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6 章


    夜幕降临。


    褚云羲在无尽无涯的黑暗中,苦苦承受那碎骨般的剧痛。他从昏迷中痛醒,在仅有的清醒时候,发现自己被绑在了马车中。马车在颠簸中急速行进,两边的人马肃然无声,于是只有马蹄声声与呼啸风声刺在他的心头,震痛着他的呼吸。


    他紧紧闭上双眼,眼前又是旧屋中铺天盖地压来的数不清的字迹,那一个个墨黑的字,化成了滴血的刀,一刀刀捅进心里。忽而是母亲温柔的手,轻轻蒙住他的双眼……低语着微笑着的母亲的影像,陡然破碎成粉末,跌落在地,不可挽回。


    悲伤到无法呼吸,却流不出眼泪。


    绳索将他的手腕缠的极紧,勒出道道血痕。可是他却已经没有了知觉,比起更深的痛楚来,这双手所受的,又算得了什么?


    竹帘外,忽传来褚廷秀的声音。


    “爹,准备怎么处置他”


    “带回天籁山后,我自有打算。”褚唯烈沉声道。


    “那妹妹怎么办?”褚廷秀犹豫道。


    褚唯烈重重叹了一声,沉默片刻道:“我会留人在此寻找。既然茉儿不是被人抓走,看来还没有危险。”


    “万一她被人利用了呢?!再万一她涉世未深,遇到歹人……”褚廷秀黯然道,“为什么她总不愿意听我的劝告,一次次跑掉?”


    褚唯烈道:“你在面对她的时候,若能这样好言好语,只怕也不会让她对你这样反感。”


    褚廷秀倔强道:“我就是这样脾气,改不了的。”


    褚唯烈语重心长道:“苇儿,你这个人,往往在不该细腻的时候细腻,却在需要思索的时候鲁莽。长此以往,我很是担忧。”


    褚廷秀一怔,语声带着悲酸:“我知道你一向觉得我没出息。父亲,你就是担心你的事业后继无人,怕我将这家业败落掉!你放心,我就是再无能,也不会给你抹黑。大不了到时候我也一走了之!”


    褚唯烈道:“你又是满口胡言。此处离西岭山不远,你还是第一次来这,不如我与你……”


    “我不去!”褚廷秀不等他说完,斩钉截铁道。


    褚唯烈长叹一声,却忽震声道:“苇儿,有人追踪而至!”说话间,只听远处传来马蹄飞奔之声,转眼已到跟前。


    褚云羲吃力地倚在窗后,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外看去。只见本来在马车窗边的褚廷秀策马上前,冷笑道:“慕宿放春,你好大胆子,竟一个人追赶到此!”


    褚云羲闻言全身一寒,咬牙屏息,只听那熟悉的声音果然响起:“我要见褚云羲!”


    褚廷秀哼道:“真是不知羞耻,我们铲平明珠山庄,你却到现在还对褚云羲念念不忘?!”


    宿放春听得此话,心中狠狠一痛,寒声道:“我要做什么,与你无关!”


    褚廷秀道:“怎么?恼羞成怒了?眼下你即便投靠洛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你不会还想找褚云羲做你的救命稻草吧?”


    慕宿放春恨声道:“我找他,是有话要问!你不用再多说!”


    “你最好不要有这样的痴想。”褚唯烈忽然低沉道,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宿放春紧握缰绳,看着面色阴沉的褚唯烈,克制住自己的感情,静静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指手画脚。我和褚云羲已经在落雁谷知道了一切往事!他又不是你的儿子,有什么必要再为你卖命?”


    褚唯烈淡淡道:“听闻落雁谷已经成为一片墓地,你倒还不知收敛?慕含秋怎么没把你教好,好生不知天高地厚!”


    “这与我姑姑无关!”宿放春怒道。


    “二十年前,慕含秋这个无情之人就是我冤家对头。如今你却恰恰与她相反,被褚云羲这小子迷昏头脑!”褚唯烈斥责道。


    “住嘴!”宿放春猛地暴喝一声,“锵”然拔剑,飞身扑向褚唯烈。


    褚唯烈看这个眉眼酷似慕含秋的少女如飞蛾扑火一般冲向自己,唇边浮出一丝讥嘲笑意,身形一展,宽袖疾扫。


    宿放春的沧陨剑在夜风中洒落浅浅光华,划出点点波浪,刺向褚唯烈袖间。褚唯烈袍袖一卷,手指在似动未动中已经疾点剑锋。


    宿放春只觉自那剑锋上传来一缕刺骨的阴寒之气,右手顿时麻木。她急忙以左手紧握剑柄,斜点他心口。褚唯烈竟毫不闪躲,只见他黑袖一翻,右掌猛地一伸,居然把沧陨剑牢牢握住。


    宿放春大惊,急欲抽剑,却觉自他掌心散发出阵阵寒气,将自己的沧陨剑完全吸住,丝毫不能回撤。褚唯烈冷笑一声,手掌一送,宿放春被那巨大的寒气一震,竟倒飞出一丈开外。还未等她爬起,只听“铮”的一声,褚唯烈已甩手将沧陨剑掷到她面前,道:“连慕含秋都过不了我几十招,就凭你,也想来以卵击石?”


    宿放春伏在地上,忍痛握住剑柄,摇摇晃晃站起,看着褚唯烈在夜风中猎猎生威的长袍,心里忽然一惊,咬牙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我姑姑?!”


    褚唯烈扫了她一眼,扬眉道:“就算是我,你还能报仇吗?”


    宿放春心头如同被人猛击一掌,震颤着缓缓上前,含泪斥骂道:“我早该想到,除了你,没有谁能以一人之力连夜杀尽落雁谷中人!褚唯烈,你这个衣冠禽兽!他们究竟得罪了你什么?!你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褚廷秀忍不住想要开口斥责,却被褚唯烈拦住,负手道:“我便是天上人间主宰,想要杀谁,还不是由我兴起?”


    宿放春握剑之手不住颤抖,突然尖叫一声,也不顾招式,竟发疯一般刺向褚唯烈。褚唯烈冷冷一笑,身形一转,袍袖直击宿放春手臂。


    那车窗前竹帘被褚唯烈的掌风震得节节断落,宿放春正扬剑狂砍过来,忽见那碎裂的竹帘后,竟露出褚云羲的侧面,不禁心神一晃,便不顾一切想要冲上前去。褚唯烈衣袖一挥,褚廷秀飞身而去,将她双臂一扭,牢牢扣在背后,骂道:“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宿放春挣扎着望向车内的褚云羲,却见他连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只是闭着眼,沉默无声。她带着哭腔喊道:“褚云羲!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为什么还是跟他们在一起?!我在散花崖等了你多少天,你知道吗?姑姑、段前辈和秦谷主……都死了,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褚云羲忍受着撕裂身躯似的的痛楚,听着她含着血泪一般的哀叫,已经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可是他却一点都不能动弹,连看她的能力都没有。


    宿放春怔怔看着他的侧影,他的面容被黑暗笼去了大半,只隐隐显露出清朗的轮廓,一如初见时的惊艳。但此时的他,却一直不看她。她似乎透过那冷清的惨淡月光,可以感觉到他分明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说过的话,都忘记了吧?”她注视着他的影子,悲戚道,“你要我记得你,可是你为什么每次都是默不作声丢下我,跟别人潇洒离开?我以为你是要为父亲报仇才回去的,没想到你竟半路跟虞庆瑶走了……我以为你知道了身世就会幡然醒悟,没想到你竟还是不愿离开萧家,到现在还跟他们在一起……褚云羲,是不是从开始到现在,始终都是我在受骗?”


    她一字一字说着,已经不忍抬头,她哽咽着停下,可是褚云羲依旧并未像她仅存的希望那样开口否认。


    褚廷秀冷笑着道:“所以说你是痴人说梦。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你不要忘记了,明珠山庄被灭,就是因为你相信了他。他始终都是萧家的下属,永远不会跟你走!”


    宿放春心痛不已,眼中却再也流不出泪,好像一切悲伤都已经被狠狠凝固成血,淤积在心底。她缓缓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褚云羲,见他还是在黑暗中不言不语,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絮絮叨叨,很是可笑可悲。


    她微微扬起脸,承受着自夜幕中降下的冰冷之意,喃喃道:“原来这无非又是,一场骗局。”


    褚廷秀看了看褚唯烈,见他一抬手,于是便松开了对宿放春的束缚。宿放春身子朝前一晃,险些摔倒在地,勉强倚着沧陨,失魂落魄走过了马车,却再没看褚云羲一眼。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脑海里反反复复盘旋的却是当日散花崖上,褚云羲与她的那段对话……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


    ——那我就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褚云羲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远离。他用力在心底大声喊着“不是这样的”,可没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绝望如沉沉黑夜,看不到边界。


    车队隆隆的行进声将他仅有的呼吸声都湮没无痕,他感觉到自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除了满腔悲哀与绝望,自己已什么都没有,完全成了一个躯壳。他看不见宿放春虚弱得只剩下灵魂的身影,是怎样地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却能听见她一声声泣血的悲哀,终至一切都归于无声。


    他紧紧闭上双眼,随着马车的前行,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那种强大的力量狠狠拉回到了原点,而宿放春却像失群的孤雁一样,飘零到了相反的方向。


    无力抵抗。


    只是觉得很痛。


    痛到极点后,便是心如熊熊燃烧后的灰烬,一分分碎成齑粉,碾为尘烟。


    第 347 章


    星光漫天。


    虞庆瑶在半醉半醒之间,侧卧在蔓延向星空的紫色花海里。风微微拂起她的白衣,她一手支颐,一手托着数枚飘落于掌心的花瓣,轻轻一吹,花瓣便灵盈如蝶般翩翩飞去。她目送花瓣在星空下旋转而逝,带着微微的笑。


    可是四下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她微带着醉意看着自己在月色下的影子,唇边依旧含笑,眼中却减了清辉。浅紫花瓣自她粉白长裙簌簌滑落在碧草上,她在千万朵花间孑然而行,踏碎了一地月光。


    今夜星辰好似琉璃珠。


    她不禁抬头望着苍穹,群星虽璀璨,却比不了最为明亮的北斗七星。尾端的那颗星,透着迷梦的蓝白光华,熠熠生辉。她忽然想到了南昀英,自那日蛇窟一见后,竟再没出现。


    也许,他本就是个幽灵吧……虞庆瑶带着小小的恶意,在心里说了一句。


    夜风渐寒,她的醉意醒了几分,转身走向湖心小岛。


    湖水涟漪,莲花漂浮,如点着无数的河灯。却在那接天荷叶后,有黑影憧憧,一闪即逝。


    虞庆瑶心头一震,闪身追上,低声喝道:“是谁?”


