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6 章
虞庆瑶听得此话,不由心头一惊。褚云羲倒是仍旧平静,只是低声道:“他此番入定国府,必然是先去探望皇太孙,我们在这里暂时不用惊惶。”
“可是他探望皇太孙之后,会不会搜寻我们的下落?”虞庆瑶犹自不安。
“就算当今天子,也不能随意搜寻国公府。”褚云羲顿了顿,撩起床前帘幔,“除非,他找到借口,方能派兵进府。”
*
两列宫灯晃开四周黑暗,光影朦朦中,特意换上了常服的新皇在內侍护拥下,从庭院间走过。宿宗钰虽对其心怀不悦,却也只能从旁引路。
新皇目视前方,径直穿过月洞门,淡淡道:“当年定国公与高祖并肩而战,情谊匪浅,朕一直也想来南京看看你们这宿家府邸,可惜未曾有过机会。倒没曾想到,朕的侄儿流落在外多时,最终竟辗转到了定国公府中。宿宗钰,看来你与皇太孙的交情也非同寻常啊。”
宿宗钰听出他言语中隐含的讥讽与责备,神情却还是浑不在意,仿佛对那嘲讽之意全无所知。“陛下,皇太孙一路上也停留过多处,并非直奔南京。他之所以寻到我这里,无非也是像陛下所说,感怀当年宿家与高祖的情意。臣几年前去过京城,不过也只是和皇太孙见过一两次,说到交情倒是不敢高攀。”
新皇哂笑一声:“宗钰你救助皇太孙有功,朕还得好好赏赐,怎么听你这番话,竟像是在撇清关系一般?”
“臣不敢居功,皇太孙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才是万岁以及全天下生民最想看到的。”宿宗钰唇边含笑,说话间,前方又是一道院门,这一群人还未走近,院门已从内而开。
一盏明灯缓缓照亮院前石径。
身着锦蓝窄袖袍的宿放春恭敬行礼,新皇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后淡淡道:“你就是宿放春?”
“是,万岁。”宿放春低首间,满身金绣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更衬得姿容卓然,雍容不凡,“皇太孙正在院中休息,万岁是要入内探视?”
“那是自然。”新皇朝着正屋走去,缓缓踏上石阶,停在檐下,“听闻他病得厉害,连床都下不了吗?”
宿放春微微低首:“是,午后开始发热,已请过郎中切脉开药。说是长久奔波劳累,心忧神乏,再加上南北气候多变,皇太孙才支撑不住,忽然病倒。”
新皇眸光深沉,随行的杜纲躬身上前数步,为他推开门扉。
“朕去看看廷秀,你们都留在外面吧。”新皇向宿宗钰与宿放春说了一句,施施然踱进屋门。
*
灯火昏黄的室内,褚廷秀气息不稳地躺于床榻上,耳听得脚步声临近,侧身勉强支撑而起,向着缓步而来的新皇诚惶诚恐叩首:“皇叔远道而来,侄儿却不能尽礼,实在心中有愧。”
新皇大步趋前,抬手一扶褚廷秀手肘,往上轻轻一托,仔细打量着他,悲叹不已道:“多时未见,廷秀怎如此消瘦憔悴了?你可知晓,我在听闻你殒命于归京途中的噩耗时,真正犹如五雷轰顶,几乎不能站立。然而当时边镇战况危急,国中不能一日无主,朝臣们于混乱中匆忙将我迎至京中,我眼见宫中朝堂皆动荡不宁,如何还能够犹豫踟躇?因此我隐忍悲痛登上皇位,心中却始终抱有遗恨……幸而苍天有眼,竟让廷秀死里逃生,躲过了瓦剌人的围捕,这正是列祖列宗护佑有加,才能使得你我再在这故都重逢。”
说到此,他情绪波动,几欲哽咽,搀扶着褚廷秀再三让他坐回床上。
褚廷秀低着头,似含万般感触,声音亦微微发颤:“侄儿也不曾预料短短数月之间,竟会经历如此多的波折。想当初,我听闻皇祖父驾崩噩耗,心中悲痛惊惶,匆匆启程欲返京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怎能想到,竟会遭遇敌人伏击……”
“依我看,当初你身边恐怕藏有奸细,否则瓦剌人又怎会摸透你返京的路线,在半道设下埋伏?”新皇语重心长,连声安抚,“我倒也未曾想到廷秀看似文弱,却原来身手敏捷,能安然逃出生天,只是为何你脱险之后却不及时返回京城,反而流落到了南京?”
褚廷秀微微一怔,低声道:“皇叔可能有所不知,瓦剌人虽未能取我性命,但另有人始终如影随形追踪不灭。我本欲返回京城,却几次三番遭遇暗算,因此我……只能不断逃亡,直至抵达故都。”
新皇震愕之下,身子微微前倾:“廷秀所说的是什么人?!莫不是以为那追随于你的人,是受了我的指使,要对你施加毒手?所以你才迟迟不归,反而从北往南一路奔逃?”
褚廷秀抿了抿唇,声息低微:“皇叔,我不敢妄断那些人到底受何人指使,但自从我流亡以来,确实一路遭受锦衣卫围追堵截。请恕侄儿愚钝,实在想不明白,在这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能调动锦衣卫出京追捕于我?”
新皇叹息一声,浓眉皱起:“实不相瞒,我登基未久大局未定,常常心中惶恐。故此在听闻你仍旧存活在世的消息后,可谓是半信半疑,既惊又喜。喜的是天佑我侄儿逃脱劫难,使我不至于在百年后愧对父皇与你父亲,惊的则是这消息不知真假,若是瓦剌人有意为之,故布疑阵,搅乱我大明朝堂,我又该如何自处?”
他顿了顿,满含无奈之色:“我确实曾派出锦衣卫沿途追寻你的踪迹,但那是因为想要尽快寻你归京,不能让你始终流落在外。我实已听到朝野中暗有流言蜚语,将我视为窃取皇位罔顾人伦之辈,然而廷秀恐怕是听信了这些谣言,竟对我派出的人马避之不及,甚至……还动手夺取那些锦衣卫的性命,致使血流平野。你我叔侄之间,怎会隔阂到如此地步?”
褚廷秀面露惊愕,连忙在床上跪拜匍匐:“皇叔,侄儿我虽然确实一路逃亡,但只是因为害怕恐惧,不知如果停下被擒会是如何下场。但您说的屠戮锦衣卫之事,实在并非我所为!皇叔与我相处多年,也必定知晓我不过会一些寻常的骑射,怎可能有那般杰出身手,竟能夺取多名锦衣卫的性命?再者说,即便藩王皇孙,也不能无故杀戮,侄儿自幼受到皇祖父教诲,这些道理都铭记在心,如何会做出这般残忍恣意的行为?”
新皇诧异不已,目中神光烁烁,特意放缓语声道:“你能一路奔逃至此,难道身边竟无帮手?廷秀,我知晓你是在惊慌之下才自保性命为先,并不会怪责于你。对你身边那出手迅猛的人,我倒是也十分好奇。若他在此地,不如你唤他前来,我也好见识一下这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
褚廷秀却再三叩首,坚持说自己身边并无帮手,新皇倒也并无愠恼之色,只是提高声音往屋内唤了一声,杜纲低首而入,向褚廷秀叩拜行礼,随即起身站在了床侧。
褚廷秀盯着他,眼神微变,然而很快又恢复平静,缓缓道:“这不是司礼监的杜掌印吗?我依稀记得,曾在途中见过你几次……”
杜纲干笑几声:“小的当初是奉了万岁旨意,千里迢迢追出京城寻找皇太孙下落,哪能想到皇太孙误会了万岁,把小的当成是索命鬼一般。”
褚廷秀紧抿薄唇,过了片刻才向新皇道:“可是在平安镇附近的果园里,那些锦衣卫可都是抽出绣春刀来紧追不放,甚至一路追逐我至荒野,几乎将我当场斩杀。皇叔,侄儿在这些人身上,看不出半点想要迎我回京的意思。”
新皇挑起眉梢,顿作怒色:“怎会有这样的事情?杜纲,你当时也在场?到底是不是真的?!”
杜纲连忙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启禀万岁,小的当时和裘邺裘总旗沿途追寻皇太孙踪迹,正巧遭逢大雨,便急匆匆去果园躲雨,结果就在那里发现了皇太孙。小的本来万分欣喜,可再一看,却见他身边还有一名女子,那长相竟然与先前被送入先帝陵寝的棠婕妤一模一样!那棠婕妤一见我们,马上与身边的男子一同带着皇太孙奔逃。小的惊骇之下,连忙招呼锦衣卫们追击上前,想要将皇太孙从可疑之人身边带回,眼见皇太孙逃出果园,小的全力追赶,结果却被那男子堵截。那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小的下手,那一刀下去险些就要了小人性命!”
他说到此,忍不住擦拭眼泪,借机窥伺褚廷秀神色,见他沉默不语,便又呜咽着道:“万岁,小的当时倒在血泊中,眼见那面含杀气的男子步步踏近,实在是心慌至极,又因失血过多,一下子便昏了过去。等到后来那看守园子的老人过来,发现小的还有一口气,才将小的救了。再后来,裘总旗带人返回果园,对小的说,皇太孙已经被自称是定国公府的一群人强行带走,小的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在那荒郊野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太孙说裘总旗要杀他,可裘总旗那一列锦衣卫后来追踪至平安镇,却又被人全部杀害,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小人实在也是不知道啊!”
这杜纲言辞凿凿,神情悲痛,大有满腹委屈之意。褚廷秀还未及开口,新皇已沉声道:“廷秀,且不说其他,杜纲所提及的那名貌似棠婕妤的女子,还有那个对锦衣卫大肆出手的男子,到底与你是何关系?这两人现在又在何处?”
褚廷秀紧攥双手,跪伏于床榻,呼吸急促:“皇叔,我当时在果园避雨,正巧遇到那两人。我虽对那貌似棠婕妤的女子也颇感惊讶,但未及询问清楚,杜纲与裘邺便带人冲了过来。我惊慌之中只能奔逃出去,此后他们之间到底谁先动手,我又如何能得知?然而在那荒郊中,裘邺确实带人对我追击不断,若不是定国府宿小姐途经那里,裘邺必然将我斩杀于荒野。”
他说到此,身子越加伏低,声音微颤:“侄儿与裘邺素来无冤无仇,实在不知他为何要对我如此穷凶极恶,然而侄儿被宿小姐救走之后,始终未曾离开过定国府的马队。皇叔若不信,尽管去询问宿家的人,至于裘邺他们后来怎会死在平安镇外,侄儿也全然不知是谁下的手……”
新皇眼见他连连叩首,不由端正神色加以劝慰,那杜纲在旁呜咽许久,方才道:“万岁,小的现在听下来,怎么觉得裘邺是不是阳奉阴违,当着小人的面,说是要全力寻找皇太孙下落,可一旦和小的分开后,便显露出凶狠面目,才使得皇太孙对万岁和小人万分不信。这裘邺也不知道受了谁的指使,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新皇听他这样一说,双眉紧锁,眼露厉色:“朕一定要彻查此事,若有人胆敢借着朕的名义对皇太孙施加伤害,必然是有意借刀杀人,妄图引发大乱颠覆朝纲。”他又随即转而扶起褚廷秀,和颜悦色劝解,“廷秀,你且安心休养,这一路上你风餐露宿又心忧不已,真正是受了天大的苦。我竟不知底下人之中藏有奸细,险些害了你的命,好在如今你已安全无虞,接下来只需静静养病,待等你身体恢复后,便跟随朕回到京城,你看如何?”
褚廷秀双肩微沉,诚惶诚恐地叩谢再三,大有臣服之意。新皇又好言安慰几句,眼梢瞥向杜纲,杜纲心领神会,小声提醒:“万岁,皇太孙还病着呢,您是不是先回宫去,让他也好安心休养?”
新皇慨叹一笑,起身道:“既然误会解除,廷秀便暂且留在宿家养病,这天黑风寒,朕也不忍心强要你跟着去故宫。等明日一早,朕再命随行太医前来诊治,你看怎样?”
褚廷秀自是又一番感激,新皇颔首举步,走到房门口忽又一止,回头道:“适才所说到的那一男一女,廷秀后来真的没再见到过吗?”
褚廷秀一脸坚定,毅然摇头:“皇叔,廷秀连那两人究竟是何来历都不曾真正明白,又为何要维护他们,而对皇叔您加以欺瞒呢?”
新皇深深看他一眼,随后踏出房门,步下台阶。
宿放春与宿宗钰等候多时,见他神情平静而出,只上前询问了几句。新皇也未曾细讲,只吩咐两人好生照顾皇太孙,便带着杜纲步出此院。
宿宗钰跟随其后,问道:“万岁这是要回宫中休息了?”
新皇颔首,沿着来时路缓缓向前:“本该在你这定国府中再走走看看,但时间已晚,我亦一路劳顿,今日就此作别吧。”
宿宗钰心下一松,陪同新皇一路前行,穿过园圃假山,绕经青石小径,再往前便是分岔路口。
那左侧幽黑沉寂,新皇步行之中无意一望,道:“那院落是做什么用的?”
宿宗钰心头微微发紧,神情却仍旧未变。“启禀万岁,那原来是先父读书小憩之处,闲置了多年未有人居住。”
新皇点点头,跟随其后的宿放春开口询问其慈圣塔失火之事,新皇少不得慨叹惋惜,两三句之间,便换了话题,且已远离了那处庭院。
又行了一程,眼见前方已临近定国府正堂,再往前去便是第一重院落,新皇轻咳数声,杜纲随即躬身道:“万岁,小的去门前吩咐一声,叫他们准备好车马。”
新皇点头应允,杜纲匆匆而去。
宿放春望着其远去的背影,目光渺渺,似有所思。宿宗钰则跟随新皇身边,慢慢朝着正堂而去,新皇因问及南京风物,言语间颇有向往追忆之情。
正闲谈之时,两人已转过石径,走到正堂之前。宿宗钰提着灯笼,耀亮眼前昏暗,向新皇道:“万岁,这里就是当年定国公拜迎高祖驾临之处……”
话语未完,忽听得黑暗中风声顿作,竟有一物挟着尖利啸声破空飞至,直射向两人身处之地。
站在斜侧的宿放春惊呼一声,手中灯笼急旋打出,与那物猛烈撞击,直震得灯笼破碎飞散,火光四落。
“万岁小心!”宿宗钰情急之下将新皇往后一拽,飞身横扫,一支沉沉利箭紧贴着他的靴底斜飞过去,伴随一声闷响,直刺进了道旁古树之上!
新皇面色惊慌,就在这时,从前门赶回的杜纲目睹这一切,失声叫喊起来。
“有刺客,快护驾!”
尖利的声音刺破沉寂,顷刻间,一大队身穿金甲的禁卫紧握利刃,自定国府正门方向冲涌而来。
*
那不就是她母亲改嫁后,带她跟着马远志住的地方吗?也正是在那里,十岁的她,遇到了来自历史长河中的褚云羲……
虞庆瑶头脑一阵纷乱,难道这兖州附近还有同样地名的村子?还是……
她的心砰砰直跳,眼看那名校尉不管士兵们的请求,还想将那老汉赶走,她连忙加快脚步走上前去:“等一等!”
校尉诧异地转过身来。虞庆瑶道:“这样冷的天气,老人为生计所迫还要出来兜售野味,你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士兵们多少天吃不到肉了,也不容易。这样吧,我把这些野兔野鸡买下来,如果有人怪罪,你就如实交代。”
校尉见状不敢阻拦,士兵们听了更是纷纷道谢,此时宿放春闻声而来,询问虞庆瑶发生何事。
“没什么,见这老人可怜,我要将他的猎物买下来送给士兵们。”虞庆瑶一边说,一边寻摸,然而她平素待在军中也用不到银子,索性摘下裙带上的一枚鎏金红宝石梅花,隔着栅栏递到老汉面前。
“给你,拿去换钱吧。”
众士兵叫起来:“老头儿,你真走运啊!”“这东西估计够你全家吃喝不愁了!”
老汉满脸惊喜,摩挲着双手,颤巍巍接过鎏金宝石梅花,连连道谢。又向士兵们询问:“这位是哪家小姐,如此大方心善?”
“济南保国府的余四小姐,你今天可真是来对了!”
老汉听了激动不已,将鎏金梅花塞进怀中,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卸下肩后的竹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条雪白的狐绒围巾,双手呈送到虞庆瑶面前。
“小姐,这是白狐狸绒毛做成的,我原本想找城里人卖个高价好过年。没想到今天遇到您这样的好心人,这白狐狸围脖儿就送给您了!”
在众人的夸赞声中,虞庆瑶抿唇微笑,将狐绒围巾接了过来。“多谢了,天越来越冷,这狐绒围巾还真是有用。”
老汉笑逐颜开,将山鸡和野兔交给了士兵们,背着竹筐走向远处。
“小姐,狐狸围脖儿可不能靠近烛火啊,您戴着的时候千万小心!”他在拐入林子前,还不忘大声提醒。
那校尉见状,便顺势客气道:“四小姐,等会儿小人叫他们煮了肉再送到您那里。”
“不必了,你们吃吧。”虞庆瑶捧着狐绒围巾,淡淡说了一句,向宿放春递了个眼色,便与她一同往回走去。
*
一进营帐,宿放春就低声问:“那个老汉你认识吗?”
虞庆瑶摇了摇头,却向她附耳说了两句。宿放春先是一愣,继而惊讶道:“那他怎么会知道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如果不是巧合的话,莫非……”
她并未说出下一句,虞庆瑶却已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说话间,她已翻找出剪子,沿着狐绒围巾的缝线处,谨慎地挑了开来。
随后,从里面果然拈出了卷得极紧的纸条。
“真是他派来的人!”虞庆瑶心跳加速,她按捺住兴奋的心情,将纸条缓缓展开。
可奇怪的是,那纸条上,竟是一片空白,别说是字了,就连墨点都没有。
虞庆瑶的心一下又沉到了底。“这是怎么回事?!”她惶惑着将纸条翻来覆去检查,唯恐漏了什么蛛丝马迹。
宿放春接过来,举到眼前看了一看,纸条发黄,摸上去有些硬。她想了想,转身取来蜡烛,点燃了它。
虞庆瑶起初诧异,但很快想到了那个老汉临走前的话。
“烛火?!他是有意那样提醒我们的。”
她的眸子亮了几分,只见宿放春将那纸条靠近火苗上方,再缓缓移动。
微黄的纸条上,竟真的渐渐浮现黑色的字影。
“一切牵绊,皆已解决,正急速返回,盼早日重逢。”
枯黄的纸上,那一行模糊的字迹,就在她心里一瞬间绽放成春日里万紫千红的花。
虞庆瑶头皮发麻,呼吸加快,脸颊也热了起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控制不住地抿着唇笑,看向宿放春。
她的眼睛亮盈盈的,燃着小小的火苗。
“你看清楚了吗?”虞庆瑶急促地问。
宿放春其实早已看到了那上面的字,也难以抑制心头激动,指尖却是发凉的。
“看到了。”她的眼里也有了华彩,就连声音都微微发颤,“希望宗钰和程薰也能知晓此事。”
*
兖州城头,残阳如血。
宿宗钰扶着冰凉的城垛,望着城外连绵不绝的敌军营垒,眉头深锁。程薰缓步登上城楼,寒风吹动他青灰色的衣袍。
“小公爷,刚才甘副将过来禀告,说是从各处搜罗来的粮食已经快要耗尽。”程薰向宿宗钰低声道,“即便每日只吃一顿,最多再撑十日。”
宿宗钰的目光掠过城外密密麻麻的营帐,最终落在天际那轮血红的残阳间。“程薰,你随我来。”他转身走向南侧的角楼。
程薰快步跟随其后,入了角楼。
宿宗钰握着剑柄,站在楼内,直视着程薰:“时间差不多了,再拖下去,褚廷秀反而会对你不再信任。”
程薰眸光微动:“您的意思是……这张网该收起来了?但是,罗将军生死未明,您远在南京的家人也还在软禁之中。”
“等不了那么久了。”角楼里的空气格外冰冷,宿宗钰每一次呼吸,都犹如刀割,“你好不容易才诱骗褚廷秀中计,已经尽力拖延了那么多日子,如今城内粮草将尽,再拖下去更是兵困马乏,斗志颓靡。而褚廷秀久不见我们投降,耐心也将耗尽,到那时他若全力来攻,我们更是难以抵御。”
他说着,缓缓走到窗前,望着那微微发黄的窗纸,道:“我相信陛下正在想方设法营救被困之人,但山高路远,我无法知晓结果如何……若是一味顾忌而不敢决断,岂不是要成为千古罪人?你我既然已经合谋周全,如今到了紧要时刻,就只能放手一搏,就算最后不能尽如人意,也无愧于心了。”
程薰看着他的背影,深深一揖:“我明白了。”
他打开门,凛冽的风扑面而至。
昏暗的暮色间,城墙另一端有人匆匆奔来。是甘副将。
“小公爷!”他一边跑,一边用力挥动手中黢黑的物件。程薰微微一怔,转身望向宿宗钰。
宿宗钰也讶异着走上前来。
此时甘副将已气喘不已地奔到角楼下,他甚至不及行礼,就大步踏了进来,随后一下子将门重重关闭。
急促的呼吸声中,他将手中的一支箭递给了宿宗钰。“快看这个!刚刚有人潜行到北城附近,射入了城墙。”
黢黑的箭杆上,以细线密密匝匝地捆着一枚竹管。宿宗钰拔下竹管,从中倒出了一卷极为狭长的羊皮纸。
他屏住呼吸,慢慢将其展开。
随后,难以克制积蓄已久的情绪,一下子紧紧抱着同样激动的甘副将,又攥住了程薰的手:“你看到了吗?我们的陛下,他就快回来了!”
