抱,凌空之间,他看见舟堇生堪堪要抽出长剑,徐静真的剑刃抵在了舟堇生的咽喉间,拉出一条血线。


    他身姿依然挺拔,可表情看起来几乎像是要死掉了。


    贺亭瞳咬牙,在半空之中丢出风篆,拖着扶风焉直接往莲台中心落去,他骂道:“你他娘的,我管你爱还是恨,用那么多的人命去威胁一个对你心存善意的人,你是畜牲吗!”


    “徐氏有罪,你且去杀徐氏仇人。”


    “仙门有恶,你且去屠作恶之人。”


    “蓬州六万人,没有一条命能作你的筹码!”


    舟堇生充耳不闻。


    “舟堇生!你敢拔剑,我就敢解灵,不过一个乱灵!”贺亭瞳从半空坠落,甩开无数道如附骨之蛆的暗影,在舟堇生与徐静真震惊的目光中,一脚踏入莲心!


    “蓬州,我保了!”


    那滩如岩浆一般的黑血骤然翻滚,贺亭瞳脚下猛然出现一处空洞,他坠下去,直入深渊,落下去的瞬间双目发亮,如天上星火,他指着舟堇生道:“真真哥,不管你无情道大成也好,无情道破也罢,给我,抽他!”


    扶风焉殉情般跟着跳下去,不忘打招呼:“下手重点,他真讨厌。”


    两人转瞬没入莲台之中,那原本翻滚咆哮的黑雾猛地一静,仿佛吃饱后的休憩的巨兽,蜷缩成安静一团。


    连镇压长剑被拔出都未有一丝动静。


    莲台上层叠的灵力骤然溃散,遗迹之内,原本明亮的灯火幻境尽数消散,一切回归本真。


    月光如水,自高处倾泻,舟堇生低头时看见了徐静真的泪光。


    银白色,像春晨草叶上滚动的白露。


    他应该早些杀了那两个小兔崽子的。


    碍事。


    *


    一阵暖风拂过,贺亭瞳看见无数坠落的莲灯,那是由灵火所聚,拖着半透明的花瓣,缓缓飘向半空,又在触及那一轮明月时骤然溃散。


    贺亭瞳踉跄一下,被台阶绊倒,摔在了地上,膝盖顿时磕出一片青紫。


    “唉呀!你小子怎么笨手笨脚的!”一根冷冰冰的手指头恶狠狠戳在了他的眉心,随后他便被拽着头发拖到了旁侧:“能不能行,你能不能行?今日奏乐若是在帝君面前出了差错,小心被烧成灰!”


    “对不起,对不起,小人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太紧张了。”贺亭瞳抱起古琴,泫然欲泣。


    他生的白,也穿了一身月牙白,乌黑的发丝拢在身后,有几缕贴在腮边,明眸皓齿,眼波含泪,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来。


    总管目光在他身上打量,而后呸了一声:“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不打起精神,就把你丢去兽园喂狗!”


    贺亭瞳感激不尽,抱着琴赶紧归队。


    他们是入宫为帝君奏乐的伶人。


    帝君多日难眠,唯有清心曲方能让他有片刻放松,只是这最简单的清心曲,却已经让宫中乐师死绝了。


    便是神朝内最顶尖的乐仙,也难以消除帝君心中的灼意。帝君天生火相,性情暴虐恣睢,阴晴不定,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被业火焚烧,灰飞烟灭的下场。


    而今当世已没有乐修肯入宫奏乐,帝君又催着要听曲儿,便只能从宫人们中抽出一批成色不错的,送去给帝君烧着玩。


    贺亭瞳便是这其中的一枚炮灰。


    明知是死,但被业火烧死和被丢到万兽园被异兽咬死之间,他选择前者。毕竟业火只是一瞬间,而异兽有的喜欢吃活的。


    贺亭瞳不会清心曲,他甚至不会弹琴。


    抱着这触手温凉的琴身,一瘸一拐地跟上伎乐队伍,只是走动间偶尔会觉得有一丝丝诡异。当然,这种感觉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干净。


    圣宫庞大,结合天上星斗作一百零八宫,腾于九天云气之上,亭台楼阁,琼楼玉宇,奇珍异草生于廊间,灵气化作实质的云雾随风流动,隔着很远都能听见长廊上的风铃声,叮叮咚咚。


    他们随着这风铃声,一路前往帝君寝宫。


    月上中天,贺亭瞳抱着琴,长袖当风,他身上只有薄薄一层中衣,披着很飘渺的一层云纱,在月光下有种朦胧剔透的美感。


    他低头看着透出一丝肉色的衫子,觉得自己像一枚鲜嫩可口的水晶虾饺。


    只能看见人一批一批进去,不过不见人出来,贺亭瞳这枚虾饺也排着队,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寝宫当中,等待帝王的“享用”。


    不过他根本不会琴音,想必会死的比别人更快些。


    但是没关系,死得其所,毕竟他若是死了,算作殉职,宫中会给他这种因公殉职的宫人做额外补贴,补给他的家人。


    贺亭瞳手指一紧。


    家人。


    他有什么家人?


    他有家人吗?


    抬步跨过门槛,他仰头,看见穹顶密密麻麻的明珠,照彻整个大殿。空中垂着整副整副鲛绡,上绘山水,重重叠叠,挡住了轻纱之后的人影。


    殿中熏香气息很重,是淡雅的香味,引得人昏昏欲睡。


    地上落了带有余热的一层灰,想来是上一批“同僚”,身边所有人都低着头,各自放好乐器,准备奏乐。


    贺亭瞳不知道怎么站位,他把琴放在桌子上,却被抱着筝的挤走,他被一串接一串,挤到最尾巴处站着,身前身后空荡荡,连凳子都没有了。


    这怎么弹?


    算了。


    他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横着琴,颇有些洒脱不羁的狂放。


    然后旁边的“同僚”踢他一脚:“会不会弹琴啊,放反了!”


    贺亭瞳:“……”


    他赶紧将琴倒过来。


    听见一声悠长的玉磬声,随后伴着如和风细雨的笛声,清心曲骤起。


    贺亭瞳手脚不知道怎么摆放,随手一扫,只听得一声闷响,像是谁放了个屁,随后旁边吹笛的没忍住笑了一下,气息不畅,迎来了第一个走调。


    在场众人顿时面如土色,难以为继。


    想必不专业的不止贺亭瞳一个,很快乐声“分崩离析”,走调十万八千里。


    大概是从来没听说过这么离谱的清心曲,这一次的帝君居然忘了把他们烧成灰。沉默了好一阵,一道略带冷感的嗓音从后头响起:“那个起错调子的,给孤出来。”


    贺亭瞳抱着琴一动不动,身侧其余同僚纷纷后退一步,将他一个人抛在外头。


    贺亭瞳:“?”这么不讲义气?


    然后他便被两个黑甲侍卫从后头一叉,直接丢到大殿正中间面见天颜。


    他不敢抬头,低着脑袋看地砖。不过地砖被擦的格外透亮,亮的可以看见人的倒影。


    他看见纱幔被一重重掀开,有暗紫色的长袍在地上拖曳,松散的长发垂在身后,发尾松垮一系。


    贺亭瞳手指微动,想把那半掉不掉的发绳系紧些。


    然后那抹发绳落在了他眼前,苍白的发丝晶莹如雪,再然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钳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贺亭瞳睁着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对上一双暗紫色的眼眸。


    年轻的帝王居高临下盯着他,修长的眉锋微扬,启唇,讥讽道:“故意弹错曲。”


    “勾引孤?”