    对方未曾回答,迅速朝花房方向掠去。虞庆瑶黛眉一挑,彩缎疾扫而去,缠向那人双足。那人头也不回,身形一纵,飞踏彩缎之上,借力跃进那高高花墙。虞庆瑶足点花墙,翻身跃过,探手猛击那人后心。


    那人已经掠至蛇窟之上,却闪避不及,被她一掌击中,自半空中坠下,正落在青纱罩上,距离那些蠢蠢欲动的毒蛇毒蝎仅不到一尺。虞庆瑶一掷彩缎,缠住那人腰间,再一发力,将本来是俯卧的那人拉到身边,俯身一看,不禁脸色一变,惊呼道:“怎么是你?”


    那人支撑起身子,缓缓抬头,面具后的双眼格外寒冷,正是失踪多日的南昀英。


    他气息急促,挣扎着爬起,却不发一言。虞庆瑶不由搀住他手臂,追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南昀英用力甩开她的手,倔强地独自走向蛇窟后的灌木丛。虞庆瑶茫然若失,只得默默跟在他身后,眼见他脚下一绊,忙飞身去救。南昀英单膝跪地,身子微微发颤,却还是竭力拒绝着虞庆瑶的搀扶。虞庆瑶焦急道:“我扶你去小岛,你不要逞强了!”


    南昀英低声道:“不需要。我就住在这里。”说罢,用力拨开密集的荆棘林,只见在阴暗角落中居然真有一间低矮草屋。虞庆瑶看着那几乎要倒塌的破旧草屋,诧异道:“你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


    南昀英恨恨道:“难道人人都像你一样,只能住在珠光宝气中吗?!你既然嫌弃,还不给我闪开了?”虞庆瑶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次回来,会对她如此厌恶,一时委屈气愤,用力一推他,道:“好!那我就再也不管你!”


    不料她这一推,竟把本来就虚弱的南昀英推倒在地。虞庆瑶慌忙俯身去扶,却见他一动不动,已经昏迷了过去。虞庆瑶手足无措,此时花墙外足音声纷乱,寻声而来的数名少女追了过来,一见昏倒在地的南昀英,失声道:“仙主!”


    虞庆瑶急道:“他定是受了很重的内伤,你们谁会疗伤?”


    一名少女蹙眉道:“我们内力浅薄,怎么救得了仙主?”


    另一人道:“不过仙境里药草甚多,我们不如去采集一些来给仙主服下。但需以真气输入他体内,才能将药性灌注全身。我看萧姑娘内力强过我们不少,还请你相助。”


    虞庆瑶一怔,那几名少女已将南昀英扶进那破旧草屋,随即匆匆而去,临行前还对虞庆瑶千叮万嘱。虞庆瑶只得一一点头,眼见她们奔向远处,便默默走进了阴暗的小屋。


    小屋内阴暗潮湿,墙壁斑驳欲坠,桌椅全无,南昀英昏睡在仅有的一张狭小竹床上,右手无力垂下。虞庆瑶静静站在他床边,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只能从他急促的呼吸来感觉到他的痛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少女轻轻推开房门,端来熬制好的草药,小声道:“萧姑娘,这是能够凝神化瘀的药,你给仙主服下后,再以内力帮他驱散淤血。”


    虞庆瑶接过青瓷碗,草药弥漫着苦涩的味道,润湿她的双眼。她默默点头,那少女便轻轻关上了吱呀作响的木门,渐渐远去。


    虞庆瑶小心翼翼走到床边,坐在床头,看着那冒着热气的药,又看了看戴着青铜面具的南昀英,踌躇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慢慢将手伸向他的面具。


    ——他怎么……


    才掀开一半,她心中竟微微一震。


    平素见他一直不肯以真面目见人,还以为是个丑陋的男人。可不料,狰狞面具下显露出的右侧脸庞,竟是如此棱角分明,英秀沉静。


    她微微惊讶,迟疑了一下,便将面具整个都翻了过去。


    “啊!”虞庆瑶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左手中的药碗“叮”的一声直接掉落,摔了个粉碎。


    她颤抖着站起,用手扶住墙壁。无数扭曲的青色经脉蜿蜒于南昀英的左脸,使他的左边面容完全被毁,与右边那英秀的容貌好似天壤之别,状如鬼怪。而在那恐怖的青脉之间,竟还不知怎么真的有一个诡异的“鬼”字,如用刀刻一般,烙在他的左脸上。


    虞庆瑶浑身发寒,此时自残破的窗子缝隙中刮进一阵冷风,吹得她毛骨悚然。南昀英此时却被她的尖叫声惊动,双目微微睁开,见她失魂落魄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吃力道:“你怎么来了?”


    虞庆瑶勉强镇定自己,吃吃道:“你,你刚才昏倒了,我想为你疗伤。”


    南昀英还没察觉到自己的面具已被取下,只默默看着她,道:“不需要。”


    虞庆瑶实在不敢注视他的面容,便急忙蹲下身子去收拾那一地碎瓷,可是她心内慌乱,双手触及瓷片时,竟不小心被锋利的断口划出长长伤痕,鲜血立刻渗了出来。南昀英听得她低声惊呼,奋力撑起身子,伸手扶向她肩膀,却在这一起身之际,赫然发现自己的面具正在手边。


    他只觉头脑顿时一片轰乱,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反冲了上来。惊惧、愤怒、羞辱、悲哀……数不清的情绪如洪水似的将他的身子卷在巨大的漩涡中,把他生生撕裂成碎片。


    虞庆瑶无力瘫坐在瓷片中,看着他那僵硬着的半伸出的手,只得挣扎着道:“南昀英……对不起……我,我只是想……”不料她话还没有说完,南昀英突然从失神状态一省,竟如狂风一般猛地扑过来,不待她闪躲,狠狠一掌打中她的脸庞。


    虞庆瑶惨叫一声,被他这一掌打得唇角流血,重重撞在墙角。


    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痛着,不由泪流满面,蜷曲在阴暗角落,悲伤大喊道:“我说了对不起了!”


    南昀英不住咳血,伏在床边,颤抖着吼道:“说对不起有用吗?!是谁给你这个权利,是谁叫你看我的脸?!”


    虞庆瑶以手掩面道:“我只是想给你服药!”


    “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帮!你明不明白?!”南昀英踉跄着跌至她面前,一把揪住她衣领,迫近她双眸,面容扭曲道,“虞庆瑶,我不会让任何一个活着的人见到我的样子!我不会让你破例的!”


    虞庆瑶离他的面容极近,惊恐得全身发抖,嘶声道:“你,你难道要杀我?”


    南昀英用力擦去唇边的血痕,忽而眼神迷乱,爆发出一阵恐怖的笑声:“你觉得我不会杀你?虞庆瑶,你就是以为谁都不会杀你,才这样任意妄为!你可知道,这世上还有比死痛苦一百倍的惩罚!”


    虞庆瑶咽喉一阵发紧,连声音都失真:“你究竟想怎么样?”


    南昀英眼神凌厉,一把抓住她的腰间,狠狠道:“我现在就让你尝尝,被千蛇万蝎撕咬的滋味!”说罢,竟奋力拖着她,摇晃着走向门边。


    虞庆瑶惊呼不止,拼命挣扎着,眼见他已伸手去开门,顿觉万念俱灰。只是南昀英此时却终于支撑不住病体,颓然倒地,再度昏迷过去。


    ******


    虞庆瑶长发散乱,从地上爬起,飞快地开门直奔而出。她刚一出花房,却见数名少女提着灯笼而来,见她那慌乱不堪的样子,惊讶道:“萧姑娘,出什么事了?!难道是仙主伤势不治?!”


    虞庆瑶忍住惊恐,喘息道:“不是……我再也不要呆在这个鬼地方了!”说罢,发足狂奔向湖心小岛。那几名少女却反身追上,为首一人一把将她拦住道:“你不能走,我们还要请你救仙主啊!”


    “什么仙主!分明是个魔鬼!”她哭喊道。


    少女面面相觑,只得朝花房而去。虞庆瑶忽然一省,追上前拉住她们道:“你们不能去!他已经疯了,会把你们都杀了!”


    少女正色道:“你既然不去,当然只有我们自己去了。”


    虞庆瑶顿足道:“你们可曾见过他的样子?!”


    少女纷纷变了脸色,有人道:“从没有见过。这与他伤势又什么关系?!”说罢,众人直奔花房而去。


    虞庆瑶寒了寒,飞奔上前,此刻她们已经走到了草屋门外,其中一人正在推门。月色自门缝中撒进屋子,正落在倒卧的南昀英身上。少女们惊呼着就要闯进,虞庆瑶高声叫道:“进不得!”话音未落,她飞跃而去,双手一搭,将为首之人用力拉回,反手一关木门,死死守在门前。


    那少女恼道:“萧姑娘,你做什么?!难道你还不准我去救仙主?”


    虞庆瑶咬唇道:“你们不能进去!”


    少女一扬脸,道:“你再这样,我们就要叫别的姐妹一起过来,看你是不是能拦得住我们!”


    虞庆瑶寒白了脸,眼看她们就要转身去叫来其他少女,不由大声道:“好!我自己进去救他!只是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能进去!否则生死在天,我再也管不了你们!”说罢,闭了闭双眼,深深吸气,飞快闪身而入,将木门紧紧反锁。


    第 348 章


    她背靠木门,在黑暗中喘息许久,才缓缓低头,看着依旧昏迷的南昀英。


    此时的他,已经不复刚才的狂暴,毫无声息地倒卧在冰冷的地上。缠满黑纱的双手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仿佛要爬出草屋的样子。


    她默默蹲下身子,用尽全力握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到床前,却见他气息微弱,脸色苍白。


    她轻轻解开他缠手的黑纱,那双手上,竟也布满无数细小伤痕,只是与他脸上的青脉不同,这些明显是噬咬的齿印,她忽然想到了他曾说过自己在蛇窟中生活多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是现在她好似已经被惊讶得麻木,只是怔了一会,便定下心神,闭目与他双掌相合,将自己体内的真气缓缓传入他掌心。


    月色清泠如水。虞庆瑶疲倦地睁开双目,见南昀英还是处在昏迷中,心中不觉怅然。


    她正要松开双手,却忽觉被他紧紧抓住。虞庆瑶一惊,但他还是闭着眼,只是紧握着她的手不住颤抖。她能感觉到有强烈的内力自他掌心翻涌而来,将她牢牢吸住。虞庆瑶心口剧痛,被震得喷出一口鲜血,全身酸软地瘫倒在地。


    过了许久,她才忍痛爬向南昀英,抓着他的肩膀,看他额间流汗不止,想为他擦去,才一抬袖,却见他无声无息睁开双眼,眼中清辉一现,旋即黯淡。虞庆瑶一冷,忙伸手按在他心口,却觉他微微一动,低声道:“我还没死。”


    虞庆瑶吃了一惊,气愤道:“你若死了,倒是天大的好事。”


    南昀英无力地道:“那样的话你就可以恢复自由。”


    “现在我难道没有自由?”虞庆瑶哼道,“我大可以现在就走。”


    南昀英侧过脸,隐在黑暗中,道:“那你为什么这些天都留在这?”


