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堇生(四)
贺亭瞳大张旗鼓去了蜃楼海会,在说明来意后成功见到了蜃楼主人。
“敢问会长今晨人在何处?”
隔着重重帷幔,少年的声音清亮,像一弯幽咽的泉水从缝隙处淌进来。
“我在何处?”男人靠在椅背上,鹰隼般的眼神从少年的身形上掠过,他支着脑袋邪笑:“自然是在床上颠鸾倒凤,不信你去问问孟柘枝……”
男人一开口便是污言秽语,少年果然愤怒,声音都带了点严肃,“还请前辈慎言!”
“怎么,孟柘枝觉得我杀了她丈夫?”男人一把掀开纱幔,他身形庞大,居高临下盯着厅堂中的少年,讽笑一声:“她有本事便自己来问,差你个毛头小子过来算什么意思?示威?问责?”
男人一步步上前,他看起来三四十岁,一头长发卷曲,眼瞳深绿,像是某种野兽,居高临下盯着贺亭瞳,“中州人,好心劝你一句,最好学着你那仙盟的长辈,什么都别管,看在你师门的份上,不杀你,再来一次,小心本座把你丢进焚风原。”
“滚!”
贺亭瞳被叉了出去,丢在街上。
此时天色已暗,街上行人又多了不少,贺亭瞳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沉着脸在湖边走。
夜风冰凉,他孤身一人,垂头丧气,眼眶都带着微红,瞧着像是被谁欺负紧了。
白日里湖边死了人,此刻并没有谁往这边来,皎皎孤月一轮,映着明净湖水,以及湖水另一侧无垠的沙丘。
他寻了处角落坐着,垂头丧气。
毕竟是顺风顺水长大的中州人,看上去像是这辈子都没吃过什么苦头,想必是被长辈捧在手心里养大的。
单纯,愚蠢,毫不设防。
好杀。
漆黑的阴影在地面延伸,扩张,沿着墙根拉成一条长线,似沙蛇般蜿蜒,冲至无知无觉的少年身后,骤然凝成一个人形,扬起长刀——
要速度足够快,才能在刀锋离开后血液再迸溅出来,那时喉管气管俱碎,少年只能像一尾翻动的鱼,无声的颤动着,挤出身体里每一滴血。
风起,湖面泛起涟漪,贺亭瞳垂眸,瞧着有些忧郁,他背后长刀骤落,刀锋吻上脖颈的刹那,一道白练似的银光从旁侧猛然袭来,携风雷之势凶悍地撞上刀尖,只听得嘭一声响,长刀顿时破碎为齑粉!
似有炸雷落在耳边,贺亭瞳整个脑袋都木了,他浑身一僵,不待动作,一道声音率先响起:“低头!”
贺亭瞳当即朝前一扑,飞扬的发带被剑气割裂,他趴在地上啃了口沙子,扭头的瞬间,看见一道极快的身影朝着他扑来,如赫赫风雷,直接将他身后的黑影一脚踹飞。
两道人影缠斗在一处,刀剑相击,电光火石间,银白的剑身骤然扭转,游蛇般缠上长刀,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捅穿杀手的咽喉,片刻后,是滴滴答答的水声,一具干瘪的尸体倒在地上,扭曲的脸上犹带惊惧之色,喉间破了枚大洞,很快流干了血。
贺亭瞳看起来像是吓傻了,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那青年提着剑在尸体上搜来搜去,最后掏出枚坠子,坠子是一枚银色弯月。
摩挲两下后,他提着坠子过来,蹲在贺亭瞳身前晃了晃,语气温和:“看清楚,这是银月古会的信物,那人是银月古会派出来的人,打算杀了你嫁祸给蜃楼海会,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莫要给人当枪使了。”
贺亭瞳眨眼,瞧着很是单纯无辜:“您是?”
蒙面的布巾拉下,露出一张清丽秀雅的美人脸,青年嘴角轻勾,眼尾微垂,瞧着一副好脾气的温吞模样,他俯身盯着贺亭瞳,语气略带无奈:“怎么?不记得我了?两年前我们还在青云书院见过呢,后面小雨时不时对着我怀念两下,搞的我惦记你很久了,一直等着你从书院毕业好挖到我青阳宫。”
“说起来两年前我还觉得你挺聪明的,怎么现在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可是书院里学业太重,将你给学傻了?”
“唔……果然不能与我二叔呆太久,虽说我二叔心善,喜欢讲些之乎者也,天下大同的大道理,但你若是要行走四方,这些鬼玩意可不能全信,命只有一条,世上坏人可是很多的。”
“要知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哦。”
“我盯你一整天了,明明昨天还挺警惕,知道呆在屋子里不出门,怎么今天就犯傻了?”
“是觉得那个女人长的美吗?还是觉得她可怜?我跟你说哦,她给她夫君下毒,想杀人很久了,只是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才便宜了别人。”
……
贺亭瞳嘴唇微张,眼见青年滔滔不绝,大有通宵慢聊的意思,他只得爬起来抓住对方的胳膊,打断道:“景……景明君?”
徐静真止住话头,面露微笑,一脸温柔:“终于想起我了?明年择师有没有什么想法呀?是不是想跟着秦檀进剑宗?偷偷告诉你,上玄境那边待遇很不好,里头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是闷葫芦,寡言少语,十分无趣。”
“我觉得你挺活泼的,不然进青阳宫吧?小雨如今独当一面,但喜欢独来独往,与其他人的配合不太好,你要是过来与他同事,想必能默契不少,锦上添花,大有可为。”
贺亭瞳连连点头,他指着旁边逐渐靠近的火光,低声道:“景明君,有很多人过来了!”
方才打斗的动静略大,也有可能是银月古会的人察觉到了不对,巷子外传来了闹腾的人声,徐静真将贺亭瞳一拉,拍拍他衣裳上的灰,轻声道:“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
于是贺亭瞳让他单手拖着,转瞬离开了原处。
*
扶风焉靠在阴影里,看着被带走的贺亭瞳,以及一窝蜂冲到湖边扑了个空的银月古会众人,他收了剑,又低头看了眼掌心里皱巴巴的灵笺,嘴角微垂,不太高兴。
这是贺亭瞳离开时留的。
上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蛰伏。”
他不喜欢与贺亭瞳分离,虽然只是分开这么一小会儿。不过谁让他不争气,总是心猿意马,干不了正事。兜头拢住脑袋,扶风焉满心焦躁的离开前,看了一眼泪湖。
明月高悬,水面平静,银白一轮明月,月精坠落,淌入湖中,升腾起蓝白灵气,与天交接。
无数密密麻麻的娟秀仙篆在空中半浮,形成一面宽广无垠的“城墙”,将沙丘那头暴虐的灵力抵挡。
沙丘那头,是熟悉的,与他同源的灵力,但驳杂,狂躁,裹挟着漫天沙尘,兵杀之气,还有森森鬼气,浩浩荡荡冲向那股水般的灵力,两股伟力纠缠,将空间都搅碎。
只是月华的补充终究有限,泪湖一直在被消耗,沙丘这头也能看见枉死之人的怨气,堆在湖水附近的几个沙丘里,侵蚀着至纯至净的阵法。
过不了多少年,这泊湖便会干涸。
那股狂躁的灵力会由北往南,涤荡而去,将世间一切焚毁。
得抽个时间过来补阵或者将那道不平怨气给毁掉。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扶风焉收回了目光,脚步轻轻,循着贺亭瞳离开的方向去了。
大概是怕引人注意,徐静真如今住的地方十分偏僻。
只见一排狭小低矮的房舍,灰扑扑的,门窗紧闭。此处离水源处很远,离沙丘却极近,空气中除却干燥的沙尘味儿,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腐尸气。
没有灯,全靠着天上的月光照明。
“我一月前追击逃犯至此,却发现伽陵城中实在乱的厉害,便留在此处打算再观察观察。”徐静真将自己的脸重新挡住,“半月前收到秦檀的灵讯,知道你被分来了此处,他让我若有时间多照看照看你。”
贺亭瞳眉梢一动,低声问:“不知剑主近况如何?他几月前离开书院,此后了无音讯,我很是担心。”
“他呀,如今被绊在了寒……”徐静真话音一顿,转而又换了个语气接上,“还成,只是比较忙而已,待我此番历练结束,自会过去帮他,你若是入仙盟,我兴许能帮你给他带两句话。”
见贺亭瞳面露迟疑,徐静真也不逼他,拍拍他的肩头,笑道:“没关系,慢点想,还有几个月呢。”
徐静真走到一处低矮门前,先是轻轻敲了敲,咚咚的敲门声在静谧的夜里十分清脆,片刻后,贺亭瞳听见了一声极其虚弱的低咳。
有虚浮的脚步声一深一浅地靠近,徐静真侧身在旁边同他耳语:“我在来的路上救了一个人,如今与他暂住,他并不知晓我身份,你说你是我远亲的表弟就行。”
贺亭瞳点头应下。
随后,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拉开,露出几根苍白如雪的手指,然后是披着外袍,松散着长发的羸弱青年,他扶着门板,气息不畅,生的实在单薄,微微躬着腰,站不直一般,瞧着像是重病缠身命不久矣。
一抬头眼下青黑,脸颊凹陷,唇瓣淡的没有一丝血色,鸦羽般的眼睫低垂,先是愣愣看着徐静真,而后又望向他身侧的贺亭瞳,半晌,唇角紧抿,柔声问:“阿真,这位是?”
贺亭瞳眼皮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如同遇到猛兽的动物,后背汗毛一根根竖起,防备地绷紧身体。
他五指死死扣进肉里,盯着对方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快速调整心情,强行让自己放松,随后扯出一道阳光灿烂傻白甜的笑容,抬手作揖,躬身一拜,爽朗道:“大哥哥好,我是真真哥的弟弟,贺亭瞳,今夜叨扰了。”
“贺、亭、瞳?”青年像是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的意思,而后掩唇低咳,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般,浑身蜷缩,徐静真立刻上前,扶着人轻轻拍背。
待气息平稳后,青年还以一礼,温雅道:“小贺仙君你好,在下,舟堇生。”
作者有话要说:
扶扶:可恶,我要加戏!
瞳瞳:真真哥!
真真哥:话唠中
舟堇生:吐血中
啊,终于写出来了,软软
第82章 堇生(五)
舟堇生。
无歧路道主,十四境鬼修,穷凶极恶,泯灭人性,心狠手辣,阴晴不定,大约生活不愉快,脑子有病,常杀人,灭门,干些损人不利己的勾当,最喜引人入邪道,就比如相里氏那两个总上当的倒霉鬼,亦或是第五次重来时压力过大,半疯后一脚踏入邪道的贺亭瞳。
某种意义上来讲,舟堇生曾是贺亭瞳的老东家。虽然贺亭瞳很快就因为优柔寡断,干不了杀人放火的任务被他宰了。
无歧路信奉纵乐,无拘,随心所欲,提倡与灵海恶孽共生,门人大多有病,灵识不稳,恶孽缠身,修为极高,但也极容易恶堕成不仙不魔不鬼的玩意。
灵识一旦晦暗,最后只会肉身崩溃,识海心域扩张成一团无识乱灵,四处游走,祸害苍生。
所以无歧路一向被称作是阴沟里的老鼠,吸纳一些理念为世俗不容的疯子,内部并不团结,一直东躲西藏,躲避仙盟追缴。
直至舟堇生的出现……他几乎算是横空出世,无人知他师承,晓他来路,一出手便是雷霆手段,先是杀了无歧路旧道主,收拢邪修,很快将这股子势力发扬壮大,而后雾花境一战,灭门屠宗,相里氏从七姓中抹除,无歧路从此恶名远扬。
不过这是数年后的事了,而今寒山境不破,仙盟盟主犹在,有一个十五境的盟主在上头压着,什么魑魅魍魉都得暂时蛰伏。
虽然想过迟早会撞上无歧路,但贺亭瞳没想到这么快就同这厮打了个照面,更没想到的是,徐静真和舟堇生这俩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居然认识。
并且关系亲密。
贺亭瞳看向徐静真,又看向正趴在对方肩头咳嗽的喘不上气的病弱青年,他强忍住满肚子的疑问,小跑上前,帮忙将人搀住了。
“真真哥,我们快进去,这里风沙重,这位哥哥还是不要在外面久呆,肺腑受不住。”
舟堇生的手指很白,很冰,但依旧有人的脉搏与体温,虽然羸弱,却还是活的。
徐静真去关门,贺亭瞳则将人半托着,扶进去,刚过了院门,便被人轻轻一推,却是那看起来咳的快死的青年自个儿扶着桌子坐下了。
“多……多谢。”舟堇生咳嗽,唇瓣溢出嫣红。
贺亭瞳坐在他对面,撑着头笑:“不谢,你是真真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青年垂眸不答,只一味咳嗽。
大门嘎吱一声关上,是徐静真走进来,他点了灯,望着舟堇生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眉头微蹙,语气难得有几分严肃:“你是不是一直没有休息?”
舟堇生半撑着桌面,有些不敢同人对视,他小声道:“我担心你,所以睡不着。”
徐静真语气难得染上点怒意:“你不要命了?”
舟堇生轻笑,“我的寿数就这么短,少眠多看,对我来说是好事。”
然后贺亭瞳看着徐静真从兜里掏出枚金灿灿的极品养元丹,用小刀刮了层丹沫,和水冲开,将碗抵在对方唇畔,强硬道:“喝掉。”
舟堇生笑着摇头:“你知道的,这对我无用。”
但对上徐静真的眼神,他还是服软,张口一点点将丹水咽下去。
舟堇生看起来像是凡人之躯,周身没有一丁点灵力波动,那一点点丹药碎末就足以让他晕丹,咳嗽虽然停了,但人也半昏不昏的,蔫蔫靠在徐静真肩头,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贺亭瞳欲言又止,却见徐静真抬手抵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看着他将人横抱起来,放在床上,又盖了层袍子,这才回到桌子边上,又在床边布了隔音咒。
床榻看起来灰扑扑,实际上应是灵玉伪装,床垫,被褥,都不似凡品,不过上头盖了层麻布,显得朴素异常。
贺亭瞳:“……”少盟主啊少盟主,你知不知道床上躺着的是谁啊?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跟吃了苍蝇似的?”徐静真倒水喝,抬眼将人瞅着,忽然莞尔一笑,低声道:“你想问就问,吞吞吐吐做什么?”
