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6 章


    沿着来时的密道,宿放春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落雁谷。


    此时天已大亮,秋日下的落雁谷一片寂静,往常应该守护在谷边的护卫却人影全无。四周只听得山里雀鸟声声,石间溪流汩汩。她不禁错愕着走进山谷,喊道:“姑姑!”


    没有回应。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宿放春不安起来,飞奔在宽广的大道上,赶到平素清晨就有人练武的场地,却是空空荡荡。她又一转身,冲到秦一轩常住的书楼上,只见屋内一片狼藉,烛火已经燃尽,也不见他的人影。


    她颓然下楼,站在空地中央,不知谷中的人究竟去了的。此时一阵北风吹来,竟沾染着一阵血腥味道,她一惊,顺着那风向相反之处奔去。那条道路,正是通往与外界相接的密林,她还未跑到林中,那股血腥味道已渐渐浓重。


    宿放春心跳不已,扶着古树站在密林前一看,只见原本满地黄叶已经尽数被鲜血染红,沿着蜿蜒的血迹朝林中望去,竟是尸横遍野。


    宿放春摇摇欲坠,奔至林中,满地都是落雁谷护卫和药童的尸首。她跌跌撞撞奔走于尸首之间,终于在密林深处发现了段盛平的尸体,只见他胸前一片焦黑,咽喉处有一道血口,满脸惊讶与愤怒,似是至死都不相信有人能以这样的快剑将他一招毙命。


    宿放春仓皇四顾,却还是找不到姑姑与秦谷主的踪影。她大声叫着“姑姑”,茫然在密林中四处奔走,奔至瀑布后的山坡,忽见一人直直站着,正是秦一轩。


    宿放春转悲为喜,飞快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他手臂,急道:“秦谷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姑姑人呢?”


    她连问几遍,却不见他回答,不由后退一步,定睛看去。那秦一轩头低于胸前,手中长剑支地,身子虽然挺立,但仔细端详,竟已经是气绝多时了。


    宿放春倒吸一口冷气,被寒风一激,全身发抖。她失魂落魄转过山坳,瀑布的冲击声愈加震耳欲聋,她慢慢抬起头来,竟见原本清碧的潭水变成了绯红,在那潭边浅水中,竟仰天躺着一个女子,正是慕含秋。


    宿放春惊叫一声,全力飞奔而去。她扑倒在血水中,抱住慕含秋的身子,只见她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姑姑!姑姑!”宿放春叫道。


    慕含秋全身一颤,良久微微睁目,吃力道:“宿放春……你没事就好。”


    “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宿放春痛哭道。


    慕含秋脸上露出苦涩表情,用力抓住她的衣襟:“那人一袭黑衣,蒙住了脸面。武功招式极为诡异……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宿放春看着她无神的双眼,泣不成声。


    慕含秋喘息道:“落雁谷从未有过什么仇家……我看他……杀了一轩后,就冲进书楼去了……那里藏有各类解毒疗伤的古书,想必那人是为这而来……”


    她说到这里,已经连连咳嗽,手上关节都突出。


    宿放春悲声道:“姑姑,我这就带你出去!”说着,便要去抱起慕含秋。慕含秋却无力一笑,喃喃道:“你不必管我……我能死在这里,也是心愿……”


    宿放春一怔,只见慕含秋用尽全力侧身伏在水中,右手伸出,目光遥遥望向寒潭深处,似乎要一直望到那潭水之底。宿放春跪于水中,颤抖着双手抱住她的身体,眼见她眼中灵光一灭,却是睁着双眼死去了。


    此时宿放春只觉整个世界塌陷下来,天地全为黑白,死寂的落雁谷中唯留她一人。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独跪于无涯秋风中。


    ******


    褚云羲背着魄雪刀踽踽而行在群山之间,天色渐渐阴沉,再往前走去,便离开川蜀,进入湖南境内。


    他脚步一缓,宿放春从后面赶上,道:“怎么了?”


    褚云羲忽然回头,望着身后,出神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宿放春静了静,只听得风声凄楚,便道:“没有,你想必是心有所思。”


    褚云羲怅惘回望,却见山崖后白影晃动,不禁失声道:“是谁?”


    自山石后跃出一个白衣白裙的少女,正是虞庆瑶。


    褚云羲与宿放春均为一震,虞庆瑶略带顽皮道:“哥哥,还是瞒不住你的眼睛。”


    褚云羲吃惊道:“茉,你怎么会在这里?”


    虞庆瑶笑盈盈道:“君姊姊既然可以来,我为什么不可以?”


    宿放春脸色一白,道:“你莫非是跟踪我?”


    虞庆瑶扬起飞舞的彩缎,在手中不断打旋:“你在竹林里接到密讯时,我就在楼中。知道你定会偷偷出来找他,便跟了出来。”


    宿放春环顾四周道:“你这样出来,可曾惊动别人?”


    虞庆瑶正色道:“自然没有。我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天上人间的规矩,怎么会给别人留下追踪的机会?”


    她说完,看褚云羲站在一边闷闷不语,不禁走上前去,伸手扶着他肩道:“哥哥,你怎么不理我?”


    褚云羲想要闪开她的手,却忍住没动,只道:“阿瑶,你这样出来,会很危险。”


    虞庆瑶眼神闪动灵光,道:“我的伤,早已经好了。不信你看!”她说着,竟纵身倒飞出去,在半空中欢快地翻转而上,轻轻立于山岩上。


    褚云羲看她轻盈身姿,喟然道:“我迟早要回去,你又何必出来找我?”


    虞庆瑶在风中笑了笑,自怀里取出玉盒,道:“哥哥,你猜这是什么?”


    褚云羲一见玉盒,想起那日在玉萝峰下,她躺在褚廷秀怀抱,似乎也是举着这个物件,便道:“是不是定颜神珠?”


    “对了!”虞庆瑶骄傲地点头,双足一点,像白色蝴蝶一般飞向他。褚云羲若要闪开,她便要跌出山道,不禁伸出双臂,将她轻轻揽住。


    虞庆瑶低头打开玉盒,清冷光芒便耀亮她的双眸。


    “哥哥,你看。”她极其小心地将神珠托于小小掌心,“这是我专门送给你的。”


    褚云羲看着流光溢彩的神珠,心头苦涩,道:“给了我,也是无用。”


    虞庆瑶认真道:“你错了。这是世上唯一可找到的神珠了,我已经正告爹爹他们,只有你才可以送给娘亲。否则我情愿将它毁掉!”


    褚云羲一寒,道:“茉,可是我并不知道母亲安葬之处。”


    虞庆瑶微笑道:“所以我才出来找你,我已经知道娘亲所在的地方了。有我带路,你还怕找不到?”


    褚云羲心头一紧,伸手接过神珠,握在掌心,感觉到自神珠中透出的微寒微暖交织之意,正如他此刻心情,无法理清。


    宿放春默默看着两人举动,道:“茉儿,你是要带他现在就走?”


    虞庆瑶携了褚云羲的手,道:“哥哥,你不要回天籁山,爹爹肯定又要对你打骂。”


    褚云羲低头道:“茉,我……我有许多事情要问义父。”


    虞庆瑶惊讶道:“难道你不愿意与我一起去找寻娘亲?”


    “不是!”褚云羲急道。


    “那你还犹豫什么?”虞庆瑶道,“你先与我去送神珠,然后再回天籁山,这样一来,就没有后顾之忧。”


    宿放春叹道:“褚云羲,你以前不是一直都有这个愿望吗?若你先回去,说不定就出不来了。我回山后只说找不到你的下落,你可安心?”


    褚云羲踌躇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


    虞庆瑶欢喜着拉了他就走,宿放春目送两人身影远去,才蹙眉下山。


    ******


    两人一路迤逦,渐行渐北,虞庆瑶在这些日子里,一直都跟以前一样对待褚云羲,也习惯了他的少言寡语。只是每次休息的时候,他总是怔怔坐在一边,心事重重。虞庆瑶看在眼里,半开玩笑地道:“哥哥,你现在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褚云羲回过神来,却马上起身道:“那我们上路好了。”


    虞庆瑶抿唇道:“我不是叫你上路。”


    褚云羲道:“早些看望母亲,也好早点带你回去。”


    虞庆瑶还欲说话,他却已经背上行囊,快步朝前走去。虞庆瑶紧紧追上,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哥哥,如果我们不回天籁山,永远这样走下去,该有多好。”


    褚云羲脚步为之一滞,道:“你是注定要回天籁山的。”


    虞庆瑶道:“那你呢?”