    贺亭瞳:“……”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中间加了很长一段,ORZ


    其实这个副本和小扶的身份关系很大。


    第96章 堇生(十九)


    贺亭瞳断然没有勾引之意,帝君暴虐,烧人像点炮仗,噼里啪啦一弄就是死一串,试问神朝众人谁敢往他身上贴?谁有本事往他身上贴?


    那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他年纪还小,前途虽然算不上太光明,但耳聪目明,四肢俱全,身强体健,能在地上蹦哒怎么也比烧成灰好。


    可是帝君问的是一个送命题。


    他若点头,坐实勾引,那就是心怀不轨。


    他若摇头,那他弹错了琴曲是在干什么?上值不用心,更该死了!


    可面前半俯身的君王皮相生的实在俊美,气质处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没有少年人的青涩稚嫩,又不似成年男人那般成熟有侵略性……真好看啊真好看。


    贺亭瞳在心中感叹。


    然后钳着他下巴的手越来越热,一颗脑袋忽然放大,垂着眼睛在他嘴上亲了一口,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今夜由你侍寝。”


    然后手指松开,君王拖着衣摆优雅地走了。


    贺亭瞳:“……………”


    这对吗?这不对吧?


    帝君与帝师两心相知,情投意合,虽有摩擦,但……问题不大啊?


    贺亭瞳:“………”懂了!定然是叫他这个炮灰作筏子,好对帝师气上一气,先这般再那般,然后徐道君吃醋,再将他这个作妖炮灰烧作青烟一缕,徐道君一解气,自然就会与君上重归于好了!


    哈哈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贺亭瞳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有点蠢,但他不知道自己蠢在何处。


    于是怀着看透了一切的心思,贺亭瞳被人架着丢入了浴池,涮了三两遍,换了身轻薄寝衣,又给提到了主殿,丢在了床上。


    宫室内熏香浓厚,是粉腻的花香气,若有似无地勾人,王榻上年轻的帝王衣襟敞开,一个到胸腹的深勾,贺亭瞳眼睛一垂,一览无余。


    哇偶。


    他一边想着帝君牺牲颇多,一边蜷缩成一团,半点不敢沾染对方衣袍,可是床榻上年轻的帝王直接顺势一抱,直接将他搂进怀中,一张脸越靠越近,直接朝着他的嘴啃过来。


    贺亭瞳上过一次当,自然不会在同一条阴沟里翻船两次,两手一挡,直接撑住帝君的脸,将人的脑袋挥舞到一边,表情如丧考妣:“君上,您不至于牺牲至此啊!”


    威严的帝王直接摆烂,将脑袋搁在他掌心,半眯着一双暗紫的眼睛,不悦道:“你不愿?”


    贺亭瞳:“小人蒲柳之姿,而帝君有日月之华,我如何能配得上帝君您,这世上唯有徐道君与您是天作之合——”


    贺亭瞳喉咙骤然一紧,再说不出话来。帝君一只手卡住了他的脖颈,圈紧,贺亭瞳感觉他掌心发烫,仿佛下一瞬灵火就要冒出来将他的脑袋烧成灰烬。


    他乖乖躺在床上,想着完蛋了,大概又要灰飞烟灭了,他还有好多事要做,还有许多人等他,还有……还有,他为什么要说“又”?


    算了,先挣扎一下。


    被人掐住脖颈,第一件事是掰住对方大拇指,使劲往后扭,若是力气大些,能把施暴者的手指扭到脱臼。


    他现在是平躺,帝君半压在他身上,或者曲膝顶胯,一式撩阴脚,保管叫他痛不欲生。


    不过敌我双方实力悬殊,他首先得用上一点密法提升修为。


    功法口诀叫啥来着?


    先燃魂,再转灵,强开道境,可供修为提升至十二境——


    真的要打架吗?


    好像打不过。


    不然先求饶?


    望着靠近的这张脸,不知为何,贺亭瞳有些委屈,眼睛眨巴一下,淌下一行泪。


    于是他看见君上那原本充满暴戾愤怒的眸子,忽地又平静下来,帝君一只手掐着他脖子,另外一只手伸出来,极温柔地给他把泪擦了。


    然后握着脖子的手松开了些许,只轻轻捏着,他能喘气了,但是帝君的语气依旧恶劣,他道:“不许提他。”


    贺亭瞳乖乖点点头。


    知道了,龙有逆鳞,触之即死,徐道君是君上的逆鳞。


    “张嘴。”帝君道。


    贺亭瞳乖顺张嘴,然后被咬住了舌尖,亲到缺氧。


    贺亭瞳:“………”夭寿了,感觉要早死!


    “闭眼。”帝君又道。


    贺亭瞳颤颤巍巍闭上眼睛,僵硬如石头。


    片刻后,一双手拢过来将他抱在怀里,嘟囔道:“怪凉快的。”


    贺亭瞳:“……”我死了会更凉快。


    两人同榻而眠,交颈而卧,身后人呼吸灼热,掌心贴在他胸口,将他完全禁锢在怀里。


    这姿势,贺亭瞳觉得好熟悉。


    但他从来喜欢一个人睡,怎么会这么熟悉?


    他是宫中伶人,却不会弹琴。


    他没有修炼资格,脑袋里却冒出来功法。


    他……


    贺亭瞳睡着了。


    及至第二日,日上三竿,他被大门外的侍从的对话声吵醒。


    “君上昨夜宠幸了一伶人,如今还未起,还请道君您稍等。”


    “我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君上不起,我们也没办法啊,道君体谅体谅咱们吧。”


    ……


    外头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贺亭瞳睁开眼睛,看见帝君起身披衣,见他转醒,扭身,张开双臂。


    贺亭瞳:“??”


    帝君理所当然:“伺候穿衣。”


    贺亭瞳认命地爬起来给他穿衣服,扣腰带,片刻后,大门开了。


    外头的光线强烈,贺亭瞳眼角余光看见了……一坨白光。


    白花花的人影,纯白色,仿佛从纸上扣出来的一个影子,别说人脸了,连衣服都看不出来穿的什么样子。


    但旁边的所有人,不论是宫人还是侍卫,皆是一脸的憧憬,甚至于仰慕。贺亭瞳能从他们脸上分辨出,面前大概是个大美人,不过有多美?


    不知道。


    他下意识看向身边帝君,却发现对方与他一般面露惊讶。


    贺亭瞳:“……”


    帝君:“……”


    贺亭瞳感觉帝君好像和他一样。


    那坨白光走进来,四周跪了一片。


    贺亭瞳什么都没听见,他下意识要跟着跪,却被帝君抓住了手腕,提了起来,抱进了怀里,把玩长发。


    贺亭瞳知道,这是在示威,于是他靠近人怀里,做妖娆状。


    一盏茶后,那坨白光走了。


    他也被帝君松开,青年背对着他,低声道:“留着随侍。”


    转而急步跟上去,像是要哄人。


    贺亭瞳一个人在大殿,还穿着不太体面的寝衣。旁边的宫人侍从开始收拾房间,他一个人站在里头,没有落脚的地方,好像站在哪里都碍事。


    于是他一个人出了门。


    一路上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贺亭瞳充耳不闻,他下意识围着宫殿走了一圈,不断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下意识记住门口随侍和黑甲侍卫的巡逻规律。


    然后走到了自己从前的住所。


    伶人们不是仙人,实力低微,住的也偏僻,一个十尺见方的屋子里,睡了满满当当八个人。


    不过近来帝君发疯,常杀人,所以屋子里空荡不少。


    昨夜里死了三批,最后一批与贺亭瞳同去的方才活了。


    而且活的好像相当快活。


    贺亭瞳走到门口时,还能听见里头人搔首弄姿,身子扭出几道弯,掐着嗓子道:“君上,我怕~”


    房间里顿时一片愉快的笑声。


    “听说他出来的时候脖子都是紫的。”


    “指不定用什么手段魅惑的君上!”


