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1 章


    案几上堆叠着战报,两侧炭盆烧得正旺,火舌舔舐着空气,宿放春站在中间,脸颊被洇染了薄红。


    “放春,我们许久没有这样单独相处了。”他语气温和,如同闲话家常,甚至亲自斟了盏热茶递到她面前。


    茶汤澄澈,氤氲着白汽,在冰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腾。


    宿放春只道:“陛下忙于处理各项事务,我自然也不会前来打搅。”


    “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芥蒂。但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会记恨。”褚廷秀轻轻饮了一口茶,看着她的双眸,似乎想从中审度出内心的波动。


    宿放春却还是平静如无波井水,她抬起眼睫,直视着褚廷秀:“陛下多虑了,我只是心忧家人,因此这些天来才少言寡语。”


    褚廷秀在跃动的火光下细细打量她,不免一笑,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她身侧。


    “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很少见你在我面前,真正开怀地笑。”褚廷秀的呼吸就在她脸庞边,令宿放春不由起了寒颤,“你是原本就不苟言笑吗?还是始终有所思虑?”


    “……没有。”宿放春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褚廷秀将手搭在她肩头:“我以前给你的那枚翡翠观音坠呢?”


    宿放春肩膀绷紧,神色也有些不自然。“陛下赏赐的物件,自然是收起来保存好了。”


    “为什么不佩戴在身上?”他目光专注,似乎含着无尽情意。


    宿放春轻声回答:“我成日东奔西走,戴在身上,唯恐遗失。”


    褚廷秀心内有几分满意,却又总觉得有些缺憾。


    ——宿放春在自己面前,为何总是如此冷静?他曾经欣赏这样的性格,可事到如今,又更希望看到她对自己的依赖与仰慕。


    “就算遗失了也没什么要紧。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再送你更好的。”褚廷秀转过脸,望着那火焰悠悠道,“放春,你我相识于患难间,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也不知共度了多少艰难。如今战乱未平,我忙于事务,你又牵挂家人,总是无暇相处。与你生分了许多,这倒是我的疏忽了。”


    宿放春淡淡道:“陛下何出此言?在这样的时局下,我怎会因区区小事而记挂在心?只是您深夜传召我到来,只怕不单单是为了诉说心怀?”


    褚廷秀笑了笑,将她带到沙盘前,一指其间布置的兖州城防。“今夜叫你到此,为的就是将重任托付于你。”


    宿放春心头一震,明白了他话里涵义,有意讶然发问:“陛下的意思是……”


    “明日一战,关乎全局。我思来想去,这先锋重任,唯有你——最是合适。”


    褚廷秀拈起一枚黑色棋子,轻轻放到了沙盘正中,随后,缓缓注视着宿放春。


    “你与宗钰毕竟是血脉至亲。”他叹息一声,眉宇间仍显出几分忧虑,“虽说程薰那边传来讯息,已暗中掌控局面。但宗钰毕竟还在城内,兖州的将士也并非全部臣服于我。到时即便程薰等人按机行事,争端内斗也在所难免。若由你为先锋,能让宗钰放下刀剑,就是最好的结果。正如我先前承诺的那样,只要他愿意投降,可免除死罪,定国府上下也可重获自由,既往不咎。”


    字字珠玑,句句含情。


    见宿放春沉默不语,褚廷秀又轻轻笼着她微凉的手:“这是他认错服输的最后一次机会。”


    宿放春抬起眼,望进那双看似澄澈的眸子。烛光在他眼底跳跃,宿放春却早已看懂隐含在那深处的算计——若城头有诈,她便是投石问路的卒子;若劝降功成,翻脸问罪更是易如反掌。进退之间,褚廷秀稳坐不败之地。


    “多谢陛下信任,为我宿家考虑周全。”她退后一步,没有任何犹豫,向褚廷秀拱手,“宿放春定不负所托。”


    *


    宿放春走回住处的时候,经过了虞庆瑶所住的营帐。她脚步略停,想要将刚才的事情告知虞庆瑶,只是想到她应该早已入睡,且营帐内还有侍女作陪,只能匆匆离去。


    回到自己的营帐内,她独自对着一盏孤灯,缓缓抽出明若秋水的短剑,看那寒光浮动,心念渐渐渺远。


    忽而又想到方才褚廷秀所问之事,于是翻寻行囊,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了那枚碧绿莹润的翡翠观音坠。


    锦盒雕饰华丽,打开之后,裹着观音坠的一方素白罗帕却淡雅无纹。


    宿放春隔着罗帕攥住,很快还是松开手,重新盖上了锦盒。


    *


    兖州城头,漆黑夜色下唯有灯笼晕出寒白的光。城楼室内,宿宗钰与众将领们还在商议布局。


    巡行的士兵脚步声渐渐远去,程薰从内里走出,寒风迎面而来卷动了袍袖,他穿过茫茫昏暗,走到了南侧角楼前。


    推门而入,所有守城校尉都已聚集在灯下,或沉肃,或迫切。在见到程薰后,众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他关上房门,缓缓走到人群前。


    “明日一战,胜负系于诸位。任何行差走错,都将功亏一篑。”幽明摇曳的烛火下,程薰冷静地道。


    *


    天色如铅,四野肃杀。朔风横扫,枯草如海浪起伏。


    战鼓猝然擂动,声响震彻寒野,惊起远处林间栖鸦,迅疾掠过低垂的天幕。


    褚廷秀在曹经义等人的簇拥下,走出了营帐,坐上战车。他遥望前方,杏黄战旗猎猎飞扬,黑压压的军阵已集结完毕。


    “庞鼎听令,朕命你统领中路大军,在宿放春先锋军之后,全力压上。程薰在半个时辰之内不打开城门,你便下令火炮齐发。若发现他们使诈欺骗,就算城内藏有火药,一概引燃炸毁。”


    “遵旨。”庞鼎率领众部将拱手应答。


    虞庆瑶匆匆赶到营门栅栏旁,看着宿放春在卫兵协助下披上战甲。玄铁甲叶碰撞,发出冰冷铿锵之声,猩红战袍在萧瑟晨风中猎猎翻卷。


    宿放春翻身上马,接过卫兵递来的红缨长枪,枪尖雪亮,映着熹微晨光。


    “放春。”虞庆瑶隔着栅栏急切呼唤。


    她在马背上回过头来,盔檐下的眼眸深邃,似有万千言语翻涌,只化作微微颔首。


    “刀枪无眼,你一定要小心!”周围都是士兵的情形下,虞庆瑶只能如此叮咛着。


    战鼓声在风中回荡,宿放春策马来到她近前,从腰间取下一把短剑,递到了虞庆瑶面前。“给你,留着防身。”


    虞庆瑶微微一怔,宿放春又迅疾低声道:“你也要保护自己。”


    她明白了宿放春意指何人,伸手握住那冰冷的剑鞘。“好,我明白。”


    “保重。”宿放春只抛下这一句,再不多言,一夹马腹,战马扬鬃长嘶,如离弦之箭奔向前方。


    虞庆瑶紧握短剑,目送那一骑绝尘而去,红缨在灰白天地间划过一道艳亮的轨迹。


    在势如惊雷的呐喊声中,铁蹄踏过冷硬的泥土,向着远处的兖州城奔腾而去。兵车隆隆,架着黝黑的火炮沉重地碾过大地。


    忽一阵寒风卷过,阴云翻涌,城楼上排满的弓弩手与火铳手已蓄势待发。


    *


    兖州南城,宿宗钰登上角楼远眺。铁甲森森,骑兵如浪潮涌来。当熟悉的将旗映入眼帘,他瞳孔骤然收缩。


    将旗招展,宿放春在左右副将的簇拥下,身披铁甲,同样望向这一方。


    “小公爷……他们果真让宿小姐充当先锋了!”甘副将先是一惊,继而愤怒地紧握火铳。“这是明摆着用她的命来开路!”


