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1 章


    暗夜中,脚步声匆促杂乱,虞庆瑶的心亦随之起落不已。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去,只是跟在罗攀夫妇身旁。暗淡的月光下,她看不清褚云羲的样子,只能隐约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


    小径那边,阿满也匆匆赶来,见到此景大为意外。罗夫人带着众人转入内院,匆匆推开木门,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了蜡烛,片刻后,屋内才渐渐亮了起来。


    褚云羲靠坐在圈椅中,脸色微白,眼眸却依旧亮若点漆。


    青色儒衫的下半截血迹斑斑,罗攀俯身将其右腿上的扎带解开,一道极深的刀口就这样血肉狰狞着呈现在众人眼前。


    虞庆瑶心头又是一紧,既不忍看,又不忍不看。


    心里惶惶然,但见褚云羲望过来,面色分明不佳,唇边却还含着淡淡的笑。


    虞庆瑶被这样一望,心绪如漩流急转,可是众人在旁,她纵有万言千言,也只能低着眼帘忍住不语。


    罗攀看了一眼伤口,随即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柄锋利雪亮的匕首。


    “给我蜡烛。”他低声说。


    罗夫人心领神会地将蜡烛递交过去,虞庆瑶起初还以为罗攀只是为了看得更清楚,然而待等他将匕首放置于烛火之上,反复烧灼之时,她才猛然一惊,明白了罗攀的真正用意。


    “这是……”虞庆瑶语声喑哑,心被揪紧在一处。


    “褚兄弟是为了救我夫人,才被官兵刺中。如今伤口染了毒,要将周围的肉剜掉。”罗攀看看她,“否则非但伤处不能愈合,恐怕还会送命。”


    他说罢,转身将蜡烛立到窗前木桌上,又道:“你们都准备好。”


    罗夫人急匆匆出去翻找止血的布段,又吩咐众人打水的打水,烧火的烧火。原本聚拢在这里的众人很快分散,各自忙碌。


    只有虞庆瑶愣怔在旁,脸色寒白。


    “没什么要紧的。”些许的嘈乱中,褚云羲抬眸看着她,轻声说。


    她本是憋着痛忍着泪,绷紧了身子站在惨淡烛光里,如今听得他这一声,噙着的眼泪终于夺眶而下。


    “你骗我。”虞庆瑶怕被人注意,别过脸,让自己隐在光影里,“走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说的。可是现在,你都中了毒,还这样轻描淡写的做什么呢?就算你这样讲了,我看在眼中,能不担心吗?”


    她声音极小,褚云羲疲惫地倚坐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而竟又低声笑了笑。


    “你为我这样担心啊,虞庆瑶。”


    她用力地呼吸了几下,硬是止住泪水,雾蒙蒙地看着他。


    “怎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笑。”


    “那不然呢?你要看我哭吗?”褚云羲的手还紧紧扣着圈椅,神情却有几分散漫。他为了看清她,微微扬起脸来,好似叹息般地说,“这样的伤,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你……”


    他话还未说罢,门外脚步匆促,罗夫人已抱着干净的布段回转,没过多久,有人端着水盆等物亦快步赶来。


    “可惜这里没有止血的药。”罗夫人歉疚地说。


    褚云羲淡淡一笑:“不碍事,死不了。”


    罗攀看他一眼,他端坐于晃动的灯火下,从容道:“罗族长,莫要手抖,我受得住。”


    “好。”罗攀再次取过烛火,迅速在匕首上掠过。


    虞庆瑶背脊一阵发凉,眼见火舌舞动吞噬寒锋,却被罗夫人一把扯向后方,她讶然回首间,罗夫人双眉蹙起,低声道:“不要看。”


    虞庆瑶还待解释,寂静中只听后方呼吸骤然一重,她正欲转身望,罗夫人却将她双目紧紧捂住。


    屋中一片死寂,唯有褚云羲忽而急促,忽而沉缓,忽而又几欲停顿的沉重呼吸声。


    虞庆瑶却好似能听到刀锋剜过骨肉之声。


    这令她浑身阵阵寒栗,抑制不住地发颤。


    也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煎熬的等待终于随着一声轻叹而结束。


    “应该……暂时没事了。”罗攀沉稳发话,罗夫人这才松开手。


    虞庆瑶慢慢睁开双目,晃曳的烛火下,褚云羲无力地倚在那里,脸色比先前更显苍白,鬓边额前皆为冷汗侵透。若不是手还死死抓住座椅,只怕他是连坐都坐不住了。


    地上的铜盆内淤积了一大滩血,红得触目惊心。


    有人迅速地为他包扎伤处,素白的棉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然而还是很快就被鲜血浸染。


    虞庆瑶无声地站在一边,看着那血红的印迹,眼前再度漫起迷濛,可是她不能在众人面前哭。


    *


    夜已深,远处街上传来清寥的打更声。


    褚云羲躺在床上,疲惫地闭着双眼,虞庆瑶则守在旁边。近旁矮柜上,烛火微弱晃动,忽高忽低间,映得灰影扑簌如蝶。


    “要喝水吗?”她小声地问。


    他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虞庆瑶看着他没有血色的唇,蹙着眉道:“可是你失了那么多血,连水都不喝的话,身体怎么受得了?”


    “……不想动。”他微微侧过脸,“你去睡觉吧。”


    “我哪能睡得着!”她的心惶惶坠坠,见他手还搁在外面,不由轻轻握住。“褚云羲,你怎么……又受伤了呢……”


    他这才睁开眼,带着些无奈,低声道:“自认识你以来,我好像是受了很多伤。”


    虞庆瑶心绪更沉重,褚云羲却又道:“可是你看,我哪一次都没死掉。”


    她怔了一怔,见他极其虚弱却还逞着认真的样子,一时之间既想笑,又想哭。


    “你这是还想显摆有多厉害?”虞庆瑶眼角终究还是濡湿了,“就不能珍重一下自己?”


    “我要是慢了一步,罗夫人就要被刺中了。”他淡然一笑,“现在大家都平安回来,不是很好吗?”


    虞庆瑶静默片刻,道:“因为她是曾默的后代,所以你必须保护她,是不是?”


    褚云羲没有回应,只是望着那徐徐晃动的烛火,目光渺茫。


    “你希望所有部属臣子都得以善终,而他们……却并未如你所愿,因此你自离开京城后,始终郁郁寡欢。”虞庆瑶正望着他,低声说,“褚云羲,你一直都在为别人着想,可是你……有没有真正在意过自己?”


    他的目光凝滞了一瞬,神色有些黯淡。“需要在意什么?不是还活着吗?”


    虞庆瑶垂下浓密的眼睫,低落道:“只是活着就足够吗?我更希望,你对自己好一些。”


    烛火幽幽,光亮晕散在他眼中。


    “从来没有人这样要求过我。”他神情依旧淡然,仿佛只是在讲无关自身亦无足轻重的话语,“小时候是为了父母苦读典籍、勤练刀剑,长大后是为了平定四海而追随父亲征伐乱军,再后来,是为了坐稳江山而殚精竭虑。哪里有什么时间专为自己考虑?我又该为自己考虑什么?”


    褚云羲缓缓抬眸,看着她在烛火中的容颜,眼神有几分痴怔。“若不是你这样问,我真的不知道,我有什么好为自己考虑。”


    虞庆瑶眼里湿润,“那从今往后,我会一直提醒你,要珍重自己。”


    褚云羲想要笑一下,却又因伤痛皱了眉。


    “睡吧。”虞庆瑶摸摸他的脸庞。


    “睡不着……”他顿了顿,低声道,“很痛。”


    虞庆瑶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幽幽道:“那怎么办?”


    褚云羲不说话,她转过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慢俯下身去。


    橙黄的光焰在背后跃动,小心翼翼,无声无息。


    她的唇温润微热,带着试探的气息,与他相印。


    始终横亘在他脑海心间的那一道道针,一次又一次收缩又放大,让他周身刺痛且冰冷。然而唇与唇柔软相触,是春流涓涓,是薫风拂柳,是在湿冷沼泽中的温存相救。


    他紧紧闭着双眼,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


    这一晚,虞庆瑶一直躺在褚云羲的身边,不敢离去,也不愿离去。


    她知晓在那样的环境下,就算刀尖没有沾毒,如此深的伤口一旦没有处理得当,也极容易引发严重的后果。


    可是眼下甚至没有一点点可以止血止痛的药剂。


    她熬到很晚才昏昏沉沉睡去,却又几次三番骤然惊醒。黑暗中,虞庆瑶触及他的脸庞,听到他平稳的呼吸,怅然许久,才又合上眼。


    窗外慢慢透来微白的光亮,她蜷着身子,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大概是……真的离不开褚云羲了。


    *


    天光才放亮,屋外已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虞庆瑶强打精神去开了门,罗攀当先便问:“褚兄弟怎么样?”


    “疼了一晚上……”她才开口,屋内的褚云羲却道:“没事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走?你现在……”虞庆瑶讶然。罗攀略一踌躇,跨进屋子,向褚云羲拱手:“我知道褚兄弟伤得不轻,但那把总现在在我们手里,浔州知府又是他的姐夫,必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事。我恐怕官兵在城里搜不到我们的下落,就会向瑶寨进发,因此……”


    褚云羲倚坐在床头,抬手示意:“罗族长的意思我懂了,此处确实不能久留,寨中没了你与罗夫人,也必定横生恐慌。我还能撑得住,只是眼下带伤很难不被守城士兵察觉……”


    “这宅子里有许多衣服,我们可以改换装束。”罗攀又皱了皱眉头,“只是那个叫张薪的把总,却反而碍事。”


    褚云羲沉吟片刻,道:“府内还有没有轿子或马车?”


    “轿子?”罗攀愣了愣,“这倒不知,得去找找。”


    褚云羲颔首:“如果有的话,我就有办法带他出城。”


    褚云羲望见廷秀,也略显意外。褚廷秀倒是神情自如,加快脚步,到了近前便想向他行礼。


    褚云羲一把拦住他,道:“在此不必多礼。”


    褚廷秀明白他的意思,只拱手低声道:“曾叔祖,别来无恙?”


    “还好。”褚云羲打量他一眼,“你怎么到了这里?藩王不可擅自离开封地,这规矩难道现在已经改了?”


    “自然没改。”褚廷秀微微躬身道,“我是昨日去了栖霞禅寺,以和方丈谈论诗文的理由住在了寺中,又趁着天黑乔装改扮出来……”


    他话未说罢,褚云羲已神色沉肃:“这样做实在太过莽撞!你可知地方官员都可将你的行踪直接报给新君?!还有那曹经义呢?难道他就没盯着你?”


    褚云羲这几句训斥,让宿放春与程薰皆为之一震,只有虞庆瑶还习以为常,神色不改。


    褚廷秀怔了怔,旋即面露不安地解释:“曾叔祖请息怒,我在外出之前也盘算许久,知晓倘若被报到朝廷,将会引来大祸。但曾叔祖在这瑶寨多日,我实在也该亲自过来拜访。至于那曹经义,前几日我们设计让他外出采买,他早已在王府内呆腻了,正乐得出去,暂时还未回来。”


    “那你也……”褚云羲还待教训,程薰温言道:“高祖爷,殿下是一心想要亲自拜访,才冒险而来。事已至此,您也看在他这赤诚满怀的份上,就饶恕他这一回。”


    “不是我饶恕不饶恕,是他这样做……”褚云羲说了一半,眼见褚廷秀一脸沮丧的样子,又只好缓和脸色,因问道,“你这次来,只是为了拜访我?”


    褚廷秀忙道:“拜访您为重,再者之前听霁风与放春说到中峒瑶寨扼守大藤峡一侧,曾叔祖帮着寨中人布置了许多机关暗哨,我也想来实地领略一番。”


    褚云羲默默点了点头,带着他往住处而去。一路上,褚廷秀对周遭景致赞叹不已,又问及瑶寨与当地汉民矛盾由来。褚云羲说了几句,忽听得上方斜岔路口有人呼唤,抬头一看,正是罗攀背着弓箭、挎着绳索从后山方向而来。


    褚云羲停下脚步,向褚廷秀道:“这就是中峒瑶寨的当家人。”


    “罗族长,久仰大名!”褚廷秀隔着甚远,便朝着罗攀谦和行礼,“我听手下人说起过您。”


    罗攀一愣,虽是认出了其身后的程薰与宿放春,却不知这少年是谁。褚云羲因道:“攀哥,这是……我家里的一个亲戚。”


    褚廷秀见状,亦上前一步,微笑道:“正是,这是我的小叔叔。我刚从南京来,特意过来探望。”


    “小叔叔?”罗攀哑然失笑,向褚廷秀道,“你要是不说,我还以为三郎是你兄长,看着也差不了几岁!原来他辈分竟比你大?”


    褚云羲垂着眼帘不说话,褚廷秀还是面带笑意:“看着年轻,辈分确实比我大。”


    “三郎,你的爹妈生你的时候,必定是老来得子!”罗攀哈哈笑着,从肩后背篓里拎出野鸡野兔,高兴地道,“你这侄子来得巧,我刚打猎回来,咱们可以好好聚聚了!”


    *


    罗攀生性豪爽好客,因信任感激褚云羲的缘故,对他这几位亲友更是盛情款待。


    朴拙的木桌上摆满酒菜,罗夫人虽已怀孕,却还忙着给他们送这送那。褚廷秀起身为罗攀倒酒,罗攀见这少年言语谦和,谈吐温文,不禁赞叹:“三郎,你这个侄儿年纪轻轻却很有见识,想必是从小读过很多书。”


    褚云羲微微颔首,褚廷秀却道:“我怎比得上小叔叔的才干?族长,你莫要看他少言寡语,但遇到真正的大事时,小叔叔定能为你出谋划策,化险为夷。”


    “我们早就领略过了。”罗夫人端着热汤出来,听到这话便道,“若不是他相助,上次浔州府的官兵就要冲进山寨放火杀人了。”她顿了顿,又道,“说来也是奇怪,自从那次他们仓惶逃走后,居然没再有什么动静……”


    “你难道还想让他们再来?”正喝着酒的罗攀忙打断了她的话语,“官兵不来最好,要是再来的话,正好看看我们这满山暗哨与机关到底有没有用!”


    褚廷秀随即道:“适才我跟着手下来到山脚,才往上走了不远,他便钻进密林寻到族长安排在隐蔽处的一个暗哨,经由那人的通传引导,我们才得以顺利进入山寨。我这一路上虽未见到其他人,但看这架势,恐怕密林中应该还有不少人每日守卫,互传?”


    罗攀笑道:“确实,也多亏了三郎当初帮忙,否则我也安排不了那么周全。”他又看着褚云羲,问:“三郎,你我相识也有一段日子,我还真希望你能够一直留在我们这中峒寨里。”


    褚廷秀停下了倒酒的动作,虞庆瑶闻言之后,也不由望向褚云羲。


    褚云羲淡淡一笑,向罗攀举杯:“族长,你的盛情我铭记在心。但我毕竟不是瑶寨的人,先前是因为寨子频遭围攻才不得不留下为你们解忧,而今府兵不再来犯,我的伤势也渐已痊愈,再过段时间,我还是要走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完全全是对着罗攀的,然而在其侧旁的虞庆瑶却心有所思,目光始终落在褚云羲侧颜间。


    阳光斜斜射来,轻轻覆在虞庆瑶浓黑的眼睫上,她的眸光微微波动,不觉流露些许郁色。


    罗攀还在与褚云羲交谈,虞庆瑶一直默默坐着,在其对面的褚廷秀都看在眼中。


    “阿爸,我的兔笼子坏了,你快帮我去看看呀!”阿荟从屋里钻出来,呼唤罗攀要他进去。罗攀才要起身,虞庆瑶已站起来,道:“我帮她去修。”


    说罢,便跟着阿荟进了屋子。


    褚云羲回头看了看,似有所感,却又被罗攀拉着饮酒。


    “小叔叔,你为我讲讲这大藤峡在前朝是如何治理的……”褚廷秀趁势也敬了他一杯,将话题转移了开去。


    *


    树影下,三人言谈正洽,陪坐在旁的宿放春悄然起身,背着双手踱到山坡边。


    碧草如丝,在微风下簌簌轻摇,程薰背对着众人,独自坐在那里。


    “你在看什么?”宿放春站在他身后,问了一句。


    他闻言回首,忙站起身来:“宿小姐,我没在看什么,只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罢了。”


    “怎么也不过去喝点酒?”她还是将他打量一番,“殿下刚才不是叫你的吗?”


    他垂首笑了笑,温良谦恭:“殿下仁慈宽厚,但那里不是我能坐的地方。”


    煦暖的春风自后方吹拂而至,金色的阳光也正浓艳,可是他微笑说出的这话,却令宿放春无端凉了凉。


    她想劝解些什么,话到嘴边,心中又梗着硬石一般。


    程薰倒是不以为意,仿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侍奉殿下,除了恪守本分,其余一切都是虚无。


    他朝宿放春行了一礼:“宿小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如今即便殿下换了装束离开王府,但他与我的尊卑之分,始终不能消没。宿小姐的好意,我只能心领。”


    宿放春怔了怔,只得道:“好吧,是我想得过于简单。”


    他倒是笑了:“小姐心地良善,我看在眼里。”


    她有些赧然,目光落在如茵绿草间,忽而想了一直横亘在心间的疑问,踌躇片刻,道:“我那天望到你陪着殿下去禅寺了。”


    他点点头:“我知道。”


    “你也看到我了?”


    “那倒没有。”程薰道,“但我知道你带高祖爷和虞姑娘来,必定也在寺庙附近。”


    “是。”宿放春看着他的眼睛,仿佛不经意地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换上那样正式的衣装。”


    程薰略微一怔,回忆了一下自己那天的穿着,这才明白过来。“是的,先前一直都在宫外行走,自然穿的是寻常衣装。上香那天,殿下穿着正式,我哪里还能随意?”


    他很平静地说完,又望向褚廷秀所在的方向,意欲往那边去。


    “我之前应该是弄错了。”宿放春还站在原处,自顾自地道,“因为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你在荒野握着绣春刀与那群人搏杀,我便先入为主,一直以为你是护佑皇太孙的锦衣卫,哪怕他流落民间,还誓死追随。”


    程薰听到这儿,不由转过脸来,眉眼里流露几分愕然。


    “宿小姐,我不是。”


    他这样简单而直接的回答,让宿放春原本还不够明确的心念终于落到了实地。她静了片刻,喟叹一声:“我有时候脑子真的很不好,一路上有时候说话不妥当,还望你不要介意。”


    她说的认真,好像真的犯了很大的错误。程薰弯腰拱手:“宿小姐何出此言?我并没觉得您有什么不妥的言辞,您为何要将此事引为歉疚?”