贺亭瞳略微斟酌一下,低声道:“这位舟公子可是……您的道侣?”
徐静真忽然呛咳一下,耳垂发红,他狼狈地擦嘴,矢口否认:“小孩子不要乱讲话,我修无情道,断不会与人动心,与阿堇之间更清清白白,绝无半点私情,只是故交挚友。”
贺亭瞳:“故交?挚友?”
见徐静真点头,他一下子趴在桌上,脑袋磕在桌面发出咚一声响,不过更响的是他心里的哀嚎——
完了。
这俩现在不是一对,之后也是一对。
“阿堇少时曾当过我的随侍,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定居花州,我与他被迫分离多年,前月追查邪修至此,竟意外与他重逢……可他不记得我了。”
“无所谓,我们分别的日子已经比少时在一处的日子还长了,他忘记我实属正常。”
“只是如今才知道他过的不好,前些年族中受贼人所害,满门覆灭,他根基受创,四处逃亡,而今更是……命不久矣。”
徐静真的语气低落下来,沉重的像压了块石头,“我观他面相,仅有三月可活了。”
屋子里仅有的一方床榻上,听不见声音的舟堇生静静蜷缩着,他其实有一副高骨架,眉眼疏朗,只是人太瘦了,瘦的脱了型,薄如纸片,松散的长发落了满床,上头夹杂着丝丝银白。
颓意已现,病弱垂死之象。
徐静真单手撑头,他道:“生死轮回本是常事,我不该留他,只是他家仇未报,病骨支离,实在可怜,听闻神朝遗迹内有续命塑身之法,我方才留在此处,想替他一寻。”
“若是三月内找不到,那便是他命该如此,我不强求。”
烛火幽微,贺亭瞳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青年。
徐静真,出身玉州徐氏,父亲是仙盟盟主,母亲是傅氏仙子,这世上若是将天之骄子分等级,他也属于最顶级的那一类。顶级的家世,顶级的根骨,旁人难以企及的资源与极稳定的心性。
徐氏大公子,仙盟少主,家世显赫,年少成名,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他不骄矜,不倨傲,不得意,平常世家子弟会有的陋习一样都不沾,早早入仙盟,从最小的仙吏做起,一路干到青阳殿主,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他的成长流程,基本属于世家有出息孩子的标准典范,芝兰玉树,光风霁月,温柔良善,不沾半点尘埃。
除了话多些,基本没有缺点。
贺亭瞳静静回想。
从前那十几世里,以他的身份完全接触不到徐静真。
不过那时的苏昙身为剑宗执掌,在仙盟里干活,常与其打交道。
贺亭瞳记得苏昙常寻自己吐槽,“盟主好冷漠哦,又冷又闷,都不会笑的,冰坨子工作狂一样。”
只言片语,与现在的人似有天差地别。
而那样的景明君,死在他成为仙盟盟主的第三年。
仙盟对外称之为救碧云川,与无歧路邪道战至力竭,同归于尽。
参与了那场大战的苏昙偷偷同他说,盟主是识海凋敝,自尽而亡,尸身葬于恒天之山。
很巧,后来谢玄霄成了盟主,组织仙盟千家围剿无歧路邪修,舟堇生也死在了恒天之山。
贺亭瞳有些想掏出小本本记笔记了。
此时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徐静真挠头,一脚踩在板凳上,胳膊半撑着膝盖,这姿势实在有些狂放不羁。
见贺亭瞳盯他,徐静真默默将脚放下来,重新坐的端正,他提醒道:“人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要学我。”
贺亭瞳:“……嗯。”
见他坐姿端正又乖巧,于是徐静真又开心起来,青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开始同他讲解伽陵城中的势力分布——八卦。
“据我所知,孟柘枝早年与蜃楼主人郎情妾意,不知为何后来又与银月古会会长结为道侣。可能是夺妻之恨,这两家日常就有不少摩擦,本来他们就做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黑市,赌场,拍卖行,暗地里两边手下经常围斗。”
“今夜杀你的那人是银月古会的长老,修为七境,孟柘枝本想将你杀了嫁祸给蜃楼,不过如今你没死,他们应该会投鼠忌器,不敢再犯。”
“另外仙盟有自己的立场,凡事不要贸然行动,珠玑道人他不做的事,你也不要做。就算要干,也不要用仙盟与书院的名头干,容易掰扯出许多是非。”
“就比如你想救那个小贼,直接趁着夜黑风高将人一劫就行了,若有人问你是谁,你只需编个名头,比如……”
徐静真思考。
贺亭瞳补充:“无歧路?”
徐静真眼前一亮,他拊掌轻笑:“这个好!反正都是群丧尽天良脑子有病的邪修,他们什么都做,多干两件损人不利己的事也实属正常。”
“往后做事,只需报无歧路的名头就好。”
贺亭瞳拱手一拜:“好主意,学生受教了。”
床榻上,熟睡的舟堇生忽然翻动,将盖在身上的衣裳,往上拉了一点,挡住了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无情道很难修的。
真真哥:确实很难呜呜呜呜
舟某某:是吗?反正你杀我的时候一点都不手抖。
真真哥和舟某某,一款杀妻(夫)证道,这俩纯恨系
天真善良话唠叨叨叨X阴暗男鬼变态神经病
第83章 堇生(六)
仙盟驻点的大门再次被敲响,这次珠玑道人门都没开,听见孟柘枝在外面哭诉贺亭瞳杀人放火,青云书院教学不严,只求给个说法。
珠玑道人隔着门道:“青云书院的学生和我仙盟有什么关系?”
孟柘枝:“……”
珠玑道人:“入仙盟需经过三劫三试,他一样未过,怎么能算我仙盟仙官?不过是个过来打杂的,你偏听偏信上了当,反倒怪我?”
“况且贫道如今正在闭关了,闭关修炼,不便待客,孟仙子请回吧。”
孟柘枝咬牙切齿,“既然如此,就莫怪晚辈心狠手辣,动手剔除毒瘤了。”
珠玑道人的声音从门板后飘出来:“孟仙子高义!您随意。”
孟柘枝愤恨离去。
伽陵城满城明灯,银月古会的人提着武器来来去去,举着贺亭瞳的画像四处张贴,一家一户的搜查,动静颇大。
贺亭瞳跟在徐静真身后,两人蒙面,一身漆黑,身上装了一兜子生铁所铸的鬼面,藏身在银月古会主宅附近。
堂前白布翻卷,宅子里却很安静,除却几个守灵烧纸的,其余人倒像是都散出去了。
大风起,尘土飞扬,地上的纸钱也跟着滴溜溜打转,堂前灯笼白惨惨,整个屋子看起来阴森森的,透着股鬼气。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送你回青云书院。”徐静真把玩着那枚粗制滥造的无歧路信物,时间紧迫,这是他凭借记忆硬生生用灵力捏出来的,粗看像那么回事,细看眼歪嘴斜。
将铁片抛给贺亭瞳,徐静真撑住自己的腰身扭了扭,浑身上下的骨节劈啪作响,他一手扶住墙壁,一手搭在眉骨上,盯着宅院看了两眼,语气悠扬:“怎么带我来这?这是气不过想报复一下?打算怎么做?烧了他们的宅院,还是掀了死人棺材板?或者是你打算在人前揭发他的死法?提前说好,我只给你放风,不帮你做坏事哦。”
“最多最多,在你被围攻的时候带你逃跑。”
“那实在是太好了,景明君,有您相助我定能全身而退!”贺亭瞳扭头竖起大拇指,话音一落,已然沿着阴影猛地窜出去,向来稳重的声音难得带了点兴奋,“我要在他们会长棺材板上写个惨字,再嫁祸给无歧路,让他们狗咬狗。”
徐静真:“……”
他没想到贺亭瞳真敢上,叫停的声音在喉间转了个弯儿又咽下去,眉梢微抬,遮掩气机,缓步跟上。
毕竟是他自己提出要带贺亭瞳出来玩的。当然,最主要还是破房子里只有一张床,舟堇生躺了,他总不好让贺亭瞳跟着躺旁边,若是单在桌边坐上一夜,只怕有欺负小孩的嫌疑,只好带着人出来放风。
青阳殿里向来有老带新的规矩,他如今时间尚够,这两日帮着贺亭瞳扫除些麻烦,让他之后好过些,也算应了对秦檀说的那句“照看”。
灵堂内烛火正旺,守灵人修为不高,贺亭瞳数张昏睡符足以解决。
一把拉开棺椁,贺亭瞳取出长剑,在棺木上雕了个冤字。
徐静真站在旁侧指点:“不是要写个惨字么?”
贺亭瞳头也不抬:“这位老兄死的够惨了,死后还不得安生,我觉得冤更合适。”
徐静真淡淡暼那尸体一眼,只一眼,他神色忽变,一把压住贺亭瞳的小臂,“等等。”
贺亭瞳抬头,目光略带困惑,不解道:“景明君,怎么了?”
徐静真蹙眉,压低声音道:“他怎么……气机未散?”
气机未散,那说明还未死绝。
贺亭瞳摸着下巴,伸长脖子去看棺椁里的尸体,他人菜胆大,直接将那尸体搬出来检查,动作间尸体的脑袋转了个弯,前脸和后脑掉了个头,徐静真眼皮一跳,伸手稳稳托住了。
贺亭瞳一边喊着罪过罪过,将脑袋转回去,一边又重新搜查了两遍,而后困惑道:“确实死绝了,我白日里也检查了一遍,怎么会还存有气机呢?”
徐静真毕竟在青云书院当了几年夫子,给学生解惑几乎成了下意识的动作,当即耐心解释:“修士存识于灵台,存灵气于丹台,他人已死,按理应当灵识与灵力俱消,但我观其气海,灵识却并未完全消散,似还存了一魂一魄在体内,实在有违常理。”
贺亭瞳抬头,双眼亮晶晶,一脸求知若渴:“这是为何?”
“你退后一点,没让你退到门口,七步就行。”
“哦。”
徐静真凝神,曲指落在尸身眉心,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抵住尸身眉心一按,只见灵光大绽,猛然间棺材内冰凉僵硬的尸体浑身震颤,怒目圆睁,从断裂的脖颈间发出沙哑凄厉的嘶吼咆哮声,竟是猛然跳了起来!
在贺亭瞳诈尸了的惊叫声中,徐静真二话不说,一掌按住尸身头颅,将其狠狠掼了下去,在头骨和木板撞动的声响中棺木轰然碎裂,鬼气森森,一股阴湿诡谲的气息瞬间弥漫整个灵堂。
男人残破的尸身掉在地上,他的脑袋彻底断了,只剩下一点皮肉连接,脑袋挂在脖子上,口舌大张,五指成爪,凶狠地抓向两人。
徐静真挡在贺亭瞳身前,带着他避开攻击,耐心解释:“莫怕,不是诈尸,邪道有一种摄魂秘术,可以将人死后未散的残魂压制在尸身内,供人驱策使用,这具尸体应是被人做成了阴傀。”
“我以灵力探他识海,他暂时受激反应罢了,一个时辰后那点子灵力消散,他也就不动了。”
贺亭瞳:“……”
“说来也怪,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什么时候伽陵城里潜入鬼修了?”徐静真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鬼修好可怕。”贺亭瞳应和,将鬼之一字咬的特别重。
“你怕鬼?”徐静真忽然向贺亭瞳望去,眼中透着一点笑意。
贺亭瞳:“略怕。”主要怕某只姓舟的恶鬼。
那尸身力大无比,就算死了身上的灵力仍在,只是大约是视野受限,抱着自己的棺材摔来摔去,将灵堂砸的一片狼藉。
徐静真轻巧避开袭击,笑道:“这十二境的躯壳到底还是有些能耐,不过银月古会会长夷风是个器修,并不善战,你要不要试一下?”
贺亭瞳不解:“试什么?”
徐静真却已然蹿到了房梁上坐着,他半蹲在上头,指了指那具可怖的尸首,又指了指外头,笑道:“这边动静大,最多一盏茶就会被人发现我们在这里搞事,你若不想被人发现,就用尽你最大的能力将他制服。”
“嗯,你修为五境,虽不算太高,但这阴傀连脑袋都快掉了,难辨方向,你也不算吃亏。”
“不知贺小友你剑术如何?秦檀平日怎么教你的,快快快,用来让我看看。”
徐静真语气隐隐透着股兴奋。
贺亭瞳:“………”
尸身挥舞着双手在地上乱刨,手指甲不长,但力气实在太大,地上青砖一按便是五个指印,贺亭瞳无奈抽出了长剑,他先是一手一个,将那被他弄晕的守灵人丢出门外,侧身闪避,一剑斩断棺材板,又一剑削断灵位,纷飞木屑中,狠狠撞上尸身手掌。
剑身发颤,生铁对上肉掌,竟发出让人牙酸的碎铁声,只一瞬间,贺亭瞳便被弹飞数米,他在空中生生扭转身形,一把扯过灵幡,深吸一口气,在尸身骤然扑腾过来时,揪着布帛借力一荡!
便如同吊在驴鼻子前的萝卜,贺亭瞳荡来晃去,将房梁上的布织垂落,在追逐间乱作一团,将中间吊着脑袋的尸体层层缠绕。
“来人了。”徐静真提醒。
贺亭瞳猛地一拽,四散的布帛顿时抽紧,将那尸身严严实实裹住,吊在半空,只是布帛终究是布,只需对方挣动两下,那布帛便发出呲啦呲啦的碎裂声。
“不错不错,脑子动的还是很快,知道自己力气不够,正面打不了,改用困的,你若在我队中,定要奖你一朵小红花。”徐静真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还不忘一掌碎掉尸身丹台,灵脉枯竭后,那具阴傀便没了动力,慢悠悠垂下四肢。
大门被人撞上,外头是轰轰烈烈的叫嚷声,大喊着遇袭,支援,间或夹杂几句脏话。灵堂内,烛火倒地,舔上白幡,徐静真将脱力后不住喘息的贺亭瞳一拉,“走了!”