    “兴许他天赋异禀呢?”


    “什么天赋,骚媚功夫吗?”


    贺亭瞳不知道他们在发什么羊癫疯,一脚踹开另外半边门框,震天响中,他走到那群人面前:“聊什么?这么开心,我也来听听。”


    贺亭瞳进来时,有人呸了一声。


    “狐媚子!”


    “死妖精!”


    “不要脸!”


    贺亭瞳:“你们有病?哪只眼睛看见我勾引人了?”天可怜见,他一没搔首弄姿,二没投怀送抱,帝君勾引他还差不多。


    “君上与道君情投意合,不是你在里面离间,君上怎么会与道君生分!”


    贺亭瞳:“我?离间?”


    “不过你也别以为自己能往上爬多少,君上一颗心全放在道君身上,只待两人和好,就是你这个小妖精的死、期!”


    “你们看他,昨夜侍寝果真脖子都被掐红了。可至今没有个名分,依旧是随侍呢!”


    “睡了也白睡。”


    贺亭瞳:“………”


    他看着那一堆文文弱弱的少年,感觉是一千只鸭子在狂叫。本想打听点消息,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


    他转身欲走,那几人却不让他走,贺亭瞳总记得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他做,见他们不配合,他只得挽起了袖子,亮出了自己的拳头。


    宫内禁止宫人斗殴,黑甲侍卫过来,将他们这几个闹事的全数抓起来,本来打算砍了了事,不过贺亭瞳昨夜刚刚侍寝,还是要问上一问的。


    于是他这边动静很快传到帝君耳朵里。


    贺亭瞳被人提小鸡一样抓到了帝君眼前。


    “为什么打架?”


    贺亭瞳刚打了一场胜仗,此刻并不怕他,只道:“他们笑话我,睡了也是白睡,迟早要死。”


    帝君那双暗紫的眼瞳盯着他看了良久,愉悦道:“不白睡,拟旨,封后。”


    贺亭瞳:“…………啊?”


    帝君已经溜溜哒哒走了,留得一殿人震惊不已,如坠梦中。


    第二日,圣宫内便有传言流出,说帝君疑似追道君追不到手,陷入疯魔,现在什么都吃。


    作者有话要说:


    贺:倒也不必


    扶:当皇后!!


    帝君:欲言又止,算了,小辈喜欢。


    第97章 堇生(二十)


    贺亭瞳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要不然就是帝君疯了。


    册封神谕下来的第一刻,他便卷了铺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爬上墙头,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帝君怀里,正正好好。


    贺亭瞳:“…………”


    “你这是做什么?”帝君表情依旧高傲,暗紫的眼瞳里兴致盎然,将他横抱着,下巴微抬,愉悦道:“又勾引我?”


    贺亭瞳:“…………”天杀的!你不去干正事,怎么在墙根底下也能冒出来!


    不过帝君已经注意到了他身上的包袱。


    可怜的小伶人并没有储物灵器,只能用床单裹了几件衣裳,背在身上,又扁又软。


    “想逃啊?”帝君将他背后的小包袱解开,抖了抖,抖出一地衣裳,甚至没什么金银细软。


    “好穷。”


    贺亭瞳:“……”心上扎了一刀,好痛。


    但以现在这种情况,他只能环着帝君的脖子装死。


    然后帝君动了,帝君用发带蒙住了他的眼睛,帝君抱着他走了很远的路,贺亭瞳忐忑不安,想着按照常理来讲,他会被怎么怎么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让人放下来,坐在了凳子上,再然后蒙眼的发带扯开,他看见了一室珠光。


    一屋子的灵器,不要钱一般丢在盒子里,堆在架子上,丹药满地乱滚,灵石只配做盒子上的镶嵌花纹。


    “私奔怎么能不带钱呢?”帝君在他身侧耳语,然后捏着贺亭瞳的手,带着他去往更深处,指着柜子上的珠玉道:“喜欢什么就多装点,剑要不要?我想看你舞剑。”


    于是一把纯白冰透的长剑被丢到他怀里抱着。


    “丹药也要带点,万一逃跑途中受伤,可以医治。”


    帝君手指缝里夹了五六瓶丹药,塞进贺亭瞳衣襟里。


    “衣服要不要?法衣,水火不侵。”帝君翻出来几截缎子,在贺亭瞳身上比了又比,撇嘴:“不行,颜色太丑,不称你,你还是穿蓝色最好看。”


    贺亭瞳:“……”


    乱七八糟的东西被丢过来,塞进他怀里,挂在他腰带上,披在他肩头,顶在他脑袋上,沉甸甸将他包裹。


    贺亭瞳堪堪回神:“私奔?”


    帝君一手一个水晶琉璃大锤,举着挥舞两下,闻言回头,眼眸不悦地眯起:“你打算一个人走?”


    贺亭瞳举手起誓,识时务道:“我与君上,永不分离!”


    “这才对呀。”帝君眉开眼笑,将锤子一丢,把东西一裹,拉住贺亭瞳的手,小跑出门:“你有什么私奔的计划吗?快些与孤细细道来!”


    贺亭瞳脑袋空空。


    他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跑,但看着帝君期待的眼睛,只能伸出手指头,指了指前方。


    “往前。”


    “一直向前走,总能跑出去的。”


    帝君站在他身侧,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暗紫色的眼瞳眯了眯,把他的手指头往右掰了一点,调整了下方向,“别从这里走,要穿过天地烘炉,你要带孤一起烧成灰吗?”


    贺亭瞳赶紧换了个方向。


    然后他抱着剑,身上缀着珍宝,兜着丹药,被帝君拖着在宽广的长廊里奔跑。


    此处空荡,不见侍从,帝君的手很热,步伐很快,他身上的珠玉噼里啪啦散了一地,在冰冷的地面滚动。


    只是这条路无穷无尽,他们从夜晚跑到白天,也只堪堪走到了第一重宫门前。


    然后他们撞见了徐道君。


    还是那一道雪白的剪影,看动作应是提了把剑,身段修长,只是轮廓都能感受到那股子芝兰玉树,茂林修竹的仙人劲儿。


    贺亭瞳听不见任何声响,但可以看见身侧帝君骤然变色的脸,和那道影子抽出的剑。


    贺亭瞳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完蛋啦,误会了,险些给跪下。


    他想说道君啊,我和君上屁事没有啊,你要打就打君上,千万别打我。


    唰地一下,那把剑架在了他肩上,没砍他脖子是因为帝君眼疾手快,伸手握住了,血滴滴答答沿着剑尖滑落。


    然后他听见了帝君的笑声,压抑的,扭曲的,畅快的笑,响彻在这空旷的天地。眼前人虽然依旧挡在他面前,但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陌生。


    “先生,是您自己要回来的。”帝君冲着那道剪影沉声道。


    “不过一条贱命罢了,你想让他活,就用自己来换。”


    贺亭瞳低着头,在心里默默反驳。


    他的命一点也不贱。


    又不知他们沟通了什么,贺亭瞳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起了争执,然后他就被忽然蹿出来的侍从一拥而上抓起来,拖去了天牢。


    那道封后的神谕转瞬被废除,他依旧是那个小小的伶人,囚禁在冰冷的牢狱里,等待他的只有屠刀。


    行刑的人捧来了白绫,毒药,还有一把长剑,让他选择自己的死法。


    “帝君不日与道君成婚,帝君宽厚,大喜之日,特赐尔自尽。”


    贺亭瞳低着头,垂泪,颤颤巍巍拿起了长剑。


    帝君不爱他,他不过是君上与道君之间的小情趣罢了,如今任务完成,他也该去死了。


    剑刃抹上脖子的瞬间,他想起了自己这短暂的一生。


    生而卑贱,根骨低劣,修为不精,性格沉闷,父母不喜,将他送入宫中,他略有姿色,饱受欺凌,直至帝君垂青,方才活的像个人样,只是幸福的日子如此短暂,他这一生,终究是微若野草,可怜可恨——


    贺亭瞳抹脖子手指一紧,在旁边随侍不耐的目光中,他又把剑放了下来。


    “死什么死?你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死?”