    褚云羲自嘲似的一笑:“我本来就不属于那里。”


    虞庆瑶抓着自己的手心,道:“你这样说,是告诉我,你以后不会生活在天籁山了?”


    褚云羲深呼吸道:“也许是吧。”


    虞庆瑶只觉不能呼吸,心中刺痛,强忍泪水道:“那我也要离开天籁山。”


    褚云羲道:“阿瑶,该属于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得。你不能什么都意气用事。”


    虞庆瑶悲声道:“我只说要离开天籁山,你何必讲大道理?”


    褚云羲无言,转过身道:“我是担心你这样任性下去,会出事情。”


    虞庆瑶狠狠道:“你的心里,还放得下我吗?”


    褚云羲摇了摇头:“你一直在我心里……可是,你是我的妹妹啊。”


    虞庆瑶看着他的眉眼,含泪笑道:“哥哥,如果有一天你忘记了我是妹妹,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光。”


    褚云羲看她那带泪的笑容,心中酸楚,不由走上前去,想为她抹去泪水,她却侧身一闪,自己擦去泪水,道:“哥哥,你心里已经装不下我了。以后的我,再也不会麻烦你。”说罢,自己瑟瑟走向前方。


    第 337 章


    从此之后,虞庆瑶在褚云羲面前,再也没有露出笑容。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极远,只是沉默赶路。待到再次登上西岭山的时候,已是北风呼啸,万物洁白。


    虞庆瑶衣着单薄,在寒风中如一衣纸鸢,却坚持拒绝着褚云羲解下的外衣。褚云羲只得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为她挡去一点风雪。


    两人来到山顶的洞口,虞庆瑶摸出一枚古铜钥匙,插入几乎被冰雪封住的洞眼。随着几声巨响,那厚重石门缓缓升起。


    两人走进石洞,只见在洞口的两边,蹲坐着冰雕而成的守护狮子,晶莹剔透,威风凛凛。洞内宽敞深远,两人沿着长廊似的的山洞慢慢前行,两边均是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飞禽走兽,也同样都为冰雪制成。


    走不多时,洞形一转,眼前出现一片宽敞平地。在此处更有高至洞顶的楼宇亭台,栩栩如生的湖泊园圃,一切景物都与天籁山府邸一般无二。而在这童话仙境一般的冰雪宫殿中,安睡着一位翠衣黛衫的女子,容貌清丽,宛若仙子。


    虞庆瑶低呼一声,飞奔上前,跪在女子身前,道:“娘亲。”


    褚云羲却站在原地,他自十一岁起就希望着这天的来临,但在落雁谷中得知往事后,心里那完美如仙的母亲,竟不知不觉中变得面目模糊,他甚至不知道她究竟应该是个怎么样的人。如今终于亲眼再见到母亲的仪容,心中是极其想要上前拥抱,但双足却迟疑着,怎么也迈不开步伐。


    虞庆瑶看着江绣竹的容貌,心里积蓄的委屈与失望全被激起,一时间泪如雨下,哽咽道:“娘亲,你一个人睡在这里,可会害怕?可曾记得阿瑶?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只有四岁,如今我带着哥哥来看你,你会认得我吗?”


    褚云羲听她说着,心情沉重,慢慢走到母亲遗体前,慢慢跪下,低头不语,身子却在不住颤抖。


    虞庆瑶抱住母亲的双肩,继续道:“哥哥一直过得很不快乐,他没有父母,没有地位,更没有朋友。所以我偷了父亲的钥匙,私下带他来这里,我知道,这是他最大的心愿。”


    褚云羲闻言抬头,只见虞庆瑶神情出人意料的坚定,向他道:“哥哥,我给你的神珠呢?”


    褚云羲从怀里取出神珠,将其轻轻放入江绣竹唇中,痴痴看着母亲的容貌,低声道:“阿瑶,谢谢你。”


    虞庆瑶笑了笑:“这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所赠。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定颜神珠了。”


    褚云羲道:“我知道你为了找神珠,受了很多苦。”


    虞庆瑶摇头道:“那些算不了什么。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你才去奔波。”


    褚云羲看了看她,又转过身看着江绣竹,却又听她自语一般道:“哥哥,我也一直有一个心愿,你可知道?”


    褚云羲迟疑道:“不知道。”


    虞庆瑶跪在他身边,双手放在他手边,道:“我希望这一生,可以与你相伴到老。如果你有了妻子,我只希望能远远看着你,这样就好。”


    褚云羲听到这里,忍不住悲声道:“阿瑶……”


    虞庆瑶将头靠在他肩上,流泪道:“可是现在我知道,这个心愿,是再也实现不了了。因为你会有你的妻,而我却做不到心如止水般远远看你。”


    褚云羲心如刀绞,闭着眼不去看她,道:“你不要再说下去!在母亲面前,请你别说这些。”


    虞庆瑶却痴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母亲那么聪颖,难道会不知道吗?她是最爱我们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分享我们的秘密?”


    褚云羲深深摇头:“母亲知道了,只会伤心。”


    虞庆瑶道:“我爱上一个最最疼我的人,这个人又是她的心爱儿子,岂非是世界最完美之事?我们为什么总是要想着坏处,不往好处想?”


    褚云羲抬目望着她泪痕未干的脸,道:“阿瑶,除了你之外,没有人会这样想。”


    虞庆瑶咬着唇,道:“我知道,我知道别人都会以为我疯了……可是,哥哥,为什么你们不能把事情想得简单一些?我只是喜欢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子,有什么不对?难道这世上,连感情都一定要分个是非对错?我自己心里默默的想,又妨碍了谁?”


    褚云羲痛苦地看着她:“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我们生存在这世上,并不是只为自己而活。”


    她认真看着他,忽然破涕为笑:“哥哥,你不要总是这样悲伤。我们小时候,不也是经常这样对望着不说话吗?”


    褚云羲苦苦一笑:“那只是小时候……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好多事情都变了。”


    “长大了……”虞庆瑶喃喃地念着,眼神黯淡。


    褚云羲沉默片刻,道:“阿瑶,我想单独跟母亲呆一会,你可以去门口等我吗?”


    虞庆瑶幽幽道:“好的,哥哥,我会等你。”又轻声道,“一直一直……”


    褚云羲感觉到她的无助,侧过脸去想安慰她几句,她却忽然间拥住他,闭上双眼,深深吻他。褚云羲如遭雷击,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虽想推开她,却觉到她气息如兰,轻轻拂在他的唇边。


    可虞庆瑶却也只是这轻轻一吻,便马上松开了双手,潸然一笑,一言不发地走向了洞口。


    褚云羲呆坐在母亲身前,良久才回过神来。


    阿瑶的余香,似乎还留在他的唇间,可是这样一种充满诡异、极其蛊惑的香味,却像饮似甘醇而又蕴含剧毒的美酒一般,是他难以承受的苦。


    他看着母亲端庄秀丽的遗容,不禁想到了落雁谷旧屋中那如同狂舞的字迹,又想到了深潭冰水的寒冷,孤墓石棺的冷清,以及,他与宿放春同样炽烈却带着心酸的拥吻……那些景象在他心底不断纠结,


    “娘,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被迫无奈才带着我去了天籁山……可是……可是当年的你,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他无力地坐着,连呼吸都是冰冷的,“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你离开落雁谷之后,有没有想到过那个为你朝思暮想的丈夫……他是你的丈夫……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就一直沉睡在落雁谷冰冷的深潭之下,失去了一切,永远不会醒来了……”


    他强忍着泪,静静仰望洞顶,甚至忽然希望可以永远生活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也许这样一来,就可以不再面对那些他无法解决的难题……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起身,走到了洞口,却发现虞庆瑶却并不在这里。


    他打开石门,外面的风雪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睁不开双眼。他顶着狂风走出山洞,将石门缓缓关起,忽见地上的积雪中,安放着那枚钥匙,可是却再也不见虞庆瑶踪影。


    她走了。


    雪地上连脚印都没有留下,朔风吹乱了碎雪,转眼消失无影。


    “阿瑶!”褚云羲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在雪中发足狂奔大喊。可是他的声音在大雪中飘散,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风啸与渺远的回声。


    天涯苍苍,雪域茫茫。


    直到跑得再没有一丝力气,他才绝望地跪倒于雪中。


    他的双手深深埋在雪里,冷到失去了知觉。


    面对这空旷荒山,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很卑劣的人,明明什么都无法承担,却又偏偏引来了无数负重。


    乱雪飞舞,虞庆瑶的小小身躯,又会飘向何方?