    宿宗钰的目光紧紧锁在那面将旗之下,号角声中,战鼓震动三下。宿放春身侧的副将提枪上前,厉声高呼:“兖州全城听着,陛下仁慈,再三宽容等待至今。今日尔等若还不愿开城投降,火炮之下全城尽毁,不出半日必将被夷为平地。”


    城上将士紧攥武器,屹立如松。


    “他们的军需也已消耗大半,一旦将毁了兖州,就毫无所获。不到万不得已,褚廷秀不会真正下令夷灭全城。”宿宗钰迅疾说罢,霍然举起了右臂。


    他的双眼还盯着远处那个身影,语声微颤,却又坚决。“弓箭手听令。”


    甘副将愣了一下,但还是随即厉声大喝:“放箭!”


    数不清的弓箭如暴雨般覆压而下,遮天蔽日,呼啸生风。


    *


    “小心!”兖州城下的队伍早有准备,数百名手持盾甲的卫兵集结如城墙,挡住了凌厉的箭雨。


    “宿小姐,陛下有令,一旦对方失信不愿投降,必须全力进攻!”又一波箭雨如注,副将神色急切。


    宿放春紧盯远处的城楼,扣住缰绳寒声道:“跟我上!”


    盾甲兵如涨潮般迅疾向前蔓延,无数士兵在箭雨侵袭之下,推着巨大的冲车朝着城墙奔去。


    一声巨响,撕裂天空。宿放春在疾驰之间回首,火红的光焰冲破寒凉,挟风雷之势呼啸而去。


    中路军在庞鼎的指挥下,竟已率先朝着兖州城楼开了火炮。


    “宿宗钰!”她提着长枪,嘶声叫喊。


    *


    “将军,陛下不是说城内的人早已做好准备,会开城投降吗?”中路大军尽数压上的时候,庞鼎的手下不解地问。


    庞鼎扬起下颌,望着硝烟弥漫的城楼:“若是有心归顺,怎会等到现在还没有举动?恐怕原本就是虚与委蛇,有意拖延。我们只管攻城,休要上当。”


    又一面令旗挥下,火炮轰鸣,数不清的铅弹飞射如雨,重重地撞击着烟尘中的城墙。


    城楼上的一排火铳兵被碎石击中,顿时头破血流。宿宗钰正欲下令火炮反击,忽听身后脚步杂沓凌乱,夹杂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他本能按剑回身,一群原本应该守着垛口的将士却已拔刀扑来。


    刀锋映着惨淡天光,晃人眼目。


    “你们——”话音未落,凛冽刀风已扑面而至。


    宿宗钰拧身疾退,长剑仓啷出鞘,格开最先劈至的一刀。金属剧烈碰撞,迸溅出几点火星。


    惊呼与怒吼霎时炸响,甘副将在另一侧望到了这边的混乱,当即带着手下上前扑救,然而更多的士兵在千户的带领下冲上城楼,拔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赵千户也反了!拦住他们!”


    嘶吼声中,两拨将士猝然厮杀在一处,刀光剑影纵横交错,原本井然有序的防守顷刻崩乱。


    城下,庞鼎勒马驻足于护城河外,望着宿放春的先锋军源源不断地冲向前方。


    “将军,城头内乱!”副将声音急促,指着硝烟中的城楼,“时机千载难逢,我们要不要趁机——”


    “不要掉以轻心。”庞鼎抬手制止,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钉在那片混乱的城楼。他看见宿宗钰的身影在叛军围攻中左支右绌,也看见更多守军不知所措,建制已溃。


    就在此时,宿放春高举长枪,清叱声响彻阵前:“架云梯!攻城!”


    令下如山。无数云梯轰然架上城墙。


    忙于厮斗的守军仓促应战,哪里还能挡得住来自迅猛的进攻?


    炮火纷飞间,宿宗钰和甘副将已被数名守将合力压制,明利的刀剑架在了脖颈之侧。


    “开城门!开城门!宿宗钰已被我们擒住,我等愿意归顺万岁!”城楼上,一个浑身浴血的守将嘶声大喊。


    宿宗钰和甘副将还在挣扎,却被人强行拖拽着,消失在城楼之侧。


    “谁都不能杀他!”乱军之间,宿放春大声疾呼,长枪横扫,荡开零星抵抗,纵身跃上城头。


    她身后的先锋军如潮水般涌上,迅速占领了南城楼。猩红的宿字将旗在硝烟中猎猎扬起,压倒了原本飘扬的守城旗帜。


    中路大军聚集于护城河畔,庞鼎勒马凝望,紧紧蹙眉。


    “将军,宿小姐已登城!”副将急声道,“我们要不要跟上?”


    “再等等。”庞鼎遥望不断登上城楼的先锋军,“让她先去探探虚实。”


    话音未落,沉重的兖州城门在刺耳的声响中缓缓向内敞开。宿放春横枪立马于城门内侧,回身向城外大军挥臂示意。剩余的先锋军如决堤洪流,呐喊涌入。


    城头白旗相继竖起,跪伏的将士们双手高举武器,俨然完全没了斗志。


    就在这时,一骑传令兵飞驰而至,在庞鼎马前勒缰急停,喘息着抱拳:“陛下口谕:庞将军为何依旧踌躇不前?还不速速入城,清剿残余叛军,平定大局?”


    传令兵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四周将士神色各异,目光皆投注于庞鼎。


    庞鼎脸色变幻,最终咬牙挥剑前指:“中路军听令——入城!”


    铁骑再度涌动,庞鼎一马当先冲过吊桥,踏入城门。马蹄踏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密集如擂鼓的声响。他抬头望去,只见宿放春已率军向城内纵深挺进,街道两侧跪满了抛下武器的守军。


    庞鼎却并无大获全胜的欣喜,与之相反,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


    他环视四周——瓮城之内,除了跪降的士兵,竟不见一个百姓。两侧店铺紧闭,窗扉紧锁,整座城池静得诡异,唯有风声在街巷间呜咽穿梭。


    *


    虞庆瑶犹豫了一会儿,自己放下帘子,默默躺下了。


    隔着床帘,隐约能望到微弱的烛光,她等了许久,困意渐渐袭来,不觉闭上了双目。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虞庆瑶在朦胧中感觉到床帘一动,随后似乎有人靠近,碰了碰她的额头。


    她迷迷糊糊地道:“干什么?”


    “看看有没有发热。”褚云羲低声说了一句,脱掉外袍,小心地躺在了她身旁。虞庆瑶头脑昏沉,裹着被子还觉得隐隐发寒,心知自己大概是真的要发热了,不免有些沮丧。


    “我好像要生病了。”她嘟囔了一句,将脸埋在他臂弯间。


    “路上太累了,江边风又大。”褚云羲低叹一声,望着床顶,慢慢道,“在九江休息两天吧,不然你必定受不住。”


    “好……”虞庆瑶应了一声,闭着双眼忽然道,“褚云羲,我们一定要去浔州吗?那里好远……”


    他怔了怔:“不是说好的吗?你……反悔了?”


    “我们找个地方住下来,不用东奔西跑也很好啊……”虞庆瑶含含糊糊地说着,抓住了他骨节分明的手。


    褚云羲静静地躺着,脑海中涌现纷杂画面,忽而是那春夜犹寒,他背着虞庆瑶走在蔓蔓野草间,绛红灯笼晕散的光,晃荡如团月。


    忽而又是他策马狂奔于长街,而虞庆瑶紧紧抱着他,任由夜风卷掠,衣袂飞扬。


    然而随之而现的又是自己身披战甲,腰挎佩刀走出营帐,冒着凛凛朔风,远眺皑皑群山。玄黑底色赤金字的军旗在空中猎猎作响,身后传来战马低低嘶鸣……


    心中那团火,始终未曾停歇过燃烧。


    他侧转身,低抚过虞庆瑶颈侧,轻声道:“虞庆瑶,你不是说过,愿意跟着我再回奉天殿吗?金陵的宫阙,我不能让它们就这样荒废空寂,到那时,我们……”


    他独自诉说,然而虞庆瑶不知是太疲倦还是怎么了,已经合拢眼睛,睡去了。


    *


    夜已深,四下悄无声息。


    虞庆瑶身上寒意已被滚热替代,她难受得翻来覆去,难耐之下终于忍不住叫他名字。“褚云羲,我想喝水。”


    他却没有回应。


    虞庆瑶伸手推了一下,褚云羲却还是没醒。


    黑暗中,她哆哆嗦嗦坐起来,抓起袄子披在肩后,扶着床栏小心地跨过他,准备自己去倒水。然而刚到床沿,还未下地,却突然被人从后方拽住了衣衫。


    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险些让她跌倒在床。


    虞庆瑶不禁叫出声:“干什么?吓死我了!”


