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1 章
这一夜,在褚云羲的授意下,义军营地间灯火通明,欢饮高歌。黑夜中,这烁烁火光与恣意笑声格外明晰,即便隔着甚远,那宝庆城楼上的将士们亦都望在眼里,听在耳中。
一方欢庆,一方肃寂。
焦虑与惶惑开始在宝庆城士兵们心中蔓延。守城官员黄明续为稳定军心,不允许部将们将对方的行动告知手下,然而前几日就早有守城士兵观察到对方战马奔腾,有两支队伍朝着不同方向疾驰而出。
他们猜度着,叛军必定是去攻打其他县城,可是才过了几天,就看到对方大肆庆贺,这景象让苦熬至今的守城士兵们更是不安了。
昏暗中,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有人不无担忧地怀疑周围的城池都被叛军攻占,宝庆城已孤立无援,也有人愤然回击,说这不过是对方使诈,为的就是动摇军心,切不可轻易上当。两方言论各有依据,互不相容,虽然当武官踏上城楼呵斥之时,双方都悚然闭嘴,但浮动在士兵们心中的不安,还是被他看在了眼里。
负责守城的武官很快赶到府衙,见黄明续正与一众文官商议对策,便将此事报告了上去,并提出意见:“对方正欢饮欢歌,不如我们破釜沉舟,趁此机会突袭对方大营,若是能杀他主帅,事情就有了转机!”
众人面面相觑,黄明续沉着脸,在灯火下来回踱步:“不可,对方有备而来,从广西打到这里,并非乌合之众。就算是得胜后的欢庆,也不可能完全放松戒备。我们若是贸然打开城门出击,能否杀其主帅尚不肯定,万一中计就是自取灭亡了。”
“可是周围城池接连沦陷,我们在此苦守,最后也……”
“城中粮食至少还能支撑一个月,我已下令从今日开始,从九品以上官员率先垂范,阖家减少饮食,将省下的米面分给士兵。”黄明续持着刚写好的公文,缓缓举起,环视一众神色各异的官员,加重了语气,“国难当头,我等领受朝廷俸禄,岂能不与军民同甘共苦?如今西南乱战不休,西北又有瓦剌入侵,宝庆城乃是阻击叛军的要地,我们多在此扼守一天,万岁便多一份调兵遣将的余地!有哪一位不愿坚守的,尽可以在此向我提出,我亲自将你送到叛军手中。临阵投敌,能苟全性命,却要留下万古骂名,孰轻孰重,请自考量!”
话语落地,众人无一再敢有所异议。
*
天光渐亮,一列快马疾驰进入义军营地。还未等卫兵们上前,宿放春已跃下马背,大步走向主将营帐。
她脸上伤痕犹在,左臂也挨了一刀,走起路来却还是虎虎生风。才到营帐前,守卫却连忙行礼劝阻:“宿将军,南小将军昨夜休息得晚,还未起来……”
“什么?!”宿放春愠恼地扫视四周,见守卫们也显露困意,更加气愤,竟不顾旁人阻拦,径直撩起帘子,闯了进去。
“南昀英!”她头一次如此直呼其名,再不管他原先的身份。
昏暗的营帐内,年轻的男子被这怒斥声惊扰,这才翻身坐起,斜斜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问:“你这是做什么?”
宿放春被他这态度气得不轻,反诘道:“你还问我?我且问你,我临走之前,有没有告知过你前去武冈县的计划?说好了两日之内,若我取不下城池,你再下令出兵攻打。可还没等到两天结束,瑶兵便风驰电掣赶到武冈城外!这不是你下的命令?!”
褚云羲上下打量着她,淡淡道:“后来不是你潜伏城中,杀了对方的官员,趁机胁迫其他主事者开城投降了吗?”
“那是我被迫之下兵行险着!”宿放春见他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更是怒火中烧,“我敬你身份不同寻常,且又是军中主帅,故此才多番忍让,没想到你居然出尔反尔,将我与手下的性命不放在眼中!若不是我全力躲避城中搜捕,杀了那一心要对抗到底的县丞,你的瑶军就要大肆攻城,到那时,我就算死在乱局之中,你也是不管不顾了?!”
褚云羲欲言又止,抬手抚额蹙眉:“你不要妄动肝火,在此大喊大叫,让外面的守卫们听到了,成何体统……”
“你!”宿放春简直不知如何说了,“怎么好像错的反是我了?你对此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你我如今是同一阵营,你怎这样的行为是兵家大忌……”
话音未落,她身后光线一亮又一暗,虞庆瑶已踏入营帐。
“宿小姐!”她又惊又喜,上前仔细打量,“还好你没事!我担心得不得了!”
“阿瑶……”宿放春将怒意微微收敛,转而又忿忿不平,“你说,提前发兵攻打武冈县,是不是南昀英下的命令?”
“是……”虞庆瑶尴尬地看看她,又瞥了瞥依旧坐着的那一位,“我当时也极力阻拦,但他非但不听,还把我绑了起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宿放春气得脸都发热,拽住虞庆瑶的手,朝着褚云羲怒道,“她跟着你风里来雨里去,你不知珍惜,竟还对她做出这样蛮横的事,简直是……”
“宿小姐,别骂了。”虞庆瑶无奈地拉住她。
“怎么,你还偏袒他?”宿放春诧异着,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着眼前人。
“不是。”虞庆瑶为难地摇摇头,低声道,“你看不出吗?他不是南昀英……”
宿放春大吃一惊,转而朝那边坐着的人上下打量,愕然道:“他……那他是?”
对方默然不语,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虞庆瑶轻声道:“当然是陛下回来了。”
*
此后宿放春又与褚云羲谈起外面的战况,虞庆瑶见他们商议军政,便出了营帐叫人给宿放春准备饭菜。待等忙完之后,她自己拎着食盒,去宿放春的住处等她回来。
过了许久,宿放春才进了营帐。
“你怎么在这里?”宿放春一边卸下铠甲,一边诧异地问。虞庆瑶打开食盒,笑着道:“你赶路必定缺吃少喝,我让人刚烧好的,给!”
扑鼻的香味弥漫出来,宿放春眼睛发亮,狼吞虎咽几口,又抬头问:“快跟我说说,你到底是用什么法子让他恢复了正常?”
虞庆瑶脑海中浮现那日在地道里的激烈景象,不由脸颊一热,只言简意赅地说道:“是我将他带去了地道,趁着他心绪不定的时候,强行逼迫,让南昀英离开他的身体……”
“所以……就这样成了?”宿放春有些意外。
“也不是那样简单……”虞庆瑶眼露郁色,“他一开始当然很愤怒,还差点将我掐死。我拼命抵抗,呼唤着陛下的名字,他才醒了过来……”
宿放春倒抽一口冷气:“竟如此危险!早知会这样,我就不让你单独面对他那样一个疯子了!”
虞庆瑶摇摇头:“你放心,我会自保的。更何况……”她垂下眼睫,低声道,“其实,南昀英应该也不会真正杀我……”
宿放春见她神情怅惘,竟没有终于送走那瘟神的愉悦轻松,一时也沉默了下去。
虞庆瑶收拢了心绪,问起外面的战况,宿放春道:“昨日我接到清江王那边传来的战报,他已取下江西吉安,正往东南而去。南京那边还在抵抗朝廷围剿,殿下让庞鼎庞将军单独率领一支军队,全力赶去增援。”
“山高路远,南京那边会不会等不及救援?”虞庆瑶不由喟叹。
“如今南京那边守城的是庄尚书,他在朝中门生众多,江淮一带也有不少官员是他的故交,据我所知,已经又有几个州府奉南京为尊,举旗维护。只不过建昌帝肯定还会大举发兵,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南京夺回……”
虞庆瑶想了想,道:“之前你们不是在查探真正的棠瑶棠小姐遇害的事吗?如果抓住机会找到证据,证明建昌帝当初确实为除掉太子而偷梁换柱,用假冒的棠小姐蛊惑君心,那朝野上下少不得要议论纷纷,他的皇位可就真的坐不下去了。”
宿放春叹息一声:“说的是,可人海茫茫,棠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从何寻起?”
“那假扮棠瑶的人,他又是从哪里找到的呢?”虞庆瑶说到这里,未免有些不适,指着自己道,“就是我这个身子,世上真有毫无血缘关系,却长得这样相像的人?他在当藩王的时候,应该不会什么事情都单独去处理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动过手,设过密谋,必定会有知晓的人。”
宿放春点点头:“确实如此,我会修书一封,派人送给清江王,请他再想法子探查建昌帝背后之事。”
*
当日,宿放春果然传书出去,此后又在褚云羲的带领下,前去山间地道处巡查进展。听闻十日之内便能通达宝庆城下,不禁心生赞叹。
这一方日夜不停轮番开挖,那宝庆城中,近日巡城的同知又带着手下的校尉急匆匆求见黄明续。
“何事?”操练场上,黄明续原本正与身边的幕僚商议正事,听闻有守城校尉求见,不由紧皱双眉。
“小人名唤王忠,因为目力敏锐,每天都被安排巡视城楼,观察敌军动向。”校尉叩首道,“这几天,小人发现了异常的情况,心里很是不安,今天赶紧报告了上来。”
“哦?什么情况?”黄明续向前探身问道。
“对方很可能在开挖地道!”那巡城同知神色肃然。
“什么?!”黄明续起初一怔,继而站起身来,“你从何而知?”
王忠紧张地道:“据小人观察,每过三五天,对方大营中便有车马装载着许多东西,运往西北方向的山野。看那样子,不像是武器,而像是粮食。因此小人便怀疑他们在另外的地方驻扎了另一批士兵。”
“那你又为何知道他们在开挖地道?”黄明续追问。
巡城的同知拱手道:“是下官听了他的报告,心生疑惑,又怕打草惊蛇,便趁着天没亮的时候,派了一个身手敏捷的士兵从城墙悬绳而下,乔装改扮成乡下人,背着竹筐去西北方向打探。那士兵去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赶了回来,说是在白沟山附近确实有敌军秘密驻扎,且有许多车子运土出来,他还想再看仔细,但四周都有严密防备,旁人根本无法靠近。”
黄明续听到这里,急忙命人取来地形图,细细查看。
“大人,白沟山距离我们的西城门只有这么远。”同知指着地形图,神色凝重,“无缘无故的,对方不可能放一群士兵在荒郊野外待着,必定是有所图谋。因此下官推测,他们应该是想挖掘地道,直抵我城内。”
黄明续盯着地图,面露不屑。“地道?没想到他们竟然还会使出这样的诡计!”
“大人莫急。”垂手而立的幕僚上前一步,“既然叛军想以地道入城,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来个瓮中捉鳖!”
“你是说?”黄明续微微一想,转而颔首,“我们只当不知,却暗中观察对方进展,待等他们入城之际,将其全部剿灭?”
幕僚一笑:“大人高见!属下还有一个更绝的法子,不需要等他们挖进我们宝庆城,就能送他们下黄泉。”
阴冷的密林间,风声不断盘旋,除了后方杂乱而紧迫的脚步声之外,虞庆瑶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
“嗖嗖”数声响,白羽箭破空而至,她在情急之下往前扑出,踉跄间,利箭紧贴着肩膀飞过,深深刺入前方树干。
“留活口!”褚廷秀的斥责声从后方传来,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她不敢回头,拼尽最后力气朝着树林尽头冲去。越过一大丛荒草后,眼前豁然开朗,斜坡下浅滩边,竟果然歪斜着搁浅了一条半旧的小渔船,想必是原先的渔民遗留下来的。
虞庆瑶不顾一切地冲向土坡边缘,想要纵身跳下。
“拦住她!”
又一排羽箭飞射而来,斜斜地钉在了前方泥土里,紧接着数名士兵从两侧包抄而上,刀光霍霍,封住了去路。
虞庆瑶猛地刹住脚步,前后被围堵,她已退无可退,手中还紧握着那把沾着血痕的短剑,剑尖随着呼吸而微微颤抖,直指向围上来的士兵。
她的呼吸急促,长发披散下来,覆在苍白的脸颊,眼睛却明利得惊人。
怕吗?
她已无暇去想这个问题。
水边寒意入骨,虞庆瑶的心里却像燃着一团熊熊的火。
“逃不了吧?!”褚廷秀愠怒的声音迫近了,虞庆瑶的唇边却扬起了一丝笑意。
她狠狠盯着迫近的身影,就像当初站在满地狼藉间,手持尖刀,对准了马远志一样。
褚廷秀在卫兵的搀扶下,愤怒地追到近前。他脸上的伤口已被草草包扎,但鲜血仍不断渗出,甚至染红了铠甲。
“你……你到底是谁?!”他急促地喘息着,“余向鸿的女儿绝不敢对我动手!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虞庆瑶缓缓抬手,抹去脸颊上的污血,迎着褚廷秀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我是虞庆瑶。你不认识了吗?”
风穿过树林,片片枯叶坠落在裙边。
褚廷秀彻底僵住了,就连脸上的怒容都为之凝固。他想极力控制自己,却连声音都扭曲:“虞庆瑶?!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可能是她?!你跟她完全不像,就连声音都不同!”
“她就是虞庆瑶。”
一个清朗而沉静的声音,自密林那端响起。
众人悚然回头。
只见林间光影交错处,数道人影缓缓走出。为首一人修眉凤目,身形挺拔,正是褚云羲。在他身侧,是神色冷峻的罗攀,以及一众手持弓弩、眼神锐利的瑶兵。
褚云羲的目光越过众人,径直落在斜坡尽头那个久别重逢的身影上,眼中瞬间翻涌愧疚,却只能暂且压下。
他深吸一口气,盯着一脸惊愕的褚廷秀,再次沉稳有力地道:“当你远在南京之时,虞庆瑶已经换回了原来的身子。她一路与我同甘共苦,已是我的未婚妻。”
这短短两句如同惊雷,震得褚廷秀头晕目眩,也使得周围士兵面面相觑。
“你们……”直至现在,褚廷秀还是难以置信,他看着唇边含着嘲讽笑意的虞庆瑶,又猛地指向褚云羲,“褚云羲!你竟连自己的女人都能安插到我身边!枉我先前对你敬奉有加,没想到你为了达到目的,竟也如此不择手段!”
褚云羲不甚愠恼,只是喟然一笑。虞庆瑶却愤然道:“不择手段这四个字,难道不是你自己才最配得上吗?!”
此时,湖面上传来船只破水的哗啦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青天水光间,数条快船正迅速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船头立着一名年轻女子,红唇丰颊,却身披战甲,正是宿放春。在其身后的程薰则身着沾染了血迹的暗蓝长袍,腰间佩着长剑。
褚廷秀一望到这两人,眼中更是怨怒,若不是瑶兵的弓弩已尽对准了他,只怕会当时就挽弓放箭,朝着他们射去。
船未完全靠岸,宿放春已纵身跃上浅滩,程薰随即跟在后方,只不过行动间左腿无力,显然已经受伤。
“宿放春,你现在来这里做什么?”褚廷秀眼见她越来越近,冷笑着高声质问,“莫非还想落井下石,做那冷心绝义之事?”
宿放春置若罔闻,快步而行。到那斜坡下,回头见程薰行动艰难,索性拖着他的手,也不管程薰如何惊诧,硬是将他给带了上来。
褚廷秀看到此景,面色发白,一股寒意直贯头顶。“你……为何这般放肆?!”
宿放春一抬手,长刀挡开身前官兵的武器,将虞庆瑶护在身侧,这才直视着褚廷秀:“你只怪别人算计,却不想想自己为何落入圈套!若非你自己贪得无厌,既想利用保国府笼络人心,又对余四小姐心存妄念,阿瑶又怎能如此顺利潜伏在你身侧?算来算去,自以为滴水不漏,却反而将她引入军营,如今却又来指责我们使用诡计?!”
程薰看着昔日的主君如今这般模样,眼中掠过复杂难言的痛楚,依旧尽力平静道:“殿下,走到今日这一步,实非我所愿……可请殿下扪心自问,自广西举兵以来,您对高祖、对宿小姐、对罗将军与瑶兵、对宿小将军与边关将士、乃至对天下苍生的所作所为,可有一件,堪为明君之举?”
“混账!你有什么资格谴责于我?!在广西那时,你不也对我言听计从吗?!”褚廷秀陡然暴怒,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意,眼中尽是愤恨与失望。“你不要以为站在了褚云羲那边,就摇身一变飞黄腾达,竟也学着那语重心长的模样,在此大庭广众对我说教!程薰,若不是我对你尚存信任,一心以为你会及时回头,助我拿下兖州,我又何至于落入圈套?!你可知道当时多少人劝阻我不要再听信你的花言巧语,我只是想着你应该感念旧情,不会在两军对战的紧要关头,存心使用苦肉计,没想到……”
他急促喘息着,看着这个曾以为最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少年同伴,如今却冷漠地站在对面,心中残存的冷静几乎土崩瓦解。
程薰手指微微收紧,似要反驳,却被宿放春用力握住。她上前一步,直视褚廷秀,声音如冰刃:“他确实及时回头,是以背弃了原先的道路。你为何不想一想,曾经站在你身边的同伴,为何也离你而去?你口口声声说对程薰万分信任,可我却觉得,你只是用过去对他的一点恩情,不断要挟强迫他做违背本心的事!”