    第 338 章


    纷扬的大雪下个不止,虞庆瑶默默离开了,选择了一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通往何方的道路,独自于风雪中跋涉。


    她似乎忘却了疲倦,不分白昼黑夜,不停地走,也不知过了多少天,翻越了几道山岭。


    她也曾遥望碧落峰的方向,想起了百里针那似乎永远不知忧虑的笑颜,想起了那夜月下,他飘然远去时说的话。


    ——好孩子,记得可别来得太迟,不然也许就只能到我坟前祭奠一场了。


    她一度曾想要再上玉萝峰,在百里针那里,或许可以得到无尽的欢乐与逍遥。但是又不知怎么,她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去打搅他的生活。


    他太过清澈,而现在的她却只觉得自己很是复杂,她很怕一旦靠近了他,会自惭形秽。


    ——前辈,或许有一天,当我能穿破自己心中那道谜一样的厚墙之时,我才有足够的勇气再踏足那片世间最无瑕的雪域……


    她的白衣轻盈如蝶,却丝毫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原本就纤弱的身子在浩渺雪地里尤显微小,远远望去,就像是与皓皓雪原化为一体,像一朵小小雪花,飘落在风中。


    夜幕降临,风雪却没有平息的样子,朔风疾劲,她的脚步已经渐渐漂浮,踏着厚厚积雪,似乎永远走不出这片雪原了。


    她抬头遥望星空,却只见一片片白雪旋转而下,眼前一阵眩晕,便再也无力前行,倒在了雪中。


    漫天的飞雪毫不留情地簌簌而下,她的身子在顷刻间便覆上了一层冰冷的雪……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蒙间,她似乎感觉到有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拦腰抱起。她努力睁开眼睛,却被那人用手掩住了双眼。随后,自他的掌心,慢慢散发出一丝轻暖的内力,融入她的眉间。


    这一丝暖意,由眉间逐渐蔓延至全身,仿佛纯白的雪都不再寒冷,洋溢着温柔的气息,将她小小的身子包裹了起来。


    她本已即将冻僵的身子,如沐春风一般地温暖了起来。


    “哥哥……”她喃喃念了一句,便又陷入了昏睡。


    她在黑暗中沉沉睡去。


    睡梦里,一朵朵水莲竞相盛开,湖光山色中的天籁山如同一卷水墨画,逐渐展现于眼前。又依稀回到了玉萝峰的山洞,也是皑皑大雪中的偶遇,青衫少年明澈微笑的双眸,注视着她的容颜。


    有轻微的,细琐的,轻灵的水声……环绕于湿润的,氤氲的,温暖如春的空气中。虞庆瑶感觉到自己好像飞了起来,又像是化作了一朵小白云,自由自在漂浮于无边长空。


    她想,那重霄之上,就是仙界了吧?


    ……她最终从梦幻中清醒了过来。


    双眼睁开的刹那,便看见了漫天星光。


    苍穹无涯,数不清的星莹在暗蓝的天幕中闪烁神奇的华彩,将本来寂寞的黑夜浮现出幻境一般的美丽。她被这奇妙的美景所震撼,竟久久不能转目,良久才忽觉身子被温暖的泉水冲击着,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是在一池氤氲着热气的碧水中躺着。她惊呼一声,抱住双肩,审视四周,却并不见半个人影。


    这池温暖的泉水边,笼着淡淡的水雾,透过水雾看去,四周繁花似锦,碧草如茵,柳影婆娑中,地上却还残留着浅浅积雪。只是那残雪与花木并存,好似两个世界,却浑然天成。


    她慢慢游至岸边,发现岸上的石栏间,早已挂着精致的羽衣绣鞋。虞庆瑶迟疑半响,确认四下无人后,才穿起了衣衫,悄悄上岸。


    拂开垂岸柳枝,虞庆瑶沿着一条青石幽径而行,小路两边尽是她连见都没见过的花草,各种或浓或淡的香味缱绻在一起,带着让人神魂欲醉的幽香。这青石路九曲玲珑,虞庆瑶正不知走到何时才是尽头,却见前面豁然开阔,跃如眼帘的是一大片淡紫花卉。


    那花势蔓延成海洋,铺天盖地绵延向天际,仿佛与漫天星光交织成一体。此时天与地被这夺人心魄的紫花融合起来,虞庆瑶屏息站在其中,只觉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而在那花海尽头,她遥遥望见有数个身着翡翠一般衣衫的少女在低头侍花。虞庆瑶穿过花海,还未走到少女们身边,其中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女已抬头微笑道:“你已经好了?”


    虞庆瑶看着这些眉目如画的少女,不禁好奇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女们掩唇笑着,另一个瓜子脸的少女道:“你看像是的?”


    虞庆瑶怔怔遥望星空与花海相汇之际,道:“好似仙境一般。”


    那少女提起竹篮,笑道:“既然是仙境,你就好好在此生活吧。”


    虞庆瑶扬眉道:“怎么可能真有仙境?”


    少女们却只是浅笑,纷纷提篮而散。虞庆瑶急忙追上,拉住那瓜子脸的少女道:“我到底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少女愕然道:“你还不知道么?是我们主人将你救回,若不是他,你早就冻死了。”


    虞庆瑶道:“那你们主人又是何人?”


    少女叹了口气,见众人都已离开,不禁轻轻推开她的手,道:“等有缘分时候,自然可以见他。”说罢,碧袖一展,轻轻隐没在花海之后。


    虞庆瑶怅然看着少女们精灵一般的身影远去在漫天花海间,站了许久,又忽见刚才最后离开的少女返身而回,站在远处遥遥招手。她刚一走近,那少女便转身带着她穿过了这片紫色海洋。


    两人一前一后前行,来到一个开满睡莲的湖边,湖水中倒映着天上群星,闪耀奇光。而在湖中央,一座碧瓦楼阁四面环水而建,奇怪的是,这楼阁与湖岸全无联接,竟好似珍珠一般孤立水上。


    少女道:“这里便是你休息的地方了。”


    虞庆瑶道:“连桥都没有,我怎么进去?”


    少女一笑,转目道:“你看那朵朵莲花,可不就是仙桥吗?”说罢,竟双足一点,飞身而起,身影在水上平平掠起,稍有下落,便足点莲叶,如此三次之后,已经跃到楼前,朝她挥手道:“你的轻功难道还不如我?”


    虞庆瑶深吸一口气,按照她的方法足踏莲花,果然也轻掠过如镜湖面,到了楼前。少女推开朱门,那屋内已经灯火通明,锦绣铺陈,虞庆瑶犹豫着走进楼宇,却听身后风声一起,她急忙回身去看,只见碧影翻飞,少女已经返回岸上去了。


    她喊了一声,却不见少女回来,独自面对着满湖星莹,浮想联翩。


    次日清晨,她自睡梦中醒来,推窗而望,见初阳如熙,匀洒金影,一池春水荡漾生姿,千朵睡莲妩媚幽雅。碧衫少女们又是早已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在湖边柳岸间侍弄花草。虞庆瑶微微探身出去,高声道:“能不能让我见见你家主人?”


    昨日那少女折着柳枝道:“主人救你回来就离开了,你见不到他。”


    虞庆瑶失望道:“那要等到什么时间?”