程薰看着那张被宿宗钰紧握住的羊皮纸,想要笑一笑,可心中涌起别样情绪,却又令他无法真正开颜。
*
这一夜,兖州南城墙畔,照例悬垂下捆绑密信的石块。
这最后一封密信,被探子再次送到了褚廷秀的面前。
灯火明艳,映着他濯濯黑眸,也映着信纸上熟悉的笔迹。
“城内火药埋藏之处均已探明,六名守城将校皆已暗中归顺,陛下战鼓声动,城内必有回应。”
褚廷秀将信纸摊平在桌上,又细细读了一遍,目光深远。
营帐外又有轻骑兵赶来,风尘仆仆,满面疲惫,却也难掩喜色。“启禀陛下,施将军率领的淮南军已经接近滕县,最多再有两日便可抵达。”
褚廷秀眸光明亮,按住信纸,站起身来。
“曹经义,传全营千户以上的军官,即刻来此处。”他声音清朗,踌躇满志,“天亮之后,朕要夺取兖州,彻底拔除这根眼中刺。”
周围众人听了也不免附和求情,褚廷秀沉着脸道:“余小姐,此事是朕约束不严之过。你的侍女无辜受屈,等到我们摆脱追兵之后,朕也会给予补偿。但曹经义说的也有道理,如今非比寻常时刻,若是在此耽误时间,岂不是坏事?他那二十棍的刑罚,先记在你心中,等太平之后,朕绝不会忘记此事!”
“陛下……”虞庆瑶心知他必定不会杀曹经义,自己先前的强势也不过是为了先声夺人,如今听褚廷秀这样说了,也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小声抽泣着,一副委屈难平的模样。
恰在此时,云岐骑着快马从队伍后方疾驰而来,到得车前翻身下马,顾不得行礼,急声道:“陛下!后方来报,发现追兵踪迹,距离已不足十里!看旗号,似是兖州轻骑!”
跪在地上的曹经义脸色骤变,褚廷秀也不禁握紧了手指,方才的烦躁瞬间被紧迫感取代。他当即厉声下令:“传令全军,丢弃不必要的辎重,全速前进!务必在追兵赶上之前,与施锐进的淮南军会合!”
命令迅速传开,本就仓惶的队伍更加慌乱,行军速度倒是更快了起来。
“余小姐,且先回车上,务必跟紧队伍!”褚廷秀匆匆对虞庆瑶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她,转而召来云岐等人紧急商议行军路线。
虞庆瑶也不再纠缠,拉着淑莲,迅速返回自己的马车。
嘈杂声四起,马车很快疾驰颠簸。
淑莲还在瑟瑟发抖,虞庆瑶掏出手帕,拭去脸上的泪痕,攥着她的手道:“没事,不用怕。”
淑莲惊魂未定,但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
夕阳缓缓落下,苍茫平野更显寥廓。夜色渐渐覆盖了大地,丢弃了笨重辎重的士兵们轻装简行,马蹄声、脚步声、车轮滚动声混杂成一片,无人敢在这样的情形下多说一句。
褚廷秀的马车内,云岐等官员肃然相对,正在紧急商议着行军计划。
“陛下,按路程估算,淮南军在路上如果没有遇到阻击,应该在明日天亮时分抵达这里。”一名将领借着火把的光,指点着粗糙的地图,“但我们尚不知淮南军是不是走这条路,而且追兵如影随形,说不定在今晚就要赶上我们……”
另一名将领忧心忡忡:“一旦被缠上,即便能战,也必损失惨重,再无力与淮南军会合。”
褚廷秀紧抿着唇,目光在地图上游移。“胜败在此一举,必须有人引开追兵。”他沉声说着,声音显得格外冷硬。
众人闻言,皆是一凛。引开追兵,几乎等同赴死。
褚廷秀的目光缓缓扫过身旁诸人,最后,落在了云岐身上。火光跳跃,映照着云岐年轻却沉稳的面容,他的身形……与自己最为相似。
“云岐。”褚廷秀开口,语气放缓,带着凝重,“你是庄尚书的得意门生,年轻有为,忠心耿耿,机敏果决。如今危难之际,朕愿意将此重任托付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云岐显然没料到陛下会点自己,微微一怔,抬眼望向褚廷秀。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眼眸里,此刻映着烛火,也映着所谓的信任。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陛下是真心倚重,还是……但他没有时间犹豫,也不敢多想。
“下官领命!”云岐按压住心头纷乱的思绪,拱手道,“悉听陛下安排!”
褚廷秀深深看他一眼,似有不忍,却又转为决绝:“你选两千精锐骑兵,带上朕的杏黄龙旗与部分銮驾仪仗,继续按照我们现在的路线往南疾驰,吸引追兵注意。朕率主力在前面的路口转而往西,绕过那一大片湖泽,再寻找淮南军汇合。”
云岐心头巨震,他怎能不明白? 这是要他以身为饵,伪装成皇帝车驾,引开追兵。
但震惊之余,他竟平添悲凉慷慨之感,不由颤声道:“下官明白……定不负陛下所托!”
“好!”褚廷秀拍了拍他的肩膀,“云岐,若能脱险,朕必不负你今日之功。”
*
分兵之时,云岐的骑兵接过了那面最为显眼的杏黄龙旗,以及几辆仿制御驾的华盖车。火把照耀下,那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格外醒目。
云岐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即将转向另一条小径的主力队伍,目光落在褚廷秀身上。他忽然再次下马,快步走到褚廷秀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陛下!下官此去,生死难料。家中唯有老母与拙荆,若下官不幸战死,恳请陛下念在下官曾效犬马之劳的份上,略加抚恤,使她们不至无依无靠,下官九泉之下,亦感念陛下恩德!”
说罢,他伏地再拜。
褚廷秀眼中似有动容,连忙扶起他,郑重道:“你放心,你的家人,从今以后便是朕的家人。朕在此立誓,必保她们衣食无忧,安享尊荣。”
“谢陛下!”云岐不再多言,猛地转身上马,勒转马头,一声令下:“随我来!”
骑兵纵马疾驰,高举龙旗,如同一条燃烧的火龙,迅速没入晦暗夜色中。
褚廷秀望着那远去的火光,这才略微舒缓出一口气,当即下令转向西侧小路,朝着昭阳湖方向潜行。
*
虞庆瑶在颠簸的马车中,听到外面的动静,便偷偷推开窗子,看到了云岐带着一支队伍继续前行,而褚廷秀则换了马车,带领剩余人马转换了方向。她虽未听清全部对话,但那番安排与云岐最后的拜别,足以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姐,我们怎么朝着小路去了?”侍女淑莲紧张地问。
虞庆瑶示意她不要再问,随后关闭了窗子。
“他应该是找了替死鬼。”虞庆瑶压低了声音,“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初崇德帝驾崩,皇太孙能从边关一路逃过追杀抵达南京,也是让人扮作是他,引开了追兵。这一次,是故技重演了。”
第 327 章
夜是绵长幽远的呼吸,心事则如悄寂起落的潮汐。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同屋而眠,可是虞庆瑶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床榻畔已经安静无声息,她悄悄侧转身看向那边,褚云羲就算是睡在地上,都姿态端正,不会放松一丝一毫。
虞庆瑶看看被自己卷得不成样的被子,有些心怯。
她踌躇半晌,又轻声道:“陛下。”
黑暗中一片寂静,虞庆瑶愣怔了一会儿,略显失落地躺了回去。才闭上眼睛,却又听到床畔传来他低声回应。
“又怎么了?”
“原来陛下没睡着啊。”虞庆瑶大为意外,“那你刚才还装睡?”
褚云羲无奈道:“就算睡着也被你叫醒了。”
“我声音那么小,怎么可能把人吵醒。”她顿了顿,道,“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想睡觉。”褚云羲平静地回应,仿佛镇定自若。
“你是不是也睡不着?”虞庆瑶曳着被子,又挪到床边。
他这才微微侧过脸,似乎是看了看这边。“如果你不说话,也许……我过会儿就睡了。”
虞庆瑶却嗤嗤地笑:“你骗人,你一定也睡不着。”
褚云羲依旧冷静,却也并没发火。“为什么?”
她幽幽地道:“刚才情绪起伏那么大,怎么可能很快静下心来入睡?”
褚云羲不吭声了。
过了片刻才道:“这里没有药房,不然我自己去熬药喝。”
虞庆瑶微微一怔,伏在床沿望着他的侧影。“陛下,你不能一直这样。”
“那又能怎样?”褚云羲的声音听来有些疲倦。
“就只能一直让自己在夜间昏昏沉沉吗……”虞庆瑶低声道,“我知道陛下不想让自己行为失控,可是如果一直这样不停地吃药,你的身体,可能会垮掉……”
“……我,只想让自己一瞬便入睡。”褚云羲深深呼吸了一下,闭上双目,不想再面对眼前的茫茫混沌。
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从有完整的记忆开始,他始终都害怕在黑暗中独处。
尤其是身处漆黑密闭之地,那种逼仄压抑的感觉,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总是会觉得自己仿佛被冰封于无尽黑暗,挣不脱逃不出,也望不到一丝光亮。黑暗令人无望,而冰冷僵硬的感觉更令人从身至心皆颤抖恐惧。
每次入睡前的等待,对于他来说都是极度的煎熬。
他无法回忆为何自己会变成这样,只是摆脱不了那种深深的惊惧。有时候惊恐到极点,就会失去意识,再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到了另外的地方,甚至身子已经被黄土掩埋。很奇怪的是,他一边恐惧着幽闭与黑暗,一边又近乎病态地希望将自己埋葬进土里。褚云羲不能够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的记忆仿佛被生生切断,又仿佛两股扭曲的绳索紧紧缠绕在一起,无法分清,也无法割裂。
“是害怕吗?陛下。”虞庆瑶也不由想到了当时在西柳镇,南昀英走下黑漆漆的地窖后,很快就痛苦跪倒,甚至昏迷不醒,“南昀英和你一样,他很怕密闭黑暗的地方……那一次,就是他进入了地窖,后来是那个叫做恩桐的孩子出现,否则他可能就真的一直醒不过来……”
“嗯。”褚云羲紧紧闭着双目,周身挥之不去的还是那种浸透冰冷的感觉。
虞庆瑶感觉到了他的极度紧张,忽而又问:“陛下小时候,没有什么小名吗?”
“……没有。”他艰难回应。
虞庆瑶又缓缓道:“那你住的地方,有没有一棵很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的那种,恩桐说,他有一个哥哥,会带着他爬到那棵高树之上,然后他们一起坐在枝叶间,望向墙外的灯火,也可以望到另一个院落里的金鱼……”
如冰片碎裂一般的画面凌乱纷杂,带着锋利的啸叫朝着褚云羲扑袭而至。
他痛苦地捂住眼睛:“金鱼……那不是在母亲佛堂前吗?”
“那陛下住在哪里呢?”
“我……”褚云羲只觉漫天碎片覆压而来,沉重得让他喘息困难,“我就住在那个院子,和母亲一起,她礼佛的时候,会让我也去那个佛堂……进进出出都会看到那一池金鱼……可是,你说的孩子,又是谁?”
虞庆瑶不禁怔然,她原本以为褚云羲家中应该是有这样一个孩子,可现在的他似乎对其没有任何印象。
“那个孩子总在黑夜醒来,他很害怕很孤单,始终都在找他的哥哥……”虞庆瑶忍不住裹着被子从床上轻轻下来,坐在了褚云羲身边。
他不觉诧异,然而她却继续道:“陛下,你小时候,没有一个叫做秋梧的哥哥吗?他应该很爱自己的弟弟,哪怕他胆小爱哭,也一直领着他陪伴他。他知道许多关于外面的事情,他说,等长大之后,要带着恩桐去很远的地方,看山看水,看大漠……”
褚云羲茫然地面对黑暗,过了很久,才道:“我家里……没有叫做恩桐和秋梧的孩子。”
虞庆瑶一愣,他转过脸来,慢慢道:“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
“那……家里其他人呢?”
“父亲还有一个侍妾,殷姨娘。”他淡漠地道,“她有两个儿子,云重比我年长不少,但他常年多病咳喘,几乎足不出户。他生下的儿子,就是后来继承我皇位的崇德帝。”
“那还有一个?”
“殷姨娘还有一个儿子,叫褚云征。他比我只大两三岁,自幼视书本典籍为洪水猛兽,只爱习拳练枪。”
虞庆瑶坐在地上,抱着双膝想了想:“那你这位二哥,后来怎么样了?”
“他?他比我更早就跟随父亲征战四方,平乱讨贼也有他立下的汗马功劳。但是……”褚云羲语意平静,淡淡地道,“后来,他死在剿灭匪乱的战役中。”
“啊……”虞庆瑶情不自禁地讶异出声,“那陛下和他,应该是相处的时间最多了?”
“……算是吧。有时我们一起追随父亲作战,也有时奉命分别出兵讨伐,是聚是散并不能自主。”
虞庆瑶见他此刻情绪似乎比先前稍稍稳定,便有意道:“陛下能给我讲讲以前的事吗?你看我认识你那么久,到现在才知道你还有这样两位兄长呢。”
褚云羲颇为无力地抬手搁在眼上,“都快半夜了,你叫我说陈年旧事?”
“不可以吗?”
“那我还要不要睡觉?”
虞庆瑶坐在那里裹着被子,轻轻道:“这样说着说着,也许陛下真的越来越困,然后就……很容易入睡了啊。”
褚云羲显然没有预料到她会这样回答。“那你自己呢,不困吗?”他低声问着,声音里有几分喟然。
她借着黑暗揉了揉眼睛,却自在地道:“还不困呢。”
虞庆瑶不知道褚云羲有没有看到她的动作,不管怎样,他还是没有拒绝,只是道:“往事那么多,不知从何说起。你想知道什么?”
“就,随便什么,都可以。幼年做过的事,看过的书,认识的人,还有打仗的事情,陛下能记得的,都可以讲给我听……”
他似乎笑了一下,安静片刻后,真的用很轻的声音给她讲起以前的事。
讲他总是坐在窗前练字诵读,那堂前双燕翩然灵动,巢中幼鸟啾啾鸣鸣。他就在春光融暖中读书,历经夏日炎炎,秋意飒飒,又至寒冬凛凛。就这样周而复始,看堂前燕子来而又去,它们不知更迭了几代几辈,而他始终都是独坐于轩明窗棂下,伴着风声雨声花落声,由孩童渐长成少年。
也讲他历经周朝覆灭,目睹生灵涂炭的惨状,讲他如何结识了宿修等人。他们是部属,也是同伴,更是共经血雨腥风劫难重重,终止踏平骸骨,杀出生天的兄弟。
虞庆瑶安安静静地听,也会怀着新奇地问。过了许久,当她已经困得不行,却还坚持发问之后,褚云羲没有再回答出声。
虞庆瑶迷迷糊糊地想,陛下大概是真的困了累了,他不会再害怕,真的就这样不知不觉睡着了。
简单的意识只存留了一瞬,她好似终于完成了重要职责一般,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床沿上,睡着了。
整间屋子陷入了静谧。
躺在一旁的褚云羲却慢慢坐起身来。
他望着她的背影,那被子已经滑落在地。
在黑暗中的虞庆瑶看起来似乎要比平时更为温顺柔和,褚云羲捡起地上的被子,想给她重新披上。
只是这动作微微一滞,一种从心底蔓生而出的渴望与丰盈让褚云羲第一次有了想与人亲近的感觉。
她的后背呈现在面前,褚云羲试图想要将其拥抱入怀。可是手才触及虞庆瑶的肩臂,那种令人惊恐的寒意再度无端滋长,让他感到呼吸艰难,就连手指亦不住发抖。
褚云羲咬紧牙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连现在从心中想要接近之时,都还是无法挣脱那种压抑的绝望感。
他用力呼吸着,竭力平息内心无由的惊惧,最终,还是从痛苦中挣脱而出,缓慢又轻切地靠在她肩头。
原来与人亲近的感觉,就如经历狂风骤浪后,海面波澜渐归于宁静,将这一叶孤舟,轻柔承托,怀抱其间。
*
晨阳透过素白窗纸微微映亮了青花床幔,虞庆瑶困意犹存地半睁开眼睛,意识模糊。
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忽而又朦胧想起,自己到底是睡在哪里?