    “……那就好。”宿放春微笑应答,眉眼间却还有淡淡悒色。


    *


    壶酒将尽,褚廷秀起身辞别,短短一个时辰间,罗攀已与他聊得投机,见他要走,便大力挽留。褚廷秀笑道:“实在是身有要事,不得不走,他日若再有机会,你我或许还能一见。”


    “好,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们还要喝个尽兴!”罗攀起身,招呼了妻女出来,一行人将褚廷秀送到山道边,褚廷秀又向褚云羲道别,轻声道:“小叔叔,你伤势好转未久,还是再休养一阵时间为好。若是真的要走,也千万要告知我一声。”


    褚云羲神色复杂,点了点头。


    山风习习,褚廷秀带着程薰下山而去,宿放春则随行其后。走着走着,她却发现程薰加快了脚步,独自走到了最前方,而褚廷秀则渐渐减缓了速度,几乎与她同行了。


    “宿小姐这些天一直住在客栈,可还过得好?”褚廷秀有意无意地问道。


    宿放春忙道:“我在哪里都能过得好,殿下不消担心。”


    褚廷秀笑了笑,看着她道:“我以前一直住在京师,但听得宿家英名远扬,却未见过宿小姐其面,此番九死一生历经坎坷,多次都受到宿小姐襄助,实在感念于心。”


    宿放春脚步一顿,侧身拱手,衣袂飒飒。“殿下过誉了,定国府上下承受圣恩,为殿下分忧解难乃是本分。”


    褚廷秀颔首,站在陡峭的山径上,庄重道:“其实这一路南来,我知晓宿小姐日夜在旁守卫,便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当面感谢。无奈身不由己,处处受制于人,迟迟无法与小姐相见。今日幸而出了王府,这感激之意定当表明。”


    “殿下言重了,其实我这样做,对定国府来说也是冒险之举,只不过……”宿放春略显局促地想要解释,褚廷秀却已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递到了她面前。


    “这是……”她犹豫着,不敢去拿。


    “这是先母在世时,亲手为我戴上的玉佩。”褚廷秀小心翼翼地打开素帕,里面是盈润无瑕的翡翠观音坠,以红绳牵系,在阳光照耀下,更显绿意盈朗,水润含光。


    “聊表寸心,不知宿小姐可喜欢?”褚廷秀眸中蕴含暖意,款款相问。


    宿放春心神一晃,觉察出弥漫在寂静林叶下那种欲说还休的意蕴,不禁后退半步,低眸道:“多谢殿下,但此物珍贵,我不能收。”


    褚廷秀语声温和地问:“为什么?”


    “……这是娘娘给殿下的宝物,殿下必定常常睹物思人,怎可将其轻易赠给我?”宿放春顿了顿,又低着头道,“何况我先前其实已经说了,宿家祖先辅佐高祖荡平乱局,子孙亦时时铭记祖训,要保全褚家万代基业。殿下乃嫡传长孙,风姿不凡,聪慧过人,我自幼便听闻您的美名,在心里也觉得您该是继承大统的人选。因此当遇到落难的殿下时,我便决定要护您周全,不能致使您被那些心怀叵测之辈暗中谋害。”


    褚廷秀静默片刻,道:“近二十载的锦衣玉食,让原先的我只知听经诵文,仿佛与宫城外的天地完全隔绝。直到这一次的惊天变故,我才真正看到了人间。”


    他说到此,又注视着宿放春道:“但也正是我这一路流落民间,死里逃生苦不堪言,才更知晓哪些人徒有其表,惯于见风使舵。哪些人才是值得深交,值得托付信任。宿小姐无需在意这玉佩是谁所遗留的东西,我的母妃将其留给我,无非也是希望我今后有观音庇佑,一生顺遂。如今我处于不利局面,宿小姐却还能义无反顾追随保护,我铭记在心……他日我若能重整旗鼓一扫阴云,必将回赠宿小姐丰厚大礼。”


    他这一番言辞恳切,宿放春却听得更觉不安,眼见褚廷秀似乎一定要将观音玉佩交到自己手中,忙不迭深深行礼,说了一句“请殿下收回”便匆匆往前赶路去了。


    褚廷秀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将玉佩收回怀中,轻吁一口气后,仍旧从容淡定跟随而下。


    *


    山道上,褚云羲也刚刚与罗攀夫妇道别,叫了一声虞庆瑶,见她从厨房里出来了,便往山道行去。


    走了几步,回转一望,却见她还没跟过来,褚云羲便站在狭窄的山道上等。


    一阵风过,树叶哗哗作响,满眼满眼的亮光漏下来。青衫杏裙的虞庆瑶站在那竹篱石桌旁,阿荟与荷妹在她身旁欢洽追闹,银铃声细细碎碎,飘荡起伏。


    而罗攀夫妇则在树下看着这场景,时不时说上几句,语声里也含着笑意。


    褚云羲长久地注视着那个方向,脑海中忽然就浮现出一个念头。


    ——她与他们,像极了一家人。


    谈笑声时不时传来,渺茫不知其意,他只知道虞庆瑶在笑,阿荟与荷妹也在笑。而他独自站在陡峭山道间,往上方望,丛树遮日,崎岖难行。


    褚云羲在犹豫间,没有再叫她,自己转身朝上方去。


    走了没多远,听得后面脚步声匆匆,他回过身,见虞庆瑶一路小跑地追了上来,便停在了半道等着她。


    “你怎么自己走了?!”虞庆瑶气喘吁吁地追到近前,不悦道。


    他淡淡道:“我叫了你一声,却见你还在和他们讲话,就自己先走起来。”


    “有那么着急吗?都不愿意等我。”她还是不高兴,没等褚云羲再解释,从他身旁经过,直接往前去。


    褚云羲微蹙了蹙眉,没有说话,跟在她后面。


    她通常不会这样敏感易怒,褚云羲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又走了片刻,才叫道:“虞庆瑶。”


    她没有回头,只是一个劲儿向前。


    山路幽幽,她裙边的丝绦摇摇荡荡,褚云羲在心底叹息一声,又将语声放得低缓了一些:“虞庆瑶。”


    原本一直埋头走路的虞庆瑶却忽然恼火地道:“干什么?”


    他被噎了一下,只得道:“叫你两次都不回应,你还先发火了。”


    “你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人吗?好像从以前到现在,我还是个陌生人的样子。”虞庆瑶忿忿不平,继续走着,头都没回。


    褚云羲更滞闷了,却又不能发火:“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叫你吗?虞庆瑶虞庆瑶,你不也总是对我直呼姓名?我都从未怪过你什么。”


    虞庆瑶其实本来是有些故意找茬,发泄一通也就罢了,她甚至都以为褚云羲会同样生气,可听他在后面解释的语气,很明显能感知他心中也暗含无奈甚至委屈,却还硬是压制了不悦。


    她思绪纷杂,默不作声地走着走着,眼眶都红了。


    一瞬寂静,听不到他说话,她又觉栖栖遑遑。


    正怅惘间,忽觉袖角一动,右手已被他一把攥紧。


    虞庆瑶略显惊讶地回过头,他隐忍地望了她一眼,也不多说什么,顾自拖着她往前去。


    “……干什么你?”虞庆瑶想要挣脱又不得,说也奇怪,即便现在心情正复杂,也不是第一次有接触,但不管怎样,手被他紧紧拽着,她的心头还是砰砰跳。


    “没干什么。我说话又不动听,免得再让你不高兴,干脆便闭嘴了罢。”他说罢,竟真的不再说一字,只是带她爬坡。


    虞庆瑶喘着气勉强才能跟上,按捺不住叫起来:“太快了,停下来,太阳又没落山,你到底急什么?”


    他这才停在山道,侧过脸笑了笑:“我本来就性急。你又不是不知道。”


    “……有时候急,有时候又不急,我可看不透你。”虞庆瑶嘀咕了一声,用力晃了晃手臂,“快松开,我的手都要被拽断了!”


    褚云羲低眸看了看,只是将力道减了些,却还是攥着她的手。


    “放开的话,你说不定就要自己跑掉了。”他了然于心的模样,眉眼间隐含了几分难得的少年气息。


    虞庆瑶看看他,有意地问:“那你不能先处处做得可靠,不让我跑掉吗?”


    褚云羲注视着她,低喟一声,道:“想啊,我想的很多,就怕你跑掉。但是有时候,你还是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而不高兴。”


    “难道……”她有些委屈,想要分辩。褚云羲没等她说罢,又接着道:“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只是因为心里有事,本身就已闷闷不乐,才会像刚才那样。”


    虞庆瑶讶然,然而再看看他那平静的面容,却又觉得似乎理该如此。


    褚云羲几乎从来不会误解她。


    哪怕他拙于剖白情意,可是近来她每一次恼怒生气伤心失望,他都没有质疑指责,即便也会流露怅惘,最终都还是坦然接受。


    “你和以前比,变了很多。”虞庆瑶忽然这样说。


    他怔了怔,淡淡笑了一下,牵着她的手慢慢走。


    “你刚才为什么不高兴了?”


    一缕缕阳光自树缝筛落下来,金线似的,晃动着,明媚着,在虞庆瑶的眼前跳跃。


    “我不想说。”她恹恹地道。


    他侧过脸又望了她一眼,忍不住抬手摸摸虞庆瑶的耳垂,低声道:“是因为听到我在喝酒的时候说,迟早要离开这里,是吗?”


    虞庆瑶抬起眼,很快又垂下头,不说话。


    “你……是不是想留在这里不走了?”他语声低醇,手指自她的耳垂慢慢拂过,最终落在肩头。


    第 352 章


    那夜之后,褚云羲还会时常坐在屋前,默默望着那株大树。


    虞庆瑶曾伏在他肩后,悄声问:“陛下还在回忆过去吗?”


    他的视线依旧落在枝叶间,神情犹带迷惘。“你对我说,我其实才是坐在树上的秋梧,他勇敢果断,总是带着胆小的弟弟。是真的这样吗?”


    虞庆瑶愣了愣:“应该是这样啊,因为恩桐从你心中觉醒的时候,就曾经这样告诉过我。有什么不对吗?”


    他用力按压额前,闭着双目,低声道:“可是为什么无论我怎样回忆,我只记得自己站在树下,望着那高大的梧桐树心生畏惧,而树上的那个孩子,才在大声叫我上去呢?”


    虞庆瑶更疑惑了:“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褚云羲怅然若失地抬起头,望着在风中不断摇曳的碧叶。“不知道……我的记忆,好像都只是从跪在佛堂开始,我只记得自己一天天地临帖写字,听母亲念经,跟父亲学武。再往前的记忆,只是一片空白,听了你说的,我再怎样努力回想,都觉得自己如在梦中,有一些破碎模糊的画面与声音,却总不真切,也无法连缀起来。”


    虞庆瑶默然无语,只能从背后抱紧了他。


    他几近自言自语地道:“如果坐在树上叫我的,是秋梧,那我又是谁?”


    她叹息一声,不忍见他如此失落,抬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


    “不管你是谁,都是我的陛下,我喜欢的褚云羲啊。”


    *


    不知是因为虞庆瑶想要留下的缘故,还是褚云羲尚未想清楚何去何从的缘故,他在那几日里,没有再表露要离开这里的意愿。


    宿放春倒是又来探访过两次,言及褚廷秀,她说他一切都好,叫褚云羲暂时放心。


    虞庆瑶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打算一直待在这里,不再回南京。宿放春愣了愣神,道:“至少……要等殿下在这里站稳脚跟吧。”


    虞庆瑶又问:“那要怎么样才算站稳脚跟?现在那个皇帝对他肯定始终都有忌惮。”


    宿放春摇摇头,也没明确解释,只是道:“近来广西布政司与都指挥使都去拜见了殿下,我问过霁风,他却说自己也不清楚他们与殿下都说了什么。”


    她说到此,忽又道:“对了,殿下还让霁风传信,叫我找人帮他核查当年到底有哪些人护送棠瑶小姐进宫,一路上又发生过什么事。”


    褚云羲不由看看身旁的虞庆瑶,又问宿放春:“可曾查到什么?”


    “此地离南京与京师都甚远,我正动用关系全力追查,他们一旦找到蛛丝马迹,都会派人加急通报。”宿放春说罢,起身拱手告辞。


    虞庆瑶将她送到山道,宿放春偷偷对她看了又看,令得虞庆瑶心生疑惑。“有什么事吗?宿小姐。”


    “那个……”宿放春难得局促了一下,双手交叉着,试探问道,“听说,你是借着棠婕妤的身子,其实自己已经死过一回?”


    虞庆瑶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也可以这样讲。你怎么忽然问到这个了?”


    她见虞庆瑶似乎不介意,这才松了一口气,眼里闪着光亮地道:“我前不久才听霁风说!之前还一直糊里糊涂呢!他那个古板脑子还觉得匪夷所思不愿相信,这有什么奇怪呢,以前那些传奇话本写过的,我都看过!”


    虞庆瑶也有几分惊讶:“你竟一点都不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借尸还魂而已。”宿放春说到这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就喜欢新奇的事,不如你再给我说说你以前那个国度,到底是怎样的与众不同?”


    虞庆瑶自从来到这世界后,还从未有人对她原来的生活如此感兴趣,即便是褚云羲,也只是问过几句,觉得超乎理解后便不再细究,倒是这生性爽利的宿放春竟对未知的一切探求起来。


    虞庆瑶一边送她下山,一边与她闲谈,宿放春听得讶然惊喜,颇有刨根究底的架势,甚至直到走到山寨门口,还意犹未尽。


    “你还能回到以前生活的时候吗?”离别时,宿放春鼓起勇气问出这样的问题。


    虞庆瑶一怔:“不清楚。”


    “就是说,你也无法掌控自己的来去。不知为何会过来,也不知如何才能回去?”


    虞庆瑶见她执著于此,不禁问:“宿小姐,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宿放春低下头笑了笑,又抬眸爽朗道:“请你不要讶异,我听了你所说的一切,竟心生向往。身为女孩儿也都能自由自在地外出,不必改换装束,也不用顾忌旁人言语。你们更能做许多自己喜欢做的事,甚至能和男子一比高下……还有那些从你口中说出的物件,光怪陆离,奇异诡谲,是我从来不敢想象的。我问你能否回去,只是心有所念,若是能有机会跟着你去亲眼看一趟,我宿放春这辈子就没白活。”


    虞庆瑶听了她这一番话,心生暖意又隐含歉疚:“我明白你的心念了,但是正像你所说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会回到几百年前,更没法找到回去的路……”她说到这儿,忽而想到之前曾默在书卷中记录的孤鸾峰,便微微蹙了蹙眉。


    宿放春敏锐地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谨慎问道:“虞姑娘是有什么顾忌吗?你若是不愿意带我去看看,我也不会强求……”


    “不是这意思。”虞庆瑶忙道,“我确实还不知怎么才能准确无误的回去,不过……”


    她看着宿放春那挚诚的模样,又道:“我们其实也在寻找这条路径,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让我来到这里,包括陛下……”


    宿放春一蹙眉:“你是说高祖爷吗?他为何来到这里,其中有什么奥秘?”


    “我们还不清楚,但应该有些眉目了。”虞庆瑶认真道,“我记住你的话了,如果有机会让我找到回去的路,如果那时你还愿意去,我会告诉你一声。”


    宿放春初感意外,继而展颜欢悦。“那太好了!”


    两人相谈愈欢,虞庆瑶将她送到寨子外,又找来了瑶民护送,直至那身影隐没于深林,她才返回山间。


    *


    宿放春离开瑶山后,策马一路回了桂林城。她抵达客栈门前之时,正是暮色渐浓,华灯初上,满街弥漫着酒香饭香。


    她在客栈门口将马交给店小二,店小二这些天收了她不少赏银,见面便是笑脸相迎:“有位公子在您房里等您呢。”


    宿放春一愣,她自从到了桂林,始终深居简出,也从没结交其他人,怎会有人直接进房中等待。


    “什么人?你怎么能让陌生人随便进我房间?”她皱了眉往里走。


    店小二急忙跟在后边解释:“他说跟你熟识,而且看着也周正斯文,不像是歹人……”


    宿放春沉着脸,急匆匆上了楼。到自己房间前,先贴近门扉听了听,里面一片悄寂。店小二还想过来,她挥手示意其回避,侧过身子又等了片刻,猛地一推房门,却不料里面正有人往门口走,这一下险些撞到了对方身上。


    里面的人一愣,宿放春亦是一惊。


    “是你?”她堪堪站在门外,下意识地发问,“你怎么来了?”


    程薰今日发系玄黑网巾,身穿石青色飞鹤纹圆领袍,眉黑眼亮,端方蕴藉,犹如贵家子弟,也难怪店小二让他进了房。他往后退了一步,倒没问她为何方才那样紧张,只是道:“有事来寻,却不料小姐不在,便想着等会儿看看。因为怕在楼下待得太久被人发现,只能进了房间,还望宿小姐恕罪。”


    宿放春踏进房间,将房门关上,直接问:“有什么急事吗?”


    “倒也不是急事。”程薰踌躇了一下,“我方才在楼上望着下边,见到小姐是骑马归来的,不知小姐去了哪儿?”


    “我去浔州了。”宿放春慢慢放松了下来,走到桌边坐下,“问问高祖爷和虞姑娘的近况。”


    “他们可好?”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桌侧。


    “我看他们过得挺自在。”宿放春持着茶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取了另一个青瓷杯,慢慢注满,往前推了推,看着他道,“霁风,你过来坐。”


    程薰摇头道:“宿小姐,我在等你的时候,已经坐了很久。”


    “可是你这样站着与我说话,我觉得很别扭啊。”宿放春以指尖点着桌面,板起脸来,“你非要这样执拗吗?”


    她还从未在程薰面前说过重话,露过不悦神色,这样一来,程薰犹豫片刻,只能拖过一张椅子,谨慎坐在一角,却不再说话。


    “我早就讲过,在我面前,你不必像在殿下面前那样小心翼翼。”宿放春脸色转为和悦,“你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


    程薰道:“殿下让我来问问,关于护送棠瑶入京的那些人的下落,南京那边有没有传来消息?”


    “还没有。”宿放春有些意外,“不是前几天刚问过吗?”


    “殿下也是担忧得很,我们所知的两名官员俱已不在人世,但先前没能核查跟随棠小姐入京的丫鬟,照理说,她们没有进宫的话,就应该是返回了棠家。”程薰顿了顿,“棠家远在西北边镇,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便,也不知能否找到当初陪同棠瑶上路的人。”


    “如果真是半途调包,以假棠瑶换了真小姐,那陪同在旁的丫鬟岂能毫无察觉?”宿放春以杯盖慢慢撇着浮动于上方的茶叶细末,“要么已被灭口,要么丫鬟也是其中一环,收了好处相助换人。但不管怎样,你觉得丫鬟还能安全返回棠家?”