    少女支颐道:“我们也不知道。主人不常在此,只是随兴所致才会回来小住。”


    “那我怎么感谢他?”虞庆瑶喃喃道。


    少女莞尔:“他难道是贪图你感谢才救你不成?”


    虞庆瑶道:“不管怎样,总要亲自见他一面,否则我心中不安。”


    少女道:“见与不见,也没什么区别,说不定他还不想让你看到他的样子呢。”


    虞庆瑶闻言不解,另外几个少女却一拉那少女的手,纷纷道:“翠羽,你不要多话!”“小心祸从口出!”


    翠羽一惊,忙低头匆匆离去。虞庆瑶看众少女也都转变了脸色,随她而散,不禁心里疑惑重重。


    第 339 章  那一整天,虞庆瑶都在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榻前,唯恐稍一离去,他就发生不测。就算宿放春让人送来了饮食,她也只是勉强吃了几口就再难以下咽。


    煎熬中的时间格外漫长,她处于浑浑噩噩间,也不知外面情形如何,只是许久之后,光线渐渐黯淡,回头凝望窗外,才方见晚云橙红,时已黄昏了。


    军医又带人来为他刺穴放血,虞庆瑶看着银针刺入他的后颈,恍惚间感觉到他似乎因此而攥紧了手,惊喜地想要上前,再定睛一看,却发现他的手仍是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忍着眼泪,背转过身子,看着窗外簌簌轻垂的草叶,心绪纷乱。


    有人轻轻地走近房间,虞庆瑶迟疑着回头,见是宿放春。虞庆瑶疲惫地上前,与她一同走到了院中。


    “还在诊疗?”宿放春问。


    虞庆瑶点点头,哑声道:“刚才我还以为他的手动了,再一看却发现可能是我自己眼花……”


    宿放春叹了一口气:“等会儿你去休息片刻,否则这样下去,你也支撑不住几天。”


    “我哪里有心思休息。”虞庆瑶黯然,“晚上我也得守着。”


    “我可以与你轮替着来,那么多下属也都能帮忙,况且军医与医馆请来的大夫就在隔壁院子。”宿放春道,“我已经命人快马加鞭,赶去江西找清江王大军,告知这一变故。”


    虞庆瑶一怔,良久后才道:“他肯定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事已至此,不要太过自责,任何人都想不到南昀英会这样做。我向清江王禀告,主要是希望他能尽快派人来增援,原本我们若拿下宝庆,一路往西北方向推进,最终能与他们在南京汇合。但朝廷已知晓我们这一路义军主帅以天凤帝转世的名义招聚人心,必定不断围剿欲除之而后快。”


    虞庆瑶紧蹙着眉:“前几天你们就说又有军队正朝着这边迫近,可是清江王他们已经到了江西,哪里来得及救援?”


    宿放春凝眸望着远天浮云。“攀哥已经带着五千部属前去阻击官军。”


    “五千?”虞庆瑶愣了愣,“对方人数是不是比这要多得多?”


    宿放春点点头:“是,对方由湖广都指挥使领兵大举压近,据说有五万精兵。但他说既然是阻击就不能带太多的兵力,他对自己的瑶兵也很是信任。攀哥知道你心急如焚,故此走的时候,不让我打搅你,只是叮嘱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救醒主帅。”


    虞庆瑶更觉心里酸涩,回首望着那虚掩的房门,一句话都说不出。


    *


    湄江沿岸翠峰如簇,青山如屏,激流起伏,奔涌不休。原本平缓温柔的江水进入雨季后暴涨湍急,再加上南昀英之前派人凿开江堤,导致洪水泛滥,绵延成灾。这一切都让从武昌等地赶来的官军被迫多次改变计划,绕了远路才得以汇合。


    建昌帝得知义军中有人号称天凤帝转世后,连发三道诏令,命各路人马全力剿灭叛军,忤逆犯上的清江王自是罪魁祸首,理应被擒杀,而另一“假冒”高祖的反贼更是大逆不道,搅乱人心,凡有志之士皆可为民除害。


    如今清江王一路进军江西,而宿放春等人仍在湖南境内,在这样的局势下,新上任的湖广都指挥使蔡正麒临危受命,率领武昌、长沙两处州府精兵共计四万余人,紧急赶赴宝庆,在途中再与常德府一万余人马汇合,誓要将这路来自西南边陲的叛军主力阻击消灭。


    蔡正麒原本就是晋王一党,早些年在北方为官,施锐进叛变投敌后,他才被紧急调来湖南。他听闻庞鼎、施锐进等人奉命讨贼却反而助纣为虐,自是冷哂鄙夷,领受皇命后当即向传旨之人表态,定当竭忠尽智平定贼乱,护卫皇权。


    故此他这一路日夜兼程,即便是进入长沙、常德府后多日连绵大雨也未曾阻住步伐,五万多人在冒雨跋涉,遭遇水患亦不得休息,而是在蔡正麒的指挥下翻越山峦全力压近宝庆。


    “逆贼犯上作乱,枉顾人命,当凌迟万刀!”蔡正麒坐在马背上,紧攥长鞭,朝着艰难前行的士兵们高声宣告,“宝庆府守城官兵们为朝廷捐躯,黄知府亦以死尽忠,足以青史留名!我等领受皇命,身负重任,定当铲除乱贼,为死去的官兵兄弟与无辜百姓报仇雪恨,还天下太平!”


    部将们纷纷应和,赶路的士卒们亦被激起奋勇之意,齐声呐喊。


    “指挥使,最多还有两天应该就能抵达宝庆府辖区。”一名部下策马回转,来到近前。


    “要不是前方水患,我们这路人马早就该压近宝庆。”蔡正麒皱了皱眉,回首间,滔滔江水畔,队伍迤逦绵长,士卒们虽显疲惫,但都是各州府调集的精兵壮丁,无论在勇力还是气势上,皆不会输于那乌合之众。


    部将不遗余力地为他给士卒们鼓劲,还在朗声发话:“待等攻下宝庆,擒获反贼,君王必定重重犒赏,到时候封官的封官,得钱的得钱,要想过好后半生的好日子,就看你们如何杀敌了!”


    那些士卒本已疲惫,听了这些话语倒也起了好斗争利之心,个个咬紧牙关束紧腰带,在泥泞中奋力疾行。


    *


    苍翠青山间,一身黑布短衫的罗攀伏在岩石间,双目炯炯,盯着正在沿江前行的大军。


    “他们人还真不少,黑压压的望不到尽头。”身旁的阿满低声道。


    另一个藏在草丛里的人也道:“我先前还以为官军只是吹牛皮,吓唬人。”


    “怎么,你们怕了?”罗攀视线未转移,只冷冷问了一句。


    “怕个鬼!”阿满横着眉眼,攥紧了拳头,“我们跟着你从中峒瑶寨拼杀出来的,要是怕死,当时就抱着孩子躲进深山了。”


    潜伏在草石间的众人低笑了起来。


    “论打杀砍人,没有谁比我们更狠辣。就算官军再多,也要叫他们有来无回。”“攀哥,你就说怎么杀吧,我们既出来了,就没犹豫退缩过!”


    罗攀点点头:“好!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我们再猛,也不能去白白送命。”


    “还要等?再过两天,他们就要到宝庆了!”阿满咋舌,“咱们是出来阻击的,总不能由着他们继续前进吧?”