    虞庆瑶抿唇道:“你毕竟救过我,我只想等你回来,向你说一下再走。”


    南昀英低声一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走的。果然是这样。”


    虞庆瑶怔了怔,道:“你好像对我很了解?”


    南昀英道:“我能看透人心,你信不信?”


    虞庆瑶迟疑道:“怎么可能?”


    南昀英轻出一口气:“比如,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


    虞庆瑶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南昀英却淡淡道:“难道我这样的容貌,你能忘记?”


    虞庆瑶怔然,良久才低声道:“我很抱歉。”


    南昀英忍痛坐起,靠在墙壁上,背对着她道:“是我应该说抱歉,也许你这辈子都要做噩梦了。”


    虞庆瑶听他这样说,不觉心中一痛,噙泪道:“南昀英,你不该这样说自己。”


    南昀英低着头沉默许久,虞庆瑶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同样寂寞的褚云羲,心绪一阵撕裂。这么多天来一直被自己强行压抑住的思念,在这个时候全部涌出心海,却又明知是一种枉然。她将自己瘦弱的身子紧紧靠在冰冷的墙上,眼泪不知不觉便落了下来。


    南昀英察觉到她的异常,似是想要回头看她一眼,却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于是两个人就一直坐在黑暗中。她在无声地哭泣,而他什么都没有说。


    ……


    屋外的少女后来终于敲门问道:“仙主,你没事了?”


    南昀英沉声道:“是。你们退下吧。”


    少女们应声而去。


    虞庆瑶默默拭去泪水,也摇晃着站了起来,低声道:“我也走了。”


    南昀英却道:“你不敢单独与我相处了?”


    虞庆瑶低落道:“是。”


    南昀英似乎震了震,虞庆瑶又道:“因为我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会平静,什么时候又会暴怒。”


    南昀英道:“那你希望我是哪种人?”


    虞庆瑶道:“我只希望你不要这样喜怒无常。”


    南昀英抱膝而坐,月色在他背后勾勒出淡淡光影。他低声咳嗽着,道:“虞庆瑶,我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合在了一起。”


    虞庆瑶想了想,走到他身后,道:“这里既是湖光山色人间仙境,又有阴森可怕的蛇蝎地狱;你既住过湖心别院那样的华美楼宇,又会住在这样一间破败的草屋;既狂暴凶狠,又安静沉稳。南昀英,你真是奇怪。”


    南昀英冷冷道:“你不是已经见到我的样子了吗?我一出生就是注定永远见不得光的半人半鬼,变成这样又有什么奇怪?”


    虞庆瑶咬了下唇,蹲下身子,道:“你的脸……是天生这样吗?”


    南昀英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微微发紧,只说了一个字:“是。”


    虞庆瑶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有点后悔自己问这样的话题。却听他深吸一口气道:“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那是因为,我母亲在怀着我的时候,吞食了各种毒药。那些毒药虽不会使她立即致死,却让我自出生就成了这模样。”


    虞庆瑶失声道:“为什么她会这样做”


    南昀英漠然道:“她不过是别人测试毒药的工具,也就是所谓的药人。起初她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怀有身孕,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于是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世上。”


    “怎么可以这样!”虞庆瑶只觉身子发寒,“那你岂不是最最无辜的牺牲品?!她不会终生痛苦吗?!”


    “她生我时难产,血流不止,又加上见到我的样子,就吓死了。”他很平淡地道,好像是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虞庆瑶心里一阵翻涌,唯觉四下的悲凉,却见他反而不动声色,便道:“你恨她吗?”


    南昀英慢慢抬起手,触及自己的左脸,自嘲般的笑了笑,道:“我很羡慕她。”


    虞庆瑶怔道:“羡慕?她这一生,岂非也很不幸?”


    “可是她才活了二十岁,就已经死了。”他微微扬起脸,缓缓道,“一个人若是活得极其痛苦,那么早些解脱不正是最大的快乐?既不能自由地活,那就痛快地死,岂非很令人向往?”


    他这样说着,竟含着真心的笑意,仿佛自己终于能够将珍藏的心愿说了出来,是无比的喜悦与欣慰。可是在虞庆瑶听来,却是隐隐作痛,她用力摇头道:“南昀英,你一定是太过孤单了,不然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南昀英道:“你错了,我不孤单。”他以手扶墙,踉跄着走到窗前,“这里,是我年幼时住的地方。我有那么多的朋友陪伴,又怎么会孤单?”


    “你说的朋友,是那些少女?”虞庆瑶坐在地上,望着他的身影道。


    南昀英却淡淡道:“她们只不过是侍女。我的朋友,就在那里,他们一直都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他说着,用手指向窗外的蛇窟。


    虞庆瑶震道:“那些蛇蝎……就是你说的朋友?”


    南昀英转过右侧那完美无缺的脸,潇洒道:“难道你不觉得只有他们,才不会害怕我吗?其实你现在所见的仙境,是我所建立的。在那之前,这里的一切,都跟这草屋与蛇窟一样阴森恐怖,只会让你一天都呆不下去。是我,是我把原先的人间炼狱变成了世外桃源。但是我不能够忘记我从小生活的房子与我的挚友,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保留下了他们的原貌。”


    虞庆瑶涩声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在这样的地方成长?那个叫你母亲服毒的人,究竟是谁?”


    南昀英忽然沉默了许久,才道:“那个人,因为我的出生害死了他一生中最成功的药人,令得他的计划成为泡影,因此对我恨之入骨。他说,我是本该留在地狱的鬼,不该来到人间。所以他把我囚禁在由他建立的炼狱。”他缓缓转过身子,终于以狰狞的左面再次对着虞庆瑶,冷冷道,“我这本来就不堪的左脸上,也承蒙他所赐,以滚烫的烙铁烙下了一个永恒的字迹:鬼。”


    虞庆瑶屏息看着他的左脸,手足冰凉,道:“这世上,竟会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人?你上次所说的将你关在那蛇窟里的,也就是此人?”


    南昀英点了点头。


    虞庆瑶不禁追问:“他是谁?”


    南昀英转过身子,背对着她,道:“他是一个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虞庆瑶心里一震,不禁想到了父亲,一时屏住呼吸,不能言语。


    南昀英似是察觉到她的惊慌,侧过右脸,淡然道:“他不是褚唯烈。而是无痕堡的前任主人,洛靖华。”


    第 349 章


    正说话间,主道上尘土扬起,马蹄声声临近。两人忙矮身挪到里面,但见两列士兵迅速奔来,后方还有三辆马车跟随,一辆车上皆是铁锹瓦刀等器具,另两辆车上则装满柴堆与木桶。


    两人不敢出声,偷偷躲在阴暗处朝那边窥伺。


    这些士兵到了城下,按照军官的指挥纷纷将车上的东西搬下。一部分人将柴草与木桶运上城楼,军官跟在边上不断提醒:“小心着点!万一烧起来就坏事了!”


    蹲在巷口的两人互相望了一眼。


    又有一群士兵取了铁锹,在城墙下来回翻土,另一群士兵从车上又搬来几个铁桶,里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见他们用瓦刀蘸了之后,搭起梯子攀爬上去,竟在城墙上小心翼翼地涂抹。


    但凡涂抹之处,城砖色泽很快改变,看上去显得更新了几分。


    巷口的年轻人大为意外:“这看着不像是在修补啊!”


    年长者目光锐利,冷哼一声:“看来,先前的人是被骗过了。”


    年轻人还想观望,街上却又有卫兵走过,看到这两人蹲着不走,便扬声询问。“干什么呢?”


    “太热了,在这吹吹风。”年长者陪着笑,赶紧招呼年轻人离开了这里。


    *


    两人匆匆穿过长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正开着门的药铺,便进去兜售竹筐里的草药。掌柜的拿起药草翻看了一会儿,给了个低于市面价的价格,两人也不争,将药草倒了出来就卖。


    小伙计称重的时候,年长者见街面卫兵不断,装作惊讶的样子,向年轻人道:“你瞧瞧,这城里只怕有好几千的士兵吧?”


    “我看得有一万!”年轻人故意道。


    正在称着草药的小伙计撇撇嘴:“这都说少了!当时他们进城的时候,黑压压的望不到头……”


    “那原先宝庆城的将士们呢?都死啦?”年长者搓着手,显露一副不安的模样。


    小伙计道:“那不能啊,死了不少,活着的都降了,要不然还能等着被砍头吗?”


    “休要谈论这些。”掌柜的瞪了小伙计一眼。小伙计低下头不敢再说话,此时外面忽进来一名中年汉子,走路一瘸一拐,脸色发黄,气喘连连。他一进门便着急地向掌柜的道:“快帮我看看脚上的伤,怎么好几天了也不见愈合!”


    掌柜还未走出来,小伙计上前让那人抬起脚看了看,便叫道:“哎哟,你这又是中了瑶兵的箭吧?他们的箭头带毒!”


    “什么?!”那汉子吓了一跳,嚷嚷道,“你这小子可别胡说,要是有毒,我还能活到现在?”


    掌柜忙叫那汉子坐在窗下,过去仔细查看他的伤处。卖草药的那两人也装作好奇地凑了上前。


    “你这脚上到底是不是被瑶军的箭头所伤?”掌柜一脸严肃地问。


    汉子见他神色凝重,不由结结巴巴起来:“是……那天瑶兵进城,我因以前帮官府做过事,怕他们抓我,就趁乱想要逃出城,没想到被一箭射中,好在他们后来知道我并不是要与他们作对,便放过了我。可是这伤到现在也不见好转,难道,箭上真的带了毒药?”


    掌柜取过布帕擦着手,淡淡道:“确实有毒,你该庆幸前阵子天天下雨,他们箭头上的毒性因此减轻不少,否则中箭者必定活不过三天,就算侥幸保住性命,这中箭的手脚也要烂掉了。”


    在一边听着的那两人内心震惊,神色为之改变,汉子更是吓得不轻,惊恐地问:“那我可怎么办?这脚是不是也保不住了?!”


