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1 章
而此时,远处山坳间,罗攀等人藏身草丛内,腰间还都缠着数层麻绳。他带出的五千瑶兵,绝大部分正埋伏在别处山间,只有三百人跟着他趁着夜色,凭借山民习性悬绳落在半山间,借着浓密草叶的遮蔽,以弩箭偷袭官军。待等对方反应过来,才刚刚开弓反击,他们早已攀缘而上,按照先前的路线分散隐去。
“我清点过了,咱们只伤了十几个,把箭拔出来了,没大事。”阿满在后方匍匐而来,低声禀告。
罗攀沉声道:“好,叫兄弟们跟上,我们紧随官军前行。”
“攀哥,为什么不趁着刚才他们大乱出击?”有人不解地问。
“我们这才多少人,冲下去就算能砍杀一些官军,但最后都回不来。”罗攀回头低声叮咛,“听我的安排,不要鲁莽。”
众人皆听命于他,故此很快在山间潜行向前,而在山下行军的那支队伍竟不曾察觉,手中的火把反而给山崖间的瑶兵指引了方向。
*
蔡正麒的这支大军连夜赶路,待等拂晓时分,已经尽显疲惫。部将见天光已放亮,估摸着敌军就算有埋伏,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再出击,又向主帅请求让士兵们就地歇息片刻。蔡正麒却急于离开这片易攻难守的地带,严词拒绝,喝令继续赶路。
众将士无法违抗军令,只得埋头前行。于此同时,山崖间,罗攀带着众人敏捷穿梭,他们本是自幼长于深山间,长时间翻山越岭也不在话下,借着重重草木的掩蔽,竟能一路紧随不被发现。
官军又行了许久,时已临近中午,还未离开山区。蔡正麒回望大军见行速渐缓,也知道士卒困乏劳顿,他料想敌军昨夜是趁着夜色才有胆来偷袭,一计不成仓促逃离,如今已不会故技重施,但为免意外,还是派人去四处搜寻有无敌军埋伏迹象,确定此处安全之后,才下令就地停下起灶,并允诺午后可以休息半个时辰。
士卒们听得此话方才略微高兴,纷纷搭建土灶点火,狼吞虎咽吃了点东西后,就在原处抱着刀枪打起盹来。
蔡正麒亲自带着部将来回巡视数次,见周围青山肃静,全无异样,才也安心去暂歇。
谁料还不到一刻时间,原本安静的山间忽然回荡沉闷声响,部分警觉的士卒醒了过来,却不知这声响究竟来自何处,又因何而起。
在校尉与部将们的急促呼喊声中,士兵们浑浑噩噩睁开眼,稀里糊涂站起身。
“怎么回事?难道又有……”众人茫然四顾,却也没见像昨夜那样的箭雨,却正在此时,但听“隆隆”声不绝于耳,好似天雷震响。
蔡正麒急令部将驱赶士卒迅速向前,可数万人的队伍要即刻通传到底谈何容易,前面的先锋军才开始动身,中间已有人眼尖,一下子望到山上土石滚落,连忙高声叫着“小心落石”便往后方逃去。然而士卒人数众多,这少数几个惊呼奔逃,其余人并不知晓到底发生何事,慌乱间抬头望去,才见陡坡高崖上土石不断滚落,间有巨木横扫过灌木丛林,朝着下方直坠而来。
惊惶中,士卒们奔逃的奔逃,避让的避让。骑在马上的副将们怒气冲天厉声叫嚷,迫使部分士卒手持盾牌齐头并进,可那盾牌列出的阵势抵得住土石,怎挡得住那沉重滚落的巨木,当场被砸得盾飞人亡,一地狼藉。
蔡正麒急令部属再带人上山追击,然而埋伏在山顶的那一百多瑶兵是罗攀先前就安排在那里的,在官军尚未抵达时就已做好各种准备,待等砍断捆束巨木的绳索,就纷纷隐入林间,眨眼的功夫就四散逃离。那些官军气喘吁吁爬上山顶,除了看到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草丛,哪里还寻得到半个人影。
“叛军果然奸诈万般!”蔡正麒气恼异常,他已知晓对方有意不断骚扰,然而此去宝庆,除了这条路之外已别无选择。他只能下令再次启程,命令全军奋力前行,直奔宝庆,不让叛军再有耍花招的机会。
收拾完残局的将士们苦不堪言,拖着疲惫的步伐继续前行,又时不时抬头望着临近的山峰,唯恐再有滚木巨石跌落。
此后罗攀预先布置在沿岸山间的瑶兵,时不时凭借地势隐蔽身形,以放箭、落石等各种方式时不时偷袭骚扰,搅得官军不得安生。
部将们不胜其扰,纷纷来找主帅诉苦,蔡正麒正色道:“叛军躲在山上,我们先前派出数支队伍却都无收获,何必再去浪费精力搜寻?依我看他们人数极少,否则早已趁着占据有利地形冲杀下来,可见对方实力不济,只能以这些下作手段妄图阻扰。这倒是反而暴露了敌军的底细,诸位不必担心在意,让士兵们只管全力进军,待等离开这片山区,对方就无计可施!”
众人听他这样讲了,也只好激励士兵们再奋力前行,摆脱困境。
这一天下来,数万人几乎又不得休息,远离将领的后方队伍间,已有不少人怨声载道,却又只能拼力紧随。
临近黄昏时分,官军终于摆脱了来自山间的侵扰,太平了不少时间。部将前来禀告蔡正麒,说是明日一早即可抵达宝庆,士兵们已经精力疲惫,今夜势必需要养精蓄锐,否则如何能全力进攻。
蔡正麒踌躇片刻,见四处山峦已零星散落,且叛军的骚扰似乎已渐渐消停,料想他们心知无法阻扰大军进发,便都回撤主城去加紧防卫去了。
故此他同意今夜在此扎营好好休息,且特意派出数支队伍上到临近的山间,命令他们就在山坡驻扎,防备叛军再来偷袭。
一时间,江流一侧的山丘间都散布官军营帐,加上山下的主力大军,星罗棋布,遍及四野。
“这下不管他们藏在何处,都不能像先前那样得手了!”部将见状,极言主帅布置得当。
蔡正麒颔首,望着遍山遍野的士卒,欣然道:“明日就让宝庆城内的叛军领教如何叫做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
湄江对岸的山崖间,数人敏捷地从高树上方抱着枝干滑下来,迅速将对面官军的阵型报告给了罗攀。
罗攀一边听,一边在泥地上用石块画出对面的地形,召集了得力部属,低声道:“今夜我们必得用尽全力,去杀这一场硬仗,一定要打断这群豺狼的尖牙,砍断它们的利爪,好让它们不能一口将宝庆城吞下。”
“弟兄们早已等待了两天,就等着今夜了。”阿满攥紧肩头弓弩,向身后的众人道,“是不是?”
“阿满哥说得对!”“好不容易从瑶山打到这里,不能就这样被官军剿灭了!”
“好。”罗攀站起身来,拨开身前碧绿的草叶,注视着茫茫江水,“今晚,就算豁出我们这群人的性命,也要杀个够本。”
*
夕阳已经落下,天际唯剩一缕金线,灰白云层却越积越厚,不多时已堆压沉坠,风势也越来越大了。
虞庆瑶刚送走军医,疲惫地回到床前,望着依旧昏迷不醒的他。
桌上是宿放春之前叫人送来的晚饭,可是她一口都没吃。
她轻轻攥着床上那人的手指,看着他微蹙的眉间,低声道:“褚云羲,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呼吸沉缓,脸色苍白。
虞庆瑶抿了抿唇,握着他的手,轻放在自己心口,如同自语般地说:“不管你觉得自己是谁,是任性恣意的南昀英,还是胆怯爱哭的恩桐,又或者是自暴自弃的殷九离,在我心里,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区别了。你说自己是不同的人物,可我觉得,那都是你。褚云暎……”
她这样叫他的名字,眼眸里蕴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哀伤,偏偏唇角还含着笑。
“你不要再害怕,也不要厌弃自己,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只是生了病,那是潜藏在心里的病,你是觉得太孤单,太自责,所以躲进黑暗,躲进那不可打破的寂静里,不愿意面对外面的一切了吗?可是……”她的眼里渐渐浮起水雾,声音也不由喑哑几分。“我在等你,我们……放春、攀哥,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在等着你。”
温热的泪水无声滑落,滴进他的指缝,渗入他的掌心。
蓦然间,天际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隆隆的雷声又震动了天地。
那原本僵握的手指,不知是下意识还是怎的,竟在那一瞬间,微微地动了一下。
昏黑雨幕下,远处呼喊时高时低,和着萧萧风声与淅沥雨声,渺渺茫茫,犹如云烟萦系又散。
虞庆瑶就这样扶着他在泥泞中艰难地走,高一脚低一脚,气息咻咻。
“很少走山路?”褚云羲低声问。
“嗯……”她略显狼狈地撩起湿漉漉的衣裙,“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没有连绵不绝的山峦,也不会这样潮湿。”
褚云羲沉默地攀着草木往上踏了一步,忽而道:“你想家吗?”
虞庆瑶愣了一愣,似乎没明白他为何忽然会在此时问及此事,带着几分怅惘地道:“想……也不想。”
“为什么?”他停下脚步,侧过脸看她。
“……因为……回不去了。”虞庆瑶声音放低了,望着满地雨水,“再说,就算能回去,也没有亲人了。”
他微微一怔,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虞庆瑶又定定地道:“这也是我一开始来到这里,就没有急着想要回去的原因。”
褚云羲还紧紧攥着她的手,可是不知为何,身上的寒意却加深了几分。
“你的父母,都不在人间了?”他谨慎地问。
“……是。”虞庆瑶深深呼吸了一下,伴着雨声道,“我的生父早就去世了,我的母亲……”
雨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落,她的语声带着凉意。“她……后来,也没了,就在我面前。”
一声轻响,褚云羲恰踏入积水。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声音也微微有异。“发生了什么事?”
“……被人杀了。”虞庆瑶近似麻木地抬起脸,雨水自脸庞缓缓流入衣领。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过那件事情。或许是跟随褚云羲一路奔波逃亡以至于无暇回忆,也或许是她有意不愿再念及那血腥一幕,总而言之,若不是褚云羲今夜问起,母亲倒在血泊中的那个场景,是真的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纱雾,竟已模糊淡去了。
“被杀?”褚云羲心中一震,正欲追问下去,后脑深处却忽而抽痛,一瞬间令得他险些跌倒。
“小心!”虞庆瑶连忙扶着他,“是不是腿痛得厉害?”
“……不是。”他紧按住后脑,强忍着那一阵强似一阵的抽痛,咬牙道,“旧疾了。”
雨势越来越大,哗哗往下落,虞庆瑶能明显感到他的身子在发颤。她后悔自己说到那些事,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我背你?”
他虽是痛得眼前模糊了,却还在笑。
“你怎么背得动我?”他想强撑着往前走,可是身子不受控制,最终伏在她肩头。
“虞庆瑶……”他痛楚地闭着眼,急促的呼吸就在她耳畔。虞庆瑶焦急万分,用力支撑住他的身子,潇潇雨声中,他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可是她听不清。
“快来人!”她紧紧抓住近旁大树,拼命朝斜坡下喊。
*
嘶声的叫喊终于还是引来了援救,有两名瑶民举着火把循声赶来,其中一个正是先前鲁莽闯祸的阿满。他一看此景,急忙将褚云羲背起了就往山上去,另一人则在旁边迅速引路。他们习惯了这般潮湿泥泞的山路,纵然雨水不绝也健步如飞,虞庆瑶一路跌跌撞撞,摔得满身是泥,才勉强能跟在后边。
好不容易将褚云羲护送回山上的石屋,在阿满他们的帮助下,给他清理伤口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这时候,罗攀闻讯匆匆赶回。
“褚兄弟带着那么重的伤怎么能自己走?!我正准备找他,结果你们竟上山了!”一进门,罗攀便是连连嗟叹。
虞庆瑶走出里屋,道:“他觉得你有许多事要处理,就说不便打搅。”
“寨子是他出力出计保下来的,我有再多的事,也该先照管他的安危!”说话间,屋门一响,罗夫人蹙眉赶来,怀中还抱着一叠干净的衣衫。
“怎么样了?”她急切问道。
“给重新上了药,现在昏睡过去了。”虞庆瑶低声道。
罗攀叹了一声:“说实在的,他是我认识的汉人中,最能忍受伤痛的。”他顿了顿,忽而看着虞庆瑶,“褚三郎是不是在军营里谋过事?”