    她抓着床帘回头,谁知背后的人忽然撑坐而起,一把将她揽得极紧。


    “那你又想要做什么?”他语声寒彻,慢慢慢慢地凑近至她颈侧,明明含着愤怒,却好似还在笑。“虞庆瑶,你就这样,跟他同床共枕了吗?”


    虞庆瑶浑身发冷,手脚发木,腰身被他紧紧箍着,几乎难以呼吸。


    “你……”她强自镇定着,想挤出劝慰的笑意,“你误会了……”


    谁知话未说罢,他却猛地发力将她拽向后方。但听撕拉一声,她手中紧抓的床幔为之扯裂,整个人甚至无法做出一点反抗,就那样被他按压在厚厚被褥间。


    “连你也一直在骗我!”他悲愤交错,扼住了她的咽喉。


    先前还思绪渺渺的褚廷秀听得此话,才回过神思,默不作声望向宿放春。


    依旧是俊朗少年装束的宿放春却无端局促,眼波微动,低声道:“这并没什么,殿下……是皇家血脉,怎能容得那些见风使舵之人的糟践侮辱?”


    褚廷秀端方有礼,向她致意,还未及开口,厅堂门外已有人匆匆而近。


    门扉一开,宿宗钰快步而进,宿放春随即问道:“外面现在怎么样?”


    “城门口已经戒备森严,看那形势,新皇很可能就要抵达南京城了。这一路上,他刻意隐瞒行程,直至现在,南京六部中还有官员如梦初醒。”宿宗钰哂笑一声,“这一次南京之行,倒真是将消息隐藏得密不透风。”


    “边镇战事未定,他如今急促赶来南京,若是大肆张扬,确实会引人揣度议论。”褚廷秀扬起眉梢又问,“慈圣寺那边如何了?”


    “僧人们被严加审问过,如今暂时平定。不过……”宿宗钰顿了顿,看向众人,“孟承嗣与徐源似乎并没有追根究底,那龙纹刀失踪之事,仿佛全无发生过一样。工匠们忙着修复塔顶,应天府和守备厅也并没派出人手四处搜寻宝刀下落。”


    宿放春微一蹙眉:“是他们自己知道即便搜寻也无济于事了?”


    褚廷秀淡淡道:“若是大费周章四处搜寻,龙纹刀失窃之事只会宣扬得众所周知。如今新皇即将驾到,单单宝塔失火已会触怒龙颜,若再被皇叔知晓镇塔宝刀不翼而飞,这南京内外守备的性命,只怕是要不保了。”


    宿放春眼眸光亮浮现,不由转过脸看了看静立在后的程薰,“难怪之前霁风说到殿下其实握着他们的把柄,所指的就是此事了。”


    程薰依旧平和,宛如无波古井。“殿下心中应该也已有了分寸,只是孟承嗣和徐源那边想必也已焦灼不安,若是知道龙纹刀此时在谁手中,必定想尽方法要夺回。殿下不可过早透出口风,以免他们不择手段,力求自保。”


    *


    这一日众人在厅堂内商议对策,直至暮色初降,忽有人神色紧张匆忙奔来,一进门口便禀告道:“庄少保派小人前来通传,新皇銮驾已入城门,直往皇城而去。”


    众人神色不由一凛,时已近夜,未想到当今圣上竟连夜入城,甚至不肯在城外多留一夜。


    “銮驾之中可有话语传出?”褚廷秀追问。


    那人摇头:“只知先入皇城,其余一概不知。南京六部官员与内廷各监掌印已整肃迎候,静待万岁入住皇城。”


    褚廷秀挥手屏退此人,宿宗钰关上厅门,迅疾道:“不知道庄少保是否已经见到孟承嗣与徐源,并将话传到,否则那两人若是在新皇面前搬弄是非,恐怕今夜就将变生肘腋。”


    宿放春站起身来,神色肃然:“庄少保胸有城府,他那门生也沉稳冷静,应该已经将事办妥。眼下就看新皇还有什么举动……”


    话语未毕,外面忽又响起匆促的敲门声。宿宗钰一抬眉,将门打开,一名仆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小主人,府门外来了一大群人马,说是从皇城里来的。”


    宿宗钰不禁眼神一收,低哼一声:“来的那么急!”


    褚廷秀意欲起身,程薰连忙上前一步,躬身低语:“殿下,现在不可露面。这些人应该是奉命前来请您入宫,皇城浩瀚,禁卫森严,您一旦入宫,我们无法紧随左右,难以保证您的安全。”


    “我与宗钰去前面。”宿放春迅速做出安排,“霁风,你马上陪同殿下退回内堂,我在那里安排了可靠的属下,若是外面的人有所异动,他会带你们再行躲避。”


    程薰点头,随即护佑着褚廷秀往侧门而去。宿放春带着宿宗钰快步走出花厅,穿堂过院来到正门前,但见夜色下大门外果然已有一列人马轩昂等候。


    火把映照下,为首之人身穿麒麟服,正是南京皇宫中的司礼监掌印徐源。他原本正盯着定国府那块御赐的匾额,眼见宿家众人步出高高门槛,便不冷不热地笑了笑,拱手施礼:“两位,咱们又见面了。”


    宿宗钰潦草还礼,依旧一副随意散漫的模样:“徐掌印怎么入夜了还出宫来?特意到来,应该是有什么大事?”


    徐源倒是并不急躁,只诚挚回应:“宿小爷,想必您也听闻万岁驾临皇城之事。适才他知晓了皇太孙殿下正在您府上暂住,一时间百感交集,急于想要与他叔侄相会,这不是特意派遣我带着马队前来,要迎接殿下入宫!”


    宿宗钰听他一本正经说罢,不禁面露惊讶:“我当是什么事,原来这一大群人是来迎接皇太孙进宫的?徐掌印要是不说,旁人看到了,还以为我定国公府中有人犯下什么大罪,引来官兵围捕呢!”


    徐源尴尬一笑:“宿小爷说笑了,您是元勋之后,地位不凡,我这区区司礼监哪里管得着您呢?只是万岁思念殿下心切,得知殿下幸存逃回中原,实在是喜出望外,因此才连夜叫我们来迎接皇太孙。还烦请您派人通传一声,我们接了殿下之后,马上就会离开。”


    宿宗钰点点头:“我明白了,可是真不巧,皇太孙昨夜受寒引起发热,现在还躺在床上无法起身,只怕是不能够随你们进宫见万岁了。”


    徐源脸色一变,随即又换上笑颜:“宿小爷,之前我还见过皇太孙,他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说病就病?”


    宿宗钰还未回答,宿放春已淡淡道:“徐掌印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是在故意欺瞒?若是被万岁听到了,您这无心之语,岂非会害了我们?”


    徐源神情尴尬,但眼神中隐隐显露不满之色。“两位,我怎敢故意中伤?说实话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接不回皇太孙殿下,我又如何向万岁交待?”


    “天意不巧,殿下染病在身,万岁若真的顾念叔侄情深,又怎会强命殿下抱病进宫见驾?您应该也知道,殿下一路奔波,遭遇歹人追杀,侥幸流亡至我宿家,已实属不易。”宿放春缓缓说到此,又上前数步,眼波烁动,向徐源低语,“接不回皇太孙并非徐掌印的错,您只需向万岁如实相告。然而还有一件事,想必您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或者不敢向万岁禀告的。徐掌印,您说是不是?”


    她言语时眼中还含着友善笑意,唇角微微扬起,在外人看来,好似只是与徐源说些玩笑话。然而徐源听得此语,背后泛起一阵寒意,目光陡然转厉,盯着宿放春一瞬,又随即低头敛去严霜。


    “宿小姐,您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叫我这愚笨之人摸不着头脑……”他还含着假笑,宿放春再度低声笑言:“徐掌印,该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您想必也得到了讯息。咱们明人不做暗事,您自己想想清楚,若是万岁得知就在您眼皮底下,高祖遗留下来的宝刀不翼而飞,甚至那偷刀之人还堂而皇之进了南京皇宫,将您和孟守备耍了一遭。直至现在,你们既寻不回龙纹刀,也抓不到那盗刀者,万岁又将如何处置您两位呢?”