    “幸好你找到我,不然的话伤口长久不愈,又加上天气炎热,只怕是要溃烂不堪。前些天已经有好几个被瑶兵弩箭所伤的百姓过来,我原先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翻遍医书才明白了其中药理。”掌柜的指着柜台上叠着的几帖药膏道,“这些就是我昨天刚制成的,等会儿还有人来取。”


    小伙计不失时机地道:“可不是嘛,我们掌柜的祖上就是专看各种外伤,对付毒虫毒蛇也在行。城里虽有其他医馆,却不会治这些,你可算来对地方,救了自己!”


    汉子连声道谢,问了那特制药膏的价格,又面露难色说是太贵,自己的钱只够买一帖。掌柜取过一帖药膏递给他,胸有成竹道:“你拿去用,一帖见效,但需连用七天!若是觉得没用,明天只管来找我退钱,我的店铺就在这里开了几十年,绝不会坑蒙钱财!”


    “好,那我先用一帖,要是真的有用,明天再来。”汉子咬咬牙,取出碎银付了钱,拿着药膏拐出了门口。


    掌柜这才转过身,见那两人还站着没走,恍然道:“刚才忙着跟那人说话,是不是忘记给你们草药的钱了?”


    那两人哪里还在乎什么药材的钱,被他提醒了才连连点头,年长者拿了铜钱后,又试探问道:“凡是被瑶兵的弓箭射中的,都会中毒?”


    掌柜瞥他一眼:“反正到我这里治伤的都是被他们的弓箭射中的,还有一个是被刀砍了,至于是不是每个都会那样,我也说不准。”


    年轻的那个按捺不住,道:“掌柜的用的是什么解毒良药,能不能告诉我们?”


    掌柜的脸色一沉,小伙计已然嚷嚷起来:“哎你们这两个人真奇怪,掌柜的独家秘方怎么可以告诉你们!”


    年长者忙笑道:“他说话不经脑子,其实也是心急,怕万一以后也中了毒箭……”


    “哪有你们这样的,害怕就快些出城回家去。”小伙计把他们的竹筐提起来,塞到两人怀里,明显是要赶他们出门了。


    两人连忙道歉,背着竹筐匆匆而去。


    *


    两人一路上再也没去别的地方,出了城门后又行了一段,找到先前藏起来的马车,风驰电掣赶回了军营。


    他们一见参将,急忙将见闻诉说一遍。参将听后也大吃一惊,尤其对他们在药铺的见闻仔细询问,又叫来部属,问道:“近日受伤的士兵们怎么样?伤口可有溃烂?”


    部属被这突如其来的询问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我也没去专门问,都是军中的大夫在处理这些事……”


    “快些去问!”参将愠恼地骂了一声,随即带着那两人急匆匆去求见主帅了。


    蔡正麒左眼伤处又在钻心疼痛,刚刚呵斥军医不学无术,听说今日派出的人回转,又有紧急事务要汇报,便让三人入内。


    那参将走进营帐,一眼望到独眼包着白布的主帅,慌忙跪下道:“主帅近日伤处是否有好转?”


    蔡正麒烦闷地道:“不要说这些闲话,直接将探得的军情告诉我。”


    “这就是关联到主帅安危的大事啊!”参将忙将二人见闻转述一遍。


    蔡正麒听到弩箭带毒,背脊阵阵发寒,手不由自主就摸向左眼伤处,呼吸也急了几分。等在一旁的年轻军官更是绘形绘色,将在药铺见到的事情又说得详细,年长的千户则补充道:“主帅,依属下所见,对方是有意将西城城墙伪装成新近损坏,今日运送柴草过去,又有好几个木桶,里面装的恐怕都是桐油。”


    参将亦道:“如果我们被昨日的假象蒙蔽,发兵攻打西城,对方必定引我们靠近,再用大火伤我将士,真乃毒计!”


    蔡正麒此时哪里还有心思思考这些,本来就始终疼痛的伤处更是火辣辣的,他神思混乱,急命军医再来营帐。


    军医刚刚被责骂一顿,听得又有召唤,只好硬着头皮又来拜见。蔡正麒一见他,便急着问:“我那伤处可有中毒迹象?”


    军医茫然摇头:“不曾发现,主帅是感觉不适了吗?”


    “每天都剧痛无比,当然不适!”蔡正麒坐在那里,忽然觉得身子也无力了,攥着拳硬是让军医为他再仔细检查。那军医只得再度解开了他包扎伤处的白布,又详查后,战战兢兢问了些问题。此时等在边上的那名千户想到药铺掌柜询问伤者的场景,便问道:“主帅是否觉得伤处在疼痛之中又时常发麻,尤其是夜间更为明显?身体也虚弱多汗,心情烦躁不宁?”


    蔡正麒愣了愣,心头越发慌张:“确实如此。”


    “那掌柜就是这样询问伤者的!”年轻军官躬身道,“他说凡是这样的,几乎都是中了瑶兵的毒箭所致。”


    这下子蔡正麒更是坐立不安,寒着脸朝军医骂道:“庸医!竟连我是否中毒也不知!”


    军医急得满头大汗,连连叩首:“属下无能!因污血充满眼眶内,实在看不清楚,但若是剧毒,主帅的症状应该也不会这样……”


    “要是剧毒,我早就一命呜呼了,哪里还能在这里跟你说话!”蔡正麒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站起身来,却一阵晕眩,险些摔倒。众人忙上前搀扶安慰,蔡正麒冷汗涔涔,忙叫人再去核查其余将士的情况。


    周围众人手忙脚乱,军医虽心生怀疑,却不敢吱声。过不多时,数名军官匆匆奔来,说是有不少受伤的将士确实感觉伤口不见好转,有些甚至红肿溃烂,越来越严重。


    “这可如何是好!怎么也不早点来说!”“瑶兵真是恶毒,竟如此下作无耻!”“但我帐下的士兵,也有伤口渐渐好转的……”“不可能每支弩箭都沾满毒液吧!”


    一时间,营帐内议论纷纷,众部将心思各异,焦虑不安。蔡正麒无力地撑着前额,呼吸急促,有人斗胆上前:“主帅,诸位……这会不会又是对方的一计,想要动摇我们的军心?”


    然而蔡正麒怒容满面,咬牙道:“我自己都能感到手脚发麻了,还能有假?!”


    那人只得低头退下,那进城刺探的千户一见时机到来,朗声道:“属下愿意再去宝庆城,请那位大夫来为主帅解毒!”


    军医忍不住上前道:“主帅要小心谨慎,不可轻易尝试……”


    那千户急于邀功,反驳道:“你自己医术不精,还不允许主帅解毒?我们将那人带来,逼迫他交出药方,检查无误后再自行配药,这样总算得上万无一失吧?”


    其余几名部将听了也觉得可行,更有人说可以先拿士兵试药,这样才能确保主帅安全。蔡正麒听他们乱哄哄说个不停,心情烦躁,挥手命他们赶紧准备,务必在明日之内将对方带来军营。


    *


    那一边正忙着筹划次日的行动,宝庆城府衙内,宿放春已带着三人到了后院正屋前。


    她轻叩门扉,虞庆瑶过来开了门,望到那三人,分别是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瘦小机灵的少年,身材壮硕的汉子。


    “任务完成了?”虞庆瑶笑了笑,让她进去。


    宿放春转过屏风,见褚云羲躺在床上,脸色比昨日稍有好转,她拱手问候完毕,道:“药铺里的三人已将瑶兵弓箭带毒的消息传递出去。那两个探子听到之后,脸色都变了。”


    虞庆瑶听了,笑道:“现在对方军中应该已经恐慌成一片,尤其是那个被射中眼睛的主帅。”


    “有无破绽?”褚云羲还是不放心,又叫三人入内。


    那扮作伤者的壮汉道:“我是一直跟着他们的,看到他们进了店铺,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进去。”


    “对方不曾发现有人跟踪?”褚云羲问。


    “我们轮流跟踪,每过一段路就换人。”壮汉道,“他们只顾着四处探查,没有发觉被人盯梢。”


    宿放春道:“您放心,这几个都是跟随我多时的可靠属下,行事机敏,最会察言观色,轻易不会被人识破。除非对方将领听到这讯息后,还是坚持不信。”


    “那就等着明日,看他们会不会再有举动。我们还是妥善布置,随机应变。”褚云羲道。


    于是那三人先行离去,宿放春留在房中,踌躇片刻,又问道:“陛下何以觉得对方会相信自己中毒?如果他们营内军医言辞凿凿,确定没有中毒迹象呢?”


    褚云羲淡淡道:“攀哥他们的箭上以前确实带毒,以便击杀伤人的猛兽。只是这千军万马的,来不及预备那么多毒液。不过近日天气闷热,官军又是在湄江畔那潮湿地带与我们的人厮杀,受伤处自然容易沾满污水,处理不当溃烂也是常事。”


    虞庆瑶接着道:“这种事,只要一百人里有几个人症状明显,其他人也会对照自己的情况疑神疑鬼,就算有五十人坚定不信,觉得不可能中毒,但只要那恐慌的五十人口口相传,便会很快扩散出去。到最后,原先那坚持不信的五十人里,说不定只剩几个人还能保持自己的想法了。”


    “我不是问过你,那个蔡正麒的性情吗?”褚云羲又向宿放春道,“你说此人在治理地方军务上有些才干,但也颇为自负。从不喝酒,少食荤腥,常服用膏方,显然是对身体极为在意。”


    虞庆瑶道:“我就对陛下说,信不信这样的人,只要身体有些异样,就会往严重了想,恨不能将全身检查遍。”


    褚云羲笑了一下:“故此我们想用这个办法,试试看能不能引他上钩。”


    宿放春道:“如此,我明日亲自去等着,看他们会不会再来。”


    她这样一说,素来平和的程薰竟也一滞,眸中隐有郁色浮现。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垂目道:“我去想那些做什么?”


    “又不需要苦思冥想,这不是稍稍留意就能察觉的吗?”宿放春瞅瞅他,“你平日颇为细致,难道真的看不出?虞庆瑶若不是对天凤帝有意,怎么会千里迢迢一直跟着他?天凤帝若对她无意,又何必将她留在身边?”


    程薰抬眼望了望她,不紧不慢地道:“这些我自然明白。”


    “啊?那你刚才还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宿放春一副看透他的样子,“原来你也有装傻的时候!”


    火光下,她明眸盈盈,活色生香。


    程薰也不由笑了一下,道:“宿小姐,我只是不将心思放在你所说的那些事上,却并不是蠢货。”


    “那你的心思都在哪里?”她随意地问道。


    程薰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侍奉皇太孙。”


    宿放春叹息一声,似有不甘地又问:“这一路上我虽然没与你们同行,但远远地望去,你真的只是从早到晚陪在殿下身边,除了吩咐下人准备饮食侍弄车马,竟没有半点消遣。你年纪轻轻,除了侍奉主人之外,就没什么别的喜好?”