    程薰面露苦涩,道:“确实如此,但只要有一线机会,都要去试一试。这世上恐怕没有天衣无缝的谋局,或是百密一疏,或是机缘巧合,兴许我们竭力追查之下,真能找到扭转局势的关键。”


    “但愿如此。”宿放春轻叹一声,看了他一眼,又指指桌上那杯茶,“你怎么不喝?”


    程薰本想婉言谢绝,但看着宿放春那双明丽的眼眸,又想到她之前的多次教训,只好低头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下。


    夕阳余晖自窗外斜入而来,正映在程薰身侧。肩头石青色衣衫染上淡淡金红,他的肤色本就偏白,此际倒是多了分暖意。


    宿放春看着他,眼里有几分探究之念,忽而问道:“你在家里的时候,是不是就念过书?”


    他本来正垂目望着杯中茶叶浮沉,听得此话,墨黑的瞳仁似乎收了收,但最终还是平静地道:“念过一些。”


    “难怪看你文质彬彬,与寻常——寻常下属不一样。”她斟酌着词语,小心地道。


    “小姐过奖了。”程薰将那茶杯搁置回桌上,才想说什么,外面却响起了敲门声。宿放春起身开门,原来是店小二端着饭菜进来。


    程薰随即起身侧立,宿放春却指着桌上那三菜一汤,道:“天色晚了,你留下吃点再走吧。”


    他眉间一蹙,忙道:“这不可以。其实我这次来……”


    “你这是屡教不改了?”宿放春愠恼反笑,顾不得那么多,走上前一扯他的衣袖,将他拽到桌边,“你越是这样推三阻四,我偏要叫你吃完再走!”


    程薰无奈至极,几乎被她强行押解着按坐下来,望着那饭菜,叹了一口气。“我坐在这里,彼此都不自在,宿小姐这是何苦?”


    “我没觉得不自在,你也可以,偏寻不自在的是你自己。”她斜睨一眼,满是不悦。


    程薰哑口无言,眼睁睁看宿放春又开门去叫小二送酒来。


    他背对她而坐,不由摸了摸怀中装的东西,有心想要赶紧交给她,但是思忖之下,又怕无端惹怒了这世家千金,于是只能按下了想法,默默坐在那里。


    咚咚咚的楼梯响,酒又送上来了。


    宿放春接过酒壶,关闭了房门,带着喜色走过他身旁。


    “砰”的一声,她将酒壶放在他面前,大着胆子道:“霁风,你酒量怎么样?”


    “……不好。”他老老实实地答。


    “你不是北方人吗?怎么会不好?”宿放春一撩蓝袍,坐在他身旁,带着几分挑衅地问,“能喝多少?”


    程薰瞥一眼酒壶,还有那持着酒壶的纤纤素手,敛容道:“真喝不了。”


    宿放春嗤笑一声:“我不信。”


    她不容程薰再推辞,率先倒满一小杯,双手捧着,奉至他面前:“来,我先干为敬。”


    他心中一惊,还未及劝阻,宿放春已仰起脸来,果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余晖温存,那一瞬间照在她白皙的脖颈间,令他随即低下了视线。


    “这一路上,你操劳有加,不惜以性命保护殿下。但我想他应该不会像我这样以酒相谢,我在这里就越俎代庖,替殿下,也替不幸故去的太子,感激你的忠诚不渝。”宿放春语声温醇,款款诉说。


    她发间有红丝垂落,尾端系着金坠,斜斜挂在肩前,在余晖里幽幽生光。


    程薰坐在那里,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温润。


    “我何德何能,可以承受这样的感念。那不过是作为下人的职分。”他还是像以往一样,温和而不含感情地回复,说完后,抬起眼看一下宿放春,起身举杯。


    “多谢宿小姐,程薰无以为报,虽然酒量不好,也真心实意敬你一杯,以表感激。”他如谦谦君子,躬身致谢,再双手持杯,缓缓饮罢。


    光洁的酒杯里,一点不留。


    他白皙的脸庞却很快微红。


    宿放春看着他,眼里唇边都是笑意。“你有空的时候,也可以来找我。我自己住在这里很久了,一个朋友都没有,桂林府的人讲话我又听起来费劲,我几乎一直都待在房里。”


    他沉默着,没有应答。


    宿放春还待讲话,程薰忽而站起身来:“宿小姐,其实我今日过来,除了问问棠家的事查得如何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宿放春愣了一下,觉出他神色间不同寻常的庄重感。“怎么了……”


    程薰从怀中慢慢取出一个精巧奢丽的锦盒,递到她面前。


    宿放春紧紧盯着那朱红底莲花纹的锦缎盒子,头脑间嗡嗡作响。


    “这,这是……”她惴惴然地问。


    他垂着眼帘,低声道:“殿下让我转交给你的。”


    宿放春的心头仿佛被某根尖利的刺突然扎了一下。她忽然想到那日三人一起下山,霁风走到了最前面去,故意离得很远,而褚廷秀则放慢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就在那苍翠林影间,褚廷秀也是这样从怀中取出白帕卷裹的观音玉佩,要赠送给她。


    他说那是故去的太子妃娘娘的遗物,如今却要亲手挂到她宿放春颈项里。


    她如何能受?如何敢受?


    一番推辞后匆忙离开,却不料,这玉佩,最终还是回到了面前。


    还是褚廷秀交给他,带来的。


    暮色一分分沉郁,屋里还没点灯,程薰站在昏暗的光线里,将盒子缓缓打开,赤红缎子里静静躺着的,正是那枚晶莹温润的观音像。


    “殿下所托,珍重异常,故此我特意过来等到现在,一定要亲自交予宿小姐手中。”他如实诉说,语声温和。


    面前的人却沉寂得好像暮色里的一片剪影。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宿小姐?”程薰见她站着不接,迟疑着出声相问。


    一瞬的寂静为之打破,宿放春感觉心神一寒,隔了片刻,才道:“你知道,这玉佩……殿下曾经当着我的面,就想给我的吗?”


    他微微一怔:“不知道。”


    “就在那天我们从瑶寨下山的路上,你走到前面去了,什么都没听到?”


    “没有。”程薰这时才明白了什么似的,又道,“殿下曾经亲手相赠,但是宿小姐没有接受吗?”


    “是。”宿放春声音有些发沉,“可是他这次又叫你来送,是一定要我收下吗?”


    程薰沉默片刻,道:“殿下说,这是极为重要的东西,亦蕴含了他的至诚心意,希望宿小姐能够笑纳。”


    “那我如果还是不收呢?”宿放春微微偏过脸,脸庞在微暗的光线里晕着难得的温柔,“你知道收下这玉佩,意味着什么吗?霁风。”


    程薰眸光微动,似是蕴含了许多心思,但最终还是摇头。“我身为内侍,不该妄加揣度殿下的心意。”


    宿放春的面容隐没在背光的昏暗中。但是却听得到她的轻轻笑声。“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殿下的心意呢?”


    她笑罢,又长出一口气,像是让自己释然,又像是给自己勇气。


    “我想做的事,从来都很简单,千里护送是真,但不是为了求得今后荣华似锦。南京定国府宿家,本就是元勋名门,纵然人丁单薄,可谁又能轻易撼动?在此局势下,我还要赌什么,争什么?”


    宿放春一边说着,一边又拎起酒壶,洒了满满一杯酒。


    “我追随殿下的原因,当日已在山路上告诉了他。”宿放春看着程薰。


    他轻轻叹息,将那装着观音玉佩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但我只是奉命来送此物,还请宿小姐不要为难我。殿下身处困境,能得到宿小姐不计名利的襄助,心中定然也是感念万分。他需要这样的护佑,今后,必定不会辜负您的一番赤忱。”


    宿放春又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一仰头,又喝下了那杯酒。


    “我不为难你。”她抬起手腕,抹了抹唇边残酒,“你若是送不出这玉佩,回去后恐怕要受训。”


    “殿下对我很宽仁,不会责罚……”他还未说罢,“啪”的一声,宿放春已将那锦盒一下子按压关闭。


    “你回去吧,就说,东西已经送到宿放春那里。其他的话,什么都别讲。”她冷静地道。


    程薰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双手合抱,弯腰作礼。“多谢宿小姐成全。那我,先告辞复命了。”


    宿放春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又望了一眼昏黑的房间,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提醒她:“宿小姐,你那些饭菜都快凉了,赶紧点上灯吃吧。”


    宿放春还站在原处,看一眼动都没动的饭菜,轻声道:“谢谢你,霁风——你姓什么?”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道:“我姓程,在宫中,我叫程薰。”


    宿放春的眼眸一下子睁大,过了片刻,她才抬手扶着额前发缕,兀自发笑:“北京宫中的司礼监秉笔,程薰?就是你?”


    “是我。原来宿小姐以前听闻过?”


    她笑得疲惫,坐在了桌边。“早就听说过,只是一直没有想到,就是你。我对宫中的事情,太少关切。”


    程薰不知如何应答,后退半步,道:“那我走了。”


    宿放春颔首,好像到此时才真正觉得疲惫万分。他再度行礼,然后离去。


    房门轻轻带上了,这个房间越发昏暗无光。宿放春独坐许久,没有吃饭也没有喝酒,直到屋中黑透,才起身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一点火苗倏然晃动,淡淡光亮笼罩房间,手边那个锦盒红得绮丽。


    那灯火不断摇曳,许是灯油熏人,竟让宿放春觉得双眼酸涩。


    褚廷秀的手微微一颤,他在夜色中仔细看着她迷梦般的面容,良久才道:“你觉得我会答应?”


    宿放春倔强道:“答不答应,是你的事情。但你错失这个机会后,就永远不可能得到我!”


    褚廷秀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控制着情绪道:“你这样是在侮辱你自己,也是在侮辱我,你明白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宿放春剧烈地颤抖,“我不能看着他沦陷在地狱!”


    “那我呢?”褚廷秀悲声道,“我就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工具对不对?!请你不要把我当成没有感觉的玩偶!”


    “我没有……”宿放春压低声音,却抑制不住声音中的虚弱。


    褚廷秀用微冷的手贴近她的脸颊,他一阵辛酸,却又一阵冲动,猛地抱紧了宿放春,狠狠吻她。宿放春被他如此用力地抱在怀中,感受到他的呼吸急促中带着慌乱,她那本来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心,不由自主地猛烈跳动,可是又强行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抗争,如同灵魂出窍一般,近似麻木。


    褚廷秀在黑暗中吻遍她的脸颊,呼吸渐渐沉重,却在亲吻至火热的时候,忽然尝到一丝眼泪的滋味,就好像从天而降一盆冰水,将炽热的火焰一下子熄灭。


    他怔了半晌,睁开眼睛看着近在眼前的宿放春,却见她泪流满面,双目紧闭,似是十分痛苦。他慢慢松开双手,宿放春迟疑着睁开双目,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他。


    他却已经背转了身子,道:“滟飞,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始终没在意过我的想法。就像现在这样,你明明说是要以自己为筹码,却又在我面前流泪,这一切是不是都在做给我看?”


    宿放春颤声道:“我不是有意……”


    “你这样做简直跟蠢人没什么两样!”他压低声音怒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也趁早断了这种念头,让褚云羲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一辈子!”说罢,他头也不回,用力打开房门而去。


    宿放春木然半晌,强忍着羞辱与悲伤下了楼。此时夜深人静,只听得秋虫有气无力的哀鸣声在草丛间低回,她茫然走在无人的小径上,直到听到不远处有人低声喝问“是谁”才猛地惊觉,原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水牢门前。


    她镇定了情绪,应道:“是我。”


    那守卫之人警醒道:“君姑娘三更半夜还到这里做什么?”


    宿放春挺身道:“我要进去查看。”


    “不行!”


    “为什么?!”她愕然于对方反常的态度。


    守卫冷冷道:“主人曾经专门吩咐,君姑娘是不能进水牢的。”


    宿放春如披冰雪,守卫持刀站得笔直,遥遥道:“所以还请君姑娘赶紧离开,免得闹出事情来!”


    宿放春脸色煞白,分明感觉到连见褚云羲的机会都完全丧失,她一步一步远离了水牢那个阴暗的角落,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了水榭边。水榭中的灯火已经熄灭,原本点缀着繁星似的的湖面,现在也只是沉沉的蓝。


    她无力地坐下,默默看着水中央寒月的倒影,月影一分分荡漾,又一分分聚拢……可她的眼前却越加朦胧,这多日来的水牢关押与今夜的痛苦挣扎,在她平素看似镇定的身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宿放春只觉全身发冷,远望水月,虚无得无法捕捉……


    她在昏昏沉沉中靠在了廊柱上,却觉肩上一暖,勉强睁开眼,原来是有人将一件白色缎袍披在了她身上。她一回头,便看见褚廷秀静静站在她身后。她握着长袍的系带,没有说话,他却道:“我带你去。”


    宿放春一怔,见他走向水牢的方向,不禁心中一跳,急忙追赶上去。


    褚廷秀带着她来到门前,那守卫单膝跪倒行礼道:“少主!”


    褚廷秀点头,沉声道:“我有事进去查看。”


    守卫见他身后跟着的宿放春,不由迟疑道:“少主当然可以,只是君姑娘她……”


    褚廷秀冷冷道:“难道有我在一边,她还能把褚云羲带出来?”


    “但我们看守水牢的卫士,一向只听从主人的命令!”守卫执着道,“如果少主可以让主人改变命令,我们就放她进去。”


    “放肆!”褚廷秀厉声道,“我告诉你,父亲现在已经闭关,你若是有胆子,便自己闯进密室去找他!”


    守卫还欲抗争,被褚廷秀一把推开,水牢中其他守卫闻声而来,见他气势迫人,也无法强行阻拦,只得尾随他而进。


    宿放春紧紧跟在褚廷秀身边,快步来到最深处的牢房,只见昏暗的灯影下,褚云羲闭着双眼倒在地上,半身为积水所淹没,呼吸已是十分微弱。宿放春不忍细看,扭过脸去,见褚廷秀默然站在近边,神情寂寥。


    她刚要开口,他却已经走上前去,抢过钥匙开了牢门。


    “少主你要做什么?!”守卫不禁道。


    “难道你们要看他死在这里才算是遵守主人的命令?!”褚廷秀狠狠骂了一句。宿放春立即奔向褚云羲,将他扶在怀中,用手一搭他的脉搏,脉沉无力,几不可察觉。


    褚廷秀俯身而进,不发一话坐在她身边,扶过褚云羲双臂,以自己双掌与他相合。宿放春目不转睛看着褚云羲,门外的守卫怕惊动了运功的褚廷秀,也不敢出声。


    一片寂静中,光影轻摇,施救与被救二人间似乎涌动着无形的真气圆环,将他们包围在阵阵激荡的气流中。宿放春屏息凝观,却觉自己的肩前长发也微微飘扬,身子阵阵发寒。


    她心中忐忑,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褚廷秀身子一震,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二人掌间猛地迸出,二人均被这无形之力反弹出去。宿放春惊呼一声,展臂接住褚云羲,见他脸色苍白,不禁悲声喊道:“褚云羲!”


    褚云羲在她怀里吃力地睁开双眼。


    宿放春乍惊又喜,道:“你醒了?”


    褚云羲微一点头,勉强张了张嘴,却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宿放春握着他的手,感觉他手心的温度,低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褚云羲的手依旧无力,只是很努力地用手指扣住她的掌心,像是想要写什么,却还是没有办法做到。


    宿放春轻轻转过脸,却见不远处褚廷秀正扶着墙吃力站起,唇边带血,冷冷看着自己与褚云羲。


    她忽觉不安,褚廷秀已经沉声道:“我现在只是将他内伤控制住,还必须多次运功才能散出淤血,否则的话,恐怕他一辈子都要变成这样了。”


    褚云羲听他说话,颓然闭上双眼。褚廷秀却忽然笑了笑,扬声道:“褚云羲,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他看了看宿放春,继续道,“我和滟飞,很快就要成亲了。”


    此言一出,不仅是褚云羲猛地睁开双眼,宿放春也大惊失色,霍然站起,直视着褚廷秀。褚廷秀却只淡淡望她一眼,道:“滟飞,你是不是要反悔?”


    宿放春硬逼着自己镇静下来,道:“你为什么现在说这个?!”


    褚廷秀却走近褚云羲,俯身道:“你是不是应该祝贺我们?”


    褚云羲靠在墙壁上,抬目望着他深负挑衅与嫉恨的眼神,又望向怔立一边的宿放春,见她身上还披着的白色锦袍,不觉落寞一笑。


    宿放春一把扯下锦袍,抓在手中,道:“褚云羲……你多加保重!”说罢,近似奔逃地冲出水牢。


    此时已是夜色消退,初晨料峭,宿放春跑出门口没多远,便听得身后有人追来,她猛地回身,一把将手中锦袍掷去,道:“褚廷秀,你好卑鄙!”


    褚廷秀握住锦袍,冷冷笑道:“我刚才问你是不是要反悔,你还没有回答我。”


    宿放春怒道:“你先前不是说不愿意接受我的条件吗?为什么忽然在他面前说那样的话?”


    褚廷秀道:“难道我不可以改变想法?现在你若要反悔,卑鄙的应该是你。”


    宿放春眼里含着悲愤,她转身,恰迎着破晓时分绮丽云霞,那一道道炫彩纷呈的光华将她全身笼罩,她却只觉全身发冷。


    第 353 章


    那孙福一听此话,瞪大了双眼,抗争道:“什么柴得宝?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才是骗子吧,说有重金悬赏,现在又不承认……”


    他正在竭力叫喊,房门忽又一开。自外面走进一人,无声无息转过屏风,出现在孙福面前。


    “你……”孙福一愣。


    眼前的女子穿鹅黄盘花纱衫,配墨绿洒金裙,身姿袅袅,星眸熠熠,见了孙福,傲然质问:“你可认得我?”


    孙福初见此女就觉惊异,如今听她这样发问,心里惶恐得紧,不由“啊呀”一声,浑身发凉。若不是被宿放春揪住了肩膀,只怕要当场夺门逃走。


    “你,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他恐惧得声音发抖,站都站不直了。


    虞庆瑶见他这般模样,索性更寒恻恻地挑眉:“你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见了我会怕成这样?”


    “你,不是你,不是你!”孙福语无伦次,指着虞庆瑶叫起来,“你不是应该躺在家里吗?怎么可能到了这里?!”


    程薰闻言一凛,上前寒声发问:“你说的是谁?”


    孙福还待狡辩,身后的宿放春猛地抬肘一击,痛得他弯下腰来。“快说!真想找死吗?!”


    “我……我,她是谁?怎么跟我家里的女人长得那么像?!”孙福抱头惊慌,看都不敢多看。


    众人心头皆有震荡,程薰更是浑身发凉,一把揪住孙福衣襟,“棠瑶果然还活着,被你藏匿至今?!她如今在何处,还不如实交代?!”