    空荡的牢狱中,能听见少年人坚定且明朗的嗓音在房间里回荡。


    旁边监刑的宫人脸色大变:“你在说什么?你这是大逆不道!”


    贺亭瞳曲指点入灵台,灵力一震,立刻有一道虚弱的幻影从他身体内脱离。


    一张灵秀柔弱,雌雄莫辨的脸,半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神思恍惚,他抬头看着贺亭瞳,又好像注视着虚无。


    “况且,谁说野草卑贱?此物最是顽强坚韧,烈火燎原,来年却是春风吹又生。”


    “你的命,与天上神宫内的帝君,没有什么不同。”


    那只是乱灵内一段残留的记忆,没有自主意识,也不为他言语所动。


    贺亭瞳彻底清醒,不再停留,他提着预备抹脖子的剑,一剑砍断门口锁链,夺路而逃,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侍从喊打喊杀。


    他一路向前,目光坚定,手指点在心脉灵台,口中念念有词,抬指,结印,灵力一截一截攀高,境界拔升,转瞬从五境飙升至十二境。


    剑意如暴雨,冲破重重阻碍,生生闯出牢狱大门。


    一线天光落于眼中,天牢外是被惊动的黑甲侍卫,手持长弓,蓄势待发,围于一人身侧。


    贺亭瞳先是看见了人群中的一抹朱紫,坐于高位上的年轻帝君,修长的手指搭在椅背上,轻轻敲击,他翘着腿,散着衣襟,姿态慵懒随意,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冠中,那双暗紫色的眼睛隔着重重人群盯着他,兴致盎然。


    扶风焉?


    不,是姬玉。


    阿扶不会用这般有侵略性的眼神来看他,不似看一个人,像观望一只垂死挣扎的动物。


    贺亭瞳从前穷,没有家族师门兜底,修炼的一切丹药,符箓全数要自己去争。而九州内,来钱最多最快的就是解灵。


    他为了钱不知解过多少乱灵。


    修士七境生心相,出心域,心域存识海,修士亡故后身死魂消,若不自行兵解,则周身灵力不散,正常仙逝的,生游灵,内含仙人传承,可若心中怨恨难消,则生乱灵,乱灵无序无识,混沌不堪,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游荡的原因是什么,解灵是他们唯一的解脱。


    但贺亭瞳解灵千万,从未见过有乱灵能占据他人躯壳,且拥有清晰意识的。


    是的,他敢肯定,此刻坐在他身前的是神朝帝君,而不是那个离家出走,陪着他读书学剑,牛皮糖一般黏着他跋涉千里,出生入死的扶风焉。


    贺亭瞳凌空而起,袖中飞出无数仙篆,在箭雨坠落时将其尽数击飞,在侍卫下一波搭箭时,他已经冲上台阶,并以剑指,夹着一道明心除秽咒抵上扶风焉眉心。


    轰然一下,灵光一闪,“扶风焉”长发飞扬,那一股至纯灵力冲入灵台,却没能从扶风焉身上驱逐出任何东西。


    怎么会……


    贺亭瞳瞳孔紧缩,下一瞬,数道身影自人群中冲出,长鞭与绳索捆住他的脖颈,腰腹,极其强大的力量将他倒拖出去,再强行制服按在原地。


    贺亭瞳被人扭过手臂,压在地面,冰冷的石面贴在脸上,叫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仰头,只能堪堪看见一个雪白的鞋面,那人点了点脚尖,站起身来,挥手道:“不自量力,解决他。”


    贺亭瞳脖颈一痛,而后彻底失去知觉。


    他手中的剑被人夺走丢掉,人也如死狗一般拖着,打算丢到天牢自生自灭。


    扶风焉脸上表情几经变换,最后忽地怒吼:“谁准你们将他丢入牢里的?”


    亲卫:“啊?”不丢大牢丢哪里?丢兽笼吗?


    就在手下提着人徘徊不定时,只见方才还一脸讥讽的帝君,如今脸色如墨雨般的阴沉,他张开了胳膊,淡淡道:“丢我怀里。”


    侍从面面相觑,只得照做。


    帝君抱人入怀,眼角忽地落下一滴泪。侍从纷纷低头,不敢去看,唯有帝君自己的声音忽然响起,显出十二万的嫌弃。


    “哭什么?没出息。”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困好困,我迟了呜呜呜呜


    第98章 堇生(二十一)


    贺亭瞳的脑袋鼓出了一个包。


    扶风焉摸着他的后脑勺,心脏一丝丝抽痛,盯着动手的那几个歪瓜裂枣,十分想给他们脑袋上也各自来上一锤。


    台阶下跪了一排,都是帝君身边的亲卫,一共六人,方才下手最重的有四个现在脸都快贴到地上去了。


    扶风焉头也不抬,忽略掉那股子控制身体的意识,冲着那几道身影沉声道:“自去领罚。”


    侍卫们尽数散了,他脑袋里的声音还在嘲讽,尖酸刻薄,透着股不耐烦:“有何可哭?你是帝君,天地共主,天命加身,不过一个小小随侍,便是死了又如何,这样的人,世上还有千个,万个,居然为这掉眼泪,丢脸。”


    扶风焉不知道什么是丢脸,他抱着贺亭瞳,揉了揉他的脑袋,沉默着将人抱着回了寝殿,安置在床榻上,怕压着伤处,将人半抱着,揽在怀中,仔细地梳理贺亭瞳的长发。


    几天几夜没睡觉,少年的眼下生了一团青黑,昏过去后唇角也是紧抿的,紧绷又严肃,他周身的灵脉在暴动,却因为昏迷,只能侵伤自己的灵脉。


    左手掌心还有一道未愈合的破口,方才与人打架时伤口裂开了,血冒出来,将掌心染的通红。


    扶风焉伸手截断他的灵脉,曲指点在他眉心,平息识海,看着那蹙起的眉头舒展,心头那一点微妙的难受才得以平复。


    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忽然低下去,片刻后有一道猖狂的笑声在脑子里响彻:“你喜欢他。”


    “真可笑,一具无情无识的躯壳,居然也会生出情\欲。”


    “告诉我,你怎么办到的?自幼五感被封的情况下还能对人产生七情六欲,莫非我姬氏血脉当真都是天生的情种?”


    脑子里那道声音嘀嘀咕咕说些听不懂的话,扶风焉眼中浮现茫然,有笑声在回荡,吵地人脑仁疼。


    他想让这道声音闭嘴,可反而却被控制住躯壳,那声音贴近了,仿佛落在他耳边,极其亲昵的,仿佛长辈教导幼童,轻柔地诱哄:“你看,好可怜的人啊,你看他躺在你怀里的样子,多柔弱。”


    “看这小手,都裂了,再不好好治疗,怕是筋骨断裂,往后剑都拿不稳。”


    扶风焉确实心疼,但刚想矫正一点,贺亭瞳他用右手剑,不存在拿不稳的情况,就听见那道声音继续道:“心疼吗?”