    “莫要急!”罗攀做了个手势,将众人招到身边,低声叮嘱起来。


    *


    夕阳已沉坠至半山,云层尽染红光,蔡正麒原本还想让大军连夜赶路,无奈部将们纷纷诉说士卒们已经几天没好好休息,大战在即,再这样下去恐怕无法打起精神迎战叛军。于是蔡正麒派出多名手下去近侧山上查探,确信没有叛军埋伏后,方才传令就地扎营。


    士卒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休息的机会,即便四周闷热潮湿,也都已不在乎了。


    新月初上,淡云轻移,除却轮流值守的卫队仍在来回巡视之外,其余士卒都已睡去。


    江水滔滔,水汽弥漫,远处山峦峭拔,崚嶒似鬼,近处荒草绵延,虫鸣不绝。


    蓦然间,也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利唿哨,惊得巡逻的卫兵们急忙高声疾呼,奔向各处营帐通传。


    匆促的锣声响起,震动了原本寂静的营地。


    睡梦中的士兵们被惊醒,凭着训练有素的反应迅疾抓起武器就爬起,然而尚未看清周围情形,但听得“萧萧”声不绝,竟有数不清的箭矢自山崖间攒射而来。


    “护盾!”人群后传来厉喝,身边有盾牌的士兵们迅速掩蔽成列,只是事发突然,总有仓促醒来的士兵来不及拿起盾牌,就已被飞射而至的弓箭刺穿身体。


    惨叫声、号令声、兵刃撞击声混杂在一起,火把点亮后照耀四周,隐约可见山间茂密的树枝在不住摇晃。


    “敌军一定在那里!”将领们急速下令放箭反击,一时间箭矢交错,喊声震天,然而火把光亮毕竟有限,饶是官军们连连放箭,也未曾见山间有人跌落。


    “再放!”蔡正麒一声令下,将士们在盾牌掩护下,再次朝着黑沉沉的山林连珠似的射出无数羽箭,箭矢划破夜空,尽没入黑暗,却换来一片死寂。


    耳边唯有江流滚滚,风声疾劲。


    “搜山!”蔡正麒又发令,有得力干将早已集结了身手敏捷的士兵,高举着火把,呼呼啦啦朝山上去。其余将士们则严阵以待,丝毫不得懈怠。


    湄江沿岸的山峰虽不甚高,但草木丛生,平时几乎无人上去,因此也根本没有山路。这些士兵们一路挥刀砍断树枝藤蔓,既要防备误入敌军埋伏,又时不时遭受蛇虫袭击,劳顿许久汗流浃背,竟是一无所获。


    当他们急匆匆赶回去,禀告给了主帅后,蔡正麒脸色发沉:“有没有仔细搜索?还是你们行动太慢,导致敌军已经撤离?”


    带头的部将急得赌咒发誓,说自己率领手下全力以赴,丝毫没有贻误时机,只能说敌军或许是只想偷袭一把,见官军反应及时便只能匆促离去了。


    蔡正麒也只得叫人吩咐下去,此处地势不适宜驻扎,即刻启程赶路,不得在此停留。


    将士们才睡了一两个时辰,被那一阵乱箭搅闹至今,好不容易才消停,又被勒令就地集合开拔,心中怨怼又无可奈何,一时间车马喧闹,各自忙碌,过了许久才又在深夜踏上征途。


    雨夜下,幽深寂静的山林为这一声声异响震动,原本早已憩息的群鸟哑哑叫着扑簌乱飞。


    那些杀入山寨的士兵们本来正卯足了劲往里冲,谁料漫山忽而遍是低沉回音,不由变了神情惊惶四顾。正在此时,但听得嗖嗖声响不绝于耳,一道道箭影自密林间攒射飞出,挟冰凉雨滴穿破茫茫夜空,呼啸而来。


    一声声惨叫随即响起,离山林最近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倒下,有人想往山上跑,中箭后从高处坠落,摔出一地血污。


    “快跑!”不知何处,也不知何人嘶声叫喊起来,顷刻间满寨满径的士兵们竟都持着盾牌蜂拥奔逃。


    一时间兵器撞击声、大呼小叫声、受伤惨呼声交织起伏。那焦守备又气又怒,高声叫嚷也无济于事,恼得一把抓住从身前奔过的士兵,拔刀便刺入其胸膛,踏上林边山石怒吼道:“我看谁还敢跑?!”


    说时迟那时快,他这边语音刚落,却又是一箭飞射,正中其后心。


    那焦守备虽有盔甲护身,却也被这大力撞得往前扑出,一下子滚下石径。本就躁乱的士兵们眼见守备坠落,还以为他被一箭毙命,更是只恨身无双翅,顷刻轰然逃窜。


    *


    风雨萧萧中,乔知府在仅剩的卫兵护佑下,朝着溃乱的府兵大喊,奈何嘈杂中根本无人听得到他的声音。


    “把我的孩子交还过来!”罗攀依旧手扣弓弦,眼神凌厉。


    乔知府紧紧攥着身前的盾牌,强自高声道:“罗贼!你,你难道还想杀害本官?!这——这是滔天死罪!你且等着……”


    “眼下的事,我都不怕,还怕以后?!”罗攀愤恨着,手指收紧,那扣在弦上的羽箭似乎即将飞速射出。


    “大人,好汉不吃眼前亏!”护在乔知府身前的校尉急忙低声劝说。


    乔知府官服已尽被山雨淋湿,寒凉中声音亦微微发颤:“罗攀,你想要回你的女儿,就先将被你们抓走的张薪交过来!否则岂不是样样如你心意?!”


    罗攀眼角余光望向旁边,褚云羲当即道:“张薪在江边挣脱捆绑,不知逃向何处,说不定此时已经回了浔州。”


    “一派胡言!”乔知府怒极,“不要以为此时府兵溃乱,我就奈何不了你们!中峒瑶寨聚众作乱,此事必定会被广西都督府知晓,你们若还不收手,我看几日之内,桂林府的大军便会集结而至。到时候莫说你这些手下,就连大藤峡对岸的连绵山寨都会被连根拔除!”


    他这番声嘶力竭的警告却对褚云羲丝毫不起作用。


    “乔知府真以为惊动了广西都督府,会对你有百利无一害?”褚云羲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会这样说,气定神闲地反问,“我且问你,都督府是否早已下令对待瑶民应以教化安抚为上?当今新君初登宝殿,西北战乱未息,若岭南再起祸乱牵制大局,你这小小浔州知府又能否承担重责?!对上意置若罔闻,一意孤行又少成算,致使府兵不战而乱,你又有何面目再去面见上司,回禀实情?!”


    满山喊杀声中,雨珠不断打落。乔知府双腿战抖,直指着褚云羲惊愕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知道……”


    “不必细究我是何人。”褚云羲瞥他一眼,目光投向山林,“你上个月才去都督府领受过指令,今日这般行事,岂非有意违抗上命,如此急功近利又胆大妄为,难道是这知府的官位已不能令你满足了?!”


    “你!”乔知府面色如霜,此时那焦守备跌跌撞撞持刀而来,还待集结溃兵再行冲上,然而乔知府已六神无主,匆匆忙忙提着官服便往山下逃去。


    知府这一走,周围护兵自然飞奔紧随,焦守备纵然呼喝暴怒,却也再难扭转局势。此时罗攀带着数名青壮已冲出山林,抢先将昏迷不醒的阿荟与荷妹抱了回来,林中箭雨纷飞,尽朝着奔逃的府兵追击。那些士兵稍有落后便中箭倒地,一个个在泥泞山林中连滚带爬往外逃窜,再不敢稍作停留。


    *


    褚云羲眼见府兵已逃,当即建议罗攀下令:“尽一切可能砍斫荆棘横木,挡住入山的所有道路,以免他们再杀回马枪。”


    有人领命而去,罗攀抱着阿荟再三呼唤,她才吃力地睁开眼睛,弱弱唤了声:“阿爸……”


    话未说出,眼泪便滚落下来。


    罗攀深深呼吸,急忙将她与荷妹交给身旁的两名妇人,让她们赶紧带着孩子去找寨中郎中救治。妇人们才抱着孩子离去,林间人影憧憧,虞庆瑶与一群瑶民匆匆赶来,衣衫上皆沾满泥土,就连头发上都夹杂了草叶。


    “官兵们都被吓跑了!”她远远望到褚云羲,便朝他挥手。


    其余人亦喜形于色,边走边说:“没想到我们吹响的角声竟把官兵都吓坏了!”“他们本就胆小,看到林叶不住晃动还以为藏了许许多多的伏兵,还能再敢留下来?”


    说话间,寨中长老拄着拐杖匆匆赶来,一见罗攀便激动道:“下峒和上峒的人果然都来了?”