    那化名为孙福的柴得宝此时已顾不得其他,慌张道:“我可没害人!她本来是要被埋了的,是我发现她还活着,就好心带她逃走,否则她早就被那些人给杀了啊!”


    “我问你她现在在哪里!”程薰听不得他啰嗦,发力抵住他脖颈,眼中寒意顿生。


    柴得宝在众人迫视下,哭丧着脸道:“就在当阳县,还能去哪儿呢。”


    “这几年,她一直跟着你?”褚云羲问道。


    “是是是。您别看我这样,可她现在死心塌地跟着我过日子。”柴得宝讨好地看着众人,“我先前不敢说实话,还不是害怕吗?要知道,她当初是被人以为死了,才拖出来的。我去埋尸的时候却发现她还有气,立马给她灌水救活了。您想想,要是我不顾一切将她活埋了,或者去报告那些官爷,她不就是死路一条?”


    程薰恨道:“她苏醒过来后,难道没有告诉你她的身份?!你为何不送她回家?!”


    柴得宝愣了愣,立马道:“小人是冒死将她带着逃走的,哪敢去她家里?她也怕连累家人,求着我带她跑得远远的!”


    程薰一听就觉得他言语之中还颇多不合理之处,但此时虞庆瑶已说道:“既然棠小姐就在当阳县,那我们派人去将她接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面问个清楚不就行了?”


    程薰当即道:“请让我前去,我见到棠瑶,一定能认出。”


    “你也认识棠瑶?你是她什么人?”柴得宝试探地问,程薰不予理会,只是撩起衣衫跪在褚云羲面前:“我必定保守秘密,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褚云羲尚未答应,宿放春心中有所思虑,当即出门叫来士兵,吩咐他们先将柴得宝带下去关押起来。柴得宝还以为要将其砍头,吓得大喊大叫,又被士兵打了两巴掌才算消停,很快被带出了院子。


    *


    待等院门关闭,宿放春转身拱手道:“我想恳请陛下,让我一同去当阳县。”


    程薰略显意外地望着她,褚云羲因问道:“为何?”


    宿放春看看程薰,旋即恢复原有神情:“我们千方百计才找到棠瑶下落,所幸目前还没被旁人知晓。但当阳县离此地甚远,谁也不能保证我们去接棠瑶过来的路途中,不会发生任何意外。只要朝廷知晓此事,必定想尽办法斩草除根。因此,我觉得让程薰独自去接棠瑶,太过冒险。”


    虞庆瑶听了之后,也道:“宿小姐说的有道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先前定国府的手下们四处散布消息,虽然引出了柴得宝,但说不定就有人将这事通报给官府,那样一来,建昌帝也会知道有人正在探查棠瑶的下落。他怎么还会放过灭口的机会?”


    程薰忍不住道:“早知如此,当时就该让柴得宝将棠瑶带来……”


    褚云羲道:“这人虽贪财好色,却也有些小伎俩,你看他就算来领赏也伪造了身份,说出的往事也是真假参半。在尚未确定自己能领到赏赐前,他又怎会带着棠瑶露面?”


    他顿了顿,环视三人,道:“既然恐怕夜长梦多,我想不如亲自去一趟当阳县,当面与棠小姐相谈。”


    程薰一愣,虞庆瑶更是意外:“你又没法骑马,怎么去那里?”


    “坐马车总是可以的。”褚云羲道,“宝庆城眼下防备妥当,褚廷秀本来也不愿意我长久停留在此,前番信件里已经流露希望我伤病好转后继续北上的意思。我打算留一部分兵力在此,其余人马由攀哥率领,由此北上,路线正好与我们要去的当阳县重合。”


    宿放春问:“那您是随着大军前行?”


    “我先跟着大军前行,到适当的时机再分道扬镳。你们只管前行,湖南境内基本都已归顺,不会再有阻碍。”


    虞庆瑶想了想,又看向沉默的程薰:“那这件事,是不是也先不能被褚廷秀知道?免得横生枝节……”


    “先不要告诉他。”褚云羲应答道。程薰抬眸看着三人,哑声道:“只要允许我去见棠瑶,无论何事,我都愿意承受。清江王那边,我也绝不会去传递消息。”


    言已至此,褚云羲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吩咐宿放春留下,要与她一起拟定留守宝庆的人员名单。


    虞庆瑶在程薰后面,走出了书房。


    她步下台阶时,程薰尚未离开。他独自站在那梧桐树下,仰起脸,似乎在看着头顶那细细碎碎的阳光,又似乎只是茫然怅惘,什么都不在想。


    虞庆瑶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到他身边。


    他之前持刀划破的伤口还很明显,衣襟血痕已发暗。


    “你……有没有想过,她还活着,还跟着那个埋尸人?”虞庆瑶轻声问。


    程薰呼吸一滞,微微侧过脸来。


    “我,很少去想。”他顿了顿,“因为,不忍心。”


    虞庆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忍去想,既不愿面对棠瑶已死的结局,又不愿想象她被埋尸人带走后的生活。但他必定还是怀着一点的希冀,奢求棠瑶还在世间,至少还能见其一面。


    “虞姑娘,我先前讲的话,不是为博取怜悯。”程薰低声道,“只是我没有想到,就在此时传来了棠瑶的消息。”


    “我知道。其实,宿小姐说的没错,我也更希望你能做自己。”虞庆瑶认真地道,“你明白吗?你不是为了任何人活着的。你应该有自己衡量黑白的尺度,不需要委屈自己,也不应该被任何人的言行压制捆绑。任何想要以恩情、以道德要挟你的人,都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


    程薰微显愕然地看着她,他似乎从未听到这样的说法,一时没有应答。


    虞庆瑶转移了话题,又问:“你有没有觉得那个柴得宝应该还有事瞒着我们,就像你刚才质问的那样,棠瑶苏醒后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跟着那人远走他乡?就算她知道护送她入宫的官员居心不良,那也可以想法子通知家里人前来接她,或者哪怕跑去官府求救也行。可她就这样跟着柴得宝漂泊到当阳县,三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实在是不合情理。”


    程薰苦涩道:“她以前就腼腆胆小,我怕她是受了那人的威胁,才糊里糊涂不敢逃跑。”


    “也许吧,你认识她多年,但其实……之前听宿小姐说,棠瑶是为了见你才甘愿应选入宫,就冲着这一点,我觉得她就并非唯唯诺诺没有主见的闺阁花朵。”


    虞庆瑶见他神色黯然,便问:“刚才柴得宝见到我就像见了鬼似的,看来我和长大后的棠瑶还真是很像?”


    程薰看着她的眉眼,轻声道:“应该是。”


    “那我也真想见一见她。看看这个与我这样相似的棠小姐,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虞庆瑶望着不断晃动的树影,缓缓说道。


    *


    当晚,褚云羲就找来罗攀,告知他接下去的安排。罗攀也惊讶万分,又担心褚云羲离开大军后,路上会遭遇危险。褚云羲道:“大军行速太慢,我们要赶时间去找到棠小姐,没法一直跟着你们。好在此去同一方向,只是到了与湖北接壤处,你们要想继续前行,就得看那边的官员是抵抗还是归顺了?我会让王副将与你同行,这些天相处下来,我听放春说,你和他已经较为熟稔。”


    “是,他与我不打不相识,如今还在一起喝酒。眼下义军势头正猛,我倒是不怕打不过。”罗攀又问,“但听你刚才说,不想让清江王知晓这件事,这又是为何?”


    因罗攀并不知晓两人之间的瓜葛,褚云羲也没有向其解释详细原因,只是道:“攀哥,这其中有许多事太过复杂,我一时难以向你解释清楚。总之你记住我的交代,清江王并不像你先前看到的那样宽厚,他当时派人去给瑶寨送钱送粮,也是为了收拢人心。”


    罗攀怔住了:“可他不是与你们关系也很好吗?怎么会……”


    褚云羲叹了一口气。“权力之下你争我夺,即便是至亲都可能刀剑相向,故此我以前不愿意让你们被牵扯进来。但没想到我失去理智导致你们揭竿造反,如今木已成舟没法后退,我只希望瑶兵们不要成为别人手中的利器。其实如果你们不想打了,从这里开始折返回广西去,也是可行的。”


    “打都打了,怎么能没见结果就回去?”罗攀却攥着手,双目烁然有神,“我从你说的话里知道,当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好皇帝。你看我们从大瑶山几千人的队伍打到现在,一路上有伤亡,可是沿途各大瑶寨、苗寨的年轻子弟们纷纷都来投奔,他们拿着最简陋的竹刀木枪,赤着双脚,翻山越岭过来找我们,不就是因为祖祖辈辈至今受够了穷苦日子吗?清江王如果不是真心为我们着想,那你总不见得也是虚情假意吧?”


    褚云羲笑了。“你不怕我也是演戏装出良善?”


    罗攀上下打量他一番,也笑道:“要真是那样,我就认栽,你们汉人太狡猾!但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褚云羲喟然,拿过桌上的酒壶,为他倒了一杯酒。


    “瑶寨那边有没有消息?也不知罗夫人怎么样了?”


    罗攀道:“山高水远的,他们没有大事应该不会派人来找。没有消息,就是好事。”


    灯火阑珊间,褚云羲举起酒杯,向他示意。“你先前不是说想再有个儿子,以后可以跟着你一同去打猎吗?希望下次得到的消息,是罗夫人母子平安。”


    “是啊,到时候我一定找到你,请你喝上三大杯!”罗攀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


    两天后,除去留守宝庆的官员与士兵外,义军开拔往北而去。


    褚云羲坐在马车内,渐渐远离了宝庆城。他推开窗子往外望去,斑驳的街道,还留着水淹痕迹的城墙,无一不在昭显着这座古城前段时间遭遇的灾难。


    他心头还是会钝痛,闭上双目,不忍再看。


    虞庆瑶一下子关上了车窗,道:“陛下,已经要离开了,就不要沉湎在过去。”


    他睁开幽黑的眼,看着虞庆瑶,极为轻微地点了点头。


    虞庆瑶轻轻靠在他肩头,在车子的颠簸间,抱紧了他的手臂。


    行伍后方,柴得宝被安置在一辆堆放杂物的车上,以铁链锁住双足,扣在了车架间。他眼看前方黑压压的军队,唉声叹气。


    程薰骑着马一路随行,看他这般模样,冷冷道:“不让你跟着行军,已经算是客气,你还有什么不满?”


    柴得宝愁眉苦脸地道:“可是被绑在这车上,就跟囚犯似的,谁能受得了啊?你们不就是想叫我带路回去吗,我又不会逃走,求求你帮我把这链子打开吧!”


    “少耍花招。”程薰无心搭理他,策马行至另一侧去了。


    这一支大军浩浩荡荡往北去,离开宝庆后途经若干县府,因这些地方之前已经归顺,也没遇到任何麻烦。褚云羲凡是经过被义军接管之地,皆亲力亲为,审视官吏任用,核查府库剩余财产军粮。行军途中若有伤病之人,便留在各处静养,也好作为后应,稳固后方。


    虞庆瑶看着他忙而不乱的样子,笑了笑,道:“陛下以前打天下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是不是在重新历练一遍?”


    褚云羲将卷册端端正正地放好,慢慢道:“有相似的地方,却也不完全一样。”


    “比如说?”


    他眼里流露一丝落寞:“比如,以前身边的那些人,都不在了。”


    虞庆瑶微微一怔,随即将他的手抓住,拉到自己心口。“那还好,现在有我跟你说说话,不至于让你真的孤零零一个。”


    又过了许多天,暑热渐渐消退,夜间凉风四起。大军抵达湖南与湖北交界地带,这一日,褚云羲招来罗攀,告知他们将要去的地址,随后道:“今日就此别过,若是你行军顺利,我们就在当阳县再汇合。若是进攻遇到麻烦,你就派人前去当阳找我们,再议对策。”


    “好!三郎尽管放心,我不会鲁莽行事。”


    于是褚云羲等人与罗攀作别,趁着夜色改换马车,又由程薰与宿放春押着柴得宝,一同离开大军,沿着小路急速驶去。


    第 354 章


    又是一日倏忽而过,第三天清早,朝阳初升,薄云抹金,鸟雀已在翠绿枝叶间欢鸣。


    虞庆瑶从外面走进屋,才转过屏风就见褚云羲已努力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忙上前扶住他:“这才几天呢,你以为已经有力气能自己坐起来了?!”


    他的手臂都在微微发颤,却还咬牙靠在床头,喘息了一阵,才道:“总不能成天躺着,我只是腿骨断了,走不了路……”


    “那也是从城楼摔下,浑身都是伤……”虞庆瑶说到此,忽又停了下来,神情黯然。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始终无法回想南昀英自己跌下城楼的场景。褚云羲还未醒来的时候,她每夜都辗转反侧,即便昏昏沉沉睡去,也时常又被噩梦惊醒。


    那含着讥讽的决绝眼神,自嘲又自毁的哂笑,看似洒脱不羁的一跃,却成了深埋在心间的尖刺。


    碰不得,也消不去。


    “总而言之,你自己悠着点。”她低声说了一句,就想去给他倒水。却不防褚云羲忽然问道:“我到底,是怎么会摔下城楼的?”


    虞庆瑶心头一慌,抿了抿唇,道:“不是跟你说过吗?攻城的时候,南昀英太冒险,就摔下来了。”


    褚云羲幽幽看着她,不出声。虞庆瑶被他看得更不安了,故作不悦地道:“你也知道的,他总是任性,以前你应该也吃过他的苦头。”


    “怎么摔的?是被人打下来,还是自己不小心?”他居然还在追问。


    “……我怎么知道呢?”虞庆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皱着眉道,“我又不在现场,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


    “但我总觉得,好像不是这样。”褚云羲静默片刻,惘然道,“你知不知道,在我醒来之前,有过一段朦朦胧胧的记忆……我说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幻觉?”


    虞庆瑶越发不安,却也忍不住问:“是什么?你……有听到什么吗?”


    他疲惫地倚着床头,眼神幽寂,语声低微:“我……好像回到了吴王府。”


    虞庆瑶心间震荡,屏住了呼吸。


    “那里有个幽静的院子,还有一棵很茂盛的大树。”他近乎自语的说着,如坠入了一场迷濛的大梦,在幻境间踽踽独行,“风吹来的时候,满树碧叶为之轻轻舞动,而我,就坐在树下,看书。”


    在虞庆瑶的注视下,他缓缓扬起脸来,仿佛在望着那已不复存在的大树。


    “而在树上,坐着另一个男孩,他晃着双脚,自在洒脱,他就那样,叫我哥哥。”


    虞庆瑶的手不由攥紧了,呼吸也为之一促。


    褚云羲的眸底浮现微微的怅惘。“他还对我说了很多,似乎并不喜欢我,然后他说要离开,就那样消失了。”他自嘲般的笑了笑,“再后来,又出现了一个少年,我看不清他的长相,可是隐隐约约的,我觉得他好像……好像应该就是之前那个消失的男孩。”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虞庆瑶的眼泪慢慢涌起。


    她难以忘记自己在城楼上步步紧逼,句句摧心地拷问着南昀英,让他一直赖以支撑自尊的伪装尽化为虚无。那样骄傲自负的少年,才会选择决绝的方式,想与褚云羲同归于尽。


    “陛下。”她深深呼吸着,试图忍住即将落下的泪水,伸手触及他微凉的脸颊。“他就是南昀英,也就是恩桐。”


    “恩桐?”他的眼底浮起惊愕,这个名字令他混沌的记忆深处起了微小的波澜。


    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尽力平和地道:“是,就是那个时常哭泣的男孩,通常只出现在夜晚。”


    她顿了顿,认真道:“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你的世界里,为什么会出现那三个人物。为什么偏偏是幼小无助的恩桐,年少任性的南昀英,还有悲观厌世的殷九离。我曾以为他们之间并无直接的关联,只是你内心投射出来的幻象。可是直到那天……”


    虞庆瑶眼前再度浮现那日城楼上,凄惶倔强的南昀英,端坐在垛口的模样。


    她不忍再回想,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面对着迷惘的褚云羲。


    “直到那天,我面对着他,终于明白了他出现的缘由。六岁的恩桐,始终在哭着寻找他那个十一岁的哥哥,而十八岁的南昀英,却总是痛恨二十三岁的你。”虞庆瑶含着悲伤,看着他那双深负愕然的眼,“但其实恩桐长大后,成了南昀英,这是你自己臆想出的结局,陛下。”


    他僵坐在那里,呼吸沉重,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更深渺也更无尽的梦。


    “为什么?”褚云羲哑声问。“你不是说,恩桐一直爱着他的哥哥吗?为什么他长大后,又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对我如此痛恨?为什么,我不记得自己有个弟弟?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他的事?”


    他脸色发白,身子都在颤抖,似乎想到了那个最不愿接受的可能,又似乎只是在质问自己,质问曾经与此相关的一切人。


    “我觉得他……”虞庆瑶想说出那个答案,可是看着现在这样憔悴的褚云羲,她又怎能说出如此残忍的字眼?


    “……我心里也很乱,说不清楚。”她噙着泪,痛惜他的凄惶与彷徨,捧着他的脸庞,“无论怎样,我们现在至少明白了,恩桐与南昀英的关联。你也知道了,自己应该还有一个弟弟。比起以前什么都不记得,不是已经好了很多吗?还有一些事现在想不明白,记不起来,那就留着以后慢慢想。又或者,那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只是被刻意忘记或抹杀,等到合适的机会,它们会自己浮现出来。就像这一次,你在生死线上挣扎,醒来后不就回忆起幻境中的事了吗?”


    褚云羲乏力地往后靠去,眉间郁色犹存。


    “陛下以前跟我说过,你的童年只是在父母的规训下仔细读书、习字、练武,再没有别的了。”虞庆瑶看着他的眼睛,“我有一个猜想,那些记忆,可能都是你十一岁之后的生活。但是在那之前呢?”


    他怔住了,然后努力回忆自己十一岁以前的岁月,想要记起关于恩桐的事情,却发现自己的童年除了虞庆瑶说到的那些事,几乎是一片空白。


    那些日复一日的印记,就像有人在一模一样的纸上,工工整整书写了完全相同的文字,一张又一张,重重叠叠,密密麻麻,每一天每一页,最终累积成堆,填满了代表他童年的房间。


    他很想记起其他的事,记起那个只留下名字的弟弟,然而面对着这塞得密不透风的记忆故纸堆,却不知道那些如出一辙的回忆,到底是属于哪一年哪一日。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几岁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阿瑶……我,记不得以前了。”褚云羲痛苦地抵着眉间。“怎么会是这样?”