她心头一跳,故作镇定地反问:“攀哥怎么问起这来?”
“看他这般身型勇力,又有行军退敌的计谋,可不是一般人。”罗攀是实心肠,毫不掩饰地看着她,“要我说,他如果真的在军中待过,应该绝不是寻常小卒。”
“他……”虞庆瑶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不由朝着罗夫人望了一眼,罗夫人当即皱眉:“攀哥,你莫要追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了,庆瑶还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衫,还不快让她换掉?”
罗攀这才一省,呐呐笑了笑,挥手道:“那好,等他醒过来之后,我再与他畅谈。你留在这里,我先去看阿荟与荷妹。”
说话间,他便敲了敲房门,叫留在里面的阿满出来。
阿满端着盛满水的木盆走出里屋,见到罗攀,神色却微微有变,连眼神也闪躲起来。
“阿满,你怎么回事?”罗攀当即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虞庆瑶倒是一惊,以为是褚云羲伤情又有变化,正待追问时,谁知那阿满深深埋着头,粗声粗气道:“攀哥……我,错了。”
罗攀一皱眉:“你是说率人进城想要劫走弟兄的事?我先前早就跟你说过……”
他话还未说罢,阿满却放下水盆,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双手重重撑着地面:“不……我说的是……那天褚三郎被关在磨房里,险些被大火烧死的事。”
此言一出,三人顿时神色各异。罗攀盯着他,眼中闪现一抹冷色:“那把火,是你放的?”
阿满头垂得更低,似乎肩背有巨石万钧,哑声道:“是……我之前恨极了汉人,觉得他们都诡计多端,又总是瞧不起我们瑶民!褚三郎一进山,我们的阿龙就死了,因此,我觉得他就是灾星,就是该死!”
“你!”虞庆瑶愤愤盯着他,罗夫人亦敛容寒声道:“阿满,当日我就猜到是你,只是后面一连串的事情接踵而来,我才没办法再盘问你!”
阿满攥紧了双手,手背青筋毕现。罗攀缓缓道:“那你现在又为什么会告诉我?”
“我……”阿满身子绷紧,语声低压,“褚三郎他……救了阿荟与荷妹,也救了整个中峒寨。我一路跟着他,看到了这一切……这才知晓,不是所有汉人都像我先前想的那样。”他说到此,忽又直起腰,定定跪在那里,看着罗攀:“攀哥,我阿满不是花言巧语的人,更不会为自己百般辩解!先前的事是我做错,我对不起褚三郎,也对不起你!你要怎么惩治我,我全部承受,一句话都不会吭!”
虞庆瑶心中还忿然,不由望向罗攀。罗攀盯着阿满看了许久,沉声道:“那夜我赶回山寨,在磨房前就当众追问是谁放火,你要真是个敢作敢为的,就该在那时站出来!今天寨子被官兵围困,也是因为你鲁莽行事而起,我现在若是要罚你,却也只能追究你擅自带人进浔州城动手的错,至于你放火害人……”
他瞥了一眼掩住的房门,语声决绝:“褚三郎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等他苏醒之后,再来定你的罪!”
说罢,他又低声叱了一句瑶话,转身便走。跪在地上的阿满更是满面涨红,羞愧难当地站起身,向虞庆瑶行礼之后,沮丧离去。
*
屋门徐徐关闭,罗夫人蹙眉站立片刻,将怀中那套衣衫递给了虞庆瑶,低声道:“快去换掉吧。”
“好……”虞庆瑶接在手中,又问,“阿荟她们怎么样了?”
“上山的时候哭了好久,荷妹几乎闹了一路。我给喂了吃的,她们又昏昏沉沉睡去了。”罗夫人神色疲惫,又抬头道,“此次多谢你们相助,否则……”
她说到此,望着虞庆瑶,又低声道:“攀哥还不知道我已经将自己身份告知你们,所以……”
虞庆瑶怔了怔,随即道:“我明白。只是……”她迟疑着看了看虚掩的里屋小门,“他也有一些事,或许现在还不便全部告知。但罗夫人请放心,他与令祖父渊源深厚,确确实实并无异样企图。”
罗夫人低首沉吟片刻,道:“浔州城的旧宅里房屋众多,我又是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到了山里,或许在那宅院里还存着祖父留下的笔记书信,至今没被发现。等这阵子忙过之后,我再想办法下一趟山,为你们仔细搜寻一遍。”
“那是最好了!”虞庆瑶自然欣悦,见罗夫人离去后,便抱着那身干净衣衫走进了里屋。
竹床之上,褚云羲还在昏睡,虞庆瑶轻轻触摸他的前额,感觉并没有发热,才略微放了心。她将衣衫放在桌上,却又有所迟疑。
这屋中并无可供遮蔽的布帘,可外屋的窗子又破旧漏风。她回头望了又望,确定他似乎一时半刻并不会醒转,这才背对着床的方向,躲在角落里,悄悄地脱下从外湿到内的衣衫,迅疾抓过干净衣服就往身上套。
越是心急,却越是出岔子。罗夫人送来的衣衫颇为精致考究,虞庆瑶蹲在昏暗处,才将赭红护胸小衣穿上,还来不及系好丝带,却忽听斜后方传来低微声响。
她一惊,蜷着身子不好意思回头,急忙道:“你醒了吗?等会儿,别动!我换好衣服就过来。”
他没有回答,似乎想要坐起来,身子一动,就因伤痛而倒抽一口冷气。
“叫你别动了,还不听话?”虞庆瑶脸颊微热,胡乱系着丝带,不小心又将长发给搅了进去,慌忙间一扯,这才算是把上半身给挡好了。
“罗攀他们刚才来过,还给你上了药,说是很有用的……”虞庆瑶一边说着,一边抓过青色短衫披上,撩出沾湿的乌发,披散了满肩满背。
透过窗缝,夜风徐徐袭来,吹得桌上灯火跃动,晃出一屋光亮荡漾。
他躺在床上,起初目光似无焦点,茫然惘然,片刻之后,才慢慢聚拢在她身上。
虞庆瑶攥了攥短衫,望着他,小声问:“怎么了?”
他却不理会,只是发力想要撑坐起来,哪怕为此再次蹙紧了眉。
虞庆瑶心里一慌,忙快步来到床前,一把抓着他手腕:“褚云羲!”
谁料他自己尚未坐稳,却忽而从后一揽,将她生生抱在身前。虞庆瑶乍惊之下,气息急促,迅疾问道:“不是你?!”
他失了力道,倚靠在床头,却还是紧揽着虞庆瑶,不肯放松半分。
斜侧灯火灼灼,映着他黑亮的眼眸,有隐匿的天真与满溢的恶劣。
“这又是哪里?”他手指微凉,掌心却灼热,慢慢拢过她的脑后乌发,又一使力,将她按到自己面前。
眼眸相对,虞庆瑶肌肤战栗。
他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从眉心到唇际,忽而“嗤”的一下,嘴角浮出看似纯良无比的笑意。
“虞庆瑶,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啊。”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直直望着面前那双满是波动惶惑的眼,用力吻上她的唇。
……
不久之后,虞庆瑶寻至翠羽所住之处,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裸露在外的双足上满是伤痕。
虞庆瑶轻轻坐在床前,翠羽吃力地睁开眼睛,道:“是仙主叫你来的?”
虞庆瑶冷哼一声:“那个妖怪会叫我来看你吗?”
翠羽咬唇道:“你毁了我的前途,还以为是救我?”
虞庆瑶扬眉道:“你真是被他教傻了!那样的苦难怎么是人可以承受的?就算可以熬过七天,那你还不是变得半人半鬼?”
翠羽却双眼发光,抓着床沿:“只要熬过七天,我的功力就足够行走江湖,我情愿忍受苦楚,又怎是你能够懂得的?!”
虞庆瑶道:“江湖有什么好的?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平静生活岂非更好?”
翠羽冷冷道:“你是褚唯烈的掌上明珠,自然不明白我的想法。我在这里,永远是个下人,若是自己行走江湖,说不定可以创出一片天地。谁像你一样,生来就声名显赫,衣食无忧?”
虞庆瑶脸一白,失意道:“说到底,是我做好事做错了”
翠羽转过身子,道:“你把什么事都想当然,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
虞庆瑶道:“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是个鬼一样的家伙,你们却把他奉成圣主?”
翠羽闷闷不乐道:“仙主若是听见你的话,是会发怒的。”
虞庆瑶撇唇道:“我怕他作甚?当着他的面,我也这样说。”
翠羽忽然转目看她:“正是,你有恃无恐。因为他不会杀你。”
虞庆瑶道:“如果他只因为我说他几句便真要杀我,那他就是丧心病狂,不可理喻!”
翠羽淡淡道:“你可知道这里有多少侍女?”
虞庆瑶怔怔摇头。翠羽道:“一共五十名。自我记事起,每年都会死去数名姐妹,然后又会有新的少女被带来此处培养。”
虞庆瑶错愕:“你的意思是?”
翠羽哼道:“那些死去的姐妹,都是触怒主人而被扔进蛇窟致死的。”
虞庆瑶倒吸一口冷气,霍然站起道:“你们都是疯子,既然他这样暴戾,你们怎么不反抗?还对他这样尊敬?!”
翠羽仰望屋顶,痴笑道:“若你也是从记事起,就一直对他奉若神明,便也是我们这样了。”
虞庆瑶缓缓站起,看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异样的神采,心中只觉诡异。
可是自那天以后,她四处寻找南昀英,却不见他的踪影。
“你们仙主呢?”她只得到处问着。少女们却只道:“仙主又外出了。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不知。他希望你能等他回来。”
虞庆瑶本来积蓄了许多话要指责他,可是这样一来,竟觉十分无趣,一个人住在湖心小岛,坐在窗口眺望秋水长天,不知不觉间便又过了好几天。
她也曾想要离开这里,可是想到自己毕竟是南昀英救回来的,如今他不在仙境,如自己不辞而别,于心难安。只是这样日复一日的等待,竟磨灭了先前的怨气。她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琅嬛仙境似乎找到了久违的安静与闲适,穿行在柳岸花丛,细数着夜间星辰,尽管还是会孤单,却给了她无人打扰的栖息之地。
这里有数不清的华美之物将她环绕,但奇怪的是,在这个网罗了世间珍宝的地方,却有一样东西是找不到的。
镜子。
她起先并未在意,还以为是自己房内缺少,但当她问及他人之时,少女们都瑟瑟发抖地后退不语。这个仙境中,竟是连半面镜子都没有的。
她有时候会想,那个性格怪异的仙主南昀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会被人从小幽禁在蛇窟,忍受炼狱般的煎熬?他虽然说话冷淡怪癖,但不可否认,声音却很是醇厚动听,而在他可怕的面具背后,又会是怎样的容貌?
于是日子就在淡淡的惆怅与无尽的等待中流逝,天上的星辰永是璀璨,池中的睡莲谢了又开。
可是她却并不知道,在这样的安静之后,外界的一切正朝着她无法想象的方向发展。而这个如今给她安稳生活的人间仙境,与那初醒时分惊艳的漫天星光一样,最终无非一杯诀别,一场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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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苍蓝。
远了烟雨江南,却远不了往日梦魇。
宿放春离开了落雁谷,那个地方已经让她再也没有勇气生存下去。她也曾经一个人守在高高的散花崖上,遥望山的那边。天上浮云万变,可是陪伴她的只有呼啸的野风。
褚云羲始终没有回来。
后来,她孤身下山,又一次开始了流浪。可是这次的心境,与上一次完全不同。那时候的她,带着冲动,带着愧疚,她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斩断自己的情意。而现在呢?褚云羲无言离去,姑姑天人永别。她仰望着阴沉的苍天,忽然发现,原来这么多日子里,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
什么都没有。
这个世界上,只怕是再也没有可以容纳她的地方了罢?
她想要往湘西那个陌生的地方找寻褚云羲的下落,可是路途漫漫,她心里不知为何,又总有些迟疑。究竟在害怕着什么?她自己都不想去想。
就这样,她在通向天籁山的路途上,慢慢地继续着自己的道路。
但是那一天,她遇到了无痕堡的柳退禅。
那个傍晚,她正坐在路边,看人来人往,那队整齐的人马自她身边疾驰而过。她刚觉得讶异,却见带头的柳退禅忽然勒缰转身道:“慕姑娘?”
宿放春先前在明珠山庄时,曾与柳退禅有数面之缘,不禁站起道:“柳公子,怎么你也在这里?”