“真是咄咄逼人,宿放春,我也错看了你!我与他之间的事,何需你来妄断评议?”褚廷秀那双明目虽已被愠怒之火点燃,却仍不改自负神色。他紧攥宝剑,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横掠而过,薄唇不住发颤,“朕的身边,全是内奸!全是叛徒!程薰……”他忽而又指着宿放春,妒火与恨意满溢而出,“你是不是被她迷昏了头脑?!可笑,太可笑了,难怪……难怪你要背叛朕!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东西!”
这般恶毒咒骂,令程薰与宿放春皆面色一变,此时站在两人旁边的虞庆瑶不由愠怒:“褚廷秀,直到现在,你还只会将过错推给别人!宿小姐和小公爷都曾为你赴汤蹈火,甚至不惜得罪了建昌帝,程薰一直对你忠心耿耿,就连你在桂林时设计捣毁汉瑶盟约,他也为你暗中奔走,还有罗将军,也曾为你冲锋陷阵。最后他们一个一个离你而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不该问问自己吗?猜忌多疑,心机叵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视将士性命如草芥,将天下百姓玩弄于掌上!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自己种下的恶果?!”
“廷秀。”褚云羲缓缓开口,他的目光里没有得胜者的傲慢,只有深深的遗憾。“事已至此,你已无路可逃。放下兵器吧。”
随着他的话语,罗攀猛地一挥手。四周林间,更多的瑶兵和淮南军士兵齐齐现身,手持弓弩火铳,将褚廷秀及其残部彻底围死在这斜坡。而湖面上战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随波浪起伏,士兵们手中的刀剑在渐渐明朗的日光下,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幸存的士兵们看着这绝境,又看看森然对准了自己的箭头与枪口,最后望向坚持屹立的褚廷秀,仅存的斗志终于溃散。
不知是谁先“当啷”一声丢下了刀,紧接着,兵器落地声此起彼伏,士兵们纷纷跪地,举手投降。
转眼间,褚廷秀身边只剩下寥寥几名死忠军官,还兀自持刀护卫,但眼中也已满是绝望。
众叛亲离,山穷水尽。
*
细若游丝的风声忽高忽低,棠瑶攥着被子,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呆坐许久的他终于慢慢环顾四周,却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存在,而是将身子缩退得更靠近墙角,随后低垂着头,以低弱的声音悲伤道:“你们,你们,都去哪里了?”
棠瑶闻声一震,心头似被轻轻刺痛,她伏在被褥上,唯恐吓到他一般,朝着那个方向小声地喊:“是你吗,恩桐?”
他还是受到了惊吓似的微微一颤,随即抬头茫然张望。
棠瑶再度在黑暗中向他挥手:“我在这里。”
他这才发现了棠瑶,先是一惊,随即急切地跪爬到那端,趴在床尾抬起头,在一片昏暗混沌中看她。
“是你呀,糖瑶。”微弱的光亮落在他眼中,流映濯濯清莹,“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恩桐的声音似乎都在笑,可惜黑暗中,棠瑶无法看到他的模样。
她跪坐于他面前,柔声道:“你刚才醒来,是在找哥哥,还是找我?”
“都找。”恩桐毫不犹豫地回答,语声又带着些许哀伤,“我看到黑蒙蒙的,以为哥哥又不见了,就连你,也不见了。”
她轻轻笑了笑:“我不是答应过你,等你下次醒来的时候,一定会在你身边吗?”
“是呀。”恩桐伏在双臂间,侧过脸看她在昏暗中朦胧的侧影,“你为什么真的会在我身边呢?在我睡觉的时候,你也没走开吗?”
“……嗯。”棠瑶有意识地问,“你沉睡的时候,不能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吗?”
“睡着了当然听不到啊。”恩桐说到此,语气又略显低落,“我不想一直睡觉,也不想每次醒来都是晚上……这样我就看不到哥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满是委屈与不安的孩童,或者说,此时此刻的他,就完全是个孩童。
一个永远只会在深夜醒来,孤身一人面对黑暗的孩童。
微微酸涩的感觉自棠瑶心间涌起,她情不自禁地触碰了一下他的眉宇,低声道:“那这一次,恩桐是因为什么而醒来的呢?”
他似是惊讶于她的问话,更意外于她的触碰,安静了片刻,才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感到害怕,像是在做梦一样,然后拼命地逃啊逃,就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棠瑶回忆起在此之前与褚云羲的对话,似乎并无什么令他愤怒或伤感……
她记得自己问及了他的幼年,当时确实是希望能得到一些讯息来解除心中疑惑,然而他回答的时候云淡风轻,并不显出异样。再后来,他就独自去店堂,回来时却神色黯淡……
“你怎么不说话了?”恩桐推了推她,还没等棠瑶回话,一下子爬了上来。
棠瑶一惊,他却极为自然地与她并排坐着,甚至拉过被褥盖住了双腿。“这是什么地方?”他好奇地问。
“……一间客栈。”她倒是有些尴尬,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客栈?是专门住人的那种?”恩桐毫无芥蒂,甚至因为重新遇到了她而显得比以往开朗许多。
“是。”
“那么,我们是在旅程中吗?”
“也算是吧。”棠瑶侧过脸,看着他同样朦胧的轮廓,淡淡笑了笑,“你同样在这旅程中。”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啊……我醒来的时候,只有黑夜。”恩桐失落地低下头去,“秋梧说过的高山、大海、草原……我什么都没见过呢。”
棠瑶忖度了一下,探问道:“难道每次天亮后,你就会重新睡着?从来没有在白天醒过?”
恩桐怔了怔,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啊。”
简短轻微的回答,却令棠瑶更添几分低落。
他竟然真的,只存在于黑夜。
次次醒转无人相伴,徒劳地寻找秋梧始终不可得,待等天光放亮,这世间万千景象随着红日辉芒尽展而出,他却只能阖上双目陷入沉睡。
她的心沉坠了,像被积蓄滂沱雨意的云絮压得弯弯。
“恩桐。”也不知是一时冲动或是其他原因,棠瑶忽然向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看看?”
“看什么?”恩桐诧异地问。
她思绪也有些凌乱,只是故作冷静地撑着下颔:“就,随便看看。虽然外面可能很冷,但你等到天亮的时候,不是又要睡着了吗?”
他愣了愣,随即欢悦起来。“好啊!你带我去哪里?”
棠瑶其实根本没有想好,但见他如此期待,便穿上长长的夹袄,跃了下去。
恩桐随着她也跳下床,却又踉跄一下,不禁抓住了她的手。
棠瑶微微惊愕之后,很快恢复了原样,“跟我走。”
*
小小的客店内一片寂静,一出门便是迎面而来的寒意,所幸先前那凛冽的风势略有减弱,饶是如此,棠瑶亦被冻得发抖。
檐下悬着一盏黄纸灯笼,摇摇晃晃映出朦朦光华。棠瑶环视周围,毫无可观景象,她便带着恩桐悄悄打开了这院子的侧门,外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远远近近零散的村屋早已都没了光亮。
“等一下。”她折返回去,踮起脚尖取下檐下的那盏灯笼,在呵气成白的深夜,领着茫然又满是新奇感的恩桐出了客店。
“我们要去哪里?”他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朝四周张望。
“我也不知道。”棠瑶裹紧衣衫,又看看他,朦朦光亮间,他眼眸纯澈似幽海,一波波涌起的皆是星辉璀璨。
他却不介意这样随意的回答,更不介意这样散漫的行走。
大概只有他,才不会在意因何而去,又去往何方。
只是一场心神所至,无所挂碍的行走,不问来路,亦不问归途。
她提着灯笼的手被风吹得生疼,但她未曾放弃寻找。
因为她最知晓,一个常年处于幽暗中的孩童,在他的生命中,拥有的欢乐实在太过寥落。
“看那边。”
棠瑶举起灯笼,遥遥指着远处,眼里耀动欣喜的光。
暗沉夜幕下,弯月如钩,斜悬于宁津古城墙上。巍巍城墙横亘如岭,斑驳城头每隔一段距离便有明灯高照,映出成列光华。
朔风呼卷而至,城头旌旗猎猎,肃霜胜雪。
恩桐的脚步缓了下来,他望着那个方向,惊讶地问:“那是什么?”
“城墙。”棠瑶轻声问,“以前没有见过吗?”
他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城墙,甚至忘记了前行。
凛冽的风从空旷原野间掠过,道旁未落的树叶簌簌颤抖。他扬起脸望着近旁那株苍郁乔木,忽然松开了握着棠瑶的手,走到了大树下。
“你要做什么?”提着灯笼的棠瑶诧异地问。
他顾自抬起头望着树冠,满是期待地道:“你能和我一起上去吗?”
棠瑶吃了一惊,同样望向那高大乔木,又看看远处城楼,为难道:“恐怕不行,太高了爬不上去的,而且,如果被城楼上的守卫发现,会怀疑我们想做坏事。”
“为什么呢?只是想和以前一样坐在树上看看远的地方啊!”他似乎不明白现状,只是沮丧而委屈地道。
棠瑶将灯笼稍稍抬高了一些,照亮周遭黑暗。“跟我来!”她发现了意外之处,拽着恩桐的手,将他带往斜侧岔路。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于崎岖小道,前方昏暗无光,只隐隐显出村庄的静寂轮廓。她带着恩桐一直走到田埂下,堆积着高高干草垛的地方。“就在这里吧。”
棠瑶将灯笼放在了地上,像小时候那样,率先爬了上去。
“你来。”她回过头,朝着还站在原处的恩桐道。
他却只盯着她的背影,似是很想上前,却依旧站定不动。
“怎么了?”棠瑶望着他幽黑的眼睛,忽而想到了当初在西柳镇地窖中他那畏缩害怕的模样,不禁道,“是害怕了吗?”
幽幽烛光间,他的眼睛像浸润水意的黑濯石,只是那样望着她。
她退下一些,朝着恩桐伸出手,不再着急厌烦。
“来,我带你上去。”
灯笼中的火苗烁动数下,他静静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
冰凉而蕴含温暖。
然后,在棠瑶的带引与保护下,终于怀着紧张而战栗的心绪,爬到了干草堆顶端。
浩荡夜风卷掠而过,寂静野地唯余簌簌瑟瑟,身后是沉沉入睡的村庄,白日里萦绕不散的烟火气息已灭,寂静如初生婴孩。
远处则是绵亘古城,巍巍驻守,肃穆无声。城头上一盏盏明灯在风中以近乎一致的韵律晃曳,橘黄光芒晕染成团,好似暗蓝深海中随波起伏的千古遗珠。
恩桐撑坐于此,完全沉浸于远处景象,哪怕那只不过是旁人看来最寻常不过的城楼。
棠瑶看着他,这才发现他颈下衣扣未曾扣好。
她不禁抬起手,借着地上那盏灯笼映照出的微微光亮,为他扣好了衣领。
他微一愣怔,继而侧过脸朝她笑。
“真好啊。”
往常深覆霜雪的眼眸里,晃漾着春池暖融,蕴藏了秋星明莹。
他只笑着说了这一句,也不知是说远处城楼明灯景致美好,还是说能够随心所欲地坐在这高高干草堆上是难得的自在;亦或者,是喜欢有这样一个人与自己作伴,冒严寒踏夜色,并肩远眺茫茫古城……
棠瑶看着他宁静澄澈的眼睛,什么都没问。
忽然很想知道,这样无邪又不胜惶惑的孩童,是因何缘故才会出现于褚云羲那原本应该按部就班的人生中呢?
她回想起恩桐第一次出现,是在西柳镇地窖里,那时桀骜不驯的南昀英进入幽闭的地窖后,异乎寻常地恐慌不安,最终是恩桐现身。而后,就是这一次,可是今夜她和褚云羲并未遭遇险情,棠瑶不明白为什么恩桐又会忽然现身……
“如果秋梧也在,就好了。”恩桐望着远处,慢慢地说。
棠瑶怔了怔:“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他摇头,眼里含着落寞,随后望着远方城楼上猎猎招展的旌旗:“你说,秋梧会不会也一直在找我呢?”
她静静地望向同一方向,过了片刻,才轻声道:“一定会啊,因为,你是那样思念他。他一定也在很远的地方找着你,或者,等着你。”
于是他又一次无声地笑。在朦朦光影下,靠在她身旁。
*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悄悄回到了那间客店。
屋子里黑漆漆的,棠瑶小心翼翼地点亮了烛火,看着恩桐道:“很晚了,我们要休息了。”
去时还满是憧憬的恩桐如今却又沉默下来,他慢慢走回原先睡的角落,看看地上的被褥,又看看她。
还没等他说话,棠瑶已经坐回床边,将那半截蜡烛放在了床头矮桌上。她脱去厚厚的夹袄,见恩桐只是坐在床尾地上,不由道:“恩桐,把长袍脱掉,然后躺下来,睡觉。”
他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小声道:“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在床上吗?”
看着他的眼睛,棠瑶心中竟滋长歉疚之意,但犹豫再三,还是道:“不可以。”她顿了顿,又道,“你冷吗?或者你来床上,我睡下边。”
他没再祈求,只是默默地摇摇头,然后连外袍都没脱,躺了下去。
棠瑶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话到嘴边,也不知如何开口。
“睡吧。”她只能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俯身吹灭了那支烛火。
*
寒冷的屋子黑暗漫延,棠瑶躺在那里,明明已经很累,却难以入眠。
远处响起寥落清寒的打更声,邦邦邦邦,冷硬回旋,声声透骨。
她拥着被子,眼前却仿佛还是茫茫夜幕间城楼昏黄灯火,盏盏摇曳,宛如落星。
伴随着声声更漏,棠瑶闭上眼。
寂静之中,却忽听闻窸窸窣窣声响,她不由又睁开眼睛,却惊愕地发现恩桐抱着被子,坐到了床边。
“我不会吵醒你的。”他屈着双腿,尽量只占据了小小的地方,用很轻的声音祈求道,“我一个人睡在下边,害怕。”
棠瑶心绪复杂,他是恩桐,自认为还是孩童,但他又是褚云羲,固执已见苛板正统。她想拒绝却又不忍,想答应却又不安,然而他却不知晓她的矛盾心境,只是很小心地靠近床边,慢慢躺在了她身旁。
“我只睡一点点。”直至此时,他似乎还害怕被驱逐下去,在黑暗中温顺地祈请。
棠瑶垂下眼帘,没再让他离开,自己裹着被子同样慢慢躺下。
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她紧张局促,他却还朝她微笑:“谢谢你啊,糖瑶,你真的像糖一样。”
棠瑶心神为之一晃,轻声问:“为什么又这样叫我?”
“嗯?不好听吗?”他略显得意地躲在被子后面笑,“我觉得很好听。”
湿润水意蒙上了棠瑶的双眸,她强忍悲伤,同样用被子遮挡住自己,缓了缓神,才道:“恩桐,你让我想到了我弟弟。”
“你也有一个小弟弟?”他离她更近一些,好奇地探问。
“有过……”棠瑶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你有弟弟,我有秋梧,真好啊。”恩桐又轻轻笑了笑,看着她水濛濛的眼睛,“那你的弟弟现在在哪里?”
棠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过他的眉梢。“他……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
恩桐想了想,道:“就像我的秋梧哥哥一样?”
棠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以后再告诉你,好吗?今天已经很晚很晚,你该睡觉了。”
他有些失望,却并不执拗任性,只安静片刻,蹙着眉道:“我,我害怕睡着之后,不会醒过来了。”
棠瑶怔了怔:“怎么会呢?”
“以前,我没有认识你以前,我总会害怕醒过来。因为醒过来的时候,一直找不到秋梧,我就一直害怕得哭,然后再哭着睡着。”他慢慢道,“可是我现在又有点害怕,如果我醒不过来了,那以后,就看不到你了。”
棠瑶心间柔软又酸涩,她将手心贴在他脸上。“不会的,我答应过你,你醒过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我。”
“那下次,你还带我出去看城楼吗?”