    “那就不要再强迫自己去想了。”虞庆瑶怕他伤及身心,扶住他的肩膀,“也许你是生过一场大病,或者是受了严重的伤,也或者,是受到某种强烈的刺激,因此失去了那些记忆,不要自责,也不用愧疚,这本来就不是你自己所能控制的事。”


    他紧紧抿着唇,别过脸去,似乎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


    虞庆瑶静默片刻,轻轻抱住了褚云羲。


    浓郁的药草气息,萦绕在虞庆瑶周围。


    “虽然我也一直希望你想起过去,解除那些心结。可如果过去充满伤感……那么与其回到痛苦之中,还不如朝前走,把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就留给过去。”她低声道。


    窗外,阳光耀着水青砖石,枝头鸟雀似乎也不想打搅屋内的人,鸣叫数声后,扑簌簌飞向远处。


    *


    南风吹过长街,药铺外的布幌不住晃动。对面茶馆临窗的位置上,身着男装的宿放春正端着茶杯出神,忽听得身后脚步匆匆,有人快步而来,小声道:“来了。”


    宿放春闻言放下茶杯,从半开的窗内望向对面。


    一辆马车从西城方向快速驶来,停到了药铺门前,车中下来两人,急匆匆进入药铺。


    宿放春侧过身,向坐在斜对面的男子问:“这是昨日来的人?”


    男子恭谨道:“是其中一个,另一个之前没出现过。”


    宿放春点头不语,就在茶馆中静静等待。过了许久,药铺门帘一挑,那两人方才走了出来,跟在其后的人身背药箱,正是药铺的老板。


    马车载着三人,很快驶离了此地。


    宿放春随即吩咐:“依照计划行事,叫埋伏在敌营周围的人都警觉起来。周先生已被带向敌营,接下去,就看他如何取得对方信任了。”


    *


    马车在小路间疾行,没过多久就驶向官军驻扎的大营。此时待在车内的药铺掌柜假意惊慌:“这好像不是去李家村的路吧?怎么前面是军营了?”


    车内两人原先骗他,说是李家村的乡绅恰好被毒虫咬了,他们知道掌柜擅长解毒,便特意派马车来接他前去疗治。如今见他已经识破假象,也不再伪装,那昨日来过的千户哂笑一声:“实不相瞒,我们就是这军中的武官,特意请掌柜过来,也是为了替人疗治。”


    掌柜连连摇手,神色紧张。“还请两位让我回去,我是个寻常百姓,不敢给军官治病,万一出了岔子可不是惹火上身?!再说城里是义军,城外是官军,我这被你们蒙骗出来,如果被义军知道了,还不得要我的命?!”


    那两人愠恼道:“什么义军,那分明是造反的叛军!你不要畏首畏尾,须知朝廷绝不会给他们活路,还怕个什么?!”“好好给我们营中的将士们疗治,保你性命无忧,还能得到重赏!若不答应,我们也决计不能将你放回,你自己掂量着办!”


    无论掌柜如何哀求,两人软硬兼施,硬是载着他驶入营地,半是哄骗半是威胁地将他带入了副将营帐。


    那掌柜见了一众将领,更是作出惊慌不安的模样,声称自己医术低微,不敢给军中众人治伤。他越是这样,将士们越是不肯放过。于是一番拉扯,又一番责骂之后,掌柜只能唉声叹气,取出已经配好的药膏。


    然而对方又道:“我们营里也有军医,他也想见识一下你的解毒良方,还请将药膏需要哪些药材写下,给他看上一眼。”


    掌柜的心知对方要以此方法来验证药膏是否有问题,防止他在其中使诈,于是依照之前宿放春让他背下的内容,在众人的监视下,装作很不情愿地写出了方子。


    他们既得了方子,便迅速叫来军医予以过目。那军医原本也是不服,待等看了方子,竟觉处处皆是巧妙,颇有千金良方的价值。当下忍不住又向掌柜询问关于瑶毒之事,掌柜早已从罗攀那里知晓得清清楚楚,又加上宿放春让他熟记的医理,引经据典谈论一番,倒也唬住了军医。


    几名副将见军医都已过目,料想那方子应该无碍,便又命人依照方子去搜寻所需药材。


    此时蔡正麒那边传来讯息,急命掌柜前去拜见。于是众人又带着他去了主帅营帐,蔡正麒自从听说瑶兵弓箭带毒之后,简直坐卧不宁,寝食难安,只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觉得那受伤的左眼眼眶几乎要烂穿了。


    他见那掌柜身上还背着药箱,当即询问:“我听说你能熬制解除瑶毒的药膏,是否带来了?”


    “有,就在箱子里。”掌柜犹犹豫豫道,“但刚才那几位,好像不敢让我用。”


    蔡正麒看看众人,知道他们也是谨慎行事,但对于自己而言,受伤的是在头颅,万一毒性入脑,坏的不是一只眼睛,而是整个性命了。


    故此他故作从容道:“叫一名士兵来,让他试试这位先生的药膏,相信先生身在我营地内,也不会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


    副将们互相看看,心道蔡正麒这是要拿士兵来试药了。很快,有一名手臂中箭且伤口溃烂的士兵被带来,掌柜上前查看片刻,将随身携带的药膏给他涂抹了上去。


    昏暗之中,程薰察觉到了对方的反击,却没能看到他手中的石块,虽已做出避让,但还是被那石块重重砸到了眉角。


    剧烈的疼痛让他动作顿滞,那柴得宝本已犹如困兽争斗,见势更是举起手中那沾着血的石块,拼命朝他再砸了下去。


    温热的血流过眼睛,程薰急促地呼吸着,一拳打中柴得宝的脸颊,又趁势抓住对方手腕,奋力往其背后扭去。柴得宝痛得大喊出声,此时那提着油灯的车夫追到近前,见状亦急忙扑上前去,与程薰合力将柴得宝的双臂给反扭了过去。


    柴得宝拼命挣扎,双腿还在乱蹬,草丛间人影晃动,宿放春快步而来,脸色发沉,上前就给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


    “早就叫你不要耍花招,你还敢半夜逃走?!”她声色俱厉,抽出雪亮的利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边。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柴得宝顿时吓得双腿颤抖,就连眼神都变了。


    “杀人了,救命啊!”他凄厉地叫喊起来。


    “闭嘴!”宿放春手腕一转,剑锋已划破了他的脖颈,“再喊一声,我马上将你舌头割断,要不要试试看?”


    这一下,柴得宝才恐惧得睁大眼睛,再不敢出声。


    “走!”程薰从后方猛地踢了他一脚,柴得宝踉跄了一下,但双臂都被控住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往回走。


    宿放春捡起倒在地上的油灯,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了程薰脸上的血。


    她一惊:“你的眼睛?”


    “没伤到。”程薰低声回了一句,紧紧扣住柴得宝的肩膀,与车夫一同押着他离去了。


    *


    他们走到半路,就遇到了急匆匆赶来的虞庆瑶。她一见柴得宝那垂头丧气的模样,总算松了口气。


    她指着昏沉沉的后方,道:“他把我叫醒,说这家伙跑了,你们都去追。他也想过来,但我怕夜黑道路不平,就叫他先在原处等着。”


    “没事了。”宿放春狠狠盯了柴得宝一眼,“我当时就觉得他想耍花招,果不其然。”


    车夫懊恼地道:“小人一直盯着他的,只给他解开了手上的绳索,脚上还拴着呢。谁想到他嘀嘀咕咕说肚子疼,就蹲在那草丛里,过了一会儿忽然叫起来说有蛇,小人急忙去看,却被他一拳正中后颈。他就趁着这功夫撒腿就跑。那绳索明明打了死结,也不知他是怎么弄开的。”


    “先带回去再说。”宿放春推着柴得宝往回走。


    *


    他们回到休息处,褚云羲早已举着火把站在道路旁。程薰简单诉说了经过,褚云羲上前打量柴得宝一番,寒声道:“为什么要跑?”


    “我……我不是说了吗,跟着你们一路受苦……”柴得宝还未说罢,褚云羲已迅疾搜遍他全身,从他绑腿里面找出了一块碎瓷片。


    “就是用这个割断了脚上的绳子吧?”他将碎瓷片在手中掂了掂,睨着柴得宝,“什么时候捡来的,藏得倒挺隐匿。”


    柴得宝紧抿了嘴唇不肯说话,程薰转身就去篷车里取来铁链,三两下将柴得宝的双脚重新锁住。“从今日起,全部换成铁索,看你再怎样弄断。”


    车夫推搡着,将忿忿不平的柴得宝赶到篷车里面去了。


    褚云羲也望到程薰脸上的血痕,问起伤情如何,程薰道:“是被他挣扎的时候用石头砸中,所幸没有伤及眼睛,应该不碍事的。”


    虞庆瑶见状,说了声:“你等会儿。”


    她折返帐篷里,很快又回来,手中持着一块雪白的方帕,递到他面前。“这是新的,你拿去。烧点热水再擦伤口,不要直接用取来的河水清洗。”


    幽幽火光下,程薰迟疑着,没有去接。


    “拿去吧,她也是好心。”一旁的褚云羲发了话,程薰这才低首道谢,躬身接过白帕。


    *


    褚云羲并未回应,扮成车夫的年轻瑶民已答道:“我们是平南县来的,现在要回去。”


    “平南县?”守城校尉就在窗纱外,似乎正在打量这马车,“什么时候来的?我天天在这里,怎么没有印象?”


    “来了有好些天了,我们是从另一个城门进的。”


    “里面是什么人?”那校尉说着,伸手便撩向低垂的帘子。那瑶民眼疾手快拦住他,“里面是我们的少东家夫妇!你可不能就这样掀帘子!”


    “进出城都要严查,你这样阻拦是心虚不成?!”那校尉横眉冷眼,一下子将车帘掀了起来。


    车中的虞庆瑶装作惊愕万分,急忙抬袖掩面转过身去。


    褚云羲则愤然作色,一把将车帘又扯下,厉声怒骂:“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放肆?!平南县令见了我都要客气几句,你这浔州城的守卫竟比他厉害?!我家的女眷岂是你这等粗人能随便张望的?!”


    那校尉被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也不知这华贵马车内坐着的是哪家子弟。而原本在城门口的其余卫兵听到争执,纷纷向这边靠近过来。


    却在此时,忽听得远处街头有人高声叫喊,紧接着大呼小叫此起彼伏,人群骚动不已。那群卫兵还在犹疑时,纷乱的人群中忽又有人尖叫:“要杀人了!”


    卫兵们闻声急忙赶向那边,只留下数人还守着城门。褚云羲随即发话,那车夫迅疾赶着马车驱前,待到城门口时,后面街上已是东奔西突,官兵四处追逐斗殴之人。混乱中,城门处的卫兵也并未再行细查,车夫扬鞭驱驰,车子很快便趁乱出了浔州城。


    *


    车行颠簸,虞庆瑶隔着窗纱也望得到尘土飞扬,不由急切往后张望:“罗攀他们不知能不能逃走……”


    “他能镇得住整个山寨,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应该能逃脱。”褚云羲说罢,又以刀敲击了一下座位,“眼下我们要全力赶回山中才是。”


    这辆马车一路疾行,行至半途时,罗攀等人果然驾着篷车匆匆追赶上来。


    原来他们当初便商议着与褚云羲兵分两路,在出城时有意制造事端引发混乱,好让守城卫兵放松警惕,否则若是严查起来,那被藏在车内的把总张薪势必要被发现。


    “罗族长,人都带回来了?”褚云羲隔窗遥问。


    “都跟着了。”罗攀扬起鞭子朝他示意,沉声道,“但我听到风声,今日清早时已有大队官兵出城,想来是往我们山寨去。”


    褚云羲略一扬眉:“不妨事,我们手中有棋子。”


    罗攀知道他说的是那把总,却又不解:“当时是为了摆脱追兵才抓他做人质,现在浔州知府只怕不会因为这人在我们手里,就惧怕了我们。”


    “确实如此。区区一个把总,就算是知府的妻舅,也不足以能让其收手。”褚云羲平静地道,“我也早就想到这些。”


    “那你?”罗攀一怔,忽而意识到了什么,随即一振缰绳,一时间两辆车子竞相往前疾驰,不多时便消失在茫茫原野尽头。


    *


    群山连绵,清早还艳阳明媚,不多时却风吹云涌,如白涛缓缓覆过苍穹,天色渐渐阴了下来。


    罗阿荟在山上左等右等盼不回父母,年幼的妹妹又哭啼啼吵闹不休,她哄了半天也没用,只得背着妹妹往山下走。


    “阿爹说是去城里找阿妈,他找到了就会回来,说不定还会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哭个不停做什么?”她气哼哼揪着背带,钻过树林跳过溪流,沿途又摘了朵嫩黄的野花,嗅一嗅,簪到了自己的发辫上。


    “我也要!”背上的妹妹着急起来,伸手要去抢。罗阿荟捂住发辫做鬼脸:“不给你……”


    话还未说罢,近旁杂林间忽传来低微的撞击声,小妹妹好奇地转过脸去。


    “那里有人!”她指着繁茂的草林叫了起来。


    “这又有什么稀奇的……”罗阿荟不甚在意地往那边瞥去。恰是云层散开,阳光洒落,映出密密叶下银亮反光。


    趴在肩头的小妹妹睁大眼睛:“姐姐,好多人……”


    枝叶簌簌晃动,溪流畔的罗阿荟望着那一双双满是冷色的眼,惊慌不安地抓紧妹妹的手臂,一步步往后退去。


    *


    云层渐聚渐厚,天际灰白如棉絮。山间狭小田地里,农人正忙着翻土,寨中低矮屋舍前,孩童正追逐打闹。忽一声低沉号角震动山谷,惊飞阵阵雀鸟。


    妇人与孩童诧异地望向前方,山路上的猎户也停下了脚步。


    寨中老者变了脸色,扶杖高呼,众人正惊惶间,却又听号角声骤变高亢,震荡间穿透山林。小路上,有人背着竹筐仓惶奔来,口中呼叫:“汉兵来了!快逃!”


    喊声未绝,一支利箭呼啸穿空而至,重重扎进那人后心。


    惊呼声中,那背着竹筐的青年脚步一顿,扑倒在地,鲜血转眼便洇了一地。


    孩童们吓得大声哭喊,妇人们手忙脚乱抱起孩子往山上拼命奔逃。然而风声萧萧,箭矢攒飞,一个又一个身影倒在山路倒在林间,一时间哭声震天,血流四溢。


    男人们闻讯从林中赶回,紧握着刀斧长矛往前冲,却被明晃晃寒侧侧刀枪层层围困。


    人喊马嘶,躁乱喧嚣,有人身着银色盔甲,从层层兵卒间缓缓走出。一双利眼环视四方,含怒喝问:“罗攀何在,还不速速出来领罪?!挟众作乱,劫持官吏,简直目无法纪!今日他若不束手就擒,你们这些蒙昧蛮夷,就等着被夷灭宗族!”


    *


    尘土飞扬,两辆车疾驰至大瑶山附近,虞庆瑶掀开帘子往外张望,这一路上并未看到任何官兵,然而越是这样,却越让人心中不安。


    车上众人自然也知情况不妙,皆神色凝重。罗攀更是不停扬鞭,恨不能即刻插翅飞回山寨。


    车已至山脚,他正要勒缰止歇,忽听远处传来急促呼叫。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苍绿山林间,有数人连滚带跑冲下崎岖山路,还未站稳身形,便朝着这边大喊。


    “出事了!”车上的阿满见状,急忙带着其余人迎上前去。那几个受伤的瑶民满身泥土,满脸惊恐,奔到罗攀近前倒头就跪,哭诉不已。


    罗夫人从车内下来,听得他们的话语,脸色顿时煞白。


    “山上情况怎样?”褚云羲心知情况不妙,迅疾问道。


    罗攀双手已攥紧,转过头咬牙道:“官兵已将寨子团团围住,我们晚了一步。褚兄弟,你腿上有伤,先在这附近找地方躲避。我要马上带人回去!”


    “回去?通往寨子的路上恐怕都是伏兵,你怎么过去?”褚云羲顿了顿,看着他身边的瑶民,“再说官兵人数众多且训练有素,而你们现在所剩无几,就算不顾性命拼死往前,也是以卵击石。”


    罗攀变了脸色:“但我总不能抛下寨中人不管不顾!”


    “我的阿荟与荷妹,都被他们抓住了!”罗夫人难抑悲声,泪水滑落脸庞。


    虞庆瑶一惊,若是在平时,她自然觉得褚云羲能够以一当十,哪怕对方摆开阵型,他亦有本事突破重围起死回生,可是现在……


    她不由望着他那刚刚受过重伤的腿。


    罗攀按捺不住心头急火,重重攥住腰间刀柄:“不必多说,我自会想办法救她们……”


    “罗族长,务必稍等。”褚云羲说罢,竟扶着窗子奋力站起,忍着剧痛下了马车。“我现在虽无法与你一同冲杀上山,却也愿再助一臂之力。”


    “可你……”罗攀看着面前这脸色犹显苍白的年轻人,竟一时怔住。


    *


    挟着细雨的山风卷过峰峦,忽喇喇吹来满山寒意。中峒瑶寨前,密层层的官兵已将下山道路完全封堵,银晃晃尖刀长枪则将寨中妇孺老人逼至那块空地间,两旁架起高高的火堆,忽高忽低的火舌映着众人布满血污的脸,投射出惊惶万分。


    泥地上血迹未干,而就在寨门前,罗阿荟被粗长的绳索紧紧捆住双臂,高高吊在了横生的大树枝干间。乌黑的长发早已散乱披落,嘴唇间已渗出血迹。而就在她旁边,年幼的荷妹同样被悬在高树间,只是她不再哭闹,只是闭着双目,无力地低垂着头,好似已经完全没了知觉。


    场中抽泣声不绝,还有校尉持着刀剑在大声喝问罗攀的下落。高树的另一侧,浔州守备焦融盯着那群紧缩的瑶民,眼中难掩嫌恶。在他身后则有白面长须的官员拧眉伫立,正是浔州知府乔巍。


    “乔知府,依我所看,这寨子里根本没什么威胁,我们何必还在这里守着?”焦守备回过头,迫切道,“还不如直接攻上山去,将整片山头都翻遍,我就不信找不到罗攀!”


    乔巍虽也等待多时,但目光所及,正是那蜿蜒曲折,被草木所掩蔽的上山小径。


    他冷冷哼了一声:“焦守备,你难道忘了吗?十年前,广西总兵奉皇命剿灭叛乱,率兵一路厮杀直至这中峒山寨,原以为能将反贼一网打尽,结果却被埋伏在山林各处的瑶民杀个措手不及,最后不但没能班师回朝,反而葬身在高山之上,甚至尸骨无全!”


    褚云羲与虞庆瑶走后,程薰才慢慢回了帐篷。他点燃蜡烛,独自坐在灯火下,兀自出神。刚才的追逐与打斗,直到现在还让他有些恍惚。


    左侧眉梢处一阵阵的抽痛,他神思不宁,拿起布帕就按了上去。


    此时,外面却传来了宿放春的声音:“你睡了吗?”