柳退禅打量她一番,道:“我们原本是送殷玉渊来此疗伤,但遇到天上人间的手下,便耽误了一些时间。对了,前段时间落雁谷与散花崖遭遇灭顶之灾,你可曾知道?”
宿放春隐隐作痛,道:“我那时也在……但屠杀那夜恰好不在谷中。”
柳退禅叹道:“难怪你这样憔悴。你现在又要到的去?”
宿放春怔怔不语,柳退禅皱眉道:“我险些忘记了,当日在玉萝峰下,有人看见你与间邪褚云羲一起走了。难道你后来又与他在一起?”
宿放春低声道:“是。”
柳退禅面色一变,叹道:“慕姑娘,你好生糊涂!”
宿放春屏息,紧紧握住双手,道:“可是我至今也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家的事。”
柳退禅道:“难道你还想助纣为虐才算是错?”他看了看她,又道,“你往湖南而去,莫非是去找他?”
宿放春没有回答,柳退禅连连叹息道:“慕姑娘,我劝你千万不要再执迷不悟!何况褚云羲现在并不天籁山,我们离开落雁谷后,正要去追踪他的下落。他是江湖中人围剿的敌人,你何苦跟他受罪?”
宿放春脸色寒白,抬头道:“他不在天籁山?!”
柳退禅沉吟道:“那是自然。前段时间洛公子传来讯息,说是有人在西岭山一带见过他与虞庆瑶的行踪。如今他正往南而返,我们正要去阻截。你说这样一个公敌,难道值得你找寻?”
宿放春听得褚云羲并未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回到天籁山,竟还与虞庆瑶一起,心中苦涩,一时说不出话来。
柳退禅以为她被说得哑口无言,更掷地有声道:“你父母当年也都是侠义人物,你舅舅是赫赫有名的狄庄主,姑姑又是隐逸之士。你可曾想过你这样做,为他们脸上抹黑?”
宿放春听他这些话,竟与当日在落雁谷中,姑姑与段盛平、秦一轩三人趁褚云羲不在之时,正色告诫她的话一模一样,不禁含泪道:“你说的这些,我姑姑生前都曾经说过!”
柳退禅道:“那你岂不是更应该听从她的遗言?我看你现在孤苦无依,不如跟我回无痕堡,这才是你回归正道的良机!”
宿放春还在犹豫,柳退禅已经跃身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道:“你还犹豫什么?宿放春姑娘,前方还有人在等着你呢!”宿放春略一沉吟,接过马鞭,翻身上马,随着柳退禅等人朝北而去。
路上除了柳退禅对她还算念及旧交,其他人得知她竟然不顾道义与间邪走得甚近,对她态度冷淡,她只是默默承受,一个人行在最后。
第 342 章
豆大的雨点重重砸了下来,屋脊上、青砖上、碧叶间,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声响,怒放出大大小小的白花,又一阵疾风扫过,雨幕须臾变为白茫茫一片。
隆隆的雷声中,床上的人双目仍旧紧闭,手指却在发颤。
“褚云羲!”她急切呼唤,攥着他的手,仿佛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将其从无尽的噩梦中唤醒。
他沉重地呼吸着。
蓦然间,白光划破混沌,昏暗的房内也为之闪过微光,而他就在这一刻,挣扎着,艰难地睁开了眼。
虞庆瑶的心脏猛烈跳动着,窗外雨声嘈杂,她头脑纷乱,唯恐又是自己眼花了,一下子坐到床上,再度喊他:“陛下。”
然后,就在昏黄的光线下,看到他迷惘的双目。
“我……这是在哪里?”他吃力地问出这一句。
他竟真的,苏醒了过来。
这一瞬间,悲喜辛酸种种滋味尽涌上心头,虞庆瑶不及开口,泪水就滚落下来。
“你……怎么才醒来?”她哽咽得几乎不能语。
他整个人还处于极度虚弱与恍惚间,只觉浑身剧痛,又瞧见虞庆瑶憔悴不堪地坐在近前,外面是大雨滂沱,而自己所处何处,又究竟发生了何事,竟又是一概不知。
褚云羲喘息着,试图想要抬手去为她抹去眼泪,右手才一动,肩膀疼得好像撕裂一般。
“这是,怎么了?”他忍着痛,哑着嗓子问。
“你……受伤了,很严重。”虞庆瑶透过泪水,雾蒙蒙的看着他同样憔悴的面容,不敢跟他说实话,只能轻轻按住他,“不要乱动,骨头都断了。”
褚云羲愣了很久,头脑昏昏沉沉,惘然又无措,他不是没有经历过醒来后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困境,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醒来后头痛欲裂的苦楚,却从来没有这样浑身剧痛,像是死里逃生一样。
“是谁做的……”他勉强转过脸,看着陌生的房间,又吃力地闭了闭眼睛,虚弱地问,“南昀英吗?”
虞庆瑶心里一颤,低声道:“是。”
她见褚云羲脸上流露痛楚神色,忙又俯身握了握他的手:“你刚刚苏醒,不要再问那么多,等你伤势稳定了,再说也不迟。”
“可是我……”他想起身,却根本动不了,只换来又一阵剧痛。
虞庆瑶匆促打开房门,叫来士兵,让他们去请军医过来。
伴随着满庭雨声,褚云羲失魂落魄地躺在昏暗里,无力道:“这又是什么地方?怎么……不在瑶寨了?”
“早就离开了。”虞庆瑶轻轻握住他的手,“眼下我们是在湖南境内的宝庆城内。”
“宝庆?怎么会到了这里……”他试图努力回忆,记忆却零碎不堪,却在此时,外面已经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是军医闻讯赶来,要为他检查伤情了。
虞庆瑶起身低声道:“外面的是随军的大夫,你放心,不必惊慌。”
背着药箱的军医急匆匆进来,见褚云羲果然已经醒来,自是又惊又喜,为他检查一番后又问长问短。
可是他,什么都答不出。
虞庆瑶忙上前一步,故意发问:“他怎么对这段时间的事都忘记了呢?是不是摔得太厉害,伤了头脑?”
军医倒也实诚,点头道:“这也是常有的事,好在看将军现在言语不乱,应该不至于影响以后。我再给将军换一些药剂,等会儿晚饭后就让人煎制。”
“这样就好。”虞庆瑶用眼神暗示褚云羲不要多说,又问,“先前你们说缺少的那几种药材,有没有找到?”
“多亏宿小姐派人出城四处搜寻,才在临县药店找到,方才就已经送到我那里了。”军医说罢,拱手告退。
虞庆瑶送走军医后,想让褚云羲再休息片刻,还未开口,却听他低声问:“我……南昀英,之前做了什么?我们为何离开了瑶寨,来到这里,而且……还在军队中?”
虞庆瑶愣了愣,因为不清楚他是不是对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印象,只能问他:“那你还记得什么?”
褚云羲紧蹙眉头,过了片刻才道:“我不是应该倒在桂林那座古寺的密道内吗?当时,罗攀山寨里的人,和过往的客商又起了冲突,然后,廷秀秘密邀请我去桂林商讨后续。在会面时,他手下那个小太监却领兵来抓捕反贼,我与宿放春躲进密道,再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虞庆瑶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这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尤其是最近南昀英的所作所为,更是令她不敢也不忍告知褚云羲。故此,她只能小声道:“陛下,你在那个密道里发病了。”
他迟缓地看着虞庆瑶,勉强笑了笑,眼神却萧索。
“我知道,必定又是这样。”褚云羲顿了顿,低声道,“我在进入密道的时候,就感觉不对劲……整个人昏昏沉沉,我知道我要撑不住了……可是我,没法控制自己。”
“没事的,现在你又回来了,不是吗?”她忙俯身,将手轻轻放在他心口。
褚云羲看着她,问:“我已经昏睡很久了,是不是?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虞庆瑶怔了会儿,才道:“已经是六月二十八了。”
他眼神空洞,缓缓道:“那么久……这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你才苏醒,现在好好休息不行吗?”虞庆瑶逃避似的想要站起来,却被他艰难抓住了手腕。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褚云羲尽管虚弱无比,却仍不改固执,甚至似乎从她的神色中觉出一丝不安,“阿瑶,你为什么不肯说?”
虞庆瑶只得尽力将事实抹去了几分严重,低声道:“因为你发作后……瑶寨与官府的矛盾越发无法调和,攀哥率领中垌瑶寨和其他各大寨子,举兵打向桂林。再后来,清江王与他们联合,加上桂林的都指挥使,一起反了。”
她这几句话轻描淡写,褚云羲却头脑一片混沌。
“褚廷秀举兵谋反?”他怔了好一会儿,又环顾四周,这才道,“你是说,后来他们一路从桂林,打入湖南,直到进入宝庆了?”
虞庆瑶无奈地点点头:“不仅是打入了宝庆,广西广东基本都已归顺义军,前来镇压的官军败的败,降的降,义军实力已经越发厉害。还有,就连南京那边也已经举起反旗,而这其间,你……也就是南昀英率兵所向披靡,被作为天凤帝转世来受人信奉崇敬。”
她虽只简略说了一些过程,褚云羲却还是半晌说不出话。
虞庆瑶怕他受到刺激伤及身体,连忙又道:“我知道你之前一直希望调和官府和瑶寨的关系,也尽了力,但是矛盾由来已久,不是短时间就能改善……”
他却没等虞庆瑶说完,直接问:“我当时在密道失去了知觉,后来发生何事,才会使得罗族长率领瑶寨举兵造反?他之前听了我的建议,一心想要让山中的瑶民过上太平的日子,怎么会如此莽撞了?”
虞庆瑶闻言不语,褚云羲看着她,又追问一声:“你说话,不要瞒着我。”
“你……”虞庆瑶本不愿说这些,可看到他那执拗的模样,只得支支吾吾道,“刚才,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在密道里失去了意识,然后……然后南昀英他,去杀了那几个挑事的客商,又与官府起冲突,那样一来,哪里还有和谈的机会?”
她说这些的时候,始终盯着褚云羲,就怕他被气到。果不其然,当他听到是南昀英杀人惹祸,导致情形一发不可收拾,本就苍白的脸容更是仿佛没了血色,手指紧紧攥住被褥,呼吸时急时缓,惊得虞庆瑶忙不迭劝慰:“所以我不想说,你还非要逼着我讲,我就知道你会生气!南昀英一直都那样冲动,但其实你想想,只要当地有人瞧不起瑶民,或是想占尽大瑶山物产,就总能想出办法破坏那暂时的和睦,你就算一直留在那里,又能怎么样?更何况你总会有离开的一天,到那时,瑶民们迟早也会举起砍刀,只不过现在他们是被褚廷秀收编为部下,这一路上,瑶民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他们都愿意跟着你,哦,不,是南昀英……”
“攀哥在哪里?”褚云羲吃力地问了一句,随后就转过脸去。
虞庆瑶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望向暴雨如注的窗外。
“他……应该正在阻击朝廷派来的大军。”
褚云羲一惊,又想要撑坐起身,却再一次痛得冷汗涔涔。“对方多少人?”他喘息着问。
“几万吧……”虞庆瑶小声道。
“他呢?”
“说是五千。”她回答得更小声了。
他攥紧手指,迫视着虞庆瑶:“为什么,实力相差如此悬殊?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事?”
惊雷隆隆一声响,震得窗棂皆为之颤抖。
*
“攀哥,一切都预备得当。”湿漉漉的草丛间,有人飞速奔来。
“等雨停,就动手。”罗攀伏在草间,紧紧盯着对面的山坡。因为大雨的缘故,对方将领迅速安排士兵搭起帐篷,眼下山坡上下已经尽是营帐。
阿满不免担忧:“万一这大雨下个没完呢?”