“走后门,那边人少!”贺亭瞳从兜里丢出那枚粗制滥造的生铁鬼面印信,扔在烧纸的火盆里,而后拉起黑布蒙面,带着徐静真从后门冲出去。
此时灵堂还未被完全包围,他二人冲出去时正撞上一列带着武器的会众,只一个照面,什么刀枪剑戟,风雷火水全部丢上来了。
徐静真并未拔剑,袖手一拂,护腕忽地散开,一团如烟如雾的淡青色缎子骤然散开,卷着所有人一丢,瞬间清开一条路。
“往哪儿走?”徐静真问:“你熟你来指路。”
贺亭瞳:“过长廊右转左转穿庭院过监牢翻墙破阵。”
徐静真:“好。”
两人速度极快,几乎化作夜风中的一道墨影,转瞬冲出重围,引着一众追杀冲到后院,然后就撞见了另外两枚小贼。
原小青一瘸一拐,大约是刚从牢里逃出来,脚上镣铐还挂着,正让他姐搀扶着艰难挪动,撞见匆匆而来的贺亭瞳,以及他们身后气势汹汹的追兵,那两姐弟瞳孔一震。
“景明君可否捎带他们一程?”贺亭瞳问。
“你倒是心善,那贼小子先是暗算你,而后又出言不逊,你还记得捞他一把。”伸手拍拍贺亭瞳的肩,徐静真百忙之中感叹:“不愧是我们书院出来的好学生。”
“不带走他俩就是个死,上天有好生之德。”贺亭瞳转身看向追逐而来的几个修士,抬手,丢出三张仙篆,烈火轰然爆裂,挡住人群,“我送他进来的,就带他出去。”
“行吧,看在我与秦檀相熟的份上,今夜为你驱使。”徐静真躬身,袖手一抽,那缎带如蛇一般直接缠住完全惊呆了的两人,在少年的惊叫声中,一抛一甩一踹,三个小家伙俱被他丢出宅院。
一拖三,徐静真拔腿狂奔,发挥了青云天榜第二的高超逃命水平,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
孟柘枝得到消息匆匆而来,她沉着脸听着手下汇报,一路穿过大门,行至灵堂。
抬眼一看,只见灵堂大门洞开,宅院里的火已经扑灭了,但空气里依旧能够闻到焦糊味儿,门窗破败,房顶也塌了个大洞,灵堂的横梁上,本该躺在棺木之中的尸身此刻吊在半空中,那枚险些身首分离的脑袋垂着,正和着脚尖一同晃动。
棺材已经炸了,满地碎屑中可看见半枚棺盖,上书一个偌大的“冤”字。
庭院里人来人往,盯着这惨状,不少人窃窃私语。
“听说会主诈尸了,有人看见他动了。”
“头都掉了还能动?”
……
“莫非当真有冤情?”
……
孟柘枝深吸一口气,扭头冷冷看向旁侧战战兢兢的手下,沉声道:“你们都是饭桶吗?连守宅都不会了?谁干的?”
“夫……夫人,”有手下奉上一枚生铁鬼面印,“这是在火盆中寻到的,应是凶手留下来的。”
孟柘枝接来一看,脸色骤变:“无歧路?”
将那枚生铁捏在掌心,她仰头看着丈夫凄惨的尸身,忽然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
耳边手下汇报的声音都像隔了一层茫茫水雾,有种听不真切的虚幻感。
“夫人,那贼人大约有两个,一个用符,一个用了条缎子……看不清什么路数。”
“不用查了,撤回来。”孟柘枝脸色苍白,颤声道:“全都撤回来,去清理灵堂,至于夫君……天亮后便下葬吧。”
一众手下面面相觑,虽然不解,但都听命行事,各自散了。
月上中天。
贺亭瞳靠在一处隐蔽墙角疯狂喘息,他身侧原氏姐弟鹌鹑般缩着,警惕盯着旁侧正将缎带重新缠回手腕的徐静真。
“多谢两位仙君相救。”原小竹忽地跪下,重重一叩首,“今日若非两位,我与幼弟必然死无葬身之处。”
徐静真摆摆手,不在意道:“他让救的,要谢去谢他。”
原小青眼睛微抬,看着旁侧黑衣人扯下黑布,露出那张清隽的脸,贺亭瞳扬眉,大约是逃命后的兴奋,一双眼睛亮亮的,格外神采飞扬。
“顺路而已,念你们二人年纪尚小,救你们一命,往后莫要做些杀人放火的事,最近风头大,寻个地方避避去吧。”
原小青瞪眼:“……怎么是你!”
贺亭瞳摊手:“怎么不能是我?”
眼见弟弟要与救命恩人吵起来,原小竹一掌拍下,把人给按到地里,少女低垂了头,语气郑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为仙君驱策。”
原小青脑袋动了动,终究抵不过阿姐的臂力,他将头低下去,跟着重复道:“愿为仙君驱策。”
见原小竹态度强硬,贺亭瞳扭头对徐静真低声道:“他二人自幼长在伽陵城,兴许可以问问他们,神朝秘境如何去,或者,有没有推荐的引路人。”
神朝秘境四个字一出,兄妹两人齐齐变色。
“两位仙君是要入秘境?”原小竹仰头问道。
“他不去,我去。”徐静真依旧蒙着脸,他生的一双温柔和气毫无锋芒的眼睛,半蹲下来与少女对视,“我友人命不久矣,此去是为他寻续命灵药,你们既然对伽陵城熟悉,不如告诉我,哪里能寻到引路人,或是秘境路线地图?如若提供,在下感激不尽。”
少女撑在地上的胳膊轻微颤抖,良久,她垂下眼睑,低声道:“入秘境者,九死一生,需过焚风原,虹渊,葬神山,全程二十一日。焚风原有空间隙,虹渊有旧朝恶鬼,葬神山有那暴君的乱灵团,凡碰到一样,都是必死无疑。”
徐静真眼神微动。
原小竹仰头看着他,轻声问:“何等友人,值得您弃生死于不顾?”
“生死之交,自然是舍身忘死也要救的人。”徐静真轻笑一声,而后正色道:“你对遗迹路线很熟?”
“家母曾是伽陵城中最厉害的引路人,”原小竹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又转为坚定,“我有遗迹地图,可为仙君引路。”
原小青猛地窜起来,惊叫道:“阿姐!”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原小竹额头俱是冷汗,她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珠,满眼是倔犟,开价道:“五千灵珠,这是底价,仙君若是能给我五千灵珠,我即刻准备东西,带您入遗迹。”
五千灵珠,足够普通人舒舒服服活上十八辈子。
五千灵珠,足够阿婆和弟弟还清债务,永远的离开伽陵城,去往中州。
这个价着实不贵,毕竟神朝遗迹内的东西,只要拿出来稍微倒卖一下便是无价之宝,而今的引路人稀少,俱被蜃楼和银月古会养着,出行一次的价格一万到十万灵珠不止,且只是引路,不保证活着出来。
商会可谓暴利。
只是依旧有人为着虚无缥缈的神器,灵物,功法前赴后继,渴望得到传说中源自上古帝君的传承。
可前段时间遗迹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进去的几批队伍中没一队活着出来,最近数月,只有一队人马辟开了新路,蜃楼与银月古会还因为地图斗了起来,死伤者众。
都说焚风原的空间隙更扭曲了,加之夏季炎热,近两月来无人敢越过泪湖以北。她去带路,不管怎么说,都是搏命。
徐静真静静打量少女良久,点头应下。
“我给你八千灵珠,你去备好出行所需事宜。”徐静真从怀中摸了摸,取出一枚宝石扣子丢给她,“需要多少时间准备?”
原小竹捧着那枚花枝缠绕的衣扣,重重握住:“十日,十日我可以准备好所有东西。”
“行。”徐静真起身,“十日后辰时你在遗迹入口处等我。”
原小竹得令,拉扯着一脸震惊,眼眶发红的原小青快步走了。
贺亭瞳看着徐静真轻飘飘丢出八千灵珠,没忍住摸了摸自己扁扁的口袋。
不愧是九州第一世家,果真豪横。
夜里街头吵闹,徐静真看了眼天色,现在确实还早。
“行了,我还有十日时间,这十日你还想做什么,可以尽管提。”双手环胸,徐静真微抬起了下巴:“十天之后,我可罩不了你了,趁现在,有什么愿望赶紧告诉我。”
贺亭瞳很想说要不然你现在去把舟堇生杀了吧,不过这话一出口,他绝对要挨上一顿打。所以只能继续挂着那张傻白甜一般的笑,指了指伽陵城中心:“我想去蜃楼,再去罗刹鬼市。”
徐静真:“做什么?”
贺亭瞳:“杀人放火打架找茬?”
徐静真没忍住竖起大拇指:“有志气,专给我找麻烦。”
贺亭瞳笑容略带腼腆:“有真真哥罩我,小弟胆子自然会大上那么一点。”
至少三家商会,先去探个虚实才算物尽其用呀。
作者有话要说:
真真哥:你把我当牛马
小贺:哪有的事[奶茶]
墙角的小扶:我也想一起搞事哦
第84章 堇生(七)
“蜃楼主人乌曼,修为十二境,曾是荼靡州墨氏门中客卿,五十年前杀师伤主,叛出宗门,一路逃亡来到伽陵城中久住,而后改头换面创造蜃楼海市,他财力雄厚,为三家商会之首。”徐静真领着贺亭瞳站在楼高处,向下指指点点,“此人是刀修,手下门人有两位七境,打手众多,不好处理,劝你暂时不要往他身上动歪脑筋。”
贺亭瞳顿时了然:“他有靠山?”
徐静真点头:“私下为相里氏做事,凡自神朝遗迹内搜罗来的丹药仙器率先运往星州,供给相里氏门内中人,算是相里氏在伽陵城豢养的暗子。墨氏再恨,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倒是听说暗杀过数次,只是乌曼狡诈,他们次次损兵折将,久而久之也就忍了。”
世家势力并非等同,如今九州七姓,以玉州徐氏为首,毕竟掌管仙盟,又与上玄境剑宗关联颇深,其次元辰宫谢氏,而后是星洲相里氏,碧云川药宗白氏,以联姻出名的傅氏,在之后才是周、墨两姓,虽是一州之主,但他们不在五宗之列,又不似傅氏左右逢源,姻亲遍地,遇到更强的,只得忍了。
“伽陵城是神朝遗迹的唯一入口,仙盟本想收回封存,奈何每每派人过来,这几家商会便要暗中使手段,不得安生,仙盟里吵了几百遍,又不好直接撕破脸,只得这么般半死不活的过着。”徐静真神色中难得冒出点无奈:“城中各家眼线甚多,我来的匆忙,不便在这边显露行迹,容易惹人猜忌。”
贺亭瞳表示理解。
“至于罗刹鬼市主人,此人从不露面,只往手下掌柜那边下发命令,只做些典当,拍卖,中间人的行当。”徐静指了指南边那栋白玉色的小楼,“不过此地你要少入。”
贺亭瞳:“鱼龙混杂?坏人太多?听说里头不少杀手。”
徐静真摇摇头:“那楼是枚天级神器,为神机鬼手所制,落地为楼,其中分作二十四重街市,首尾相接,空间扭曲,亦是顶级的困阵。”
神机鬼手公仪嘉,是千年前机关炼器的大家宗师,他并无师承,也没能留下传承,在世时制出数件神器,不过最出名的作品还是九曜山那悬浮于苍穹的三十三天宫。
修完天宫之后,就此音讯全无,有说他死了的,也有说他悟道飞升的。
“此楼认主。”徐静真以一种吓小孩的语气提醒道:“入楼便等同于羊入虎口,万一某一日楼主人突发奇想将其收回,以那小白楼的品级,便是十三境也难以脱身而出,届时困在其中,永不得出,只能任人鱼肉了。”
贺亭瞳眉梢微动,转而问道:“既是神器,想必此物定然是坚不可摧吧?”
“那是自然。”徐静真摸了摸下巴,又道:“不过我没试过,你往后可以试试。”
贺亭瞳眉峰微蹙,有些恍然。
从前十几世里他都在寒山境,那一战打了一整年,等他们对付完魔族的时候,伽陵城已经是座死城了,贺亭瞳曾在书楼翻过卷宗,别说什么银月古会,蜃楼海市,罗刹鬼市,全城六万人,只活下来一个无情道大成的徐静真,还有一个鬼修舟堇生。
明面上的那枚卷宗上记载简略:“麟德十三年七月十五,帝焚火南下,触则不灭,以人殉之,起幽泉阵,阻于伽陵。”
六万人命生殉而成的大阵,挡了一蓬来自千年前暴君愤怒的业火,让战后受重创的仙盟免遭其难。
如今六月初五,一切正常,城里头甚至还在打来打去,只是——
徐静真将入神朝遗迹为舟堇生取药。
后来的舟堇生是鬼修,而今的舟堇生是活人。
徐静真是无情道。
他不会是……杀妻证道吧?
贺亭瞳眼皮骤然一跳,扭头瞟向徐静真:“景明君,我修为尚浅,还未择道,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徐静真一愣,而后失笑:“也行,秦檀没同你讲过择道一事?”
贺亭瞳一脸苦闷:“我如今修为才五境,秦先生只让我每日练剑,说等修到七境,自然就有道心了。”
此话确实是秦檀原话。
不过秦檀从来专心修炼,一条道走到黑,道心自成,不忧不虑,无畏无惧,等到修为七境时,剑心通明,天生的剑修,根本就没有择道这种说法。
太特殊,所以不做参考。
“景明君您修的是无情道,”贺亭瞳撑着脑袋问:“你们无情道是不能动感情吗?断情绝爱,绝情灭欲?”