    “看他奋不顾身,看他命悬一线,看他挨打流血,看他明明知道你的心意,却逃避不肯回应,你近一步,他退三步,你放弃了,他又若有似无钓着你,表面百依百顺,内里一身反骨……”


    扶风焉的眉头皱起来。


    他觉得贺亭瞳并没有钓他,但脑子里的声音讲的特入神,他也不好打断。


    “遇到这样的人,你这般磨磨蹭蹭,下辈子也亲不到小嘴。”


    扶风焉强调:“我亲到了,不止一次。”


    那声音:“这不是重点!”


    扶风焉:“?”


    “看你年纪小,一张白纸,没什么感情经验,来,孤教你。”


    那声音蛊惑道:“像这样好强好动又不肯珍惜自己的坏蛋,就应该关起来,锁起来,藏起来,折断他的翅膀,打断他的腿,叫他只能在床榻上颤抖,求饶,呻/吟,哭泣,让那双眼睛只能看见你的脸,让那颗心只能装的下你一个。”


    扶风焉:“……这不对吧?”


    “这很对。”那声音斩钉截铁道:“孤是谁?”


    扶风焉:“姬玉,景华帝君。”


    “不,孤就是你,这就是你的想法!”


    扶风焉:“?”


    “知道爱从何而起吗?”


    扶风焉迟疑道:“灵魂?”


    “不,是欲/望!”那声音慷慨激昂,一下子兴奋起来:“是不是从进来后就觉得很热?”


    扶风焉点点头。


    那声音忽然笑了,笑声中透着股狡诈:“欲壑难填,是你心中有火在烧。”


    “想知道如何平息吗?”


    “孤教你。”


    *


    贺亭瞳醒来时躺在床上,后脑闷痛,眼前模糊。


    不过片刻,他便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猛然起身,行动间手腕一紧,他惊讶地低头,看见了一条金色的镣铐锁在腕上,不仅如此,四肢,甚至脖颈都有。


    简直就是一个五马分尸的布置。


    他的发带被人抽走,长发披散了满背,他的剑不见了,手腕被仔细上好了药,衣裳全换了,这次比从前更不堪,只有一件松松垮垮的中衣,裤子都没有,动作略大,大腿便会露出来。


    贺亭瞳:“………”


    乱灵里只有他与扶风焉两个活人,谁干的,不言而喻。


    抓了床单将自己又裹了一遍,贺亭瞳从床上下来,他发现自己灵脉被截断,灵力全消,与凡人无异,身上的锁链给他留出的活动空间也不多,最多到床边一米。


    贺亭瞳看见自己这遭遇就知道多半又是触发了什么囚禁小剧情,他掉过头去研究了几下锁孔,遗憾的发现这玩意是件灵器,镣铐与他的手腕紧密贴合,不存在用扭断骨头的方式滑出去。


    拽了拽链子,发出极其清脆的声响……很响。


    这特制锁链的作用不言而喻。


    “你醒了?”


    扶风焉的声音从外头透进来,不知为何,有一种紧迫的压抑感。


    贺亭瞳挣扎的动作一顿,他扭头便看见重重纱幔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有清风吹过,将重叠如薄雾的轻纱掀开一条缝隙,露出扶风焉清晰的眉眼,半敞开的衣袍,还有他修长手指尖握住的书册……图画。


    人物纠缠,姿态万千,不堪入目。


    贺亭瞳瞳孔一颤,看见扶风焉逐步向他靠近,他的脸颊略有薄红,眉眼压抑又隐忍,视线却徘徊在他光裸的小腿,和为了捂住床单露出的手臂上。


    那双紫瞳是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明亮与热烈,如同飘遥的暗火,只需一个落点,便会熊熊燃烧,将一切不管不顾地焚烧成灰。


    贺亭瞳悄无声息地后退,与他拉开距离,直至小腿抵上床沿,退无可退,此时扶风焉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呼吸灼热。


    “吻我。”扶风焉命令道。


    贺亭瞳不动,于是扶风焉凑过来亲他,他扭头躲避,唇瓣擦过脸颊,滚烫。


    “你不亲我,是不喜欢我吗?”扶风焉眼瞳中浮现受伤之意。


    “我不亲你,是因为你现在不清醒。”贺亭瞳冷静道:“我不亲你,是因为你不知道你是谁。”


    “你现在是帝君,还是我的阿扶?”


    扶风焉后退半步,隐有退缩之意,下一瞬,他的步伐稳住了,而后便是一声带着讥讽的敕令声:“束。”


    手腕脖颈间的锁链顿时收紧,贺亭瞳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而后便被倒拖了回去,四肢大张,牢牢困在床榻上,有如砧板上的鱼肉。


    松垮的衣衫略微一动,便再裹不住什么,他躺在床上,几近赤裸,用力收拢脚踝,但收效甚微。


    扶风焉靠近,俯身,压上,滚烫的体温烙在他身上,又烫又热,随后修长的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强行固定住。


    “你不亲我,我就亲你了。”扶风焉歪头,他打量着贺亭瞳的眼睛,看着那双圆睁的,浮现怒意的眼睛,伸手抽来一片布帛,将他双目蒙上,呢喃道:“你是我的。”


    一个完全不和谐的吻,扶风焉动作笨拙,不懂后退,纠缠间被咬了好几口,舌尖破了,嘴里全是血腥味。


    贺亭瞳唇瓣被亲地嫣红,那张嘴却还是喋喋不休:“阿扶你清醒一点,我知晓现在一切非你本意,停下来我还会原谅你,再继续下去我们朋友都没得做!”


    “不停。”扶风焉向下,报复性咬了贺亭瞳锁骨一口,留下浅浅的牙印,“谁要和你做朋友,要做就做道侣。”


    贺亭瞳:“……”


    “你会恨我吗?”扶风焉亲着他脖颈,呢喃道:“讨厌我,憎恶我,再也不想见我?”


    “没关系,很快你就不会有这个念头了,我会将你锁在床上,日日夜夜,颠鸾倒凤,共享极乐。”


    “你往后心里只有我,脑袋里只会想我,眼睛只会看见我,口中只会呼唤我。”


    吻逐渐向下,落在他的肚脐,贺亭瞳瑟缩,而后又被迫摊开身体,他在发抖,不知道是痒的还是怕的。


    “从今往后,你都不必下床了。”扶风焉仰头,发出桀桀桀桀的怪笑声:“直到怀上我的孩子!”


    贺亭瞳:“…………………”


    *


    床帐之内,淫/声渐起,喘息伴随着呜咽声,很激烈。


    帝君向来没有围观别人床事的习惯,一丝灵识剥离,他得意洋洋地离开房间,跑到了门口守着。


    这座偏殿用秘法所铸,坚不可摧,床榻上的锁链是他特制的禁灵锁,一声令下,不管修为多高,力气多大,都无法挣扎。内有汤泉,还有不少助兴的药膏器物,一应俱全。


    对于这个小辈,他这个老祖宗真的已经非常慷慨了。


    会持续多久呢?


    三天三夜总要的吧?


    一刻钟后。


    房门开了。


    帝君:“………”


    作者有话要说:


    扶:我怎么可能会做强迫别人的事!


    贺:强调一遍,男人不能生孩子!


    祖宗: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扶:你东西空了这么多年,也没用上啊?