“那就硬拼,我们不能白来一趟。”罗攀冷冷说罢,将背后的弓弩取下来,低声叮嘱,“竹筒里的桐油,都小心着用。”
众人纷纷应诺,借着大雨的掩蔽,将身子没入蒿草间,不露踪迹。
*
这一场暴雨来得迅疾,去得也干脆,不到一刻便渐渐停歇。入夜时分,云层厚压,月光全无,四野群山莽莽苍苍,黑暗中唯听江浪涌动,生生不止。
蔡正麒的这支大军好不容易才有了休息的机会,又遭逢大雨,尽管很多士兵躲进了营帐,却因为积水满溢而难以安歇,多日劳苦奔波使得他们疲惫不堪,唉声叹气。
耳听得雨声渐停,多数人已顾不得潮湿闷热,倒头就睡,那些轮流巡逻的士兵们也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只是硬撑而已。
正在此时,忽听连珠似的萧萧响声划破寂静,巡逻士兵们循声惊望,这一次,竟不是寻常的箭雨袭击。
一道道亮红如千百枚流星自四方飞来,在深黑夜幕下划出无数彤光,带着凌厉风声,瞬间刺入散落于山间的营帐。
纷杂的叫嚷声中,带火的弩箭沾上营帐便爆燃,纵使才下过大雨,火苗也窜得飞快。须臾之间满山营帐皆成火海,匆促醒来的士兵们持弓急于反击,然而周围皆是草木密布,古树参差,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伏兵到底藏身何处。
又一波带着火苗的弩箭萧萧射来,刚冲出营帐的士兵们不及躲避,但凡中箭便被点燃,一时间惨呼连连,甚至不断有人跌落山下。冲出来指挥的副将望到了四周高树间黑影幢幢,急命人往树上射箭反攻,然而潜藏于树冠间的瑶兵已趁乱而下,丝毫不畏火光蔓延,抽出雪亮的腰刀便径直扑向官军。
驻守于山下的蔡正麒奔出营帐,望到半山间火光冲天,急令部将带兵上前增援,这一边才分出数千人如长蛇般朝山上行进,却又听最后方的队伍间传来纷乱惨叫。
“速速查看!”蔡正麒厉声下令,两名部将当即骑上骏马朝着后方疾驰。然而他们还未及赶到,后方已又起骚乱,士兵们惊呼四散,黑暗中相互践踏,越发混乱不可控制。
部将与校尉们纵马追逐士兵,连连怒斥狂吼,忽听得尖利啸响,风声疾劲间,数不清的弩箭竟自江上飞射而至。
“江上也有伏兵!”有人高声叫喊,迅速下令聚集火把照向江上。
在那浊浪翻卷间,竟有无数竹筏顺着汹涌的江水快速而下,且竹筏上也不知用何物制成了船篷般的灰黑屏障,岸上的将士们迅疾放箭还击,竟被那屏障尽数遮挡,而躲在其后的瑶兵却又在孔洞后趁乱射出又一波箭雨。
“追击!”数名副将策马带着士兵急奔追射,然而江流湍急,竹筏在浪尖起伏,飞速前行,岸上射去的弓箭难以伤及对方,反而是追击的将士手举火把,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反而被箭雨屠戮,死伤众多。
蔡正麒怒极,不顾幕僚劝阻,翻身上马,挽起长弓朝着最前方的竹筏射去。
“攀哥小心!”躲在油毡后的瑶兵一眼望到,急忙拽着罗攀俯身闪避。
那一支白羽箭挟着寒风而来,重重射在油毡上,箭头钻了进来,险些射中罗攀脸庞。
罗攀以蛮话怒骂了一句,因嫌油毡上的孔洞太小,妨碍视线,将腰间一紧,迅疾翻身滚出屏障,伏在湿黑的竹筏尾部,在不断翻涌的江浪间,开弓便射向那骑马驱驰追击的大将。
一箭穿浪,惊风挟雨,“嗤”的一声,正中蔡正麒右眼。
“将军!”在众人的惊呼中,蔡正麒惨叫一声,坠下马背。
副将们一边急忙救助,一边又嘶吼反击。
数不清的飞箭射向竹筏,罗攀在回撤时腰间中箭,但还是在瑶兵们的拼死掩护下,带着满身的血,爬回屏障后。
“入水。”他咬牙发令,身后的人当即吹响弯弯的号角。大小竹筏间的瑶兵纷纷跃入江水,在暗夜中借着竹筏的掩蔽,朝着下游泅去。
江岸上,官军们还在全力追击,后方山坡上却又有喊杀震天,他们才刚回头,事先埋伏在此处的另一波瑶兵已从草木后狠命扑出,盘旋的弯刀如血月沁寒,割颈攮心,刀刀致命。
黑暗中,腥热的污血喷溅四方,与满地积水融汇一处,流向滔滔湄江。
*
雨滴尚在檐角缓缓坠落,宿放春踏着积水疾步穿过院中石径,推开了房门。
“醒来了?!”她惊喜交加,看着床上的褚云羲。
褚云羲微微颔首,虞庆瑶起身道:“他听说攀哥带着五千人去阻击官军,一定要叫我找你来问问详情。”
“攀哥是做好了准备去的,不是贸然送死。”宿放春道,“因为宝庆城的城墙尚未修复,援军又不知何时才能来,他自告奋勇要去阻击官军。”
“城墙怎么会坏了?”褚云羲甚为意外。
宿放春一怔,虞庆瑶急忙朝她递眼色,宿放春猜测她并未将事情全部告知褚云羲,因道:“我们在攻城时候弄毁了一部分,正在全力修整……”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负责刺探前方战况的士兵连夜赶回。
“启禀将军,罗将军设下的多处埋伏已重创官军,他正率领瑶兵将大军阻在湄江畔。前方的将士们正等着号令,是否现在出击增援?”
宿放春迅速开门道:“传令下去,全力出击,不能错失这个良机。”
士兵领命而去,她又旋即回身,向着屋内道:“攀哥之前不让我出战,是因为高祖您尚未苏醒。如今您既然已醒,请允许我亲自带兵出城与他的队伍合力,将官军阻杀在半途,否则一旦他们回过神来拼死攻城,我们又将陷入困境。”
虞庆瑶不由地看着神色尚黯淡的褚云羲:“可是他刚刚恢复神志,躺在这里动都不能动,和以往不同了……”
“不碍事。”褚云羲忍着万般不适,微微合拢双目,“放春说得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先出击。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放春不必顾忌我,只管领兵出击,但对方人数众多,受到阻击后随时可以聚力反攻。你们千万不能恋战,迅猛打击对方后虚张声势,再全部退回城中,看他们敢不敢靠近宝庆城。”
“好。”宿放春不再犹豫,向着屋内一拱手,转身快步离去。
那个深秋的夜里,雨特别大,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路灯的光晕黯淡迷离。虞庆瑶不知自己是如何走下了楼,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扑面而来的风雨拍打着脸庞,让她看不清面前的路。
她像失去了生命的行尸走肉,就那样走在狭长幽黑的街巷。左脚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或许是在进门时就脱了,也或许与马远志的厮打中掉落,也或许……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水中,除了冰冷刺骨,没有其他感觉。
手上的血口几乎贯穿整个手掌,被雨水不停地冲刷着,只剩麻木的钝痛。
那把锋利的刀,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两道刺目的光亮忽然射破雨幕,她下意识地瑟缩到一旁。风驰电掣的汽车鸣响喇叭,肆意冲过积水的道路,飞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扬长而去。
本已湿透冷透的虞庆瑶,再次被劈头盖脸浇了一身。
她在幽暗的路边,不住地发抖。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颈下那枚吊坠。
光滑温润的吊坠在这黑暗雨夜,是她唯一的陪伴。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出了狭长的街巷,走过了空旷的大道,直到站在了十字路口。
远处有一团团白茫茫的光点,在漆黑寂寥的夜里,好像从天而落的珠链默默映出幽独微光。
她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像一只近乎盲了眼睛的蝶,只认定了模糊视野中的点点白光,往那个方向去。
雨声水声交融在一起,前方就是那条极为宽阔的大河,它从更为遥远的西北流经此处,波涛起伏,浩浩汤汤。
另一只脚上的鞋子也不知掉在了哪里。她赤着双足,踩在微微粗粝的路面,喘息着,颤抖着,终于爬上了大桥的最高处。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雨水从眉间流过眼前。前方是黑暗河流,在这雨夜望去,犹如空茫虚无。
大风吹来,她险些站立不稳,于惊惶间,再次攥紧了颈下的吊坠。
那是父亲出事前,最后一次回家时,给她带回的礼物。
而今她站在高高桥梁上,被凄风冷雨冲击全身,却还是能记起那个温暖的春日。
肌肤黝黑的父亲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盒子,递到她面前。
年幼的虞庆瑶惊讶地端详手中的红色首饰盒,这样的盒子,她只在城里那家金店橱窗里见过。
“可漂亮了,看看。”他向虞庆瑶笑。
年幼的虞庆瑶怀着欣喜的心情,打开了那个鲜红的首饰盒。
同样鲜红的丝绒底子上,有一枚晶莹剔透的坠子,宛若敛翅回首的凤凰。它通体粉白,却又有桃红色痕残留其间,一抹在凤首,一抹在尾羽,似花瓣轻落,又似朱笔染就。
只可惜在那凤凰身上,有一道浅浅的裂缝。
虞庆瑶也不在意,只是发出惊叹,托在掌心唯恐掉落。
弟弟跑过来,羡慕地围着转。母亲闻声而来,惊讶之余追问花了多少钱。
“不是买的。”父亲笑嘻嘻地将盒子盖上,“送货路上累得慌,我就把车停了,自己下了公路随便转。走着走着,在荒河滩的石头缝里捡到的。”
“这以后就是我的了吗?”
父亲点点头,小小的虞庆瑶将那吊坠举起来,对着窗外透进的阳光,欢呼雀跃。
……那一种莹润,现在还在掌心,只是父亲温厚的笑容,早已如烟散去。
远处响起了沉沉钟声,震动厚积的云层。此刻她低头,掌心的血流出来,融合了秋雨,浸透那枚吊坠。
鲜血沿着吊坠上的那道裂缝缓缓渗入,仿佛是那桀骜不驯的凤凰生出了血脉,它那冠首更红,尾羽更艳,像是即将展开双翅,意欲撞破黑夜,飞向苍穹。
大桥下方,河水浩荡,虞庆瑶吃力地攀上栏杆。冷风毫无阻挡地扑卷过来,她在雨中浑身打颤。
“滴——”后方有汽车喇叭声骤然响起,雪亮的光照映雨幕,而虞庆瑶就在那一瞬间,跃向漆黑无光的波浪。
*
斜阳撕破暗蓝天幕,最终坠入山谷。风声盘旋于群山众岭间,虞庆瑶站在山崖前,周身冰凉,嘴唇发颤,好似那一夜的冷雨仍未停歇。
在她脚下,就是极高的悬崖,暮光下幽深无底,某个瞬间让她觉得自己似乎还孤零零站在雨夜大桥上。
头脑深处不停跳动,阵阵抽痛再度袭来。
虞庆瑶忽觉眼前发黑,脚下一软,便不由自主往前倒去。
“干什么?!”身后声音乍起,紧接着,有力的臂膀将她牢牢抱在了怀中。
“虞庆瑶,你清醒些!”褚云羲焦急不安地唤着,硬生生将她拖离了悬崖处,“你这是想做什么?”
一阵一阵的晕眩感席卷而来,她头痛恶心,双眼几乎看不清周围一切,想要解释却已无力发声。
褚云羲起初还以为她陷入回忆,被阴暗经历所打击,因而意欲轻生,谁知抱她在怀中时,却见她脸色苍白,就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几乎就要晕倒一般。
“虞庆瑶!”他急切叫了一声,硬是把她打横抱起,顾不得腿伤作痛,艰难地将她抱回了屋中。
*
直至被安放到床上,虞庆瑶仍是胸口发闷,喘息困难,然而远远的听得褚云羲焦急呼唤,她还是努力睁开了双眼。
天旋地转,晕眩不减。
“你怎么了?”褚云羲跪伏在床前,抓着她的手,有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我……很难受……”她吃力地发出声音,头脑中仿佛轰轰轰地巨响,让她连自己的话语都听不清。
“哪里难受?是因为回忆起过去,让你太过伤心了吗?”他着急地摸她的前额,未觉发烫,反觉冰凉。
褚云羲心绪不宁,语无伦次地劝慰:“不要再想了,也不要难过,虞庆瑶……那些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不是吗?如今你在我身边,有我陪着你。那个一直殴打你伤害你的人,他已经死了……”
他说到此,眼眸深处似有隐痛,却很快被不安所取代。
“虞庆瑶,你不用再害怕。”褚云羲眼前泛起水雾,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抚过她的脸庞,缓缓告诉她,“我会一直守在你身旁。”
虞庆瑶视线模糊,几不能视,在头脑深处巨大的轰鸣声中,她还是听到了褚云羲在耳畔说出的话。
泪水漫溢,自眼角慢慢流下。
“你会一直守着我吗?”她深陷于极度虚弱间,喃喃地问。
“会。”他还是握着她的手,将之贴近自己的脸,“你难道忘记了吗?当日你在皇陵地宫遇到我,我领着你看了那一幅幅石雕画像……金戈铁马、驰骋四方,我杀过那么多敌寇,打过那么多胜仗,就算你那个继父没有死,就算他追到这里来,我也会一刀将他杀死——”
他顿了顿,忍住眼泪,努力笑着对她说:“让他死的透透的,再不能骂你打你,更不能毁了你的家……”
虞庆瑶躺在床上,眼前仍是白茫茫的,身子动弹不得,却跟着他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流泪。
“他一定打不过你。”她用力地告诉自己。
“是的。”褚云羲也说,“他一定打不过我。”
“褚云羲。”虞庆瑶眼神迷离,低低地唤,“你能抱一抱我吗?”