“是也不是,贪嗔痴爱蒙蔽心智,将行大道,必要心无外物,心无杂念。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人。”徐静真思索后认真答道:“我倒是觉得,断情绝爱倒也未必,人非木石,我又不是那种天生情缘淡薄,冷心冷肺的人,喜怒哀乐都是自然,强行自锢有损心性,只是若当真随心所欲那也无道可修了。”
“道心道心,本就是要修心,修心哪能一蹴而就?有所得方能有所悟而后有所获,我还在这条道上摸索。”
徐静真抬手按住贺亭瞳的肩,见少年一脸茫然,拍了拍,叹息道:“我还没参透,确实解答不出来,不然你再等等,等我悟得大道,成为显圣,定然为你解惑。”
“这样啊。”贺亭瞳摇头晃脑:“您还没修成,那我就先不修无情道了。”
徐静真:“………”
他揉了揉眉心,转而释然。
“择道应当慎重,每条道都有对应的劫,你修剑道,便易遇到杀劫,杀人者人恒杀之;无情道,便易遇到情劫,;济世道,便会遇到苍生劫,可救一人百人,千千万万苍生何救?”徐静真提醒道:“你如今尚在五境,心性未定,尚且还有几年时间可选,修士七境时开始生识海心域,若无法悟道,就无法产生心相,心相不出,识海心域不生,再往上,道途寸步难进。”
“选一条适合你的道途,比选一个好宗门还重要。”
“不过……我观你面相,你确实不适合此道。”徐静真骤然凑近,一双桃花般的眼睛盯着贺亭瞳的脸转来转去。
贺亭瞳略微后仰,退开点距离,不解道:“仙君何解?”
徐静真神神秘秘道:“我观你红鸾星动,好事将近。”
贺亭瞳:“啊?”
他正要再问,徐静真却扭过头,指着长街另外一头笑道:“唉,那边有果子卖。”
他从楼顶翻身而下,迈着轻巧的步子过去了,声音远远传过来:“你运气好,果商不常来,今日凑巧,我去买点果子吃。”
贺亭瞳坐在栏杆上,一头雾水,只觉得徐静真多半在耍他。
红鸾星动不可能,他心里没人。
动情的怕不是徐静真自己,他的心动了,便瞧着其他人都像在谈恋爱。
不过……有果子。
贺亭瞳跟屁虫似的追上去,与徐静真一同去往果摊边。
确实是刚运来的瓜果,放在碎冰上,蓬州苦热,冰化的极快,地上积了一滩水,瓜果却被冰的透彻,上头沁着一层水珠,摸上去时冰冰凉凉。
不过这果子明显被人选了一轮,剩下的品相不算太好。
贺亭瞳抱起一枚瓜敲了敲,忽然想到扶风焉畏热,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冰里的样子。蓬州这边的食物粗糙,别说什么糕点铺子了,连食肆都没几家,大多是些卖饼,肉干,嚼起来划拉嗓子,甚至不如辟谷丹。
也许吃点瓜果能缓热。
于是他抬头问店家:“一枚瓜多少钱。”
店家竖起五根手指头。
贺亭瞳:“五枚灵珠?”略贵,但果蔬运来不宜,这价格合理。
店家呸了一声:“这可是中州运来的灵瓜,怎么可能那么便宜?五十灵珠,爱要不要,穷人滚远点。”
贺亭瞳:“………”
旁侧徐静真慢条斯理选了几枚品相略好的果子,装了满满一提篮,他扭头看向贺亭瞳,眼底是有钱人的自信:“一起,我付?”
贺亭瞳拍下五十灵珠,心口略微抽痛:“不用,我有钱。”
*
扶风焉靠墙静坐,脚边风沙翻滚,他岿然不动,似一块饱经风霜的石头。
他盯着远方那栋小破房子,眼睛一眨不眨。
自贺亭瞳他们离开后,那小破房子内一直没动静,仿佛其中人当真陷入沉睡。直至他们离开半个时辰后,一道漆黑的墨影自门缝中滑出,沿着墙缝边角转瞬消失。
扶风焉不紧不慢地跟上,看着那道漆黑墨影在经过几栋房舍后逐渐抽出手脚,变作一个单薄普通的人形,一脚踏入了蜃楼海会的赌坊。
舟堇生逢赌必赢,以一枚灵珠作本,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十万,百万,千万,直至筹码不够,青年面前灵珠堆积如山,他只把玩着最初那一枚莹白圆润的珠子,将全部筹码再度压上,这一局若赢,足够抽空整个赌坊的财库。
赌坊的掌柜意识到这是砸场子的来了,恭敬的靠近,奉茶奉酒摆果子,问他要做什么。
面容苍白冷峻的青年低咳两声,只道:“叫你们楼主来,我在这里等他。”
赌坊关门,老板清场,一刻钟后,乌曼亲临,他盯着眼前这个苍白陌生的青年,暗中防备:“这位兄弟有何贵干?”
舟堇生坐姿端正到刻板,他抬眼,脸上无甚表情,指着赌桌,呛咳出声:“赌一局?”
“你可知我逢赌必胜?”乌曼轻蔑地笑了:“这点筹码可不够我出手,你若要钱,今日筹码尽可带走,你若想当客卿,乌某扫榻相迎,若只是赌,你可以走了。”
咕噜一声,舟堇生将那枚灵珠抛在桌上,他坦然而直白的盯着乌曼,那双病中黯淡的眼睛像浮了层尘灰,混沌不堪,叫人看不清其中情绪,他靠着桌子淡淡道:“我要与你赌命。”
这一夜,乌曼大败。
本是一局定输赢,到后面三局两胜,五局三胜,乌曼看着骰子,掌心微汗。对面青年一身黑衣,肤白如雪,像是从纸上拓下来的墨画,浑身透着股阴森鬼气。
如此炎热的天气,他竟然生出点微妙的冷意。
乌曼从仙宗小小一个外门弟子做起,一路忍辱负重,给墨家做牛做马,给相里家当狗,好不容易有了如今产业,更联合孟柘枝搞死了对手,罗刹鬼市不能动,但银月古会他却可以蚕食大半的。
正是春秋鼎盛,如日中天的时候,要他死,不可能。
只听得一声怒喝,而后牌桌倒,一把长刀出鞘,排山倒海般砍向对面青年。舟堇生素手一拨,骰子翻滚,露出其下点数,他抬眼,无甚表情,只道:“我赢了。”
长刀猛然斩入青年身体,一分为二,却未听见骨血破裂声,只有纸张划拉的撕裂声,而后人影消末,破碎的桌案间飘荡着一枚被腰斩的墨纸。
上书——
三日后,取命。
东方既白。
徐静真蹑手蹑脚推开大门,刚探入一个脑袋,就见舟堇生撑着床缓缓起身,他这一觉睡的像没睡一般,脸色更白了些。
“你回来了。”青年眉眼微弯,脆弱似琉璃。
徐静真从身后举出一篮子带着水珠的瓜果,献宝似的放到他眼前:“碰见果摊,这桃儿甜,要不要给你削一个?”
舟堇生目光后移,朝徐静真身后看了一眼,发现空无一人。
“昨夜的小兄弟呢?”
“他呀?”徐静真眉梢微扬:“没口福,回家补觉去了。”
贺亭瞳一剑下去,刚碰到瓜皮,那枚歪屁股的瓜顿时裂作两半,裂声清脆,还好,虽然长的甚丑,但皮薄瓤红,瓜香四溢。
贺亭瞳将其中一半递与扶风焉,豪爽道:“来,吃。”
两人置身荒郊沙丘点阴影里,四野是漫无边际的黄沙,朝阳渐起,空气也开始滚烫起来,扶风焉浑身发热,捧着枚水灵灵,冰凉凉的瓜,一时有些呆愣,良久,他低头,一口咬下去,清脆的瓜肉在口腔碎裂,汁水弥漫,浑身上下的热意好像消散不少,像是浸进了一汪泛着甜的冰水里,暑热顿消。
扶风焉忽然想把这瓜给供起来,不过受到了贺亭瞳的严格反对,只得作罢。
一瓜毕,两人开始交换昨夜所见所闻。
作者有话要说:
扶:他给我瓜吃,他果然爱我!
贺:好贵好贵好贵
真:选错专业了怎么办?
堇:我帮你改志愿。
第85章 堇生(八)
舟堇生的杀人手法向来诡谲。
贺亭瞳在无歧路混日子的时候,曾见过他处理叛徒。
是的,处理,如同处理一道菜一般,剥魂制体,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做成一枚听命行事的傀儡。
昨日查看银月古会会长尸体时,他便察觉到那具尸身的状况不对,直到当真撞见了舟堇生。
“此人甚是棘手,”贺亭瞳提醒扶风焉,“他心思深沉,阴险狡诈,想法不似常人,对上他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于是扶风焉坐直了。
“不过他来到伽陵城到底是为了什么?”贺亭瞳按住眉心思索。
原小青搬家跑路时曾对他说,有人在无歧路下了单子要杀他,贺亭瞳觉得以自己转手多次,只剩五十灵珠的价格,应该是请不来这位未来无歧路道主亲自出手的。
此人出现在伽陵城绝对别有目的,出现在徐静真身边,更是居心叵测。
伽陵城七月十五会被灭城,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此事绝对同舟堇生脱不了干系。
“他先杀银月古会会长,后又去挑衅蜃楼楼主,下一步当是要去对付徐静真。”贺亭瞳皱起眉头:“无歧路为天下邪道之首,舟堇生若是要往上爬,定然要干出些功绩。”
而刺杀徐静真这个仙盟少主,也许就是他准备的“功绩”。
只是他一个人,就算他修为高深,同时应付这么多高手,也绝对会力有不逮。
“那张墨纸上,说他三日后去取乌曼的命。”扶风焉提醒道:“不过我观他身体已经到强弩之末,若是正面对上蜃楼楼主,他会死。”
“他不会。”贺亭瞳抬头看向扶风焉,脸色沉了下去:“他与景明君呆在一处,若是乌曼当真找了过去,以景明君的性格,定会护短。”
徐静真自己死都不会让他死。
青云书院时相里灵泽血淋淋的一眼,就够他将人破格收入青阳殿,护在羽翼之下,贺亭瞳这样一个数面之缘的书院学生,就因为秦檀一句照看,他便当真出手相救。
而如舟堇生那般的少年旧识,又隐隐产生微妙情愫的,除非恶贯满盈,不然徐静真绝对会护到底。
而仙盟多年来一直想收回伽陵,只是商会中人在其中作梗,方才迟迟未能成功,从珠玑道人的态度便可看出双方不合已久,徐静真不肯在伽陵城中显露踪迹,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舟堇生只需卖出个破绽,让徐静真与乌曼对上,届时两边自然就会打起来。
驱虎吞狼,坐收渔利。
待两败俱伤,他再出手,城中自然无人再能拦他。
只是……若是这样,舟堇生如何死的?莫非是计划败露,然后情窍初开的徐静真想通了,断情绝爱,大彻大悟,无情道大成,一剑把他斩了?
可若是大彻大悟,徐静真应当道途坦荡,但碧云川一战里他却自尽。
想不通。
贺亭瞳眉头紧蹙。
扶风焉也蹲在他旁边摇头晃脑,唉声叹气:“想不通。”
贺亭瞳:“你想不通什么?”
扶风焉看着已经飘到自己脚尖的阳光,往后缩了缩,而后指往小破屋的方向,目光中略带疑惑:“那人……那鬼,半只脚都踏入鬼门关了,只剩下半口气吊着,换作常人,此刻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他却跑到阳气盛烈处来杀人放火。”
“他们无歧路的杀手,好勤劳。”
贺亭瞳:“……确实勤劳。”
不勤劳也不至于搞出那么多的祸端。
单就第十八世,三年间,舟堇生屠相里氏,雾花境,亡者三千七百人。
舟堇生玉州设阵伏杀徐静真,亡者八十七人。
舟堇生袭碧云川,药宗弟子伤百人,徐静真陨落。
仙盟四宗联合击杀舟堇生,灭无歧路,亡者三百一十二人。
还有那些凡人城池,被抽了魂魄,炼了法器,不在卷宗上的,数不胜数。
此人上位后的那几年,几乎一刻未停,针对世家仙宗,大行邪道,恶贯满盈,直至识海心域溃散。
他本就是走的邪道,人不人,鬼不鬼,既不修心,也不去寻濯灵丹洗净恶孽,直到将崩作乱灵前,于衡天之山投身天地烘炉,灰飞烟灭了。
断送世家三百年气运,此人着实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不过也是他作恶的那些年,由五宗七姓牢牢把持的仙盟,裂开了一条普通人也能上位的大道通途。
阳光已经吞掉扶风焉半枚脚掌,他看着身侧垂眸沉思的贺亭瞳,呼吸又略微急促了些许。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扶风焉缩成一团,他环着膝盖,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去杀了舟堇生?”
“此人若死,仙盟之危可解。”贺亭瞳指尖一顿:“但苍生之危仍在。”
“而且……我总觉得其中有诈。”
*
徐静真将一枚桃切作月牙递与舟堇生:“喏,你喜欢的脆桃,尝尝看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舟堇生垂眸,拈起一块放入口中,嘴角轻勾:“是从前的滋味,很甜。”
他到底病弱,尝了一口便不再吃了,坐在凳上看着徐静真咬了剩下半个桃子,只是刚入口,徐静真一张脸皱起来,桃花眼中泛出了一层水莹莹的薄泪,酸了个哆嗦:“你骗我!”
舟堇生便捂着脸偷笑。
徐静真怕酸,幼时他饮食诸多忌口,从未尝过零嘴。那时他们二人同住在徐氏主宅的偏殿中,侧殿有一棵杏树,夏时枝头挂满了果子。
他们人矮个低,够不着,舟堇生让徐静真踩着他的肩爬上树,摘了一兜子杏。
可那青杏酸涩发苦,根本没到成熟的日子,他们不知,在书房里硬是分食完了一捧果子,后来喝水都酸牙。
此后徐静真再不碰酸物,听到酸字都要哭着喊牙疼。
舟堇生舌尖轻轻舔过齿列,却只有一层空荡的顿涩感,木木的。
早没味觉了。
对面徐静真三两口将桃子吃光,又从篮子中挑了枚李子,这次他先切了一牙尝了,方才又递到他面前:“这次的甜。”
舟堇生就着他的手吃了。
李子熟透了,口感偏沙软,有汁水漫溢在口腔,像团腐败的肉,他嚼了很久,想吐,最终却还是连核一同咽下去,再弯起嘴唇,露出最温柔无害的笑:“确实很甜。”
小房子的房顶是破的,瓦片碎了不少,阳光一照下来,便筛了一室的碎光,徐静真坐在光里削果皮,常年习剑的手指上有薄茧,捏着果子左右转动,一圈圈的果皮落下,他的声音有种恍若隔世的温柔感:“阿堇,待你身体好了,想去何处?”