    半斤八两。


    第99章 堇生(二十二)


    贺亭瞳柜子里有一本限/制级强/制爱/多人/运动大黄文,他没收上来的,粗粗扫了几眼,觉得有碍观瞻就给锁起来了。


    他没想到有一天能从扶风焉嘴巴里听见里头的台词,第一想法是扶风焉你可真的是完蛋了,居然敢偷偷翻我柜子,什么鬼东西都学,第二想法是,帝君给他带来的影响好像消退了。


    身上的人一边毫无章法地亲他,一边嘀嘀咕咕吐出些让人尴尬的淫词浪语,贺亭瞳连忙喊停,扶风焉抬头呆呆看他一眼,趴在他肚子上,比了个口型:在门外。


    贺亭瞳神色一凝,他灵力被锁,察觉不到任何气息,不过扶风焉没必要在这种时候骗他,只能硬着头皮叫/床。


    虽然活得久,活的多,见多识广,但贺亭瞳却是只地地道道的童子,十八次光看别人谈恋爱去了,理论是丰富的,实践是没有的,脚趾是蜷缩的,恨不得把床扣出个大洞来。


    扶风焉和他一本正经对台词,贺亭瞳看着那张认认真真的脸,略觉得尴尬,他扭过头。一边喊着:“救命呀,不要呀,你不要过来呀,我叫人了!”


    一边牵起扶风焉的手掌,在他掌心写字,转移注意力:他上你身?


    扶风焉笑着说:“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同时在贺亭瞳掌心写:是。


    贺亭瞳大叫:“好痛,你放开我,阿扶,你松开我!”


    贺亭瞳写:何时清醒?


    扶风焉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发出啵唧啵唧声,邪魅道:“嘿嘿嘿,你逃不出孤的手掌心!我要操/死你!”


    扶风焉写:你倒,心痛,我醒。


    贺亭瞳大喊:“啊啊啊!滚开!我恨你,扶风焉我恨你!”


    贺亭瞳写:无碍,解灵,白影,若水。


    扶风焉点点头。


    乱灵就是景华帝君残破的识海心域,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留有自我意识,但只要是乱灵,就有解法。


    这里头一切都逼真的可怕,唯有一人出现的时候破绽比较明显,不知道帝君到底是想忘记,还是想彻底铭记,那一整个人的一言一行全部被扣掉,形成整个识海心域里唯一的空洞。


    偏偏无处不是他。


    想都不用想,那被帝君念念叨叨的人必然是徐若水,解灵的重点定然也是徐若水。


    若水道君此人传说甚多,书剑双绝,他是九州联军的统领,亦是神朝重臣,后为小帝君的老师,孤身一人潜伏在神朝中做内应,先是里应外合攻下白帝城,后又指挥联军强攻圣宫,彻底推翻神朝,接连送走了两位帝君,最后功成身退,却在得道后放弃飞升。


    九州通史对他的评价甚高,仙盟圣人殿里主位也是他的塑像,对外的宣传都是他修为臻至化境,云游四海破开虚空前往其他世界游历了。


    实际上他死在了蓬州。


    贺亭瞳想起莲台上那把用来镇压乱灵,晶莹剔透的剑,手指点在膝上,认真思考破解方案。


    见他没有声音了,扶风焉只能更卖力些,嚷嚷着什么:“大不大,爽不爽,孤的****好不好吃。”


    贺亭瞳呛咳出声,一把捂住了扶风焉的嘴,眼睛都瞪圆了,满脸不可思议,比口型:你在哪里学的脏话?快给我忘掉!


    扶风焉指了指掉在床边的春//宫图,舔贺亭瞳掌心,见对方火烧般缩回手掌,他歪头提高声音道:“什么?不够深?好紧,你放松些,小**!”


    贺亭瞳眼前一黑,觉得自己的耳朵被强/奸了,想把扶风焉的嘴给他塞住。


    扶风焉戳戳他胸口,示意让他给点反应,贺亭瞳连连摇手,迅速后缩,随后又一拱手,作恭敬状。


    真没词了,你厉害,你老大,你请。


    扶风焉不满撇嘴。


    贺亭瞳比划:不然结束?


    扶风焉点头:行叭。


    于是大战结束,贺亭瞳躺回床上作半昏迷状,抓着衣服蜷缩成一团,抱胸抽噎。


    扶风焉把腰带挂在脖子上,提着裤子,脸上顶着一个巴掌印,胸口几道抓痕,二流子一般蹿出来了。


    帝君:“………”


    他掐指一算,那小子骨龄不过十九,身强体健,灵气充裕,甚至可以说暴涨,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可能一刻钟就完事?


    不对,也有第一次时间短的。


    但他精心传授了一整本国手绘制的精品春//宫图啊!都不想实践一下的吗?


    没出息!


    他不信邪地走过去,就见扶风焉一脸飘忽,如坠梦中,坐在门槛上捧着脸,美的冒泡。


    帝君:“………”


    恨铁不成钢,他重新钻进去对方识海,控制对方的身体,在抽噎声中撩开一道纱幔,看见贺亭瞳艰难蜷缩成一团,一副身心俱损的模样。


    这宫室他修了数年,不过本该囚于其中的鸟儿展翅飞走了,只能便宜便宜后辈了。


    他没什么同理心,毕竟九州天下都是他们的,后辈不过睡一个普普通通小修士罢了,就是睡一百个,也得乖乖躺在床上。


    合上门,帝君将人丢在房间里,自个儿去了前朝。


    桌面上铺着封后圣旨,名字那一栏却空缺,他抚着那空出来的位置,心中情绪翻卷,爱恨交加。


    扶风焉略有所感,他问:“我爱他吗?”


    帝君:“他是谁?你不爱,你是帝君,帝君不会爱任何人。”


    扶风焉:“可你在想他。”


    帝君:“想谁?想你宫殿里囚禁的小修士吗?你再多嘴一句,我就把那小子杀了,让你天天想。”


    扶风焉:“……”


    虽然嘴里喊着杀杀杀,但乱灵境中景色依旧在变化,圣宫张灯结彩,帝君穿着红衣婚袍,坐在镜子前梳头发。


    今日是他大婚,祭告天地,昭告九州的盛大神婚。


    本应是轰轰烈烈,极热闹一场婚礼,不过在牵着对方的手上祭台前,军报骤至,如雪片般飘落,白帝城沦陷,大婚终止。


    白帝城为神朝重城,为九州中心,据城死战,联军以九成伤亡的惨痛代价,将此处夷为平地。


    这一战断送了神朝气运,同时也让联军中高层直接死到断代。


    联军惨胜,各地起义者士气大涨,揭竿而起。


    这一年,神朝年号重明,民间年号为屠神。


    推翻神朝的口号响彻九州四海,叛臣四起,若水道君脱下嫁衣。代帝出征,平定动乱。


    年轻的帝君拽住先生的衣角,临行前,依依不舍,祝他凯旋。


    一月后,若水道君的死讯从前线传来,帝君一不留神,从高台上跌落,居然摔伤了腿。


    *


    扶风焉再次来到殿中和贺亭瞳“颠鸾倒凤”,同时给贺亭瞳汇报所见所闻。


    推开殿门前,某道声音极度鄙夷:“你怎么日日夜夜都要过来纵欲,你不累的吗?”


    扶风焉一把拉开房门,阳光开朗道:“学习到了新姿势,总要实践一下,今天我要操/他一整夜!”


    帝君:“………”


    帝君:“你讲话文明些!”


    扶风焉已经进去了,他只得愤愤离体,在天地之间飘荡,飞至最高的城楼上,俯瞰而下,只望见一片混沌黑暗。


    他站在其上,如一只孤鸟,四周空空荡荡,只有死寂的宫室。


    哦,不对,还有正沉沦欲/海的两个小辈。


    意识往那边飘了一点点,就听见那链子声响个不停,他赶紧缩回来。


    帝君忽然有点后悔。


    太吵了。


    天天做做做的,烦死了!