他怔了一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随后缓缓俯身,以极尽温柔又略显拘束的方式,抱住了虚弱的她。
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旁。这异样的感觉,让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内心忽生恐惧。
可他硬是忍住了,忍住了那莫名滋生的恐慌与不安,也忍住了数次想要松手远离的荒唐念头。
“我就在这里。”他紧紧抱着她。
“我真怕自己再次死掉。”虞庆瑶含着恐慌,同样抱紧了他,“用刀子刺进马远志心口的时候,我没害怕。从大桥上跳下去,只听见风声呼啸的时候,我也没有害怕。甚至到了这里,被他们灌进毒酒,送入皇陵陪葬的时候,我也只是想着,反正本来就已经死了,只当是地府弄错阴阳簿,让我糊里糊涂又活了半年……可是我现在……很怕真的死去了。”
她扳过他的脸,透过朦胧的泪光看他。
“我想陪着你找回散失的种种过去,我想让你看清内心,不再那样恍惚痛苦,隐忍逃避。”虞庆瑶攥紧了他的手,唯恐下一刻自己就会离去一样,“我更想……陪着你再看一看这世界的春夏秋冬,无论是以什么身份,无论是叫什么名字。从东走到西,从南再走到北,不要再有什么逃亡,也不要再有什么纷争,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背着行囊,一起走。”
他隐忍已久的泪水无声落下。
“为什么忽然说这些?”褚云羲仍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试图安慰她,“你只是伤心过度了才会这样不舒服,原先一直无灾无病,好端端的怎会丧气起来?”
她在他怀中噙着泪,低声笑。“站在山崖前的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掉下去了。”
“你只是累了!”褚云羲深深呼吸着,低声道,“早知道你有这样不堪的过往,我就不发问了。”
“不怪你问,我总会将我的一切,都告诉你。”虞庆瑶靠在他肩头,闭着双眼。
他又摸她的前额:“你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东西?我去弄……”
“不用,我现在已经好些了。”虞庆瑶微微摇头,“你陪我躺会儿吧。”
他迟疑了片刻,轻轻躺在了她的身边。
渐暗的房间里,寂静清寒,褚云羲放下了蓝花床幔,帘内唯闻呼吸轻浅。
他看着身旁的虞庆瑶,抬手想抚摸口唇,却又悄然放下。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虞庆瑶忽然问。
“什么?”他侧转身,正对着她。
“现在的我,并不是原来的虞庆瑶。”她疲倦地笑了笑,“真正的虞庆瑶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
褚云羲一时没明白过来,愣怔在那儿。
她转过来,望着他的漆黑瞳仁。“褚云羲喜欢虞庆瑶,喜欢的是棠婕妤的脸,棠婕妤的身子吗?”
他似是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顿滞了许久,眉间郁色浓重。
虞庆瑶看他这般,不忍心地摸摸他的脸庞。“陛下,你被吓到了?”
他这才缓过神,却蹙紧双眉,捂住她的唇。
“你成天都在瞎想些什么?难怪刚才会差点晕倒。”褚云羲微微愠恼地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
他说罢,转过了身子。
虞庆瑶抿抿唇,从背后搂住他,轻言轻语:“我不是故意吓你,只是想到了,就问了……”她又顿了顿,低声道,“陛下不是说过吗,无论到哪里,都会认识我,都会与我不分离。可是,真正的我,其实并不是现在的模样……”
她话还未说罢,身前的人忽然转了过来。
“住嘴。”他低声斥了一句,带着起初相识时候的帝王风范,眉眼间却仍存缱绻与无奈。虞庆瑶怔了怔,褚云羲已揽着她的颈,生涩地以唇封堵住了她犹未说尽的话语。
她在他臂弯间呼吸战栗,他近似赌气般咬了一下,末了才微微移开,哑声道:“就你这般不管不顾又时常惹我烦我的样子,无论是怎样的容貌,我只要看到那一种眼神,就能认出来……虞庆瑶,你信不信?”
她枕在那儿,发缕散乱,脂粉半化,听褚云羲说了这话,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悲,想要笑一笑,眼前却又不由浮泛水光。
“我不信。”虞庆瑶口是心非地说罢,以更温软的双唇,覆了上去。
第 343 章
接连下了几场春雨后,山中草木日渐茂盛,幽绿之间更有繁花铺散,朱红黛紫,不一而足。虞庆瑶自从那日晕眩得差点跌下山崖后,也不敢随便外出,与受到腿伤困扰的褚云羲倒恰好作伴,谁都离不开谁。
说是互相依存,日常琐事却还主要由虞庆瑶操持。
她恢复原状后,起先也兴致盎然做了好几天饭,怎奈无论她如何花费心思翻出新招,褚云羲都是面无表情,一片冷静。
她也曾抗议过:“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啊,你怎么毫无反应呢?”
他这才搁下筷子,不紧不慢道:“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啊?”虞庆瑶听了这回答更不满意,“一看就很敷衍的样子!”
“这何谈敷衍?”褚云羲一本正经解释,“还好就是尚好,没什么不好,较为令人满意……”
她哼了一声:“就不能是很好吗?就不能露出欣喜的神情赞叹一句吗?”
褚云羲端详着她的神色,认真道:“自小到大,他们叫我不能太过显露自己的好恶。”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我说的还好,已经是很好的意思。”
本来还郁郁不乐的虞庆瑶看看他,满心抱怨偃旗息鼓,抿着唇收拾起碗筷,走了。
在那天以后,虞庆瑶再将饭菜端给他之后,褚云羲往往只尝了尝味道,就流露微笑地道:“很好。”
“……”虞庆瑶颇有几分无语,但看到他的笑意,心中又不觉生起满足之感。
“真的很好?”她自己也尝了尝,不禁叹气,“盐放得太少!你也学会说昧心话了。”
“清淡一些好,我吃不惯口味太浓的。”褚云羲依旧从容,毫不脸红,“你做的饭菜,都好吃。”
这样直白入心的话,偏偏由他说来既不含情也无波澜,虞庆瑶却觉得整个人都掉进了蜜罐,虽还假意叱责一句,唇角却已不由浮起笑意。
“以后教你做。”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你不能一直坐享其成!”
褚云羲只是淡淡地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不知某天起,虞庆瑶在外面那间简陋的厨房做饭做菜时,他会搬了凳子过来看。山里捡来的柴火没晒干,烧起来烟熏火燎的,把虞庆瑶呛得直咳嗽,她转过身,却见褚云羲还坐在那里。
“我不要你陪,你进去躺着吧。”她挥手催促。
“再躺下去都要废掉了。”褚云羲反问,“不是你叫我学做菜吗?”
“……那你光是看又有什么用?”虞庆瑶在烟雾中打量着他,“切菜,做过吗?”
“没有。”他回答地老老实实,也没有羞愧。
虞庆瑶叹了一声,只能将砧板和刀给了他,努了努嘴:“小心点,别切到手。”
褚云羲抬眉不屑:“你觉得我会笨成那样?”
她抿唇笑,背过身去看着锅里的汤,但听得砧板钝钝地响,没多久,他便好整以暇地道:“好了。”
虞庆瑶回头一看,砧板上的菜果然已被切得整整齐齐,堆叠在一处。
“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手段。”她少不得夸了一句。
褚云羲抑制住骄傲神情,仍装出云淡风轻模样,手中掂着刀,慢悠悠道:“那是自然,只要刀在手中,就能灵动如风。”
虞庆瑶不禁嗤笑出声,又将旁边的肋条重重放过去:“劳驾把这也剁开啊!”
褚云羲面无难色,挽了挽衣袖,操刀在手,朗声道:“看好!”
虞庆瑶一边将菜下锅,一边转过脸来看。但见他硬斫几下却没能砍断硬骨,她正想提醒换个方向,褚云羲却一敛容,攥紧刀柄,迅疾砍了下去。
“叮”的一声,雪白光亮斜飞而出,虞庆瑶惊吓之中急忙闪让,但见白光一闪,已坠入正在加热的汤锅,溅起水花四射,险些烫了她一脸。
“搞什么?!”她魂飞魄散地叫,这才发现他手中的刀已经断了半截,那肋骨却还是纹丝不动。
“……褚云羲,你干的好事!这下不仅没肉吃,连汤都毁了……”虞庆瑶懊恼不已,一下子夺过他手中那坏掉的刀,“你瞧瞧,这可怎么办?”
“是刀太不锋利,我明明手法没错。”他还妄图辩解,起身寻找,“难道没有其他刀了?”
“没有。”虞庆瑶沮丧之余,一边试图将断刀夹出,一边愤愤然,“要么还有你的御用佩刀,舍不舍得拿来砍肉?!”
他愣了愣,在虞庆瑶正专注打理那锅汤的时候,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
“只要你不怕那刀曾杀人噬血,我倒是也不介意。”
虞庆瑶回头瞥了瞥,轻轻笑了一声:“反正要洗干净了吃,又有什么要紧?”
褚云羲初觉讶异,很快笑了起来。
*
奔涌的湄江畔,大火燃红幽深山林,杀伐声震碎寂寂黑夜。
埋伏在山坳里、高树上、洞穴内的瑶兵一波又一波地轮番袭击,认准对方人数众多导致的队伍绵长,从尾部迅捷杀起,中间数度撕破对方行列,一旦对方集结反攻,瑶兵又迅速潜入山林或没入江中,将官军的队伍完全打散。
官兵们在失去主帅统领后,一度也没了方向,但很快又由副统帅接替发令,朝着瑶兵包抄合拢。
罗攀从江中翻上岸来,带着腰伤,依旧率领中垌寨的人奋力杀了过去。
“多杀一个就不亏!”阿满高声喊着,红着眼冲向最前方的官兵。
刀刀见血,招招致命,远处火光如狂蛇曼舞,吞噬山林,而江畔哀嚎声厮杀声不绝于耳,瑶兵即便被迅速填补而来的官兵围剿砍杀,亦拼着最后一分力气,将尖刀捅进对方心口。
罗攀手中的弯刀已遍染血红,后腰的箭伤令他行动艰难,但他还是凭借勇力连连砍翻围堵的数人,一咬牙,直接冲向不远处骑在马背上的又一名副将。
“呼”的一声,对方长刀急速挥来,泛起寒光刺目。
他身形一矮,忍痛借力纵起,在战马嘶鸣声中,死死抓住那人盔甲,将其猛地撞下马背。
浸透血水的泥地里,两人拼死厮杀。沉重的呼吸,凌厉的刀光,一切的一切,只为夺取对方性命,哪怕已经身负重伤,亦在所不惜。
然而罗攀虽剽悍,毕竟腰间带伤,战至精疲力尽时,被那勇猛的将领一刀砍中肩膀,身形摇晃。那人趁势扑来,刀刀生寒,势必要将他当场砍翻。
有士兵从后面偷袭,一下子将罗攀按倒在地,罗攀反手一刀,刺入偷袭者腹部。血光飞溅,对方惨叫倒地,他趁势翻身,避开敌方将领劈下的长刀。
已经杀红了眼的敌将挥刀还要追击,此时远处却传来沉沉号角,盘旋四野。
正在混战的双方皆为之一惊,罗攀趁着这时猛地挡住对方攻势,紧攥弯刀拼力反击,已然怀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头。
号角声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是震动江畔大地的步伐,而在那黑压压的队伍间,身披银甲的女将策马疾驰,后方猎猎生风的正是绣着金字的赤红战旗。
“宿将军?!”罗攀惊呼出声。
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已汹涌而来,与满山火光相融,燃成滔滔巨浪。
*
烛火幽幽亮起,虞庆瑶取来温热的手巾,缓缓擦拭着褚云羲的脸庞。
光影摇曳,他秀眉若刀,眸色深深,却因伤病而平添几分憔悴。
“我已经叫人去取宝庆的城防图了,你趁着这会儿,该闭上眼休息一下。”她低声说着,掠去他颈侧一缕发丝。
他却没有闭上眼睛,只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虞庆瑶。
“看什么?”她放下手巾,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还是那样认认真真地看,仿佛已经过了好些年不曾相见,如今历经坎坷才与之重逢,要将失去的岁月与绵长的惦念,都以这无言的凝望弥补回来。
末了,褚云羲才疲惫地笑了笑,道:“我在看你,有没有变了模样。”
她微微讶异:“又不是过了很多年,怎么会变了模样?”