她微微笑了,眼中心头却有萦绕的惆怅。“下次,我们再去找更美的地方。”
“好。”他满怀着暖意与憧憬,攥着她的手,闭上了双目。
轻浅呼吸拂在脸侧,他或许已经入梦,她却依然睁着眼。
十指而扣,却又小心谨慎,唯恐惊醒一般,握住了他的手。
*
棠瑶在困意袭来的那一刻,转过脸看了看恩桐。不知道他这一睡,醒转后又会是哪个,但不管如何,应该不会依旧是这个孩子。
她告诫自己一定要先于他醒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起床,这样等他醒后,至多只是讶异自己为什么会睡到了床上。
棠瑶甚至在困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还在设想,明日若是褚云羲醒后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一定会震惊暴怒。
然后她就装作委屈气愤的模样,控诉他半夜蛮不讲理将自己赶到床下,最好还要把两人的被子调换一下,这样才显得更为真实……
一幕幕对话的场景在脑海中演练,思来想去许久后,困意最终还是让她闭上了眼睛。
……
许久都未曾做梦,这一夜她却好似重新坠入那道满是交错光痕的漩涡。晴天碧树,芳草离离,她和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坐在山坡下,一同笑着说着,远处风吹麦浪,金穗沉沉……
忽然间,只觉手一紧,身旁的人竟惊坐而起。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满是震惊错愕,甚至还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慌。
棠瑶昏昏沉沉睁开眼,在最初一瞬的迷糊后,心头猛地一跳,知晓大事不好。
天色才微微泛白,窗纸间透进朦朦的光。
原本靠在她身旁睡着的人此刻已经惊坐起来,戒备森严,震惊愤怒。
——果然与自己预料的一点都不差。
只可惜,自己竟睡过了头。
“陛下?”棠瑶懊丧无措地撑坐起来,长发披拂凌乱,她沮然将被子拥在身前,那模样像极了铸成大错的小媳妇。
褚云羲如遭雷击,看看明显是被从梦中吵醒的棠瑶,再看看坐在床上的自己,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怎会如此?!
第 332 章
饶是虞庆瑶在听到那句阴冷的问话时,心里就已有了预判,却还是敌不过那突如其来的发力。
她挣扎着抓住他的手腕,艰难道:“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过要跟我去南京的……”黑暗中,他压低身子,恨意十足地迫在她面前,“可如今,你又在哪里?”
她咬住下唇想要掰开他的手,终究还是无济于事,只得喘息着道:“南京?我不是跟着你去过了吗?是你,是你自己在那高塔上失去了意识!后来的一切,难道你全都不知道?!”
“你还敢质问我?!”他仿佛被尖针刺痛了一样,怒不可遏,“我为什么会失去意识?还不是因为你不停叫喊他的名字?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就应该眼睁睁看着你在慈圣塔里燃起大火,将那座塔彻底烧毁,让自己也葬身火海?!”虞庆瑶嘶声道,“你病了,南昀英!你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进别人的一点点言语,你以为那是恣意放任,我却觉得那只是自我杀戮!”
“你说什么?”南昀英震惊错愕,手也在一瞬僵住了。
虞庆瑶趁着这机会猛然抬腿用力踹出,从他掌控下挣脱翻身,拼命往床外逃去。南昀英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她的肩头,试图将虞庆瑶再次拉回床上。
她往前扑出,拽着床栏艰难回头:“你到底想做什么?!是要杀了我吗?!”
“杀了你?”南昀英扣住她肩头,气息急促,“你觉得,我会杀你吗?”
“那不然呢?”虞庆瑶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她带着哭腔却又坚持不落眼泪,“你的一言一行都只凭自己喜怒,哪里还顾及旁人一丝一毫?我就活该留在你身边,被你折腾到死吗?”
他指间用了力,讥讽地冷笑。“可你为什么愿意跟着他?难道不也是一路奔波流离?”
虞庆瑶吃力地低下头,濡湿的发缕垂落在脸侧。她眼中温热,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甚至就连褚云羲也未曾探寻过,她自己也只是隐约想过,却不曾有过明确的答案。
最初的相遇算不得美好,甚至满是惊惶震恐。此后频经坎坷,她追随褚云羲身旁,辗转于风雨血海。起初只觉他行事不容他人质疑,她不满过,抗争过,也曾下过狠心要离他而去。然而兜兜转转分分合合,最终还是随他渡过那滔滔长江,抵达了藏龙卧虎的金陵……
“那并不一样……”虞庆瑶紧紧攥住床栏,背对着他低声道,“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对我不管不顾。在他的心里,以前我不知晓到底有过些什么,然而至少现在,一直装着我。就算他很少说起,我也知道。”
肩头的手仿佛僵固住了。
她慢慢转回头,屋内仍是一片漆黑,虞庆瑶看不清他的脸庞,却还是认真而悲哀地望着他。“和褚云羲在一起的时候,即便身处危险之中,我都觉得,他一定会来救我。”
南昀英盯着她,带着嘲讽反问:“就这样吗?难道我没有能力来救你?”
“你杀人的时候,比他下手还要狠。”虞庆瑶轻声说着,末了还无奈地笑了笑,“可是你会在乎我的喜怒哀乐吗?就像……有一根隐秘而牵扯不断的丝线连在心底,平日虽然看不见也无法感知,可是一端稍稍震动或远离,另一端,就会感到那种牵绊的力量,让人心里酸涩难忍,终究还是要回到原来的位置。”
他忽然怔住了,竟没有质问与反驳,过了片刻,才以不可置信的语气道:“虞庆瑶,你在说些什么?”
她侧过脸,缓缓握住他微凉的手,将之从自己肩头放下。
“你……终究还是不懂。”虞庆瑶微微喟叹,“南昀英,你说自己已经十八岁,可我觉得你其实并没有真正长大。”
“一派胡言!”他好似受到了猛烈的伤害,剑拔弩张着,却又突然卸去了所有力道,背靠着床栏嗤嗤冷笑,“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他能做到的,我难道不能做到?”
说话间,南昀英忽又伸手将虞庆瑶拽了过来,负气道:“睡觉啊,虞庆瑶!”
她愤愤然挣开他的手:“你还说什么能与他一样?我病了,你直到现在都没发现?”
南昀英愣在那里,“病了?你定是在说谎!”
虞庆瑶还未及反驳,他却又自顾自地抬手捧住她的脸颊,喃喃道:“好像有点烫。”
“我都说了……”虞庆瑶只说了一半,南昀英忽而凑近上来,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贴紧她的脸庞。
“真的病了啊。”他的呼吸就在她耳侧,忿忿不平地谴责,“他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把你弄得生病了,你却还念着他的好!”
虞庆瑶一时慌乱,不由自主地将他推开。“我生病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倒是你,现在还这样蛮横粗鲁!”
她说着,扯过被子将自己裹在其间,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道:“南昀英,我想喝水。”
他怔了一怔,忿忿不平:“你把我当奴仆吗?这样来差使……”话未说罢,只听得虞庆瑶冷哼一声,南昀英满怀郁结却无法宣泄,一想到自己又要被她拿来与褚云羲比较,自是不甘不愿,只得隐忍怒火下了床。
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后,烛火幽幽燃亮。
虞庆瑶困倦地侧脸望去,光影憧憧间,他一身肃冷站在桌前,眉梢眼角含霜藏冰。
同一桌上的瘦小男子却道:“我看你还是想得太简单,要是晋王真那么厉害,为啥他进京那么久都没登基?”
黑脸汉子不悦道:“那不是因为皇太孙死了,所以晋王得再为他操办丧事才缓了那么多天?你倒是说说看,现在这天下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把瓦剌人打退?”
旁边一桌上的人却回过头道:“那打仗也不是晋王自己去,听说他用的就是自己以前在太原时候的亲信,也难怪了,新君上台,还不都得把自己人使劲往上提拔?但新任的延绥都指挥使钟燧以前带兵打瓦剌时候,为了抢功劳不顾底下人死活,害得好几千人死在冰天雪地,险些被革职,现在竟还被重用,这可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朝廷里的事,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黑脸汉子嚷嚷道,“谁带兵能常胜不败?”
那人冷笑几声:“我两个弟兄就是当年在那钟燧手下当兵的,都死在雪山脚下,我还能不清楚?!常不常胜我可说了不算,只顾自己不管将士就不该带兵!我看你也不过是个卖杂货的,干什么这样帮着晋王,难不成他当上皇帝还能给你封赏当官?”
黑脸汉子恼羞成怒,举起杯子便朝那人砸去,幸好被同行之人一把夺过,强行按住好言劝解。
小伙计见状立即上前向险些挨打之人赔礼道歉,老店主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见店堂内鼓噪,也忙不迭上前调和。褚云羲冷眼旁观,拿着食盒转身便回了后院。
*
棠瑶正躺着休息,见褚云羲进来忙起身问:“前面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呢?”
“喝酒闲聊,谈到了晋王,居然还差点打起来。”褚云羲很是平静,将食盒放在桌上看了看,又见棠瑶还坐在那里,不由端正神色道,“婕妤,你倒是心安理得坐享其成,还得我将饭菜端到你面前?”
棠瑶这才坐到桌前,撑着下巴道:“我哪敢劳您大驾?不是您自己说要出去端菜吗,怎么做了点小事就又自怨自艾起来?”
“……成天胡言乱语。”褚云羲将筷子朝她面前一丢,“还不是不想让你去那乌糟糟的店堂里?”
棠瑶也不跟他一般计较,打开食盒一看,满满一碗面条还冒着热气,另有羊肉装盘,上面倒着浓郁蘸酱。
“怎么只有一碗面?您已经吃完了?”棠瑶错愕地看看褚云羲,他朝碗里瞟了一眼,郁郁道,“这里卖的全是腥膻之物,没什么能吃的。”
棠瑶叹了口气。“那您也不能饿着啊……”她将羊肉拨到一旁,又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大半面条出来,推到他面前,“这面条里又没有腥膻,一大碗我也吃不完。”
他却冷着脸道:“里面有葱末。”
棠瑶无语。“……您真是……不会在人家煮面之前先说吗?”
“我事先提醒过,他又放了,大约是习惯成自然。”褚云羲将碗推回去,“你先吃吧,等会儿前面人散了,我再去叫店主重做。”
棠瑶只得自己吃面,吃几口看看他,总觉得不自在。“您真的不要尝一尝吗?葱末又没什么难闻的味道。”
她好心来问,褚云羲却似乎害怕她夹给自己似的,将脸转了过去。“不用,我不习惯。”
棠瑶怔了怔,试探问道:“您上次说过,是受您母亲信佛的影响,难道她在您小时候就让您跟着不吃荤腥?”
褚云羲神色淡然,目光却渺远得近乎空洞:“我本身就不喜欢那些味道。”
棠瑶看着他的双目,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南昀英,那个嗜烈酒生冷荤腥无所忌惮的少年。
忽然很想知道,为什么在褚云羲的心扉深处,还会存在着那样一个截然不同的生命。
“陛下的幼年,是怎么样的呢?”她直视着褚云羲,认真地发问。
他微微一怔,注视着棠瑶,目光中隐隐含着戒备之意。“棠婕妤,你好像不止一次想要探问我的过去。这是为何?”
棠瑶笑了笑,镇定自若地回答:“陛下无需这样戒备森严,我与您同行了那么多天,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并没有其他的用意啊。我只是觉得陛下似乎总是端严苛板,因此想知道您幼时是不是也这样。”
褚云羲缓缓落下眼帘,坐姿依旧端正到无懈可击。“朕的幼年没什么离奇,父亲手握兵权,母亲在家礼佛,如此而已。至于什么端严苛板……多数官员子弟,自幼皆是受到这般教养,倒是你棠婕妤,才是与之不同的异类。”
“……您还真是不放过任何机会说教……”棠瑶不甘心地想要反击,褚云羲却起身道,“你的面都快涨干了,我去前面吃些东西再回转。”
没等棠瑶回答,他已经走出了房门。
*
店堂内喝酒的人散去了不少,褚云羲重新点了碗面条,选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了下来。
微微开裂的灰白窗纸在朔风中不断簌抖,发出低微呜呜声响,只有像他这般寂静且无趣的人才会加以留意。邻桌的商旅们还在高声谈笑划拳,窄小的店堂内酒意熏人,肉香四溢,只有他端坐一隅,格格不入。
就连他身上那沉香色曲水纹道袍,也在众人那黑灰暗沉的衣色中显得格外显眼。
老店主给他端来了一碗素面,葱姜蒜一概皆无,小伙计则给邻桌送去一大锅蒸鱼,不知道放了什么调料,气味浓郁刺鼻。他在这闭塞的角落几乎难以忍受,然而旁人却连连吸气,称赞鲜香绝妙。
酒味肉味辣味交缠萦绕,如铺天盖地的网,将他困束笼罩。他不得已推开窗,呼啸的风冲面而来,顿时驱逐了那令人晕眩的气味,其余客人却叫喊起来,指责他不该开窗,冻得人发抖。
褚云羲一言不发,端着那碗素面,独自走了出去。
*
后院北侧那间房内亮起了灯火,褚云羲遥遥望了一眼,并没有过去,而是在檐下避风处坐了下来。
空荡荡的院中有一株落尽了叶的树,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只是那样虬曲向上,在渐渐沉郁的夜色中宛如僵直的剪影。
他夹起一筷子面条,慢慢地吃。
依照他的再次叮嘱,这碗面口味极淡,若是换了旁人,想必是要嫌弃太过寡淡无滋无味,但是他却习惯成自然,比这稍稍重一些的味道,都会令他心生反感。
在人间百态千般滋味中,或许他最为熟悉的也最能接受的,只有佛堂中的檀香气息。
笃笃笃笃笃笃,他跪在昏黄一隅,沉默而又一丝不苟地敲击木鱼。身侧是静穆低垂的杏黄帘幔,一层又一层,一重又一重,总是让他恍惚中想到那尊观音座下的莲花瓣台。
低垂着眼帘的母亲与他以同样的姿势跪在蒲团上,绛紫云肩通袖暗花纱的长衫下是鸦灰葫芦织金马面裙,乌黑?髻间缀着沉沉金饰。在昏暗的佛堂内,他似乎永远看不清母亲的样貌,只记得她垂眉敛目,沉定无声,像极了?髻正中那金镶玉观世音菩萨分心。
有时候,他偶一困乏,敲击木鱼的声音有所低弱,始终合着双目的母亲会忽然睁开眼。
那目光虽不凌厉也不凶狠,只是如汩汩寒泉般从山石高处涌流而来,就那么寂静的,铺泻至面前,就能让他感觉自己即将被冰冷的水流淹没、淹没,直至无法呼吸。
“你在想什么?”母亲的声音如同她的样貌一般,模糊遥远,嗡嗡嗡的,好似被装进了琉璃瓶,封存在深深湖底。
“我……”背后的冷汗一下子渗出,他攥紧了手中的木鱼,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褚云羲陡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凉的风透入心腔,才让他猛然警醒,从零碎的往日记忆中挣脱出来。
头脑深处却仿佛又被某种尖刺扎入,无法捕捉更无法抽离的痛楚让他咬紧牙关,也绝不能发出一丝声音。
*
夜幕沉沉坠下,星云黯淡,庭院中唯有飒飒北风急旋往来,摇响未曾关紧的门窗。
棠瑶独自坐在寥落灯下,将为数不多的衣物整理了好几遍,都不见褚云羲回来,不由起身准备去寻。才到门前,房门却忽然被人从外推开,她吓了一跳,见褚云羲脸色不太好,不禁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吃个晚饭那么久?”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床边,顾自拽了一条被子扔在地上,沉声道:“你还不休息?”
棠瑶怔了怔,方才他站在夜色中那神情疲惫而又陌生的模样,几乎让她疑心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然而看着他走进来,又听他这样说话,似乎依旧是褚云羲。
“陛下?”她站在他后方,试探叫了下。
他捋了捋被褥,头都没回。“干什么?”
棠瑶这下才安了心,“你怎么出去那么长时间?”
“在前面坐了坐。”他淡漠回了一句,似乎并无异常。极其简单地将被褥翻折过来后,褚云羲半蹲在那里,背对着棠瑶道:“你还要洗漱吗?”