    “你!”徐源牙关发紧,心头发虚,语声也颤了几分,“你们怎会知晓得一清二楚?那龙纹刀,是你们派人去盗取的?!”


    宿放春哂笑一声:“我宿家好歹屹立南京近百年,您那皇宫中发生些什么事,难道我们真会一无所知?”她转而又换上谦和笑意,“徐掌印,我们并无陷害您的心思,您在南京多年,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平日相处和睦,毫无冤仇。只是此番被迫搅进大局,若想自保恐怕并不容易。如今只需您恪守本分,休要听一些小人搬弄是非,别在万岁面前多言。若是皇太孙能确保平安,您也还能继续做这南京内守备的位置,何乐不为?”


    徐源神色瞬息多变,宿宗钰见状,幽幽补上一句:“要不然,你就算在万岁面前拼死洗净自己,也抵不过丢刀大罪,到时候我看非但内守备地位不保,恐怕要想活命也难了。”


    “你们……”徐源心内如焚,他与孟守备早已合计过,绝对不能让龙纹刀丢失之事被新皇知晓。而今眼前人却将此作为要挟的利刃,刺得他浑身透凉。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徐源恨极又无奈,只得压低声音反问。


    宿宗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请您向万岁回禀我们刚才说的话,皇太孙殿下确实染病虚弱,无法进宫。您之前不是也见过他吗?是不是也觉得殿下脸色苍白,就连说话都无力了?”


    徐源看了他们几眼,隐忍不悦,匆匆拱手:“知道了,皇太孙抱病在身无力站起,我这就去回禀万岁。”


    宿宗钰与宿放春拱手致谢,徐源悻悻进轿,想想又不甘心,隔着窗子道:“可我这一回禀,万岁还能真不见皇太孙?你们可想好了!”


    “多谢徐掌印提醒。我们会考虑清楚。”宿放春成竹在胸。


    徐源蹙着眉挥手,那马队踏踏启程,很快便隐没于茫茫夜色。


    *


    这一列人马离开定国府后直奔皇城而去,徐源心事重重地入西华门,穿过长长宫道,一步步谨慎靠近那灯火透亮的奉天殿。


    先前还冷清黯淡的深宫,如今陡添光彩,车马劳顿的新皇似乎并未感觉劳累,而是背负双手站于这宝座之前,望着空旷而又肃穆的奉天殿。


    古铜宫灯中火苗烁动,辉映出满殿通明,恍如白昼,更映照在新皇杏黄龙袍之上,那五彩绣线勾描出的腾龙翻云倒浪,几乎要挣脱而出。


    徐源屏息低头而入,才进大殿便跪拜于地,低声道:“万岁……”


    新皇看着他空荡荡的身后,似乎并无意外,只是问:“皇太孙呢?”


    “殿下一路奔波,过于劳累,才抵达南京便病倒在床,无法进宫见驾。”徐源将头埋在宽袖间,语声低沉。


    新皇唇边浮现一丝笑意:“是吗?他从边镇不远千里而来,经历风霜侵袭依旧无恙,朕才到南京,他就病得起不来了?”


    徐源赶紧道:“小人先前拜见他的时候,确实也觉得殿下脸色苍白,神情委顿,想来一路上耗尽了精力,故此稍一安歇反而病来如山倒……万岁,或许可以再等几天,殿下年轻恢复得应该也快……”


    “听你这样一说,朕又岂能安然在此休息?”新皇慢悠悠地扬起下颔,“侄儿九死一生才抵达南京,却不能住到皇宫中,反而寄居于宿家,朕这皇叔若是对此视而不见,真是过于漠然了。”


    “万岁,您也劳顿多日,何必又急着去见殿下……”徐源还待劝解,新皇眼光一沉:“你不必过问此事,慈圣塔失火之事,朕还未怪罪于你呢。”


    徐源惶惶然不敢多言,此时忽又听宝座边的阴影中传来轻阴话语。


    “这慈圣塔莫名其妙失火,还正赶在陛下驾临南京之时,我看恐怕另有蹊跷。”那人看看诚惶诚恐的徐源,又道,“陛下,依我看,这恐怕和皇太孙抵达南京也脱不了干系。哦对了徐掌印,你们就真没看到是谁放火烧塔?”


    徐源一头冷汗:“真没有……”


    “高祖留下的宝刀,应该还供奉在塔中吧?”那站在宝座边的人忽而又问了一句,徐源心头猛跳,连忙道:“因为要赶紧修复,工匠们进进出出的,我和孟守备便将龙纹刀移到别处保管。”


    那人还欲再问,新皇一抬手:“这些事情等朕见了皇太孙之后再行商议。徐源,你安排马队,朕现在就去一趟定国公府,要好好探望侄儿。”


    徐源后背发寒,然而也不能再行劝阻,只得躬身后退,出了大殿。


    新皇继而转过脸,向那侍立一旁的人冷峻道:“杜纲,你也随朕过去。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褚廷秀与棠瑶已经汇合在一处,身边又有身份不明嗜杀成性的人保护吗?”


    消瘦了许多的杜纲呜咽应答:“是,万岁。要不是这样,臣和蒋同知怎么会一路追击无果,还平白断送了十几个锦衣卫的性命?单单凭借褚廷秀一人,哪里能逃得脱躲得过连番追击?他身边的少年身手超群,杀人时形如疯狂,小人被他一刀穿背,也是托万岁圣恩庇护,才侥幸被那看守园子的老汉救活,否则又怎么还能重新见到万岁您呢?”


    新皇冷哼一声:“既如此,朕就更要去看看朕的好侄儿。不知他离开边镇之后,竟怎能寻得如此帮手,如今却还诈病不来见朕,眼看是羽翼渐丰,心有别图了!”


    六月十七,南昀英、罗攀率兵迫近宝庆,宿放春自告奋勇,单枪匹马出于阵前。


    宝庆城朱漆南门紧紧关闭,城墙三丈有余,箭垛间寒光烁烁,支支利箭尽对前方。


    宿放春银甲环身,面无惧色,高声劝降。宝庆知府黄明续虽是文士,却也铁骨铮铮,不等宿放春将话说罢,便怒不可遏。


    “住嘴!你身为开国元勋之后,不知恪守本分,却利欲熏心,与贼人勾结作乱!宿国公当年为高祖披肝沥胆,如今若是泉下有知,可会羞愤交集?!”一身官服的黄明续在城楼上怒骂,“谈什么归降,说什么黑白?宿放春!你这般犯上作乱之人,竟还敢到我城下大放厥词?!”


    宿放春面色寒白,依旧不改初衷,拱手朗声道:“黄知府骂得酣畅淋漓,我确为元勋之后,也谨记祖先风范,但正因如此,我才会甘愿背上骂名,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你等眼中的乱臣贼子!”她扬臂,遥指后方风中飘展的猎猎旗帜,“我先祖当年竭诚护卫的是褚家家主,而今他转世而生,熟知过往所有事情,用兵调度与当年丝毫无差。我谨遵先祖遗志,奉清江王之命讨伐祸乱朝廷之人,又有何错?”


    黄明续冷笑不已:“一派胡言,强词夺理!你当我是乡野村夫,无知小儿?竟拿这些荒诞不经的传言来作为佐证?但凡叛臣贼子,定会为作乱遍寻借口,装神弄鬼的伎俩,怎会使我信以为真?!”


    “清江王与南将军愿与黄大人当面相谈……”宿放春话还未说罢,对方却已拂袖转身,与此同时,城楼上箭雨骤下,呼啸而至。


    “退!”一声高喝中,早有防备的铁甲卫兵盾牌横连,将迅疾下马的宿放春护在其后。


    *


    宿放春回营后,还没开口,南昀英便哂笑道:“怎么了,铩羽而归?”