    程薰一愣,起身撩起帘子。


    黯淡的星光下,宿放春去而复返,就在近前。


    “宿小姐……”他低声道,“您怎么还没去休息?”


    她看看程薰脸上的血痕,问:“怎么还没清洗掉?”


    “没来得及。正准备处理。”他朝里面示意了一下。


    宿放春踌躇片刻,握着手中的一个瓷瓶,道:“我这里有止血止痛的药粉,你要不要?”


    “多谢。”程薰想去接过来,宿放春却往里面望了望,也没问他,直接侧身进了帐篷。


    程薰怔住了,跟在她后面,轻声道:“宿小姐,已经是半夜了,您……”


    “你这也没镜子啊,怎么给自己上药?”她好像没有听到程薰的话,顾自坐在了地上。旁边正是虞庆瑶的那块白帕,她拿起来,又用壶里剩余的温水打湿后,递给他。


    “先把血痕擦干净。”


    程薰默默地接过温热的白帕,低着头,在她面前慢慢拭着血痕。只是那伤处疼痛不已,他也只是轻微触及,就避了开去。


    烛火摇曳,忽明忽暗。


    宿放春并未盯着看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纱,又将瓷瓶塞子打开,淡淡道:“你躺下,程薰。”


    他愣住了,艰难地道:“什么?”


    宿放春扬起眉梢,讶异道:“你坐着,我怎么给你上药?药粉倒上去不全洒下来吗?”


    他绷紧了下颔,道:“这样,不太好吧?”


    宿放春哼笑一声:“少啰嗦,现在周围有别人吗?就算虞姑娘和陛下看到,也不会往别处想。”


    他还待解释,宿放春愠恼地一推他肩膀:“你怎么这样忸怩?之前追击的时候倒是不像这样!”


    他没法再说什么,只好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


    宿放春拿过蜡烛,往他伤处上方照了照。


    那光亮令他闭上了眼睛。


    或许,看不到反而更容易消除那份尴尬。他想。


    宿放春仔细打量着那略显狰狞的伤口,伤口有两寸左右,在眉骨上方,撕裂了开来。


    他本来清秀的面容倒是因这外伤而多了分刚毅。


    宿放春微微蹙眉,从瓷瓶里倒了些药粉在掌心中,随后轻轻一吹,淡黄色的药粉便落在了程薰的伤处。


    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脸,心跳无端加快了几分,觉得躺在这里百般不该。


    “别动。”耳畔传来宿放春的命令声,他只好又保持安静。


    宿放春这才为他包扎完毕,道一声:“好了”。


    程薰按着包扎伤处的白纱,慢慢坐了起来,伤口还在隐隐刺痛,药粉的薄荷气息弥漫散开。


    “多谢你,宿小姐。”


    宿放春点点头,也不再多做停留,起身时将瓷瓶留给了他。


    “明天你自己再换药。”


    *


    与之相隔不远的帐篷内,褚云羲还未睡着。虞庆瑶迷迷糊糊地又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警觉道:“又有人在走动?”


    “是宿放春。”褚云羲闭着双眸,躺在了她旁边,“我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了。”


    “那么晚了她怎么还没回去?”


    “好像是去跟程薰说了什么。”褚云羲侧转身去,似乎没在意这些。虞庆瑶忽而问:“陛下,你觉得那柴得宝为什么会突然逃走?”


    褚云羲轻叹一声:“棠小姐应该被他折磨得不轻,否则他为何要逃?但他这种无赖,说话真假混杂,我也懒得再去盘问。等到了当阳县,我们找到棠瑶,也就知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虞庆瑶心里沉甸甸的,道:“程薰心思那么细腻,应该也猜得到吧?”


    “嗯,他既然不说,我也没有必要特意点明。”褚云羲握住她的手,“事已至此,不要再多想了。明日还要起早赶路,睡吧。”


    虞庆瑶应了一声,怀着怅惘之情合拢了双目。


    *


    经历了这一夜的风波后,次日启程时,程薰特意又去篷车那边,与车夫一起检查,以确保柴得宝不会再有机会逃走。


    虞庆瑶趁着宿放春在收拾东西,过去悄悄问:“你昨天很晚才回去休息?”


    宿放春动作顿了顿,脸上神情倒还是不变。“没多久,去把止痛的药给了他。你怎么看到了?”


    “没看到,只是某人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告诉了我。”虞庆瑶笑了笑,为她卷起了帐篷。


    宿放春很是尴尬,回头看看正往马车走去的褚云羲。“陛下他……有没有说什么?”


    虞庆瑶睁着圆圆的眼睛。“你觉得呢?他在我面前都木得不解风情,还能说什么?”


    她不解释还好,这样一反问,却令宿放春更是焦躁。


    “这,你也误会了。”宿放春脸庞发热,正气凛然地说道,“我只是去送药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虞庆瑶吃惊地看着她,此时褚云羲在车上喊她们:“要走了,天亮后进城的人多,不要耽误时间。”


    “就来了!”虞庆瑶这才作罢,迅速帮着宿放春收拾好东西,面含微笑地折返回去。


    *


    此后他们途经荆州,远望城楼耸峙,兵戎严整,褚云羲心知若是荆州不肯归顺,少不得又需一场恶战。但此际也无暇考虑这些,他们驾着车并未入城,只是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将城防大致了解一番,便匆匆往当阳县赶去。


    柴得宝自从被严加看管之后,也没法再作妖,索性装聋作哑起来。这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两天后的清晨抵达了当阳县。


    对于虞庆瑶说的话,程薰倒也并未想要追根究底问个清楚,他只是看着那两行字,再将那张宣纸折了起来,放入怀中。


    “我会留着它。”程薰平静地对虞庆瑶说。


    “阿瑶,如果你能知道往后的情形就好了。”宿放春叹了一口气,“比如我们始终想知道真正的棠小姐是否被人带走,但人海茫茫,我派出去的下属到现在还未能寻到可靠的讯息。”


    “真要那样的话,我岂不是知道所有事情的结局了吗?”虞庆瑶撑着脸颊,又见程薰眸中蒙着淡淡郁色,就问宿放春:“那个驿站找来的埋尸人后来去了哪里,真的毫无头绪吗?”


    “前段时间我还接到了下属让人送回的信件,他们从云中驿附近的县镇开始查探,只知道那叫做柴得宝的汉子曾驾着骡车一路往南,但究竟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他本就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人,事情又过去了那么久,除了认识他的人,谁还会记得路上见过这样一个赶着骡车的汉子呢?”


    程薰默然不语,褚云羲道:“他离开家乡前,有无被追债或者是打杀了人之类的事?”


    宿放春道:“那倒没有,即便欠债也都是小钱,那些债主都知道此人懒惰无赖,讨要几次后要不到,也就懒得再与他纠缠。”


    “那他必然是在处理驿站着火时见到了什么,也或许他离开家乡后更姓换名,你的下属就更难找到他了。”褚云羲道。


    程薰始终寂静站在一边,此时忽然轻声道:“宿小姐为此事已经尽心尽力,定国府的下属们远赴山西,也属实奔波辛苦。”


    虞庆瑶看他如此,心里也有些落寞,忽而灵机一动:“对了,既然我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什么柴得宝,要不要试试让他自己来找我们?”


    “他自己来找我们?”宿放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我们可以放出风声,就说已经查探到他的行踪,让他来自投罗网?”


    虞庆瑶摇头:“那样的话,本来就藏得好好的柴得宝,只会更加远走高飞。我是忽然想到之前陛下设计让蔡正麒的大军急需解毒草药,然后悬赏求购,这样一来真假草药全都送到营地,才能有下一步安排。”


    程薰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故此我们也可广布消息,悬赏求得柴得宝的下落?”


    虞庆瑶点点头,看向褚云羲。他微微颔首,道:“不用直接悬赏柴得宝本人,那样的话太过打草惊蛇,他若真做了亏心事反而不敢露面。不如出重金悬赏当年云中驿失火的知情人,但不要惊动官府,只先在民间散布消息,看看他会不会听到风声,为了钱财而现身。”


    “好,我马上就再派人送信给那些留在山西的下属,吩咐他们按此行事。”宿放春又向程薰道,“就算柴得宝不露面,也希望能借着这次机会,挖出当年云中驿失火真相,查实棠小姐的生死。”


    程薰深深呼吸一下,向三人行礼:“不管结局如何,我程薰先在此谢过诸位。”


    褚云羲抬手道:“不必客气,这次尝试若能成功,足以彻底动摇建昌帝的威信。”


    于是宿放春起身告辞,程薰亦随之而出。虞庆瑶将他们送到院门口,程薰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转过身来。


    “虞姑娘。”他在明亮的阳光下,向虞庆瑶拱手,“当初在宫内,我因疑心你是鱼目混珠的假棠瑶而对你逼问身份,下手过狠,此后虽知道你的来历,但我心中始终……拔除不了那根横亘已久的刺,故此时常对你冷淡。如今你却不计前嫌为我考虑,程某感激不尽,也恳求你的谅解。”


    “啊,这没什么……”虞庆瑶乍见他如此庄重,反而有些不自在,“我们,现在都是同一阵营的人呀,我要是还斤斤计较以前那些事,岂不是太小心眼了吗?”


    *


    虞庆瑶回到房中,褚云羲端详着她,笑了笑:“方才在院门口,程薰与你说什么了?”


    “就感谢而已。”虞庆瑶坐在桌边,打量了他几眼,“你不会连这个都要管吧?”


    褚云羲瞥着她:“我有那样气量狭小?”


    虞庆瑶笑盈盈地托着下颔:“以前刚遇到程薰的时候,他私下来找我,你还躲在门外虎视眈眈呢,别以为我忘记了!”


    “这是什么话,你不要无中生有!”褚云羲语塞,过了片刻才语重心长地解释,“我知道他的身份,怎么可能对你们胡乱起疑心?再说,我是这样善妒的人吗?”


    虞庆瑶撇撇唇,不予理会。


    “你过来。”他坐在床上,只恨自己不能下地走。


    叫了几次后,虞庆瑶才背着双手慢慢走过去。“喊我过来干什么?”


    谁料话音未落,已被褚云羲一把拽到身前。


    “别趁着我动不了就故意气我。”他环着她的腰身,让虞庆瑶逃脱不了。


    虞庆瑶笑了:“仗着你力气大吗?信不信我给你左腿上拍一下,你都得叫起来。”


    他往后撤了撤,扬起脸看她:“那你试试看?”


    虞庆瑶果然作势捏起手,要往他伤处拍,可是只到了半空,就收了回来,连碰都没敢碰一下。


    “怎么呢?”褚云羲有意望着她,问。


    虞庆瑶重重地叹息一声,拉着他的手,道:“舍不得你呀,陛下。”


    淡金色的阳光悄无声息地晕染了她的侧影,发丝朦朦,如情网交错。她在艳阳明媚处,身形如此清晰,却又像是画中走出的美人,有一种不真实的亮丽。


    褚云羲看着虞庆瑶,心里忽然涌起浪潮。


    “要一直留在我身边,虞庆瑶。”他攥紧了她的手,好像唯恐眼前人会消失一样。


    虞庆瑶也看着他,心中想到的却是之前在城楼上,对近乎癫狂的南昀英说的话。


    她说“我要走了”,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母亲并未死,自己也并未死。可是现在……现在自己在褚云羲专注的目光下,在他温热的掌心间,在那样一句恳切的请求与希冀中,竟再也不愿离去。


    “我……也不想离开你。”她心里酸涩,轻声说着,低身吻了褚云羲。


    *


    自那日以后,宿放春紧急派人去往各处尤其是山西境内散布消息,随后又与罗攀及其他官员去往宝庆周围各州县稳固阵营。褚云羲虽还行动不便,却也精心安排宝庆战后重建事务,安抚百姓,广囤粮草,军民皆以休养生息为重。


    十多日后,从江西快马加鞭送来一封信,程薰与左副将看过之后,随即来找褚云羲。


    褚云羲打开一看,但见褚廷秀在信中先是关切慰问了他的伤势,又说了一番江西如今的战局,最后想请左副将带兵折返,加入向东南方向进攻的大军。


    “清江王要你带走四万精兵,再回去增援。”褚云羲放下信笺,淡淡道。


    左副将怕他不愿意,赶紧解释道:“据说抚州严防死守,周围州府都派兵去救,一时很难攻打下来,庞将军还受了伤。”


    褚云羲没有流露任何不悦神色,只是道:“我这边暂时没有紧急军情,你本来也是清江王那边的,回去增援合情合理。你若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可以尽早动身。只不过……”


    他又望着程薰:“清江王让你留在宝庆这边,说是协同我料理事务。你意下如何?”


    程薰点头道:“殿下如此安排,我就留在此地帮您做一些琐事,这也是我分内职务。”


    *


    于是左副将很快带兵开拔,不多日就拜别褚云羲等人,浩浩荡荡往抚州方向而去。而罗攀等人又继续往西打下了辰州,其后西北方向的沅州望风归顺,湖南境内尽归义军统领。


    各处军务与归降后的官吏任免、安民告示都需仔细考量,褚云羲既忙着处理这些事务,又要忍痛试着下床,撑着拐杖慢慢走。


    虞庆瑶扶着他,也累得直冒汗。


    褚云羲一边拖着沉重的腿,一边咬牙忍着痛楚。看虞庆瑶吃力异常,只得道:“你去休息吧,我自己能行。”


    “摔了怎么办?再受伤可就真的起不来了!”虞庆瑶不肯松手,就怕他支撑不住再摔跤。


    他无奈叹息:“南昀英做的好事,你说他怎么会从城楼上摔下来?”


    虞庆瑶心里一惊,没敢接话。


    褚云羲看看她,又道:“说来奇怪,这段时间他竟一次都没再出现过?还有……其他人呢?是不是也没再醒来?”


    “他,他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应该是也觉得愧疚,不敢再出现了。”虞庆瑶低着头,慢慢陪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至于其他人,也许是知道你伤得重,就也不来制造事端。”


    褚云羲沉默片刻,望着自己在树下的影子。


    头顶是碧叶葱茏,在风中摇曳,簌簌作响。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那日我苏醒之前,好像进入了梦境。那个少年说是来与我告别……”褚云羲试探着望着虞庆瑶,小心翼翼地道,“阿瑶,你说,他会不会再也不出现了?”


    虞庆瑶勉强笑了一下:“也许吧。那样的话,你以后就不会经常遭遇麻烦。”


    “你以前跟我说过,那些人,就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人物,如果最终他们都归于一体,或者甘愿消失,那我从此以后就会变得正常?”


    “应该是这样。”虞庆瑶脑海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浮现城楼上的景象。


    那个身穿银甲的少年倔强而又不肯认输,也不肯消失,最后笑着流泪,自己跃下城楼,只留下一道残影。


    原本讨厌他嫌恶他,一度恨不能让他彻底消失,让褚云羲变成正常的人,再不受自我折磨。可是从那天之后,虞庆瑶都不敢去想南昀英坠城之事。


    她一点都没有喜悦之情,甚至心有深深愧疚。


    “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告别,说要离去。”褚云羲停下艰难的脚步,站在婆娑树影下。叶缝间漏下丝丝缕缕的金线,在他身前无声摇曳。


    “你以前不是说过,他对我充满恨意吗?”褚云羲望着脚边的变幻光影,目光迷惘,“其实,是我自己恨着自己吧?恨意不知从何而起,却又不知因何而散。虞庆瑶,我现在,一点都感觉不到释然。”


    他那迷惘的样子让虞庆瑶心里负累更重,她不敢说,南昀英是被自己逼死的。


    “他自己想通了,不行吗?”虞庆瑶祈求似的抓住他的手,“别再纠结这些,他既然不愿醒来,那你就好好活着,你只是你,只是自己。也许,也许以后的哪一天,你会知道他为什么不再出现。”


    “……好。”褚云羲收拾散乱的心绪,勉强应了一声。


    *


    这件事在此之后就被搁置,两人再也没有提及南昀英的消失。褚云羲的腿伤渐渐好转,能撑着手杖慢慢走动了。


    其间褚廷秀那边传来消息,他们终于攻破抚州城,在杀掉反抗激烈的主将父子后,其余官员只得服输归降,抚州城内剩余的士兵也尽数被收编。


    抚州一败落,周边其余州府的抗争也如以卵击石,不到一个月时间,沦陷的沦陷,投降的投降。褚廷秀那支队伍很快荡平江西北部,已经向江西与安徽交界处进发。


    虞庆瑶看着褚云羲桌上的地形图,道:“他们如果穿过安徽,就要直抵南京,与故都那些太子党汇合了。”


    褚云羲看着那些熟悉的地名,曾几何时,他也对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地形图,与宿修等人共同商议对策。


    而现在,他抬起头,望着窗外渐渐昏黄的光线。


    时已日暮。暑热渐消。


    “怎么了?”虞庆瑶以为他在担忧战局,走了过来。


    “没什么。”褚云羲移回视线,注视着“南京”那两个字,随后目光渐渐上移,直至看到了“北京”。


    “陛下?”虞庆瑶轻轻趴在他背后,“你在想什么呢?”


    他静默片刻,眸光低沉,唇边浮起一丝惆怅的笑。


    “我……在想念故人。”


    话语轻似叹息,虞庆瑶心头一坠,不由抱紧了他。那些岁月,那些故人,尽付诸东流,瞬间消逝。


    “宿修和曾默的后代你都已经找到,那么还有一位卢方礼呢?”虞庆瑶轻声问,“当初他们说他心怀不轨意图谋逆,父子被问斩,其余家人都被流放边塞。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后代活着了……”


    褚云羲微微扬起下颔,望着朦朦窗影,道:“虞庆瑶,朕的四位元勋功臣,除了余开还活到晚年,竟没有一人是得以善终。”


    “可那都是你消失后发生的变故,你也没有办法预见啊。”虞庆瑶道,“就像这位安国公,你在位的时候会想到他作乱吗?”


    “到底是否心存谋反,如今也死无对证了。”褚云羲闭上双眸,“但我还是相信,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等战事告一段落,我们去找找卢家的后代吧。”虞庆瑶劝慰他,“如果他们过得不好,你再想办法相助。”


    褚云羲转回脸看着她:“你也与我一起去吗?”


    虞庆瑶讶然:“当然,我是说,我们,还能让你独自上路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久久的,没有松开。


    *


    因着这一年有闰六月的关系,到七月时天气一度转凉,却又重返闷热。城郊军营那边传来不好的讯息。很多军士先是发热,随后身上长满疱疹,又痛又痒,坐立难安。军医看过后,说是湿热导致,且会传染,加急开了药方,需要七种草药一同煮水擦洗患处。


    因为染病人数众多,需要熬煮草药的数量也极多,营地能帮忙的人手不足,虞庆瑶听说此事后,也自告奋勇去帮忙。


    褚云羲叮嘱她要小心自己也被传上,虞庆瑶胸有成竹地道:“你放心!我懂得怎么防护!”