“……我已经好了。”她终究还是有些局促,褚云羲倒是一反常态的冷静,只点点头,道:“那我灭灯了。”
“……好。”棠瑶退后数步,坐到了土床边缘。他没有多看她一眼,径直来到桌边,一下子将微弱的灯火吹灭。
屋内顿时漆黑。
棠瑶坐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为何会那么早就熄灭灯火。
大约是不想让彼此尴尬,也便于她脱去外衫睡觉。
她听得他似乎也脱去了外面的夹绒长袍,躺在了地上的被褥间。
连一句话都没说。
棠瑶小心翼翼地脱下外衫与马面裙,折叠好之后,放在了旁边。然后消无声息地钻进了被子。
昏黑间,褚云羲躺在硬冷的地上,望着面前那堵看不见的墙。
他在外面已经吹了许久的寒风,直至现在,身子还是冷透。
话只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听出那呼吸的异样。
虞庆瑶心头一颤,轻轻抬起手,指尖抚过他的脸庞。
同样沾染濡湿。
她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掐紧,揪痛难忍。
“怎么了呢,陛下?”她的掌心温热,紧紧贴在他留有泪水的脸上,“现在已经好了,不是吗?你看,当我遇到真正的危险时,你总能醒过来……”
他慢慢握住她的手腕,窗外淡淡月光投射而来,落在犹有泪光的清眸里。
“虞庆瑶。”他低声道,“我不想再有下次。”
虞庆瑶怔了怔,努力笑了笑:“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希望有下次。”
“但是如果,如果还有下次,如果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伤及了你,甚至危及你的性命。”他的语声平缓,仿佛已经想明白一切,也下了最后的决心,“那你就自己走得远远的,不要让那个不是我的我,追上你。”
虞庆瑶愣滞无声,过了片刻,才悲伤地道:“我走了,你不怕找不到我吗?”
他居然还勉强地笑了笑。“你不是说我总能醒转的吗?等我清醒了,自然再会去找你。”
泪水顿时再度漫起。
虞庆瑶眼前迷濛一片,哽咽地捧住他的脸庞。“可是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他的眼前也模糊不清,可是还在笑。“不要怕,虞庆瑶,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是,你走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等等我。我还想和你继续一起走。”
她的泪水溃堤而下。
怎能不知晓他的用意?虞庆瑶还能清晰地记得初见他时的情形,那时她对他只有害怕、厌恶、不屑,可不知何时何事起,即便嘲讽也只是为了看他愠恼而又无奈的模样,即便生气也终究不会记恨在心,直至今时今日,她再不能想象自己抛开褚云羲独自离去的情形。
不敢,也不忍,不舍。
*
天蒙蒙亮的时候,外屋就响起了交谈声,很快的,罗攀在外面扣门,说是要带他们回到山下去解决昨日之事。
虞庆瑶昏昏沉沉坐起身,刚想站起来,外面又传来罗攀的话语:“男的跟我走,女的受伤了,就留在山上不用去了。”
褚云羲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她不用起来,自己则要去开门。
“等一下。”虞庆瑶忽然唤住他。
他诧异回首,她急切地低声道:“昨天晚上,你和罗攀在外面交谈的时候,我不是正在里面包扎伤处吗?有一件事,我后来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事?”褚云羲意外道。
虞庆瑶忖度了一下,道:“当时你说到自己前来这里寻找成国公的原因,里面的人应该都听得到。我虽然痛得冒汗,却能感觉到阿荟的母亲在听见那些话的时候,好像精神恍惚,心事重重,就连上药的动作都迟缓了不少。”
褚云羲愕然:“你昨晚怎么不说?”
“……你说呢?”虞庆瑶瞥了他一眼,低下头,“又是手臂痛,又是心痛……”
褚云羲只觉脸颊一热,这时罗攀在外催促,他只能匆忙叮嘱几句,便开门而去。
*
晨光拂遍山峦,褚云羲随着罗攀自山路而下,远远的便望到了山脚下的空地上早又聚集了不少人。
众人遥望到罗攀身影,便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褚云羲步下山路,朝昨夜自己所在之处望去,但见磨房已被烧得不成样,几乎只剩下空壳。若是当时自己没能带着虞庆瑶闯出,必定要被烧死在里面。
阿龙婆婆依旧守在少年尸首旁哭泣,周围还有数名老者,皆神色肃穆。其余瑶民见罗攀走近,忙上前拉着他说个不停。
罗攀朝那几名老者点头示意,又走到阿龙的尸首旁,俯身细细查看。
褚云羲不由也往前几步,谁知还未靠近,斜侧里忽然挤出数人,将他去路死死拦住。
他一看,心中竟是一惊。
对方皆眼露狠意,居然正是当日他在浔州客栈里遇到的那三人。
“别想耍花招。”为首那人压低声音,恨声道。
褚云羲不愿又与他起争执,只看了对方一眼,便隐忍着别过脸去。
此时罗攀已抓住阿龙的手臂左右端详,并叫来那几名老者一起查看。瑶民们皆伸长脖颈屏息不语,只等待最后的结果。
那几名老者或是双眉紧锁,或是面露惊诧,也有人彼此低语,满含无奈。
罗攀在尸首旁蹲了许久,神情始终端肃,直至那几名老者后退数步后,他方才起身来到阿龙婆婆身边,低声说了一番。
第 333 章
三天后,虞庆瑶还蜷缩在角落的时候,营帐被人大力撩起,刺目的光亮直射进来。
她难受地捂住眼睛,扭过脸。
光影间,一身黑衫的南昀英站在那里,腰间殷红系带烈艳如丹朱,衬得他脸更白,眸更黑。
“病了?怎么不说?”他直直地看着她,就这样问。
她没吭声,只是将脸埋在臂弯里。
“为什么不说话?”他强行按捺了烦躁,上前一步,硬是拨开她的手臂,迫使她的脸显露出来。当看到她消瘦苍白的脸庞时,南昀英终究还是愣了一下,随即抿紧了唇。
“虞庆瑶。”他沉默片刻,又去拽她的手。
虞庆瑶没有力气挣扎,但还是坚定地,将手抽离出来。他的掌心温热,在她手背徒留热度。
他又怔了怔,出乎意料没有像以前那样暴怒,而是慢慢蹲在她身侧。
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好像要从她微蹙的眉与紧闭的眼间,搜寻她变成这样的答案。
“还在生气?”他冷冷地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子,不想多说一个字。
“虞庆瑶!”他的声音提高几分,还在竭力克制怒火,“我讨厌别人不搭理我!你也一样!”
她还是没有回应。
他深深呼吸着,用力掐自己的手掌。忽然站起来,狠狠踢近旁的木几,震得上面的茶杯晃动不已。“我在叫你,你没听到?!要不是宿放春找我,我才不高兴过来自讨没趣!我知道你在生气,我是厚着脸皮过来讨骂不成?可我最最不喜欢别人不吭声!你现在是连说话都不愿意说了吗?!”
她紧紧咬着牙关,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与他争辩。
“事情已经发生了,还生气有用吗?就算你不吃不喝,洪水能倒流,死去的人能复活?”他越说越气,转身抓住茶杯就想砸,却听背后忽有动静,转回头,竟见虞庆瑶吃力地坐了起来。
他的手僵直地停在半空,茶杯中的水,还在一点一滴往下落,浸湿了衣袖。
虞庆瑶苍白着脸,直直地盯着他,看那张熟悉的脸庞,看那双墨黑的眼眸,明明是青年俊毅的容颜,此刻却又满含少年乖戾神色。
“所以你做这事之前,就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她哑着嗓子,艰难地问。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心里居然起了一丝慌乱,可他怎容许自己流露半分?于是拗着下唇,自负冷笑,眼睛都不看她。“后果?什么后果?我只需考虑计策周详,安排妥当,再等洪水消退,我们就能进入宝庆。江口决堤,朝廷派遣的军队被阻在半路,等他们赶到之时,我已占据宝庆周边各州县,以逸待劳,有何不可?”
“我说的不是这些。”虞庆瑶眼神悲凉,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完全无可救药的人,“你知道的,却故意避而不答。”
他背负在身后的双手攥得极紧,紧到几乎掐破了掌心。
然后,脸上不含任何表情,慢慢道:“那是因为,我觉得谈论那些,毫无意义。”
虞庆瑶尽力撑起的信念,想与他再好好言谈的心思,在这一刻,彻底灭了光芒。
她仍旧看着眼前这个人,忽然笑了笑,不想再说什么。
“为什么笑?”南昀英冷冷地问。
她摇摇头,移开了视线,轻轻道:“你走吧,我不想说话了。”
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她,过了片刻,还是那样骄傲地居高临下地问:“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想的都是毫无意义的,那也不必浪费时间和我争论。”她躺了下去,望着头顶帐篷的纹路,也变得和他一样冷静。
他的手又攥紧几分,眼里流露出些微的失望,可很快,又消减无踪。
“很好。”南昀英只留下这两个字,就转身离去。
走出帐篷的时候,刺目的阳光射入眸中,他侧过脸,眼里发涩。
黑靴踏过积水,转瞬晃碎浮影。
走出很远的时候,他才记起自己原本过来的用意。藏在怀中的药,连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这让他此刻想起,觉得有些荒唐可笑。
他低头,取出那小小的药瓶,看了一眼,手一扬,就将其远远抛向后方。
“咚”的一声,药瓶坠入积水,只溅起数朵水花,就没了踪影。
*
从这天开始,南昀英再也没有来找过虞庆瑶。
虞庆瑶也没有再和他说过话。
很多时候,她都待在自己的营帐里,偶尔走出去,能看到他的背影,或是听到他的声音,但虞庆瑶始终没再靠近过他。
之前驻守在其他县城的罗攀回来过,他对于水淹宝庆之事也很是意外,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法再说什么,只是避开了南昀英,踌躇着向虞庆瑶打听小将军最近是否和她吵架了。
虞庆瑶愣怔了片刻,没有否认。
罗攀叹着气道:“难怪了,我一回来就觉得不对劲,他一直沉着脸,除了处理军务就是拼命操练,那么热的日头下,士兵们都吃不消了,他自己衣服也湿透了也不肯停。”
虞庆瑶沉默片刻,忽然问他:“你希望以前的三郎带兵,还是现在的小将军带兵?”
罗攀一愣,迟疑了一会儿,苦笑道:“阿瑶,尽管你也跟我解释过,但说实话我还是不懂,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会犯病了就变成另一种性子,照我们山里巫师的话说,那就是鬼上身,中邪了。小将军虽然脾气不如三郎好,打仗也猛得很……总之我佩服比我厉害的人,不管他是三郎,还是小将军,当然要说跟谁相处更舒心,那自然是三郎更加宽和。”
说话间,有人来传话,说是宿放春请罗攀过去商议何时入城的事情。
罗攀带着虞庆瑶去了她那边,宿放春见她也来了,有些意外,但还是让她坐在一边。
“阿瑶之前提醒过我们,洪水退后死尸遍地,如不严加处理,必然有瘟疫蔓延。”宿放春看看虞庆瑶,又向罗攀道,“如今宝庆城外的洪水已经渐渐退去,我听主帅的意思,是要准备入城。”
虞庆瑶脸色变了变:“那么急?”
“宝庆城墙虽已毁损,但里面还有没有可供修整的器械物件,总要进城去查看。”宿放春道,“朝廷派来的军队因为江水决堤被围困,但我们估量着,再有十天左右就会迫近此地,因此我们必须抢先入城,修整毁损的防御,布置周全迎战大军。”
“就那么短短几天时间,死于洪水的军民不计其数,你们……处理得过来?”虞庆瑶着急道,“一旦瘟疫蔓延,我们都得死!”
宿放春看看她,道:“刚才,主帅跟我说了。”
“什么?”
宿放春面露难色,终于还是告诉了她:“放火,烧尸。”
虞庆瑶先是一愣,继而脸色都变了,一想到那场景,几乎干呕出来。一旁的罗攀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只是道:“那样倒也是个法子,以往我们在瑶山,如果有人染了怪病而死,也是要被烧掉。”
“知道了。”虞庆瑶强行让自己不要再去想宝庆城内外会变成什么样子,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
一连三天,南昀英和罗攀等人都去了宝庆城外,倒是留下宿放春驻守营地。她对虞庆瑶说,没处理完尸体前,他们不会回来,以免真的染上疫病,再传给她们。
虞庆瑶忍不住说:“他作为主帅,也要去做那些事?”
“谁都劝他不要去,可他听吗?”宿放春无奈地道。
大营离宝庆城尚有一段距离,可是虞庆瑶只要走出营帐,就能望到东北方向黑烟升腾,将半边苍穹染成晦暗。
雨水渐少,烈日灼灼,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她忍着恶心,回到营帐里,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噩梦。
滞闷与头痛侵袭不断,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身子很重,就像久病无力一样难以坐起,而躺在那里时,又会意识恍惚,甚至觉得灵魂快要飘起。
这个身体本来就不是她的。
甚至有一天晚上,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又听到母亲的呼唤,一声声的,不断说着属于她和母亲的童年回忆。她流着泪,努力回应着,叫着妈妈,希望那一个时空的母亲能有所感应。
然后,她隐隐听到了母亲惊诧又兴奋的叫声:“瑶瑶,瑶瑶!护士!护士快来看啊,她哭了,我女儿的眼睛是不是在动?!”
再然后,就是各种嘈杂的声音。
虞庆瑶拼命挣扎,眼前忽然又一片黑暗,她猛地坐起来,浑身冷汗,濡湿衣衫与长发,却发现自己还是在营帐里。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忐忑不安。
如果是以前,她会马上将这情况告诉褚云羲,然后再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的灵魂离去。可是现在呢?
去找南昀英?除了让他更加意气用事,不计后果地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还会有什么好结果?
虞庆瑶痛苦地将脸埋在双膝上,如果不久就要离去,她无法想象假若有朝一日,褚云羲醒来,发现这个世界里,再也没有了虞庆瑶,他又会怎样?
*
五天后的清晨,朝阳喷薄而出,天边白云尽染金辉,主营的军队接到前方指令,开拔入驻宝庆。
马鸣声、号令声、脚步声交错嘈乱,虞庆瑶从营帐里出来,虚弱地走在人群后。
宿放春身披盔甲,早早地骑马前行,回首望到了虞庆瑶,隔着很远就发现她不对劲。
“你怎么越来越憔悴了?”她策马赶到虞庆瑶身前,挥手让士卒赶紧准备马车。虞庆瑶只是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马车来到近前,宿放春看着虞庆瑶坐了上去,才道:“这些天你必定是身心备受煎熬,算了,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自责,接下去还有硬仗要打,你……你就先由着他,否则如何应对朝廷的大军?”
“难道她当年抱着弟弟,说要出去找寻神医,就是回到了这里?”褚云羲忆及往事,心痛道。
“她说的神医,恐怕就是我吧……”秦一轩苦涩道。
“可是,可是……她自那一去,便再没有回来……”褚云羲痛楚道,“我义父后来追她而去,但最后却是带着弟弟一人回了天籁山,他说母亲被人杀死在外。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秦一轩叹道:“其实那时正逢少钦从外寻找你母亲回来,他在途中因与人一言不合便动了手,结果因为常年奔波荒废武功,被人打至重伤。我全力为他疗伤,却在这时,有一队人马护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前来治病,那男孩也是重病缠身,但我根本无法分心管他。那些护卫也不说明到底是何人家,只是态度强硬蛮横,偏偏我又是最厌恶这样的富家子弟,故此将他们逐出谷去。不料数日后的一个夜晚,我正在为半陷昏迷的少钦打通经脉,忽听得轻轻叩门。我连问数声,门外之人却不回答,我不禁生疑,便开门出去。”
“那夜月色凄冷,我原先安排在门外的护卫竟都倒在地上,被人点住了穴道。我一抬头,竟见那潭边落花中立着一个翠衣女子。她一转身,我才发现竟然就是失踪七年的江绣竹。她怀中抱着一个男孩,正是那被我逐出的孩子。她苦苦哀求我救治她的儿子,我断然拒绝,却不想此时少钦在房内忽然觉醒,踉跄着奔了出来。那江绣竹一见少钦,满面羞愧,迅速抱了孩子飞奔而去。少钦边呼喊着她的名字,边追了出去。我一直紧随其后,眼见江绣竹上了散花崖,而少钦也紧跟她之后上山。我顾及少钦颜面,便留在了半山……”
他说到这里,连连摇头道:“早知结局,我便追了上去,否则也不会演变至此。”
褚云羲寒白了脸,道:“难道我母亲,是被父亲所杀?!”
“你错了!”慕含秋道,“少钦在那七年中始终未曾放弃,苦苦查访她的下落,又怎会杀了她?”
“但我义父说,母亲是为了找人救治弟弟而死。”褚云羲涩声道。
慕含秋冷笑道:“他难道会告诉你,你母亲是自杀的吗?”
褚云羲大惊失色,道:“自杀?!”