    “黄明续为人孤傲,定不会被三言两语就说动,待我再想办法安排您与他见一见。”宿放春仍旧不愿放弃劝降的念头,南昀英却一笑了之,等到宿放春走后,便对虞庆瑶道:“这宿小姐也是个迂腐之人,如此局面了还妄想兵不血刃。”


    “能劝说对方归顺当然是好事,天下又有谁愿意打仗?”虞庆瑶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可是说到这里,却又忍不住瞥他。果然南昀英冷哼一声:“你这话可就说错了,别人不爱行军作战,我却是喜欢得紧。”


    虞庆瑶白他一眼,转身去倒茶水。“所以你是个怪物。”


    嘀咕声才落,腰间忽而一紧。她手中的杯子险些掉下:“干什么?……”


    营帐外传来忽高忽低的马鸣,南昀英呼吸的气息萦绕耳畔,有一种虚幻的真实,荒诞的心悸。


    “可是,这个怪物喜欢你。”南昀英低声切语,好似饱含习以为常的自嘲,亦像是念着蛊惑人心的咒语。“他也希望,你能喜欢他。”


    四周寂静得可怕,却又喧嚣得可怕。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流声,与心脏迸跳的动静。


    她僵立在原地,紧紧攥着杯子,才恍惚着回过头去,却已被对方有力的手扳住了下颌。慌张间,虞庆瑶做不出任何反应,南昀英已然生硬地攫住了她的唇。


    他的手指沿着她的脸庞、耳廓至后颈,深深插入乌黑发间。


    “叮”的一声,杯子摔落在地,粉碎间飞溅水花。


    她下意识地还想抵御,可是怎敌得过南昀英的力量?他将她抵得不能动弹,妄图索取一切似的攻城略地,丝毫不顾她的抗争。


    呼吸交织,急促而又颤抖,虞庆瑶觉得自己好似陷入泥淖,越是挣扎越是下坠,无法自拔时已被污泥浸漫吞噬。


    偏偏那索求的追吻与灼热的手还让她浑身战栗。


    她甚至想哭。


    终于狠狠抵住他的进一步探求,趁着南昀英分神时,拼力挣开后退。发簪不知何时已滑落,长发散落下来,遮着她惶惑的脸。


    “你……”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唇还肿着,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南昀英气息未定,死死地盯着她,虞庆瑶攥住已被撕开的衣衫,心慌意乱地逃出了营帐。


    *


    呼啦啦大风起,满面尘土的瑶兵们挎着腰刀从她身边经过,有人高声与她打招呼。虞庆瑶低着头,怕被众人看出端倪引发议论,只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便匆忙离开。


    六月的骄阳晒在身上,她却还是阵阵发寒。心神不定地钻进自己的帐篷,光线骤然暗下来之后,虞庆瑶才无力地倚坐在地。


    自己……这是怎么了?


    下唇被他咬破之处犹在隐隐生疼,心跳仍激烈。她将脸深深埋在臂弯间,思绪异常纷乱。


    不是没尝试过,她早已在心底偷偷劝解自己,为何不能将南昀英视为褚云羲的另一面,不要将他们完全当做两个不同的人。因着这样的想法,她在渐渐接受这乖戾少年的言行举止,甚至有时候他举止亲昵,她也不再像起初那样抗拒反感。


    她以为自己已经解开了心结,可是就在刚才,在南昀英那猛烈直接的举动下,虞庆瑶竟再度惶惑惊恐。


    肌肤的拥触,炙热的亲吻……凡此种种,都令她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另一个他。


    褚云羲……他不会那样不顾一切,恣意疯狂……


    彼时,她混乱的思绪中,确确实实浮出了那样的念头。然而那急促的呼吸,肆意的索取,却又令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不能真正地决绝抵抗。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害怕自己。如果褚云羲尚有意识,他会不会认为是她,背叛了自己。


    虞庆瑶恍恍惚惚坐在地上,不敢再想,也不愿再想。


    帐篷外却传来了迫近的脚步声,并且就停在了外边。


    她吃了一惊,唯恐是南昀英追过来,却听那人唤了一声:“阿瑶。”


    她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应道:“怎么了,宿小姐?”


    “我方才听瑶兵说你身体不好,故此过来问问。”宿放春道。


    “……没什么的,我只是,有些头晕。”虞庆瑶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将头发挽起,“多谢宿小姐关心,我躺一会儿就会恢复。”


    然而外面的宿放春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


    “那我……能不能进来与你说会儿话?”她低着声音问。


    虞庆瑶愣了愣,察觉她必然是有事要与自己商议,否则不会在这样的时刻还执意询问。她随即换了件衣衫,又躺到了垫子上。“宿小姐有事要讲,就请进来吧。”


    帘门一动,已卸去甲胄的宿放春身着深紫衣衫,发束红缎,低首而入。虞庆瑶假意欠了欠身子,犹带不安地道:“我有些头晕,所以……”


    “我很快就走。”宿放春屈膝坐在她面前,见她脸色确实不太好,便解释道,“本来不该现在还来打搅你休息,但事情紧急,我不得不来。”她看着虞庆瑶不解的模样,继续道,“我知道你刚从主将营帐出来……故此想问问,他现在到底想怎么样?”


    虞庆瑶一怔:“你问的是?”


    “自然是对宝庆城的下一步举措。”宿放春蹙眉道,“如今城中官员拒绝归顺,我方才想与南将军商议对策,他却不听我的劝告,意思是要强攻宝庆。即便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虞庆瑶沉默不语,宿放春往前坐了坐:“那守城的黄明续素有清誉,在朝廷时多次抗辞慷慨直言进谏,且独善其身,德行俱佳。昔日他因得罪权贵而被关押,还是多名大臣冒死求情,才保全了他的性命。他在宝庆为官,兢兢业业,深得民心。眼下他确实不愿归顺,但这样的清廉之士若是最终也能投向我们,便是天大的好事。虞姑娘,你是否明白其中意义?”


    “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黄明续这样的好官也能带着宝庆城军民归降,其他官员得知了这消息,也会深感触动,说不定能使得更多的人主动归顺……”虞庆瑶顿了顿,“但是我知道,南昀英他,等不及再三再四的劝说。”


    “是。他也不在乎区区一个黄明续的生死,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武力解决。谁不服,就打谁,再不服,就杀谁。”宿放春苦笑一下,“这就是他对我说的原话。可是,他却不考虑即便我们强行打下宝庆城,会付出多少代价。伤亡惨重不说,杀了黄明续,更会寒了多少忠义之人的心?我们如今已背上叛臣贼子的骂名,如果还嗜杀成性,岂不是又被建昌帝拿来作为攻讦的罪责?”


    “你说得没错。”虞庆瑶垂下眼睫,“可是你也很清楚他的性子了。眼下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再去劝他?”她一想到南昀英,眉间又笼上阴霾,“对不住,宿小姐,我觉得……至少目前,他也听不进我的劝告。”


    宿放春默然片刻,正当虞庆瑶以为她会失望离去之时,她却忽而又挺直了身子,注视着虞庆瑶,低声道:“如果他执意不听,我们……能不能想另外的办法?”


    “另外的办法?”虞庆瑶不由也看着她那双濯濯明目。


    宿放春攥着手掌,道:“你觉得,若是以前那个他如今执掌军队,还会像现在一样嗜血好战吗?”


    虞庆瑶心头一震:“……你是说……”


    宿放春极为肯定地点点头:“你与天凤帝相处许久,应该比我更清楚其为人。在我看来,他在布局筹划方面不输于眼下的这位,且更为沉稳可靠。”


    虞庆瑶不语。


    宿放春又道:“当日在佛寺地下洞穴中,天凤帝因惊惧而变成孩童心性,继而又发狂成为了眼下这般桀骜不驯的少年。你也曾说他只是生病所致,受到刺激时容易迷乱心智,将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可如今……”她始终注视着虞庆瑶,见其眸中浸漫云雾重重,似是心事难解,不禁放缓语气:“阿瑶,我觉着,自从他变成现在这样之后,你始终郁郁寡欢,没有真正开心过。”


    许多的委屈堆积至今,虞庆瑶听得这样一句话,心中酸涩难忍,几乎要落泪。


    她甚至不能开口,唯恐自己一出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宿放春看出她的黯然,因势利导:“既然你也思念天凤帝,为何不想办法让他恢复正常?”