“去报仇。”舟堇生的回答没有一丁点迟疑,他看着徐静真,露出个有些残忍的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仇人屠我满门,我自然也得以最痛苦的方式还回去……公子,你会帮我的,对吗?”
徐静真放下小刀,认真道:“我会帮你,屠宗灭门本就是仙盟大忌,此案我定会查个一清二楚。”
舟堇生点点头,而后继续满目温柔的盯着徐静真,如坠梦中般低声道:“上次一别,你我已有二十载未见,这些年我虽漂泊在外,却一直很想你。”
“每当熬不住的时候,就想起当年分别时,你对我说的话。”
徐静真坐着不动,眼睫却陡然一颤。
舟堇生扶着桌面缓缓起身,他着一身白,融雪一般剔透,他握住徐静真的手,轻轻搭在脸侧,声音有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公子,您如今还喜……”
忽然咣当一声,破旧大门让人推开,刺目的阳光连带着滚滚热气闯入房间里,与之一同进来的还有提着大包小包的贺亭瞳。
“真真哥,我带我的小伙伴来投奔你啦!”
徐静真猛然蹿起,不着痕迹地挣开舟堇生的手,大步流星,走到门口去接东西。
“你这是将全部家当都搬过来了?太阳这般大,也不怕热?这位小友瞧着眼熟,姓甚名谁?从书院毕业后,有没有兴趣入我仙盟啊?”
贺亭瞳的声音很大,清脆又爽朗,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热烈与生机:“真真哥,这是扶风焉,是我在书院的好友……”
房间里一下子吵闹起来。
那边聊的火热,吵吵闹闹好似挤进来百只鸟雀,叽叽喳喳个不停。徐静真帮着贺亭瞳收拾东西,又给大汗淋漓的两人送了阵凉风,少年抖着衣裳蹦跳,亲昵且恶心的叠着声调喊“真真”。
舟堇生垂在袍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握紧,死死抠进肉中。
却在徐静真唤他时,不得不重新扬起温柔笑脸,忍着一肚子怨愤和杀意,朝着那喧闹处靠近,装成一副温柔婉约模样,柔声道:“两位小仙君,你们好呀。”
贺亭瞳扬起那张毫无阴霾的笑脸:“阿堇哥哥好,我与阿扶无处可去,这段时间只能叨扰你们了。”
侧身一让,贺亭瞳露出旁侧木着脸的扶风焉:“来,阿扶,叫哥哥。”
扶风焉:“哥哥。”
强忍着掐死他们的欲望,舟堇生:“嗯,乖。”
并给他俩一人塞了枚果子。
作者有话要说:
扶:混吃混喝混吃混喝。
贺:我会一直监视你,一直!
第86章 堇生(九)
贺亭瞳与扶风焉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化身牛皮糖,将舟堇生黏着。
“堇哥哥,你头发散着热不热?我给你扎起来好不好?”
“堇哥哥,喝不喝水?不然切个果子?”
“堇哥哥,你与真真哥怎么认识的啊?你们关系真好。”
“堇哥哥,你是哪里人啊?”
……
徐静真去采买东西,将两个小的丢在屋子里让他照看,从白天到晚上,小破屋子里就没有安静的时候。
贺亭瞳与扶风焉扫地,搬砖,给自己在角落里搭了个狗窝般的地铺,大有一种要天长地久赖在此处的意思。
舟堇生为了自己维持自己不争不抢,温雅随和的人设,只得蹲在旁边帮忙,将被角拉平,看着那姓贺的躺在床铺上打滚,还得装出一脸无奈的窝囊模样,温声提醒他别弄脏了床单。
舟堇生喜静,从前只用纵容徐静真这么一个话唠,而今又多了一个半,脑仁都快吵炸了,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着不知死活的两人,一边笑着让他们慢些,一边想着等这一票干完,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两只碎嘴子杀了丢沙漠里暴晒。
一只丢北边,一只丢南边。
体力有限,折腾了一整个白日,天刚擦黑时舟堇生便躺到床上半昏半睡了。
梦中总有鸟鸣声,他看见少时常住的屋檐上停了大大小小一连串的山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他举了竹竿去敲,总敲不尽。
夜半惊醒,他猛然起身,扭头便看到角落地铺上,有两对明晃晃圆溜溜的眼睛刷一下睁开,在月色中猫眼般闪动。
啊,是那两只烦人精正将他盯着。
“堇哥哥,你怎么了?”
“可做噩梦了?”
嘀嘀咕咕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半夜显得尤为刺耳。
“真真哥还没回来。”
“堇哥哥你不然过来挨着我们睡?”
舟堇生:“……………”
烦透了。
他并不言语,掀被,下床,抽下发簪,虚绾着的长发顿时披散,垂至小腿,房间里未点灯,只有缝隙里的一点月光撒下来,照着黑暗中畸变的长簪,有如长蛇般游动,闪烁着赤红的细鳞,鬼魅般朝着他们去了。
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两坨像是察觉到危险,缩在了一处。
“堇哥哥,你怎么站着不动?”
“难道是梦游了?”
少年的声音清澈干净,带着疑惑的尾音。
舟堇生不语,他半垂着头,迈步,拖着一条漆黑长鞭过去,打算将这两个烦人精先弄个半死,把他们的嘴缝上,挖出眼睛,再把他们做成阴傀。
光是想着,就愉悦地笑出了声。
“堇哥哥怎么在笑?”
“可能他梦到高兴的事了吧。”
贺亭瞳与扶风焉对视一眼,双双按住了剑,只待对方袭来,便直接动手。
夜间风大,从远方传来呜咽如鬼哭般的风声,门板吹的咔嚓作响,舟堇生一步一步向前,靠近,拖在身后的长鞭发出呲啦呲啦的游沙动声。
贺亭瞳将挡在身后的长剑抽出一寸,天上星光黯淡,叫人看不清明,便显得披头散发的舟堇生变成庞大而漆黑的一团,中间那张脸白惨惨,与鬼没有什么区别。
“堇哥哥,你醒了?”贺亭瞳弓起身子,他记得舟堇生的武器,是一条骨鞭,可直接触伤魂魄,这种距离挨上一下,会很痛。
大概是时间快到了,终于忍不住了。
就在双方蓄势待发之时,门外忽地传来动静,舟堇生脚步一顿,在大门被人撞开的瞬间,他收了武器,大步向前,纵身扑到地铺上,一手一个,将那两只碎嘴子压住。
破门板撞在了墙上发出哐当的巨响,有人闯进来,风中携带一股细微的血气,随后灯烛被点燃,房间大亮,徐静真剧烈地喘息,他左顾右盼,看着角落里挤在一处的三人,声音中难得带了一丝不确定:“你们在干什么?”
舟堇生正挤在贺亭瞳与扶风焉中间,一张脸上满是慈爱,他柔声道:“夜凉,我给他们盖被子。”
贺亭瞳皮笑肉不笑:“谢谢堇哥哥,我不冷。”
舟堇生将薄被一提,往贺亭瞳身上盖:“受凉不好,等你年纪再大一点便知道其中危害了。”
随后他眼睛一垂,便看见被子下已经抽出半截的剑,目光微转,另一边的也是一样。
舟堇生神色微动。
他看着灯光下一脸无辜,两眼毫无阴霾的少年,柔声问:“你们夜里抱着剑睡?”
贺亭瞳:“我们剑修都这样,剑如老婆,一起睡比较好培养感情,不信你看真真哥,他还天天把剑缠腰上。”
舟堇生:“……”
徐静真察觉到他们之间气氛诡异,不过时间紧急,他无暇多想,抬手将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扫进储物灵器中,他大步过来,一手一个,将他们拉起来,“别睡了,我们被发现了,这里不能久呆,走!”
四人冲出门去,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伽陵城中一片乱象,贺亭瞳蹙眉:“真真哥,你这是杀人放火了?”
“今日撞上了乌曼,与他打了一架,身份暴露。”徐静真简明扼要:“本想十日后准备完东西再走,情况有变,只能今日仓促出发了。”
徐静真半拖着舟堇生,见人气息不稳,步履蹒跚,直接半蹲下将人背起,他额上出了一层冷汗,贺亭瞳眼尖,发现他雪白的衣襟上洇了层艳红。
“我要入神朝遗迹,那处危险,你们二人不要进去。”徐静真剧烈喘息,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信物丢给贺亭瞳:“若是无处可去,便带着此物去寻珠玑道人,他无论如何都会保下你们。”
贺亭瞳低头一看,居然是仙盟少主令。
“前方有人埋伏,你们两个先寻一处沙丘躲藏,待我将他们引走后再入城。”徐静真冷声吩咐:“伽陵城如今叫他们切断了联系,只进不出,不过不用怕,我若是消失一月有余,仙盟自会派人来寻,若是有人过来找我,你们只需对他们说实话,再跟着走就是。”
贺亭瞳目光颤动,将视线移至舟堇生身上。
那病弱的青年正趴在徐静真身上,周围一切急迫情况好似与他无关,他只静静的看着自己的手掌,认真到出了神,苍白掌心上,是一片血红,而后他像是控制不住一般,俯身舔了上去。
唇角沾血,让那舟堇生张过度苍白的脸上多了一分艳色,却更不似活人。
大约是察觉到了贺亭瞳的视线,舟堇生毫不遮掩,趴在徐静真背上冲着他阴恻恻笑了。
贺亭瞳眼皮子一跳。
他以为舟堇生要杀乌曼,原来只是为了惹怒对方,好暴露徐静真行迹。
“阿真,还是带上他们吧。”舟堇生好心建议:“追兵太多了,他们两个年纪小,修为低,只怕不待他们进城,就会被人发现抓起来……届时怕是会受到折磨。”
“商会的手段你见过的,太过酷烈,他们受不住。”
徐静真扭头看了贺亭瞳与扶风焉一眼。
一个五境,一个更低,确实,如今三家商会已然联手,贺亭瞳又在孟柘枝和乌曼面前露了脸,以他们的能力未必能逃过城中搜查。
这条逃亡路对于这两个学生来说,还是太难了。
荒漠无垠,远方可以看见暗色天幕下,如同星子一般密集的修士正朝着此处飞来。
“你们进遗迹还是回驻点?”徐静真问。
“跟你走。”迎着舟堇生野兽般闪动的目光,贺亭瞳果断回答,一脚踏进陷阱中去,“另外,真真哥你受伤了。”
“小伤,不妨事。”徐静真吐气,他看着倾巢而出的商会打手,自怀中取出一枚柳叶,叶片迎风暴涨,转瞬变作一艘小舟,将四人兜了进去。
“你们坐好。”徐静真提醒。
语毕,这枚小小的灵舟便嗖地一声冲出去,拖曳出一道淡青的灵光,眨眼间冲破防线,直接冲着泪湖飙去。
狂风一吹,贺亭瞳觉得自己像是被谁抽了一巴掌,头发丝都给捋直了,扶风焉坐在他身后将他揽住,只是掌心相触时,贺亭瞳发现他体温好像又烫了一点。
舟堇生受不住风,闷哼一声,徐静真御舟之时,还不忘分心伸出一只手将其护着,一股极淡的灵力将人包裹,免受罡风之苦。
伽陵城外八百里,泪湖尽头是一片戈壁。此处曾经是山谷,只是多年干旱,寸草不生,巍峨山峦被风沙侵蚀,只剩下红黄斑驳的山体,犬牙交错,中间一条狭窄夹缝,延伸而去,幽暗深邃,仿佛怪物的咽喉。
而獠牙交错处,人头攒动,灵舟未落,刀光先至,如惊雷骤响,只见白光一闪,雷光如猛虎扑杀而来,徐静真抽剑,立于舟头,直接将那道刀意迎风斩作两半。
灵舟坠地,化作柳叶飘散,贺亭瞳落在了地上,脚下沙砾滚烫,前方是带着手下镇守在此处的蜃楼楼主,而身后追兵已至,天幕之上以孟柘枝为首,乌压压飘了上百人,且有越来越多的迹象。
确实是一场有预谋的绞杀。
“少盟主,看在道尊的份上,你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我等可以放你一马。”乌曼手持长刀,其上雷电缭绕,他居高临下,盯着徐静真的脸嗤笑一声:“伽陵贫苦,你们中州长大的娇少爷,何苦过来吃沙子?”
“若是为了功绩,让你老爹给你安排几个软柿子捏捏也就罢了,伽陵可不是你这样的小屁孩能来的地方。”
孟柘枝飘在半空,腕上银铃响动,她依旧是那副哭哭啼啼的模样,举着帕子擦泪。
“少盟主,我知道你们仙盟觊觎伽陵产业很久了,可凡事有商有量才对,暗杀我夫君,强占我产业,纵容手下杀我门人,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啊。”
“都说仙盟律法严格,还望少盟主能以身作则,给妾身一个说法。”
得,徐静真一现身,所有黑锅都扣下来了。
孟柘枝修为八境,乌曼十二境,他们身后手下修为并不算低,一个遗迹入口,此刻聚拢了起码三四百人。
此刻万籁俱寂,唯有簌簌风沙声。
徐静真挡在他们三人身前,骤然传音道:“往前五百米,原小竹在入口处等我,入遗迹后不可动用灵力,或可摆脱追兵,我给你们开路。”
贺亭瞳抓住他的衣角,满脸不认同:“你一个人?”