“可是我……感觉自己真的沉睡了许久。”褚云羲的手稍稍动了一下,触及她的掌心。虞庆瑶却若有所思,一时没有回应。
他因问道:“你又在想什么?”
虞庆瑶看着他:“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自己原本不是长这样,你现在见到的,其实是那位婕妤。”
“知道。你之前就提醒过我。”褚云羲淡淡道。
她轻轻攥着褚云羲的指尖,“所以我刚才忽然想到,万一你醒来后,看到坐在床边的是另外一个人,却说自己是虞庆瑶,会不会难以接受?”
他怔了会儿,释然一笑。“那就当……重新认识虞庆瑶,只要还是你,容貌变了也没什么。多看几眼,就会再度熟悉起来。”
虞庆瑶的眼里有些湿润了。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再也无法醒来……”褚云羲忽然望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会怎么样?”
虞庆瑶心头发涩:“怎么这样想?如果有那一天,我就留在你身边,慢慢等着,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只要你还活着,总有醒来的时候……”
她说到此,忽又想到现实世界里的自己,是否也一直那样躺在床上,而母亲正苦苦等待她的苏醒?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停留在此,对于毫不知情的母亲而言,是何等的残忍与不公?
先前不敢去想也不忍去想的事实,如今忽又横亘心间,令她自责愧疚。
褚云羲却不知她心内想法,见她神思恍惚,不由用力撑着身子想要靠近,才一动,却又牵动腿部伤处,咬紧了牙关才未发出声音。
“你做什么?”虞庆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按住他,“疯了吗?还不好好躺着?”
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望着她,勉强显露微笑:“我看你刚才都快哭了……你是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想到了不好的结局,所以才……”他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虞庆瑶的神情,有意缓和了语气,“阿瑶,我那只是随意遐想而已,你不必介意,往后我不再说那样的话就是了。”
“好……”虞庆瑶低低地应了一声。
门外传来问候声,是宿放春的部下送来了城防图。
“我先出去一下。”虞庆瑶打开房门,闪身而出,向那人低声叮嘱,“主帅刚刚苏醒,对于先前如何攻城的事情已经记不得了……我们暂时不要将他如何引洪水冲击宝庆的事说出,免得让他心绪杂乱。”
那人虽觉得诧异,但眼下应敌为重,其他事情也不多去想,便点头应允。
虞庆瑶这才带着他进入房间,与其一同将城防图缓缓展开,褚云羲强撑着精神看了一遍,又问了不少问题,那人一一应答,说到最后,只担忧城西的城墙明显塌陷,眼下士卒们还在奋力修补,然而敌方若是进攻起来,这弱点就暴露无遗。
宝刀终究未曾用来切肉,褚云羲也终究没学会做几道菜,虞庆瑶说他在厨艺上缺少天分,他不服气却又拿不出法子。
她说他不是烧得过头,就是没煎到熟,褚云羲强词夺理,认为那不过是个人口味不同。虞庆瑶盯着他左看右看,又摸摸他的脸。
“干什么?”褚云羲心有不安。
“在这一方面,你和某人好像也极为相似。”虞庆瑶笑盈盈地道,“你要不要听我讲讲,关于南昀英的一切?”
“……不要。”褚云羲变了神色,虽未像起初那般震怒抗拒,却仍是闷闷不乐地走了开去。
虞庆瑶望着他的背影,也知道尚未到他真正能够释怀的时候。若不能知晓他年幼时到底遭遇了什么变故,吴王府中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恐怕终究还是没法让他正视自己。
她默默叹息着,坐在山坡边,持着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写。
褚云羲 南昀英 恩桐 殷九离 秋梧
五个名字排在一起,虞庆瑶看了半晌,又在底下淡淡地写了另一个名字:褚云暎。
“你在干什么?”本来已经走到山道边的他忽然回过身,朝着这边问。
“啊,没什么。”虞庆瑶胡乱画了几道,将那些名字抹去,正想走过去,却听山道上传来罗攀爽利的声音:“三郎,你的朋友又来了!”
虞庆瑶讶异着上前,但见罗攀拎着酒坛大步向前,身后跟着两人,竟正是宿放春与程薰。
程薰一身黑衫,更显肤白沉静。宿放春今日乌发高挽,蓝衫银带,窄袖短靴,依旧干净利落。她手中提着满满一篮东西,一见两人,便高声道:“快来接一把!”
褚云羲上前几步,从她手中接过篮子,只见里面满是菜肉佳肴,不禁道:“怎么带这许多吃的来?”
宿放春还未说,身后的罗攀已哈哈笑着道:“上次她走的时候说要带酒来赔罪,我就跟她说,寨子里最不缺的便是美酒。没想到这姑娘这回提着那么多好菜过来,非要让我分给上回挨打的弟兄!”
虞庆瑶道;“那就分给他们呀,我们这几个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
“刚才就已经分掉了许多,这只是其中一篮。”罗攀说着,又抱着酒坛走到大树下,一下子拍开泥封,醇厚浓郁的酒香顿时氤氲弥散,熏醉了山风。
“过来坐!”罗攀大咧咧招呼众人过来,又从篮子里取出几个酒杯,抱着酒坛就给他们满上。“那天你们走得匆忙,我也来不及留客,今日好不容易又遇到了,该痛快地喝一场!”
宿放春忙不迭举杯相敬,程薰则安静坐在一边观察对面两人,褚云羲淡淡一笑:“攀哥倒是和宿小姐一见如故了?真是不打不相识。”
“她和寻常汉家女子不同,很不同!”罗攀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笑道,“爽快不含糊,毫不忸怩也不虚假……”
褚云羲还未说话,宿放春瞥着一旁的虞庆瑶,向罗攀道:“族长此言差矣,这里还有一位虞姑娘,你光顾着夸赞我,岂不是得罪了她?”
罗攀一愣,随即懊恼捶手:“我不会说话,没想到就这样得罪了虞姑娘……”
“没有没有。”虞庆瑶连忙道,“我哪会在意这些。”
程薰见状,随即起身端起酒杯:“宿小姐只是开玩笑而已,族长生性豪迈,不要放在心里。我上次也出手误伤寨中兄弟,理应再向族长赔礼才是。”说罢,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都是爽快人!”罗攀转忧为喜,捧着酒杯亦痛快饮尽,望着面前四人,不由道,“要是浔州官府里那些人也像你们一样,这大藤峡两岸的瑶民,恐怕也不会祖祖辈辈与汉兵打个不停了!”
褚云羲这些天在寨中帮着他布置设防,也早已了解汉瑶相争的因由,便道:“其实也并非全与浔州府有关,前朝广西总督率兵镇压瑶民起,此地难以安宁也已百年有余。要想两方和睦,恐怕需得朝廷下令,封疆大吏奉命而行,才能抚平乱象。”
罗攀听得认真,末了叹息一声:“汉人皇帝一向把我们看成不通道理的蛮夷,怎会下来安抚?!他们高高在上,从小吃好的喝好的,出入都有人伺候不停,哪会懂得我们谋生的苦处!”
褚云羲面容平静,其余三人却各有异色,宿放春忙道:“今日我们喝酒闲谈,不讲这些伤心话!族长,我再敬你一杯,愿寨子永保平安,尽享安泰!”
“好!承你吉言!”罗攀端起酒杯,几口就饮尽,忽而笑着对褚云羲道,“其实今日就算他们不来,我也要请你过去喝酒吃饭。”
褚云羲见他眼中掩不住的喜色,因问:“哦?是有什么事吗?”
罗攀又笑:“我家里那位,又怀上了!昨天才请寨里郎中看过。”
褚云羲与虞庆瑶皆感意外,虞庆瑶更是惊问道:“先前寨子出事时,她还带着我们东奔西跑,那会儿其实已经有孕在身了?”
罗攀不好意思地道:“应该是……我也搞不清,但她现在一切都好,只是我不让她再操劳,好好在家休息。”
宿放春因道:“若尊夫人向来身子强健,就算先前奔走过,也未必会有大碍。”
“她身体一向不弱。”罗攀似是也在宽慰自己。而褚云羲自从听到这消息后,心绪始终繁复,他看看笑靥如花的宿放春,又看看罗攀,想到早已逝去的至交好友宿修与曾默,心中隐隐生痛。
只是面对众人,又怎能流露半分伤感,他努力平复心情,拱手举杯:“攀哥,为贺此等大喜之事,我再敬你一杯。”
“今天我可要喝醉了。”罗攀一边笑着,一边喝下第三杯酒。宿放春还待给他倒酒,他忙挡住杯子,叫道:“先等一等!”
“为何?族长这就醉了不成?”宿放春双目清亮,笑着打趣,“这可不配不上先前说出的豪言壮语啊!”
“我怎么会轻易就醉?”罗攀摆手道,“我还有事要向三郎相求,因此才停上一停。”
“什么?”褚云羲讶然,“先前布置的机关莫非出了纰漏?”
“那倒不是!”罗攀一脸恳切,“就是我家里的这不是又怀了孩子吗?我不认识几个字,还想请你给提前取个名。你文武双全,又见多识广,取出来的名字定是比我胡乱想的好上百倍!”
褚云羲笑了笑:“原来是这事,可未知男女,也不好取名。”
宿放春顺势道:“不都是依照家谱取名的吗?”
“我们哪里有什么家谱!”罗攀笑叹,“瑶家本没有文字,我那两个女儿的名字还是妻子起的,她说想让女孩儿像这满山芳草山花一样,因此一个取名为荟,一个取名为荷。阿荟机灵懂事,荷妹长得更漂亮,像极了她的阿妈,但我还是希望再有个男孩儿。我要带着他去学射弩箭,学结绳攀崖,更想带着他一起进深山打猎,去黔江放舟。若是官府以后再来围剿,我也要带着我的孩子上阵砍杀……”
“快别这样许愿!”虞庆瑶忙摇手,“攀哥就不能想点好的?说不定以后的皇帝仁慈宽容,要广西都督安抚瑶寨,再不让两方血斗呢!”
“但愿吧……”罗攀转而望向褚云羲,认真道,“怎样,三郎,你能不能为我未出生的孩子想个好名?”
宿放春与程薰皆望向褚云羲,他微一思忖,轻轻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名字。
一为罗苒,一为罗桦。
“这是……”罗攀瞅着两个名字,褚云羲怕他不懂,解释道:“若生的还是女儿,就取名为苒,有芳草茂盛之意。若生的是儿子,就用桦字为名。你已将女孩儿名字依草而起,男孩儿更当如嘉树葱茏,挺拔天地间,不妨就依木而生吧。”
罗攀虽然听不太懂,只觉褚云羲所言深奥,不禁点头:“好好,不管男女,都用这两名字。”
褚云羲又指了指头顶葱茏大树,道:“草木相伴,也愿族长一家人丁兴旺,枝繁叶茂。”
罗攀听后更是高兴,接连喝了好几杯,直至山道上有人来叫,说是有事相问,他才意犹未尽地起身道别。
*
送别罗攀,褚云羲才回到大树下,问宿放春与程薰:“两位这次到底为何而来?”
宿放春一愣,笑道:“就不能是来专程赔礼道歉,再加上拜访三郎?”
褚云羲哂了哂,抬起下颌向程薰示意。“他总不见得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素来如无波古井一般的程薰听了他这话,倒也不由微微一笑,起身行礼道:“小人确实不会有此等闲暇,就算空下来,也该留在皇太孙身边。此次前来,是为传达一事。”
“何事?”
“皇太孙想要与您见上一见。”
第 344 章
这一夜,烛火在褚云羲的房中幽幽亮起,直至他精神与体力实在无法再支撑下去,那场商讨才告一段落。
众人离去后,虞庆瑶又为他换上外敷的药物,饶是动作轻柔,他还是痛得攥紧了被子。
虞庆瑶抬眸看着他,低声叹道:“刚才要不是身体实在受不了,你是不是还要跟他们说下去?”