    *


    贺亭瞳躺在床上,将腿架在扶风焉臂弯,时不时蹬两下,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他双手环胸,深思。


    “白帝城沦陷,此为帝君第一件憾事。”


    “大婚终止,此为第二憾。”


    “若水道君假死,死在出征后一个月,此为三憾。”


    “但你我都知道,若水道君乃是假死,直到攻破圣宫的那一刻,若水道君的背叛,想必给帝君的刺激颇深。”


    “你说他最后悔的是什么?与若水道君相识,还是给若水道君信任以至于神朝兵败如山倒?”


    扶风焉捏着贺亭瞳的大腿,思考半晌,认真道:“应该都有。”


    “说起来他总是下意识忽视若水道君存在过的痕迹。”贺亭瞳挺腰坐起来,摩挲下巴:“所以他越不想去的地方,我们越是要看看,你去过书房没有,有没有见过圣宫舆图?”


    扶风焉看着他贴近的身体,衣衫下略微透出的肉色,目不转睛:“我下次去找找。”


    贺亭瞳有些焦虑:“总这样让人盯着也不行,真真哥还在外头对付舟堇生,他被消耗太多,也不知能支撑几时,而且乱灵内的时间是混乱的,我们并不知晓具体时间……不对。”


    贺亭瞳看向自己掌心,时间已经过去数月有余,但他掌心伤口并未结痂。


    “现实世界应当还未过夜。”贺亭瞳盘腿坐下。


    扶风焉:“不知为何,我没办法主动驱离他,最多清醒,可我若是太清醒,他反而会警觉,还得装糊涂。”


    “你不方便,需要想个法子让我恢复自由。”贺亭瞳抬了抬自己的腿,四肢上的链子在烛火下金光闪闪,他抖了抖,“得把这个解开。”


    扶风焉拽了拽:“我解不开,这玩意认主,得由他来解,不过帝君他对我很是纵容……”


    扶风焉眼前一亮,看向贺亭瞳:“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需要你配合。”


    “多大胆?”贺亭瞳隐约有不详的预感,但转念一想,坚定道:“只要有用,尽力一试。”


    被扶风焉抱到大殿上的时候,他心里是绝望的,虽然一重重屏风垂帘遮挡,虽然大殿上的人群俱是幻影,但他还是有一种被窥探的紧迫感,抱住扶风焉的腰,蜷缩在他怀中,将整张脸埋进他怀里,死也不撒手。


    扶风焉一边听军报,一边抚摸贺亭瞳的肩背,少年修长的四肢上,落了四枚金圈,在宽大的座椅内摇晃。


    帝君坐在大殿内,听着里头的调笑声,看着地上铺展的小黄图,抱住了脑袋。


    他觉得这小辈需要戒/色了,自古以来,就没有这么昏庸无道的帝君啊!!


    作者有话要说:


    扶:全方位进化中


    贺:全方位习惯中


    祖宗:天亡我神朝啊!!不成器的东西!昏庸无道你!


    对不起!!!我真的太迟了,所以这张我发一下小红包,真的是昨天太累太困了,写了一半趴着睡着了


    第100章 堇生(二十三)


    如果景华帝君是暴君,那扶风焉妥妥的一个沉迷美色的昏君,夜夜笙歌还不够,把人从汤池抱到政殿,再抱去书房。


    贺亭瞳在书房里疯狂翻找东西,终于找到圣宫的分布图,扶风焉比对着自己这段时间的记忆,将地点一一标示出来。


    “书阁,丹楼,前殿,后殿,祭台……”贺亭瞳指尖一顿,“引元殿。”


    扶风焉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疑惑道:“这是哪里?”


    贺亭瞳两眼发亮:“忘了吗?我们就是从这里跳进帝君乱灵境的。”


    扶风焉仔细回忆了一下,摇摇头:“乱灵境中没有这个东西。”


    贺亭瞳:“这里在帝君的意识内,他不愿意我们自然寻不到,但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他抹除不掉,就算强行抹消,也会和若水道君的剪影一样留有痕迹。”


    “就是不知要怎么才能摆脱帝君控制。”


    扶风焉:“不然我们脱了衣服一路滚过去?”


    贺亭瞳:“………………”


    他沉默好久,淡淡道:“还是静候时机吧。”


    扶风焉略感失望。


    机会很快就来了。


    时间飞速流淌,九州联军攻破数郡,神朝内部分崩离析,节节败退,很快只剩下一个王都。


    城池高悬于天,俯瞰世间,脚下有芸芸众生,亦有一眼望不见头的联军军队,还有立于阵前的若水道君。


    很难形容帝君那一瞬间的表情,到底是惊喜多些,还是憎恶多些,他心心念念的先生没死,活生生站在敌方阵营中,所有人尊他为主。


    若水道君劝降,帝君二话不说,派人取来长弓,一支长箭射断了联军主旗。


    而后便是长达三年的围城之战,景华帝君尚且年幼,岁数不过弱冠,他不像那些活了许多年,拥有许多资源修为可以无限提升自己的老怪物,他接手王朝时本身已是末路,弊端显露,分崩离析,苟延残喘。


    神朝时期帝君往往百岁成年,两百岁登基,若是他爹想多当会儿老大,这登基的日子便得无限拉长,二十岁,灵脉还未长成,传承都未参透,神朝万年,上百件神器,除了以精血供养的天地烘炉,其它的他一件都驱策不了。


    也许当真是穷途末路,连器物也会选择新的主人。


    所谓天地共主,不过一头孤岛困兽。


    帝君的情绪太过激烈,扶风焉被影响太多,他经常半夜惊醒,或是在宫殿里来去徘徊,登上最高的楼宇,站在栏杆上,有时候贺亭瞳生怕他跳下去,不过他只是坐一会儿,很快就下来,回到大殿处理公务,安抚群臣。


    这段记忆太痛苦,三年,日日夜夜,几乎没有尽头的消耗性战斗。


    帝君手下有六将,各有所长,是臣子亦是玩伴,是兄弟姊妹,是自幼长在一处的至交,是在帝师假死离开后陪伴他的精神支柱。


    三年,六人死的只剩下两个。


    夜里扶风焉抱着贺亭瞳的腰,一双紫色的眼睛里浸透了泪。


    “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随着身边人的消逝,帝君满腔的爱意逐渐冷却,他恨到了极致,却无力回天,圣宫内资源告罄,撑不了太久,每一日都在死人,颓势已显,内斗不止,他杀了一批又一批的叛徒,天宫上死的人快要比战死的都多了。


    处刑台上的白玉被血水长期浸泡成了血玉,暗红一片,煞气冲天。


    可反抗的浪潮一旦激起,只会越卷越高,直至吞没所有人。


    宫殿内也不安全了,夜间有人刺杀,刺客被手下制服后强压着跪在地上,竟是亲卫。男人通红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帝君,嘶吼道:“你还要杀多少人!你还要害多少人!让圣宫的每一寸宫室都铺满我们的白骨你才心满意足吗!”


    “你这个暴君!”


    帝君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坐在高位上捂脸,半晌,他低低地笑了,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指着堂下亲卫道:“丢去鼎中添火。”


    天地烘炉的焚烧的灵火方能致使圣宫高悬,其中烈火并非永不熄灭,需要常添灵物,灵识,灵器,或者修士。


    圣宫内许多东西都被填入鼎中,帝君还得时常过去放血增灵,但依旧控制不住越来越虚弱的鼎火,帝君初步估计,可撑三月,待三月后圣宫坠落,便是殊死一战。


    正愁没东西添柴,这不就来了。


    亲卫被拖到天地烘炉边时还在骂他,帝君充耳不闻,只躺在贺亭瞳怀里,把玩他垂落的长发。


    “孤是不是很废物?”