她这才又清醒了一些,揉着眼睛看看四周,发现自己是躺在了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
——昨天晚上,最后那一丝丝印象,她应该是挪坐在地上,听褚云羲说了许多往事……
虞庆瑶疲惫地坐起身,不记得自己后来又脱去了夹衫并且爬上床。
她昏昏沉沉将叠在枕边的两件衣服穿好,撩起床幔。
床前地上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有一种错觉,让她甚至怀疑昨夜那经历的一切,譬如与褚云羲一同走在那幽黑绵长的宫道,一同走进昔日金碧辉煌的奉天殿,一同躺在暗处,他讲她问,全部只是她的一场梦……
虞庆瑶恍惚失神,可是那种整个世间都悄寂无声,唯有身边人呼吸轻浅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可感。
她匆匆忙忙下了床,来不及梳妆打扮,径直打开了房门。
扑面寒风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对面那间房,房门还紧闭着。虞庆瑶这时才更清醒了一些,原本她应该是睡在那边的,而现在自己所在的,恰恰应该是褚云羲的休息处。
她蹙着眉奔到对面门口,敲着门,希望他能走出来。
可是叩门声急促频繁,室内依旧很是安静。
“陛下。”她凑到窗前,小声地叫。
里面还是没回应。
虞庆瑶焦急起来,用力一拉,窗户就此打开。
屋内帘幔拢起,床榻上空无一人。
屋子里就剩她们两个人了。虞庆瑶认真地看着棠瑶,抬手为她将散乱的长发拢到肩后,随后注视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道:“你好,我是虞庆瑶。”
棠瑶直到此时才注视着眼前人,起初仍是怔怔的,继而似乎也发现了什么,眼里流露出惊愕之意。
虞庆瑶立即明白了她的心思,攥着她的手,轻声道:“你被害,是因为他们要找人冒名顶替,用棠千总女儿的名义进入后宫。你也觉得我们两个长得很像,是不是?他们找的那个假棠瑶,就是我。”
棠瑶愣住了,随后惊恐地挣脱出来,直往角落里躲。
虞庆瑶跪伏到床沿,压低声音急切道:“但是假棠瑶进宫完成使命后,已经死了,而我则借助了她的身子来到这世界——”
她顿了顿,用柔和的眼神看着瑟瑟发抖的棠瑶:“虞庆瑶,才是我的真名。你看到的,只是假棠瑶的身子,里面住着一个原本不属于这里的灵魂。程薰他也知道这件事,我们,都是来找你,帮你回家的。”
“回家?”棠瑶喃喃呓语,眼泪漫了出来。
“对,回家。”虞庆瑶再一次,谨慎地勾住了她的手指,“你的父亲,一定很想念你。他以为你,已经作为朝天女被葬进了皇陵。”
*
宋二嫂烧好了热水,又搬来浴桶,虞庆瑶在她的帮助下,为棠瑶仔仔细细地沐浴更衣。
她抱着棠瑶的时候,感觉她轻得如同不到十岁的孩童。
宋二嫂出去了,小屋里,棠瑶坐在温水中,虞庆瑶为她梳着长长的头发,絮絮地说着话。
“我来这里之后,一直用着你的名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姑娘。我在这里没有任何家人,也没有任何熟悉的人,只借着棠瑶的身份活着。直到我遇到了褚云羲。”虞庆瑶持着木梳,轻声道,“他就是那个穿着月白长袍的,跟着程薰一起进来的男人。在他面前,我才是真真正正的虞庆瑶,而不是那个被殉葬的棠婕妤。”
“但是我一直在想,真正的棠瑶是怎样的人呢?还有那个被找来冒名顶替的人,原本又有着怎样的过去?我都想知道,因为你们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原因。”虞庆瑶舀起温水,慢慢流泻到她瘦削的肩上,“而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我看着你的时候,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
棠瑶低下头,一滴眼泪无声滑落,坠入水里。
*
虞庆瑶走出小屋时,程薰坐在堂屋门口的地上,素来齐整的衣衫犹是凌乱,右手关节处还有血痕。柴得宝半死不活地倒在角落里,车夫正守在边上。
褚云羲见她出来了,便问起棠瑶的情形。虞庆瑶道:“给她沐浴更衣过了,我看她很是疲惫,就让她先休息一会儿。宋二嫂应该去做饭了吧?”
褚云羲点点头,道:“那家伙已经承认了,他当初掳走棠小姐,为了不让她逃走,用刀子割她的脚筋……”
原本垂着头的程薰听到这里,又痛楚地深深呼吸。
站在他旁边的宿放春亦带悲戚,低声道:“如今找到了棠小姐,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棠小姐很是虚弱,不适宜立即动身。我们先带她去治病休养,然后……将其送回棠千总那里。”褚云羲看看程薰,又问,“程薰,你看如何?”
程薰这才抬头,盯着柴得宝,哑声道:“这畜生能杀了吗?”
褚云羲神色肃然,摇了摇头:“目前还不能够,还得带着他走,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程薰紧抿着唇,闭上双眸。他也早已想到柴得宝虽然卑劣不堪,却也是云中驿真假棠瑶事件的见证人,此时如果杀了他,会对大局不利。
“我明白。”程薰艰难地说了一声,然而心头恨意难解,他只得攥紧了还在胀痛的手指,起身返回了那间小屋。
*
当天下午,他们就将棠瑶带离了这个院子。宿放春见她难以行走,便提出自己可以背她,程薰却执意背着棠瑶出了门,将她送上新买来的马车。
久未走出房间的棠瑶乍一见阳光,惊惶失措,连眼睛都睁不开。程薰为她拉下了车窗的竹帘,道:“你不要怕,等进城后,我们去找大夫给你开点药,你的身体就会渐渐好转。”
她不说话,却在程薰转身要关上车门的时候,忽然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坐车里,我来驾车。”程薰道,“我不会走的。”
宿放春看在眼里,默默走开了。一路上,她骑马跟随这辆车子,朝着县城行去。
*
他们回到当阳城后,找了个客栈住下,又请来大夫为棠瑶治病。大夫皱着眉搭脉完毕,又问了不少问题,棠瑶神思恍惚,也答不出什么。褚云羲只能请大夫按照所见开下药方,那大夫思索许久,才拟写了方子,交到褚云羲手上。
“这位娘子年纪虽轻,但气血两虚、肝郁气滞,需要好好调养啊……”大夫摇了摇头,起身告辞离去。
程薰略一迟疑,加快脚步追了出去。过了许久,才慢慢返回房间,看着倚靠在床头的棠瑶,眼神郁郁,又向褚云羲道:“陛下,那位大夫说,棠小姐至少在这里调养半个月以上,若有好转,才能动身返乡。我恐怕会耽误你们的大事,你们是否要与罗将军汇合?”
褚云羲道:“暂时不会误事,我们赶路比大军快,罗攀他们还未抵达荆州。待等大军临近,街头巷尾自然也有传言,到那时,我与放春可以单独前去与罗攀汇合,你和庆瑶留在此地照顾好棠小姐便是。”
宿放春也表示反正不会让罗攀单独攻打荆州,大家总归是要留在这里,程薰这才稍稍安心。
于是他们留在了当阳城,按照大夫开的药方每天给棠瑶调理身子,同时也派车夫上街打听消息,以免贻误关键之事。
倏忽数日又过,棠瑶在滋补调理之下,饮食渐渐正常了些,精神虽还是恍惚不宁,又极易惊恐,但脸色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原先因为她极为憔悴,还看不出与虞庆瑶有多大的相似。如今棠瑶脸色渐渐好转,无论是褚云羲还是宿放春,在仔细观察后,都觉得两人确实非常相像,尤其是眉眼更是如出一辙。
只是棠瑶显得更为秀气,而虞庆瑶则偏于灵动。
“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也会这样相似吗?”宿放春从棠瑶房间出来,不由道。
“这也不是不可能。”褚云羲又推开对面的房间,见虞庆瑶正撑着脸颊望着窗外,就连那姿势都与棠瑶有几分相似,也不免笑了笑,“也难怪当初程薰在宫中见到她,起初还觉得就是棠小姐了。”
虞庆瑶闻言回首:“棠小姐自小在山西长大,而现在的建昌帝以前是晋王,他的封地不就是山西吗?说不定这其中就有什么联系。”
褚云羲颔首:“无论他是从哪里找来的替身,棠小姐已经被我们找到,至少能证实当日送她入宫本就是阴谋,而后那棠婕妤在后宫离间崇德帝父子,也必定是受幕后之人指使。主办选妃一事的人只要被查实出来,与之相关的官员都连根拔起,无一能洗清自身污点。”
宿放春道:“我听说前段时间,朝廷还特意宣召棠千总进宫觐见君王,恐怕建昌帝也是做贼心虚,想先稳住棠千总,甚至还以他的名义昭告天下,要杀了阿瑶呢。”
“不管他怎么做,我们将棠小姐送到棠千总面前,当父亲的还能认不出自己女儿吗?到时候真相大白,我看那建昌帝还怎么狡辩。”虞庆瑶说着,又往窗外望,但见先前派出的车夫匆匆回转,不一会儿,房间外果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宿放春出去与车夫低声交谈几句,随后回来关了门道:“外面都在传,说是义军已经迫近了荆州城。荆州城门全部关闭,护城河上的吊桥也都收了起来,看样子不会主动归顺。”
褚云羲凝神片刻,向虞庆瑶道:“我与放春要去荆州城外找罗攀汇合了。”
虞庆瑶想提醒他骨伤未愈,走路还不方便,但看他神色凝重,又不好意思阻止。
宿放春却道:“眼下还未知情形到底如何,仗也没打起来,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陛下您腿伤还没好,也不能冲锋陷阵,不如就留在这里。”
“那你呢?”褚云羲问。
宿放春笑了笑:“我自己先赶去荆州那边和大军汇合,问问情况。我们能自己解决的事情,就不劳烦您了,实在应付不了,再派人过来求助,反正离得不远,应该也不要紧。”
她顿了顿,又喟叹一声:“何况如果您走了,这里就剩阿瑶与程薰,还有身体虚弱的棠小姐和那被扣押着的柴得宝。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怕他们应对不及。”
褚云羲想了想,便答应了宿放春的建议。
她向两人告辞后,回到房间匆匆收拾行囊,打开房门往外走时,又略有犹豫。程薰此时应该还留在棠瑶身边,宿放春在那房间门口停留了一下,没有敲门,而是快步走向楼梯。
谁知下楼的途中,却正见程薰从下方而来。两人皆是一怔,程薰先看到了她手中提着的包裹,不禁问:“宿小姐,你要去哪里?”
宿放春低声道:“义军临近荆州了,我要过去一趟。”
程薰微微讶异:“怎么就你自己去?”
“嗯,我自己去也够了。”宿放春见楼下还有客人,也不便多说,只是向他颔首致意,“我走啦,你要好好地照顾棠小姐。”
程薰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句:“一路保重。”
“好,你也自己小心。”宿放春淡淡说罢,背起行囊,脚步飞快地离他而去。他站在原处,听得步伐匆促,片刻后转身去望,但见那高挑的背影一闪,已消失在店门外。
第 328 章
檐下铁马泠泠轻响,声如泉流起落不息。褚云羲带着虞庆瑶离开了奉天殿,在步下丹陛的时候,虞庆瑶不禁回首望去。
暗夜下的大殿雄浑沉寂,它在此处伫立,看着一个又一个君王意气风发而来,听着群臣高呼颂赞,又看着他们老去、离开、死亡。
身前的褚云羲不曾回望,似乎对这曾经坐拥的大殿已无过分不舍,而是一步步踏下台阶。
然而就在即将走下最后一阶时,褚云羲停下了脚步。
夜风吹拂起衣衫猎猎,他回转身,望向沉默伫立的奉天殿,也望向站在丹陛之畔的虞庆瑶。
“希望下一次,你能看到我……再次走入这大殿。”
冰凉长阶上,虞庆瑶长裙翩飞,她在黑暗中笑了笑,声音如浸在深海。
“好的,陛下。希望那真是春暖花明,云开日现之时。”
*
没有了可以照明的红烛,只能依靠褚云羲对这浩大宫阙的熟识,才能确定返回的方向。
柔仪殿就在不远处了,虞庆瑶跟在他身后,忽而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陛下。”她怀着紧张的心情唤他。褚云羲侧过脸:“怎么了?”
“这宫中,是不是应该有您母亲住过的宫殿?”
褚云羲不由停下脚步,站在空荡荡的大道上,平静地道:“当然。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虞庆瑶试探地问:“陛下难得回到这里,不去看看母后的寝宫吗?”
他皱了皱眉:“太后寝宫离这里很远,所以我没打算带你去。而且……我母后过世了,你为何特意要去那里?”
虞庆瑶一时忐忑,不知如何回应。褚云羲似乎也觉得她有些奇怪,但又没追问下去,只是道:“风愈来愈冷了,回去吧。”
他说着,便加快了脚步。
虞庆瑶加紧步伐赶了上去,四通八达的宽阔宫道仿佛永无止尽,若没有他的带领,她几乎无法确定自己身处何方。脚步匆促中,虞庆瑶鼓起勇气又问:“陛下,那座慈圣塔是为您的母后而建造的吗?”
他脚步微一迟缓,随即又向前。
“是。”褚云羲语声低缓,“母后一生信佛,因此在她去世后,我便为她营造寺庙佛塔。那慈圣二字,本就是为缅怀母后而定。”
虞庆瑶心中不禁浮起一丝疑惑,继而又道:“那寺庙的题字,也是陛下亲手书写的?”
褚云羲不由看看她:“除了是我,还会有谁?”
她点点头:“就是和上次在济南看到的保国公府的匾额题字一模一样,所以我觉得这两处都是陛下亲笔书写的。但是……”
虞庆瑶略一停顿,端正神色道:“那个自称南昀英的少年,特意将我带来南京,他的目的,就是要让我看一下慈圣塔。他说,那是他的伟迹,是他为阿娘而建造的佛塔。”
她始终看着褚云羲,尽管身处黑暗无法看清对方,然而虞庆瑶还是能隐约感觉到,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起伏。
“陛下?”虞庆瑶不禁忐忑不定。
“怎么?”他好像神魂不定,过了片刻才道,“这佛塔,确实是我看着慢慢建造起来的。但最初下令的人,可能是他。”
虞庆瑶愕然。“那么说,南昀英讲的都是真的?是他先下令建造,然后你意识清醒后,没有否定这一命令,所以这慈圣寺的题字也是出于你笔下?”
褚云羲呼吸有些沉重:“是……我每次清醒过来,都会发现他们做下很多让我无法收场的事……就像那一次,他用我的名义下诏令,已经选定了地址开始动工,并且一开始就在朝堂之上,宣称是为自己的母亲而建。他让全天下都盯着此事,让所有人都夸赞他仁孝至诚,我还能怎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处处令我难堪,他每一次都在极尽疯狂,每一次都在有意挑衅!”
虞庆瑶脑海中又浮现出南昀英看到灵位时,那种绝望疯狂的模样,而今再看到站在面前的褚云羲,她的心头不由泛起寒意。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道:“可是陛下,他说的阿娘,应该不是您的母后。”
褚云羲呼吸一促:“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陛下曾说过您的母亲出自前朝皇族,但南昀英说的阿娘……似乎过得很凄苦。”虞庆瑶上前一步,轻声道,“他的阿娘,经常遭到殴打。陛下,你对此,没有一点印象吗?”
褚云羲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急剧加速,脑海中那一根针又在深深搅动,他咬牙硬忍着疼痛,想要理清自己的思绪,然而脑海中模糊的影像白茫茫浮现又跌落,骤然间碎成无数雪片,飞散又急聚。
而就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极为弱小的孩童,孤零零站在空洞深邃的洞口。
他朝着那已经零落凌乱的碎片惶惑地伸出纤弱的手,想要将其捕捉紧攥,然而那漫天厚雪倏然聚集,铺天盖地覆压而下。
顷刻间,将他掩埋,吞噬。
他惊恐挣扎,艰难呼吸,却还执著念道:“我的母亲,只有一个。她是前朝皇族,端庄贤淑恪守礼仪,她宅心仁厚净心礼佛,身居高位恭让简朴。她是全天下女子的典范,又怎么可能过得凄苦?!”
“可是南昀英……”虞庆瑶不禁上前一步,扶着他的手臂,“陛下的生活中,真的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少年吗?或者你曾经偶尔见过类似的人,他是你梦想变成的样子,所以你才会变成了他……”
“没有……没有。”褚云羲用力按住头,恨不能将其劈开,抽出那不断刺痛的针,“我不认识什么南昀英,他也不是我想要变成的样子……他总是犯错,总是惹祸,我怎么可能,想要变成他?”
他痛苦地说着,跌跌撞撞往前走,虞庆瑶见他脚步都已不稳,只能一路紧随,不敢放手。
*
柔仪殿的大门被艰难推开,褚云羲的手已不住发颤。
他仓惶地穿过那清冷大殿,寂静中,理应唯有虞庆瑶的脚步声,然而他的耳畔却骤然又响起尖利的刺响。
随后,那嗡嗡嗡嗡的念经声,又如海浪扑卷,霎时间满溢于空荡荡的大殿。
他惊惶失措地四顾回望,黑暗中,仿佛每一次都有人不停地敲击木鱼,捻动佛珠。
翕动开合的嘴唇永远在念着同样的话语。
他已经足够努力,不想再看不想再听,可是那种惊恐焦虑的感觉仿佛跗骨之毒,已经深入身心,没法拔出。
他恍惚后退,手臂撞到了那原本属于后宫之主的宝座。
那一刹那,在那铺天盖地的木鱼声念经声之中,仿佛又间杂了一声惊呼。
苍白的脸,圆睁的眼,满是惊愕恐惧的神色,那双眼睛盯着他,仿佛就像在看着一个疯子。
随后便是慌不择路地奔逃,远远地将他抛在身后,像是再也不敢靠近他一分一毫。
“陛下!”
一声焦急的呼喊,让他顿时一凛。
褚云羲惶惶然回首,看到的只是虞庆瑶。“每次说到你的母亲,陛下就会惶恐不安,这里面难道没有什么隐情吗?”她焦急问道。
“我,我不知道。”他越是想要平静,脑海中那些积压凌乱的碎片就越是急旋飞舞,让他无法安宁,无法思考。
他倚靠在那宝座之侧,吃力地呼吸。
虞庆瑶听着那急促的气息,再也不忍逼问下去,她上前托着他的手臂:“走吧,带你回去休息。”
*
穿过幽深殿堂,虞庆瑶用力推开后殿大门,将褚云羲带向院落。
她打开了那扇房门,点燃油灯,灯火晃晃悠悠燃起,终结了长久的黑暗。
虞庆瑶回过身,看着倚在门旁的褚云羲,他脸色发白,神情恍惚,似乎这一趟外出,已经耗尽了心力。
她慢慢走过去,碰碰他的手背。“陛下。”
他这才蹙着眉看向她,却没有说话。
“你的手冰凉。”虞庆瑶攥了攥自己身上的披风,很快将其解下,踮起脚尖将他裹住。
“进来坐下。”她又拉着他的手指,像当初带引恩桐一般,慢慢地将他带到了床铺前。
褚云羲乏力地坐在床边,过了好久,才道:“虞庆瑶,你刚才……不害怕吗?”
她愣了愣,反问道:“有什么害怕的?”
他抬起眼,看看她,那眼神中深藏自我嘲弄。“那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胆子大一些。”
她舒展了眉间:“更可怕的事我都经历过,陛下刚才应该只是想到了一些令自己难受的事,又或者你想要记起却无能为力,所以才会那样。知道了这以后,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灯火幽明,褚云羲一直安静地看着她。
他身上还裹着玄色厚重的披风,衬得脸容更白,眼眸更幽黑。
虞庆瑶忍不住缓缓蹲在他身前,抬起脸看他。
褚云羲还有些憔悴,同样认真地看着她,忽而笑了笑:“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她专心地想了一下,也向他展开笑颜。“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要这样看看你。”
他那双眼眸原本或是寒意深深,或是郁色浓浓,而今却如冰湖春融,悄寂无声渐渐柔软。
褚云羲慢慢抬起手,抚了抚她的额发,道:“虞庆瑶,你是第一个不害怕真正的我的人。”
她的心跳忽忽跃动几下,故作平静从容地道:“那是因为我见多识广。”
他似乎看穿她的心虚,释然一笑。
“天很晚了,休息去吧。你出去的时候,帮我将门窗反锁好吗?”
虞庆瑶怔然:“为什么?”
他唇色还有些发白,神情平静中带着几分疲惫。“我……怕自己等会儿又变成另外的样子。”
她的心头被尖锐地刺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说的那样冷峻平和,虞庆瑶却反而慌张害怕。
更或者说,那不是害怕,而是怜惜。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抬头看着褚云羲的眼睛:“那我今天晚上不走,在这里,守着你好吗?”