    他认真地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确实没什么喜好。若是以前,空下来的时候会看书,但自从离开京师后一路逃亡,哪里还有什么闲暇时间?”


    宿放春微微讶异,继而又爽快地道:“我府中有许多藏书,有些还是珍本,只是我和宗钰都不怎么喜欢读。等以后你若是回到南京,可以来定国府,书库里的典籍任由你选。”


    “那就先多谢小姐了。”程薰眸含暖意,随即意欲跪拜致谢,宿放春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哎,这是干什么?怎么说着说着就要叩首?”她笑得开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许诺了什么厚礼,竟值得你如此感恩戴德。”


    *


    夜空寥廓,行云轻移,疏星隐现,这一片荒野悄寂无声,天地万物仿佛已陷入深睡。


    篝火将灭,只剩微弱火苗犹在轻曳,青烟弥漫如雾。


    宿放春已经靠着树身睡着,程薰从腰间取下佩刀,原本也打算休息,但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提着刀悄悄到四周又巡视一番,这才轻轻地回来。


    原有的睡意却因为走了这一圈又没了,他独自倚坐树下。


    昏暗中,前方那一点点火光只如残蝶,扑簌簌忽高忽低,却总也飞不出原地。


    或许就像那个囿于过往,始终没法挣脱的自己。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残余的火光,脑海中浮现许多往事碎片,忽而又想到宿放春刚才问的那些零零散散的问题。


    譬如你的心思到底放在哪里,又有什么样的喜好……


    这样看似简单却又摧心的问题,如何能让现在的自己当得起去想,去认真回答?


    程薰自嘲似的无声一笑,侧过身去。


    只是才欲闭目,却正望到了不远处的宿放春。微弱的火光照不到那边,从他这里望去,只能看到模糊的背影,她似乎是抱紧了双臂。


    程薰犹豫再三,还是将自己的墨黑褙子脱下,谨慎地上前,盖在了宿放春身上。


    *


    次日一早,宿放春被林间鸟鸣吵醒,睁开眼才发现了自己身上的那件黑衫。她怔了怔,抓住褙子坐起身,却不见程薰身影。


    地上那堆树枝已燃成灰烬。


    再看看林间那一白一红两匹马还在一起,她不由站起四处寻找,却寻不到他。正迷惘间,林外脚步声响,她一回头,但见程薰快步走来,衣衫下摆兜着一些东西。


    “你去哪里了?害得我好一顿找。”宿放春板着脸问。


    “就在对面不远处,那边树上有果子,我采摘了一些。”他略表歉意地躬身,“没想到让宿小姐担心了。”


    他总是这样谦恭有礼,倒让宿放春也发不了火。她叹了一口气,缓和语气道:“采什么果子,我又不是贪吃的小孩子。”


    他反而笑了:“我自然知道,原本想要去找河流灌点水带着路上喝,可没找到。见到满树果子就随手带了些回来。”说罢,他走到树下打开包裹,将带回的果子倒在里面,又选了两个的递给她。


    “小姐尝尝看。”


    初升的朝阳下,两枚不知何名的果子圆润青红,莹莹诱人。


    宿放春看了看果子,又看看程薰,扬起下颔问:“你确定这能吃?”


    “能吃。”他怕她不信,认真地解释,“我最开始就尝过一个,不是很酸,并且我走回来到现在,也还没毒死。”


    宿放春忍不住笑出声。“那好,要是我吃下去出什么事,找你算账。”


    她接过了果子,一边咬着,一边解开缰绳,牵着白马朝外走去。


    林间小道蔓延向前,阳光穿透碧叶,洒落道道金线。


    宿放春飒然上马,缓缓前行。蹄声哒哒,她回头见程薰亦策马赶上,又低眸看看手中剩下的另一个果子,叫了声“接着”,便将其抛了过去。


    程薰一怔,接在手中问道:“不好吃么?”


    “那倒不是,给你一个。”宿放春说着,扬鞭一甩,双腿夹紧马腹,便飞快地冲向前路。程薰淡然一笑,随即紧追其后。


    狭长山道间,很快只剩那渺渺背影,隐入尽头。


    *


    这两人疾驰赶路,总算在午后时分赶到了桂林城外。前方便是青灰城墙,程薰勒马道:“宿小姐,我们还是像先前一样分开进城,免得被人看到。”


    “好。”宿放春道,“我就住在原来那个客栈,你有事的话再传消息过来便可。”


    程薰颔首,待宿放春先行入城后,又等了一阵,才独自进了城门。他一路不敢再耽搁,径直回到位于城南的清江王府。


    这王府原是前朝桂王的府邸,背山临水,雄秀兼备。其间更有重重庭院,层层楼台,翠树绕堤岸,石舫伴菡萏。程薰匆匆入内,穿过湖畔长廊,才欲转弯,却听得曲桥那端有人扬着声音道:“程薰!你去了哪里?”


    程薰听到这声音,双眉不由一蹙,止步转身道:“去看望了一个亲戚,有什么事吗?”


    “你在这穷乡僻壤也有亲戚?”曲桥上有人慢慢踱来,年纪虽小却一脸老成诡诈神情,正是南京皇宫中的內侍曹经义。当日慈圣塔失火,天凤帝宝刀不翼而飞,那南京守备和守备太监原想隐瞒不报,曹经义却抓住机会在新帝面前告发内幕,非但使得自己逃过了守塔失职的罪罚,还博得新帝肯定,令内外守备皆被严厉惩处。


    新帝在南京宫中的那段时间内,曹经义更是不遗余力察言观色,以求赏识。他原本在南京宫中并不讨人喜欢,遇到这样的天赐良机,怎能不一心巴结?此后褚廷秀在宿家为新帝挡箭而受伤,被紧急送回南京宫中,新帝虽面含悲切,随即又让曹经义待在了褚廷秀身边。在曹经义看来,新帝此举可谓已经将其视为心腹,不由连做梦都想着会被提拔重用,也好扬眉吐气,尽享尊荣。


    谁知待等褚廷秀伤势转轻,受封清江王,曹经义却忽然被建昌帝召见,叫他陪同褚廷秀启程,奔赴桂林就藩。


    曹经义起初还不知道清江王到底是什么名堂,甚至不晓得桂林到底在哪里,稀里糊涂也不敢发问,只听得建昌帝说是提拔他成为少监,又叮嘱再三,要他谨慎行事,听候朝廷密令,但凡褚廷秀有所私下活动,勾结地方官员等事,一概秘密上报。曹经义半是激动半是疑惑地应了差事,回到住处到处找人询问,总算有人给他画了个地形图,圈出桂林所在。


    这一看,简直没把他气晕。


    还以为自己能平步青云踏进紫禁城,没想到要跟着那倒霉鬼皇太孙翻山越岭到那么偏远的地方!曹经义气得在屋里砸了酒瓶,左思右想,才回忆起自己每次诚心诚意去建昌帝跟前禀告时,那从京城跟过来的司礼监掌印杜纲,似乎总是阴着脸对他。


    ——这该死的东西,必定是嫉妒生恨,怕自己抢占了他的风头,威胁他的地位,才怂恿新帝派自己去桂林监视褚廷秀!


    曹经义满心怒火,却又无计可施。君命难违,他纵然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得收拾行囊,跟着褚廷秀跋山涉水。一路上他缓过神来,又想着无论如何一定要盯紧查实,不放过任何机会。只要将褚廷秀扳倒,自然能立下大功,哪怕杜纲再从中作梗,新帝也一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他雄心万丈,暗中筹谋,甚至将褚廷秀每日起居皆偷偷记下。没想到这一切,又尽落在程薰眼中。


    历经坎坷抵达桂林后,褚廷秀立即派遣程薰查找天凤帝下落,然而曹经义时刻紧盯,让他们处处受制。程薰便通过宿放春弄来了药剂,趁着曹经义水土不服时,又在其药中做了手脚,令得他上吐下泻,好几天起不了床。也正是由此,程薰与宿放春才得以摆脱监视,寻到了隐匿于瑶寨的褚云羲。


    曹经义这一路行来简直受尽磨难,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瘦的脱了相,如今看到程薰又擅自外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可听说你祖籍河北,十几岁进了宫,怎么会在这里有什么亲戚?!昨天你就不在府里,到底是跑去哪儿了?”


    程薰冷冷道:“曹少监,你是不是自小连个亲戚都没有,竟连这都要大惊小怪?谁说祖籍河北就不能有南方的亲戚?我这是姑表亲,多年未见特意拜访,要不是我跟着来到桂林,有生之年还真难以见面。”


    “能有这样巧合的事?你少唬人了!”曹经义哼了一声,“我可提醒你,这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少出去为妙。”


    程薰一哂:“多谢提醒。曹少监,我看你脸色还是发黄,要不要等会儿再找郎中来把把脉?”


    “免了!”曹经义警觉地打量他,“我就算要看病,也可以自己出去。”


    “那也好。”程薰说罢,便向长廊那头走去。曹经义望着他的背影,忿忿不平地瞪了一眼,但很快又偷偷跟在了后面。


    *


    程薰穿过长廊,却并未去找褚廷秀,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那曹经义在院子外躲藏了许久,直蹲得双脚发软,也不见程薰出来,悻悻然骂了一句,只得撑着腰回去了。


    他这边一走,小院屋门开启,程薰才转向东南而去。沿着荷塘行了一程,前方有白墙蜿蜒,围出幽静小院。程薰入了院门,已望到直棂窗半开半掩,里面正有人临窗持卷而坐。


    他上前数步,低声道:“殿下。我回来了。”


    “进来。”窗内的褚廷秀随即放下了书卷。程薰躬身推门而入,书房内袅袅浮动馨香,正是从桌上古拙小铜炉间弥漫而出。


    褚廷秀头戴翼善冠,身着赤红袍,胸前织金蟠龙圆目烁烁,利爪凌利,隐隐有腾云远飞之势。他其实箭伤已愈,但不知是身体尚虚还是过于劳顿之故,脸色仍显出几分苍白。


    “怎么样?”他一见程薰,便马上问道。


    “见到了天凤帝,也将话传到了。”程薰道,“他知晓殿下不能离开浔州,便答应过来见面。我将之前的谋划告知了他,到时候只要依照计划行事。”


    “好。”褚廷秀赞许地颔首,“能在那偏远蛮荒处找到他就已很不容易,你做事果然尽心尽力。”


    “在南京时,杜纲要追究小人私下为殿下通风报信,又逃出宫廷的罪责,若不是殿下向新帝下跪求情,只怕小人的性命已经断送。”程薰跪在他面前,低声道,“小人这条命都是殿下给的,为殿下分忧又有何劳?”