他深深呼吸了一会儿,才哑声道:“那也是没有办法,我昏睡了那么久,醒来一切都变了样。”
“可是,你也要珍重自己啊,陛下。”她放下药膏,俯身至褚云羲面前,看着他幽黑的眼睛,“总是这样辛苦忍耐,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再也支撑不住吗?”
他的痛楚还未消退,呼吸也还沉重,眼里浸着忧悒,却努力向她笑了一下。
“正因为不知自己何时会倒下,何时会发作那痼疾,所以……”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跟她说,“才想趁着还清醒的时候,把能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
虞庆瑶眼前蒙着水雾,很小心地抱住了他的肩头。
他的呼吸就在脸侧。
“你要好起来,陛下。”她说,“我更希望,你累的时候可以休息,痛的时候可以告诉我。”
“可是,我觉得,你已经为我承受太多。”褚云羲艰难地抬起左手,覆在她的脸侧,“我更想让你不要因我而烦忧了。认识那么久,你跟着我,又享受过几天太平日子呢?”
虞庆瑶笑了笑,将快要坠落的泪水硬是忍住了。“当初你也曾经叫我走,是我自己要留下来。跟着你,我没有后悔过。”
断骨的痛楚、难以自控的病症,都没有令褚云羲流泪,可是这句话,这简单至极毫无华丽词藻的话语,却让他模糊了视线。
……
*
在湄江畔遭受连番袭击的官军一路追击而来,至宝庆城东北方向大约二里的地方,却停了下来。
主帅蔡正麒被罗攀那一箭射中了左目,险些昏厥过去,但还是强忍剧痛,在副将率兵还要往前的时候,下令停止前进。
“主帅,敌军人数不超过一万,虽抢得先机阻击得手,但我们全力反攻,必定能彻底拿下,何不趁势攻城?”部下们纷纷进言,不甘心失去机会。
蔡正麒左眼包扎着白布,已经被血染红大半,又气又怒,呵斥众人:“方才他们还未露出败迹,就已不约而同朝着主城奔逃,你们只贪图眼前得利,可曾考虑对方是否佯装失败,要将我们再引入圈套?”
众人不敢吱声,虽然前方刺探军情的骑兵来报,宝庆城外似乎并无伏兵,但先前几次三番被瑶兵偷袭得手,落得狼狈不堪,谁也不敢再违抗主帅命令,冒险带兵出击。
蔡正麒本身伤了一目,只觉头昏脑涨,吩咐众人暂且在此安营扎寨,密切关注对方动向。若是确定城内兵力空虚,再全力攻击也不迟。
于是官军在距离宝庆城北二里的地方停驻了下来。上下检视核查后,连伤带死的,竟折损了三千多士卒,伤者中还不乏断手断腿,失去战力之人。
蔡正麒闻讯后愠怒不已,他之前听闻其他将领在叛军面前或归降或落败,对此很是不屑,本以为自己领受皇命后能大展宏图,显耀官军威力,没想到跋山涉水间却被那些蛮子多次偷袭,防不胜防,恼恨万般。自己本是注重仪表的饱学之士,如今伤了一目,简直是奇耻大辱,再听到受创之多,更是不顾风度,痛骂手下几名部将,说他们是一群酒囊饭袋,在湄江畔遭受伏击时应变迟钝,才导致士兵们盲目反击,全无章法。
那几人被骂得狗血淋头,心里几乎要喷火,出了营帐自是凑到一起抱怨不已,骂蔡正麒自己一意孤行,明知湄江畔群山林立,最适合埋伏,还要驱使全军走这条路,加之连日不得休息,士兵们劳累困顿,自然晕头转向,被打了个落花流水,结果他却还将罪责都推卸到下属身上。
抱怨归抱怨,众人还是觉得势必要攻下宝庆,才能洗雪耻辱。这一夜,部将们带着士兵连夜挖战壕扎营寨,丝毫不敢懈怠,直至天明才换班休息。
天亮后,蔡正麒还是因伤无法起身,吩咐亲信外出窥伺敌情。
那人带着几名士兵乔装假扮成行脚商人,驾着骡车赶到宝庆北城下,但见城门紧闭,城楼上方士兵持刀挺立,银亮的刀锋泛着寒光,将士们皆精气十足,戒备森严。
这几人低声商议,之前听闻宝庆遭遇洪水大灾,死伤惨重,如今叛军占据了城池,百姓以及原先的官军难道就此俯首帖耳?于是他们又驱车绕着城墙前行,准备查看军防与民情。
谁知北城、南城、东城皆城门紧闭,直至绕到西城,才见开了两侧偏门,正有百姓往来其间。
城楼上亦有卫兵防守,然而那探子的头目眯着眼睛仔细观望,却觉出几分不对劲。他忙回头低声向随行的人道:“你们看看那左侧的城砖,色泽是不是和其他的不同?”
众人细细一看,确实觉得左侧城砖颜色要比其他地方浅淡几分,有人当即提出疑惑:“这地方是不是曾经毁坏过,新近才补救了上去?”
头目点头不语,吩咐众人各自谨慎,驾着骡车往城里去。待行至城门口,卫兵一听口音并非本地人,便向他们盘查索要路引,那几人有备而来,递上了伪造的路引,说只是过路的商贩,便混入城内。
入得城中,那几人还不住偷偷回望城门,这一看,更见那侧的地面泥土色泽也不同,显然是新近填平,尚未完全稳固。
“回去后马上报告主帅。”一人低声向头目道。
头目抬手阻止其说话,为探得更确切的情报,又有意停在了路边茶摊边,借机向老板搭话,攀谈几句后,便装作感叹地道:“我们从长沙过来,一路上就听说这里前不久被大水冲了,死了好多人,不知是不是真的?”
茶摊老板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叹气:“哪里会有假,那可是百年未遇的大洪水,江口决堤了,我们一家老小好在躲在楼上,否则恐怕都会被卷走。”
“这真是凄惨,好好的江堤怎么会倒了……”头目凑过去低声道,“其实我听有人说是叛军干的……”
老板连忙指指不远处的卫兵,示意他噤声。那人连忙道歉:“我也是道听途说,一时嘴快。”
另一人趁势压低声音问:“叛军打下宝庆,可花了不少力气吧?我看那边的城墙好像是新近才补救的。”
老板瞥了瞥他,又遥望城门处,见卫兵正忙着盘查进出的百姓,才也低声回答:“他们还真是做得出,将地道挖到城下,直接埋了炸药把西城炸得差点全部倒塌,这几天才刚刚修建起来……”
说到此,街上又有卫兵巡逻经过,老板忙收拾东西不再说话。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喝完茶水后便起身离去。他们也没敢在城中再打听什么,驾着骡车穿街走巷,见城内许多地方还留有大量的积水,也有房屋歪斜尚未修整,人口明显稀少萧条,因此绕了一圈后,便又驱车出城还报去了。
褚廷秀所在的桂林府距离浔州有数百里之远,况且他身边还有曹经义这类心怀叵测之人暗中监视,想要到此简直难于登天。
因此褚云羲听程薰表明来意后,也不由微微蹙眉。“他能出得了藩王府?”
“可以,但不能离开桂林府。”程薰温和道,“故此只能请您动身前去。”
虞庆瑶疑惑地问:“可是你们不是说那曹经义也跟着皇太孙南下了吗?他以前在南京皇宫里见过我们,要是被他看到了,岂不是要坏事?”
程薰道:“皇太孙已想好对策,具体如何办,还请借一步说话。”说罢,他向斜对面小屋做了个手势,示意能否进去再谈。
褚云羲点头应允,带着他朝小屋走去。宿放春原本也想跟去,见虞庆瑶没有动身,不由低声问:“你不进去?”
虞庆瑶摇摇头:“他们谈他们的,与我又没多大关系。”
那边两人已进了屋子,宿放春索性也留在了树下,见虞庆瑶顾自收拾碗筷,忍不住问:“这一路上,你都跟在他身旁?”
“是啊。”虞庆瑶怔了怔,觉出几分别样意味,抬头笑问,“你想问什么?”
宿放春倒是略显尴尬,只笑了笑:“没什么,从南京到此地路途遥远,没想到你倒也能忍受风吹雨打。”
“还好。其实在京师那会儿才更惊险……”虞庆瑶说了一半,忽停下来,不知自己该不该说那些事。宿放春略一思忖,问道:“所以你原本的身份,究竟是怎样的?”
虞庆瑶讶然,宿放春忙补充道:“我是听霁风提过一句,说你看着和宫中的棠婕妤一模一样,却并不是真的……我也想着如果是真正的宫妃怎么禁得起那么远的奔波,只怕身子也要撑不住了!”
虞庆瑶想要说自己的身子其实仍旧属于那个假棠瑶,但是又怕这样吓坏了她,便只道:“我本就不是这世界的人。”
宿放春不解其意,想了又想,道:“你是外邦来的?恰好与棠婕妤长得相似?”
虞庆瑶应付着点头,哪知宿放春却被勾起了好奇,追问她那“外邦”地处何方,又有怎样的风俗民情。虞庆瑶被缠得没法,只得说了些自己日常的生活情形。
宿放春起初讶然,甚至觉得匪夷所思,但渐渐听得入神,直至虞庆瑶讲完,她才不禁道:“为什么你能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是你一个如此,还是所有人都如此?”
“也不是真正的随心所欲,只不过在你看来可能自由得多。”虞庆瑶笑了笑,“其实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你自己往心之所向而去,不在意别人眼光,那些躲在背后嚼舌头的人又能拿你怎么样?”
宿放春眼中流露赞许之色:“实不相瞒,我先前以为你只依附天凤帝才得以生存,但现在看来,你并非寻常柔弱女子,颇有几分特立独行。”
虞庆瑶颇为意外:“宿小姐向来都以男子装束示人,难道不是更特立独行?”
“我兄长英年早逝,宗钰当时还年幼,我若不能支撑起偌大的定国府,这家业岂不是要衰落下去?身为女子又不合抛头露面,我便干脆换上了男装。”宿放春站起身,拂过湖蓝锦袖,回首一笑,“不过身着男装久了,我倒也觉得这样更干脆利落,少了许多拘束。”
“对啊,你不知道我在宫中的时候,顶着那么重的发饰,还要穿着层层叠叠的衣裙,有多么难受……”虞庆瑶感触良多,而宿放春难得遇到对她的装束言行不觉奇怪的女子,不由与她又谈了许多。
两人详聊甚久,越加投机,忽听得后方有人问了一句:“在说什么,这样欢快?”
虞庆瑶一惊,回头见是褚云羲,才道:“我和宿小姐闲聊呢,你们这就谈好正事了?”
褚云羲点点头,程薰自后而来,向宿放春道:“宿小姐,我已将皇太孙的话传达完毕,准备回去了,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宿放春微一思忖,随即道:“那我也跟你一同下山。”说罢,便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回头向虞庆瑶道:“若是以后有机会,能去你那外邦周游一番,那就再好不过。”
虞庆瑶微笑不语,褚云羲倒惊诧不已,程薰蹙眉看了看两人,并未多问什么,作礼道别后径直走向山道。
*
午后阳光正暖,透过横生交错的枝叶斜斜洒落,摇曳出点点淡金。碧翠斜坡间繁花斑斓,馥郁浓香,引得蜂蝶环飞萦绕,嘤嘤嗡嗡好不热闹。
宿放春一路下山,几度想要与程薰分享内心所想,但见他始终神情沉静,毫无闲谈念头的样子,只好忍住不语。
既无言语,唯闻鸟鸣,两人转过山坳,斜前方恰有雪白瀑布自上而落,如银线万千,飘渺风间,又有碎玉琼珠乱溅,最终汇成潺潺清流。
“我有些累,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宿放春在后面道。
“好。”程薰应了一声,便往四周望去。溪流畔有低矮石块,只是上面覆着青苔,他上前探手摸了摸,略微踌躇后,脱下了自己外罩的玄黑褙子,铺在了那山石之上。
“宿小姐请。”他后退一步,向她示意。
宿放春愣了愣:“不必这样多礼,我本也不是讲究的人,这一路南下,更容不得计较周全。”
“青苔湿滑,恐弄脏您的衣衫。”程薰依旧温文有礼,躬身道,“宿小姐不计较,小人却应做本分之内的事。”
“你……”宿放春看看他,无奈地上前坐下。身前溪流淙淙,林间鸟鸣幽幽,她见程薰只站在旁边,不由道:“你自己找个地方坐会儿啊。”
程薰想要婉拒好意,然而话到嘴边,看着宿放春那微微上挑的眼梢,知晓若是再多啰嗦,反而可能惹她动气,便只低头应了声,自己到溪边树下坐着。
阳光正艳又无风,密林间颇有几分闷热,宿放春百无聊赖地坐在石上,用手扇着风,额角已渗出细细汗水。但瞥一眼那边的人,却见他只是望着溪流,似乎没有任何燥热感觉。
“霁风,你不觉得热吗?”她问了一句。
程薰本来正在出神,听得问话,才微微一怔:“宿小姐,小人并不觉得热。”
“你刚才不是走得比我还快,怎么会不热?”宿放春随意地抬高手肘,整束发髻,袍袖微微滑落,露出雪白肌肤。
程薰迅速移开视线,朝着溪水道:“心静自然凉。”
他这格外庄重的模样让宿放春忍不住笑出声。“你多大?”