他怔了怔,不禁攥住袍袖。“那怎么可以?”
“可是,我不想看到陛下,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虞庆瑶认真地道,“也许你会害怕,会痛苦,将自己反锁起来,不是会更难受吗?我已经见过你其他时候的模样,至今我还好端端的没有受到伤害,你只是变得性情不同了,又不是变成妖怪,我又为什么要落荒而逃呢?”
他浓黑的眼眸深处,漫起了濛濛迷雾。
“可是……”
“又不是第一次同住在一个屋子里,陛下还介意什么?”虞庆瑶站起身,“就这样,我陪着你。”
*
她不顾褚云羲的反对,将自己房间里的被褥抱了过来。他见虞庆瑶执意如此,便只能在床边铺了垫褥,自己躺了下去。
“天寒地冻,陛下其实可以躺到床上。”她衣服都没脱,直接裹住了被子,让出一半地盘。
他躺在床下,脸上一阵发热。“你简直越发胆大妄言了,我不会这样轻浮。”
“只要你心正,又何必在意礼节?”虞庆瑶不甘心地反击,“陛下问心无愧的话,不是应该坦坦荡荡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只凭心正的!”褚云羲侧转身,背对着她,望着地上灰蒙蒙的影子,“你怎么一点都不在意这些?你对所有的人,难道都这样?”
虞庆瑶笑了笑:“陛下觉得呢?”
他不说话,一室寂静,唯有火苗轻微炸响,晃出璀璨明华。
虞庆瑶裹着被子,挪到床边,往下看他。
褚云羲原本正背朝着她,不知为何有所感应,便回过头来。
正望进她含着笑意的眼里。
灯火艳艳,眼眸濯濯。
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跌入她那满是温柔的眼光中,如同浮漾湖上的粉荷,再无需言语,尽自盛放。
“陛下。”虞庆瑶轻声唤了一下。
“嗯。”他下意识应声,随后坐起来,轻轻吹熄了那盏灯。
他本来清秀的面容倒是因这外伤而多了分刚毅。
宿放春微微蹙眉,从瓷瓶里倒了些药粉在掌心中,随后轻轻一吹,淡黄色的药粉便落在了程薰的伤处。
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脸,心跳无端加快了几分,觉得躺在这里百般不该。
“别动。”耳畔传来宿放春的命令声,他只好又保持安静。
宿放春这才为他包扎完毕,道一声:“好了”。
程薰按着包扎伤处的白纱,慢慢坐了起来,伤口还在隐隐刺痛,药粉的薄荷气息弥漫散开。
“多谢你,宿小姐。”
宿放春点点头,也不再多做停留,起身时将瓷瓶留给了他。
“明天你自己再换药。”
*
与之相隔不远的帐篷内,褚云羲还未睡着。虞庆瑶迷迷糊糊地又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警觉道:“又有人在走动?”
“是宿放春。”褚云羲闭着双眸,躺在了她旁边,“我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了。”
“那么晚了她怎么还没回去?”
“好像是去跟程薰说了什么。”褚云羲侧转身去,似乎没在意这些。虞庆瑶忽而问:“陛下,你觉得那柴得宝为什么会突然逃走?”
褚云羲轻叹一声:“棠小姐应该被他折磨得不轻,否则他为何要逃?但他这种无赖,说话真假混杂,我也懒得再去盘问。等到了当阳县,我们找到棠瑶,也就知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虞庆瑶心里沉甸甸的,道:“程薰心思那么细腻,应该也猜得到吧?”
“嗯,他既然不说,我也没有必要特意点明。”褚云羲握住她的手,“事已至此,不要再多想了。明日还要起早赶路,睡吧。”
虞庆瑶应了一声,怀着怅惘之情合拢了双目。
*
经历了这一夜的风波后,次日启程时,程薰特意又去篷车那边,与车夫一起检查,以确保柴得宝不会再有机会逃走。
虞庆瑶趁着宿放春在收拾东西,过去悄悄问:“你昨天很晚才回去休息?”
宿放春动作顿了顿,脸上神情倒还是不变。“没多久,去把止痛的药给了他。你怎么看到了?”
“没看到,只是某人听到你说话的声音,告诉了我。”虞庆瑶笑了笑,为她卷起了帐篷。
宿放春很是尴尬,回头看看正往马车走去的褚云羲。“陛下他……有没有说什么?”
虞庆瑶睁着圆圆的眼睛。“你觉得呢?他在我面前都木得不解风情,还能说什么?”
她不解释还好,这样一反问,却令宿放春更是焦躁。
“这,你也误会了。”宿放春脸庞发热,正气凛然地说道,“我只是去送药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虞庆瑶吃惊地看着她,此时褚云羲在车上喊她们:“要走了,天亮后进城的人多,不要耽误时间。”
“就来了!”虞庆瑶这才作罢,迅速帮着宿放春收拾好东西,面含微笑地折返回去。
*
此后他们途经荆州,远望城楼耸峙,兵戎严整,褚云羲心知若是荆州不肯归顺,少不得又需一场恶战。但此际也无暇考虑这些,他们驾着车并未入城,只是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将城防大致了解一番,便匆匆往当阳县赶去。
柴得宝自从被严加看管之后,也没法再作妖,索性装聋作哑起来。这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两天后的清晨抵达了当阳县。
青灰城墙绵延,城门口贩夫走卒往来不绝,宿放春下了马,走到篷车边,取出柴得宝嘴里的破布,沉声问:“当阳县已经到了,你到底住在哪里?”
柴得宝翻了翻白眼,道:“黄岭庄,先前不是说了吗?”
“你那天分明又说搬了家!”宿放春扬起拳又想打上去,隔壁车内的褚云羲叫住了她。“这里人多眼杂,不要动手。”
说话间,他已扶着车门慢慢走下来,到了近前,向冷着脸的柴得宝道:“那么多天了,你也该知道逃是逃不走的,每次嘴硬撒谎还要挨骂挨打,这又是何必自找苦吃?”
柴得宝横着眼睛看看他,瑟缩在角落不吭声。
褚云羲没再发怒,只是缓缓道:“你自己好生想一想,如今已经到了当阳县,你就算是死扛着不说,或者又想耍花招骗我们多绕几个圈子,但最终如何呢?还不是要迫于威胁说出实话?”
他说着,取过宿放春腰间的佩剑,搁在车窗边,正对着柴得宝。
“莫非你真的是个硬骨头,情愿一死也不肯说出棠小姐的下落?要真是这样,当初被我们擒住的时候,就该早早自我了断,又何苦跟着来这一遭?”
柴得宝脸色渐渐变了,哑着嗓子道:“你们就不怕我现在喊一嗓子,就说你们都是反贼?那边的士兵们可都带着刀!”
车旁的宿放春与程薰皆一惊,褚云羲却平静如初。“你可以喊,但你觉得,是城门口那边的士兵过来得快,还是我杀你的速度快?”
说话间,他的手已握住了剑柄,原先还温文的眼神亦顿时冷冽起来。
柴得宝嗫嚅半晌,终于泄了气:“走就走,我还怕你们不成?”
*
按照柴得宝所说,他们沿着当阳县的护城河径直往西,又行了半个时辰左右,望到前方果然有零零星星的农舍。再往前去,房屋渐渐多了,路边也有农夫挑着菜叫卖,远处则是河流潺潺,杨柳青青。
“这儿就是了。”柴得宝躲在篷车里,有气无力地道。
程薰放眼望去,见前方道旁有一石碑,上面刻着“长乐镇”三字。他敛容,又问:“确定是这里?”
“都到这份上了,我还骗你们干嘛?”柴得宝抬手指着前方,“沿着这条街一直走,然后再往左边拐,有一条巷子……”
“行了,走吧。”宿放春催促车夫继续赶路,于是这一行车马很快穿过长街,又在分叉路口朝左拐进巷子,在柴得宝的指引下,绕来绕去许久,前方的巷子更为狭窄,车子已经无法进去。
程薰看着眼前破败的巷子,皱眉道:“你是不是又在故意捣鬼?!”
“天地良心我就在里面住!”柴得宝抬起手,“这下你们能给我松绑了吗?不然我怎么下去?”
褚云羲闻言下了马车,观察了四周地形,但见前方一条长街,旁边只有这窄巷,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何景象。他向程薰低语几句,程薰这才取出钥匙,将柴得宝手上的锁链给解开了,脚上的却还挂着。
“走。”他一把抓住柴得宝的衣领,示意他往里面去。
宿放春抢先一步,走在最前面,以防止柴得宝再趁机逃走。其余人则跟在了后面。
这巷子非但狭窄,而且阴暗潮湿,两侧皆是低矮的房屋,就连木门多数都歪斜不堪,只怕稍一用力就会断落。
地面更是高低不平,砖石缝隙间杂草丛生,也无人收拾。
越往里去,程薰的神情越发冷寂,抓住柴得宝的手也越发攥紧。
不远处,有家养的公鸡跳上坍圮的围墙鸣叫,紧接着,又有好几个打着赤膊的孩子打闹着往这边过来。
巷子狭窄,众人不得不侧身避让。这群孩子中一个稍大些的看到了他们,觉得新奇,便停下脚步,又望到柴得宝,不禁叫起来:“孙福,你总算回来了!我娘一直念叨着,说你欠钱跑了!”
柴得宝本就不想被熟人发现,这孩子一叫嚷,他更恼羞成怒:“什么跑了,我走的时候跟她说过是有大事出门!”
“那你赶紧给房钱!”那孩子得理不饶,又叫道,“你带那么些陌生人来做什么?仗着人多要耍赖吗?”
“我他娘的……”柴得宝还待上前对骂,被褚云羲一把拦住。
“他是租了你家的房子住?”褚云羲问。
“是啊,你是什么人?”孩子一点都不犯怵,挺着瘦弱的胸膛上前来。宿放春想要阻拦,褚云羲却取下钱袋,道:“我这有钱,他欠的房钱,我可以替他还,只要你带我们去家里。”
孩子看到钱袋,眼睛就亮了。于是向其余同伴们招呼一声,转头就往巷子深处奔去。
众人紧随而去,在接近巷尾的地方,男孩子停了下来,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钻进低矮的屋檐。
“娘!孙福回来了!他还带着一群陌生人!”男孩一边跑,一边叫。
程薰呼吸越发急促,推搡着柴得宝快步走入这破落院子。宿放春则紧随在旁。
堆满杂物的小院里,有一个同样瘦削的长脸妇人正在晾衣服,听到叫喊,便皱眉回首。“这该死的东西总算回来了……”
她话才说了一半,便被这一群不速之客的气势震慑住了。
唯有见到被程薰揪住后领的柴得宝时,妇人才又直起腰来:“好你个孙福,对我说出门几天就回来,结果那么多天不见鬼影,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还不赶紧给我钱!”
“别吵了!”柴得宝愠恼地道。
程薰自从进入这院子后,就连打量四周的时候,都几乎屏住呼吸。
他紧盯着那妇人,肃着脸问:“他家里的……女人呢?”
“你又是什么人?”妇人觉出来者不善,下意识护着孩子,往后退了一步。
褚云羲上前一步,道:“我们是来找他家中的女子。此人惹上了官司,你还是不要过问太多。”说罢,取出一把铜钱,示意那男孩过来拿,“这些应该够了吧?”
妇人又惊又喜,连忙叫孩子上前赶紧拿了钱,也不再多问什么,指着斜后方一间低矮的屋子道:“就这里,他们就租了我家这间房。”
妇人话音未落,程薰已一下子松开手,顾不得其他,快步走向那间小屋。
褚云羲吩咐车夫看住柴得宝,亦带着虞庆瑶紧随而去。
一时间,火铳齐鸣,铅弹如暴雨般倾泻向聚集在营门外的队伍。
“有埋伏!保护陛下!” 曹经义尖声嘶叫。
提前得到通知的盾甲兵反应极快,立刻举起厚重的盾牌,在褚廷秀身前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壁。
然而聚集在营门外的士兵们却不及防备,惨叫声瞬间炸响,他们在慌乱中倒下,鲜血洒在冰冷的土地上。
“往后撤!”之前出刀偷袭的副将大声吆喝着,手持盾牌一路护送褚廷秀飞快后撤。
与此同时,另一名将领率领弓箭手与火铳手迅速反击,激战对射间,又一群长枪兵如同出闸猛虎,悍然冲向军营大门口,与追击出来的将士们拼死搏斗。
刀光剑影间,怒吼与哀嚎交织。
褚廷秀已被亲卫拼死护着退至马车边。“施锐进!你这奸贼竟敢犯上忤逆!” 他咬牙切齿,却也知道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
“陛下!从南边突围!那边火力较弱!” 又一名将领飞奔而来,脸上已沾染血污。
“走!” 褚廷秀毫不犹豫地钻入马车,“往南!沿着湖岸冲出去!”
*
马车在亲卫骑兵的拼死护卫下,猛地调头,沿着湖岸小路,向南狂奔。幸存的士兵们紧随其后,边战边追,用血肉之躯抵挡着来自后方和侧翼的追击。
施锐进冲出营门,挥剑砍翻两名妄图阻拦的士兵,望着那仓惶南逃的车驾和溃兵,抹去脸颊被溅上的血点,愤然道:“可惜没能引他进入军帐,否则直接拿下!”
“将军,可要全力追击?”身边的人急忙问道。
“追过去。”施锐进顿了顿,“前面,还有别人等着他。”
他的目光,投向芦苇丛生,更显迷离莫测的昭阳湖深处。
*
马车在疯狂疾驰,虞庆瑶被颠簸得快要吐出来了。她的车窗上,还插着几支斜射而来的羽箭,然而她没有慌乱,更不觉害怕。
就在刚才,她听到营地间那一声大喊,听到陡然炸响的火铳声与厮杀声,竟不由自主地抓住座位。
在那坐席之下,藏着宿放春在临上战场前,留给她的短剑。
虞庆瑶的心脏跳得厉害,她知道,淮南军一定是叛变了。
但是褚廷秀又将带着这支人马冲向哪里?
*
喊杀声和火铳声如同跗骨之蛆,紧咬着这支亡命奔逃的队伍。褚廷秀试图指挥残部杀回通往北岸的原路,逃离这片步步杀机的湖荡。然而,每一条看似可行的路径出口,都早已被不知何时迂回包抄的伏兵堵得严严实实。
箭雨如蝗,火铳齐鸣,每一次冲击都留下一地尸体,却无法撕开神出鬼没的淮南军防线。
褚廷秀的队伍不断减员,更令将士们惶恐的是,两面皆是茫茫无垠的湖水,可去的道路几乎已经都被封锁。
“陛下!那边!那边有条小路,被芦苇丛挡住了!”一名眼尖的校尉指着芦苇深处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急促地喊道。
褚廷秀循声望去,只见那条小径隐没在茫茫芦苇荡中,不知通向何方。众人急忙想冲过去,他心中一动,立刻喝令:“不要慌张,以免中了圈套!曹经义,去问那老头!”
曹经义连滚带爬地冲到那辆载着祖孙的破旧篷车前,一把揪住老汉衣领:“老东西!那条小路是去哪里的?能不能走出那片湖泊?说!敢有半句虚言,立马宰了你!”
老汉被他眼中疯狂的凶光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道:“那、那是去湖心岛的路……岸边和岛、岛上住着打渔的,水边常有船只……”
“湖心岛?有船?!”曹经义眼中骤然一喜,狠狠推了老汉一把,“带路!快!”
队伍再无选择,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调转方向,朝着那条荒僻小径涌去。褚廷秀在亲卫拼死掩护下,边战边退,不断有士兵倒在追击的箭矢和铅弹下,鲜血染红了崎岖的小径和枯黄的芦苇。
冲过皓白如雪的芦苇丛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较为开阔的水边滩涂出现在眼前,几艘半旧不新的渔船和舢板,拴在岸边木桩上,随着微波轻轻晃动。
滩涂后方的土坡上,有几间低矮的茅屋,但并不见渔民出现,想必是听到厮杀声而逃走了。
再往远处望去,水面中央果然有珍珠一般的湖心岛屿,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若是以往,褚廷秀还会再思前想后,只是火铳声越来越近,不断有飞箭破空而来。他的脸颊上阵阵生疼,血流如注。
“快!上船!”褚廷秀厉声下令,几名士兵立刻冲上去解缆绳,曹经义更是手脚并用,率先跳上一条稍大的渔船,朝褚廷秀伸手:“陛下!快上来!”
褚廷秀在亲卫簇拥下奔向水边,脚步却忽然一顿。他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向那辆停在队伍末尾、在混乱中几乎被遗忘的马车。
“陛下,快上船!别管其他了!”曹经义还在焦灼地等待。
褚廷秀却抿紧了唇,大步流星地奔到那辆窗户紧闭的马车前。
余思莹。
她是保国府的千金,与宿放春关系匪浅,甚至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员。
无论她是否背叛了自己,现在就是他手中最有用的人质,也是一个绝不能留给追兵、尤其是宿放春的活口!
念头电转间,他已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下,一把拉开那辆马车的车门。
车内,虞庆瑶正紧攥着窗棂,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沉静。猝不及防地对上褚廷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心头猛地一跳。
“下来!”褚廷秀没有任何废话,伸手便去拽她的胳膊。
他一改往日斯文模样,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拽脱臼。
“陛下!你……”虞庆瑶惊怒交加,试图挣扎。
“闭嘴!想活命就跟我走!”褚廷秀咬牙切齿,不容分说地将她从马车里拖了出来,在将士们的簇拥下,把虞庆瑶硬是拽向水边。
第 329 章
厚重的乌云缓缓移动,云层后传来沉闷而巨大的声响。野地空旷苍茫,方才繁忙的景象已不见,只有在那地道入口处,还留有一小队人守卫。
雷声隆隆,野草起伏,干裂的地面张大了嘴。
一滴,两滴,三滴……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落,打在泥土间,打在山丘上,打在守卫地道的士卒脸上。
原本还站在洞口的副将抹去眉间雨水,往里面退了几步,又疑惑地回望那幽深的地道。
“咱们要不要派个人进去看看?”有人在旁小声提议。
“可别惹祸上身。”副将摇了摇头。
……
又一道闪电划破乌云,在昏暗漆黑的天幕间撕扯出一瞬的光亮。
隆回县外,数不清的瑶兵如洪水般涌向前方。雨点劈头盖脸地砸落,他们在大雨中疾奔,箭矢挟着风雨而至,云梯却在这样艰难的境地下架起来了。萧萧箭雨下,前面的人倒在了泥泞里,已有更多的人踩着他们的身子冲过去。沉沉檑木自城头滚压下来,不断有人在云梯间被砸中,带着凄惨的叫声从高空坠落。
然而在罗攀的嘶吼声中,一拨接一拨的瑶兵口中咬着尖刀,眼里钉着光,冒着风雨拼命往上攀爬。
……
瓢泼大雨浇透了武冈县衙,噼里啪啦的脚步踩碎满地水花。
有人冒雨奔进厅堂:“县丞大人,瑶兵已对隆回再度猛攻,据探子来报,隆回内部已是意见纷纭,只怕坚持不了多久!”