    褚廷秀看着他,唇边微微露出笑意:“他们抓不到你通风报信的确凿证据,最多怪责你离宫不回,这本也不是万恶不赦的死罪。如今众人皆知你为寻我而吃尽苦头,皇叔一贯喜欢显示自己仁厚待下,若是强行将你杀了,反而落人口实。我不过是说了冠冕堂皇的好话,虽将你性命保下,却保不住你原先的品阶。”


    程薰道:“本就是内侍,品阶于我而言也并没什么要紧的。能留在殿下身边,确保您安全无虞,才是我的职分。”


    褚廷秀示意他起身,又问起褚云羲近况,听说虞庆瑶还跟着他,不由道:“当初送棠瑶进宫的官员们,实在是一个都找不到了吗?从西北到京师路途遥远,一路上途径那么多地方,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些天来,我也暗中叫人询查,但到目前为止,还无法证实她在途中被掉包……”程薰低首道,“沿途护送棠小姐入京的就是司礼监掌印杜纲,另外两名官员一个死在了任上,另一个告老还乡后不久也因风疾去世。”


    褚廷秀皱起双眉:“继续查,官员死了就找卫队其他人,她离家时身边总也有侍女婆子侍奉,总不会孤零零一个女儿家上路。”


    “是。”程薰又一思忖,试探道,“其实小人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是关于这假棠瑶的。”


    “什么?”褚廷秀扬起眉来。


    “这女子孤身入陵寝,跟着天凤帝逃出机关重重的地宫,又躲过多次追踪截杀,从京师到南京,再从南京到浔州,其间刀光剑影艰难险阻,若是一般的女子,能撑到现在还安然无恙?”


    褚廷秀怔了怔,反问道:“她不是说自己所在之时,与我们相距数百年,机缘巧合之下,只是借用了棠婕妤的身子吗?说不定那虞庆瑶本身就非同寻常,所以才能跋涉千里也没倒下。”


    程薰微微摇头:“殿下,我不在意虞庆瑶,在意的是那个棠婕妤的身子。”


    褚廷秀又是一怔,继而悟到了什么,眼光一明:“你是说,哪怕虞庆瑶本身意念强大,若她借用的那个身子本是闺中千金,柔弱如柳,一定早就无力追随?”


    “是。”程薰这才道,“倘若假棠瑶真是今上安排入宫的,她又是从何而来?为何会和棠小姐长得如此相似?小人以为,殿下还可以派人追查她的来历,与当初的晋王有何关联。”


    褚廷秀点头:“你说的有理。皇叔当初要找这样一个人来替换棠瑶,也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他说罢,缓缓起身,负手走到黄花梨木的书架前,随意翻看着书卷,又问道:“我那曾叔祖为何会在瑶寨,你这次问了没有?”


    “他只说是寻访故人,并未多谈。”


    “故人?”褚廷秀眉间微蹙,“他那会儿的故人,哪有几个还活在人间?更何况那是瑶寨……”


    “殿下下次不如亲自问问,小人觉得若是殿下开口,他定会直言相告。”


    “是吗?”褚廷秀微微叹息,似还有许多心事。过了片刻,才又道:“对了,你这次又是与宿小姐同行的?”


    程薰应了一声:“来回都平安,宿小姐已经回客栈去了。”


    “其实既然上次已经知道曾叔祖在瑶寨,这次你自己去就可以。”褚廷秀转过身来,“宿小姐不辞辛苦一路护送,在路上已经多次助我化险为夷,如今既已抵达桂林,也该让她好好休息。再说她跟着你离开了桂林,我这边若是有急事相传,也找不到十分可靠的人。”


    程薰垂下眼睫,道:“殿下说的是,小人下次不会再轻易劳烦她。”


    褚廷秀满意地点点头,挥手道:“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程薰俯首告辞,这才退出了书房。


    *


    这一夜虞庆瑶睡得格外沉,或许是多日来奔波劳累过度,也或许是延绥险情已解,她总算暂时放下了忧虑。无论如何,当她醒来时,房中已没有褚云羲的身影,阳光已照亮了窗纸。


    而外面传来了交谈声。


    她轻轻坐起,正在简单梳洗时,房门被推开了。


    “我已经叫人去拿早饭过来了。”褚云羲从外面走了进来,眉间微蹙,好似还有重重心事。


    虞庆瑶转过脸问:“刚才你在外面跟谁说话呢?是宿宗钰吗?”


    “是。”褚云羲顿了顿,黯然道,“天亮的时候,他的手下赶回来禀告,说海力图死了。”


    虞庆瑶惊讶地放下梳子。“怎么会这样?你不是放过他了吗?”


    褚云羲慢慢坐到了窗前,语声沉郁:“并不是我们的人做的。我虽放过了海力图,但也暗中派人一路追踪,看他走后有何动向。天亮时,探子回来说,海力图带着那些残部一路北上,在接近瓦剌境内时,却被手下突袭,死在了沙地中。”


    虞庆瑶愣怔住了。“他的手下又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就剩那么多人了,还起内讧?”


    褚云羲喟然道:“他先前桀骜不驯,又因怀疑部下与我暗中勾连而大开杀戒,活下来的部下中,除了绝对臣服者以外,其余人恐怕也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忍气吞声。而当他惨败而归,已无强大的军力时,那些人恐怕不再愿意听命于他……而且,据探子说,当时围攻海力图的人之中,为首的就是当初来延绥城下传信的使者。”


    “那人既能被派遣来传信,应该算得上是海力图的亲信了。没想到也这样翻脸无情。恐怕在他们心中,历来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吧。”


    褚云羲点了点头,起身道:“海力图生前虽与我为敌,但也算是枭雄,况且他的祖父曾是我得力干将,崇德帝对卢家所做的一切未免令我有愧。阿瑶,我不忍心让海力图暴尸荒野,想带人过去将其埋葬。”


    “好。我与你一起去。”


    *


    荒原尽头是满地砂砾,放眼望去唯有灰白惨黄,朔风吹来,烟尘漫漫。


    寥廓的天幕下,褚云羲带着虞庆瑶、宿宗钰及其手下,骑马迤逦而来。


    黄沙如海,茫无边际,一面残破的玄黑军旗斜插其间,在风沙中簌簌飘飞。


    在那军旗四周,暗红的血迹已经凝固,数具尸体就这样倒卧其上。


    “就是那里!”领路的探子率先骑马赶了过去。


    褚云羲等人行至近前,只见那几具尸体皆浑身是伤,其中一人就倒在军旗下,他双目圆睁,脸上污血与黄沙凝结在一起,手中还紧紧攥着锋利的弯刀,只是那刀口已有残缺,显然是拼杀到了最后一刻,才力竭而死。


    “海力图……”虞庆瑶低声念了一句,想起他之前那意气飞扬的模样,再看到如今惨死之状,也不免心生慨然。


    褚云羲长叹一声,什么都没说,大步走到海力图的尸首前。


    猎猎西风吹来,玄黑的军旗迎风招展,仿佛还带着瓦剌大军出征时的霸气。


    他紧抿了唇,低眸看着已经死去多时的海力图,许久之后,才用力拔出旗杆。


    “就地安葬吧。”


    褚云羲说罢,取下了瓦剌军旗,将其覆盖在了海力图的身上。


    *


    他们就在这边境荒丘下,挖掘出了简单的墓穴,将海力图连同那面军旗,埋葬了进去。


    “还有这些人,也不知是被他所杀,还是为他战死到最后的亲信?”宿宗钰望着其余几具尸骸道。


    褚云羲沉声道:“一起埋了。”


    于是在海力图的墓穴边,他们又将其余尸体埋入黄沙。


    虞庆瑶看着墓穴最终被填满,不禁道:“如果这些人是至死不变的忠诚部下,这样也算是能相互陪伴着长眠了。”


    宿宗钰却无奈地摇摇头:“但如果这几个是最后朝他下手的人,恐怕在九泉之下要长久不宁了。”


    褚云羲望向微微隆起的坟冢,道:“无论生前是忠义仁厚还是诡谲多端,也无论在世之时如何勇冠三军、所向披靡,都敌不过背后一刀致命,更逃不出天地转换、生老病死。”


    他转过身,望向茫茫黄沙的尽头,那里风烟凄迷,不见人家。


    “海力图,你的父亲生前一心想回中原。而你,最终葬身在大明与瓦剌的边界。”褚云羲慢慢走到坟冢前,“不知你在临终的那一刻,是想要返回那充满杀戮的瓦剌,还是也曾向往那从未见过一眼的安国公府……不管怎样,若有可能,希望你与族人不再颠沛流离,远离故土。”


    虞庆瑶来到他身后,借着衣袖的掩蔽,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走吧,陛下。”


    天空中有雄鹰飞过,它穿过厚厚的云层,只留下一声苍凉鸣叫,便消失了踪迹。


    *


    马蹄踏过坚冷的砂石,带着这一群人沿着原路返回。在他们刚刚抵达延绥,城门还未关闭时,又有一匹快马自东南方向驰骋而至。


    那是大同派来的传信兵。


    褚云羲接过了密信,打开后,目光为之微沉。


    “陛下,难道又有外敌?”宿宗钰察觉不对,连忙问道。


    “不是。”褚云羲将信件递给了他,“褚廷秀已经率领军队北上,准备入主京城。”


    宿宗钰皱着眉接过信件,虞庆瑶在一旁道:“这应该在你们的预料中吧。毕竟褚廷秀不可能甘心只待在南京,他肯定是要返回京城的。”


    “可是我姑姑怎么会跟着他沿江北上?她手中有兵权,本该反了才是!”宿宗钰难以置信地盯着信件。


    虞庆瑶惊讶着,从他手中又接过了那封信。果然信上写着,褚廷秀已挥师北上,而宿放春则跟随左右,似乎已完全听命于他。


    “那么,罗族长呢?”虞庆瑶察觉到了异样,不由追问。


    褚云羲道:“信中没有提及,但攀哥若是知道褚廷秀要与我对阵,必定不会听从安排。如果那样的话,我只怕褚廷秀会先向他下手……”


    *


    运河波浪滔滔,绵延不绝的船队在朝阳下向北起航。白帆如一扇扇巨大的海贝,在风中缓缓展动身姿。


    褚廷秀身着绛红袍,头戴通天冠,从马车上下来,走向船队。


    万里长风浩荡而来,吹拂起寒波粼粼,金光点点。


    他微微扬起下颔,眼里映着清皎的光。


    堤岸上,车马密集,人群紧挨。须发花白的庄泰然已重登尚书之位,领着南京六部官吏在岸边送别。


    褚廷秀阔步走向众臣,向庄泰然深深作揖:“恩师,我此行北去,重返京城,定要肃清建昌旧党,励精图治,唯此才不辜负您与南京众臣的心意。”