    罗攀还未回答,一旁的人已争相述说起来。原来他们在横渡黔江之前,便已做好安排。在大藤峡对岸的深山里,则散落着上峒下峒等诸多寨子,其中各有众多青壮。罗夫人带着阿满等人,就在罗攀他们渡江前,便匆匆赶往对岸联络其他族长。罗攀与褚云羲、虞庆瑶等人用计吸引守桥士兵的注意,迅速穿过青藤吊桥,自后山取道潜入山林。


    但因群山绵延道路难行,为免时间上赶不及,他们在与散落山林的族人相遇后,迅速安排人手向前山潜行而去。待等时机一到,便吹响号角彼此呼应,造成漫山援兵的假象。此后风雨潇潇,林叶晃动,羽箭自暗处接连飞射而出,府兵们自然不胜惊惶,阵脚大乱。


    长老听到此,才恍然:“难怪没看到他们的人出来,原来都是你们在虚张声势……”


    罗攀还未作答,后山方向忽又传来号角声声,雄浑回荡,如万兽苏醒,对月低啸。


    众人不由循声望去。黑暗中,那崎岖山路间初时只有寥寥火把光亮,不多时光亮越聚越多,如赤红火龙自深林中穿游而下,又兼有无数亮光照映晃舞,喧嚣了寂寂山林,也沸腾了沉沉暗夜。


    “攀哥!”山路上有人大力晃动手中火把,朝着这个方向喊道。


    罗攀高声应了一下,向褚云羲他们道:“这次是真的援兵到了。”说话间,罗夫人已自山路上匆匆奔来,一见罗攀便焦急询问起孩子的安危,紧张神色溢于言表。


    喧腾的雨中,众人皆围上前去问长问短,虞庆瑶被挤得差点站不住脚,回头一望,却见褚云羲已独自转身往斜坡走。


    雨滴如注,斜坡本就难走,他有伤在身,只能扶着枝枝翠竹艰难而行,正与后方的喧闹背道而驰。


    她怔了怔,挤出人群踩着泥泞追过去,在他身后唤:“褚云羲。”


    他这才停下来,微微转过脸来。


    “怎么了?”不远处的火把光亮斜映过来,他的眼眸浓黑幽亮。


    “你怎么一个人走,也不叫我。”虞庆瑶看他紧紧攥着身边修竹,仿佛一松手就无法站住,心中更觉酸涩,又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伤得那么重,还打算自己走到哪里去?”


    夜雨潇潇,凉露般坠下枝叶,落在他脸庞。


    褚云羲眉目间倦意浓郁,与先前面对知府时的决绝从容相比,仿佛一瞬间疲惫了许多。


    但他看着虞庆瑶,眼里还是含着微微暖意。


    “是有些累,因此想回山上的小屋去。”他轻声道,“我看你正围在那里专注得很,就没有叫你。”


    “我又不是真的在看热闹。”虞庆瑶有些怨怼地看他一眼,很自然地走上前,在昏暗雨中牵住他的手。“山路那么难走,要不要找人帮忙背你上去?”


    他望了一眼山坡下正喧哗不已的人群,摇摇头:“他们有很多事要处理,我慢慢走,应该能走得回去。”


    虞庆瑶还想招呼罗攀相助,可是褚云羲已忍痛转身,她只得扶着他,小心翼翼地往上走。


    “雨伞都没有一把……”密林中,虞庆瑶拽着他想要停下。褚云羲问:“又做什么?现在去哪里找伞?”


    她却去解衣襟,想要脱下衣服为他挡雨。亏得他一把按住手,皱眉道:“傻不傻?已经在雨中淋了那么久,就算现在能挡着,又有什么用?”


    虞庆瑶小小地哼了一声:“为你着想,竟然不领情。”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似是低声笑了笑,垂着眼帘不说话,只是拖着伤腿吃力地往前去。


    泥地湿滑,虞庆瑶唯恐褚云羲跌倒,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陪着他一步步艰难而行。远处火把光亮忽隐忽现,好似丛林间晃动的萤光,再往上方望,山道崎岖,唯有那一线光亮蜿蜒起伏,渐渐地散向四方,零落如火蝶。


    虞庆瑶紧紧依靠在他身旁,衣服湿冷,所幸还能感受到来自于他的微微温暖。


    这仅存的暖意,让她想到了过往,那个也曾惴惴独行于寒冷山路的女孩子,那个也曾穷到买不起一把新伞而浑身湿透的自己。


    “褚云羲。”她心里酸楚,忽然很想这样叫他的名字。


    可是不知怎么,这一开口,语声已含着哀伤。


    他侧过脸,看不清她的模样,却听出那声音的异样。“你……怎么了?”


    雨水打在她脸上,虞庆瑶深深呼吸了一下,用力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露出笑意。“没什么,想问你还痛得厉害吗?”


    褚云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慢慢道:“我觉着,你刚才想的并不是这个。”


    虞庆瑶愣怔了一下,小声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站定在参天古树下,用冰凉的手很轻很轻地抚过她湿透的发顶。“我何曾什么事都知晓?比如说,你为什么忽然悲伤,我就不晓得。”


    他说话还是带着金陵故调,虞庆瑶看着他,唇边还带着笑意,眼内却湿热盈润。


    “我想到了过去。”她含着眼泪,展开笑颜。


    “过去?”他扶着她的肩头,认真地问,“那些往事,并没有让你开心,是吗?那你为何会在此时此地,还回忆起来?”


    碧树枝叶横生,铺成巨大华盖,雨滴自叶缝间淅沥落下,一滴滴,一粒粒,如弦音清绝。


    “我没有像你一样,把往事都遗忘了。”虞庆瑶慢慢伸出手,环抱着他的腰,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他,“我走在这湿冷的山路上,想到的是我小时候因弄丢了雨伞而被打,浑身上下也像现在这样湿透了。我一个人不敢回家,也没有别的地方去,只能在乡野里走了很久很久,后来,我躲进了一个山洞……那天晚上,我真的以为世界上再也没人要我了。”


    褚云羲微微一怔,他还未开口,虞庆瑶却又笑着道:“褚云羲呀,那个时候,我的身边没有你,所以……我哭得很伤心……”


    他深深呼吸着,将她紧紧按在自己怀间,却说不出一个字。


    隔着湿透的衣衫,虞庆瑶能感知到他的心跳。


    “可是褚云羲……我来到这里后,遇到了你。”她将脸埋在他肩前,温热的眼泪与冰凉的雨水混杂交融,流进唇间,也渗入他的衣衫。


    雨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沿着褚云羲的眉峰往下落。


    他的眼前迷濛模糊。


    “要是能早些遇到你,就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冷雨夜里哭。”褚云羲低下眼睫,嗓音喑哑地缓缓道。


    “我真想早些遇到你……”虞庆瑶笑着抬起头,在黑暗中抚过他的脸颊,“你知道吗,在遇到你以前,我从来没有到过南方。可是现在,我喜欢听你说话,也喜欢待在你身边。哪怕就像刚才,我们走在湿漉漉的泥水里,每一步几乎都要跌倒,我还是……很想就这样和你在一起,因为……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里,好像都有你的气息。”


    ************


    如此过了多日,虞庆瑶的身体渐渐好转,却始终不见救她之人回来,连问到此事,众少女也闭口不谈。


    虞庆瑶虽住在这人间仙境一般的地方,却愈加忐忑,思前想后之下,便在一个深夜悄悄掠过湖面,穿行于柳岸。近几日来,她将湖水周围的地方都已经走过,却还未曾去过一处。那个地方掩映于一道鲜花屏障之后,她白天刚想转进去看看,却被少女们厉声拦阻,一改平日和善,将她吓得不轻。


    此时夜深如水,星辰熠熠,虞庆瑶再度穿过紫色花海,依靠白天记忆来到了幽深的花房前。


    空气中散落着细碎的花香,却带着淡淡的苦涩,她心生狐疑,似乎听见那花墙后又传来极其微弱的嘶嘶声。虞庆瑶按捺不住心底疑惑,纵身一跃,掠过高高花墙,翻身落地。


    不料她双足尚未站稳,只觉一道刚烈真气奔涌而来,她惊呼一声,双袖齐扬,卷出两道旋风直扑那道内力。两种真气相撞之下,花瓣尽数震碎疾飞,虞庆瑶双臂一麻,已如断线风筝一般被那真气震飞出去,她忍痛于半空中疾抛彩缎,划出数道虹影,直落对方咽喉。


    那黑暗中的对手单手一抬,便将彩缎牢牢扣住,用力一扯,将虞庆瑶重重扯回自己身前。虞庆瑶飞足连踢那人胸口,那人一手持缎,一手虚晃一招,点上她的右足。虞庆瑶足尖一转,正中他的肩头,借力后纵,才一落地却觉脚踝处一阵刺痛,“啊”了一声便摔倒在地。


    那人冷笑一声,将手中彩缎抛回她身上,道:“可知道乱闯的下场了?”