    “我……”虞庆瑶心头又是一跳,“我其实起初也想过不少法子,但都不见效果,又怕更刺激了南昀英,让他做出疯狂的事,因此后来就没再尝试……”


    “依我之见,不能再听之任之了。”宿放春抓住她的手,“我会坚持我的做法,退一万步说,即便城破,也不能杀黄明续。请虞姑娘尽力想法子说服南昀英,若他还是一意孤行……我们要联手促使他恢复正常,不知你是否同意?”


    她的手温热而有力。


    帐篷内寂静昏暗,外面风声隐约,似乎是在酝酿一场大雨。帘门亦不由轻轻颤动,底下泄露进一缕微光,在虞庆瑶的眼中变幻。


    她抿紧了唇,良久才应道:“好。”


    宿放春如释重负,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道:“这样,我就放心了。天凤帝如能尽快恢复原来的样子,对我们都是好事。”


    说罢,她为虞庆瑶倒来茶水,随后便告辞离去。


    帘门起落间,平野上的风涌了进来,暂时消退了帐篷内的闷热。


    虞庆瑶在昏暗里坐了片刻,才站起身走上前,掀开了帘门。


    赤红的残阳已沉坠,唯余天际层层金粉似的的云霞,风恣意地卷过碧绿丛生的野草,草浪起伏翻涌,犹如绵延无垠的沧海。


    第322 章


    “将军小心!”危难之时,两名校尉冲上前以盾牌护住了庞鼎,而他们自己却被利箭贯通了肩背。


    庞鼎目眦欲裂,眼见前无出路后无退处,无数士兵挤压在瓮城中惨呼不已,不由失声大喊:“程薰,你以阴谋害我将士,是何等卑劣!”


    外城喊杀声又起,硝烟弥漫中,程薰立于瓮城之上,青灰衣袍冷寂如霜。他抬手示意弓弩手暂停,城内已经满是倒地哀嚎的士兵。


    “庞将军,今日若不引你入城,现在满身血污、倒地不起的恐怕就是我们。”程薰一扬袍袖,拱手相请,“你我虽各为其主,但程某素闻将军乃明理之人。请问将军,若我使用那苦肉计不登大雅之堂,那弘正帝将曾经为他冲锋陷阵的罗将军囚禁起来,甚至逼迫宿小姐与小将军自相残杀,又是否算得上是光风霁月?”


    庞鼎以剑拄地,喘息着抬头,鲜血从脸侧流下。


    “褚廷秀从始至终都将我视为棋子。”一个清冷的女声自内城方向传来,“而庞将军你,也并未得到他的信任。”


    绵长的城墙下,宿放春缓缓走来,原本银亮的甲胄上满是尘土。在她身旁,宿宗钰脸上也沾着血迹,却仍眉黑眼亮,目光灼灼。


    “你在营中数次谏言,他可曾听进半分?曹经义搬弄是非,褚廷秀却还听之任之,甚至对你心怀猜忌。”宿放春停在庞鼎数步之外,声音平静却锋利,“当初你在广西时就与天凤帝初次相遇,他为了平息官府与瑶民的冲突,几番身陷险境却还殚精竭虑,将军想必都看在眼中。”


    庞鼎紧攥了剑柄,哑声道:“天凤帝才能卓著,确实令我佩服,但你们难道不知他身世存疑,恐怕并非我们华夏血脉……”


    宿放春神色肃然,震声道:“毫无真凭实据的传言,将军竟会当真?褚廷秀为了显示自己尊贵,有意捕风捉影,如此心机,将军难道看不出来?他在南京搜罗野史,罗织谣言时,瓦剌大军入侵西北,战火燃到延绥榆林,就连大同也即将失守。是天凤帝身先士卒,挽狂澜于既倒,将军若去问一问边军将士,问一问西北百姓,论武功文治,论民心所向,孰为真龙,何须多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瓮城中残存的将士:“将军在广西时就声名不凡,为何如今,却甘为那猜忌多疑、刻薄寡恩之人驱使?”


    庞鼎嘴唇翕动,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四周伤兵的呻吟、垂死者的喘息,如利刺扎入耳膜。


    “我们在边关拼死抵御瓦剌骑兵的时候,褚廷秀在做什么?!他要是有半点良心,就该全力支援,而不是在背后捣鬼!”宿宗钰上前一步,嗓音因激动而微哑,“当初我为了救他而不惜得罪建昌帝,被驱赶到西北驻军,也并无一丝怨言。我本愿为江山社稷效死,可褚廷秀呢?扣押我阖府老幼为人质,逼我姑姑为先锋送死!此等行径,比建昌帝更为卑劣!早知如此,我们就不该为他赴汤蹈火!”


    那满是愤慨的话语在寒冷的空气中震荡,血腥味弥漫开来,令庞鼎一阵晕眩。


    他抬头望去,瓮城之上,程薰静默肃立,无数箭矢与火铳对着下方。只要他再一下令,瓮城内的将士们恐怕最终无一生还。


    “将军……”受伤的校尉挣扎爬起,跪在庞鼎脚边,额头触地,“我们……不想在这里送死!就算逃过这次,回到弘正帝身边,他还会相信我们吗?”


    “是啊将军!”越来越多的人嘶声呼喊,“我们愿降!”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不难想象,被城门阻挡在外的余部,正在拼死想要再突破防御,却又谈何容易?


    庞鼎环视四周——残破的军旗倒在血泊中,朝夕相处的部下或死或伤,幸存者眼中满是乞求。他缓缓闭目,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满是硝烟与血腥。


    终于,他松开了手中长剑。


    “当啷”一声,长剑坠落到了血泊中。


    庞鼎紧紧闭着双目,重又睁开,垂首沉声道:“庞鼎……愿率残部归顺。”


    *


    呼啸的北风吹过平野,卷起烟尘漫漫。杏黄大旗猎猎作响,黑压压的大军朝着护城河缓缓推进。


    “报——!”传令兵连滚带爬地跌下马,声音嘶哑,“先锋军与中路军主力入城后失去联络!瓮城方向传来杀声,城门……城门彻底关了!现在中路军没了统领,在副将的带领下强行攻城,却遭遇猛烈反击!”


    褚廷秀霍然从战车上站起,脸色铁青:“什么?!”


    “陛下,这是瓮中捉鳖啊!”曹经义急声道。


    “宿宗钰他们……竟敢使出阴谋诡计!”褚廷秀那张斯文的脸上陡然显出恨意,寒冷得判若两人,“传令!左右两路全军压上,剩余中路军全力进攻城楼!所有火炮集结,给朕轰开城门!”


    传令兵绝尘而去,不多时令旗挥动,战鼓再擂。左右两翼大军如黑色潮水般涌向城墙,剩余的中路兵马推着冲车、架起云梯,向兖州发起了更猛烈的进攻。


    然而还没等他们的火炮引燃,兖州城头已先开战局。


    “放!”


    宿宗钰一声令下,城墙上所有火炮齐齐怒吼。火红弹丸撕裂长空,落入正在全力朝前冲来的大军之间,顿时炸开团团血雾。


    与此同时,东西两侧城门轰然洞开。


    东门处,甘副将一马当先,率骑兵如利刃出鞘,斜刺里插入右路敌军侧翼。铁蹄踏阵,长刀所向,瞬间将进攻队列冲得七零八落。


    西门处,宿放春亲自督阵,守军以盾阵为墙,长枪如林,稳步推进。他们并不贪功冒进,而是步步为营,将左路敌军逼向中央,与中路残兵挤作一团。


    城上箭雨毫不停歇,冲至城下的敌军还未架起云梯,就被滚木礌石当头砸下;少数攀上城头的,立刻陷入守军重围。


    *


    前方的战报一次接一次地传到褚廷秀耳中,饶是他再想在众人面前装出冷静,也掩饰不住眼中的愠怒。


    他的大军正被三面夹击,阵型大乱。


    “陛下……形势不利,是否暂退……”身边的副将支支吾吾问道。


    “退?”褚廷秀猛地转身,唇边含着冷笑,“朕还有数万大军,难道被他们反击一阵,就会溃败不堪?!谁再敢自灭威风,斩立决!”