徐静真拂袖,他看着贺亭瞳的眼睛,忽地一笑,粲然生辉。
“你修为才五境,想必秦檀没有同你讲过,十境之上的修士与普通修士都有什么不同。”徐静真抽剑,他的长剑名为水心,柔时若一泓春水,烈时如赫赫风雷,此刻剑身绷直,细剑银白一线,刃上却开始渗出雾一般的水珠。
“七境生心相,九境生心域,十二境之后,识海心域可外放为道境。”徐静真深吸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来,他盯着前方拦路的乌曼,低声道:“莫慌,我可是十三境剑仙。”
入口处,乌曼全身紧崩,握住了长刀,蓄势待发。
“听说过瑶台吗?”徐静真左手持剑,剑尖垂地,右手掐决,忽地震剑,水雾迸裂,与此同时,以徐静真为中心,一股无形之力迅速扩散,笼罩四野。
“瑶台春景,玉州三盛景之一。”贺亭瞳轻声叹道:“可惜数十年前,一场地动,此处毁于一旦。”
徐静真夸奖:“知道的很多嘛。”
不远处意识到徐静真要做什么,乌曼脸色大变:“他要外放道境!别让他得逞,上!”
乌曼提刀抢攻,身后浮现无数奔腾咆哮的兽影,孟柘枝摇铃,铃声震荡,更远处,刀枪剑戟,风雷水火,如暴雨流星般坠落,轰轰烈烈朝着他们杀来!
“你们运气好。”徐静真抬眼,迎着这数不清的袭击,只一剑,坠地,刹那间一股磅礴的灵力在戈壁上迅速蔓延,笼罩四野。
“本君十年不动道境,今日请诸君一观。”
贺亭瞳抬头,有春风拂面,细雨朦胧,云雾层叠,垂柳如丝,杏花如雪,桃花灼灼——
哗啦!
十境之下,所有术法皆被抵消,化作纤薄云气,或是纷飞花瓣,飞散在此境。
识海心域,六合同春。
瑶台盛景,确实美不胜收。
扶风焉眼前发亮,抓住了贺亭瞳的手腕,悄声道:“这里好适合幽会!”
贺亭瞳:“……”
他目光微转,瞥向旁侧舟堇生,却发现此人呆呆站着,瞧着倒像是……失魂落魄。
作者有话要说:
真真哥开大——
扶:可以一直开着让我约会吗?
真:你这是要我的命
第87章 堇生(十)
贺亭瞳脚下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绿野,郁郁葱葱,踩上去时松软而富有弹性,乱草丛中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像是打碎了的颜料,胭脂,藤黄,朱砂,靛蓝……万紫千红。
属于沙漠的滚烫灼热瞬间消失,他们来到了云水飘渺的春归处,数十年前的瑶台春景内。
花作囚笼柳作锁,被牵扯进徐静真道境的所有人修为全部被压制,唯有乌曼见势不对强行以自身道境相抵,尚有余力,提着长刀气势汹汹朝着徐静真杀来。
空中一声炸雷,乌云滚滚,狂风骤雨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地上花草皆被连根拔起,乱红如雨,徐静真一挥手,将贺亭瞳三人往一个方向推去,送离战场。
“跟着蝴蝶走,它会带你们出去。”
随后徐静真逆风而上,独自迎敌,此处是以剑为载体开的道境,他无法用水心,只得抽出腕间缎带,缠住乌曼长刀,骤然抽身一甩,将人抛出数米远。
只听轰隆一声,半空之中,雷光化作狼群朝着徐静真撕咬而去,而玄衣的青年悬浮于半空,抬手划了个半圆,抬指一点,空中游离的水雾顿时化作长针坠下,将所有狼影尽数扑杀。
道境之中顿时漫起白雾。
雾色如帘,隔绝了景象也隔绝了声音,扶风焉转头看向舟堇生,方才的失神好像只是幻觉,他咳嗽,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盯着贺亭瞳淡淡道:“走吧,别让他一片苦心付诸东流。”
衣摆擦过草叶,潮湿的露水粘湿袍角,冰冰凉凉的贴在身上,鼻腔中可以嗅到潮湿的水气,混着着草叶和花朵的淡香,一切真实到可怕。
水露在空中汇聚,化作一只只半透明的水蝶,扇动翅膀在他们周身飞舞。
扶风焉蹲在地上,摘了一朵花,花茎断折,居然从断处渗出了汁液。
一切与现实等同。
这就是十三境的道境。
贺亭瞳有些出神。
见贺亭瞳不动,那蝶直接落到他鼻尖用翅膀扇他,扑了他一脸凉水。
贺亭瞳惊醒,回神时发现舟堇生已经兀自走了,他倒是对这里格外熟悉,脚步一点不带迟疑的,踩着地里的小道,分花拂柳,头也不回,十分坚定地向前,也不知是他懒得装了,还是不想在此处久留,行动速度十分之快,倒像是逃命一般,动作敏捷,半点瞧不出病弱。
“都说道境与修士执念息息相关,”贺亭瞳感叹道:“真真哥的道境真美,只是不知为何外显的会是瑶台?”
他三两步跟上去,凑到舟堇生身侧故意问:“堇哥哥,你与真真哥最是相熟,你知道为什么吗?”
舟堇生抬头,似笑非笑将贺亭瞳盯着:“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不是他远房表弟吗?不然你去问问?我也很想知道呢。”
“都说是远房了,”贺亭瞳叹息,“远亲不如近邻呐。”
“你不是很会撒娇吗?”舟堇生低咳一声,抬眼他睨:“他最喜欢你这种眼神清澈的傻子,多讨好讨好他,哄他高兴了,别说什么道境心相,要什么他都会给你的。”
扶风焉蹙眉,不悦的反驳道:“贺亭瞳不傻。”
舟堇生瞥他一眼:“行,那你傻。”
扶风焉反唇相讥:“我也不傻,你最傻。”
贺亭瞳:“……”
他不想在这种时候,这种地点讨论到底谁是蠢货,赶紧将扶风焉一推,示意他跟着蝴蝶走。
雾气将一切战斗隔绝,此刻他们三人当真像是行走在瑶台之中。
这应当是某一日的清晨,刚下过大雨,日头升了一半,雾气将散未散,被日光染成一片橙黄,地上乱花渐欲迷人眼,而天幕尚泛着青,宽广无垠,一直绵延到远方的山峦尽头。
清风阵阵,万里无云,应当是极好的一天。
也许这样美的景,原本就值得铭记。
水蝶引路,他们三人很快就出了道境范围,其实他们本就离遗迹入口很近了,涉过一条及膝的河流,刚上岸贺亭瞳就踩了一脚沙子。
提脚抖了抖,蝴蝶变作水汽消散,焚风拂面,他额头瞬间冒出了热汗。
没了清风水雾花朵,迎面撞见的是黄色的土坡,褐色的沙石,还有不远处的角落里,全身漆黑,从头到脚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少女。
原小竹背着一个背篓,冲着他们三人跑过来,惊讶道:“怎么是你们几个?那位仙君呢?他不来了?”
“他在断后。”贺亭瞳指了指后头的雾团。
从外人眼里来看,徐静真的道境就像是忽然出现的一片硕大雾团,高数十丈,范围绵延数里,实在是极为庞大的一片。
不过拥有这般庞大的识海心域,也需要极为庞大的灵力支撑,道境外放一次,足够抽空一个十三境修士的所有灵力。
修士的灵力需要缓慢积累,平日里靠吸取天地灵力存于识海丹台、四肢百骸,此刻徐静真外放,就相当于将平日里所有的灵力储备一口气丢了出来。
效果爆炸,但是对他个人的负担也是极重的,等道境一散,他恐怕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
舟堇生守在了边缘处,他坐在一枚石头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亭瞳站在路口守着,看着风起云涌,白色雾团中偶尔有电光闪烁,像是有什么重物撞击在其中一般。雾气翻滚,他死死盯着雾气涌动处,只待道境消散后可以快速接应。
扶风焉则轻轻扭头,看向了身后的遗迹入口,那里是极幽深的一处长道,漆黑的,光都穿透不过,只能看见交错光秃的崖壁,仿佛巨兽被啃净的肋骨。
三人各怀心思,一时竟然无人言语。
原小竹左右看看,略微有点不知所措。
她今日其实来的匆忙,这两日她先是去还清了家中债务,而后去驻点求了珠玑道人,请他暂时收留阿婆和重伤的原小青,又将徐静真给的灵珠分好,毕竟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从遗迹中活着出来。
她两天两夜没睡,东奔西跑,只为买齐入遗迹所需要的装备,今日她一整天都在灌水,毕竟遗迹内荒芜一片,且几乎禁灵,若是不准备足够的水源,怕是会直接被焚风烤成人干。
结果夜里忽然被徐静真通知要提前来遗迹入口,别的东西都不要了,她原先预订的一堆东西需要时间调货,现在只备好了水源这一样。
本就焦头烂额了,匆匆赶过来后却发现空无一人,等了一个多时辰,直到看见伽陵动乱,城池起火,看见三家商会的人倾巢而出,她这才觉得大事不妙。
自己好像当真混入什么不得了的作案团伙了。
不过想到那已经到手的八千灵珠,和安排妥当的家人,她骤然生出点视死如归的勇气。
无所谓了,管他们是什么人,硬着头皮干吧!
一刻钟后,雾气骤然变淡,再一阵风过,那雾气被彻底吹散,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撞上夹道的热风,顿时化作一场大雨,噼里啪啦砸在人身上,半冷半热。
空气中有电流噼里啪啦的响声,就在雾气散开的一瞬间,一道狼狈的人影从中倒飞而出,猛然撞在山尖上,山石轰然碎裂,碎石滚滚而下,山崩一般。
一道高大的身影滚在地,弹动两下,吐出一口血。
是乌曼。
云雾彻底散开,贺亭瞳看见提剑的徐静真,他站的笔直,四周是横躺在地不知死活的追杀者,他瞧着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只是衣摆有焦痕,头发散了,正侧对着他们,看向地上脱力的男人平静道:“我不杀你,不过尔等盘踞伽陵作威作福多年,如今一想,仙盟确实该将此地收回了。”
乌曼脸色大变,他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数枚血洞汩汩流血,他喘息一声,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打赢了我就能得逞?他们有的是人!想对伽陵下手,你还嫩了点!”
徐静真提剑,居高临下的一眼,不带一丝情绪波动,他冷声道:“至少我出手,那群人也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与仙盟的关系了。”
语毕,徐静真转身,收剑,水心重新缠上腰际,冲着贺亭瞳他们走来,脸上冷色舒展消融,略微浮上点无奈,他摊手道:“本不欲与他们争锋,偏过来扰我,行了,走吧,我们继续去干正事。”
贺亭瞳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徐静真修为竟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强些。
他上前数步,正欲迎人过来,越过舟堇时眼角余光下意识瞥见他的表情。
舟堇生在笑。
阴冷,嘲弄,扭曲,兴奋,满含杀意——
不对……
有埋伏!
“咻——”
轻微的破空声,贺亭瞳头皮顿时一炸,他几乎是下意识抽剑,朝前冲去,看着夹道中狂风乍起,吹动徐静真衣摆,一条阴影从角落骤然冒出,而后漆黑的箭矢泛着恶毒的绿芒,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贺亭瞳瞳孔紧缩,横剑抵挡,速度太快,他离得太远,根本来不及用仙篆。
遭了!
电光火石间,扶风焉从斜侧处扑过来,曲指一道剑气,斩落暗箭,随后抱住贺亭瞳一滚,躲开偷袭。
只是与箭雨一同的,还有凛冽如月色的刀光——
如同月牙的弯刀从阴影中浮现,悄无声息地靠近,自下而上,猛然斩向徐静真后心!
到底是脱力了,徐静真虽然察觉身后偷袭,但动作略微迟缓,已来不及躲避,他抽剑,水心反曲,就在打算以伤换命的一瞬间,一道人影冲过来,将他撞开。
徐静真面露错愕。
呲啦——
艳红的血花在空中炸开,无情道剑修的眼神难得浮现一层茫然。
舟堇生被人一刀捅穿,单薄病弱的身体坠落,无力地倒在徐静真怀中,他张嘴,似是想说话,却吐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血——
徐静真呆滞地接住他,下一瞬,剑意铺天盖地,将偷袭的阴傀斩作烂泥。
躺在扶风焉怀中的贺亭瞳:“……”
上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好气啊!!苦肉计,这是苦肉计!!真真哥你别信啊!!
小扶:是爱是恨我真的有点不懂
第88章 堇生(十一)
变故只在一瞬间。
徐静真抬头,他像是僵住了,半张脸上俱是舟堇生迸溅出的血,长睫颤动,瞳孔扩张,茫然无神,在怀中人颤抖着呛咳出血块的瞬间,他猛然回神,双手发抖,抱着人起身,踉跄着向前走,第一下甚至没抱起来。
“我会救你。”徐静真呢喃:“阿堇不要怕,我一定会救你。”
他单膝跪地,抱着舟堇生重伤的身体,好像失去了魂魄,忘记了御风,忘记了用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就这样背对乌曼,空门大开,起身朝着前方遗迹入口处奔去。
“舟堇生你大爷的,居然用苦肉计!”贺亭瞳暗骂,咬牙切齿,他从扶风焉怀中爬起来,一抬头就看见远方重新提起长刀的乌曼,男人脸上的表情有种意料之外的错愕,但随后便转为狂喜。
趁你病要你命,这样的大好时机他自然不会错过,抬手一挥,电光聚拢成一只只奔腾咆哮的猛兽,朝着他们扑杀而来!
贺亭瞳猛然一口亲在扶风焉脸上,发出“啵”的脆响,抬手一指,厉声道:“阿扶,解决他!”
乌曼还在张狂大笑,口中嚷嚷着什么“真是天助我也”“少盟主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之类。
扶风焉摸脸,提剑,过度兴奋的瞳孔泛着摄人心魄的浓紫,在乌曼的刀影冲来之前,剑光一闪,一股通天彻地的剑气横彻四方天地。
乌曼:“…………”操,居然还有高手!