慕含秋远望长空,道:“我想这也是注定,江绣竹与少钦上了散花崖,我惊愕之下,只好退避一边。遥遥听见她在哀求少钦,少钦强撑身子追问她这些年的下落,她却只字不提,只道那孩子便是她当年所怀之子,不肯说出她现在究竟跟了什么人。说到最后,江绣竹忽跪下道,只要少钦愿意救这个孩子,她可以一死谢罪。少钦痛苦之下,负气说了句,难道这个孩子比你自己还重要?说罢便慢慢走开,独自坐在悬崖边沉思。”
“不料江绣竹忽然抱紧孩子,拿出怀里匕首,哭喊道,少钦,少钦,你若不救他,我独活无益。为了让你不再恨我,我今日便自行解脱,也洗清你一生耻辱!说罢,她竟真的一刀刺进自己心口。我与少钦急忙冲上前去,她已经奄奄一息,用尽全力将孩子递给少钦后,便死在了他怀里……”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褚云羲连连后退,颤声道,“她就这样轻易离开了人世?!她走的时候,抱着我道,要给弟弟找最好的大夫,然后欢欢喜喜地回来!”
慕含秋含泪道:“那日我就在山顶,难道还会看错?少钦抱着她的身子,在夜色中苍凉大笑,笑声中带着血泪……那种绝望的悲号,我现在只要一想起,便心神破碎。”说到这里,她竟簌簌落泪,悲不自已。
宿放春看见她的悲伤,想起她时常独自站在散花崖绝壁之上黯然伤神的样子,再一想她方才所言,心中也更加沉重。
却听得段盛平也唏嘘道:“少钦抱着她的尸体下山之时,已经站立不稳,形如枯槁。他与罗浮山神霄宫弟子有旧交,对方曾赠与他一枚宝物,叫做定颜神珠,可助人修炼真气,也可保死去之人容貌不变。他便取出神珠,放入江绣竹口中,还强迫一轩取出九转灵丹给那孩子服下。我等想要劝慰,他却执意不准我们接近,故此我们只能远远看他抱着江绣竹走去。”
他说到此,忽然神色愤怒道:“不料未走到落雁谷,从山道上忽然掠来一个蒙面男子,直扑少钦而去。少钦当时已经无法运功,硬受他一掌,却还死死抱住江绣竹。我们急忙冲上前去,那男子竟不惧我们三人联手,返身最终抢到了江绣竹的尸首,但少钦也拼尽全力重重击中于他,那男子重伤后退,抱着江绣竹与那孩子急速奔离。等我们扶起少钦之时,他已经五脏皆伤,还苦苦望向那男子离开的方向……”他说着说着,竟老泪纵横,捶胸道,“褚云羲,你倒说说看,是不是你母亲害死了你父亲?!”
褚云羲此时已经痛苦不堪,瘫坐于地,双手抚面。宿放春忽然挣脱慕含秋的束缚,飞奔到他身边,扶住他双肩,哽咽道:“师叔公……你不要再这样问他!”
段盛平摇头叹息道:“我说的都是实情!我们段家本也是武林世家,自从少钦死后,段老夫人神志不清,将所有人都逐出清风阁,一个人守在江宁荒郊等着少钦回去。好好的一家,全都毁了!”
慕含秋回首,望着寒潭对岸的一间小屋,黯然道:“我们将少钦送回此处,他在临终时分,还念着当初终日书写的诗句……”
“是。自从江绣竹走后,他不是四处查访,便是将自己关在房内,在墙上、纸上写遍那四句诗。”秦一轩沉声道,“因此我们在他石棺上,也刻下了诗句。他很是后悔当年自己追逐的江湖生涯,要我们答应,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让江湖中人知道他的下落。我们在他面前都许下诺言,永远让他安眠在此,不受外人打搅。这便是为什么连墓碑都不为他树立的原因。”
褚云羲撑着身子,吃力站起,步伐沉重地走至潭边,只留给众人一个寂寥孤单的背影。宿放春站在他身后,却又不敢接近于他,生怕他在此情况之下忽然爆发。
段盛平走到他身边,道:“你随我来。”
褚云羲怔了片刻,慢慢跟着他走过寒潭,来到那间黛瓦白墙的小屋前。段盛平自怀里取出钥匙,打开紧锁的房门,道:“这便是你年幼之时和你父母所住之处。”
褚云羲看着昏暗的屋内,无声而进,反手将房门紧闭,独自一人留在了房内。他借助窗外淡淡月光环顾四周,只见屋内依旧摆放整齐,只是久无人居,平添几分萧索之意。奇怪的是,四面墙上,全都以白绸从顶悬挂至地。
他忽然想起方才秦一轩所说之语,鼓起勇气走到墙边,袍袖用力一挥,那四幅白绸倏然落地。这一落地后,墙壁完全显现眼前,而那四面白墙上,竟真有无数墨迹。从顶至地,字体大小不一,尽数写满,反反复复全部都是那石棺上的绝句——“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那一个个充满悲愤压抑之情的字迹,竟似乎乌云一般重重压了过来,又仿佛一把把尖刀,直扎进褚云羲心底,他连连倒退,用力撑在桌边,只觉心中都在流血。
屋外几人久久站立,宿放春心情忐忑,一直看着窗子。只听秦一轩忽然感慨道:“早知道当日江绣竹抱来的是褚唯烈的儿子,我是怎么也不会去救的。”
“不错,当日你还将九转神丹给他服下。现在你看那褚廷秀,率领着天灭死士到处作恶,岂非是我们的过错了?”段盛平摇头道。
慕含秋道:“但是少钦一定要我们拿出神丹,我们怎么可以推辞?褚廷秀的起死回生,也是他自己的命运。”
秦一轩喟叹道:“那神丹只是护住褚廷秀的奇经八脉,若是有人能震乱他内力,他必将又回到幼年那废疾之身。”
宿放春蹙眉,想起那连眼神都充满骄傲自负的少年,又想起他对褚云羲的冷漠态度,还有那个白衣彩缎,如同山间精灵一般的少女虞庆瑶,只觉这天籁山萧家三个子女之间,似乎有着说不清的纠葛与哀愁。
正在她思绪纷乱之时,却听得自屋中传来低沉压抑的笛音,百转千回中顿挫忧郁,声声如泣。
“褚云羲……”她轻声念了一句,倚于窗外,含悲听着黑暗中传出的笛声。忽又听慕含秋轻道:“宿放春,你且过来,我们有话要对你讲。”
宿放春一怔,转身见慕含秋、段盛平、秦一轩三人正色而立,只得随他们远离了屋子,走向林边。
只是希望那根扎进脑髓的刺不要再搅乱一切,他知道一旦那种痛楚侵袭而来,自己就会忘记所做的事情,直至如梦忽醒,才发现竟已经不在原来之处,甚至穿着不同的衣服,拿着从未见过的东西。
或是在黑夜,或是在荒郊,或是在空无一人的佛堂……
然后总会有人一脸惊慌地盘问他,质疑他,否定他,再后来,那些盘问者,质疑者,否定者,全都在某个不被注意的时刻消失无踪。
一个接一个,全部,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无踪,永不出现。
到最后,他的身边,只有母亲自挑选出的两名仆从,他们就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却又能解决好任何意外。
没有人会惊讶,那两个仆从会给出各种各样的解释,甚至再到后来,除了最为亲密的人之外,没有其他外人会见到他。
直至十五岁起,跟随父亲开启征战生涯。那一双影子,依旧不辞辛劳紧随左右。
他隐隐约约知道,他就像被无形牢笼困住的斗兽,戴着无形的镣铐,身边有着最可靠的驯兽者操持一切。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不知道自己在陌生的地方做过些什么,更不知道在那之前,在更早之前,自己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十岁以前的记忆,就如同他对于母亲的印象一般,始终模糊不清,零碎琐屑。
……
凛凛寒风自窗缝钻进,发出尖利声响,让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棠瑶骤然惊醒。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使得她恍惚回到了在京城欢郎家中的那一夜。
她想要蒙住头转身睡去,然而墙角那边却传来了低微的声息,似挣扎,似祈求,又似恐惧。
棠瑶心神惴惴,犹豫再三,还是悄悄撑起身子,朝那边望去。
黑暗中,他艰难地坐起身,怔怔地抱着双膝坐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像是茫然无措,不知身在何方。
罗攀沉稳道:“我刚才已经和寨中长老们看过,阿龙确实应该是被毒蛇咬死的。这种蛇颜色与树干相近,喜欢盘缠在树枝间,或许是他大意了……”
褚云羲略一沉吟,道:“我初遇到这少年时,他见我是汉人而无端出手攻击,我为尽快脱身而夺了他的镰刀,抛掷到了一株大树上。可能是他为了取回镰刀而爬到树上,因而被毒蛇袭击。如果这样的话,我也有一些责任。”
他望着在人群中痛哭的阿龙婆婆,又向罗攀道:“那位老人家家里只有阿龙一个孩子?”
罗攀点头:“她是阿龙的祖母,前些年两个儿子和另一个孙子去大藤峡边打猎的时候,遇到山洪爆发,全都被卷入了大江。阿龙的母亲天天哭泣,后来也得病死了。”
褚云羲默然片刻,寻遍全身也并无银两,唯有腰间还悬着一枚白玉魑龙吊坠。他将其摘下,递到罗攀面前:“我身上没多少钱财了,这玉佩若是拿到城里,倒是能卖出不低的价钱。我看那老人不懂汉话,烦请族长为我传递歉意,并将此物交给她,就算是我的赔偿。”
罗攀微微一怔,旋即皱眉道:“人不是你杀的,这东西,我们不能收。”
“但她如今年老无依无靠……”
“她是我们山寨的人,不会没人照顾!从今以后,寨子里的少年,个个是她的孙儿。”罗攀正色说罢,又走到阿龙婆婆身边,向她说了几句。那老妇人泪痕未干,面露惊愕,抬头望向褚云羲,又连连摆手。
“你看,她也不会要你的东西。”罗攀走回来,一把将他的手推回去,话语铮铮,“我们瑶人虽不像你们会读书认字,但最是讲义气,不会弯弯转转兜圈子。不该拿的东西,就算你硬是留下,我也会追过万千重山还回去。”
他顿了顿,又提高声音,向场子上的众人道:“阿龙的事与他没有关系,但是昨夜是谁偷偷放的火?觉得心里有仇恨,就该刀尖对刀尖,哪怕血流干了,也是个汉子!再说磨房是山寨的,现在被烧个干净,到底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做了蠢事,还不赶紧站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有不同,却无人站出来承认。另几位长老也脸色铁青,又震声呵斥盘问一番,却同样寻不到纵火之人。
褚云羲早已将在场众人看了一遍,见状便上前一步,向罗攀道:“昨晚群情激愤,或许是有人实在气不过,便一时冲动做了那事。现在既然我们都没什么大碍,不妨将此事暂且按下。再说这众目睽睽之下,就算那人想要承认,也有可能拉不下脸面。说不定等族长回转去之后,他自会前来认错。”
罗攀听罢此话,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他一番,才道:“你怎么称呼?”
褚云羲略一顿滞,道:“我姓褚,名英,家中排行第三,他们也叫我三郎。”
“褚英?”罗攀朗然一笑,“还是叫三郎简单!我先代替放火的人,向你赔礼。”
说罢,他又与那些老者商议几句,随即扬声道:“昨夜我们中有人莽撞,险些烧死了褚三郎与他的朋友,他虽然不计较,但错在我们!从今夜起,寨子里摆酒三天三夜,要为这远道而来的客人接风洗尘,也表我们的歉意!”
议论声又起,有人带头喝彩,更多的人也应声叫好,即便还有人面含不悦,却也不好当面反对。一时间,众人各自忙着收拾张罗,罗攀又和长老们叫人帮忙料理阿龙的后事,吩咐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带着褚云羲先回山上休息。
褚云羲见他们都正忙碌,也不便打搅,跟着那年轻人走了一程,有心想去山寨各处转转,也好打听成国公后代的事。然而那唤作阿宾的年轻人紧随其后,他为免引起怀疑,只能沿着山路往上走。
一边走,一边装作无意地与阿宾闲聊。“你们山寨里,有些人汉话倒是说得不错,都是怎么学来的?”
“年轻一些的常去浔州城卖山货,去多了就能学会。”
“我还以为寨子里有汉人,所以才教了你们。”
阿宾诧异道:“哪里会有汉人住在山寨里?说实话,要不是你爽快大气,攀哥也不会把你留下。”
褚云羲内心复杂,又行了一程,极目远眺间,望到山崖上有巨石突出悬空,宛若桥梁当中截断,孤零零架在半空。阿宾见他凝望,不由骄傲道:“那是断魂桥,胆小的人都不敢靠近。”
褚云羲随口道:“哦,那想必你一定敢上去。”
阿宾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却道:“攀哥十多岁的时候就敢在上面睡觉,对了,听说以前还有个汉人书生喝了酒,竟然也敢站在那上面大声念诗呢!你说奇怪不奇怪?”
褚云羲原本已走到前方,听到这里,脚步忽而一顿,再度望向那悬空的石梁。
“你说的那个汉人书生,是不是姓曾?”
阿宾愣了愣:“这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没生下来呢!我只是听家里的老人说起过,小时候,我还在断魂桥旁边的岩石上看到过他留下的字,但是一个都看不懂。”
他话还没说罢,褚云羲已加快脚步往上奔去。
“哎,干什么?”阿宾在后面喊。
“我也想去看一看那断魂桥。”他头也不回,匆促上行。
寒风吹乱了虞庆瑶的发缕,她将脸贴在褚云羲心口,似乎这样能够竭尽全力给予慰藉。
“陛下,跌落悬崖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什么?”
他低下头,靠在虞庆瑶的脸侧:“只是一瞬间,心中满是震惊、不甘,我甚至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他们,我……不想死……”
他深深呼吸着,攥紧了虞庆瑶的手。
虞庆瑶靠在他心口,目光温暖,轻声道:“我第一次跳下大桥的时候,想着的是让我离开那个令人绝望的世界,第二次,却是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你。”
她说到此,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只是因为,曾经遇到了你,就能让我有这样大的改变。”
褚云羲的双眼蒙上了水雾。“为什么忽然说这些呢?”
虞庆瑶浅淡地笑了笑:“因为要让你知道,褚云羲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你跌下了悬崖,在白玉石棺中醒来,而我闯入那间墓室,这样的巧遇或者说是既定的结果,是让我能够重新活一次的意义。”
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褚云羲心头涌动。他抚上虞庆瑶的脸颊,那只惯常横刀挽弓的手,微微颤抖。
“你也是。”褚云羲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深深地吻住了她。
迅猛的风中,衣衫飞卷,手与手交握。
同样的红绸,绑在手腕之间。
“虞庆瑶,跟我走吧。”
“好。”
*
雄鹰在苍穹盘旋,穿过云端掠向远方。
人影从悬崖坠落,飞扬的衣袂如同一夜怒放的昙花。
额尔古河缓慢流淌,在阳光下隐现银光,深沉而宽厚。
*
直到重重砸入水中,身子不停地下沉,褚云羲也再没有松开他的手。
这一次,无论如何,不想再和虞庆瑶分开。
只想在一起。
温暖的红光从水底蔓延开来,随水波起伏,旋转,逐渐展开怀抱,如重瓣莲花一般,拢住了两人的身影。
*
烟尘漫卷,战旗飘扬,程薰带领的大同骑兵风尘仆仆往榆林方向赶去。
而在辽阔无垠的荒原间,来自延绥的这一支队伍也马不停蹄地奔赴同一个目的地。
血红的太阳渐渐沉下山谷,夜色笼罩四野,一轮寒白的月亮悬在了寂静夜空。
虞庆瑶披着厚厚的斗篷,踏着清寒的月光,来到了城楼上。
城南角楼边,褚云羲正望着茫茫平野,听到她的脚步声,便回过身来。
“那么冷,怎么还出来了?”
虞庆瑶走到他身边,眸光在月下如濯濯清寒的湖水。“我还是第一次站在这座城上。”她轻轻地说,含着些许惆怅,“和你,一起。”
月色拂在玄黑的斗篷上,那是褚云羲的斗篷。曾经在大同军营中,披在虞庆瑶身上,也曾在那场大火中被焚毁,如今,又披在了她的身上。
不是同一个人,却有着同一颗心。
她抬头仰望,浩瀚星空中,北斗七星若隐若现,像是珍藏着某些秘密。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星星了。”
褚云羲随着她的目光,也仰望星空。“你没有回来之前,我倒是经常独自望着夜空中的星。”
虞庆瑶转过视线,望着他幽深的眼眸。“那些时候,你想过什么?”
他安静片刻,似是笑着喟叹一声。
“想过很多。过去种种,就仿佛一本错乱了前后的书册,一页一页,皆是支离破碎的记忆。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我会活成这样?可是,又找不到答案。”褚云羲将手搁在冰凉的城墙上,放眼望去,荒野沉寂如深海,天际有一颗星明灭若烛。“也有的时候,会想你。想着你不知在何时,何处,与我又相隔了多远。或许我们曾在同一个地方出现,只是我在数百年前,而你在数百年后。我望着天上的星,觉得你可能就住在那上面,我只能远远地望见,却无法靠近。”
手背忽而一暖,是虞庆瑶的掌心紧紧覆压。
“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了。”她凝视着褚云羲,“我希望,以后你再也不会独自在时空流浪。过去种种已经烟消云散,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就是让眼前的一切,朝着最好的结果发展。”
褚云羲看着她在月色下朦胧的面容。“你觉得我可以做到吗?”