    “列阵!迎敌!”褚廷秀手持利剑,当即命剩余中路军顶住正面,又调集后军填补两翼缺口。


    战局竟真的被他强行稳住,双方陷入血腥拉锯。


    但每撑一刻,伤亡便数以百计。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浸透冻土,原本鲜亮的战旗一面接一面倒下。


    日头西斜时,右翼主将中箭落马,手下们慌忙去救。甘副将看准时机带着骑兵横扫而来,本已疲惫不堪的右路军出现了逃亡势头,主将重伤无力掌控,阵型就此溃散。


    *


    “陛下!右路军已经挡不住对方了……”后方的数名将领跪倒车前。


    “再打下去,只怕是要全军覆没啊!”


    “陛下!左右两翼都撑不住了!”又有一人满脸血污冲来,“撤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闭嘴!”褚廷秀一剑劈断战车栏杆,他试图透过烟尘弥漫的沙场,寻找令他憎恨至极的那几个身影。


    宿放春、宿宗钰,还有程薰。


    他居然……真的背叛了自己?


    褚廷秀握剑的手因用力而颤抖。是愠怒,是失望,也是不敢相信,更不甘承认。


    寒风卷来隐约的号角声,那是兖州城楼上发起总攻的信号。


    “撤……”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全军往南退,朝着淮南军进发的方向靠拢!”


    令旗挥动,残存的兵马如潮水般向南溃退。褚廷秀最后回望一眼兖州城,眼中淬满怨恨。


    “程薰……宿放春……朕必让你们,后悔今日所做的一切。”


    *


    后方营地的喧嚣如潮水般涌来时,虞庆瑶正立在栅栏边,远眺那烟尘弥漫的战场。她的心跳得极快,指尖深陷掌心,几乎要掐出血痕。


    “所有人收拾东西,马上撤退!”


    “陛下有令,全军南撤,与淮南军会合!”


    杂乱的呼喊、兵刃碰撞、伤兵哀嚎,混乱的声浪由远及近,瞬间吞噬了原本还算有序的后营。虞庆瑶猛地转身,只见无数残兵败将如溃堤之水般涌向营门,旌旗歪斜,甲胄染血,人人脸上带着惊惶。


    她一把抓住一个踉跄奔过的传令官:“前方怎么样了……”


    那传令官满脸烟灰,语无伦次:“中计了!庞将军被困……城门关了!宿小姐也不知去向,准是一伙的!陛下马上要回来了!”他说完便挣脱开来,没命地向营外奔去。


    喧哗声中,虞庆瑶的心脏跳动得厉害。


    成了!一切竟真如计划顺利实行!宿放春冲入了兖州城,还困住了庞鼎!


    她的呼吸也快了许多,却还要极力掩饰内心惊喜,不能显露半分。


    “小姐!小姐!”侍女从混乱人潮中挤过来,脸色煞白,“营里都乱了套了!伤兵营在拆帐篷,辎重队抢着装车,曹公公刚才也派人传话,叫我们立刻收拾细软,随御驾南撤!”


    虞庆瑶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眼神迅速变得沉静:“知道了。你去把我们帐中紧要的东西收拾出来……”


    她话音未落,目光扫过营地东侧——那是马厩所在,此刻正有兵士慌慌张张地牵马套车,但防守明显松懈。


    “等等,”她叫住这名由保国府派来的贴身侍女,压低声音,“东西不用收拾太多,带上银钱和几件替换衣物,用包袱裹好,我们不跟队伍走。”


    侍女愕然睁大眼睛。


    “趁乱,我们离开这里。”虞庆瑶握住袖中那柄宿放春给的短剑,冰冷的剑鞘让她更加清醒,“快!”


    侍女倒吸一口凉气,但看着虞庆瑶决绝的眼神,重重点头:“是!奴婢这就去!”


    虞庆瑶定了定神,扯下头上过于显眼的珠饰,又将狐绒围巾拉高遮住半张脸,混在往来奔走的杂役和伤兵中,朝着马厩方向快步而去。侍女很快跟了上来,手里挽着一个不起眼的灰布包袱。


    马厩附近一片混乱,草料撒了一地,几匹无主的战马不安地嘶鸣。看守的马夫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几个兵卒在争抢马匹,几乎要动起手来。


    虞庆瑶示意侍女跟上,两人贴着帐篷阴影,迅速靠近马厩外侧。她看中了一匹拴在角落里、还算温顺的白马,正要上前解缰绳——


    灼热的空气中,赤红的光焰如恶鬼乱舞,时不时有人厉声呼喊着自后方奔来,又有凌空飞来的箭矢呼啸划过身旁,紧接着,便是沉闷的倒地声。


    有人就倒在她的脚边,虞庆瑶也无暇去管,只是匆促飞奔,直至在火光间,望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已有三名黑衣人冲破士兵的阻截,鹰隼般扑向尚未穿戴铠甲的南昀英。


    明晃晃的尖刀划破夜色,乍裂出三道寒光,两道左右交错,直取其双肩,一道横扫急掠,意欲拦腰斩断。


    虞庆瑶下意识惊呼出声,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远处的他骤然拧腰反转,堪堪避开刀锋来袭,手中银枪吐信,冲挑间“呛呛”两声击飞对方尖刀。衣袍翻舞间,连环飞踢而去,就在刀尖直转而下的瞬间,正中对方手腕。


    惨叫声起,尖刀落地。那三人还待扑上,已被冲上前来的卫兵们死死按倒在地。


    在那三人声嘶力竭的咒骂声中,南昀英拎着银枪,一步一步踏上前去。


    唇边犹带讥诮。


    “你们这些逆贼。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为首的一人还在厉声怒骂,南昀英已缓缓蹲在他面前。舞动的火光下,他定定盯着眼前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容,眼里渐渐浮泛充满玩味的笑意。


    “十八层地狱究竟是什么模样?”南昀英痴痴笑着反问,“你自己见过吗?”


    那人明显愣了一下,继而又怒骂:“老子不怕死,死了也是铁骨铮铮的英烈,不像你们!”


    “是吗?”他眨了眨眼睛,浓黑的眼睫在光影下剪出慈悲意味,唇角依旧含着笑。随后轻轻掂了掂手中银枪,站起身来,“嗤嗤”两下,就将枪尖扎进了旁边两人的喉咙。


    枪尖拔出的瞬间,鲜血汩汩涌出。


    空气中,烟火的气息与血腥味很快融合在一起。


    虞庆瑶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背后阵阵发寒。


    飒飒脚步声起,罗攀带着一众士兵从后营方向赶来,行至近前迅疾道:“火势已经被控住,粮草只损失了一小部分!”望到已经倒在血泊中的两人,又不由怒道:“我们有心劝降,宝庆城的人倒不识好歹来偷袭?!听刚才被抓获的人交代,他们是趁着黑夜从城墙上悬着绳子出来的,要不是我们反应迅速,粮草真要被烧个干净!”


    “可惜宿放春不在这里,否则,要她好好瞧着,对敌军仁慈是什么下场。”南昀英嗤笑一声,抬腿踏在最后剩下的那人肩头,“好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今日就让你自己先去地狱走一走,尝尝期间的滋味。”


    那人虽不知自己将会遭遇何等刑罚,但也心丧若死,不由嘶吼起来:“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叛贼又是什么下场!”


    南昀英提枪走了几步,在摇曳的光影里回眸冷笑。


    “尽管去诅咒。我本就是怨鬼,又何惧地狱?”


    不远处的虞庆瑶听得此语,心中一凉,情不自禁迈上一步,哑声喊:“南昀英。”


    他在人群前转过脸来,明暗交叠的光影勾勒出幽深轮廓,只一双眼,渗着寒潭的清黑。


    虞庆瑶攥着手,再往前一步,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深深望她一眼,扭过了脸,只是朝着众人发令:“送他去宝庆城前,照一照这黑黢黢的夜。”


    左右应声而动,以铁索将那犹在怒骂狂呼的黑衣人捆绑起来,径直拖向军营前方。


    罗攀起先还不解其意,待问了身边人后,方才愣了愣,抬手擦一下脸,似乎也有所喟叹。


    *


    那夜,宝庆城前竖起高杆,带头闯营的参将被全身淋满桐油,高高悬在半空。


    “宝庆城的人听着,这就是以卵击石、负隅顽抗的下场!”