两边山崖夹道上的山石被一剑斩落,巨石滚动,茫茫烟尘隔绝视野,昏天黑地,竟有末世之象。
就在这世界毁灭一般的景象内,贺亭瞳连滚带爬扑过去,对着失魂落魄的徐静真大喊:“真真哥别怕,我来救!”
徐静真仿佛一根紧绷过头的弦,他的灵力几乎告罄,在贺亭瞳触碰他的一瞬间踉跄倒地,他蓄满绝望的眼睛难得亮了些许,唇角颤抖,却说不出来话。
“我在青云书院常去百草阁围观他们治病救人,略通岐黄之术。”贺亭瞳挽袖子,他看着被贯穿心脉,面若金纸,快要有气进没气出的舟堇生,咬牙道:“我来!你别抱了,再摔一次刀把他扎穿了。”
旁边的原小竹已经吓呆了,她捂着脸从角落里爬出来,咳嗽道:“现在怎么办?这个情况还进去吗?”
徐静真斩钉截铁:“进。”
原小竹脸都要绿了,她指着半死不活的舟堇生问,“怎么进?”
贺亭瞳头也不抬:“你带好东西,引路,真真哥你还有代步的法器吗?”
徐静真回神,他看着自己掌心的血,摸上身上许许多多的储物灵器,这一次取出一枚核舟。
落地后迎风便涨,贺亭瞳喊来扶风焉帮他一起将舟堇生抬进去,丢入船舱之中,他探头看着试图跟进来的徐静真,抬手拦住。
“真真哥你在外面控制法器,原小竹你指路,我只用阿扶帮忙就够了。”贺亭瞳想了一下,又朝着徐静真伸出手,“有灵药吗?止血续命补灵什么的。”
徐静真木然坐在船头,闻言回神,直接将自己的灵药储备全部抖了出来。
贺亭瞳看见了一堆极品灵丹,也不客气,直接全部搜罗进船舱内,而后关上了雕花木门。
船舱内,贺亭瞳静静看着躺在地上颤动,吐血,岌岌可危,近乎断气的舟堇生,脸上不带半分表情。
扶风焉在旁边围观,他提醒道:“他身体情况本就不太好,寿术所剩无几,那一刀断了他的心脉,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剩一口气了。”
贺亭瞳当然知道。
不过他也清楚一点,以舟堇生目前的修为,这一刀绝对伤不了他的本源。
而且对于一个鬼修来说,他这条命是本就要抛弃的躯壳,死亡也许是一种解脱。但以舟堇生的心机来讲,他绝对不会只用来换取一点徐静真的愧疚。
只是贺亭瞳不懂,他现在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用自己的命去撼动徐静真的无情道?
但按贺亭瞳对徐静真的了解,舟堇生他现在若是死在这里,徐静真可能会愧疚,痛苦,但人一死,一切便如同浮云,而徐静真身上的担子太重了,玉州徐氏,仙盟少主,青阳殿主……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舟堇生一旦断气,他反而可能会大彻大悟,无情道大成。
但上一辈子徐静真无情道成是在伽陵城被毁后,若是他在这里就死了,那徐静真根本没必要冒险进遗迹寻续命的丹药。
而如今已经到了遗迹门口,有大把的功法,神器在里面,舟堇生要想未来更有竞争力,必定要捞些好处。
现在他绝对不想死。
只要不想死,就有救。
贺亭瞳深吸一口气,蹲在舟堇生身侧耳语道:“堇哥哥,对不起,其实我一点也不会医术,从前只帮忙给青云书院里的猫切过铃铛,但是没办法,现在真真哥手抖,阿扶不会,我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你想想真真哥的脸,努力撑一下!”
舟堇生垂落在旁侧的手指头颤动。
贺亭瞳话音未落,眼也不眨,直接抬手一拔,将那把刀从舟堇生胸腔给抽了出来,顿时鲜血狂飙。
贺亭瞳赶紧按住,顺带吩咐扶风焉把什么补血,养灵,益气,固魂乱七八糟的玩意化水了,汇作一碗十全大补汤,给舟堇生灌了下去。
他自己则开始穿针引线,打算现场缝合。不过这个洞直接太大了,前后都在喷血,他按住了前面,后面也喷,也不知道这么单薄的身体里,到底怎么生出这么多血的。
“好多血啊。”贺亭瞳感叹了一句:“阿扶多加止血丸。”
扶风焉哦了一声,直接又倒出来一瓶,要往舟堇生嘴里塞。
舟堇生:“…………”
眼见这两个废物点心根本没有任何处理伤口的能力,且冲着把他治死的方向去,舟堇生只能颤颤巍巍睁眼,自己爬了起来,一把将面前狂倒伤药的臭小子挥开。
舟堇生咬牙切齿:“你是赤脚医生吗?跟谁学的包扎?”
贺亭瞳挺起胸膛:“自学成才。”
舟堇生眼前一黑,然后从桌子上抽了数枚银针,封住穴位,止血,又抽了针自己给自己缝合伤口,咬着牙冷声道:“学着点!”
他的脸苍白到可怕,不过手却极稳,失血过多好像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影响,硬生生将皮肉缝合,止血,然后他转身,露出自己瘦骨嶙峋的后背。
十分苍白的肤色,上面却全都是歪七扭八的伤痕,火烧,水烫,鞭痕,刀伤,乱七八糟,纵横交错,简直多到可怖。
贺亭瞳眉头一皱。
舟堇生头晕,他瞪向贺亭瞳命令道:“看见我刚刚怎么做的没?我后脑勺没长眼睛,你帮我缝。”
贺亭瞳:“……哦。”
他做针线活还是非常仔细的,待将那皮肉缝合好,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舟堇生眼睛又闭上了,这一次瞧着倒像是当真晕了。
船舱里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扶风焉到外面找原小竹要了些水,将血清理了一遍。
打开窗透气,外头是狂乱的飓风黄沙,温度灼热到让人肺腑都发烫,船舱内是浓郁的腥甜血气,一时也不知道开窗还是关窗好。
不过这核舟内的东西倒是一应俱全,贺亭瞳把舟堇生放到床上,想了想,又给他盖了层被子然后将徐静真喊了进来。
“人晕了,重伤,不过应该还能活。”贺亭瞳指了指床榻上呼吸平稳的青年,他坐在矮凳上叹气:“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徐静真紧绷的脸色终于有所变化,他三两步上前,走到床榻边握住了舟堇生冰凉的手,很冷,但脉搏仍在,他捧着手贴在了自己眉心,如释重负的长叹。
再抬头,已经是泪流满面。
贺亭瞳站在旁侧,小心翼翼道:“真真哥,我瞧你与堇哥哥的关系好像不太一般。”
徐静真静静坐着,仿佛一座石像,不知过了多久,他垂眸道:“五十年前,他曾是我的伴读。”
语气低缓,如坠梦中。
玉州徐氏,以他们的家学渊源原本在七姓之中算不上顶尖,一直在中游游荡,直至族中出现了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徐隐幽。
两百岁内修为突破十五境,无情道大成,九曜大比力压众人,伏恶蛟,退魔神,万人拜服,为仙盟盟主,此后徐氏地位水涨船高,为世家之首。
徐静真则是徐氏与傅氏联姻生下来的产物。
他的父母并没有感情,母亲是联姻的棋子,生下他后独居明月楼,谢绝外客,醉生梦死,而父亲修无情道,是三十三天宫之主,日理万机,更没有多余的时间和感情给他这个孩子。
他从有意识起就没怎么见过父母,见的最多的反而是他二叔,幼时会逗弄他,可渐渐地,二叔出门游历,待他长到十岁,已经从三日一次,变成一年一面了。
但也许是基于世家优秀的血脉,徐静真从生下来便天赋异常,生而入道,修炼简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他天赋奇绝,小小年纪就成了徐氏内定的下一任家主,是仙盟内定的接班人,只待他长大成人,就可以走上一条和他爹一样的老路——
无情道,大道成后再选妻,生子,延续血脉,用以维持家族的体面,还有仙盟的地位。
从有意识起他就在修炼。
在三十三天宫的天光阙中,入定,打坐,练剑,身边是各种各样的老师,君子六艺俱有涉猎,不过他们只授他知识,剑术。
他生来就是要修无情道的,无情道需要冷心冷情,不可沾染太多红尘因果,于是所有人对他都很好,虚浮空洞的好,并不交心。
他没有朋友,平素除却功法古籍再没有别的东西,久而久之,闭塞视听,不仅修为迟缓,连说话都有些迟钝结巴。
徐氏未来的家主自然不可能是一个结巴,在他不能连贯说出一整句话后,所有人如临大敌,流水一样的灵药仙丹送过来,并没有什么用。
直到他二叔听到消息过来一趟,一眼看出症结,大手一挥,说这是心病,治起来却再简单不过。
他带着徐静真偷偷出去玩,离开三十三天宫,回到玉州祖宅,在逛了大半个九州后,被他爹亲手逮回去。
徐静真情况有所缓解,只是他终究是要修道的,二叔也不可能永远陪着他。
于是十四岁的徐静真在某一日练剑后,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时,发现自己多了一个礼物。
一个叫做舟堇生的礼物。
少年人站在树荫下,阳光,温柔,有细长的眉眼,在天光阙的云影里朝着他恭敬行礼:“少主,臣名舟堇生,是新来的伴读。”
伴读,挚友。
舟堇生陪着他读书,上课,学剑,聊天,矫正他的口吃,照顾他的起居,两个少年困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互相依靠,直至某一日,情愫暗生。
作者有话要说:
扶:主动亲我了,主动亲我了,主动亲我了!好用力,脸亲红了!!
第89章 堇生(十二)
十四岁的徐静真乖巧,懂事,结巴,还有一些微妙的洁癖,少说话,多做事,到点睡觉,到点起床,他循规蹈矩,听话的简直不像个活人。
夫子说舟堇生是长辈赠予他的礼物,那他就收下了,从此空荡的天光阙内,他身后多了一条尾巴。
舟堇生据说是某个旁支的旁支的子息,地位不高,所以被家里人送过来给世家少爷当宠物玩。
十四岁的徐静真很不喜欢他。
他看起来脏脏的,瘦高一条,总穿着不太合身的衣袍,风一吹过来,整个衣服就呼啦啦鼓动,显出他干瘦的体型,他的脸苍白,头发却枯黄,一双手伸出来瘦骨嶙峋,上面还有一圈一圈的黑疤,像是在地里刨过土。
很笨,不会磨墨,不会下棋,不会射箭,灵文典籍上的字也认不全,甚至不会拿剑,第一次碰水心时没认出来这是软剑,直接割破了小臂,流了很多的血。
不过他有一点确实做的很好,他会察言观色,且特别识时务。
徐静真讨厌他,舟堇生就很有分寸的不再碰他的东西,不再自言自语,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讨人厌烦,他退而求次,开始照顾徐静真的饮食起居。
徐静真没有什么口腹之欲,灵茶,丹药,花露,只在力有不逮的时候服用。不过舟堇生过来后,每日定时定点给他投喂东西,虽然丹药没有任何滋味儿。
而且他着实粘人,徐静真每日起床时他都在门口候着,不管他起多早,一打开房门就看见舟堇生捧着漱口的花茶在门口站着,冲着他阳光灿烂的笑,笑的很蠢。
一开始徐静真以为是舟堇生勤勉,直到某一夜他睡不着,起身开门,发现穿着衣服,蜷缩在门外睡着了的少年。
像条守门的狗。
徐静真合上了门。
收下舟堇生的第一个月,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月后,管事的问徐静真,这个伴读用着如何,若是太笨,就换个更聪明伶俐的过来。
徐静真的目光只是越过管事的身体,他看见长廊尽头,有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在偷偷看他,那眼神小心翼翼,透着股忐忑不安,在骤然撞见他的目光时,猛然缩回了脑袋。
徐静真不喜欢舟堇生。
但是他更不喜欢管事的那句轻飘飘的“换个聪明的过来”,这是他们送给自己的礼物,他已经收下,那礼物的去处只能由他定。
虽然不满,但他还是摇头拒绝道:“不换。”
当夜,徐静真的房门被敲响,舟堇生小心翼翼递给他一枚糖。
“公子,小人别无他物,唯有离家时母亲塞的这一块姜糖。”舟堇生垂着头,枯燥的头发束成马尾垂在身后,不管徐静真接没接,自顾自掉眼泪:“我自幼丧父,与母亲在伯母手中讨生活,这次能被选中进天光阙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公子能留下我,小人感激不尽,原为犬马之劳,出生入死。”
徐静真没有口腹之欲,且洁癖。
但他收下了那块糖。
主要哭起来的舟堇生看着有那么一丝丝的可怜。
毕竟二叔说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强者对于弱者也该纵容一点。
他的小伴读身世可怜,又没有文化,那他确实不应该过多苛责,身为应该照顾一下。
收了糖,徐静真自觉收受了伴读贿赂,理应有所回报,便尽量稳住声音,威严道:“你,明日起,随我,读书。”
一个月零一天,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而后就是夫子教他,他教伴读。
舟堇生不是笨蛋,相反,他过目不忘,悟性极佳,很快就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这让徐静真颇为自得,觉得自己大概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教书圣体。
舟堇生与天光阙中其他人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是个活人,会对着徐静真表露情绪。
他会哭,也会对着徐静真笑,偶尔也对着徐静真发脾气,不过很快又会滑跪,有时候瞧着怪清高的,有时候又像条谄媚的狗腿。
他会在夜里给徐静真打扇子,会带着徐静真去爬墙偷果子,会在徐静真被酸到哭时寻来一罐子蜜饯……也会故意捉弄他,看着徐静真气到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学着市井粗鄙之人的话语辱骂他。
每当这个时候,舟堇生便会笑着喂给徐静真一颗糖。
舟堇生从未回家过,而那颗据说是母亲给的唯一一枚姜糖,也在这三年里繁衍成了无数枚。
从十四岁到十七岁,舟堇生陪他三年,三年内事无巨细,从衣食住行到吃穿用度,皆由他亲手安排。
徐静真逐步打开心房,不再结巴。
这三年里徐静真修为境界稳步上升,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青云榜更迭,九曜大比在既,徐静真修为突破进入七境。
七境,该择道了。
不过在择道前,他被安排去打了一次擂台,仙盟九曜大比,诚邀仙门各家门人弟子前来一战,起初的一切非常顺利,徐静真天资卓绝,在剑术上又足够勤勉努力,可是最后一战,却在剑术上败给另一人。
那人于擂台上顿悟了剑心,而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握剑。
天下第一,仙盟盟主的儿子,惨败给了另一个剑修。
二叔安慰他,说他年纪尚小,一时的输赢代表不了什么。
父亲只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而他被击飞掉下擂台的那一刻,被无数留影石拓下来,并很快作为教学案例传遍九州。
无数流言蜚语涌过来,徐静真提着剑站在阳光里,背脊被阳光炙烤的发热,可他却觉得自己如坠深渊。
父亲安排他回玉州祖宅,舟堇生与他一同。
一路上愁云惨淡,徐静真抱着剑缩在灵舟最里侧,一动不动,颓废不已。
茶不思,饭不想,不论是果子还是糖,他都无动于衷,只面对一个角落静静坐着,复盘,复盘,不断的复盘。
然后看不过眼的舟堇生带着他逃了。
不知舟堇生如何办到的,也不知他一个小小的旁支弟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胆子的——
在送行队伍停在某处城池歇脚时,他用药迷晕了所有护卫,撬开了门窗,带着他满脑子剑心的公子从三楼一跃而下,跳入江水之中。
那是一个春夜,明月高悬,徐静真掉进水中,却像沉进了明月里,水面波光粼粼,像擂台下无数双眨动的眼睛,在一片如水银般的冷色里,舟堇生拉着他泅水,少年的手掌温热且有力。
他带着徐静真在水波中起伏,一边逃跑一边大骂——
“狗屁的剑心!”