虞庆瑶的脸上浮现了熟悉的笑意。“我相信你可以。”
*
寅时三刻,东方的天际刚泛起鱼白,延绥城头的哨塔上突然响起警钟。垛口后的士兵们纷纷眺望远方,只见地平线上浮现出一条蠕动的黑线,如同蔓延的墨迹,渐渐染透了黎明的微光。
“来了!”宿宗钰闻声奔到城墙前,望着那缓缓向前迫近的黑影,不禁惊诧地回头。
瓦剌大军卷土重来的时间,竟与褚云羲昨晚告知他的几乎丝毫不差。
角楼之门开启,褚云羲身披厚重的铠甲,腰间悬着龙纹刀,迅速走向这边。
“陛下!”城楼那端,有武官匆匆奔来,“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昨晚已经将方圆十里之内的百姓全都劝离,还有一些无处可去的老弱妇孺,已经在天亮前被我们接入城内安置!”
“好。其余安排可曾布置妥当?”褚云羲踏上一步,问宿宗钰。
“如您所说,都安排好了。”宿宗钰侧转身去,望向正在不断迫近的瓦剌大军,一时之间心潮起伏,不知自己即将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情景。
“全力应战!”褚云羲一声令下,众将士严阵以待,一支支乌黑的火铳和凌利的箭矢,皆对准了前方。
*
黑压压的大军一分分迫近延绥城,战马嘶鸣间,海力图紧握缰绳,冷冷盯着前方城楼上隐现的人影。
“大帅,对方城楼上架满了火炮,我们如果再靠近,很可能会遭受攻击!”先锋军的武官策马回转,高声禀告。
“想要用火炮吓退我们?那就让他们先自相残杀。”海力图回转脸去,朝着后方厉喝,“萨日呢?叫他带兵去抓捕汉人,怎么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众将士面面相觑,却在此时,东北方向的旷野间又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
烟尘弥漫,唯见战马飞奔,战旗招展。幸而有人眼尖,望到其中的将领,便大声道:“大帅,是萨日带人回来了!”
另一个部将则率先迎上前,朝着正在迫近的军队扬声问:“萨日,抓到多少汉人俘虏?大帅正等着你们!”
尘土飞扬间,那名瓦剌千户长面色灰败,嘴唇都在发抖。
“萨日,为什么不说话?!”海力图身边的副将恼火起来,“叫你带兵去抓汉民,人呢?”
萨日惊慌四顾,像是恐惧着什么,却一个字都不回答。
“他们好像一个汉人都没抓回来。”有人发出嘲讽的声音,也有人惊讶地议论。
“怎么回事?!”海力图紧蹙双眉,攥住了缰绳。
此时那支军队已奔至近前,萨日身后勇武的士兵肩背弓箭,却丝毫没有勒缰止步的意思。
“大帅——”萨日瞪大了眼睛,忽然在弥漫的尘土中急切叫喊,“快走!”
海力图神色一变,周围众副将更是大为意外,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惊慌。
就在这一瞬间,但听得一声炸响,本来已经策马奔向大军前沿的萨日忽然身子一晃,只发出一声惨叫,便栽落马背。
众人惊骇地望着前方。
纷扬乱舞的烟尘中,一名士兵手持火铳,即便坐在疾驰的马背之上,身形仍旧稳如青松。
他正在迅速装填火药。
与此同时,无数炸响此起彼伏,大军前沿的人马不断中枪,场面混乱。
“大帅小心!”一名副将飞身扑来,将海力图推落马下,这才让他躲过一劫。
“后撤!反击!”海力图怒火中烧地从地上爬起,厉声下令。而此时,那支假扮成瓦剌军的明军已手持火铳,冲向阵营。
这一支队伍虽只有数百人,但冲入先锋军后迅速以火铳突袭猛攻,瓦剌士兵们顿时乱成一团,忙于闪避。而后方的人又不知到底发生何事,远远望去根本分不清谁是真正的敌人,甚至还以为是先锋军之间起了内讧,一时间战马狂奔,左突右支,阵型就此大乱。
海力图勃然大怒,亲自上马追击,忽又听不远处城楼方向响起号角阵阵,紧接着,便是喊杀震天。
延绥城后方的文屏山间忽而也战旗飞扬,从山坳中冲出无数兵马,尽朝着这边涌来。而此时,之前冲入大军前沿的那些明军,又趁乱逃向后方。
箭矢乱飞,惨叫不断。海力图原来的计划尽数被打乱,当即恨声下令:“想要伏击?没那么容易!火炮手何在?!”
隆隆的车轮声中,沉重的火炮被迅速推上。
“开炮!”
火光喷射,炮声如雷。铅弹与碎铁尽朝着从文屏山下冲出的军队飞去。
硝烟弥漫,那支队伍还在往前,海力图再度下令开炮。此时对方将领似乎也不敢再冒险冲击,只放出又一阵箭雨后,转而带领手下朝着西城城门奔去。
“追上去!越过壕沟!”海力图紧握钢刀,策马疾驰。
城楼上,褚云羲盯着那不断迫近的瓦剌大军,目光一刻未离。
*
如狂潮一般扑向城外壕沟的瓦剌军已有一部分策马跃起,城头忽又响起火炮轰鸣,无数喷射火舌的炮口全都对准了斜下方。
接二连三的火炮炸得敌兵血肉横飞,火苗落入壕沟,顿时引燃了预先藏置在内的柴木。
浸透了桐油的柴木顷刻间燃烧起来,绵长的壕沟如火龙起舞,将刚刚准备冲过的瓦剌人死死阻截在外。
火光中,虞庆瑶亦步上城楼,和褚云羲一同望着在黑烟中仍在疯狂蠕动的瓦剌军队。
战马之上,海力图满眼怒色,同样盯住了不远处的城楼。
褚云羲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黑暗的洞穴中前行。狭窄逼仄毫无光亮,周围尽是阴冷寒气,渗入骨骼。
而灵魂仿佛飘在了上空,只是以冷静的目光审视着那个独行于黑暗的身影。
混沌的前方,忽然亮起了一点微光,像流萤,又像烛火。
那个僵硬的身体,仿佛也被那光亮吸引,艰难地朝着前方走去。而灵魂,原本漂浮不定的灵魂,最终也缓缓回归。
骤然间,黑暗的尽头满是白色强光。如烈日,刺目而灼热,让他瞬间睁不开双眼,身子也忽然一沉。
然后,他就在惊恐之中,撑坐了起来。
强烈的光亮直射而来。
褚云羲不由抬手遮住光亮,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着,看向周围。
苍茫的平野,草木都已焦黄,唯有砂石遍地,尘土飞扬。
他蹙着眉,惊讶之情浮上心头。
再然后,他马上又意识到,虞庆瑶呢?
手腕间的绸带不知何时已经断裂,褚云羲慌忙站起身,向四周追寻。
空旷的荒地间,黄土垒叠起伏如山岭,他急促地呼吸着,翻过土丘,终于望到了那个身穿绛紫袄裙的身影。
她就倒卧在起伏的荒丘下。
褚云羲不顾一切地飞奔而去。
他无暇去想现在是何时何地,无论落入怎样的境况,只要虞庆瑶在,怎样都可以。
*
“阿瑶!”他奔到了近前,用力扶起了还在昏迷着的虞庆瑶。
虞庆瑶紧蹙着眉,过了会儿,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怎么了?”她像是从一场漫长的迷梦中刚刚醒来,靠在他怀中,“你为什么那么着急?”
褚云羲攥着她的手,低声道:“你还在,我就不着急了。”
虞庆瑶这才回过神来,她也打量着四周:“这里是……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像是我们之前去过的西北,对不对?”褚云羲扶着她站起身来,两人慢慢往前走去。
萧瑟西风低低盘旋,满地尘土为之飞扬,虞庆瑶抬起手挡住烟尘的侵袭,又努力望向远处。
“陛下你看,那是什么?”虞庆瑶忽然指着遥远的斜前方喊起来。
褚云羲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山峦横亘,而在那宽博的山坳间,隐约显露灰黑色的城墙一角,以及在阳光下猎猎招展的军旗。
尽管旗帜在不断飞扬,然而虞庆瑶和褚云羲都望到了上面赤金色的图案。
那是凌空飞翔的火红凤凰。
“那是……天凤……属于你的军旗?!”虞庆瑶惊讶地张望。
褚云羲盯着山峦下的城墙,深呼吸了一下,哑声道:“延绥,那是延绥军镇的城楼!”
就在此时,远处烟尘弥漫,有一列人马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褚云羲无暇多想,攥着虞庆瑶的手,迅速往斜侧奔去,谁知对方已经发现了他们,高声叫嚷起来。
“是瓦剌人吗?!”虞庆瑶在狂奔之际骇然道,“不会那么倒霉吧?!”
褚云羲紧握刀柄,回头望了一眼,却惊愕地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虞庆瑶愕然,却听后方又传来众人的呼唤:“陛下!”“陛下!你要去哪里?”
马蹄急促如鼓,踏起尘土飞扬,那一列人马很快追了上来。
战马嘶鸣中,众人勒住缰绳,望着愣住的两人,同样也面露惊诧。
“陛下为何望到我们就走?你之前说要出来查探地形,结果忽然没了踪影,我们找了你很久,哎?这位是……”甘副将打量着眼前这个姑娘,想要追问,又尴尬地假装没看到她被褚云羲紧握的手。
褚云羲站在黄土间,看着众将士,眼眶不禁发热。
虞庆瑶同样也呼吸加快,她一一看着那些面孔,他们虽然满脸尘土,却还是洋溢着勇武,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近前。
“你们……都没事?”虞庆瑶忍不住问。
甘副将更加疑惑了,他看看同样一头雾水的同伴们,又看看似乎在强压着某些情绪的褚云羲:“陛下……到底发生什么了?这位姑娘,我们怎么从来没见过?”
褚云羲转过脸,看着身边的人:“她是虞庆瑶。”
众人全都愣住了。
“什么?虞姑娘?!”
甘副将更是连连摇头:“不对啊!陛下,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们开玩笑?虞姑娘不是在大同城里吗?再说,这也不是她啊!”
虞庆瑶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向众人解释,褚云羲只坚定地道:“她就是虞庆瑶。”
第 334 章
他沉睡于深深海底,周围一切皆是寂静。没有人声,没有风动,也没有鸟鸣。
这是世上不存在的幽闭之所。
海水透蓝,像缓缓流动的琉璃,偶尔浮现波纹,却不会有风浪,也不会起波澜。
宁静到极致,没有一丝生机。
“哥哥,你在做什么?”朦胧光影中,穿着白布夏衫的弟弟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上,朝着他喊。
“看书,别吵我。”他捧着已经卷了边缘的旧书,老老实实坐在石桌边。
“一天到晚都看书,你觉得有意思吗?”弟弟不高兴地躺在了树枝间,碧叶在他脸侧轻轻晃动。
他却依旧捧着那本书。
“书上有很多有趣的事,你自己坐不住静不下心。”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就像母亲希望的那样,“喏,你看,这里写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水是碧蓝的,就好像晴空的颜色。海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鱼儿,还有大得能装下人的贝壳……”
“在哪里?”弟弟忽然来了兴致,抱着树枝往下探身。他连忙站起身,“你小心点!”
“胆小鬼!”弟弟笑了起来,“等我长大后,也要去看看大海。还有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沙漠、雪山、草原,不管多远的地方,我都想去……”
“可是……阿娘会答应吗?她会担心的。还有……”他虽然也被弟弟的畅想引起了一点点火苗,很快又忧郁着望着紧闭的小小院门。
弟弟的脸一下子沉了。“你提他做什么?我是说以后,等我们长大了,这破院子能关住我们?我要学骑马,学射箭,阿娘看到我变得越来越厉害,自然就不会整天担心。”
他抿了抿唇,小声地道:“就算阿娘答应,父亲,也不会允许我们出去……”
“为什么?!你为什么又要提他!烦死了!”弟弟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不平之意溢于言表,“那时候我们都长大了,肯定比他还强壮,怕他干什么?你难道一直愿意被关在这里出不去?哼,那我可不会陪着你!”
碧叶簌簌,弟弟攀着更高处的树枝,居然一直爬一直爬,直至够向前方的院墙。
“恩桐!”他惊骇得睁大眼睛,“你要做什么啊?”
“我走了,你自己留在这里吧。”弟弟的声音变得透亮,小小的白白的身影在碧叶间晃动了一下,就消失在院墙上空。
“恩桐!”他惊慌失措地喊,绕着大树跑,却寻不到弟弟的踪影。
满树碧叶在晚风中起起伏伏,哗哗作响。
“阿娘!”他带着哭腔朝母亲的卧房奔去,推开门,却见满屋空空荡荡,床幔桌上全是尘土,墙角已经生出荒草。
母亲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唯有那只属于弟弟的木头小羊还在地上,只是已经覆满蛛网,陈旧得发了黄。
眼泪涌了出来。
这一瞬间,四周光线全暗,好似黑夜忽然降临。
他害怕极了,哭着连连后退,跌坐在母亲曾经睡过的床上。
满是尘土的床幔轻轻扬起,悄无声息地腐烂碎裂,缓缓飞去。
他蜷缩在床角,哭着喊阿娘,弟弟,可是周围没有一丝回应,曾经有过温柔抚摸和嬉戏玩闹的床榻,如今成了冰凉的木板。
黑暗中,只有他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在床角绝望哭泣。
“吱呀呀”屋门轻开,有人慢慢走了进来。
他恐慌得无以复加,将身子紧紧贴着长满青苔的墙壁,连头都不敢抬,眼泪还挂在脸上。
脚步声渐渐迫近,最终停在了床榻前。
他瑟缩着抱着双臂,恨不得将自己融进黑暗。
“嗤”的一声,黑暗中燃起一点幽光,赤红的,摇摇晃晃,照亮了那一方。
“你还躲在这里?”那个人哂笑了一下,声音悦耳动听,带着少年气息。
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害怕得不敢看那人一眼。
“喂,我在跟你说话。”少年不悦地叫他,“褚云羲。”
他愣了愣,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却又并不属于他。
“哦,不对,你现在还不是褚云羲。”少年顿了顿,又道,“你是褚云暎。”
“那么,褚云羲是?”他浑浑噩噩地抬起了眼。
赤红幽光下,少年黑衫红带,白白的脸庞,乌黑的眉眼,英气硬朗,像极了他曾经在书里看到那些江湖英杰,也像极了他听母亲讲的故事里的少年将军。
“你忘记了?褚云羲就是住在对面院子里的那个孩子。他的母亲是这吴王府的王妃。”
“那你是……”他恍恍惚惚看着少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眼熟。
少年却一脸不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连我都不知道了?你还知道什么?全部的一切,都忘记了吗?”
他怔然,艰难地思索,却惊愕地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什么都记不清了。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阿娘,弟弟,这两个称呼,甚至就连他们的模样,也模糊不清了。
这感觉让他更为惊慌,他捧着头,使劲去想,甚至用拳头拼命击打,痛得眼泪直流。
“没用的东西。”少年冷冷地看着他,“你只会哭,只会逃避。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
他哭着再一次抬起头,望着少年:“我为什么想不起以前了?!阿娘和弟弟,他们去了哪里?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救救我!”
少年的眼眸幽深如海。
“不是他们丢下你,是你……你自己留在了这里。这是那你自己做出的选择,现在却又哭什么呢?”少年唇边浮现讥诮笑意,眼神却哀伤,“阿娘和恩桐走了,你成了褚云羲,活得好好的,甚至再也没有靠近过这个院子,更不会走进这间屋,是你自己选择了遗忘,却还质问我,要我救你?”
眼泪簌簌而下,他惊恐绝望,抱着头惨叫。“我怎么可能自己不跟他们走?怎么可能自己忘了他们?!”