“大敌当前还如此不齐心,朝廷养了那么一群废物!”武冈县丞已经熬红了眼,听得此话,重重地砸碎了桌上茶杯。几天前,他就是在这里,手刃了意欲投降的县令。
“城外的瑶兵作何举动?”他恼怒地问。
来人战战兢兢道:“暂时按兵不动……或许他们是真的以为我们抓住了前来劝降的说客,因此有所顾忌。”
“严加防守,全城搜捕,叛军派来的人一定还在城里!就算翻遍每一个角落,也要将他们擒获!”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一阵风过,卷乱雨幕。就在昏暗的屋脊上,有数人全身黑衣,悄无声息地伏在瓦上。
“什么时候动手?”一名男子低声向斜侧询问。
雨水滴滴答答,从宿放春鬓间流落,她抽出了寒恻恻的短剑。“就是现在。”
*
隔着厚厚的泥土,雨水并不能渗透进来,但地道内似乎也真的越加潮湿沉闷。
“你?要与我好好说话?”幽幽烛火照着南昀英,也照着近前的虞庆瑶。他扯出一缕微笑,上前一步,“现在,你可以说了。”
虞庆瑶深深呼吸了一下,盯着他的双眼。
“南昀英,你走吧。”
外面雷声隆隆,手里烛火簌簌。
他与她只有几寸的距离,近到可以望清眸底的倒影。
“你,再说一次。”奇怪的微笑还浮在他唇边。
他的眸子还是那么盈透,纯澈得宛如小兽。虞庆瑶不忍细看,却迫使自己正视着眼前人。“我要你走,或者,我请求你,离开。”
“走?”他的眼里不起波澜,只是反问,“我能走去哪里?哪里是我的归处?”
“你的归处,在褚云羲的心底。”她哀婉地注视着他,“你已经醒来很久,占用他的身子也很久,应该回去沉睡了。”
“我占用他的身子?”南昀英痴笑,眼神却明利,“他做不到的事,我都能做,他做不好的事,我都能做好。行军打仗,他半是依赖我的骁勇决断,多少次险境求生,都是我从血海里杀出活路。现在两军对峙,一触即发,你却叫我抛下一切去沉睡?!”
“你有你的骁勇善战,褚云羲也不是临阵退缩的无能者!南昀英,你对血腥的嗜好,对大局的把控,都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一派胡言!”他勃然大怒,打断了她的话语,“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我知道,你是偏信了宿放春的话,她就像褚云羲一样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明明可以打下来的城,非要去劝降!”
“你有没有想过,一路带着从深山出来的瑶兵,一座城接着一座城打下去,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又能强盛到几时?!你听不进别人的一点建议,只凭着血性去杀伐,也不爱惜手下的士兵!”
“他们死了,自然有别的兵力填充进去!权力争夺、朝代更迭,人命皆是蝼蚁,用不着你慈悲为怀!”南昀英愤怒地再迫近一分,“只有妇人之仁,为什么非要干涉我的行军大事?!就算褚云羲面对着局面,他也不会比我处理得更好!”
虞庆瑶心更凉了:“他在瑶寨与大家相处那么久,绝对不会,说出你刚才那句话!”
“那又怎么样?他仁慈,他宽恕,他义薄云天光风霁月,是吗?”南昀英怒极抬手,狠狠捏住她的下颌,将她抵在坚硬的土壁间,“我告诉你,那只是你看到的假象。一个纯白无瑕的人,怎么可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直至登上皇位?你不是打听过昔日的吴王家事吗?当年长随褚唯烈身旁,四处征战的,除了他褚云羲之外,还有他同父异母的另一个兄长。那个人……他死的时候也才二十多岁。”
“你想说什么?”虞庆瑶的背部被突出的石块抵得生疼,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这与我今日跟你说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寒风卷乱了虞庆瑶散落的发缕,她被南昀英拉着手腕,在长街飞快奔跑。
他年轻张扬,心怀灼烈热火,即便是冬夜寒意,也难以冷却他掌心滚烫。
慈圣寺高墙之下,虞庆瑶呼吸急促,几乎跟不上他的速度。南昀英拽着她的手,终于在绕行许久之后,抵达了寺院的后方。
“果然还在这里。”南昀英扬起脸来,看着高墙内葱茏繁盛的古树轻声笑。
“你要干什么……”虞庆瑶看着他那古怪的神色,心里就有不妙的念头。
他却一脸无谓:“爬进去。”
“那么高!”虞庆瑶望着那高耸的杏黄围墙,倒抽一口冷气,“要不你自己进去,我在这里等?”
“不行!”南昀英意态坚定,将随同而来的白马牵到近前,又向虞庆瑶道,“我送你进去,然后我再爬上来。”
虞庆瑶苦着脸道:“等明天天亮之后,这寺庙总会开门的吧?何必要偷偷摸摸进去?”
南昀英却冷哂:“此是皇家寺院,就算白天开门容许香客入内,也不会让寻常人登上宝塔,那我去了又有什么意思?!”
“可是我……”虞庆瑶还待分辩,南昀英却已不耐烦起来:“我陪你一起进去,害怕什么?!”
说话间,他已欺身上前将她迫到墙边,趁着虞庆瑶无处可逃,竟一下子抱住了她的双腿,将她举高到半空。
她吓得失声叫喊,南昀英急切道:“不准喊!”
虞庆瑶委屈又无奈,然而饶是被他抱起了,双手还是够不到围墙边缘。她徒劳地伏在围墙上,忐忑不安地小声催促:“南昀英,把我放下来!我根本爬不进去!”
“急什么?”他调换了一下姿势,又压低声音道,“再往上。”
虞庆瑶一头雾水,此时南昀英却发力将趴在墙上的她再度托起,虞庆瑶慌乱之间紧紧抓住了围墙上端。而他则以肩膀为基石,全力承载推举之下,终于将虞庆瑶给推上了围墙。
她在黑夜里哆哆嗦嗦趴在围墙上,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摔下去。
“南昀英!你在干嘛?”风寒夜深,行人皆无,只有虞庆瑶一人伏在高墙之上。在她过往日子里,这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翻墙,她觉得自己简直荒唐又可怜。
哒哒马蹄声起,南昀英将马停在围墙下,随后踏上了马镫。虞庆瑶一看,更是心慌着急:“你要逃跑?!”
“胡说八道,我跑什么?”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随后撑着围墙踏在马背之上,双手一攀借力腾跃,干净利落地翻上了围墙。
“看你吓成这样!”他笑盈盈地与她同坐在高墙之上,垂着双足,意兴逍遥。
虞庆瑶低声气愤骂道:“我从来没干过这种翻围墙的事!谁像你!”
他哂笑着扣住她的手腕,得意道:“那又怎样?要不要一起跳下去?”
虞庆瑶一看那黑黢黢的底下,惊骇道:“不要命了吗,跳下去肯定摔断腿!”
“嗯?我不会。”南昀英轻松说罢,忽然松开手,直接从虞庆瑶眼前跳下高墙,消失在黑暗中。
她心跳加快,只听得底下轻微一声响,急忙道:“南昀英!”
“我在。”
黑暗中,他慵懒而又带着笑意的声音远远响起。
虞庆瑶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忽然心头一慌,简直欲哭无泪。“你自己跳下去了,我怎么办啊!”
他哧哧地笑,在底下走了几步,道:“那你也跳下来啊!”
“我说了我没干过这事,没有经验,会摔断腿!”她恼怒起来,尽管看不清他的模样,大概也能猜到他那满是不屑的笑容。
南昀英似乎喟叹了一声,扬起脸道:“快点,我在下边会接着你的。”
她却还是不放心,正在为难之时,远处街巷间传来打更声,虞庆瑶一惊,耳听得那声音越来越近,心急之下一闭眼,就这样跳下了高耸的围墙。
风声呼啸,猛烈的冲击,在撞到那宽厚肩臂时骤然阻碍,她惊恐不安,南昀英果然紧紧地将她抱住,却也因为这冲击而连连后退,两人一同倒在了松软的草地上。
云层掩蔽霜月,四下里是无垠的黑暗,在这刹那间,彼此看不到对方容颜,最是温热呼吸能被亲密感知。
脸颊大约相触,虞庆瑶匆促之间只觉柔软发热,慌乱时想要撑坐而起,却又按在了他的身上。
他微微呻吟一声,像是之前与锦衣卫厮杀时受的伤又被触及。
虞庆瑶连忙从他身上爬起,南昀英倒是躺在那草丛里,也不知是疼痛还是别的原因,并未即刻坐起。
“怎么了?”她尴尬地坐在一边,低声问。
黑暗中看不到南昀英的样子,她还是习惯性地转过脸来,却听得他在隐隐发笑。
“笑什么你……”她有些心虚,嘀咕一声就要站起,却觉手腕一沉,已被他拉住。
虞庆瑶心间一震,紧张忐忑不敢回头。
那熟悉又陌生的青竹般的气息又一次靠近身后,他没有说话,只是从后方将她整个人抱进臂间。
就像之前同骑白马那时一样。
夜风掠过,空中响起琮瑢轻音,高墙畔枝叶婆娑,清浅月色倾泻而落,如覆霜雪。
她浑身僵硬,低下头看着他环在自己身前的双手。
那双曾经提长枪握锋刃,沾染血腥的手,现在十指交错,干净又安静。
“南昀英……”虞庆瑶声音微微发颤,特意叫了他的名字,好让自己分得清背后的到底是谁,“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南昀英伏在她肩头,像孩童一般将脸贴近她,梦呓似的念道,“就抱一下呀。”
虞庆瑶脸庞更热,她几乎疑心南昀英是否会直接感受到这异样的变化。
“你是不是昏了头,在这寺庙里……”她想要挣扎而起,南昀英却又被这强装生硬的话语引得发笑。
“虞庆瑶,你怎么就和他一样呢?”他喟叹一声,唇际在她耳廓至耳垂边缘拂过,声息渗入心神,“你应该与我在一起,这样才会快乐。”
战栗自心间蔓延周身,一刹那天摇地动,星辰坠落。
南昀英靠在她肩上低声地笑,如此暧昧的动作在他做来却自带一种烂漫旖旎。
他的笑声钻入虞庆瑶的耳中,又自耳中游走全身,如一条柔软温存的小蛇,最后在她心间缠绕,蜷曲了尾巴,扬着小小的尖牙,在她心上轻轻地咬噬一下。
酸麻飘渺,令她恍惚失神。
虞庆瑶惊惶不能自已,南昀英却就此站起,好似刚才都没发生一样,牵着她的手,只说了一句:“跟我走。”
脚步飒沓,身形利落,他带着神魂不定的虞庆瑶穿过黢黑的草地,踏过曲折的小径,迎着凛凛寒风,走向那铃音轻响的方向。
*
虞庆瑶被推上一条稍大的渔船,踉跄着跌坐在湿冷的船内。褚廷秀随即也跃上了这艘船,向周围人叱道:“快上来!”
那名老汉拖着孙子还想逃,却被曹经义一把揪住衣领:“你留下,说不定还有用!”
男孩儿见爷爷要被带走,急得用力去推曹经义,反被他一脚踢开。几名校尉一拥而上,推搡着老汉,和曹经义一同进入了这条船。
老汉看着趴在岸边大哭的孙儿,急得喊叫起来,曹经义却拽过船桨,塞进他手里,一旁的士兵也随即用刀刃抵住老汉的脖子:“老东西,划!往湖心划!敢耍花样,第一个宰了你!”
在孙儿的哭喊声中,老汉哆哆嗦嗦地划动船桨,渔船摇晃着离开了滩涂。另外三条稍小的船上,也挤满了侥幸抢到位置的军官和士兵。
箭矢再次飞射而来,数名将校眼见船只已经离开岸边,便奋力嘶喊着,带着众多士兵迎向追来的淮南军,在奋力搏杀间,以求为褚廷秀的逃亡赢得更多时间。
四条小船如同受惊的水鸟,仓惶驶向烟波浩渺的湖心。后方的厮杀声渐渐远去,虞庆瑶忍不住回头,只见芦苇剧烈晃动间,原先雪白的一片皆已染上斑斑血红。
数不清的士兵拼杀到最后一刻,倒在了岸边,鲜血流入昭阳湖中,却只被清波一荡,转眼又没了踪影。
她蜷缩在角落,用斗篷紧紧裹住了自己。
褚廷秀则背对着她而坐,一动不动地盯着寒烟弥漫的水面。急促的划桨声中,曹经义抹着满脸冷汗,喘息道:“陛下,咱们要往湖心岛去吗?”
“去那里做什么?你就不怕他们在那里也有伏兵?”褚廷秀哑着声音,环视四艘船上俨然惊弓之鸟的士兵,迅速道,“当务之急是离开昭阳湖。”
船头的一名副将警觉地望着后方,眼见同伴们已死伤大半,幸而追兵并没船只,一时之间还无法赶上,便接着道:“陛下说的是,这里地形复杂,芦苇丛生,不能久留,我们得尽早脱身。”
“一旦上了岸,若是有山林,可借以躲避。等到天黑后再从小路离开,沂州那边还有我们的兵马,只要能过去就可重振旗鼓。”褚廷秀靠在船篷边,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而目光一横,瞥着低头不语的虞庆瑶,“余小姐,你可好好听话,否则乱箭无眼,谁都救不了你。”
虞庆瑶有意颤抖着身子,抬头望了一眼,敛眉应了一声。
*
芦苇深处,无数弓弦已经拉开,一支支箭头随着褚廷秀所在船只的移动而缓缓调整方向。
罗攀伏在一丛茂密的芦苇后,锐利的目光穿透晨雾与芦苇的间隙,死死锁定着中间的那条船。在他身旁,阿满及其手下静静挽弓,皆已等待多时。
“攀哥!正是时候,一箭了结他!”阿满同样盯着船只,尽管褚廷秀躲进了船篷内,但他还是狠狠道,“我们万箭齐发,就算他缩在里面不出来,也保准被射个透心凉!”
正在此时,中间那条急速行驶的船微微晃动,转了方向。
这一瞬间,从罗攀他们埋伏的芦苇荡中,恰好可以望见坐在船内的褚廷秀。
阿满眼光顿厉,便想要发出信号让众人齐齐放箭。
罗攀却猛地抬手,按住了阿满的弓臂。他眯起眼睛,盯着褚廷秀身侧那个云鬟散乱的女子身影。晨光渐亮,雾气稍散,那女子的侧影愈发清晰。
“等等!”罗攀决然道,“你看褚廷秀身边……”
“定是那狗皇帝的妃嫔,死不足惜!”阿满冷笑一声,“出来打仗还带着美人,可见真是昏君!”
罗攀却摇头,脸色凝重地道:“不,她……极有可能就是阿瑶。”
“什么?”这一下,不仅阿满惊诧不已,就连旁边听到声音的瑶兵也都面面相觑。“阿瑶我们都认识,狗皇帝身边的根本不是她啊!”
罗攀郑重道:“天凤帝曾告诉我,我们分别后,阿瑶由于一些原因已经更换了样貌,也正因如此,她才得以冒充别人的身份,跟在褚廷秀身边。”
众人愕然,阿满愣怔着,手中弓弦不由松了几分:“这,这怎么可能?那现在……”
“不能胡乱放箭,以免误伤。”罗攀当机立断,召集数名瑶兵,“为我传令,我们只做驱赶,迫使他们改变航向!阿满,你带一队人,乘我们藏在芦苇里的小船,绕到他们前面和旁侧,堵住通往开阔水面的路,务必把他们逼上岛!”
“明白!”阿满等人重重点头,立刻猫着腰退入芦苇深处。
片刻后,罗攀举起手臂,猛然挥下!
“放箭!”
早已蓄势待发的瑶兵弓弩手们瞬间松开了弓弦。两侧芦苇荡中弓弦响动,数十支利箭如同飞蝗般掠过低空,带着凄厉的破风声,攒射向那四条小船的前方水域和两侧,激起一片片水花。
“有埋伏!”船上的士兵惊恐大叫。
箭矢大部分钉在船板上、船舷上,发出“夺夺”的闷响,也有几支射中了划桨的士兵的肩膀,鲜血迸溅。
“向前划!快!”褚廷秀厉声喊着,拔剑格开一支流矢。
“有埋伏!快调转方向!”船上的军官高声呼喊,一面迅速以盾牌保护褚廷秀,一面又命手下挽弓反击。老汉和士兵们拼命划桨躲避,可是在飞箭攒射下被逼得偏向东南,褚廷秀眼见船只离湖心岛近了,愠怒道:“不要上岛,往前去!”
然而此时阿满率领几十名精通水性的瑶兵,驾着轻便的梭子船,悄无声息地从芦苇荡中滑出,迅速在水面散开,堵死了小船试图逃往更开阔湖面的去路。
“陛下,过不去啊!”划船的士兵们急得红了眼,水花四溅,却还是没法逃向更远处。
“你们这些南蛮!怎么逃到了这里?!”褚廷秀认出了阿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夺过一把弓箭,一箭猛力飞出,射向正在追击的阿满。
阿满怒骂着,带领众瑶兵放箭反击,却因听了罗攀的话,没敢直接射进船舱。但尽管如此,在箭矢驱赶和船只包抄的双重压力下,又有数名将士中箭,他们无法往前逃窜,只能被迫朝着那座越来越近的湖心岛屿漂去。
“陛下,没法子了,先上岛去躲避一下!”曹经义蹲在船舱内,又追问老汉,“上了岛还能找到船往别处去吗?”
老汉已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地道:“我,我也不知道啊。你们……得问岛上的渔民!”
水浪滔滔,白鸟横飞,岛屿已近在眼前,密林层叠,在晨雾中宛如沉默的巨兽。
“陛下!靠岸了!前面是个小码头!”曹经义指着前方一处简陋的木质栈桥喊道。
船只歪歪斜斜地撞上栈桥,众人狼狈不堪地弃船上岸。这湖心岛不大,树木茂密,中间似乎有块稍高的平地,隐约可见几间茅屋的轮廓,但四周寂静无声,完全不像是有渔民居住的样子。
“都警醒一些,休要再中计。”褚廷秀忽又回身拽过虞庆瑶,“余小姐,小心后面有暗箭射来,你走我前方。”
虞庆瑶愕然,却又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心中冷哂,脸上仍是显露不安。
“快!去那边林子后面!”褚廷秀加重语气下令,在军官和士兵的簇拥下,迅速往前去。曹经义依旧紧紧抓着那老汉,厉声道:“老东西,渔民怎么都不见?你赶紧带我们去找船!”
老汉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老泪纵横:“我也是打鱼来过这里,平时岛上是有人住,可现在到底还有没有船,我哪里能知道?”
“少废话!走!”曹经义根本不信,押着老汉就往林子深处走。
一行人急急匆匆穿过杂乱的树林,来到一处背风的岩石后。
褚廷秀背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喘息着,让众人暂且歇息,同时观察地形,寻找通往另一侧的道路。曹经义则让老汉蹲在石头边,自己爬上土坡,焦躁地四下张望。
虞庆瑶被推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冰冷,心跳如鼓。
袖中那把锋利的短剑,是宿放春一直佩戴在腰间的,却在临上战场前交给她防身。
虞庆瑶活动了一下被攥得生疼的手腕,悄然环视四周。
几名受伤的军官正在士兵的帮助拔下箭矢,止血包扎,曹经义还在旁边的坡上远眺。
褚廷秀虽卸下了沉重的头盔,擦着前额的污血,但身上铁甲未除。她袖中的短剑,无法穿透这层保护。
虞庆瑶手心微微冒出冷汗,她迫切地想要以自己的力量结束这场争斗,但贸然行动只会把事情搞砸,必须等待合适的时机……
趴在土坡上的曹经义忽然欣喜地道:“陛下,我望到远处水边似乎有渔网,既然有渔网,那肯定得有船啊!我们去那里……”
话未说完,原先蹲在一旁的老汉却忽然拔腿就往来时的方向逃去。
“老东西想跑!”看守老汉的士兵惊怒交加,提着刀就追上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就是现在!