“狗屁的九曜大比!”
“狗屁的仙盟!”
“谁说天下第一的儿子就一定要是天下第一了?”
“我们不学了!”
舟堇生抱住湿漉漉两眼呆滞的徐静真,捧着他的脸,将他脸上湿漉漉的江水擦干净,将人背着,爬上了岸,他体力消耗的厉害,喘息着,声音却坚定:“不练了,以后什么都不练了,你只要做你自己喜欢的。”
“下棋,写字,赏花,你会的那么多,什么都学的很好。”舟堇生的声音发颤:“你一直都很好。”
水流滴滴答答,从衣摆,发梢上滴落,最后也从眼眶里滴落,徐静真趴在舟堇生背上,无声的哭。
三年,他的小伴读更高了,身形也更为开阔,稳稳背着他,从天黑跑到天亮,衣服和头发湿了又干。
太阳突破地平线的瞬间,徐静真听见舟堇生干涩沙哑的告白。
“你真的很好,我喜欢你。”
华光万丈,笼罩四野,风吹树动,鸟鸣虫飞,江水滔滔不绝,轰然一下,徐静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
马上棒打鸳鸯
第90章 堇生(十三)
徐静真将修无情道,舟堇生的告白注定没有意义。
这场短暂的逃亡最后以徐静真领着舟堇生主动回去作为结束。
他们消失了一天一夜,可回去时领队的长老并没有离开,也没有派人去追捕,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笑着问了句:“少主回来了?我们是继续休息,还是立刻出发?”
徐静真没再做多余的停留,日夜兼程,七天内回到了玉州。
这七日里舟堇生没对徐静真说过一句话。
徐静真反而从负面情绪中爬起来,没那么自我怀疑了。
只是他们俩没再沟通,一个不想交流,一个不知道如何交流,就这么生生错过了最后一段相对安稳的独处时光。
玉州多山,多洞天福地,徐氏族系庞大,独据一城。
徐静真从三岁起住在九曜山,平日里从来不回玉州,这是他第一次回家,族中长老让他去见了自己的母亲。
他本想带舟堇生一同,却被侍从制止。
他们说:“舟堇生伴读三年从未归家,少主也该心疼他,让他休息休息。”
舟堇生也说:“公子,我还有父母兄弟,亲朋好友,三年未见,他们想必很是想我。你不可能总将我霸占着,待少主您择道,我也该回家过自己的日子。”
徐静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答应放舟堇生离去。
只是分开时,小伴读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指,徐静真察觉他在颤抖,回头看过去时,那人又迅速将手松开,冲着他懒洋洋的笑了,一切快的像是错觉。
“少主,回见。”
这是三年来第一次离别。
徐静真见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她有一头雪一般的长发,松散地拢在脑后,漆黑的眼睛半眯着,望着他时波澜不惊。
她并不亲近他,只问了一句:“你择道了?”
徐静真摇头:“马上。”
她又问:“可有喜欢的人了?”
徐静真这次摇头的速度慢了些许。
于是母亲不再多问,转而留他吃饭,饭后他站在庭院里,看他母亲与几个貌美婢女厮混,饮酒作乐扑灵蝶。
徐静真脸都让人捏红了。
明月楼很热闹,是天光阙没有的热闹,他站在其间,却融不进去。
他不饮酒,看不懂牌九,也不喜欢被脱衣服。勉强呆了一天,夜里在满是花香的房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舟堇生的脸,或笑或怒或怨,然后心跳的砰砰作响。
他想那个空荡荡只有他和舟堇生的小院子,想藏进去,永远不出来。
只是舟堇生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好朋友,他不能将伴读的人生完全霸占。
睡不着,爬起来夜游,撞见了挂在栏杆边上喝酒的母亲。
她睡眼惺忪,撑着头将他看着,直白道:“修无情道?”
徐静真点头称是。
母亲又问:“你想修吗?”
徐静真茫然。
他想吗?应该想的吧。
振兴仙门,兼济天下,庇佑九州,他从小就在学的东西,他从小就要做的东西,他爹做的很好,他应该也能做好。
他没有不修无情道的理由。
但看着母亲的眼睛,很久很久,他才轻声说:“我不知道。”
于是母亲的眼中浮上了一层怜悯。
徐静真在明月楼等了三天,舟堇生迟迟不来,于是他只能自己去找,母亲的侍女贴心的帮他准备了许多礼物。
他要去拜访一户姓舟的人家,四处问了,没找到,侍女说可能太旁系了,不在主城中,明日可以寻管家问问。
徐静真心烦意乱,四处乱走,闯入了刑堂,看见了刑堂外跪在烈日下受罚的舟堇生。
旁边放着他的罪名——身为伴读,不竭尽全力辅佐少主修炼,反而拐带少主出逃,险些酿成大错。
罚百鞭,长跪五日。
徐静真过来时,他已经跪了三日,受了六十鞭,浑身滚烫,神志不清,跪不稳当就用绳索吊着,让他维持姿势,难以倒伏。
那习字的手,磨墨的手,执剑的手,养了三年才养好看的手,被绳索勒的血流如注,几乎可以看见骨头,人半跪着已经近乎失去知觉,却还是在鞭梢加身时下意识颤抖。
徐静真第一次愤怒,他夺了鞭子,撕了责令,斩断绳索,用舟堇生教他的脏话恶狠狠骂了那个固执己见的老学究,然后将半昏迷的舟堇生背回了明月楼。
“你不是要回家吗?”
“你不是去见亲朋好友吗?”
“不是待我择道后就离开我吗?”
“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求救?”
舟堇生全身灵脉被人用特殊功法截断,受刑时与普通人无异,他神志不清,浑身软如烂泥,趴在徐静真背上喘息,笑着说:“公子,你问题好多。”
舟堇生的血淅淅沥沥滴了一路,他的语气低微,神志也不太清醒,脑袋搭在他肩上,若有似无的感叹:“我犯了错,不配当伴读,已经管事被取消资格了。”
徐静真心头一紧。
“公子不用伤心,往后会有更多人过来陪着你,他们会比我有趣,听话,识时务……”舟堇生呢喃:“也更……心无杂念。”
“我不要别人。”徐静真咬牙切齿道:“我只要你。”
舟堇生半垂着眼睛问他:“公子,你是在心疼我吗?”
“公子,你修无情道后,会忘了我吗?”
穿过重重宫阙,进入明月楼前的最后一步,他问:“阿真,你会为我心动吗?”
舟堇生重伤濒死,灌了无数丹药救下一命,他昏睡了数日,徐静真熬红了眼睛,片刻不离。
但这是在徐氏主宅。
流水一般的长老,前辈,夫子纷至沓来,劝他,哄他,骂他,徐静真关上大门,一概不理。
乖顺了十七年的少盟主,忽然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伴读,被激起了反骨。
那是鸡飞狗跳,昏天黑地的半个月,徐静真又要照顾舟堇生,事事亲力亲为,又要应付蝗虫般绵延不绝的宗族长辈。
他母亲并没有帮他。
徐静真若水中孤岛,无处依靠,白日里舌战群儒,晚上靠在床边小憩,唯一的期望就是舟堇生早点醒过来。
床上那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在这一瞬间竟成了他唯一的期待与依靠。
半月后舟堇生清醒,笑着同他打招呼,兴许是失而复得,又或者累过了头,徐静真扑到他怀中,哭了个昏天黑地,把人的衣襟都哭湿了。
同日,舟堇生收到了一封来自舟家的信。
因为徐静真的任性,舟氏快没了活路,信件的最后,夹了一张断亲书。
徐静真看着烛火下字字凄厉的指责,还有舟堇生病中未愈的苍白侧脸,第一次感觉到了无能为力,以及对自己,对家族的深深怨恨。
“我逃跑吧。”徐静真轻声道:“我不想修无情道,我不想按照他们的样子活下去,我不想呆在这里,我不想呆在天光阙,不想留在九曜山,不想做那劳什子的仙君,娶一个我永远不会喜欢的妻子,生一个我不喜欢的孩子……”
“我们一起逃吧,去花州,蓬州,俱北州,哪里都好。”
徐静真握住了舟堇生的手,他抬头,看着眼前与自己同岁的少年,目光坚定:“阿堇,只有我们两个。”
舟堇生瞳孔振颤,良久,他答:“好。”
徐静真的十七岁,离经叛道。
他找来了地图,制定了很完美的计划,他给了舟堇生许多资源,再遣散他回家,自己则假意服从,放松所有人警惕,只待择道前一个月,主城最混乱时,他可用一枚替身人偶代替自己的踪迹,然后潜逃出城。
他一旦失踪,玉州各处灵舟驿站必定都有把守,但可以去瑶台,正是春胜处,瑶台身为玉州三景之一,这段时间的游人会极多,且瑶台靠近一梦泽,他们可以穿过这里,走水路,大泽深处有许许多多奇怪的灵物,那边气象动乱,就算卜算到他的方位,也很难抓捕。
计划制定完毕后,徐静真先是对管事,长辈道歉,而后遣走了舟堇生,送别时他传音道:“三月十二,瑶台见。”
舟堇生只深深看着他。
他们的计划顺利实施。
择道前,徐静真成功从主城逃脱,他一个人,只带着一把剑,穿着在路边买的朴素长袍,伪装成散修,靠着一双腿跋涉千里,期间不敢御剑,只敢用神行术。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暴露的实在太快了。
少主失踪,替身人偶甚至没能坚持半个时辰便直接暴露,通缉很快下来,遍布玉州全境,徐静真被围追堵截,从玉州主城到瑶台一共十个关卡。
他为了躲避追捕,跳过崖,游过湖,在树上挂着一动不动呆到天亮,其间遇到过数次追兵,他不忍杀人,只用剑术将人击晕。
为了躲避追兵,他几乎用尽毕生所学。
如此剧烈的体力消耗下,他还是在三月十二摆脱追兵,按时赶到,踏上瑶台时,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整个人狼狈的像个乞丐。
那时刚下过一场雨,四野里是寂静的薄雾,花枝在雾气中轻颤,露水打湿他半截衣袍。徐静真提着剑,灵力消耗过度,双手都在发抖,他悄无声息地潜行,来到与舟堇生的见面处。
可他没看见心上人,他看见的是得到消息,从万里之外的中州赶过来的仙盟盟主。
他的亲爹,九州战力第一的道尊。
舟堇生没有来,或者说,他选择了另一条更为稳妥的路——
徐静真被卖了。
十七岁的徐静真不肯相信,不肯回家,不肯择道,不肯束手就擒,为了一个伴读,为了一个舟堇生,他与自己亲爹打了一架。
在被扭断手臂时,他悟得剑心,继而产生心相,识海心域爆乱,方七境,得道境,斩下盟主一发。
然后他被缴了水心,重伤之下捆地如猪狗一般,带去了寒山境,见到了大封之外的神魔战场。
“你以为你的剑是为谁拿的。”父亲提着他,带着他看向边境处那堆垒的尸山,“为了你可笑的情爱?”
“你若不是徐氏少主,旁人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你若不是徐静真,你与那伴读见都不会见上一面。”
“你身上的衣服,所习的功法,手中的剑,日常的吃穿用度,包括你送给那伴读的灵器,哪一样不是徐氏给的?”
道尊手一挥,丢来一枚银色灵戒,是离别时徐静真亲手圈在舟堇生尾指上的戒指。
“你既然生在徐氏,便要担起你应有的职责。”
徐静真只问:“他还活着吗?”
“你若想见他,只能看见他的尸体。”
于是徐静真不再言语。
次月,他入无情道。
次年,他入仙盟,隐姓埋名,从最小的仙官做起。
四年后,九曜大比,他又败给秦檀,彻底坐实万年老二的名头。
十年后,他母亲与父亲和离,云游天下。
二十年后,徐静真已经是青阳殿主,追捕妖魔时听闻玉州地动,瑶台塌陷,景色破败,再无当年盛景。
……
麟德十三年,他已身兼数职,每日有许多的事情代办,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的影子已经淡的快要看不清了。
夏季不归他当值,故而可以去修炼,游历,而徐静真过荒山时遇到凡人坟茔被翻撅,闲来无事,追杀一鬼修,一路入蓬州,漫漫风沙中,他踹开一间破屋子,撞见了形销骨立,行将就木的旧情人。
此时他们已经分别五十余年。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结束,开始剧情。[抱拳]
【你现在阅读的是 向往小说网 www.xw0.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