“那不然呢?”少年用一双看破一切的眸子注视着他。“你看,你连我都不认识,秋梧。”
他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身子陡然僵住,然后,缓缓的,抬起犹带泪水的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近前的人。
“你是谁?”他颤着声音,害怕地问。
少年伸出左手,在那掌心,躺着一只陈旧的,已覆满蛛网的木头小羊。
“这是我心爱的东西,我今天,来带走它。”他幽黑的眸中,竟微微泛起暖意,仿佛跋涉千里,餐风露宿,终于寻回了挚爱。
“你……”他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小羊,又望向少年。
“你也很喜欢它吧?”少年忽然笑了笑,转瞬即逝的温柔如三月春柳拂过澄清水面,眸深蕴秀,“阿娘给我的,你其实也很想要,可是阿娘说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你只能拿吃的东西来偷偷跟我换,然后,我将小羊放到你枕头边,说,哥哥不要怕黑。”
他紧紧攥着手,眼泪又一次涌上,弥漫积蓄,就快要溢出。
“你喜欢的东西,很少能得到吧?”少年审视着他,缓缓道,“仆人每次拿来的衣服,我的和你的,都不一样。父亲偶尔叫我出去,给我吃的,你总是没有。你有问过原因吗?为什么我们都是阿娘的孩子,都住在吴王府最冷清的院子,你却连我都不如?”
他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了,眼泪就在眼眶打转,却硬是忍着不让其落下。
“因为我是哥哥,我要让着弟弟。”他哑着声音,这样告诉少年,也告诉自己。
少年嗤笑一声:“你信吗?”
“就是这样,还能怎么样?!”他突然崩溃似的大叫,眼泪顷刻落下来。
大颗大颗的泪水,砸落在冷冷的床板上,洇染出深色的斑痕。
“你还在逃避。”少年看着他跪坐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忽然唤了一声,“秋梧。”
他还在哭,为自己几近空白的记忆,为自己心底横亘的隐痛。
“秋梧,抬起头来。”少年又执著地叫他,伸出手,硬是扳着他的肩膀,迫使他正视自己。
“喂,你一直羡慕我吧?有你得不到的东西。”少年哼笑着,弯下腰,用同样的眸子望着他,“可是现在,我也有很喜欢很喜欢,却怎么也得不到的了。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
他愕然,眼泪还留在脸上,不知该说什么。
“我怎么就……比不上你呢?”少年仍是一股不服气的模样,“可是她,偏偏喜欢的是你。”
“什么?”他怔怔地问。
“她在等着你,一直舍不得你……不信的话,你去看。而我……要走了。”
少年不甘心地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右手掌心的赤红光焰摇晃不已,仿佛即将熄灭的烛火。
“走?你又要走到哪里去?”他慌乱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少年的衣衫,可是明明就在近前,却不管如何都无法触及。
“去想去的地方,高峻的雪山,苍茫的大漠,浩瀚的海边,我早就学会骑马射箭,能够驰骋疆场,你却还在这里哭泣。”少年眉眼间流露出骄傲与不屑,或许,还有一丝丝的怜悯。同时伸出手,将那陈旧的小羊递到他近前。
“我长大了,你却还留在十一岁的黑夜里。可悲的是,你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事,也不记得,你是怎样对不起我。”少年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不需要这个了,给你。”
木头小羊就在他的手边,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又落在它身上。
“别走!我不想自己被留在这里!”他哭着攥住木头小羊。
少年再一次仔细看着他,认真而安静。
随后,轻轻伸出手指,按在他眉心。
肌肤相触的感觉,微冷而亲近。
像是已经隔了很久很久,久到让他忘记了过去,却在这一瞬间,又有了些许熟识的温度。
“就此再见,或者,再也不见。”那双一直满是骄纵自傲的眼里,也浮现怅惘与失落,掌心的赤焰逐渐黯淡,少年的身影慢慢淡去。
就像他最后的声音,清浅近乎叹息,最终消失于无尽黑暗。
“秋梧,哥哥。”
褚云羲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悲伤,闭上双眼,在一片黑暗寂静中吹笛。他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心中的痛楚,唯有这低缓压抑的笛音,仿佛是一道黑暗中的缺口,能让他的情绪找到宣泄的地方。
过去种种,暮云峰的青竹,常年的寂寞,母亲的轻语,褚唯烈的冷淡,褚廷秀的漠视,虞庆瑶的拥抱,全在心底飞快旋转而过。
他还记得褚廷秀从小体弱多病,连走路都要喘息不止。母亲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身上,甚至连最后,都是为他而死。可是自从褚廷秀被褚唯烈带回之后,虽然恶疾不再复发,却从此以后绝口不提母亲之事,连对他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都再也没有好脸色。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钟爱的孩子,却是这般的态度?为什么母亲明明与父亲情深义重,却短短几年就弃他而去?为什么她最终去了天籁山,却又对过往念念不忘?……如此这般,这一个个问题,在他脑海不断盘旋,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啪”的一声,竹笛自颤抖的手中滑落于地,他怔立许久,却听得身后房门轻开,有人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背后,为他拾起了竹笛。
他并没有回头,只觉得肩上一暖,宿放春环抱着他双肩,将脸靠在他肩上,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呼吸。
两人无声站了许久,宿放春才道:“褚云羲,你还会回天籁山吗?”
褚云羲震了震,道:“会。”
宿放春双手一颤,转到他身前:“为什么?你根本不是褚唯烈的儿子,他对你也没有什么情分!更何况,刚才你也知道了你的身世,你父亲不正是死在他手下的吗?”
褚云羲深深低下头:“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回去。”
“你是想去报仇?”宿放春挑眉道。
褚云羲缓缓道:“无所谓什么报仇,那些陈年旧事,谁是谁非都无法说清。”他顿了顿,见宿放春一脸惊讶,又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冷漠?”
宿放春微微侧过脸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褚云羲忽然自嘲一笑,唇边带着讥诮,抬头道:“如果真说要报仇,我父亲是因我母亲而死,那我岂非还要向自己的亲生母亲寻仇?”
宿放春叹息道:“其实你不必这样在意……不过你刚才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他们之间的纠葛,也许是别人无法理清的吧。”
褚云羲深出一口气,道:“本来我很茫然,我每次出来后,都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去,即使回去了,也情愿自己一个人留在后山的暮云峰。可是这次我忽然很想回去,我想要知道一些问题的答案,也许只有他才能告诉我。”
宿放春低声道:“那你知道了答案后,还会留在萧家吗?”
他伸手掠过她额前头发,道:“恐怕不会。”
宿放春眼中一亮,看着他道:“那会到这里来?”
褚云羲怔了怔,道:“为什么要到这里?”
宿放春失望地扭过脸:“那就算了。”
褚云羲却轻轻握了她的手,道:“我现在想与你去一个地方。”
褚云羲带着宿放春穿过枫林,到了段少钦的坟墓前。宿放春看着他,见他慢慢走到墓前,双膝跪下。此时身后脚步声起,宿放春回头一看,只见慕含秋等人远远而来。她刚要开口,慕含秋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站在远处看着这里。
褚云羲静静看着寂然十数载的坟墓,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脸上却不再悲伤,只是有一种淡淡的惆怅。慕含秋这才走上前来,黯然道:“褚云羲,虽然你是少钦的孩子,可是你这些年来所做之事,很多都是错的,你可知道?”
褚云羲却不动声色:“我对是非分得不是很清楚。”
“你!”慕含秋身后的段盛平不禁道,“在你父亲墓前,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褚云羲微带错愕,道:“我说的是实话。难道也错了?”
段盛平叹气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指望你现在就幡然醒悟,只要你以后脱离萧家,不再为非作歹就谢天谢地了。”
褚云羲闷闷不乐,伸手拉过了宿放春:“我想在临走前,带宿放春去散花崖。”
宿放春一惊,秦一轩道:“为何要去那里?”
褚云羲没有解释,只是道:“我不会伤害她。”
慕含秋凝眉道:“你若执意要去,可从这山谷后的密道前往,否则一出落雁谷,定会遇到柳退禅等人。”说罢,她走到墓后山坡,用力一推山石,那看似巨大的山石竟滑动起来,逐渐显出一条幽暗小道,通往远方。
褚云羲看着宿放春,道:“你可愿意跟我去?”
宿放春张了张口,又犹豫着看看慕含秋等人。褚云羲见她迟疑,忽然手一松,独自走向小道。宿放春一慌,急忙紧追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回头道:“姑姑,师叔公,秦谷主,你们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慕含秋还欲交代什么,只见宿放春已快步追随着褚云羲,消失在重重树影中。
天幕银蓝,寒星数点,褚云羲带着宿放春飞奔于沉沉夜色中。
散花崖上夜风萧瑟,两人来到最高峰时,已是接近拂晓时分。只见残月如钩,袅娜淡云飘卷其间,天高地广,尤显人世之远。
褚云羲迎着料峭寒风走到悬崖边,只差一步便要坠入万丈深渊,却丝毫不见他的紧张。宿放春看着焦急,又怕惊动了他,只得轻声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褚云羲怅望夜色中的深渊,道:“宿放春,我若是再往前一步,便永世不得超生。”
“不要!”宿放春失声道。
他似是笑了笑:“你放心,我从未想过自尽之事。哪怕承受再多痛苦,我也会活下去。”
宿放春在夜风中一阵发冷,道:“那你说这话,让人心寒。”
褚云羲道:“我是在想,当年我父亲站在这里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宿放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大着胆子慢慢走到他身边,却被迎面而来一阵狂风吹得险些摔倒。褚云羲眼疾手快将她一下拉住,斥道:“你过来干什么?”
宿放春心内一阵委屈,咬牙不语。褚云羲叹了一口气,拉着她的手臂,坐在崖边突出的岩石上,此时自远远天边显露一道微光,散发着淡淡的金色,映照得周围苍白浮云也都笼上了一层淡彩。褚云羲忽然道:“我在暮云峰时,时常这样一个人坐在悬崖上。有时什么都不想,好像自己已经远离了这个人间。”
宿放春道:“我在姑姑这里练武的时候,如果累了,就也会坐在这里看天上的浮云。”
褚云羲微笑道:“以后你再上散花崖时候,往湘西的方向望,就是我所在之处了。”
他难得有这样的笑容,一扫以前的忧郁,眼光也变得温和起来,可是这句话在宿放春听来,却不知怎么,有深重的悲凄,让她心肠为之一揪。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道:“难道你以后再也不会回来见我?”
褚云羲转目看她,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宿放春踌躇着,吐出两个字道:“假话。”
褚云羲微微讶异,却勉强笑道:“那我就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宿放春呆了半响,忽然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用力抱住他,在寒风中放声痛哭。
******
半月前。
天籁山的水,已渐渐沾染了寒气。
虞庆瑶却还是光着双足,坐在湖边来回荡。足尖点着微寒的湖水,划出一圈圈涟漪。宿放春从湖的对岸经过,远远朝她微笑着道:“阿瑶,你不冷吗?”
虞庆瑶以手支颐道:“我好像不觉得冷了。”
宿放春淡淡一笑,扬起双袖,掠过平静湖面,落在亭榭内,道:“那倒不假,你是连积雪千年的玉萝峰都去过了。”
虞庆瑶眉间却忽然忧郁起来,看着自己的倒影:“君姊姊,你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吗?我要将定颜神珠送给他。”
宿放春俯身看她,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将神珠给主人或者少爷?我听说他们不高兴。”
虞庆瑶扬眉道:“神珠现在是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哥哥那么思念娘亲,他们却一直不准他去看望,难道现在连我也要被管束?”
宿放春笑叹道:“他们当然不会对你怎样,可是无论给谁,结果都是一样啊。”
“不一样!”虞庆瑶正色道,“我要哥哥亲自去将神珠送到娘亲那里,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见到娘亲了。”
“原来你是为他着想。”宿放春坐在水榭中,长袖及地,云衫袅袅。
虞庆瑶得意道:“那是自然,除了我,还有谁会对他这样好。”
“你对他好有什么用?他到现在都不见人影。”褚廷秀自湖边柳林中走过,恰好听见她那一句,不禁插话。
虞庆瑶一回头,瞪他一眼,道:“你真可耻,居然偷听我们说话!”
褚廷秀道:“我从天灭部回来,大大方方走过,怎么是偷听?”
虞庆瑶狠狠用足尖一撩水面,溅出阵阵水花:“那你干嘛插嘴?”
褚廷秀走到她身后,道:“你先不要胡乱发火。我问你,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虞庆瑶哑口无言,片刻后道:“哥哥他以前不也是经常出外执行命令吗?迟些回来,有什么不对?”
褚廷秀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他这次不是出去杀人,而是跟慕宿放春一起走了。”
“闭嘴!”虞庆瑶忽然站起身来,怒道,“我不想听你的挑拨!”
褚廷秀愤懑道:“阿瑶,你这样又有什么用?要知道,他是你的同母异父的兄长!”
虞庆瑶的双眸猛地一收,好像被刺痛一般,冷冷剜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飞奔而走。
褚廷秀郁结坐在湖边,宿放春迟疑道:“你这样说,是不是太直接?”
他抬眸看她,道:“就是因为没有人直接对她说,她才会执迷不悟。”
宿放春想了想道:“你这样会让她对你更加反感,不是吗?”
褚廷秀冷冷道:“总之我从来都是恶人,做的都是错事。”
宿放春听他此言,似乎隐隐另有所指,也不好接话。
两人一起对着涟漪生寒的湖水许久,褚廷秀忽然开口道:“你可知道褚云羲下落?若是知道,就叫他回来,这样阿瑶才肯拿出神珠。”
宿放春怔了怔,低声道:“主人叫我查探,没有讯息。”
褚廷秀却难得笑了笑:“看来他是有意避开我们,要与慕宿放春相处。”
宿放春心口一堵,却又不想跟他争论,神情黯然。他反而略带失落地看她:“怎么你这次不生气?”
宿放春叹道:“我若是反驳你,你又要生气。现在我不跟你理论,你也不满?”
褚廷秀低眉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待了?”
宿放春轻轻一按他肩头,道:“少主,我本就比你年长好几岁。若不是身份有别,你可叫我一声姐姐。”
褚廷秀听她这样一说,心中隐隐作痛,脸上却还是不改倔强神情,望着广袤湖面道:“滟飞,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不是你眼里的小孩子。”
宿放春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第 335 章
是夜。
暮云峰间的竹楼上已经许久没有亮起灯火。宿放春趁夜色深沉,独自来到了这里。她在竹林深处站了不久,便见人影一闪,一个全身黑衣的精瘦汉子悄无声息来到了她身后。
“如何?”她轻声道。
汉子递上一枚竹管:“所在之处已标明。”
她微微颔首,那汉子一矮身,便又迅速而隐蔽地闪出了竹林,转眼隐没夜色中。
她从细小的竹管里取出一个纸卷,小心翼翼展开于手中,脸上微微露出笑意。看完之后,她马上将纸卷与竹管一并烧个干净,纤手一扬,只余下点点灰烬散落青竹间……
她那紫色身影才刚刚消失在竹林尽头,竹楼中却响起轻轻足音。虞庆瑶轻轻推开窗,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
“人寰,褚云羲还是不知所踪?”褚唯烈站于大殿中,问道。
宿放春低头道:“属下已经派出人寰部的精细探子,却都没有查明。想必他熟知我们查探的方式,有意避开,因此就很难了。”
褚唯烈道:“他既然如此,就先不要管了!叫你查探的另外一件事情,可有进展?”
“主人说的是近日连毁我们数个分舵的神秘人?”宿放春道。
褚唯烈颔首:“正是,近几年来,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高手了。却又鬼鬼祟祟,不肯显露真面目,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历。”
宿放春正欲接话,隋锦辰自殿外而来,道:“前段日子我曾与上诀部经过荆州分舵,可惜晚了一步,那神秘人已将分舵兄弟杀死众多,连舵主都身首异处。以我看,那手段甚是毒辣,许多人都是被他一招致命。”
宿放春蹙眉道:“我的手下也这样说。那人似是对我们的分舵所在甚是熟悉。只是我想不出来,当今武林中还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功力。以往那些叫嚣着与我们作对的人,都不及此人的十分之一吧。”
隋锦辰道:“我看实力相当的也只有我们与碧落宫。但碧落宫素来不参与江湖争斗,应该不会袭击我天上人间。至于那无痕堡,不知主人可曾放在眼里?”
褚唯烈道:“洛云的父亲曾与我有过交手,是我手下败将。但自从洛云继位堡主之后,短短数年,倒将无痕堡势力扩张许多,胜过他父亲。”他顿了顿,又道,“洛云平日甚少出手,能知晓他武功深浅的人并不多,此人不可小觑。”
“主人,可曾记得江湖中这几年来还有一个神秘之人?”宿放春忽然道。
褚唯烈沉吟道:“你说的可是琅嬛仙境仙主?”