一股无名的勇气从虞庆瑶心底陡然炸开,她几乎是像演练了数百次那样,在一瞬间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背对着她的褚廷秀后颈猛刺过去。
就像那个曾经的虞庆瑶,在满地破碎的玻璃上,攥紧刀子,捅向穷凶极恶的马远志。
衣袂生风,带着凛凛寒意。
千钧一发之际,原本正望向前方的褚廷秀忽觉后方风声顿起,瞬息间猛然拧身闪避!
雪亮的短剑晃花了眼睛,他只觉一阵寒气迫来,下意识抬臂格挡。
那短剑贴着褚廷秀的脸颊迅速划过,瞬间鲜血迸溅。
褚廷秀发出一声闷哼,随即踹向了虞庆瑶,却又头晕目眩,跌倒在地。
“陛下!”曹经义回头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其余将士们急忙涌上前去,扶着褚廷秀焦急呼喊。
层云轻移,月辉无声无息覆落大地,慈圣寺沉寂如古佛横卧。他们在穿过长长石道后,那座伫立于夜幕之下的高塔,终于清晰地映入眼帘。
阔大场地间,白玉台阶四面围筑,烘云托日般拱卫起九层高塔。
深蓝夜幕下,塔影高峙,如擘天利剑,震慑世间邪魔,又如佛陀降临,观照万千悲苦。
肃风卷起塔檐铁马,泠泠铮铮,犹如天籁。
整个慈圣寺都已处于黑暗,而在这慈圣塔内,却有灯火烁动,明暗摇曳,与那风中飘渺的铃音相映相和,起伏不定。
“就这样,可以进去吗?”虞庆瑶小心翼翼地环顾左右,昏暗中看不清四周,只隐约可见远处有大殿屋舍,不知僧人们住在何处。
南昀英缓缓上前,踏上第一级台阶,回过头来。“是我建造的高塔,为什么不能进?”
他衣袂肃然,背负双手拾级而上。
虞庆瑶踌躇片刻,悄悄跟在了他的身后。
九级玉石台阶之上,塔底门扉紧闭,门缝中隐隐露出一丝丝灯火。
南昀英凝望一瞬,抬起手来,推开了门扉。
寂静之中,塔门缓缓开启,薄纱般的灯光铺洒而来。
他闭了闭双目,随后走入第一层。
*
两盏琉璃长明灯,映照着八角壁间森罗佛像。或俯首合十,眉目慈悲,或直视前方,神情平和,抑或是趺坐沉思,法相肃然。
一座座一尊尊,在忽明忽暗的光华间静谧无声,南昀英站在其间,环视一切,却又好似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念经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在这闭锁的空间内萦回震荡,而随之响起的,则是笃笃笃笃敲击木鱼的声响,一声又一声。
有谁无论酷暑无论严寒,只一味低头跪在阴暗的帘幔内,不敢抬眼也不敢挪动。哪怕汗水濡湿了眉睫,浸透了衣衫,哪怕双脚冻得发麻,冻得失去了知觉,依旧做出虔诚又卑微的模样,固守着自己的桎梏,不敢越雷池一步。
佛堂中弥漫的檀香气味,直至今日他一呼吸,依旧存在于四周。
南昀英深深吸气,紧紧抓住香案边缘,忽而睁开双目,露出的却是寒彻冷彻的恨意。
虞庆瑶自从进入这慈圣塔内,看着那布满四周的各种佛像,就有一种压抑畏惧之感。而今见他忽然神情改变,惊愕间想要上前询问,南昀英却已匆匆踏上木梯,朝着二层走去。
寂静之中,木梯声响尤为显著。
她不免惴惴,想到当时褚云羲曾念及那丢失已久的龙纹刀,又想到南昀英说到要供奉母亲的灵位,一时之间神思复杂,不经意间已抵达第二层。
与第一层相差无几,二层周遭亦全部都雕刻各色罗汉,坐卧站立形式不一,慈悲愤怒神态各异,那一道道目光尽汇聚中央,两盏长明灯灼灼生光。
“你说的灵位在哪里?”虞庆瑶小声地问。
南昀英低声道:“在最高处。”
他说罢,继续快步上行。虞庆瑶匆促跟随,因问道:“这慈圣塔建成后,你有没有进来过?”
“只进来过一次,那时候这慈圣塔刚刚建成,再后来,他就离开金陵,去了漠北。”南昀英微微扬起脸,放缓了脚步,“我下诏令建造此塔,但是在建塔过程中……我只醒来过三四次。”
虞庆瑶想了想,问道:“其余的时间,全是陛下自己?”
他穿过了第三层,又朝上慢行。“当然不是。”南昀英冷冷哂笑,“只不过他一直都极力压制我们,甚至……也学着以前那群人,给自己下药。”
虞庆瑶不禁一震,加快脚步跟在他身后。“下药?什么药?!”
他回过头来,目光深沉,不含情感。“各种药,能令人一夜昏睡的,也能令人精神萎靡的,又或是让他精神亢奋不能入眠的。”南昀英不屑地笑,“无所不能,无所不敢,为的就是让自己的身体在夜间崩溃无力。他觉得,这样可以不让那个小孩,还有那个疯子出来。”
“……整整三年,都是这样吗?”虞庆瑶只觉心间透着寒意。
“除非有军机大事,或是有重臣求见商议要务。”南昀英哼笑一声,靠在斜斜的木梯上,望着底下那浮生万态,“谁又能想得到,堂堂一国之君,天天偷着给自己服药呢。可是那又有多大作用呢?就算他昏沉无力,只要还有知觉,只要还有一口气,那个只会啼哭又没用的孩子,还是会悄悄钻出来,沿着长廊沿着宫道哭着奔跑。那个疯疯癫癫只想寻死的少年,也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囚笼,甚至跳入莲池意图溺死自己。”
虞庆瑶看着他的眼睛,攥着手。“既然如此,他在位的三年内,宫中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异常。是不是他们畏惧猜疑,因此始终没人敢直言说出真相?”
南昀英又笑,只是这时的笑意却隐含看惯一切的淡漠与讥讽。
“万民敬仰,四海臣服的年少君主,他该是白马长戟战无不胜,文韬武略圣心慈德,又怎么可能是在朝堂身穿衮服仪表堂堂,深夜回宫却放浪形骸神志不清的疯子呢?”他迫近几分,正视着她满是忧虑的双眼,“她不允许,他不允许,所有的人,都不允许。”
一丝痛惜自她心深处涌起。
“所有人,都不允许。可是……他是真的病了。”虞庆瑶顿了顿,蹙着眉道,“南昀英,他的病因,是与你有关吗?”
他眼神收缩,骤然冷了神色。“为什么这样问?”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借着楼上映照而来的浅淡灯火,虞庆瑶仔细地看着他的眉目,“他恨自己,才诞生出你,你对他的恨意,正是陛下对自己的厌恶与憎恨。但如果仅仅是不满于那种严苛刻板的教养,我觉得,他不至于会对自己痛恨到如此程度。”
她话语低缓,神情平静,然而南昀英听到这番话之后,忽然紧抿了双唇扶着楼梯匆促上行。
“南昀英!”虞庆瑶紧追而上,语气急切,“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说出真相?你对他的恨,来源是什么?他又杀过了什么人,才令你们总是咒骂厌恶?你全都知道是不是?!”
他突然失去了之前的冷漠寂静,亡命奔逃于高塔之内,一级又一级,一层又一层。
咚咚咚的楼梯声响,犹如硬石撞击心神。
“恩桐说到过阿娘,他和秋梧一直守着阿娘住在小院里,他的阿娘是谁?秋梧又去了哪里?”虞庆瑶拼命追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喘息着道,“你也说过阿娘,你说阿娘被男人殴打,又说阿娘告诉你,北方有大海,那里的秋天满山红叶好似天降大火……南昀英,我全都记得!”
“那又如何呢?你记得,他却不记得!”南昀英同样急促地喘息着,他痛苦地靠在楼梯上,竟好似耗尽了心神体力。向来满是莽撞灵气的双目变得恍惚慌乱,脸色亦苍白惨淡,“他不记得,他不想记起过去,不想承认过去,他是个该死的人,没有谁可以饶恕他的罪过!”
他近乎失神地呓语着,诅咒着,用力扯开虞庆瑶的拉拽,跌跌撞撞爬向高处。
斜阳余晖将黯未黯,绵长城墙已逐渐隐没于朦朦暮霭下,淡化为一道青灰痕迹。朔风卷过道旁枝头,仅剩的枯叶忽忽落地,旋即又为风吹远,不知飘往何方。
他的心中有一瞬的沉坠。
“陛下。”身后忽又传来话音。
褚云羲侧目一看,虞庆瑶撩起车帘跪坐于后。他没有开口,眼里含着意外。
她坐到了他的旁边,望着前方悠悠道:“你受伤那么重,先前出城是强撑着的,现在还不进去休息?小心伤口又出血。”
褚云羲皱了皱眉:“不要危言耸听,我自己有分寸。”
“这才几天时间,你难道铁打的?”虞庆瑶满心不信,他却沉着声回绝:“进车里去,免得被路人看到。”
虞庆瑶一番好意被枉费,只得闷闷回到车内,撑着脸闭目休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她惊愕地抓住窗棂,担心又遇到什么意外。
悄悄推开车窗一望,但见天色昏暗,道路已隐没于黑暗,而在不远的前方,却有一点橙黄光亮在风中晃动。
“褚云羲?”虞庆瑶不禁出声询问。
“怎么?”他的声音在前方传来,有些轻,不似之前那样强势。
虞庆瑶伏在窗口问:“我们要去哪里?”
他的背影几乎与夜色相融,也没有回头,只是牵着马匹朝前走。“天黑了,自然要住店。”
“我以为……会在车子里过夜。”
褚云羲似乎回过头望了一眼,语声带着几分喟叹。“天寒地冻,我受得住,你也受得住?好不容易看到这里有间旅舍,你还不乐意?”
“……现在不是你更加弱不禁风吗?”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收拾好了东西,没等多久,车辆已缓缓停了下来。
*
数九寒冬之夜,店主早已蜷缩在炉子边打盹,只因两人的到来,这间冷寂的小旅店才忽然又有了动静。
烛火映照下,桌椅窗台尽显陈旧,就连悬垂着的布帘子也已淡褪了本色,只余发白的青黑。
褚云羲微微蹙了蹙眉,询问客房在何处。店主撩起那厚厚的帘子,笑道:“后面院子就是!两位来对了地方,方圆十里以内就我这独一家,要是错过了可就得露宿野外了!”
“还有几间房?”褚云羲随口问了一句。
“两间。”店主看了看他,又看看虞庆瑶,试探道,“二位是要分开住?”
虞庆瑶讪讪地站在一边,看着褚云羲的背影。他似是愣怔了一下,随即回头望了过来。
虞庆瑶碍于有旁人在场,不好直接说什么,只是盯了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这一眼倒是让褚云羲心头暗暗一跳。
然而表面上还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有意又回转过去,一边慢慢走向后院,一边问道:“其他房间有住客了吗?”
店主觉得这人着实有些奇怪,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小店一共两间单独的客房,还有两间是大通铺,里面住了贩骡马的客人。看您这样子,应该也不会去挤在那里……”
说话间,店主已到了一间客房前,推开门以烛火往里面照了照:“您瞧,这床也不窄小,您两人能睡。”
跟在后面的虞庆瑶听到这里脸颊一热,又强行忍住笑。果然褚云羲不自然地咳了数声,似乎想要掩盖住店主的话音,头也没回便走了进去。
偏偏店主还站在门口执意问:“是就要这间了还是再去准备一间?”
“就这间。”虞庆瑶转过脸,和气地回答。
褚云羲停下脚步,慢慢转回身来。
她提着灯笼站在黑黢黢的门户内,神色从容,甚至眸中似是含着无所挂碍的笑。那簌簌烛火映照着杏白如意纹长袄,隐隐有流光烁烁。
*
虞庆瑶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微弱的光亮忽忽跃动数下,渐渐照亮这间简陋房屋。
她站在桌边,顾自打开包裹整理行李,身后是异样的安静。
过了片刻,忽听他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本来也没想让你出去。”
虞庆瑶垂着眼帘,将衣服重新叠了一次,听得褚云羲又道:“对面住了闲杂人等,你单独住的话很不安全。”
虞庆瑶有意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将衣服整理好,放在桌边,小声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褚云羲愣了愣,不禁反问:“你说什么?”
她倒是诧异地回过头来:“之前不也住过一间房吗?你连这都忘记了?”
褚云羲神色不太自然,所幸此时房门又被敲响,是店主送来了热水。虞庆瑶接过铜壶,自顾自地在窗边洗漱,听得床那边有些许动静,也有意没有回头。待等解开发髻转身一看,竟见褚云羲正忍着痛将其中一条被子铺到了地上。
虞庆瑶又好气又好笑,不由道:“你这是干什么?腰后的伤只当不存在了吗?”
他顿滞在那里,过了片刻才道:“这样比较方便。”
“还没离开南京城多远呢,你如果只逞强而不顾身体,这一路山水遥遥,可怎么走得到?”虞庆瑶恨恨盯了他一眼,“再说,我可不会趁着这时候占什么便宜。”
“你……”褚云羲似有积蓄在心之言,却隐忍不语。她持着烛火走向他,乌黑长发散垂满肩,两粒皎白耳坠幽幽生光。映在他眼眸中,令得褚云羲不觉偏转了视线。
虞庆瑶却全无做作之意,一下子将地上的被子扔回床上,又平静道:“你是不是该重新换药?”
褚云羲沉默不言,片刻后才道:“你先睡床上去。”
她不解地坐到床上,还未开口,褚云羲却已一扬手,将床幔放了下来。
虞庆瑶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在心底轻轻哼了一声,就这样斜躺在床。昏黄烛火映照着青色布幔,丝丝缕缕的光线自细细缝隙间投射进来。
她看不到褚云羲的身影,只听到窸窸窣窣的细小声音,过了不多时,又有浓郁的药膏气息弥漫开来,在这阴冷的室内浮沉不散。
寂静之中,她能听到褚云羲略显沉重的呼吸,想必是换药时触及伤处,引发剧痛。
她的心头有几分委屈。
思绪一多,便不由侧转身子,朝里躺着不动了。
褚云羲忍痛将伤口包扎好,站在床前踌躇一阵,才谨慎地撩开床幔。原本设想多时,却未料虞庆瑶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不声不响的,也不知是否睡着。
他倒是觉得这样一来反而免除了四目相对的尴尬,索性悄无声息地在另一头躺了下去。
稍稍一用力,伤处更觉撕裂般的痛。他硬是忍住了,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寂静地躺在床外侧,抑制着呼吸起伏,空望着灰蒙蒙的床顶。
时间在慢慢流逝,四周安静得让人心神飘忽。
隔着帘子似乎还能听到烛火炸燃声,褚云羲怔了许久,才想到应该将蜡烛吹灭。他咬牙想要爬起,不防床内传来虞庆瑶低声问话:“又干什么?”
“……把蜡烛吹灭。”他压低了声音回应。
“你又不想睡觉,亮着就亮着罢,还费那个劲儿?”不知为何,这语气竟含着抱怨与不满。
褚云羲不由回望一眼,她一动不动地朝内躺着,只余乌亮发梢躲在被褥外。
他瞥了瞥她的身影:“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睡觉?”
虞庆瑶慢慢道:“躺在那里胡思乱想,还能睡得着?”
褚云羲无语至极,强行坐起来,过去一下子将蜡烛吹灭,转身回到床上,皱眉沉肃道:“我要睡了。”
虞庆瑶暗暗笑了笑,却没言语
第 330 章
秋寒料峭,宁津城南官道上黄土飞扬,有一列马队驰骋而来。马上之人皆身着赤红飞鱼服,腰悬玄黑绣春刀,一路呼喝纵横,往城门方向驰去。
褚云羲原本正策马朝南,远远望到这一列人马迎面而至,迅疾勒缰转身,压低大帽,避至道旁长亭下。
正在长亭内歇息的商贩们望着马队远去的身影纷纷议论。“这些人是什么来头?看着吓人的很。”“你不知道锦衣卫吗?京城里专门为朝廷缉拿要犯探听消息的,就连高官也惧怕他们几分!”“那怎么会来咱们这儿?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褚云羲双眉一蹙,心中隐隐不安。
自从他和棠瑶离开西柳镇后多次故意问路,留下他们将要往另一方向行进的讯息,后方的追兵始终没有赶上。
他一直以为锦衣卫已经相信他们将往真定府,而不是济南府,因此追错了方向。其后虽然在霸州城客栈内也遭遇官差,最后却是虚惊一场,那些人要找的并不是自己和棠瑶。
然而没想到,就在他刚刚离开棠瑶不久,这小小的宁津城外,却居然又出现了锦衣卫的马队。
而且看他们那行色匆匆的样子,显然并非只是路过,而是有所追捕。
想到此,他再不能独自去往济南府,而将棠瑶留在城中。
一声马嘶,褚云羲当即调转方向,扬鞭便往来时路奔去。
*
风旋电掣赶回宁津城内,街头巷尾都是对锦衣卫的议论。褚云羲听到之后,更觉心头焦虑,甚至已经后悔自己为何会将棠瑶单独留下。
他匆匆回到那家客栈,才到门口便听到里面吵吵闹闹,不由心下一惊。
然而门前并无马匹,他料定锦衣卫并不在其中。掀开门帘一看,但见许多人聚在店堂内,或怒气冲冲,或唉声叹气,掌柜与伙计正在忙着劝慰。
褚云羲扫视一眼,并没发现棠瑶,当即上前询问发生了何事。
“刚才来了一群锦衣卫,也不管青红皂白的,各个房间都冲进去大肆搜查。”伙计抱怨道,“您瞧瞧,这些客人都受了惊吓,那位稍有反抗,还挨了打从楼上摔了下来呢!”
“那位留在房中的娘子呢?和我一起来的。”褚云羲迅疾问道。
小伙计愣了愣:“乱哄哄的,没留意她在不在……”
褚云羲没等他说完,立即奔上楼去,推开房门但见里面空空荡荡,然而包裹却还放在床尾。
他带着包裹奔回楼下,抓住伙计追问棠瑶下落。那伙计这才想了起来,说她曾经向自己打听城中宝华楼的位置,似乎想要去买首饰。
褚云羲蹙了蹙眉,他知晓棠瑶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有闲心出去买东西,如果她特意打听首饰店的位置,那恐怕只可能是为了变卖身边的头面。
他也顾不上询问那些锦衣卫到底想抓什么人,马不停蹄又往宝华楼方向赶。所幸这一路并未再遇到锦衣卫,料想他们已经将这一带附近查完,去了其他地方。
待等赶到那宝华楼,进去询问了店主,那人听了褚云羲对棠瑶样貌的形容,却连连摇头,说是今日只来过两位男客,并无年轻女子进来。
褚云羲怔然,然而那店主言之凿凿,店中有两名伙计也皆说并无女客前来。他滞闷无比,又问城中可有其他首饰店铺,经由店主指点后,出店铺后东奔西走,连接去了数家首饰店,却都没有人见过棠瑶。
每一次奔进店铺皆心怀侥幸,每一次踏出门槛,心绪则更沉重一分。
直至走出宁津城内最后一家首饰店的大门,褚云羲站在青石板路旁,望着街上往来不绝的老少男女,听着那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喧嚣叫喊,竟有一种茫然不知所去之感。
无论怎样不肯在棠瑶面前承认,事实上他当时决定先离开她,独自去济南找保国公余开,确实是因为清晨醒来竟发现自己躺在了她的床上。
他无法解释,更不想面对。
愤愤然声称自己只会暂时的失去记忆,不可能做出荒唐之事。然而在那义正辞严的背后,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有着难以直面的慌张与不安。
怎么可能不知晓?