    他见虞庆瑶信誓旦旦,就放她去了。


    一连去了两天,她说自己进了营地都是用纱布缠着手,又用布蒙住口鼻,回来还演示给褚云羲看。那模样让他忍不住笑,却又被虞庆瑶嘲讽。


    第三天,她还是早早地走了。这一天,褚云羲独自练习走路,累了又研习兵法,消磨许多时光后,眼见夕阳西下,虞庆瑶却还没有回来。


    他握着木杖慢慢走到院子里,望着天际晚霞赤红如火,叫来在外等候命令的卫兵。


    “虞姑娘早上出门的时候,没说今天会晚回来吧?”


    “没有。”卫兵看看天色,犹豫着答道,“今天是中元节,一般人晚上都不会出门,虞姑娘现在还不回,会不会住在营地了?”


    褚云羲一愣,原来自己困在这院子里不能出门,竟不知今天已经是中元节了。


    他踌躇了一下,道:“给我准备马车,我去军营找她。”


    第 355 章


    这一场暴雨来得迅疾,去得也干脆,不到一刻便渐渐停歇。入夜时分,云层厚压,月光全无,四野群山莽莽苍苍,黑暗中唯听江浪涌动,生生不止。


    蔡正麒的这支大军好不容易才有了休息的机会,又遭逢大雨,尽管很多士兵躲进了营帐,却因为积水满溢而难以安歇,多日劳苦奔波使得他们疲惫不堪,唉声叹气。


    耳听得雨声渐停,多数人已顾不得潮湿闷热,倒头就睡,那些轮流巡逻的士兵们也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只是硬撑而已。


    正在此时,忽听连珠似的萧萧响声划破寂静,巡逻士兵们循声惊望,这一次,竟不是寻常的箭雨袭击。


    一道道亮红如千百枚流星自四方飞来,在深黑夜幕下划出无数彤光,带着凌厉风声,瞬间刺入散落于山间的营帐。


    纷杂的叫嚷声中,带火的弩箭沾上营帐便爆燃,纵使才下过大雨,火苗也窜得飞快。须臾之间满山营帐皆成火海,匆促醒来的士兵们持弓急于反击,然而周围皆是草木密布,古树参差,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伏兵到底藏身何处。


    又一波带着火苗的弩箭萧萧射来,刚冲出营帐的士兵们不及躲避,但凡中箭便被点燃,一时间惨呼连连,甚至不断有人跌落山下。冲出来指挥的副将望到了四周高树间黑影幢幢,急命人往树上射箭反攻,然而潜藏于树冠间的瑶兵已趁乱而下,丝毫不畏火光蔓延,抽出雪亮的腰刀便径直扑向官军。


    驻守于山下的蔡正麒奔出营帐,望到半山间火光冲天,急令部将带兵上前增援,这一边才分出数千人如长蛇般朝山上行进,却又听最后方的队伍间传来纷乱惨叫。


    “速速查看!”蔡正麒厉声下令,两名部将当即骑上骏马朝着后方疾驰。然而他们还未及赶到,后方已又起骚乱,士兵们惊呼四散,黑暗中相互践踏,越发混乱不可控制。


    部将与校尉们纵马追逐士兵,连连怒斥狂吼,忽听得尖利啸响,风声疾劲间,数不清的弩箭竟自江上飞射而至。


    “江上也有伏兵!”有人高声叫喊,迅速下令聚集火把照向江上。


    在那浊浪翻卷间,竟有无数竹筏顺着汹涌的江水快速而下,且竹筏上也不知用何物制成了船篷般的灰黑屏障,岸上的将士们迅疾放箭还击,竟被那屏障尽数遮挡,而躲在其后的瑶兵却又在孔洞后趁乱射出又一波箭雨。


    “追击!”数名副将策马带着士兵急奔追射,然而江流湍急,竹筏在浪尖起伏,飞速前行,岸上射去的弓箭难以伤及对方,反而是追击的将士手举火把,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反而被箭雨屠戮,死伤众多。


    蔡正麒怒极,不顾幕僚劝阻,翻身上马,挽起长弓朝着最前方的竹筏射去。


    “攀哥小心!”躲在油毡后的瑶兵一眼望到,急忙拽着罗攀俯身闪避。


    那一支白羽箭挟着寒风而来,重重射在油毡上,箭头钻了进来,险些射中罗攀脸庞。


    罗攀以蛮话怒骂了一句,因嫌油毡上的孔洞太小,妨碍视线,将腰间一紧,迅疾翻身滚出屏障,伏在湿黑的竹筏尾部,在不断翻涌的江浪间,开弓便射向那骑马驱驰追击的大将。


    一箭穿浪,惊风挟雨,“嗤”的一声,正中蔡正麒右眼。


    “将军!”在众人的惊呼中,蔡正麒惨叫一声,坠下马背。


    副将们一边急忙救助,一边又嘶吼反击。


    数不清的飞箭射向竹筏,罗攀在回撤时腰间中箭,但还是在瑶兵们的拼死掩护下,带着满身的血,爬回屏障后。


    “入水。”他咬牙发令,身后的人当即吹响弯弯的号角。大小竹筏间的瑶兵纷纷跃入江水,在暗夜中借着竹筏的掩蔽,朝着下游泅去。


    江岸上,官军们还在全力追击,后方山坡上却又有喊杀震天,他们才刚回头,事先埋伏在此处的另一波瑶兵已从草木后狠命扑出,盘旋的弯刀如血月沁寒,割颈攮心,刀刀致命。


    黑暗中,腥热的污血喷溅四方,与满地积水融汇一处,流向滔滔湄江。


    *


    雨滴尚在檐角缓缓坠落,宿放春踏着积水疾步穿过院中石径,推开了房门。


    “醒来了?!”她惊喜交加,看着床上的褚云羲。


    褚云羲微微颔首,虞庆瑶起身道:“他听说攀哥带着五千人去阻击官军,一定要叫我找你来问问详情。”


    “攀哥是做好了准备去的,不是贸然送死。”宿放春道,“因为宝庆城的城墙尚未修复,援军又不知何时才能来,他自告奋勇要去阻击官军。”


    “城墙怎么会坏了?”褚云羲甚为意外。


    宿放春一怔,虞庆瑶急忙朝她递眼色,宿放春猜测她并未将事情全部告知褚云羲,因道:“我们在攻城时候弄毁了一部分,正在全力修整……”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负责刺探前方战况的士兵连夜赶回。


    “启禀将军,罗将军设下的多处埋伏已重创官军,他正率领瑶兵将大军阻在湄江畔。前方的将士们正等着号令,是否现在出击增援?”


    宿放春迅速开门道:“传令下去,全力出击,不能错失这个良机。”


    士兵领命而去,她又旋即回身,向着屋内道:“攀哥之前不让我出战,是因为高祖您尚未苏醒。如今您既然已醒,请允许我亲自带兵出城与他的队伍合力,将官军阻杀在半途,否则一旦他们回过神来拼死攻城,我们又将陷入困境。”


    虞庆瑶不由地看着神色尚黯淡的褚云羲:“可是他刚刚恢复神志,躺在这里动都不能动,和以往不同了……”


    “不碍事。”褚云羲忍着万般不适,微微合拢双目,“放春说得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先出击。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放春不必顾忌我,只管领兵出击,但对方人数众多,受到阻击后随时可以聚力反攻。你们千万不能恋战,迅猛打击对方后虚张声势,再全部退回城中,看他们敢不敢靠近宝庆城。”


    “好。”宿放春不再犹豫,向着屋内一拱手,转身快步离去。


    *


    褚云羲回到兖州的次日清晨,一份份安民告示与招降檄文,便由快马信使携带着,飞向山东、山西,乃至更远的地方。


    檄文言辞恳切,历数弘正帝为谋权势而坐视边患之过,昭告其已于昭阳湖伏诛。敦促各方将士官员,审时度势,速弃暗投明,凡归顺者,一律既往不咎,量才录用。顽抗者,大军将至,必遭雷霆之击。


    檄文四散,激起各方震荡。不出两日,济南保国府的余向鸿、余向津兄弟便匆匆赶来。在拜见了褚云羲之后,立即以保国府名义发布文告,痛陈褚廷秀之失德,盛赞天凤帝之仁武,宣告保国府上下全力拥戴新君,并呼吁各地官员顺应天命。


    紧接着,宿宗钰以定国府名义发出的拥戴文书也传遍四方。


    兖州大捷的消息连同这两大元勋世家的表态,迅速瓦解了残存敌军的抵抗意志。不到半月时间,山东全境尽数臣服,各地原在观望的州府也纷纷上表归顺。就连趁乱兴兵的蛮荒匪类,在听闻开国君主重返天下后,也闻风丧胆,不敢再有造次。


    四境八方,至此渐趋太平。


    来自北京内阁急递文书也送到了兖州,以吴首辅为首的大臣们言辞恭谨,询问陛下何时启驾回京,执掌江山。


    褚云羲览毕文书,却对前来议事的宿放春、施锐进等人道:“朕当年平定四方初登宝位,便是定都南京,只是后来忽然离世,崇德帝才迁都北京。如今朕一朝重返天下,理应先返南京,祭告天地祖宗,安定江南人心,再议北归之事。”


    众人皆以为然。


    于是,大军在兖州稍作休整后,便开始分批调动。余向鸿兄弟前来辞行,虞庆瑶将淑莲交予他们带回保国府,道:“这小丫头在紧要关头立下大功,你们可得好好待她,不然的话……”


    她是假意威胁,余向鸿哪里受得住,急忙道:“岂敢怠慢!淑莲已被陛下褒奖,我们打算回去后就让她脱离奴籍,安排营生,不知是否合适?”


    虞庆瑶见淑莲还一脸茫然,拉着她的手悄然问:“怎么不高兴这样的安排吗?从此之后,你就不是丫鬟了。”


    淑莲愣了半晌,这才惊喜交加,却又腼腆道:“我自小就在保国府里长大,忽然叫我自立门户,我还不知做什么才好……”


    众人笑了起来。


    “余大人会给你安排的。”虞庆瑶也笑着道,“开个店铺,或当个绣娘,再或者找个合适的夫君,你愿意怎样就怎样。现在,一切都是由你自己做主了。”


    *


    和余向鸿兄弟以及淑莲分别的次日,褚云羲则亲率一部精锐,携虞庆瑶,带着宿放春、宿宗钰、罗攀等将领,并押解部分重要俘虏,启程南下。程薰与云岐则护送褚廷秀的灵柩,随行在后。


    这支队伍自兖州出发,经徐州一路南下。所过之处,官员皆叩拜相迎,道路两旁时常挤满了想一睹天凤帝真容的民众。欢呼之声,不绝于途。


    虞庆瑶大多时候与宿放春同乘一车,偶尔也会骑马与褚云羲并行一段。


    她望着身姿挺拔的褚云羲,冬日阳光描摹了他的眉眼,披拂了淡淡金辉。


    那一刻,史书中描绘的那个年少成名、意气风发的开国君主,似乎更鲜活地呈现在她眼前。


    “看什么呢?”宿放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了一笑,“是不是觉得,陛下此刻,才真正显露帝王风范?”


    虞庆瑶收回目光,“嗯”了一声,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总觉得……万众瞩目,齐声陈赞的帝王,与我认识的陛下还是不同的。”


    “哦?哪里不同?”


    虞庆瑶想了想,却有些说不清。她虽然没有见过年少得意时的褚云羲,却还是觉得,现在的他,应该是少了几分年少时锐不可当的锋棱,多了几分历经沧桑后的宽厚与沉静。


    一次中途休整时,她将此感随口说与褚云羲听。


    褚云羲闻言顿了顿,望着远处苍茫的田野,缓缓道:“史书所载,多是功业与庙堂筹谋。那时的我……心中装的是江山万里,是宏图霸业,是青史留名。”


    他转过头,看向虞庆瑶,眸色深了几分,“如今归来,山河依旧,却物是人非。我已历经生死,饱尝离散与重逢……才知晓功业之外,尚有种种值得珍重的人与事。譬如,不负追随者的信任,又譬如……”


    他抬手轻轻抚过虞庆瑶的鬓发,眼中映着她的身影,“陪伴我的虞庆瑶。”


    虞庆瑶心弦被轻轻拨动,见后方将士们都在歇息,似乎也没人敢往这边窥伺。于是拉着褚云羲的手,坐在了道路旁。


    旷野与青天相连,将两人无声笼罩其间。


    不远处河流寂静流淌,犹如银白束带飘落田间。天边飞鸟缓缓掠过,有数点灰影扑簌簌飞下,点着水面,划过道道波痕又远去。


    虞庆瑶撑着下颔,忽而又目不转睛地看着褚云羲。他微微一怔:“在想什么?”


    “褚云羲,你会不会烤鱼?”


    他更是诧异:“怎么忽然问这个?你饿了?我叫人来……”


    她却按住了褚云羲,坚持捉着他的手:“我不要别人做吃的,我只是问你会不会烤鱼。”


    他蹙着眉,犹犹豫豫地道:“应该……会吧。”


    于是那天傍晚,虞庆瑶带着他来到河边,甚至还找了个铁叉递给他:“喏,你可以拿来刺鱼。”


    褚云羲哭笑不得,指着后方正在安营开伙的将士们:“行行好,别人只是不好意思看,并不是看不到!你叫我挽起袖子站在这里叉鱼吗?!”


    “那不然怎么烤鱼?”


    虞庆瑶一本正经,万分不解。


    褚云羲叹了一声,提着铁叉走开了,没过多久,他又拿着竹竿丝线回来了,还做了鱼饵。


    “你还会钓鱼?”虞庆瑶大惊小怪。


    褚云羲不满地将铁叉插在边上,一撩衣袍,坐在了河边。“那有什么难的?总比大冬天在水里叉鱼简单!”


    虞庆瑶笑嘻嘻地坐在了他身边。


    金红的斜阳挂在远处林上,将天空染得斑斓辉煌。褚云羲的青色锦缎曳撒在暮色间显得有几分沉寂,虞庆瑶偷偷靠在他身侧,看着丝线垂在水中,又抬头看看他的下颌。


    “你冷的话就回马车里。”褚云羲忽然道。


    “那怎么行?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那么冷都快天黑了,还坐在河边钓鱼?”


    他斜睨了虞庆瑶一眼:“哦,你还晓得啊?不知道怎么突发奇想,非要叫我烤鱼,我要是钓不到鱼,今晚你是不吃饭了?”


    虞庆瑶抿着嘴笑,抱住他的臂膀。“你不是说很简单就能钓上来吗?”


    他只得无奈地摆摆手。“不要讲话了,再这样,我真要坐到天黑冻僵掉。”


    虞庆瑶适时安静下来。远方,营帐一个个搭起来了,战马咴咴,说笑起伏。宿宗钰与宿放春看到了那两个并肩坐在岸边的背影,面面相觑,却也没人过来打搅。


    *


    夜色初降时分,寒意袭人,褚云羲在快要冻僵之前,总算是钓到了一条鱼。他高兴得差点喊出来,却又马上显出一副成竹在胸的从容神色,持着鱼竿倨傲道:“你瞧,我没说大话吧?”


    虞庆瑶看着那条比手掌长不了多少的鱼,笑了一笑,带着他去了篝火边。


    火苗蹿高,映红了两人的脸颊,也让彼此的眼睛更莹亮。


    “陛下钓鱼回来了!”宿宗钰提着酒坛走过来,“要不要让人去把鱼处理一下?我们先喝酒……”


    “好……”褚云羲才伸出手,虞庆瑶却道,“你自己不会做这些小事吗?”


    “……你是一点都不让我消停。”褚云羲眼见宿宗钰惊愕地看着两人,脸颊更热了几分,却有意远离了篝火,“这火太热,熏得我脸都烫。”


    宿宗钰笑着将酒坛放下,洒脱离去:“那我就不耽误陛下刮鱼鳞了。”


    褚云羲一声长叹,在篝火边刮鱼鳞,剖鱼肚。虞庆瑶抱着双膝坐在对面,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唇边带着笑意,眼眸里却有绵长的惆怅。


    “为什么今天要我做这些?”他低着头,一边用水清洗鱼肚,一边问。


    回到定国府后,褚云羲与宿宗钰在正厅饮茶,虞庆瑶坐了片刻后,总觉得宿放春今日情绪不高,便借故找她一同出了厅堂。


    阳光射在清冷的池塘里,两人慢慢走过游廊,停在了一树沉香的腊梅前。


    “放春,陛下说,开春之后便要启程返回北京了。你到时候,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宿放春道:“我本来就一直留在南京,不想离开家乡。”


    虞庆瑶并不意外,有意试探地道:“可是程薰应该会跟着我们回北京。”


    宿放春抬眼,对上虞庆瑶了然的目光,只得道:“他已经跟我说了……想留在南京旧皇宫里,或者,去凤阳守陵。”


    虞庆瑶大为意外:“为什么?”


    宿放春将程薰所说的理由讲述一遍,又道:“我看他心意已决,似乎不会有所改变。跟随褚廷秀的那段时光,如今应该令他很是痛苦,以至于心如死水。”


    “可我知道,你对他……始终心怀好感,不是吗?”虞庆瑶忖度了一下,认真道,“有些心意,要是不说出来,对方或许永远不知道。就算结果未必如愿,至少……不会让自己日后徒留遗憾。”


    宿放春脸颊微微发红,忽然笑了笑:“你会不会觉得很荒唐?”


    “……还好吧。”虞庆瑶不假思索地解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只要这个人身上有令你感到心动的地方,那就是感情的来源。至于其他,就看各人的抉择了。就像陛下,我相信换了其他人,在发现他的病症之后,很可能避之不及,但我觉得那不足以让我对他彻底改变态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宿放春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可是阿瑶,有些事……不是单凭心意就能跨过去的。他心里,始终装着对棠小姐的愧疚,那是他无法释怀的过去。而我不能,也不该,再去增加他的负担,或者……让自己显得乘人之危。”


    虞庆瑶叹了口气:“棠小姐的遭遇,确实令人心痛。但程薰的心结,或许需要有人帮他打开,或者至少让他不要这样自我放弃。我觉得,无论他如何选择,你都该给自己一个交代。”


    宿放春望着那一树在墙角阴影下含苞待放的腊梅,没有立即回答。而虞庆瑶,也没有再追根问底。


    *


    一连三天,南昀英和罗攀等人都去了宝庆城外,倒是留下宿放春驻守营地。她对虞庆瑶说,没处理完尸体前,他们不会回来,以免真的染上疫病,再传给她们。


    虞庆瑶忍不住说:“他作为主帅,也要去做那些事?”