他眼帘微抬,如实道:“二十一。”
“瞧你那言谈举止,还以为至少有三十了呢!”宿放春抹了抹额前微汗,起身蹲在溪边,撩起濯濯清流。
哗啦啦溪水澄澈,自她掌间指缝簌簌流落,如断了线的琉璃珠。
清水扑流于脸庞,带来沁入心怀的凉意。
“宿小姐。”程薰坐在树下阴影里,思忖再三,终于还是发问,“你刚才与虞姑娘道别时,说要想去她那外邦游玩,是什么意思?”
“这个呀,我本来一直想跟你说起,可看你总是满怀心事不苟言笑的,就没开口。”宿放春甩着手上的水珠,道,“你有没有听她说起过自己的故土?”
程薰微微一怔:“她略微提过……那是与我们相隔甚为遥远的地方……”
他还未说罢,宿放春已兴致盎然地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那样的国度,她说在那里,无论是田间劳作的姑娘,还是如我这样出身世家的女子,都能随意上街游玩,甚至还能独自去爬山下海。没有人会感到惊讶,也没有人会说三道四。她竟然一个人去了离家很远的地方读书,直到二十多岁也没有被订下婚事……霁风,你说世上真有这样的外邦吗?”
她说这些的时候,笑容粲然,有着与往常那沉稳神韵截然不同的灵动。
程薰原本只是想探得虞庆瑶与她说的内容,如今见她这般惊奇憧憬,也只能道:“应该……没有吧。”
“没有?”宿放春双目神采微微一暗,但随即又拧着眉道,“可我看她一点儿都不像是在信口开河。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曾听说东海南海以外皆有岛屿,更远处说不定还有许多番邦小国,他们的衣食住行只怕真的与我们这里都不一样呢!”
“她说自己是从海外来?”程薰不由问了一句。
“应该是这个意思吧。不然她的故土何以与我们差别如此之大?”宿放春忽又思索,“可是她为什么会以棠瑶的名义进了宫呢?我倒忘记了问……”
程薰心内翻腾,望着她认真道:“宿小姐,以后你与她闲聊时,可以再问问她到底是何来历。她以前对我戒备森严,似乎不愿说真话。但她又与真正的棠瑶长相极为相似,若说是巧合,我是断然不信的……”
宿放春微微一愣:“你见过真正的棠瑶?”
他神色一滞:“是。”
宿放春更为不解:“你怎么会认识的?听说棠小姐是西北边镇军官之女,你以前也在军营?”
程薰素来沉定的眼眸中竟有些许波动,甚至,有了几分隐约的惘然。
“小的时候,我是在边镇待过。”
宿放春一听,唇边又不由浮现笑意。她整了整湖蓝锦袍,起身走向他,“我就觉得你看起来清秀得像个书生,却又有舍身护主的坚毅果决,应该曾受到过严苛的训练。如今看来,果然没猜错。”
她停在了程薰面前,窄袖仍挽起,笑盈盈地问:“莫非你曾在边镇从军,因此认识了棠瑶?”
程薰紧抿了唇,抬起脸看着她。
过了片刻,他才道:“我不曾从军。”言简至此,又补了一句,“十多岁的时候,我就离开了那里。”
阳光漫漫洒落,溪流浮动银光。
宿放春察觉到了他眼中的郁色,却还是不太明白其中含义,试探地问:“那你,是怎么认识了棠小姐?”
第 345 章
褚廷秀一见他接近,便寒白了脸。
褚云羲看了看他,翻身下马,无言站在一边。
褚唯烈走上前去,隋锦辰右臂血迹斑斑,单膝跪倒道:“主人!属下方才只觉周身被烈焰焚烧,竟毫无反抗之力,幸亏主人以清啸真力破了幻觉,否则属下已经身首异处。”他又回头望了望天灭与上诀的部属,悲伤道,“只是兄弟们由于内力较浅,已经神志不清,死伤也很严重。”
果然那些属下虽已回来,但除了辛昊龙等几个首领之外,其余多数已经目光呆滞,伤痕累累,显然是还未从中毒中清醒过来。
褚唯烈眉宇间阴云浮现,反身向褚廷秀叱道:“你看这便是你不听我教训的下场!”
褚廷秀本身已经头脑混沌,胸口剧痛,此时又被他当众训斥,一时气愤道:“褚云羲拐走了妹妹,你怎么不骂?处处拿我出气!”
褚唯烈目光一寒,拂袖一卷,忽地直击褚云羲胸口。褚云羲下意识一挡,却被他震得倒飞出数尺,狠狠摔倒在草地上。
隋锦辰惊讶地望着似乎极度虚弱的褚云羲,见他挣扎爬起,以手撑地,身子不住颤抖。
褚唯烈道:“你以为我没有出手?他现在已经被我封住穴道,一旦妄动真气,便五脏焚裂。”
褚云羲勉强抬头望着褚唯烈,唇边却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
褚廷秀喝道:“妹妹现在的?”
褚云羲黯然道:“她自己走了,我一直在大雪中寻找,却找不到。”
“胡说!”褚廷秀忽然翻身而起,冲到他身前,一脚将他踢翻,怒道,“她是给你带路去的,为什么又会自己走掉?是不是你对她做了什么?!你真是个禽兽!”
褚云羲久久看着自己苍白的手,忽然放声大笑道:“褚廷秀,我现在告诉你。正是因为我什么都没对她做,她才会离开我,你可明白?!”
褚廷秀气血上涌,见隋锦辰等人听至此处,均露出难堪神情,更是狂怒,重拳将褚云羲打翻在地,道:“你自己就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敢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你以为妹妹跟你一样吗?她是我的妹妹,是萧家的孩子!不像你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
褚云羲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来,在西岭山的冰天雪地中发疯一般寻找虞庆瑶,却始终不见希望。本来已经心生深深歉疚,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虞庆瑶,弥补过错。可是又被褚唯烈抓住,一顿教训后几乎被废武功,如今又遭褚廷秀羞辱,只觉心丧欲死。故此他竟任由褚廷秀重责,根本不想闪躲。
褚唯烈冷眼看待,忽道:“够了。”
褚廷秀还欲一掌掴去,被褚唯烈一把扯住衣袖,拉回身前。
褚唯烈道:“你也不觉得丢脸?!”
褚廷秀唾弃道:“丢脸的是他!”
褚云羲却忽然抬头,双目含着寒冷的光道:“褚廷秀,你的命,是母亲换来的!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褚廷秀全身一震,怒道:“不准提她!”
褚云羲还欲质问,隋锦辰见状忙抱拳向褚唯烈道:“主人,眼下我们均中奇毒,不如远离这里,免得再生变故。”
褚唯烈点头道:“你们几个保护好少主,先行一步。”
隋锦辰与辛昊龙等人应声答应,扶起褚廷秀上马,慢慢朝前而去。褚唯烈扫了一眼褚云羲,道:“你跟我走。”
褚云羲咬牙撑起,捂着胸口跟在褚唯烈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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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草连天,寒鸦远去,嘶声凄楚。
褚唯烈登上山丘,背对褚云羲,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褚云羲手扶大树,呼吸急促,道:“你怎么知道?”
褚唯烈的背影微微一动,似是在冷笑:“你虽然不是我儿子,却也在我身边呆了近二十年。你这一路上,看我的眼神都是古怪的,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出来,不必吞吞吐吐。”
褚云羲手指用力抓着枯干的树枝,道:“我父亲是昔日清风阁阁主段少钦,对不对?!”
褚唯烈背着的双手微微一震,侧过头看他一眼,语气却还是平静:“看来这一次你在外游历,知道了不少事情。”
褚云羲突然挥拳砸在树干上,嘶声道,“当初是不是你把我母亲诱骗到了天籁山?!”
褚唯烈沉默片刻,依旧没有回头,淡淡道:“这个问题,你还需要我回答吗?”
褚云羲咬牙道:“为什么不回答?!如果不是你花言巧语,她会抛下我父亲夜奔而去吗?!是你害她失去清白名声,又害死我父亲!你还故意叫她不告诉我实情,让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当年的事情!”
褚唯烈却忽然大笑起来,猛地回头直盯着他的面容,道:“褚云羲……你觉得这些问题还有意义吗?我老实告诉你,当年我根本没有叫她来!她若不是自愿,又有谁可以强迫她连夜离开落雁谷,长途跋涉奔至天籁山?!我也从来没有要她隐瞒你的身世,一切全是她自己决定。她难道愿意将自己的往事全都告诉给你?”
褚云羲背靠枯树,用力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表情却甚是痛苦:“我不信!她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你用阴谋诡计哄骗了她,她才会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情!”
褚唯烈却猛然抬手,一掌掴去,斥责道:“住嘴!她是怎么疼爱你的,你可记得?!”
褚云羲悲愤道:“是!她是对我很好,可是现在看来,那都是她的负罪感在叫她这样做!是她对不起我父亲,才会加倍补偿我!”
褚唯烈双眉一挑,厉声道:“你与你父亲一样,都是极端自私之人!当年若不是段少钦只顾自己享乐扬名,绣竹又怎会落落寡欢?!你与其在这里指责,还不如反过来想想前因后果!”
褚云羲纵声狂笑,手指褚唯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父亲自私?!他难道不是最终死在你的手里?!他在去世前所受的苦,有谁能承担?!”
褚唯烈正色道:“他是死在我手里,但即使我不出手,他当时心脉震荡,内伤严重,已然是活不了多久。我自问对你母亲爱惜备至,如今你要为父报仇的话,我也无话可说!”说罢,袍袖一挥间,罡风迅猛,连击褚云羲胸口几处穴道,使他内力恢复。褚云羲只觉一路缠绕自己的酸痛顿时消减,猛一呼吸,立即抽刀斫向褚唯烈头顶。
褚唯烈身形未动,却陡然有一股巨大的气流将他全身紧紧护住。褚云羲双手握刀,大喝一声,奋力下捺刀锋。魄雪之刃在强烈的真气冲击下微微发颤,爆发出惨白的光芒,刀穗也被震得在空中乱舞不止。
褚唯烈单手微扬,自掌心升腾起摄心紫气,激起旋转的真力。褚云羲的魄雪刀一分分下压,才一触及他的手掌,却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猛烈冲击,头脑一片空白。他猛然暴喝一声,眼神凄厉,眉宇含悲,竟将一身真气全部聚集,尽数灌注于刀锋,燃起苍白夺目的冷炎,“嗤”的一声直冲向褚唯烈掌心。
褚唯烈手掌一翻,那紫气忽然一收,化作阴寒内力,与褚云羲刀锋的白光猛烈碰撞。只见半空中极光顿现,瞬息间忽炸出数道迷魂一般的彩焰,将二人的身影顿时照得亮如星辰。
褚云羲的刀光在暴亮之后,突然被那紫气紧紧一卷,发出悲鸣一般的声音,在距离褚唯烈心脏只剩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再无法前行半分。眼看功亏一篑,他心力交瘁,那灌注于刀刃的真气全部耗尽。
褚唯烈双指一弹,射出一道细如尖针般的指风,直刺入褚云羲喉间,再一挥袖,竟将他生生震飞出去,倒伏在尖利山石间,奄奄一息。
褚唯烈此时才一收真气,却忽觉心口一滞,眼前发黑,强自稳住身形,慢慢走到褚云羲身边,沉声道:“怎样?我已经给你机会杀我,你却实力不济,以后还怨得了什么?”
褚云羲全身好似被千斤重石压碎一般,只剩下心里翻涌着无尽的悲凉,想要勉强抬头,竟毫无办法。
他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一种惊恐万分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是他出生至今,辗转刀尖、喋血拼杀的生涯中,都未曾体会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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