    庄泰然伸手托起他的手腕,语重心长道:“万岁如今已身为天子,老臣受不起你这一拜。西北战火纷飞,建昌旧党又盘根错节,老臣只希望万岁能以和为贵,不要再妄动干戈。传言说天凤帝英勇善战,一举击溃瓦剌大军,万岁若能听从老臣建言,与其分江而治,也不失为平定民心的策略。”


    褚廷秀笑了笑:“恩师还是太过仁厚,就算我想要以和为贵,我那曾叔祖战功赫赫,又岂能将大好江山分我一半?但请恩师放心,我早已盘算周全,不会贸然与他为敌。”


    庄泰然见褚廷秀还是不愿听从自己的建议,只好长叹一声,招来自己的得意门生:“云岐,你此次跟随万岁北上,定要尽忠职守。”


    一身青色官服的云岐俯首行礼:“学生定会不负所托,护佑吾皇君临天下。”


    庄泰然看着意气昂扬的褚廷秀,又看着温文尔雅的云岐,目光中始终含有隐忧。他拍了拍云岐的肩头,沉声道:“不要忘记我对你的忠告。”


    云岐眉间微动,深深低首:“是,学生谨记在心。”


    龙船之上,兵士罗列两旁,身穿墨绿内宦服的少年曹经义低着头快步行至船边,含笑道:“万岁,吉时已至,可以启程了!”


    褚廷秀颔首,随即向六部官吏以及其余众人再次道别,在众人满是期盼与留恋的目光中,撩起长袍,登上龙船。


    金甲卫兵吹起号角,呜呜角声在宽广的水面回荡,惊起白鸟翩飞,掠起波纹点点,搅碎天光云影。


    “万岁入京——”


    洪亮的声音宣告这一支船队的启程。


    缆绳解,巨帆扬,哗啦啦水声不绝,黑压压兵甲随行。


    褚廷秀站在船头,朝着岸边送行之人挥手致意,直至船只越行越远,送行的队伍已渐渐隐去,他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回转身,曹经义随即凑上一步:“万岁有何吩咐?”


    “你先退下。”褚廷秀扬了扬手,独自走向紧闭的舱门。


    曹经义匆匆离去了,褚廷秀推开舱门,走了进去。


    晨光透过素洁的窗纸,映在沉静的船舱内,里面空无一人。他整顿衣衫,缓缓登上楼梯,来到了第二层。


    朱门雕花,门户落锁。


    褚廷秀从旁边的格子内摸出一把黄铜钥匙,开了锁。


    轻启门扉,浮光飞舞。


    紧闭的窗下,坐着一名女子。暮山紫如意纹短袄,月白百褶湘水裙,乌发高挽牡丹髻,碧玉簪垂着白珍珠。


    她听到声音,微微侧转脸来。


    眉飞入鬓,凤眼微寒。


    “放春,船已起航,我们就要离开南京了,你是不是有些不舍?”褚廷秀慢慢走到她身后,借着桌上那面镜子,看着宿放春。


    宿放春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镜子里的人,头一次穿上如此华丽的衣裙,戴着熠熠生光的首饰,陌生得令她都不认识自己了。


    “怎么?你还在担心定国府的人?”褚廷秀喟叹一声,将手放在她肩头。“其实如果你没有跟罗攀密谋,你们宿家的人刚才应该也在岸边为我送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宿放春别过脸去。“攀哥听说你想北上,只是找我问问。你太过猜忌他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与你争论这些。”褚廷秀也不动气,自顾自地道,“不管他到底存不存造反的心,他是跟着我曾叔祖从西南一路出来的,现在我要与曾叔祖争夺天下,罗攀怎能留在我身边?我若是不闻不问,这才是不可思议。”


    “所以你就以瑶山数万百姓的安危来要挟他?逼迫他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宿放春凝视着褚廷秀。“你要借助他们的时候,谦逊有礼,嘘寒问暖,如今觉得罗攀碍手碍脚,就……”


    她的话还未说罢,褚廷秀已哂笑起来:“放春,你怎么说话还像孩子一般意气用事?不是我嫌弃他碍手碍脚,是他一心向着褚云羲,我被迫自保而已,到你口中却将我说得如此不讲仁义。”他眼见宿放春移开视线,神色黯然,又俯身温和道:“若我真的心胸狭窄,你还会好端端坐在这里?我完全可以将你和罗攀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你看看,你叫我不要杀罗攀,我就直到现在还留着他的性命,甚至我连你宿家的人都没动过一分一毫,你为何还冷着脸,好像被我胁迫了似的?”


    宿放春抬目,看他温言良语,眉目柔和,只是眼神之中隐含执拗,绝非好言规劝所能说透。


    想到前几天罗攀听闻褚廷秀的动向,因而暗中传信约她相见,谁知褚廷秀早已暗中布下眼线,罗攀的一举一动皆在其掌控之中。罗攀派来传信的士兵没踏入宿放春军营就被半途拦截,当宿放春得知此事,风驰电掣赶往罗攀军队驻地时,他早已被褚廷秀派去的禁卫控制了起来。


    所幸那传信兵只是传递口信,罗攀真正想要与宿放春见面谈些什么,除了他自己,再无别人知晓。


    但褚廷秀因此勃然大怒,将罗攀兵权夺走后,镇压了群情激奋的瑶兵。如今全靠宿放春极力劝阻,他才暂时未将罗攀杀害。


    “万岁……你好像,无论怎样,永远是自己有理。”宿放春由衷地说了一句,苦笑了起来。“我宿家上下和瑶山众人,全在你兵力所及范围内,生死存于你一声令下之间。这不是胁迫,还是什么呢?”


    褚廷秀目光依旧澄清:“我是让你自己选。罗攀那种人认不得几个字,也听不进道理,而你却不同。从一开始,我就对你另眼相看,你却始终回避。我送你的玉佩,便是情意之托,你难道真的毫无察觉?”


    他说着说着,自己仿佛也动了情,就坐到了她的身边。


    宿放春垂下了眼帘,没有看他。


    “我其实不明白,你明明跟随我的时间比跟随褚云羲的时间更多,为何总对他忠诚不二?”褚廷秀眉间微蹙,似乎真含有不平不解,甚至带着几分怨怼,“你说宿家从始至终要忠于褚家,可我难道不是褚家真正的血脉后人?我已经跟你说过,他的生母并未中原人士,乃至生父都未必确定,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血统不纯的前代君王,就该随着过去而消失无踪,可是他偏偏又出现了。你与他认识才多久,相处才多久,为什么非要处处为他着想?难道你——”


    他说到此,目中满是愤懑,紧攥着手,迫近宿放春道:“难道你,对他有别样心思?”


    宿放春惊愕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对天凤帝会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是我先祖的君主,我只是谨记着为人臣子的本分才……”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要再对我说了!”褚廷秀忽然暴怒,“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的身边始终带着虞庆瑶,那个同样来历不明的女子,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就算褚云羲真的再次登上皇位,他的正宫也只会留给虞庆瑶,你这样的名门后代,难道甘心屈居在她之下?到那时,定国公泉下有知,难道会脸上有光?”


    宿放春被他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谴责气得涨红了脸。


    “你在乱想什么?我对天凤帝,完完全全,没有你说的那些心思!万岁,你怎么能这样捕风捉影?”


    褚廷秀看着她含有愤怒的双眼,心中那份怨怼仍未消除,但很快,他的神情恢复了寻常。


    他很满意自己这样宽广的心怀。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总之,我才是为你着想。”褚廷秀清了清嗓子,又站起身来,推开了紧闭的窗户。“你有些脾气,我宽宏大量不会计较。只要你从今往后,清醒过来,好好辅佐我重返京城,不止你日后将高居六宫之首,宿家也将深受隆恩,光耀后世。这才是你与我互为良配,龙凤双飞的一生。”


    倏忽又是十日有余,春日渐长,南风渐暖。桂林府境内更是天蓝水清,群山覆翠,千流宛转,舟船不绝。


    这一日骤雨初停,清江王府门前车马轩昂,褚廷秀身着红袍,姿容卓异,在程薰的陪同下登上了马车。车夫刚要扬鞭,曹经义自府内一路小跑追到近前,假笑着道:“殿下,这几天天气不好,时阴时雨的,您怎么想到要去寺庙进香呢?”


    褚廷秀坐在马车内,淡淡回答道:“怎么,我要去进香也需得到你的同意?”


    曹经义连忙摆手:“小的不是这意思,殿下可千万别折辱了小的!小的只是担心殿下身体,怕您感染了风寒。”


    “殿下只是去寺庙而已,又不是去荒郊野外。”程薰从旁为褚廷秀放下车帘,瞥一眼曹经义,“曹少监自从进入广西境内,三天里倒有两天是病着的,今日还是留在府内吧。”


    “殿下要外出,小的怎能留下偷懒,不得鞍前马后仔细侍奉?”曹经义一脸笑意,退到一边,抢着吆喝起来。


    车夫扬鞭落下,这一行马队缓缓向前进发。


    *


    漓江水清如绸,波平如镜,时有白鸟点水轻掠,翩然自如。马队沿江悠悠东行,墨黑马车四角悬着铜铃,在风中泠泠作响。


    褚廷秀端坐车内,心念沉静,许久之后,才略微撩起车帘,望向前方。


    远山如黛,横峰卧云,那山间碧树重重,隐约露出数角朱红,半顶琉璃。


    幽静中,山上忽响起钟声沉沉,回荡绵久,惊得江上群鸟盘旋一圈,投向远处。


    “殿下,那就是栖霞禅寺了。”程薰靠近车边,望着那个方向。


    褚廷秀颔首。


    而在那翠叶层层的山峰上,一身青衫的宿放春正伏在岩石后,朝着这边望来。在她身后,是刚刚从浔州赶来的褚云羲与虞庆瑶。


    “那小子果然也跟着来了。”褚云羲首先望到了跟在马车后的曹经义,冷哂一声。


    “等会儿一定要绊住他的腿脚,别让他发现。”虞庆瑶小声道,“宿小姐,我们是不是要赶紧进去了?”