    “谁都劝他不要去,可他听吗?”宿放春无奈地道。


    大营离宝庆城尚有一段距离,可是虞庆瑶只要走出营帐,就能望到东北方向黑烟升腾,将半边苍穹染成晦暗。


    雨水渐少,烈日灼灼,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她忍着恶心,回到营帐里,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噩梦。


    滞闷与头痛侵袭不断,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身子很重,就像久病无力一样难以坐起,而躺在那里时,又会意识恍惚,甚至觉得灵魂快要飘起。


    这个身体本来就不是她的。


    甚至有一天晚上,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又听到母亲的呼唤,一声声的,不断说着属于她和母亲的童年回忆。她流着泪,努力回应着,叫着妈妈,希望那一个时空的母亲能有所感应。


    然后,她隐隐听到了母亲惊诧又兴奋的叫声:“瑶瑶,瑶瑶!护士!护士快来看啊,她哭了,我女儿的眼睛是不是在动?!”


    再然后,就是各种嘈杂的声音。


    虞庆瑶拼命挣扎,眼前忽然又一片黑暗。她猛地坐起来,浑身冷汗濡湿衣衫与长发,却发现自己还是在营帐里。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忐忑不安。


    如果是以前,她会马上将这情况告诉褚云羲,可是现在呢?


    去找南昀英?除了让他更加意气用事,不计后果地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还会有什么好结果?


    虞庆瑶痛苦地将脸埋在双膝上,她想逃离这困境了。可又不敢想象假若有朝一日,褚云羲缓缓醒来,却发现这个世界里,再也没有了虞庆瑶,他……又会怎样?


    *


    五天后的清晨,朝阳喷薄而出,天边白云尽染金辉,主营的军队接到前方指令,开拔入驻宝庆。


    马鸣声、号令声、脚步声交错嘈乱,虞庆瑶从营帐里出来,虚弱地走在人群后。


    宿放春身披盔甲,正策马前行,不经意回首望到了虞庆瑶,隔着很远就发现她不对劲。


    “你怎么越来越憔悴了?”她赶到虞庆瑶身前。虞庆瑶只是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宿放春赶紧叫士兵找来马车,让虞庆瑶坐了上去,又道:“这些天你必定是身心备受煎熬,也难怪,本来跟着队伍长途跋涉就已经不是寻常女子能承受的了,再加上……”她顿了顿,试探地问,“要不,我找个时机向他请求,找人护送你寻一处安静的地方留下来,不要再跟着受罪了?”


    虞庆瑶看着她明丽的眉眼,轻轻摇头:“不用那么麻烦。”


    “可是你……”宿放春仍旧不放心,这些天来,她眼看着虞庆瑶无论是身子还是精神,正在逐渐丧失原有的那股劲儿。


    虞庆瑶却没再说话。马车跟在大军之后,缓缓地,朝着宝庆城门驶去。


    *


    经受洪水冲袭后的城墙犹显斑驳灰白,像疲惫不堪的长龙,伤痕遍布。远处那侧倒塌的地方,正由许许多多的士兵紧急修补。


    烈日辉照下,还有一些士兵在用力铲着青黑色的淤泥。


    水意融于热气,空气中还是残存着难闻的气味。


    曾经紧闭顽抗的城门如今已经大开。虞庆瑶坐在马车里,一路颠簸着,渐渐临近这座满是伤痕的城池。


    “宝庆”二字,依旧镌刻在青色城砖间,一如这名字的蕴含,端方质朴,昭显着昔日的昌盛。可现在,虞庆瑶隔着窗棂往外看,所见皆是洪水刚刚退去后残余的污迹,伞盖般的大树倾斜颓倒,满地积水苍白倒映刺目亮光,砖石铺就的长街上满是污泥,随着前方军队与马车的经过,留下深深印痕。


    她无法去想,这曾经喧哗热闹的城里,这曾经整洁繁荣的街上,就在那一瞬,死了多少人,后来又浮起多少尸。


    没人告诉她,她也不敢、不忍去问。


    哒哒的马蹄声,沉沉的脚步声,回荡在死寂的街巷间。前方长街两侧,陆陆续续有幸存的宝庆百姓跪拜匍匐,无论男女老少,皆瑟缩恐惧,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即便有不懂事的孩子抬起头,也很快被父母拽着按压下去,宛如看到了恶鬼进城。


    她的额头渗出了汗水,背后的衣衫也微湿。


    如坐针毡。


    *


    “南将军!”前方传来士兵们响亮的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人没有回应,虞庆瑶坐在车子里,呼吸微微急促。


    错杂的马蹄声中,有轻轻的铜铃声晃动。


    南昀英端坐于马背,缓缓靠近了这辆马车,然后,停在近前。


    赶车的士兵识趣地勒住缰绳,虞庆瑶却还是坐着不动,没有开窗。


    他握着马鞭,指节一抬,便拨开了窗子。


    狭窄的缝隙外,阳光斜入,映着虞庆瑶苍白的脸颊,她下意识抬头,望到的是那双幽黑冷郁的眼。


    “出来。”他神色冷寂,这还是几天来,两人之间第一次见面。


    虞庆瑶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问:“做什么?”


    他哂了哂,侧过脸,望向后方的城楼:“之前不是说过吗?待我顺利进入宝庆,要带你登上城楼。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了。”


    虞庆瑶没有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这承诺,她一想到之前他还是以褚云羲的身份欺骗自己,不由脱口而出:“不用了,我不想去。”


    他的眸中闪过一道波痕,如古渊微漪,寒凉深沉,转瞬即逝。


    “你……打算永远这样不理睬我了?”南昀英的唇边浮现极浅的讥讽笑意。


    她慢慢攥紧手指,当看到他策马转身欲走时,忽然又撩起车帘。


    “走吧。”她朝着眼含意外的南昀英说。


    *


    大军在宿放春和罗攀等人的率领下,继续迤逦前行。


    南昀英独自带着虞庆瑶,朝着城楼而去。


    他穿着银亮的铠甲,腰间佩着那柄曾经失而复得,彰显天凤皇帝身份的宝刀。虞庆瑶跟在他身后,能清晰地看到刀鞘上盘踞的龙鳞金芒。


    赤红的穗子随着他的步伐在风中不住摇晃。


    他一步步登上城楼,铠甲摩擦,声如冰裂。


    有将士们上前叩拜,南昀英扬手屏退,此处只剩了他和虞庆瑶两人。


    城楼宽广,夏日的风迎面扑来,穿过虞庆瑶的杏白罗衫绛紫百褶裙,吹得她长发掠舞,也吹得他腰间红穗飘飞萦绕。


    南昀英迎着朝阳,慢慢走到城墙垛口边,双手撑在微凉的砖石上,望着无垠的旷野。


    远山碧青,天色湛蓝,大朵大朵的白云浮在空中,如悬在海上的花。


    “好看吗?”他注视着远天,忽然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她。


    虞庆瑶看着他的背影:“你心情还不错?”


    他依旧背对着她,似乎笑了笑。


    “小的时候,我一直向往着去远方。因为我在书里看到过,远方有高耸入云的险峰,有长年不化的雪山,还有一望无垠的沙漠……”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动听得仿佛在娓娓讲述满是温情的故事,“可我其实什么都没见过,甚至连南京城的秦淮河、紫金山,都没看过一眼。因为,我只能生活在那个最僻静的院落里。”


    虞庆瑶一怔,她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忽然说起往事,一时忘记了先前的烦闷,不由得上前一步。


    “你……”她谨慎开口,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话触怒了他,只低声问,“那你,是和谁一起生活在一起?”


    他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似乎还沉浸在深深回忆中,微微仰起脸。


    太阳在白云后若隐若现。


    “院子外的人说,秦淮河在夜间柔美得好像闪着银光的绸缎,风中舞着歌声曲声,空气里都沁着蜜糖。紫金山上的枫树到了秋天会红得如同抹了胭脂,远远望去,蓝天红叶,要多美有多美。”他还在缓缓述说,以从未有过的平和,甚至令虞庆瑶恍惚间以为站在那里的是,褚云羲。


    “可是我哪里都去不了啊,我只能在每天日落时候,爬到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上。”他凝望远处一朵棉絮般的白云,好像在那里有曾经的家园,“我坐在树上,可以望到高高院墙外的天际,那里有落日,有晚霞,还有对面街巷的楼阁一角。我一直记得,那应该是间卖字画古董的店铺,窗户打开的时候,一幅幅字画静静挂在那里,我却看不到上面到底有什么。还有,对面不知住了什么人家,有时会有孩子笑,也有大人哄他睡觉哼着歌。”


    他说到此,微微转过脸,浓黑的眼睫在阳光下覆着淡淡阴影。


    “那是我每天看到与听到的一切。”


    虞庆瑶深深呼吸着,那个幽寂的小院,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她不止一次从恩桐口中听到过,甚至还曾经亲自陪着恩桐去吴王旧宅看过。


    从一开始的茫然疑惑,到后来慢慢知道了零星的碎片,她曾努力拼凑这些原本属于恩桐、属于褚云羲的记忆。


    院子里住着来自高丽国的女子,她有两个孩子,哥哥秋梧,弟弟恩桐。他们两个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仅有的消遣就是爬上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眺望着远方。


    她认识的恩桐,胆小怯懦,天真纯良,仿佛永远依赖哥哥,他从始至终,只说自己是六岁。


    而他每次在夜间醒来,都在寻找失踪已久的哥哥。


    后来,虞庆瑶带着他回到南京的吴王府,也就是在那里,她终于知道了秋梧的大名,褚云暎。


    很多疑惑在那时豁然解开,她曾直言不讳地告诉褚云羲,那个每逢深夜哭泣徘徊,找不到哥哥而绝望的孩子,就是他的弟弟。他不该是吴王的嫡长子,这个光鲜显赫的身份,恐怕只是由于某些原因强行加到他身上的。


    他原本的名字,应该是褚云暎。


    可是当时的褚云羲惊慌震怒,决然否认。


    无论如何,虞庆瑶在心底还是认定了,褚云羲就是秋梧。只是恩桐后来很少出现,她再也没法得知,这个纯良的孩童当年遭遇了什么事,为何连大名都没有留下,就彻底消失在人间,没有任何人记得他,提及他。


    还有一个始终缠绕不散的疑惑,就是……南昀英对褚云羲有着莫大的憎恨厌恶,他说褚云羲虚伪,胆怯,甚至还说他手上沾满鲜血,可是南昀英却从来不肯说清楚,自己为何会对褚云羲有如此浓烈的恨意。


    而现在,南昀英却一反常态地说到自己的幼年生活,那分明……就是与恩桐描述的几乎一样。


    虞庆瑶思绪纷乱,叫他的名字。“南昀英。”


    他似乎怔了怔,随后,缓缓转回身来。


    阳光从后方斜射而来,他的眉眼在光影间更为清晰深邃。


    “你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些?”她怔怔问,“还有,你说的这些,我曾经听恩桐也说到过。你知道恩桐的,那个爱哭腼腆的孩子,他一直在找哥哥……”


    他却笑了。


    “没什么,虞庆瑶。我只是,不知为什么,站在这城楼上,就想到了过去。”他靠在城墙边缘,姿态还如不羁的少年,唇边有些玩味的笑。


    “我从来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来历。”虞庆瑶却不想放过这机会,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南昀英,我想听你继续说自己的事。”


    “我?”他还是笑着,“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一直住在那个院子里,所以我……最清楚你的褚云羲,是什么样的人。”


    虞庆瑶的身子微微发抖,不敢打断他的话。


    “我跟你说过的,不是吗?他自私胆怯,懦弱无能。那是小时候的他。”他顿了顿,又执著地说,“长大后,他背弃了自己的过去,忘掉了所有真实的记忆,用另一个身份来伪装自己。他是吴王世子,万众瞩目的少年英杰,那些不堪的过往,那个卑贱的身份,就像前几天汪洋恣肆的洪水一样,彻底消退无踪。”


    虞庆瑶这样直接的问话并未使褚云羲惊惶不安,他那墨黑的眼眸深处只是微有波澜,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样对你比较好。”他说,“先前是我考虑不周,此去西南太过遥远,一切都未可测。”


    “你怎么这样出尔反尔?!”虞庆瑶直视着他的眼睛,“明明都已经说好了的,难道你认为将我一个人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更加安全?”


    “给你留好钱财,你深居简出,应该比跟着我长途跋涉要好得多。”褚云羲转身走到床畔,背对着她,道,“我自己都不能确定到了浔州能否找到曾默后代,就算找到,也不知能否有所收获。”


    “如果没有收获呢?”虞庆瑶冷冷地问,“你不打算再回来找我了,是吗?”


    褚云羲沉默了一下,并未回身。虞庆瑶缓缓站起身,手中还紧攥着胭脂盒:“褚云羲,你什么时候能问问我的感受,我的想法?是不是一向以来任何事情都是由你做主,由你说了算,所以你不需要征询别人的意思?”


    他依旧背对着她,压低了声音:“我何曾这样?思来想去的后果,反倒是让你觉得我武断霸道?”


    “难道不是吗?”她恨恨地道,“你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我以为你会慢慢改变,可现在还是只顾自己!”


    他用力呼吸了几下,努力克制着情绪,语声中却还含着悲凉:“是,我只顾着自己,那你说,我又该怎样做,才算是为你着想?”褚云羲说到此,忽而攥紧了手掌,哑声道,“我不想你在途中,莫名其妙就死在我的手里!”


    一阵风来,吹乱床前帘幔,鼓荡起青色的花,旋即又散灭。


    窗外街头喧哗依旧,在虞庆瑶听来却恍如隔着甚远。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后,望着褚云羲的背影。“什么担心跋山涉水,什么不知后事如何,都是借口。你真正在意的,还是这个。”


    他微微仰起脸,没有回应。


    虞庆瑶定定地道:“你知道吗,那晚你独自在桥上酗酒,发疯,然后用瓷片对准了自己的咽喉,说要我过去,跟你一起走。”


    自从被救起之后,她从未说起过那晚的遭遇,褚云羲也从未问起。而今虞庆瑶忽然提及,竟让褚云羲骤然一凛。


    “……然后呢?”他瞳仁收紧,声音沙哑。


    虞庆瑶却还是沉静:“然后,我就走了过去,抓住你的手,一起跳下了河。”


    “你是被逼的,不是吗?”褚云羲没有等她继续讲下去,痴怔地道,“是那个我,逼迫着你跳河,强迫你跟着他一起死!如果不是我最终清醒,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早已经死了!”


    他的眼中慢慢被浓郁的哀伤与愤懑填满:“我原本以为,凭着自己的毅力,能够控制那些不该出现的言行举止……我不信,我觉得我可以,可是为什么还是没有办法?为什么我已经用尽全力,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丧失理智?”


    “我们不是正在寻找原因的路上吗?”虞庆瑶哀伤地看着他,“这条路不知要走多远多久,可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应该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褚云羲静默片刻,慢慢走到她面前,道:“如果尚未抵达终点,我再一次像那晚一样呢?”


    他的唇边浮现自嘲的笑意,眼里却藏着怨怼,既像是对虞庆瑶,又像是对自己说:“我不知自己何时会疯,也不知自己何时会醒,我既不愿让你死在我手中。也不敢面对醒后看到的一切。虞庆瑶啊,你就好好地,离我远一点。留在这里,等我弄清所有的缘由,我……会回来告诉你。”


    虞庆瑶的眼前渐渐迷濛,他的面容仿佛虚妄幻景。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她抬起手,装作洒脱地拭去眼角的泪,眼神仍是坚定,“可是褚云羲,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她上前一步,正对着他的双目,沉缓道:“那个夜晚,殷九离确实逼迫我跟随他跳下河,我也确实如他所愿,和他一同纵身跃下。然而我如果想要安全离开,也并非找不到方法。”


    他指掌一紧。“你什么意思?”


    “我是自愿的。”虞庆瑶又上前一步,抵着他的身子,“你真是一点都不记得吗?陛下。我在水中做了什么?”


    褚云羲在错愕中不禁被她带着反问:“你做了什么?”


    她的眼角还含着泪花,却渐渐漫起笑意。“我亲了你啊,一次又一次。陛下。”


    虞庆瑶在他因震惊而不语之际,紧接着道:“一边亲你,一边叫你的名字。因为我相信,不管是殷九离,还是南昀英,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他们的心底,都住着沉睡的你。只要我愿意,就能够将你唤醒。”


    “你……”他一时语塞,竟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所以我不怕,不管你以什么身份面对我,我看到的,都还是你。”虞庆瑶认真道,“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在发疯。”


    她说到此,忽而又后退一步,微微扬起脸:“如果你真的想就此离开,那也不用给我安排什么住处,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独身一人举目无亲,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让我留恋,那我为什么还一定要留在这里?”


    褚云羲脸色有异,哑声道:“你要做什么?”


    她冷冷地道:“你既然可以不顾一切追寻过去,我为什么不能同样寻找回去的方法?褚云羲,你不要觉得我贪恋这里的山河草木,这只是你曾经的天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既能够来到这里,肯定也有特殊的缘由,只要我寻到了……”


    她的话还未说罢,却觉腰间一紧,已被他狠狠搂住。


    “你这是要挟我?”褚云羲愤愤道。


    “不是,我只是告诉你,这世界本就不是我喜欢的。”虞庆瑶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之所以愿意在这里颠沛流离,只是因为,身边有我愿意陪伴的人。”


    他眼内一热,心间一堵,骤然低头封住了她的唇。


    炽热而匆促的呼吸交融了彼此。


    他的十指紧扣住了她的腰间,又狠狠承托起柔软的身子,恨不能将她化为掌心甘露,捧起拢起,深深藏进心底,再不让其受到一点风雨侵袭。


    漫无边际的白,像云絮,像海潮,寂静涌动,起起伏伏。


    他睡在深深的海底,远离了尘嚣纷扰,也封闭了悲喜忧乐。偶尔有声音从极远的上方传来,若有若无,时断时续,都不能让他有半分触动。


    可是这天,隆隆的轰鸣震荡着这片悄无声息的深海,他的神识如同已沉睡千年的古莲子,在这不断泛起波纹的水流间,微微簌动、颤抖。


    渺茫间,他听到有人以绝望的声音在叫着他的名字。


    ——褚云羲。


    他认得这声音,他知道,那是他的阿瑶。


    她在找他。


    海底的水流越来越急,他的神识在那个躯壳里震荡挣扎,想要破飞而去,却又被牢牢束缚。


    ——褚云羲。


    “这是你的名字?”另一个冷峭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叩击着他的心底。“你真的叫褚云羲?”


    带着嘲讽似的笑,那个声音尖利如冰刀。“好好想想吧,你不过是借用了别人的身份,窃用了别人的名字,你这个不见天日的狗东西。”


    轰。


    巨响之中,漩流激烈翻卷,顷刻间将本自寂静的海底世界冲撞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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