    虞庆瑶用力按住脚踝,咬牙道:“你是谁?”


    那人反问道:“三更半夜的,你跑来做什么?”


    虞庆瑶没好气地道:“我难道不能到处走走看看?”


    那人却冷言冷语:“该你去的地方,你自然可以去。别人不准你去的地方,你这样私闯,可不是太没有规矩了吗?”


    虞庆瑶心里也有几分惭愧,却不肯服输,抬头道:“那你也不需要出此重招!”


    “重招?”那人却忽然淡淡笑了笑,“我只出了三分力,若真要出手,你的脚今生都无法走路了。”


    虞庆瑶心惊,撑起身子朝黑暗中望去,只见前方不远之处的地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坑,那坑上被用青纱制成的巨大纱网罩住,看不清坑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觉有一股奇怪的腥气从底下蔓延出来。


    而在这青纱罩上,坐着一个身穿墨绿锦袍的男子,男子此时正背对着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下的大坑。


    男子似乎是察觉到她在看着自己,忽然飞身而起,一把抓住她肩前的彩缎,将虞庆瑶提到纱网上,道:“你不是想看吗?现在给你看个清楚。”


    虞庆瑶被他一手抓住,无奈低头一看,借助淡淡月色,竟赫然发现那网罩下的坑中爬满了毒蛇毒蝎。那数不清的毒蛇颜色怪异,不断吐着红舌,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在坑中缠绕成一片。另有巨大的毒蝎,倒挂着锋利的尾部,张牙舞爪地在毒蛇身上来回游走,有几只甚至已经将尾部尖刺刺进毒蛇身体,引得那些毒蛇不住挣扎,在其他蛇蝎身上翻滚。


    虞庆瑶全身发冷,已经无法发出声音,那男子却忽然手一松,虞庆瑶自半空中猛地掉落于青纱网罩上,那网罩被她一落之下便往下一沉,险些触及底下毒蛇毒蝎。虞庆瑶爆发出一声尖叫,以手撑起身子,拼命朝边上爬去。男子却还是好端端站在网罩中央,见她狼狈爬到平地上,喘息不止,竟不禁笑道:“以后还敢不敢乱闯?”


    虞庆瑶冷汗直流,眼泪夺眶而出,大哭道:“你这个疯子!为什么这样对我?!”


    男子似乎被她此言震怒,寒声道:“你倒还是嘴硬!信不信将你扔下坑去?”


    虞庆瑶抽搐着抬头,见青纱上的男子负手而立,脸上竟戴着狰狞的青铜面具,形如鬼魅,不禁愈加恐惧,闭口不言。


    男子看着她纤弱的身子在寒风中不断发抖,泪流满面的样子,慢慢走过网罩,来到她身前,俯身伸手给她,道:“既然怕了,我就带你回去休息。”


    虞庆瑶惊恐万分地望着他的手,却见连他的双手都是以黑纱重重缠住的。他怔了怔,不悦道:“我有如此可怕?”


    虞庆瑶往后缩了缩,扭头不语。


    男子哼了一声,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出这个阴森可怕之地,沿着她来时的原路返回至湖边。虞庆瑶只觉身子一轻,便被他抱着疾掠过浩渺湖面。


    月色下清风微拂,波光涌动,他竟是丝毫没有借助莲花,就轻轻松松将她送到了楼前。


    男子推门上楼,将她放在床上,搬过椅子坐在她面前,好整以暇道:“本来你已经好转,即日便可离开,现在被你自己搅闹,又走不了了。”


    虞庆瑶在黑暗中拥被而泣:“明明是你出手伤我,还怪我自己搅闹?!你这个人,真是蛮不讲理!”


    男子以手支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哭,道:“小丫头,你可真会给人安罪名。”


    “你还不承认?!”虞庆瑶恼怒地拿起枕头砸向他,却被他一把按住手腕。她只觉手腕处剧痛,刚忍住的泪又涌了出来。


    “放开我!你干什么那么用力?!我现在可曾先出手打你?!”


    他将枕头掷回她怀里,道:“这还不是证据?我算是领教了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你本事比我厉害得多,难道这枕头就能打伤你,还不是倚强凌弱吗?!”她狠狠瞪着他。


    男子一时语塞,似是不知该怎么才能使她住口,只是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虞庆瑶发狠扯着被子,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男子一笑:“谁关你了?难道你自己不是也说此地是个人间仙境吗?”


    虞庆瑶抿唇道:“那是假象!刚才那地方就是地狱!”


    男子出神片刻,忽然低声道:“仙境与地狱,本是幻像两端罢了。”


    虞庆瑶的眼神一收,抬眸望着他狰狞的面具,没好气地道:“那你就是地狱中的恶魔!”


    男子缓缓起身,负手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那皎洁月光自天而降,洒落他一身。他伸出缠满黑纱的双手,似是在承受着月光的洗礼,许久才回头道:“为什么我不可以是仙界的圣主呢?”


    虞庆瑶心头一跳,却见他一撩衣衫,自窗口纵身跃出,衣袂轻舞间便掠过湖面,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第340 章


    虞庆瑶这一夜半是疼痛半是受惊,根本没有合眼,熬到天亮,只觉呼吸沉重,周身滚烫,竟无力起床了。少女送来早饭,见她一口也吃不下,急忙离去。稍过片刻,听得楼梯声响,数名少女捧着药箱而来,有条不紊地给她敷药疗伤,完毕之后,又轻轻退出。


    虞庆瑶望着雕梁玉柱,深深感觉到无助与孤单。就这样呆呆躺了一天,直到夜幕降临,才觉右足疼痛减轻,她扶着墙壁坐到窗口,望着那浩瀚星辰。


    “你的伤已经好了吗?”楼下忽然传来问话声。


    虞庆瑶一惊,低头望去,却见昨夜那神秘男子正站在自己楼下,同样仰望星空。


    “你又来做什么?!”她又惊又怒。


    男子道:“不必害怕,我不是每次都来伤你的。”


    虞庆瑶抓着窗栏道:“那你鬼鬼祟祟站我楼下干嘛?”


    男子淡淡道:“这里本来是我住的。”


    虞庆瑶倒抽一口寒气,转头回望房间,震惊道:“你,你是?”


    男子似是看了看她,道:“怎么我昨天分明已经告诉了你,你还是不知我是谁?”


    虞庆瑶想到他昨天所说的最后一句,不禁试探道:“难道,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男子道:“还要加个难道?我看起来不像吗?”


    虞庆瑶呼吸一堵,心生寒气,道:“什么?!……那我竟是你救回来的?”


    男子背对着她坐在湖边,道:“这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虞庆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先前的一些幻想都尽数破碎,低下头去,看着那满湖睡莲。


    男子默默坐了一会儿,道:“你看见这里宛如仙境,定是把我想象成风采翩翩的佳公子,谁料竟是这样可怕,所以很是失望吧。”


    “谁说我失望了?!我根本就没想过你应该是什么样子!”虞庆瑶逞强道。


    男子洞察一切似的笑了笑:“没有失望,为什么刚才一下子不说话了?”


    虞庆瑶脸一红,辩解道:“是因为你昨夜对我的恐吓,我才不知道说什么!”


    男子道:“你这个借口很是拙劣。”


    虞庆瑶恼怒起来,道:“你为什么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


    男子却忽然叹道:“这就是你对待本该感谢的主人的态度?”