“正是。”宿放春凝重道,“此人只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杀了原本称霸北方的定枚老人,第二次是孤身闯入芒砀山,连斩山中七位寨主,最后一次是冲破重重保护,杀掉了无痕堡前堡主洛靖华的师兄薛靖澜。从此之后,又像个影子般隐没江湖,再没出手过。”
“这些人,倒也都是与我交手过的。其中以薛靖澜最为难缠,竟也死在他的手上。”褚唯烈沉吟道。
“那琅嬛仙境究竟在何处都无人知晓。也许只是他自己随口说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隋锦辰苦笑。
“琅嬛仙境?那不是上古传说里的仙界吗?”虞庆瑶的笑语忽然在门外响起,褚唯烈抬目道:“阿瑶,你又胡闹。”
虞庆瑶倚在朱门上道:“爹爹,难道这个世上还有比我们天上人间更好的地方?”
褚唯烈道:“我们说的是正事,你不要纠缠不休。”
虞庆瑶道:“我来找你,也是正事。”
褚唯烈扬眉道:“何事?”
虞庆瑶走到他跟前:“你赶快下令,让我褚云羲哥哥回来,不然的话,那神珠的期限可就要过了。”
褚唯烈冷了脸色:“你这是什么语气?竟敢要挟为父了?”
虞庆瑶抬头道:“你若是不肯,我就自己出去找他。”
褚唯烈作色道:“你才休养好身体,绝对不能再出去乱闯!”
虞庆瑶愤然,宿放春看了看她,忙道:“主人,属下正要下山查探那神秘人的底细,若我遇到褚云羲,可劝告他赶快回来。我想他顾及神珠,定会听从。”
褚唯烈拂袖道:“如若他执意不回,我定会亲手处置!你们全部退下!”
虞庆瑶脸色一白,还要分辨,宿放春悄悄拉了她的衣袖,与隋锦辰一道退出大殿。
次日清晨,宿放春在大雾中离开了天籁山。她在走下最后的山道时,似乎听到有人在山上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只是迟疑了一下,连头也没回,继续着自己的前行之路。
******
散花崖上,月牙未落。
宿放春伤病未愈,前一夜遭遇了如此多的事情,已经支撑不住。褚云羲与她坐在散花崖边,揽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她脸色憔悴,又因哭过,眼睛有点浮肿。褚云羲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想到当日初次在明珠山庄废墟见到的她,红衣飞扬,双眸明丽。
如同一头勇猛的小兽。
但是自从灵峪谷一战后,眼见她仿佛从一朵怒放的花,直至慢慢枯萎。
他怀着愧疚,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宿放春。”
宿放春侧过脸看他,低声道:“你什么时候走?”
褚云羲心里一痛,用力抱着她的肩,似乎想将她长久留在身边。
“我这一去,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他深深呼吸。
宿放春注视着他那双明澈的眼,努力笑了笑,道:“如果你能回来,可以带我走吗?”
他的手震了一震,眼里满是复杂,缓缓道:“我们走到的去?”
“无论的。”宿放春倚在他肩头,噙着泪,“我在这里已经没法容身。”
“宿放春……”褚云羲忽然松开手,望着前方云层,“你难道忘记了,明珠山庄有很多人是因我而死。”
宿放春的眸子顿时黯然,她的嘴唇微微发颤,许久才道:“是。”
“那你又为什么……”他不忍看她,甚至都不忍再问。
她的手死命地抓着他,将他扳过来,用凌厉的目光看着他,哀声道:“褚云羲,你能不能从此脱离萧家,再不踏足江湖?”
褚云羲苦涩道:“这是你对我的条件?”
“那我还能怎么样?!”她忽然用双手捂住脸,痛楚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你的事情,我既不能杀你,又不能装作不认识你。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她越发激动,泪水自指间滴滴落下。
褚云羲将她轻轻揽住,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不会让她伤心。
哭得累了,她终是经不起这样大的情绪波动,靠在褚云羲肩头,渐渐睡去。
清晨的第一道阳光穿破云层,幻化出万般光影,洒在散花崖上。
褚云羲望着云海翻涌,远处似乎又传来阵阵松涛声。那声音好似海浪,卷尽满山尘烟,碎梦转瞬即逝,只在空气中漂浮着涩涩的气息。
他轻轻侧过脸,看宿放春的睡容,此刻的她安静得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她的眉划过一道弧线,好似要依靠这个手势将她的姿容记在心里。
身后落叶簌簌而舞,原先微带水雾的空气里,不知何时飘散着丝丝缕缕的暗香,带着遥远水池莲花的气息。他双眉一轩,身子微微一动,宿放春刚要醒来,被他急速点住穴道,又沉睡过去。
他将宿放春安置于崖前安全之处,转身站起,看着那个从山道上款款而来的紫衣女子。
宿放春很远就看见他拥着宿放春的背影,此刻才注视着那沉睡在风中的恬静少女,良久才道:“你这些天跟她在一起?”
褚云羲点头,道:“是义父叫你来的?”
宿放春低眉道:“不是……我没有告诉他。我怕他会亲自来抓你。”
褚云羲挑眉道:“你瞒得了他?”
宿放春淡淡道:“能瞒一天是一天。”
褚云羲背负双手,转过身子望着对面山崖中的云烟:“那你这次来,是要做什么?”
宿放春看着他的背影,道:“你好像对我生疏了许多……难道就因为结识了她?”
褚云羲背影一震,道:“不是。只是我心情低落。”
宿放春摇头一笑:“间邪,当初是我出计,叫你假扮叶七去骗取她的信任。现在看来,我这个计谋,好像错得很离谱。”
褚云羲沉默片刻,道:“错就错了,我从来不后悔,希望你也不要。”
宿放春慢慢走到他身边,道:“好……那你现在可愿跟我回天上人间?若你不愿意,我可以帮你隐瞒。”
褚云羲无言,走到树影下的宿放春身前,俯身审视她的眉目,忍着心中悲伤,运指疾点她穴道。
宿放春自昏睡中只觉肩前一酸,有一股真气贯穿她全身,好像暖流一般把她紧紧包围。她竭力想睁开双眼,却又很是疲惫,朦胧中只看见褚云羲似乎与一个女子并肩站在崖前云雾中,两人衣衫飘飘,宛若天上之人。
她吃力喊了他一声,他却只是回过头来,淡淡望了她一眼,便与那紫衣女子一起,疾掠向远处山头。
“褚云羲!”宿放春满心痛楚,嘶声大喊。恍惚间,似乎看到褚云羲回头望了她一眼,叫了一声“宿放春”。她捂着心口站起身来,追至悬崖前,却再也不见两人的身影。
宿放春在天高云淡的悬崖上怔立许久,才离开了散花崖。
一路下山,那漫漫长路,好似永远也走不完一般。她走到半山,回望来路,想到昨夜褚云羲拉着她的手,飞奔在夜风中的景象,唇边想浮现一丝微笑,却终于还是笑得苦涩。
他还是回到了本来属于他的地方,天上人间。他与那紫衣珠钗的女子已经是第二次并肩离去,当日在灵峪山苦战中,也是这个恍若仙界神妃般的女子,将他带回了天上人间。而自己,却每次都是无力站在一边,眼看他们消失无踪……
天光微明时,窗外枝头啾啾的鸟鸣让棠瑶醒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四周已不复黑暗,一切都隐隐约约显露了轮廓。在地上躺了一夜,几乎没能好好睡着,如今浑身不适,动一动都觉得腰酸背疼。
她忍耐着,轻轻侧过身,正对着还没醒来的恩桐。
朦胧微光中,他面容平和安谧,呼吸浅匀。棠瑶默不作声地望着他,自心底浮现一个念头:如果他能一直这样安静,就好了。
太多的波折让她应接不暇,还要时时刻刻面对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性情的他,着实有些身心疲倦。
地面坚硬冰冷,棠瑶本来还想再休息会儿,然而越躺越不舒服,便想坐起来。不料才一动,却发现长长的衣袖竟被恩桐攥在了手里。
她有些怅然。
他居然,一整夜都没有松手。
棠瑶握住他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想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袖。饶是她已经十分注意,睡着的恩桐还是不由蹙了蹙眉,她忙停下动作,过了片刻,又想要轻轻地掰开他的掌心。
呼吸拂在他手上。
他却好似忽然坠入梦魇,双眉紧蹙,就连呼吸亦急促起来。棠瑶怔了怔,握着他的手,轻声唤他名字。
然而他紧闭双目,神情越发不安恐慌,不知在梦中看到了怎样可怖的景象。
棠瑶见他如此痛楚,不由将手覆在他脸庞,语声低柔:“是在做梦啊,不要害怕。”
他呼吸越来越急促,攥着她衣袖的手亦用足了力,以至于指节凸显,好似在梦魇中拼尽全力,仍无法挣脱。棠瑶不忍见他这样煎熬,伸手轻轻抱住他,在他耳畔轻诉:“我在陪着你呢,别怕……现在已经天亮了,恩桐。”
在棠瑶的臂弯下,他不住地发着抖,忽然间痛苦地叫出声,随后惊惧异常地睁开了眼。
慌乱的呼吸,震恐的眼神,让他在那一瞬间犹如丧失理智的幽魂。
棠瑶被这眼神吓得心头一跳,却还是竭力镇静,拥着他,勉强笑了笑:“你醒了,恩桐。”
他喘息未已,脸色发白,却极其震惊地盯着她。
随后如大梦惊醒,一下子推开了她。
“你干什么?!”震怒、惶惑、不安,种种情绪在他那凌乱的眼神中显露无疑。
棠瑶惊愕之余按住自己身上的伤痛处,慢慢坐了起来。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说什么,而他亦慌乱地坐起身,四顾周围之后,眼神发直,好似灵魂出窍。
“你……”棠瑶不敢轻易询问,他忽又回过神来,直直地看着她,哑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望着他,道:“你是谁?”
得不到回答的他暴怒起来,盯着她,再次强行喝问:“我问你,这是什么地方?!”
棠瑶绷紧的身子一分分卸了力,她略显颓然地靠在神台边,注视着面前的男子,慢慢道:“土地庙。”
“什么土地庙?我和你,又是怎么来到这里了?”他紧紧攥着衣衫,眼神负痛,听着是在发问,却又更像是以震怒呵斥来掩盖内心的惶恐惊惧。
棠瑶平复了一下呼吸,道:“陛下,是你吗?”
他自惊怒惶惑中忽而一滞,随后挺直了腰背,同样直视着她。
“不是我,还能是谁?”
棠瑶想要笑一笑,然而心绪沉坠,只露出无奈疲惫的笑意。“好久不见啊,陛下。”
“你在说什么?”他依旧冷笑,但眼神之中透出的心虚与不安,却尽在棠瑶眼底。她踌躇了一会儿,道:“陛下,还记得先前自己在什么地方吗?”
“朕……去了他们为朕建造的献陵。”褚云羲略一恍惚,努力回忆着,忽而又望向她,“你不是跟朕一起去的吗?只是留在了帝陵外的林子里……后来……”
他竭力回忆,记忆碎片零散飞来,恍如破碎飘零的星屑。
大殿中的玄黑灵牌,杏黄色低垂的帘幔,还有正中间香案上那两个沉沉红色的匣子……以及,当他听说林间的车子被发现后,飞快奔跑着,想要赶回去救她时,不断在眼前摇晃遮蔽视线的野草……
随后,便是那一声惊叫。
——褚云羲。
——褚云羲!
他捂住了头,脑海深处的疼痛仿佛再次如毒蛇般钻出,并不断盘旋搅动。
棠瑶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从先前的震怒惶惑,到迷离恍惚,再到痛楚无奈。她再次伸出手,轻轻放在了他肩头。
“陛下。”
他喘息着,眼神散乱,声音喑哑:“我……原本是要来,找你。”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我知道。”
“然后……”他忽又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我只是,有时候会忘记一些事,你不必惊异,也……无需害怕。”
棠瑶没有即刻回应,只是慈悲平和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道:“陛下,以前也经常这样?”
褚云羲缓缓坐好,似乎恢复了平静。
“只是偶尔。”他神色冷峻,目光渺远,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说寻常不过之事,“每个人都会有身体不适的时候,我大概是以前行军作战时,太过疲乏落下的病症。或者也曾摔下马来,撞到了头部。”
他端正坐姿,轻描淡写地告诫她。“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用放在心上。”
棠瑶本想告诉他这段时间内的情形,甚至想问他关于南昀英与恩桐的事情,然而见他这样,无法再直接询问。
可她心中满是疑惑,就算他自己不知晓真相,难道周围的人从来没有发现?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暂时失去记忆,明明是分裂出了不同的人格,言语行为乃至年纪身份全都天差地别,他是如何能让旁人毫无察觉?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么,或许是一直以来,所有人都瞒着他?又或者他自己早已知道,却不愿承认……
棠瑶不敢再细想。而此时褚云羲已经站起身来。他走到神台前,望着那宽和微笑的土地爷,低声道:“棠婕妤,你还没有回复我刚才的问题。”
棠瑶晃了晃神,扶着神台站起来:“什么问题?是说这是哪里?”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棠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从他方才那种震怒又惊恐的表现来看,褚云羲极度不愿让人提及真正的情形。但是……
她犹豫了一下,只得道:“这是西柳镇外,距离京城,已经有一大段路程了。”
棠瑶说到这里,窥伺着褚云羲的神情,见他依旧站在神台前,面容冷静,才大着胆子道:“那天,那天是陛下在危急时刻从献陵赶回来,从锦衣卫手下救出了我。然后您又一路带着我逃亡,直至到了这里。”
褚云羲缓缓侧过脸,隔着神台香案看着她的眼睛。
“全都不记得了吗?陛下。”棠瑶努力装出从容的模样,“您现在有没有想起一些来?”
“……有些印象。”褚云羲目光沉寂。
那神情分明是在强装,棠瑶看得出来,他实则对先前之事毫无印象,却还不愿承认出来。
“是朕,将你救下并带到此地的。”褚云羲认真地道。
他语气沉缓且不容置疑,然而不知为何,在棠瑶听来,却有着难以言说的悲凉与执拗。
她朝着褚云羲笑了笑:“是啊,是您将我救下的。”
褚云羲似是松了一口气,忽又看着自己身上那件玄黑暗纹的衣袍,道:“这衣服,是哪里来的?”
棠瑶微微一怔,眼前出现的是南昀英那飞扬跋扈的神情,再看着面前这一脸沉肃的褚云羲,心里有些怅惘。
“是我给您买的,原先那件长袍上都是血迹。”她俯身收拾起铺在地上的衣物,将它们塞进包裹里,“走吧,陛下。”
*
晨曦映在古柏枝间,浅金苍翠,深幽寂寥。棠瑶在林深之处牵出了骡车,褚云羲一见,不由皱眉:“怎么回事?原先那辆马车呢?”
棠瑶拍着骡子的背,淡淡道:“卖了,换成了这个。”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卖掉?”褚云羲扫视一眼骡车,“是你去卖的?”
棠瑶无奈地道:“是啊,都是我做的。您在天寿山帝陵那里大开杀戒,我们现在像过街老鼠似的被锦衣卫追捕,还不得更换马车吗?昨天晚上就差点被发现行踪,两次都是死里逃生!”
褚云羲不做声,从她手中夺过鞭子后才道:“不用担心,如今我清醒过来,自然能应对。先前那两柄刀呢?”
“应该都在车里。”棠瑶钻进去找到了长刀,拿出来晃了晃,又将手边包裹放进去。褚云羲瞥了棠瑶一眼,见她仍是穿着先前自己在京城时给她买的那一身衣裙,而那黛青连珠纹马面裙上灰迹斑斑,不由蹙眉:“你这身衣裙也该换掉,如此乌糟,走出去不像样子,岂非也要引人怀疑?”
棠瑶无可奈何,也不知道是谁一路上惹来追兵连连,哪里还留下时间去购置衣物。这样想着,却忽然想到昨天傍晚南昀英带回的那个包裹。
“等一下。”她爬上篷车,打开了包裹,除了纹银之外,里面确实还有艳丽的女子衣衫。
果然他当时外出,不仅换了车辆,还备好了替换的衣物。只不知是买的还是抢的,总之如今已无法验证。
“我忘记了,这有衣服。”棠瑶说着,将粗布帘子放了下来。
取出南昀英为她准备的衣裙,原本有些低落的棠瑶一下子哭笑不得。桃红直袖长衫搭着绛紫半臂,下边配的是水绿百褶马面裙,整个儿色泽鲜艳又杂乱,料想应该是他匆忙间随意带回,根本没有细细考虑。
棠瑶也没十分挑剔,换上这一身新衫裙之后,撩起帘子,道:“陛下,我们可以启程了。”
坐在车前出神的褚云羲闻声回过头,乍一见她这身衣衫,一脸的震惊错愕与生无可恋。“这是你自己买的?!”
棠瑶尴尬地整理了一下衣衫,有意骄矜反问:“怎么,不好看吗?”
“……你真是……”褚云羲隐忍半晌,化为一声喟叹,“也罢,这时候顾不得其他。等下次有机会时,一定要将它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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