    贺亭瞳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送命,凭心而论,景华帝君不死,神朝统治压迫永无止尽,自然不会有后来长达八百年的九州盛世,他昏点挺好。


    但总不可能当着面说您坏的好,蠢的妙,昏的呱呱叫,那样绝对会被恼羞成怒的帝君丢到鼎里当柴烧。


    只能硬着头皮道:“您登位匆忙,根基尚浅,可神朝已是日薄西山,大厦将倾,纵有明主,也无力回天了。”


    帝君冷笑一声:“虚伪。”


    他伸手拽住贺亭瞳头发,将他的脑袋拉低了一点,刚想恐吓,意识就被扶风焉挤下去,他这不肖子孙立刻嘟嘴亲了贺亭瞳一口。


    帝君:“……………”


    贺亭瞳脸红了。


    看这两个人黏黏糊糊,勾勾搭搭的样子,他实在是受不了了,用力一推,把贺亭瞳推开。


    恰在此时,若水道君修书一封,邀他共谈。


    久攻不下,联军内部也有了不少分歧,双方死伤惨重,再打下去,当真是要将天地灵气耗尽了。


    帝君直接点了几个人去前线,贺亭瞳则被他丢在后宫里,这一次,没栓他。


    帝君离开圣宫的瞬间,贺亭瞳套了身衣服就朝着引元殿奔去。圣宫之内人员凋敝,守卫也不似从前那般森严,人人自顾不暇,加之他与“帝君”日日厮混,自然也不会再出现什么不识趣的人拦他。


    只是在宫殿群来来回回穿梭良久,依旧寻不到引元殿的位置。


    贺亭瞳干脆飞上了墙,比对着扶风焉标出来的殿名,闭着眼睛在屋檐上行走。


    时间不多了。


    贺亭瞳毕竟还是个活人,乱灵境内的一切虽然是从前回忆,但伤害却不是假的,必须在圣宫倒塌前与逃出去,不然他避不开联军冲入圣宫后的那一场死战。


    贺亭瞳脚下空荡,并无实感,他脑子里想着地图上的宫殿位置,深吸口气,踏上去,脚下一空,直坠而下——


    哗啦。


    他踩进了水里。


    圣宫之中居然有一片莲泽。


    他睁眼,看见了房顶上波动的水光,清澈见底的泉水在房间里震荡,水中俱是枯荷,中央一方莲台,莲台上没有熔岩般滚动的黑血,没有琉璃剔透的长剑,只有两具尸体互相依偎。


    一坐一躺,姿态放松的好像在夏日荷塘边小憩。


    一千两百年,眉目依旧。


    *


    扶风焉按照惯常的操作出宫,入传送点,进入一片安静的秘境,同人接头,然后看见那个白色剪影在他对面坐下,七嘴八舌说些什么。


    他听不到那个人的声音,只能从帝君的阴阳怪气声音分辨出他们大概在吵架。


    九州通史上详记过这葬送神朝的最后一战写的慷慨激昂,其实若是仔细了解会发现这一仗赢的并不光彩。


    他们先是假借停战,将景华帝君约于一处秘境,表面为签定盟约,实际不过调虎离山。


    圣宫为天地烘炉所控,烘炉认主,为姬氏驱策,帝君若离宫,则无人可调度圣宫灵力,三年消耗,圣宫之内顶尖战力所剩无几。


    就在帝君与若水道君重逢之日,剑神手提斩天剑,道境为祭,三剑破天宫。


    天地烘炉倾倒,烈火焚城,飘遥于天上万年的宫殿歪斜,倒塌,一百零八宫在天上分崩离析,如流星坠陨,散落天地,成为后世传闻中的神朝秘境。


    景华帝君察觉圣宫出事,撕毁盟约,只是回城路上,空间被完全封锁,他面对的是以万人计的盟军,和当时的天下第一人徐若水。


    一场恶战。


    扶风焉看见天地倾倒,星辰陨落,四季变换,连空间都被击碎,千年前可调动的灵气远非如今九州可比。


    帝君终究不敌,陪他过来的好友又死了一个,他将友人的尸身背着,听着周围劝降的声音,恨意到达了极致。


    人在恨极时,表面反而是平静的,只是五内俱焚,整个人由内至外好像要被怒火烧穿,姬玉看着远处的若水道君,当场斩情,将他们之间的一切,记忆,感情,尽数剥离抛弃。


    十五年相知相伴,他将徐若水融入骨血,如今又将这十五年尽数挖出,只剩一具被仇恨充盈的空壳。


    幼时他受先生教导,要他做一个心怀仁德的好帝君,随着记忆消退,他心中的恶脱笼而出。


    这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帝君觉得自己明白的还是太迟了一点。


    他年幼,虽无神器傍身,却是实打实登过祭坛,祭告天地过的天地共主,一道不管不顾的诛字令,神谕降临,通天彻地,万人伏灭。


    到底还是杀出了重围,扶风焉感觉喉中灼烧,痛的好像被人生生掏出了喉管,只要一张口就要喷出血来,他只能紧紧闭着嘴,让血全部淌进胃里,不露出一点破绽。


    帝君收拢了残军,带着挚友尸身重新攻回了圣宫,放眼望去,尸横遍野,他仅剩的另一位好友孤立于大殿之外,气绝多时。


    帝君替他们敛尸,举目望去,唯有残破天地,以及他一个孤家寡人。


    圣宫外,还有源源不断的联军从四面八方围杀而来。


    好痛啊!


    好恨啊!


    好悔啊!


    七面不同字形的旗帜在空中飘扬,帝君坐在大殿中央,看着那群乌压压涌进来的人群,心中唯有一念——


    杀杀杀杀杀杀杀!


    已到末路,困兽之斗,唯有玉石俱焚!


    他指尖落下了雪白的火星,像是春雪,又像是飞花,在大殿中飘散,舔舐上了廊柱,门窗,石板……


    城外的旗帜近了,他远远的望见了其中的一个“徐”字。


    汹涌的人群像是洪水,冲破残兵败将最后一层薄弱的防线,踏过断壁残垣,进入迸裂的玉石长道。


    扶风焉垂着眉目,看着火焰冲天而起,吞向那乌泱泱的人群,噼啪声中,一个人便化作一撮灰——众生如蝼蚁,唯他高高在上,执掌生杀。


    帝君在笑,在他脑中哈哈大笑,看着人群挣扎,退散,哀嚎,翻滚,彼此践踏,那种喜悦让扶风焉也忍不住扬起嘴角,发出尖锐讥讽的笑声。


    宫殿倒塌,烈火翻卷,在仿佛焚尽整个世界的咆哮声中,他忽地听到了一阵急迫的脚步声,像是有链子在响,从长廊外,到偏殿侧。最后是……房顶上。


    头顶先是一声重响,而后被轰开一个大洞,瓦片坠落,烟尘中贺亭瞳怀里抱着个发光的东西,直接从房顶上掉下来,长发松散,冲着他大喊道:“阿扶!接着!”


    扶风焉脸上笑容一僵,他顿时回神,从座椅上弹跳起来:“我来了!”


    那些沉重的,血腥的爱恨被他甩在身后,扶风焉飞奔过去将贺亭瞳一把抱住,像拥住了一捧晶莹的雪。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章了!!想了想,还是断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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