    虞庆瑶哑口,恹恹道:“那我还是要分清楚,救我回来,是你的恩德,昨夜不分青红皂白打伤我,是你的不对。”


    男子侧过身子,注视于她在高楼窗口的面容:“你果然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虞庆瑶哼了一声:“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男子道:“通常只有孩子才会这样争辩。你今年有多大?”


    虞庆瑶瞪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男子却道:“不说我也知道,你才十六岁。”


    虞庆瑶一怔:“你怎么知道我的年龄?”


    男子道:“你不就是虞庆瑶吗?天上人间的虞庆瑶。”


    虞庆瑶敛容惊愕道:“你打听了我的身份?!”


    男子略带喟叹地道:“救你之时,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前些天出去打探了才知。”


    “那你又是什么人?”虞庆瑶追问道。


    男子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遥指天幕中明亮瞩目的北斗七星道:“你可认识它们?”


    虞庆瑶不解道:“那不就是七星吗?”


    男子淡淡一笑,道:“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南昀英为北斗七星。其中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南昀英为星。”


    虞庆瑶呆呆听他如数珍宝般道来,不禁道:“这与我的问话有什么关系?”


    男子站起身来,长袍微拂,竟在无形中散发出一种慑人的气势。他负手仰望漫天星辰,道:“此处可称天地相溶之处,故名:琅嬛仙境。”


    他顿了顿,又指着七星道:“你可看见那一颗最末尾的蓝白之星?那便是主管天际群星的南昀英,又称蝴蝶。我就是这仙境宗主,叫做南昀英。”


    ******


    三日后,虞庆瑶的足伤已愈,离开湖心,来到了那一片紫色花海中。见几名少女低头而过,却唯独不见翠羽,便叫住一人道:“为什么我最近不见翠羽?”


    少女却脸色一白,无限惊恐道:“不要问我!”说罢,也不顾仪态,拉了伙伴飞奔而逃。


    虞庆瑶站在花海中不得其解,一转身却见南昀英正默不作声站在远处看着这边。她全身冷了冷,道:“她们是见了你就逃走了。”


    南昀英道:“我是她们的仙主,有什么可逃的?是因为你问起翠羽,才吓着了她们。”


    “翠羽怎么了?”虞庆瑶急道。


    南昀英淡淡道:“没什么,你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虞庆瑶快步走到他跟前。


    他微微侧过脸:“你不是很怕那个蛇窟吗?她就在里面。”


    虞庆瑶倒退一步,却又毅然朝那夜惊魂之处飞奔而去。刚到花墙前,便听见里面传来惨叫连连,一声声形如鬼泣,叫人不忍卒听。虞庆瑶咬牙冲到蛇窟前,俯身望去,竟见那翠羽被绑着双手悬在青纱罩下,双足垂至蛇蝎之间,十数条毒蛇已经沿着她的双足爬上腰间,将她紧紧缠住。


    虞庆瑶手足冰凉,伏在青纱罩上大喊:“翠羽!翠羽!”


    翠羽长发披散,面容惊恐不堪,扭头望她,咬牙道:“你来做什么?”


    虞庆瑶想去救她,却不知如何下手,心中万分焦急,此时只见南昀英已走到她身边,道:“你不要再多事。”


    虞庆瑶盯住他的诡异面具,忽然震怒道:“是不是你把她关在这里?”


    南昀英扫视她一眼,道:“是。”


    “你简直就是个恶魔!疯子!”虞庆瑶怒斥道。


    南昀英却冷冷道:“随便你怎么说。”


    “赶快把她救上来!”虞庆瑶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你为什么这样对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南昀英动也不动,道:“她是言多必失。”


    虞庆瑶略微一怔,忽然想起当日在湖边,翠羽说了一句“见与不见,也没什么区别,说不定他还不想你见到他的样子”,随后众少女便惊慌失措的逃走,如今再看南昀英的表现,不禁寒声道:“难道就因为她那日在湖边说了一句话?”


    南昀英冷哼道:“她知道我不爱听什么,却还要多嘴,岂非是有意与我作对?”


    虞庆瑶道:“她那一句原本平常,难道也算是犯错?”


    南昀英负手傲然道:“那又怎样?我觉得是错,便是错了!”


    虞庆瑶俯身去抬那青纱罩,却见四周均为铁钉钉住,动弹不得。南昀英道:“你还是安分一点,免得她被你震落下去。”


    虞庆瑶悲愤道:“你妄称这里是人间仙境,自己做出的事情,连人都算不上,还算什么仙主?!”


    南昀英道:“我早就对你说了,地狱与仙境本是一体。何况我并非杀她,你又急些什么?”


    虞庆瑶狠狠回头道:“你这样虐待她,不如死了干净!”


    南昀英抬手一按她肩头,道:“既然如此,我就顺从你意,即刻送她归西!”话音未落,只见他黑袖一扬,那青纱罩被一股罡风猛地掀起,再一出手,翠羽已被他闪身推出蛇窟,摔在虞庆瑶身边。


    虞庆瑶急忙想去搀扶,翠羽却竭力向蛇窟重新爬去,脸上露出希翼的神色,吃力道:“仙主……我还能忍耐!”


    虞庆瑶大惊,一把拉住她道:“翠羽,你疯了不成?”


    翠羽竟将她的手推开,怒道:“你不要来打搅!”


    南昀英站在青纱罩上,道:“怎么样?现在可知我不是恶魔了?”


    虞庆瑶惊慌道:“她是不是已经被你吓傻?”


    南昀英不屑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胆小?她虽然此刻痛苦,但只要能忍耐上七天,便可功力大增。故此对她既是处罚,又是机遇,就看她有没有这个福分了!”


    虞庆瑶一阵心寒,翠羽挣扎着朝蛇窟爬去,被南昀英抬足拦住:“这位虞庆瑶姑娘宅心仁厚,见不得你受罪,你就失去这个机会了。”说罢,双手一拍,自花墙后转出两名少女,将翠羽抬出了蛇窟。


    虞庆瑶怔立不语,南昀英却坐在蛇窟边沿上,俯视众多蛇蝎:“如能经受住这样的考验,可使你日后百毒不侵。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虞庆瑶一省,冷笑道:“这样的炼狱,别说七天,恐怕是七个时辰都难以熬过。你还假惺惺说是磨练她,分明是个借口!”


    南昀英却抬头带着嘲讽的语气道:“我曾在蛇窟中生活了近十年,难道你们连七天都承受不了?”


    虞庆瑶倒退一步,看着他轻松坐在千蛇百蝎之上的身影,哑声道:“你为什么会生活在这里?”


    南昀英道:“是因为有人要惩罚我。”


    “你犯了什么错,有人会这样对你?!”虞庆瑶不信。


    南昀英却笑了笑:“有些人生下来就是错。”


    虞庆瑶不解,但见他侧过了脸,料是不愿再提这个话题,只得道:“那你竟能活下来?”


    南昀英淡淡道:“我每中一次毒,便要服下另一种毒来抗衡,时间久了,那些毒蛇毒蝎都不是我的对手。”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要用这种阴毒的法子来折磨你?!”虞庆瑶抿唇道。


    南昀英抬头看她:“为什么会问起这个”


    虞庆瑶恨声道:“虽然你也是个怪物,但他比你更加可气!我若是找到他,一定要狠狠教训他!”


    南昀英怔了许久,才道:“不需你费心,那个人,早已经死了。”


    “是你杀了他报仇?”虞庆瑶追问道。


    南昀英沉默着,道:“不是……后来,他自己得病死了。”


    虞庆瑶哼道:“这真是天理报应。这样的人,应该被千刀万剐。”


    南昀英沉沉道:“那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也应该不得好死?”


    虞庆瑶震了震,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又怎么来看待你的命运?再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南昀英沉吟道:“正如天上繁星,今夜虽是璀璨,不知明晚是否会陨落无痕。”他忽然又换了语气,“你不是天上人间的宝贝吗?为什么也这样忧愁?”


    虞庆瑶低落道:“我已经不想再回天上人间,那里没有了我的珍爱,与荒凉之地没有什么分别。”


    南昀英淡淡一笑,道:“你年纪小小,倒有许多心事。”


    虞庆瑶颓然转身,留下一个执著的背影,遥遥走去,道:“我的心事,是你无法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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