童年时期,就不断有人以惊诧万分的语气告诉他,某时某地,他做了如何离奇的事,某时某地,他又说过如何荒诞的话。
起初他只以为别人都在骗他,吓他,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说出各种让他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事情,又使得他没有办法分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妄。
从当面直言到背后议论,那些或高或低或惊讶或恐慌的声音,嘤嘤嘤嗡嗡嗡,如同驱散不走的黑色虫豸,成群成群萦绕在他耳畔。
他不敢告诉母亲,更不敢告诉父亲。
成日像幽魂一般沉默无语,就连仆役们看向他的眼神,也令他觉得满是窥伺与嘲笑。
直至那些人渐渐地从他的身边消失,一个接一个,从那重重进叠的府邸里失去了踪影,再也不曾出现。
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院落中,庭中苍翠古树间漏下斑斑光影,像天上坠落的星。
佛堂里依旧传来沉郁的木鱼敲击声,笃笃笃笃笃笃,惊起池中金色鲤鱼。
微风掠动佛堂中层层帘幔,他望到那个身影跪在观音像前,却不敢走近。
“过来。”
母亲的声音还是那样模糊不清,一如她的样貌。
他身不由己地走进佛堂,缓缓跪在了那个属于他的蒲团上。
然后有一只微冷的手,触及他的脸庞,掌心抚过,让他咬紧了牙,背后发寒。
“你没有病。”她低缓而肯定地说。
他心中战栗,脸上却不敢有任何神情。
她又一次抬起他的下颔,注视着他,道:“你没有病,知道了吗?”
他的眼里满是惊恐,然而就在短暂的瞬间,便沉淀了所有情绪,就如同一只畏惧严寒的飞蛾般,用重重的茧,将自己彻底包裹。
“知道了,母亲。”他沉稳而冷静地回答,“我没有病。”
*
许是身体尚还虚弱的缘故,即便是天光放亮后,褚云羲仍旧靠在虞庆瑶肩上,闭着双目寂静许久。
荒废的宅院寒意尤浓,虞庆瑶触碰到了他的手背,冰凉透骨。
她默默拉住褚云羲的手,将之揣进自己厚厚的夹袄里,过了很久才温暖过来。
“陛下。”虞庆瑶望着前方灰蒙蒙的墙壁,小声地唤。
他微微侧过脸,呼吸拂在她颈侧。“什么事?”
虞庆瑶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关于他,关于自己,关于他和自己,甚至关于现在与将来……可是种种心念涌起复下落,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没什么啊,看看你有没有睡着……”她垂下眼帘,轻轻带过。
褚云羲略显疲惫地喟叹一声:“没有……让我再休息会儿……”
于是她再也没有说话,就这样让他靠在身边,听着他的呼吸声,望着那在阳光中飞舞的细微灰尘,独自想了很多。
只是他或许并不知晓。
*
临近午间的时候,虞庆瑶听到院里传来声响,她小心翼翼地推门出去,发现地上有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有干粮与药物,应该是云岐派人暗中送来的。
然而外面现在到底是何情况,定国府中有无变故,她与褚云羲是一概不知。
褚云羲缓过精神之后,倒是告诉她,皇太孙与宿家应该暂时不会有危险。
“但是你开弓放箭,不是更给了新皇借口?毕竟事情就发生在定国府,而当时皇太孙也在其中。”虞庆瑶道。
他慢慢将伤药研细混合,“你觉得皇太孙又为何特意赶到现场,并以身挡箭?”
虞庆瑶抬眼看了看他:“他和新皇之间本就是一山难容二虎,这以身挡箭,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我只是奇怪,难道你们先前有过商议,合谋要做这样一场戏?”
“从未商议过。”褚云羲淡淡道,“我起初只是想要撇除宿家参与行刺的嫌疑,但看到褚廷秀匆匆赶来,并毅然站在他那叔父身前时,就明白了他意欲何为。”
他顿了顿,又从布包中取过干粮,递给了虞庆瑶,继续道:“他这样做,明明白白向在场众人宣告自己与行刺无关。褚竞驰即便心中知晓这侄儿只是在演戏,却也碍于众口悠悠,不能拿他问罪,更不敢在短时间内要他性命。”
“但皇太孙的存在,对于褚竞驰而言终究还是如同心头刺一样吧?”
褚云羲点点头:“只是看他下一步要如何安置褚廷秀了。”
虞庆瑶听罢怅然。
连续三日,她与褚云羲就待在了这荒废的院落里,依靠外面送来的食物度日。她曾偷偷跑到院门后窥伺,外面街道上时不时有官兵佩刀持箭盘查路人,所幸并无人对这院子起过疑心。
第三天午后,她刚刚帮褚云羲换过伤药,忽听得外面传来低微的敲门声。虞庆瑶闻声一震,急忙来到院中,身后褚云羲亦慢慢走出。
她才想出声询问,褚云羲从背后拽了她一下,虞庆瑶意识到不能大意,便有意不出声。
紧接着,那侧门外有人急促低声道:“是我,云岐。”
两人这才靠近侧门,褚云羲将木门开启一条缝隙,外面的云岐神色焦急,闪身挤进来。
“就你独自来的?”褚云羲问道。
“是。”云岐打量他一番,“看样子,阁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今晚之前能否离开南京?”
“离开南京?”虞庆瑶不禁问,“现在能顺利出城?”
云岐面露几分无奈:“这一片的巡城官兵首领是我们的人,故此你们才能在这荒宅躲了三天,否则的话早已被搜查出来。但新皇对刺客尚未被抓到一事恼怒异常,我与宿公子商议过,两位还是先一步出城避难为好。至于其余的事,我都会安排好。”
褚云羲并不追问到底该如何出城,只是道:“定国府如今可好?”
云岐不由也有些意外,但还是回答道:“自从圣上出事后,定国府小公子始终没有出门,我还是借着兵部的名义才得以进入。”
褚云羲眉间郁色未减,微微颔首:“我明白了。皇太孙呢?”
“早就被送回南京宫中,听我恩师说,应该并无性命危险,只是尚需长久卧床休养。”云岐说罢,又与两人约定出城时间,寥寥数语之后,随即匆忙离去。
*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这半天中,褚云羲只是静静坐在台阶上望着院墙。虞庆瑶更觉难熬。好不容易等到临近黄昏时分,云岐再次来到了此处,并带来两套官兵衣装。
褚云羲与虞庆瑶迅速换好衣装,虞庆瑶甚至还故意用墙上的灰尘在脸上抹了几下,两人跟在云岐身后出了这院子,见门外停有一辆马车。
云岐向褚云羲递了个眼色,撩起衣衫登上马车,端坐于内。褚云羲坐上车头,持鞭回首问:“云主事,要去哪里?”
“聚宝门。”云岐停顿一下,又谨慎道,“你可知道要往哪边走?宿公子对我说,你应该熟悉这南京城中道路……”
褚云羲难得一笑:“自然知道。”
话音才落,长鞭一扬,马车缓缓驶离冷僻小街,朝着南边而去。
虞庆瑶因穿着士卒衣装不能坐在车上,只得追随车旁。她本以为褚云羲驱驰马车定会风驰电掣一般,未料一路上虽则穿街过巷毫不停歇,驾车人显然游刃有余并不急促。
车轮碾过泛着寒意的石路,小楼摇落犹带醉酣的笙歌,虞庆瑶从街市人群间穿过,周遭热闹仿佛隔着甚远。即便时有官兵巡行,她只紧紧跟在褚云羲身边,就算一路上他从未回头,她亦有着安全之感。
天幕灰蓝,深白云絮层层聚集,将本就不甚热烈的阳光遮掩得时有时无。
远远的,高峙威赫的城门已渐渐明晰于天云之下。随着马车越驶越近,虞庆瑶心中不禁暗暗忐忑,唯恐自己被那些守城卫兵看出破绽,不自觉地往车窗侧靠拢低头。
云岐恰好往城门处观望,低声说道:“不要担心,守城的也是我们的人。”
虞庆瑶这才稍加安心。不多时,车辆已到城门口,最先的卫兵扬声询问车内是谁,褚云羲神情自然地回道:“兵部云主事。”
“云主事?”那卫兵愣了愣。云岐撩起车帘向他道:“是我,有事要出城一次。”
城墙下的卫队首领闻声赶来,见了他便拱手行礼,问都没问便准备放行。卫兵们正退后避让,却忽听远处有人高声喝问:“那马车里是什么人?怎么不下来搜查,就这样放了出去?!”
紧跟在马车边的虞庆瑶心头一紧,却又不敢回头张望。倒是坐在车头的褚云羲慢慢攥住了缰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一队人马正沿着城墙迅疾行来,为首之人身着禁卫甲胄,目光凌厉,正以马鞭直指此方,呼喊喊停。
守城卫兵们面面相觑,云岐脸色凝重,却也并未惊惶。他整顿衣衫,步下马车,站在城门口朝着来者沉着道:“我本就是这南京兵部的人,往日也常常进出城门,不知几位是……”
“我等奉皇命加紧巡查,近来城中发生了何事,大家都应该心知肚明,城门要道怎么还能这样随意来去?”那禁卫首领说着,翻身下马,又瞥着云岐问:“都已经快要天黑,兵部有何急事需要现在出城去办?”
云岐淡淡道:“倒不是兵部命我出城,是我自己家里有事,要出去一趟。”
“自己家中有事?”那人打量他一番,似乎仍旧不太相信。云岐从容解释:“家母在城外寺庙礼佛,近日派人送口信,说身子不太舒服。前两天我就想出去将她接回家中,无奈事务繁多不敢轻易离开,今日才缓了缓,自然要赶紧去寺庙探望了。”
一旁的守城卫队长亦赶忙说:“前阵子确实见过云主事送老夫人出城,去城外静养参禅。都是自己人,不会有什么不妥。”
那禁卫首领却还半信半疑,又追问是什么寺庙,距离此处有多远。云岐早有准备,一一答出不见迟疑,众人正以为事情到此该结束时,那人目光忽又转移到褚云羲身上,满是猜疑地问:“既然是去接老夫人,为什么不带家仆,却带着兵卒?”
褚云羲望了望云岐,装作茫然地道:“小的听主事差遣,哪里还会多问什么?”
云岐不由皱眉,说是自己才调到南京兵部不久,家中只有两名婢女,正在打扫房屋准备晚饭,故此才带着兵卒前去将母亲接回。说到此,素来温和的他亦神色冷峻,反问那禁卫首领:“不知几位到底要找怎样的人,是否持有可靠的画像?如此草木皆兵却又真凭实据,难道要将这城门关闭了,不准任何人进出才放心?”
因这群禁卫的到来,城门口被阻拦的百姓不少,众人听到这番话也被激发内心愤懑,有人嚷嚷起来:“官兵们四处盘查已经好几天了吧!要是有什么可疑的人,看这架势也早就跑了,怎么还可能留在城里?当官的只顾讨好上司,哪里管我们讨生活艰难?!”
百姓们鼓噪拥挤,那群禁卫怀着怒意前去叱骂威胁。云岐见他们被人群包围,趁这时向褚云羲递了个眼色。但听得骏马嘶鸣一声,褚云羲扬鞭启程,马车转眼间已经驶出聚宝门,隐没于灰沉暮霭间。
街头的喧嚣时远时近,犹如海浪来而又去,褚云羲牵着马匹,穿行于宁津城大街小巷。
一时迷惘后,他又沿着原路从宝华楼往客栈方向走,希望能得到关于棠瑶的讯息。问了许多人之后,倒真的有卖蔬菜的少年见过这样一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
“当时她就站在对面。”那少年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我看她长得美,还多瞧了几眼。后来一列马队冲过来,我忙着收拾摊子,再抬头时,看到她急匆匆朝那个巷子里去了。”
褚云羲循着少年指的方向望去,斜对面果然有一条狭长的巷子。
他顿时有了目标,牵着马直奔巷口。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棠瑶应该是去宝华楼的途中遇到了锦衣卫的马队,因为害怕被发现而临时改变行进路线,从而躲进了这条小巷。
褚云羲沿着巷子一路疾行,这小巷内住户不多,皆门户紧闭,宁静幽寂。
走不多时,前方又有分岔交错,褚云羲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正迟疑间,目光所及却见那拐弯的墙角处,竟有一只鹅黄绒花的绣鞋。
他心头一震,迅疾上前拾起,印象中棠瑶最近穿着的,正是这样的色泽与花样。
环顾四周,却并未看到任何踪迹。
褚云羲攥着那绣鞋,急匆匆敲响附近几户人家的门扉,一一询问过后,仍无所获。直至他奔至巷尾,问到对面的小酒馆时,才有人说之前仿佛看到有一年轻女子往这边跑,结果却被人拽了回去。
“是什么人?!”褚云羲急问。
“看不清,是个男的,好像也挺年轻的。我们还以为两口子吵嘴打架呢,就没管。”
褚云羲心更沉了几分,看看手中的绣鞋,又折返那小巷中,朝岔道的另一方向追寻。正巧有个老妇抱着婴孩坐在门口,听他询问过后,她迟疑道:“男女吵架我倒是没见,但刚才我出来的时候,正看到有一辆灰布篷车从门口过。赶车的年轻人将鞭子挥得飞快,险些打到我孙儿呢。”
“可曾看到车中有无女子?”褚云羲急问。
“帘子挡住了看不见,但我拾到了这个。是从那窗子里扔出来的,也不知道咋回事儿。”那老妇人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帕,递到了他面前。
素白的绢帕上绣着荷花朵朵,间有蜻蜓点水,正是他当时在西柳镇看到棠瑶一身俗艳打扮,在进入霸州城后,去绸缎店给她置办的一套行头里的物件。
他心下明白,这必然是棠瑶想方设法在留下行踪线索,正如刚才那绣鞋也不是无意掉落一般。
于是向老妇人详细问了那篷车的样子,以及年轻人的衣着打扮后,沿着篷车离开的方向策马追去。
*
褚云羲一路寻踪觅迹,又兼询问行人,穿过数条长街后,追至城西鬲津河畔。这鬲津河乃是古黄河入海流经之地,夹岸奔涌,水势汤汤,渡口处车马杂乱,正等待对岸渡船过来。
褚云羲身在马背之上,迅疾扫视那边,一眼便有辆灰布篷车停在岸旁杨树下,正与老妇和行人们诉说的相差无几。他飞速行至近旁,一把掀开车帘,里面却已空空荡荡。
此时渡船已靠近河畔,岸上众人蜂拥而上,他心急如焚赶上去,却不见其中有棠瑶身影。
正焦虑时,忽又望到波涛滚滚的河中,除了渡船之外,还有其他船只往来。
他心中一动,随即策马沿着这河流疾驰追去。
浊浪翻涌,水声滔滔,浪潮间有水鸟翻飞追逐,大大小小的航船或快或慢,船头船尾又各自有人来回走动。
褚云羲策马飞驰,全力盯着每一艘船只,不能放过任何踪迹。
疾行之间,忽望到河中央一艘小船上有人正手持竹篙撑船前行。虽隔着甚远看不清其长相,但一眼望去,那人身着孔雀蓝直裰,外罩天青搭护,头束玄黑网巾,恰是众人形容的穿着打扮。
他当即驱马急追,那船只顺流而下,随风起势,行速越来越快。
道路渐趋崎岖,两旁人家亦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则是苍树杂立,蔓草丛生。
马驰舟行,前后交错,犹如两支利箭彼此较量飞速。
那撑船的年轻人已望到岸上这一匹紧追不舍的白马,却也不露惊慌,只是直视前方,全力操控船只直行而下。
崎岖小路顺着河流方向渐渐转弯,褚云羲双腿一夹马腹,俯身疾冲,丝毫不让船只脱离视线范围。
正急追之时,河流下游有一艘大船缓缓驶来,那小船上撑着竹篙的年轻人为避开对方,不得不控着船只朝岸边方向斜来。
趁着这一机会,褚云羲强行侧转马匹前行方向,控着骏马冲入浅水之中。霎时间白浪纷溅,水花障目,他借势腾跃而起,飞身扑向船头。
蓝衣年轻人神色微微一变,手中竹篙疾扫而至,呼啸间竟挟着一股柔韧刚力。
褚云羲人在半空,绣春刀已朝那人当头斫下。
斜挂之下,白光生寒,风声凛凛。
那人身形疾闪,避开他这来势汹汹的一刀,手中又多出一柄雪亮短刃,自斜侧突袭,刺向褚云羲肋下。
一时间绣春刀与这利刃长短相攻,一刚猛凌厉,一阴柔纠缠,竟不分上下。
狭窄船头不过十数步距离,两人身形交错,多次只差半步便要坠入湍流,却总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水浪翻涌,船身起伏,褚云羲攻势愈来愈快,绣春刀横斜劈削,如翻江倒海般令人无法招架,最终将那蓝衣人逼至船舱门口。
刀锋直落急旋,蓝衣人横刀格挡,然而攻势迅猛无法招架,只听“叮”的一声,他手中的短刃被震落在船板。而就在这一瞬间,寒光一闪,褚云羲手中的绣春刀已架在了他的脖颈间。
“是你劫走了棠婕妤?”褚云羲迫视于他,寒声叱问。
蓝衣年轻人虽被寒锋所挟,却神情平静,注视着褚云羲反问道:“你是南北哪个镇抚司的?”
“什么镇抚司,先回我的话!”褚云羲目光一凛,忽听船舱内传出焦急的喊声:“我在这里!”
正是棠瑶的声音!
他心念一动,正欲冲进去解救,此时船舱门处青花帘子一动,有人自其中探身而出。
褚云羲戒备森然,但见来人一袭玉色直身,样貌清雅,神韵端正,发束缎带,尚不及弱冠之年。
“霁风,他不是锦衣卫的人。”这少年不等褚云羲质问,朝着被挟持的蓝衣青年低声说了一句。
蓝衣年轻人双眉一蹙,望向褚云羲。
“你又是谁?”褚云羲手中加力,以绣春刀迫使蓝衣青年往边上退了一步,自己则盯着眼前的人。
少年面对褚云羲却不显惧色,从容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她并未受伤。”
褚云羲打量他一眼,倏然收回绣春刀便要往里去。
蓝衣年轻人意欲阻拦,少年以眼色制止,伸出手臂一拦:“可以让你进去,但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以为能拦得住我?”褚云羲冷冷哂笑,“我还未问你们到底是谁,你倒敢反过来提什么要求?”
“不是质问,而是确定。”少年从容不迫,在他凌厉目光下亦沉静自如,“你和棠婕妤,是否正一路躲避锦衣卫的追捕?”
褚云羲目光微沉:“这与你有何关系?”
少年观察他的神色,心中已了然,淡淡一笑:“若真是这样,那我们还可以坐下来一谈。”
说至此,他侧身一让,衣袂飘飘,拱手作礼:“请。”
*
船舱内光线昏暗,褚云羲手握绣春刀低身入内,便见棠瑶正跪坐在角落,双手被绑于身后,看起来有几分憔悴。
褚云羲什么都没说,只是上前扳过她的双肩,刀尖一挑,割断了她手腕上的绳索。
棠瑶低垂着头,也没与他说话,略显凌乱的乌发覆于白皙脸颊,从他所处的位置望去,看不清她到底是何神情。
褚云羲看了看她手腕上的勒痕,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
若是在以往或许会按捺不住脾气,斥责她为何独自出门,然而一想原是自己抛下她离开,再看到她现在这处境,便也只能沉默着移开了视线。
后方的少年挑帘而进,蓝衣年轻人随之进来,手中短刃一收,守在了门口。
褚云羲缓缓站起身,以眼角余光瞥视少年,沉声道:“既然都已进来,两位是什么身份,为何要绑走她,总可以说了吧?”