    她问了这句,却不听宿放春回答,不由疑惑相望。


    斑驳岩石后,宿放春目不转睛地望向下方的马队。那墨黑马车渐行渐缓,车内坐着的应该是许久未见的褚廷秀,而在其旁疾步随行的,正是身着青绿曳撒的程薰。


    第 350 章


    不知为何,虞庆瑶的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伸出手,触及那书卷纸张。


    微微带着潮湿之意,书角卷起,似是早年间已被人几番摩挲翻阅。


    她接过这并不厚重的书册,怀着忐忑的心绪,坐在了假山边的石栏上。


    纸上墨字斑斑,虞庆瑶努力地看着,纵然有许多字句并不能明晓含义,然而断断续续往下读去,心头忽而沉坠如巨石重压,忽而又仿佛被一缕细线揪到了万丈悬崖上,时落时起,惶惑不宁。


    四下寂静无声,阳光拂在虞庆瑶身上,却令她感受不到一丝丝的暖意。


    书页已翻至最后,虞庆瑶还怔怔地坐在那里,千头万绪无法理清。末了,才缓缓抬起头:“这里面记载着,你当年带兵北伐,一直打到额尔古河边,硬是带着大军翻越雪山,在峰峦间足足驻扎了三天三夜。”


    他眼神复杂,看着虞庆瑶,唇边露出嘲讽般的笑意:“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虞庆瑶叹了一声,颦眉反问,“你不会自己都不知道吧?!”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站在假山阴影下,神情落寞。“我确实不知道。”


    “什么?”她愕然扬起眉梢,“难道真是……”


    “我最后的记忆,是停在磋崖山,等待部下赶来汇合……那里距离曾默所写的额尔古河边的孤鸾峰,还有很远的路。”褚云羲侧过脸,眸色暗沉,“在磋崖山,我大概……又发病了。否则……”他的手指渐渐握紧,“否则我又怎会对后来的事情一无所知?若非遇到骑虎难下之势,大军为何会冒着严寒连日驻扎于皑皑雪山?”


    “这书上还说,三天三夜后,大军忽然从孤鸾峰撤离,沿着来时路沉默返回,再也没有与敌人做任何交锋。”虞庆瑶心绪繁杂,“从那之后,军中就传出了陛下伤病复发的讯息……再后来,大家都说,你死在了回京的途中。”


    他墨黑的眼里浮泛雾霭,哑声道:“虞庆瑶,你想说什么?”


    她望着褚云羲的眼眸,声音也渐渐低下去:“我……觉得,你大约是在孤鸾峰遇到了什么离奇的事情,或者……机缘巧合之下,你到了孤鸾峰上某个特殊的地方,就被吸入了时光流道,来到了现在。”


    “……还有呢?”他近乎冷静地再度追问,眼神却似乎又在害怕着什么。


    虞庆瑶怔了怔,旋即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到他面前。“没有了呀,我想不出。”她连忙又举起书卷给他看,“陛下,你看这书上还画着地形。”


    褚云羲只瞥了一眼,没有应声。


    “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你最后去往的孤鸾峰,和我有某种关联。”


    “什么?”他不禁蹙了蹙眉,看向她所指的地形图。


    “就是这啊!”虞庆瑶见自己总算岔开了话题,唇边浮起小小笑意,“孤鸾峰下的额尔古河秋冬会结着厚厚的冰层,但是来年春暖花开,冰雪融解,河水就往东南方向流,就那样一直流淌着流淌着,最后汇入的,就是我的家乡呼伦湖。”


    她见褚云羲眉间悒色还未消散,便又抬手触及他的脸庞。


    “陛下还记得吗,在我生日那天夜晚,我曾问过你,为什么我们会相遇呢?”


    他低下眼帘,看着她白皙的手腕,轻轻应了一声。


    虞庆瑶又道:“那时你说,也许是天神安排因缘时出了错,才让你遇到了我。”


    褚云羲微微一哂,低着声音道:“那不然呢?”


    “原本你不是信口开河啊。”虞庆瑶伸出手指,在孤鸾峰与呼伦湖之间,画了一道弯弯曲曲的线,“你看,几百年前,陛下曾经登临的孤鸾峰上,冰雪层层重重,最后却终于化为春水,穿过茫茫草原,流到了我身边。”


    天不亮的时候,虞庆瑶就起了床,她急匆匆整理了包裹,背在肩后就准备出发。可是一打开房门,就看见地上微微发出的蓝光。


    那只被南昀英扔到湖里的蝴蝶,正静静地放在她的房门口。地上还略微带着水迹。


    她拾起蝴蝶,听见楼下有轻微的脚步声,急忙追了下去。


    天边晓霞未散,远处还笼着黯淡的黑色。南昀英走到湖边的时候,虞庆瑶追了上来。她看着他尽湿的衣衫,湖边风大,带着透骨的寒意。


    如此宽阔的湖中,要找这一枚小小的透明蝴蝶,她不知道他在黑暗冰凉的湖水中,花了多少时间。从小到大向来觉得任何人对她好,都是理所应当的,现在却觉得不安。


    “我先走了,侍女会带你出谷。”南昀英只说了这一句,便要离去。却觉臂上一紧,回头只见虞庆瑶拉住了他的右臂。


    “对不起。”她低声道。


    他没有说什么。


    “我觉得自己很是任性。”她的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


    他沉默了一会,道:“难得有人会喜欢我的东西,所以就自己找了回来。”


    可他越是轻描淡写,虞庆瑶越是难过。


    他看她低着头,如同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不由伸出缠满黑纱的手,擦去她的眼泪。


    “小的时候,因为总是一个人,我学会了做各种有趣的东西。可无论我做的多美丽多精巧,都送不出去。”他笑了笑,道,“别人看见我就逃。”


    “这湖里,沉着许多我送不出去的礼物。”他慢慢坐在一池寒水边,望着前方道。


    虞庆瑶无言地坐在他身边,很久才道:“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


    南昀英道:“你被保护得太好。自然不会知道有我这样的人存在。”


    虞庆瑶深吸一口气,道:“那洛靖华为什么要炼制药人?”


    南昀英看了看她,道:“权利、地位,至上的荣耀。”


    “你是不是很恨他?”她不安地道。


    他沉默片刻,道:“我没有资格恨他。”


    “为什么?!”她吃惊地问道。


    他却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个不该存在的人。”


    虞庆瑶叹道:“南昀英,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些什么……”


    南昀英淡淡地道:“你与我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自然不会明白彼此的想法。”


    虞庆瑶赌气道:“好,那他死后,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长成这个鬼样,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容纳我生存吗?”他讥诮地笑道。


    她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闷闷不乐地低下眼帘。


    一阵风过,吹动满池波纹,落叶萧萧,飘于水面,浮浮沉沉。


    虞庆瑶看着南昀英的衣衫还在往下滴水,不由取下肩后包裹,随后拿出一件衣服,便往他身上用力地按拭。


    “干什么?”南昀英似是很惊愕地往后一让,抬起手臂拦住她。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道:“你衣服都湿透了,不冷吗?”


    他用很冷漠的眼神看了看她,道:“我不像你那样娇生惯养……”话才说到一半,却忍不住俯下身子,捂住胸口激烈地咳嗽起来。


    虞庆瑶急道:“你还死撑着不承认?”


    “我这是……上次内伤未曾痊愈罢了……”他闭上眼,重重倚着石椅,很久才平息了呼吸,“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过脆弱。”


    虞庆瑶抿了抿唇,还是用衣服盖在他身上,道:“这次我不会上你的当,不然又要被你气坏。”


    南昀英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侧过脸去。


    “南昀英。”虞庆瑶忽然抬头看着他,道,“这些日子以来,我觉得自己懂得了很多。”


    他怔了怔,道:“你觉得遇到我,对你来说是幸事?”


    “难道不是?”她认真地道。


    *****


    天籁山的水牢建造于阴暗潮湿的峡谷内。


    惨淡的阳光透过高高的铁窗斜射在水面上。宿放春半身淹没在浑浊的水中,双手被从水牢顶上垂下的铁索紧紧束住,倒背于身后。她的双手已经麻木,被囚禁的日子里,她只能透过那高不可及的铁窗缝隙,捕捉到些微外界的光影。


    这里是天籁山最阴森的地方,也是最隐秘的地方,自她被褚唯烈识破谎言之后,就被关进了这个水牢。


    有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迫近,惊动了本来已经昏昏沉沉的她。她拼命使自己清醒起来,抬头望向牢门外。


    黑色的身影如阴影一般降临在她视线中。她的心阵阵发紧,哑声道:“主人。”


    褚唯烈负手站在了水牢门前,微弱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摇曳不已。


    “人寰。”他淡淡道,“这些天来,你想得怎么样了?”


    宿放春咬唇道:“属下知道欺骗主人,是极大的罪过。”


    褚唯烈道:“自从你来到天籁山,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次欺骗我。可是我一向都认为,当下属开始欺骗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已经心怀不满。至于什么时候真正叛出本门,那只是时机问题。”


    宿放春发冷道:“主人……属下并没有背叛之意!”


    褚唯烈厉色道:“但如果我命令你去杀了褚云羲,你是不是会反戈一击?!你太让我失望!我现在就让你看看,对抗我的下场是怎样!”说罢,只见他一按墙上青砖,身后的墙壁竟无声移开,自那黑暗中闪出一列死士,将一个已经完全不能动弹的人拖至水牢前。


    宿放春心跳一顿,只见他被两人架住双臂,头却重重垂下,虽然还有呼吸,但却已经与死人无异。


    “……褚云羲?!”她颤声道。


    褚唯烈睨着褚云羲,道:“你想帮他,结局就是这样。”


    宿放春的身子一分分变凉,若不是双手被绑,只怕自己已经要站立不住。褚唯烈哼道:“他竟想杀我,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人寰,你要记住,任何人想要背叛我,就是这样的惩罚!”


    他一挥宽袖,打开牢门,那众死士便将褚云羲架起,拖了进来。宿放春眼见褚云羲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眉间明明带着痛楚之意,却还在竭力忍耐,不禁心如刀绞。却见一个死士上前将捆绑自己的铁索打开,另两人立即上来将她架住,朝门外拖去。宿放春挣扎着回头,只见其他人已将褚云羲死死绑住,扔在水牢中。


    宿放春被拖着经过褚唯烈身边,用力抓住他的衣角,道:“主人,求你饶恕间邪!”


    褚唯烈脸色一寒,怒道:“若不是考虑到苇儿,我就一刀杀了你!你还想为褚云羲求情?”


    宿放春挣开死士的束缚,仰望褚唯烈道:“他与慕宿放春的相识,与我也有关系。主人要惩罚他,我愿意为他承担。”


    褚唯烈漠然扫视她一眼,拂袖道:“你难道不了解我的性情?再这样纠缠,只会让我更加反感!退下!”


    宿放春咬住下唇,慢慢松开双手,扶着长满青苔的墙壁,虚弱地站起来,独自走向黑暗长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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