少年看了看仍坐在角落的棠瑶,向褚云羲道:“你与她同行多日,对她的身份还是一无所知?”
褚云羲闻言,心中一震。其实自从他潜入自己的帝陵灵殿,在帘幔后听闻晋王向杜纲追问棠瑶生死,并派出锦衣卫围追堵截后,他心中便知晓棠瑶的身份绝非看上去那样简单。
只是一路观察下来,她似乎并不知晓自己身上到底隐藏了什么机密,此一疑问便始终埋在了心间。
如今听这少年这样一问,褚云羲随即联想到晋王别有用意的言行。然而眼前这两人身份不明,立场不明,他不能先露出急切探问的神色,以免被他们掌控。
于是他面含嘲讽,有意装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她?不就是长春宫的婕妤吗?在后宫之中籍籍无名,侥幸逃离了帝陵而已。”
少年睨了棠瑶一眼:“看来你还是没完全说实话。”
褚云羲不由望向棠瑶,眼神隐隐发沉。
棠瑶有意偏过脸,没有看他,过了片刻才向少年抗声道:“你们刚才说的事情,我确实毫不知情,就算把我再绑上几天几夜,我也没法给出你们要的答案。”
少年还没开口,守在门口的蓝衣年轻人倒是轻哂一声,幽幽道:“事到如今,你还是坚持原来的说法?”
“那是自然。”棠瑶负气地盯着他,“当日被你强行按到水中,都快要溺死的时候,我不就是这样解释的?难道我还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褚云羲闻言一怔,回头望着那蓝衣年轻人,忽想到以前棠瑶说过的话,挑起眉梢问:“你是?”
那人也不避开他的视线,淡漠地道:“司礼监,程薰。”
褚云羲盯着他,片刻后道:“先前听闻你被烧死在宫中,原来亦是借机遁走。”
程薰垂下浓黑眼睫,依旧不见情绪波动。“入宫多年,若没有些手段与后盾,怎能在司礼监立足?”
“当初棠婕妤被送入崇德帝帝陵,喝下毒酒却未死去,也是你的安排?”褚云羲注视这沉默少言的年轻人,沉声问道。
程薰并未即刻回答,而是望向那站在旁边的少年。
少年向他颔首示意:“今日将话都说清楚,才可徐图后议。”
程薰这才上前一步:“棠瑶入陵未死,确实是我暗中所为。其实晋王还未插手司礼监时,她本就不在朝天女名单内,我原想趁着国丧期间,想办法将她带出宫去详细盘查。却不料晋王还未入京,便下令更换了司礼监掌印,其后上任的杜纲奉命篡改朝天女名单。我得知此事后,立即安排手下按计行事,以免棠瑶被他们借殉葬之机而杀人灭口。”
棠瑶怔然半晌,忽想到什么似的撩起袖子,露出那枚赤金雕花镯子。“给我带上这镯子,也是你计划中的一步?”
“是。你饮下的那壶酒,是我让人预先更换,只能使你暂时昏睡。而在那大殿中给你戴上这镯子,是作为身份的标记,以免在最关键的一环中,不认识你的人将你与其他殉葬妃子搞错。”
褚云羲蹙眉追问:“那你们原本想在她昏睡后,再作何打算?”
“自然是李代桃僵,瞒天过海,在运送殉葬女棺木出宫的途中,将她给换出来。”程薰目光一落,微微喟叹,“但事发突然,晋王党羽在紧要时刻抢先一步,将我扣押。而奉命施行偷梁换柱任务的手下亦被看管起来,导致整个环节功亏一篑。也正因此,昏睡中的棠瑶没能被及时救出,就这样葬入了地宫。”
棠瑶心头发寒,不禁道:“那如果不是我命大逃了出来,岂不是要被活活关死在帝陵里?”
程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含着说不清的凉意:“你以为我被扣押之时没有想到这结果吗?我甚至想方设法筹谋冒险,命人找来建造帝陵的图纸与设置机关的工匠,想潜入帝陵将你救出……没想到,等我借火灾遁逃出宫,却发现崇德帝陵已被人从内部挖出隧洞。这时我才明白,你已经逃离了地宫。”
棠瑶怔住了,崇德帝驾崩那段时间内,她只忧心忡忡,觉得自己危在旦夕。却完全没有想到,程薰与杜纲等人竟也在同时暗自抗衡。
看似沉寂的偌大后宫,实则风云诡谲瞬息变幻,而她竟正处于风暴之眼的中心。
褚云羲亦颇为意外,反问程薰:“你既然说自己穷尽心力要护她不死,那为何在此之前却又几次三番想要谋害于她?”
程薰眼底隐隐流露一丝郁色。还未等他开口,那静默许久的少年忽然道:“他怎会几次三番谋害棠瑶?若没有他暗中保护,这位棠婕妤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褚云羲与棠瑶皆感惊讶,棠瑶更是难以置信:“他一直在保护我?!”
程薰抿唇不语。少年喟叹一声:“你还当真一无所知?晋王虽不在京城,其亲信在后宫亦有不小势力。后宫中人皆知你棠婕妤是从半年前自尽未果之后失去了记忆,但事实上,那一次根本不是你自寻短见,而是有人暗中下手,想伪造自缢之状而将你谋害。幸而当时程薰一路跟随,察觉你遭遇险情,才带着手下冲进去将你救下。”
棠瑶惊愕万分,望着程薰不能言语。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感受。身子被悬在半空,而脖颈则被紧紧勒住,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人踢开大门,冲了进来……
她一直没有想到,原来那个救下自己的人,竟正是后来想要将自己溺死的程薰。
少年似乎洞察了她的思想,微微一哂:“那仅仅是他们想要取你性命的其中一次而已。后宫派系错综复杂,程薰因此特意将他信任之人安排到长春宫中,看似监视你的行为,实则阻拦暗藏杀心之人接近于你,也能够随时保护你的安全。”
棠瑶怔怔地坐在那里,忽而想到自己当时在长春宫中,确实多次遭遇险情,却次次能化险为夷。那时的自己还以为只是巧合或者命不该绝,却不曾想到……
她不禁问道:“譬如那一次我的饭菜被芳卉失手打翻,狸猫吃了地上的菜肴后一命呜呼,其实也并不是我走运?”
程薰点了点头。“芳卉与佳蕊,皆是我安排进来的人。”
“那你……”棠瑶抬头看着程薰,“其实那次将我按到水中,不是真正想要杀我,而只是为了逼问我的来历?”
“是。”他平静地注视她。
棠瑶却又觉疑惑,忍不住问,“但是我始终不明白,你怎就这样确定我并不是棠婕妤?”
此言一出,程薰倒是未曾有何异样,一旁的褚云羲却震惊地望向她。
“你说什么?!”
哪怕他一直觉得棠瑶言行举止不似寻常宫妃,甚至在欢郎家中借宿的时候,就曾经因此特意盘问过她。然而褚云羲从未想到过,这个从一开始相遇,就自称是长春宫棠婕妤的女子,竟然不是真正的棠瑶。
“那你,究竟是谁?”褚云羲不由自主上前一步,盯着眼前人。
“我叫虞庆瑶。”她说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竟觉有几分荒唐可笑。
她再次深深呼吸了一下,才保持着平静对褚云羲说:“我只是……借用了棠婕妤的身子而已。其实我,应该是早已经不在人世。”
褚云羲震愕无言,然而眼前的棠瑶神色认真,眉眼间隐藏淡淡落寞之意。无论怎样看,都不像是在故意说谎。
与他相比,程薰倒未显出惊讶神情,只是略显讥诮地道:“那次将你按到水中,你就是这样的说辞。照你的说话,自己本是个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
“跟借尸还魂也差不多了。”虞庆瑶不想解释过多,怀着几分无奈,“我当时就跟你说了,她悬梁被救的时候,正巧我附身过来。所以她先前发生过什么,我一概不知。而且我的性情应该和原来的棠瑶也不一样,因此你才察觉出来,进而怀疑棠瑶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
她本是随意一问,岂料程薰却眼光沉定,缓缓道:“若只是因为你被救活后言行与原先不同,我又怎会下手如此之重?”
“……什么意思?”虞庆瑶一怔。
程薰喟叹一声,走到她面前,一下子握住了她那戴着赤金镯子的右手手腕。
褚云羲面露愠色,当即抬手横阻:“干什么?!”
“验证而已。”程薰说罢,将她手腕一抬,那云袖倏然滑落,露出白皙手腕。
虞庆瑶一脸诧异。程薰看着她的眼睛,道:“真正的棠瑶,右腕间自幼有梅花状朱红印记,而我在当日冲入废殿将你从梁上救下时,才发现你的手腕上,根本没有任何痕迹。”
虞庆瑶头脑混乱不堪,惊愕道:“这怎么可能?!我又没改变过她的样貌,为什么手腕上长着的印记会消失?”
褚云羲虽也被这接二连三的讯息撞击得心绪纷杂,然而当此之时还是追问程薰:“你怎会知晓棠瑶手腕长有梅花印记?”
程薰眼神沉寂,轻声道:“我少时未入宫前,与她认识。”
“少时?”褚云羲心念一动,“那你的意思是,你与棠瑶曾经相识,此后分别入宫?”
程薰没再回答,一旁的少年看了看他,迅疾道:“此是旧事,无关大局。总之是他多年后再遇到棠瑶,她则刚刚入宫被封为婕妤,此后两人身份有别,并未有过交往。直至后来将她救下,竟发觉腕上朱砂印记全无痕迹,这才怀疑此女并不是真正的棠家小姐。”
褚云羲这才明白程薰在整件事情中对棠瑶的态度为何如此奇怪,虞庆瑶望向褚云羲,低声道:“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
他蹙眉看看她,心中有了想法,向少年与程薰正色道:“你们原本以为是她冒充棠瑶进宫,所以才多次逼问,如今听她所言,自己借用的本就是那位棠婕妤的身子。这样说来,那位入宫被封为婕妤的女子,极有可能原本就不是程薰认识的棠瑶。”
虞庆瑶恍然:“也就是说,在长春宫居住的棠婕妤,只是顶着棠小姐的名号,其实在进宫时就已经被调换了?!”
程薰听她说到此,却冷冷道:“就算这样,你又如何能证明自己并非那冒名顶替之人?我看你那套说辞,只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应付的谎话罢了。”
虞庆瑶一脸无奈。“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不知道那个假棠瑶到底有过怎样的经历,也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是什么人。”
褚云羲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若是以前,我也不会相信。但现在看来,却也觉得不无可能。”
程薰一皱眉,似乎对他的态度很不能理解。
那少年始终静默观察,此时忽道:“她在被抓之后,对我们说在帝陵中居然遇到了一名男子,此后与其一同逃出,并同行离京。原先我对此很是怀疑,然而现在看来,你便是她所说之人。”
他说到此,朝着褚云羲迫近一步。“你到底是何身份,为何能进入帝陵并带她逃出生天?”
褚云羲淡然处之,直视这少年。“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我要先弄清楚两件事。”
他顿了顿,环视眼前两人,道:“其一,你们刚才只是说了为何会抓走棠瑶,却对她在宫中到底做过什么才导致晋王意欲杀她灭口避而不提。其二,你不知我的身份,而我同样也并不知晓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眸光波动,眉宇间有着与年纪不相符合的寥落之意。
他看向虞庆瑶,低缓道:“崇德五十五年,宣府总兵之女棠瑶入宫不久便封为婕妤,备受先帝宠爱,令众多嫔妃心生艳羡。然而不到两年时间,她忽被先帝厌弃逐至长春宫幽居,外人不得探视往来。这天翻地覆的变故,只因为正是这位棠婕妤,在入宫一年后使得先帝父子为之反目,皇太子含冤莫辩,最终羞愤自尽。”
虞庆瑶震惊到无法言语。
“现在你可明白,为何我之前说,棠婕妤此人关乎江山社稷?”少年又上前一步,“若不是她入宫害死先太子,储君之位便不会空缺,晋王更不会有可乘之机,如今这天下,更不会落在他的手中!”
褚云羲入了营帐,对着地形图看了片刻,又打听了不少关于地道的讯息,令回话的副将以及相关校尉诧异不解。虞庆瑶怕他过于引起众人怀疑,赶紧在一旁道:“这些话你不是都问过吗?难道是昨天回去喝了点酒就犯了糊涂?!”
“你看我像是会糊涂的人?”褚云羲扬起眉梢,拍了一下几案。
副将等人忙道:“将军定是谨慎行事,怕这工程进展不佳,属下们一定尽心尽力,不会怠慢!”
褚云羲颔首,叫众人先行出去,随后轻咳一声,端坐身姿,向虞庆瑶道:“怎么样?我演得还像那回事吗?”
始终在旁观察的虞庆瑶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他:“你还别说,还真的很有南昀英那小子的神韵。”
他一哂,看了看她又没出声,虞庆瑶屈膝跪坐在他身侧,认真地道:“眼下他们根本不知道原先的将军已经换了个芯子,不如你趁着这机会,让他们停止开挖地道,再等罗攀他们回来,从头计议。”
他反问:“为什么要停止挖掘地道?这不是已经进展了一半,而且宝庆城那边尚未察觉。”
“可是南昀英原先是要打通地道,突袭入城斩杀黄明续。”虞庆瑶蹙眉,“我刚才在地道里,不是跟你说了吗?宿小姐从大局考虑,觉得应该收服黄明续这样富有清誉的名士,这样可以彰显我方仁义,也能使更多官员不战而降。减少杀戮,收拢人心,一举双得。”
褚云羲点点头,凝眸静思片刻,道:“我知道,但我还是想继续这进程。”
“什么?”虞庆瑶一怔,盯着他看了又看,“你……你是陛下吗?”
他缓缓转眸,看着她,唇边浮起笑意:“当然是我,怎么?你又不认得我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废止南昀英先前的安排?”虞庆瑶这样问着,身子下意识地远离了他一分。
他轻叹一声,握住了她的手腕:“你怕什么?我不废弃先前的工程,是有其他的考量。”
他见虞庆瑶还是戒备森然,便只能缓缓道:“我已了解这四周地形山势,又仔细问过地道挖掘的进程。将士们按照南昀英的布置,已经没日没夜开挖许久,好不容易才将地道进展到如今的程度。我若是一句话推翻先前安排,岂不是令众人大为不满?既白白浪费那么多天的人力物力,又显得我身为将领却出尔反尔,叫将士们如何能服气?”
这一番诘问倒也令虞庆瑶心念动摇,她不得不皱眉:“那怎么办?难道你还打算沿用南昀英的计划?”
“将计就计。”褚云羲胸有成竹地道,“既然已经开掘,就索性做到底。只不过……”他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转移向前方,从容道:“我另有计划。”
*
乌云散去,大雨初歇,褚云羲带着虞庆瑶策马离开。
一路疾驰,碧空如洗,四野葱茏,远处泉流叮咚,和着那哒哒马蹄,犹如不尽的欢歌。
“陛下。”虞庆瑶骑着马,长发在风中飘飞,她已经很久没这样放松了。
她大着胆子,向同样策马前行的褚云羲伸出了手。
他侧过脸看着她。
乌黑的眸子里微微浮起笑意。
只是不知为何,还是难以抹去那寂寥的底色。
“高兴吗?”他含着笑问,也朝她伸出手。
“那当然。”她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因为……你回来了啊。”
他还是在笑,只是垂下了浓黑的眼睫,似是不习惯她这样直白的表示。
两骑骏马一黑一白,踏着恣意浓绿的青草,载着两人奔向平野那端。
*
灯火初明时分,他才带着虞庆瑶回到大营。留在这里的部下们差点就出去寻人了,听得马蹄声声迫近,望到那两个身影,方才心急慌忙的迎上前去问长问短。
“无事,只是被大雨耽搁了时间。”褚云羲跃下马,在众人的簇拥下往主将营帐走,又问,“罗将军他们那边可有战况传来?”
“我们派去的探子还未回来,真是急死人。”近前的部下面露难色。
“稍安勿躁……”褚云羲话才说了一半,大营前方的岔道那端又有马蹄急促,众人闻声望去,果见先前派出的探子风尘仆仆赶了回来。
“急报!”那人不等骏马停下,飞身而下,踉跄几步后奔到褚云羲身前,跪拜拱手,“启禀南将军,罗将军已占领隆回!还有武冈城也已经举旗投降,城门都打开了!”
“什么?真的?!”褚云羲还未出声,周围将士们已惊呼不已,继而欢欣鼓舞,高声呐喊。
“先前还担心他们攻不下来,没想到那么快!”“是啊!我们瑶军哪有打不下的城?!哈哈哈哈!”
欢呼声此起彼伏,只有虞庆瑶着急地向那人问:“你可知道宿放春宿小姐的下落?”
“这事还真少不了宿将军的功劳!”探子兴奋地道,“原来她早就带人混入城中,本来说服了县令归顺义军,没想到县令找到部下商议的时候,却因为意见不合而被县丞一刀杀了!随后那县丞成了主事人,命令全城死守,不得投降,还放出话来,说是已经将混进城里的奸细擒获,若是我们的大军轻举妄动,他们就要立刻杀人正法!”
“然后呢?”不仅虞庆瑶吓了一跳,众人也纷纷追问。
“韦将军原本不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是罗将军那边派人通传,叫他先按兵不动。我们的人倒是听话没敢轻易攻城,可对方气焰嚣张,只要看到我军稍有动静,便飞射毒箭,害死了不少兄弟。韦将军按捺不住,正打算上前叫阵,激他出城来战,却听得城头大乱,没多会儿,有人以宝剑架在一名官员的脖子上,将他逼上了城楼。那持着宝剑的人,正是先前失踪的宿将军!”
众人啧啧称奇,褚云羲淡淡地问:“是她胁迫了那县丞?对方先前那样刚烈,完全不似贪生怕死之徒,你们不提防他诈降?”
虞庆瑶钦佩地望向他,众人经由他这样轻声一问,亦不免惊悚。
那探子道:“南将军有所不知,那被逼上城楼下令投降的人,并不是脾气暴烈的县丞。宿将军朝着守城将士们大声喊,说是县丞已被她一剑毙命,眼下她胁迫的是县衙里的另一名年老的官员,那人害怕得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住,一看就是胆小之人。那武冈县能做主的人都已死了,剩下几个软弱无能的官吏,性命都捏在宿将军等人手里,再眼看我们大军齐整,不约而同跪地求和,当即宣告武冈归顺义军,大开城门举械投降。”
众人听到此,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纷纷击掌庆贺,更有人大声道:“南将军,这两个城已破,宝庆城更是孤立无援,我看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今晚我们能不能喝一杯,南将军?!”
人群中,褚云羲唇角微微浮现笑意,点头道:“好!今夜,全军庆贺!”
欢笑声轰然而起,有人招呼探子先去休息,褚云羲则在副将的陪同下回到主将营帐,那副将见虞庆瑶也跟着进来,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她俯身点亮油灯,幽幽火苗跃动,照着脸颊微微发红。
“等到攀哥和宿小姐她们回来……”她正要说下去,背后的人却已将其轻轻拥抱。
同样的营帐,同样的灯影,甚至是同样的人……她却不再像先前那样慌乱抗拒,只是微微一惊,继而低下眼帘,轻声道:“陛下,我怎么觉得,你这次醒来后,变得更温柔了呢?”
他在背后不说话,像是也在微笑,随后,轻轻吻她从鹅黄衣领下露出的雪白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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