    奉命行刑的人朝着黑暗沉寂的城楼高声喊着,随后,没等对方发出任何回应,便一扬手。


    一字排开的弓箭手指尖一松,十来支燃着火苗的羽箭齐刷刷射向半空中那人四肢。


    “叛臣贼子,罔顾人伦,你们死后,是要株连九族的!”被射穿四肢的参将凄厉叫喊,火焰自他的手臂与双腿逐渐蔓延,在黑夜中灼烧出明亮的人形。


    呼呼风吹,熊熊火烈,凄厉的叫喊声在肃寂夜里回荡,许久之后,才渐渐断绝。


    *


    犹在整顿残局的军营内,虞庆瑶披着沾满烟火气息的罗衫,慢慢走到了主帅营帐前。就在前一刻,南昀英已下令清点人数,天亮之前,命罗攀与其手下得力干将各率六千精兵,分两路进攻宝庆城邻县。


    其中正包括宿放春前去劝降的武冈县。


    帐门卷起,里面映出摇晃的灯火亮光。


    她弯腰走了进去。


    正坐在地形图前的南昀英抬起头来,他的脸上还印着一道殷红血迹。


    她站在了木几前,看着南昀英,道:“宿小姐去了武冈县,你是知道的。”


    他斜瞥着虞庆瑶,隔了许久才道:“那又怎么样?”


    “她也是为战局考虑,才不愿看到过多伤亡。你能不能等一等她?”


    “等?”南昀英寒凉道,“我还要等多久?等到他们再派出死士,将尖刀刺入我的心脏?还是等各方力量集结起来,从外面将我们团团困住?”


    “她向你许诺了,只要两天时间,现在刚过一个晚上!”虞庆瑶屈膝跪坐在他面前,直视着南昀英,“宝庆城的偷袭已经失败,眼下他们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举动,就再等一天,说不定她可以说服武冈县投降……”


    “区区武冈县,罗攀难道还打不下来?”南昀英眼神一厉,嗤笑着,俯身凑近于她,“你要为她做说客?为什么处处都听人摆布?你可知她是清江王派来监视我的奸细?褚廷秀那小子,不知许给她什么条件,让她已经心甘情愿唯命是从。或是后续功勋万代,也或是待他功成名就,还要将她纳入后宫,立妃封后呢!”


    “你确定?”虞庆瑶不由攥了攥手掌,“她与清江王虽然也是同患难,但我觉得,宿放春并不是全心全意听命于他。她不是那样的人。”


    “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断言这些?”南昀英满眼轻蔑,“我行军作战的时候,你恐怕连什么是杀人都未曾见过一次。”


    经这一场,虞庆瑶轻易不敢再靠近于他,就连那个房间也甚少踏足。她多数时候守在屋外,罗攀夫妇倒是又来过一次,被她以褚三郎正在休息为借口阻拦在外。


    “我一直忙着带人在山间各处设置陷阱防御,本来还想着拿地形图给他看看,好给我们出点主意。”罗攀不无遗憾。


    罗夫人忖度片刻,轻声道:“我又找到了一卷书册,不知对你们是否有用……”


    “书册?”虞庆瑶纳罕,“也是老国公当年留下的?”


    “是。”罗夫人从怀中取出泛黄的书卷,“我父亲生前常常随身携带祖父留下的书册,在山中边饮酒边诵读,这一卷书,是他出事前,拿在手中的……”


    她低眸又望了一眼,声音喑哑:“我也听不懂他当时读了什么,只记得他喝醉了,将这书放在石头上。我害怕被风吹走,便偷偷过去收了起来,再后来,他便坠下了山崖……”


    罗攀看着她,神色亦有几分黯然。他向虞庆瑶道:“内人是曾国公孙女的事,在这瑶寨几乎无人知晓。当年小国公多次进山,我父亲与他相识成了朋友,但瑶汉素来有间隙,有时甚至势如水火。所以我父亲在寨里也从未提及这事。直到最后,小国公遇难,她在世上再无亲人,我父亲才不得不将她收留在了寨中。但也只是对族人说她是寻常采药人留下的遗孤,并不曾透露过她的真实身份。”


    虞庆瑶道:“所以我们起初说要寻找曾家后人,你也是有意隐瞒了她的下落。”


    罗攀颔首:“那么多年过去了,浔州城的国公府也荒废不堪,忽然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来找曾家后人,我根本不知你们到底有什么意图。还希望你与褚三郎不要介意。”


    “我们早已猜到你不愿承认的缘故,并不会在意。”虞庆瑶说话间,接过了罗夫人递来的书卷,见那封面都已脱落,只以油纸重新覆盖粘贴,便小心翼翼拿着,因问及阿荟与荷妹的近况。


    罗夫人忧心忡忡地道:“阿荟已经好些了,只是荷妹本来身子就弱,惊吓过度又淋了许久雨,到现在还在发热……”


    “既然这样,你们还是回去照料孩子,我这边吃的穿的都不缺,等褚三郎身体恢复后,我再叫人来通知你们。”虞庆瑶唯恐他们见到南昀英后心生诧异,寻得机会便想劝两人尽快离去。罗攀夫妇未知其意,又叮咛数句后,便离开了此处。


    虞庆瑶目送两人身影远去,这才坐到屋前,慢慢翻开了那卷书册。


    纸张已泛黄,边缘处毛躁皱裂,展开细看,一列列字迹间颇多模糊洇染。她端着书认认真真阅读,发现这书卷中记述的似乎都是孤鸾峰附近的地域特点,有几页上还绘有地形山势图。虞庆瑶坐在那里看了许久,也未觉出其中记述之事有何特别,正待掩卷起身,却忽又留意到某页当中位置,有人以朱笔画出了一道。


    她不由定神细看,这一看之下,原本倦怠的心猛然一震,背脊处冒出阵阵寒意,下意识地起身便往回喊:“陛下来看!”


    喊声才出,望着那紧闭的屋门,虞庆瑶才醒悟过来,继而满心遗憾无奈。她紧握书卷转回身,慢慢坐了下去。


    有一种千寻万转终得窥见隐露光亮,却失去唯一的同伴,无人分享惊喜的落寞。


    正恍惚出神之际,背后屋门忽然洞开,虞庆瑶一惊,不由转回脸去。


    他只穿着青衫,束发绢带松散了大半,乌发垂落几缕在肩头。脸色犹显苍白,眉眼间倒仍含英气。


    “你……”她半是期待半是疑惑,望着他的眼睛,渴望听到熟悉的话音。


    “干什么又喊他?”他蹙眉打量着她,目光最终落在那书卷上,“哪里来的书?”


    虞庆瑶满心期待被打得七零八落,颓然坐在那里,都不想说话了。南昀英沉下脸:“我问你话呢,怎么装聋作哑的?”


    她抬起眼看看他,此时倒是觉得眼前这人与陛下有几分相似,只可惜下一刻,他便又破了功。


    “虞庆瑶!你满脑子只有他!”南昀英愠极,劈手过来便想抢走她的书。


    “别动!”她惊骇之下,紧紧搂住不放。


    “这什么宝贝?你叫他看的就是这破书?”南昀英一把揪住她的衣袖,“里面难道藏着什么秘密,我不能看?!”


    她奋力挣脱,往后退了一步,忙道:“你肯定对这书不感兴趣!这只是记述孤鸾峰附近的传说……”


    南昀英猛地一怔。“孤鸾峰?”他不由皱眉,双眼虽是盯着虞庆瑶,目光却渐渐渺然空茫。


    虞庆瑶警惕地看着他,试探地问:“你……也去过那里?”


    屋前微风轻掠,拂动他散落的发缕。南昀英似是望着白云翩跹的远天,又似是陷入了久远漫长的回忆,过了许久,才似笑非笑地道:“你想知道吗?”


    他说罢,慢慢瞥视过来,神情倨傲,好似站立于高峰之巅的帝王。


    虞庆瑶尚未及回答,他却又朝着她伸出手:“把那本书,交给我。”


    虞庆瑶心头一跳,下意识抱得更紧。“你先说,在孤鸾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有资格命令我?你觉得我受了伤,就动不了你?我只是不愿用强罢了,若是我想动手,你怀中的书早就到了我手中。我想看便看,想撕便撕,到时候,你不要哭。”他嗤笑一声,倚在门边,宽袖大襟,为风拂掠而动。“说,孤鸾峰附近的传说,是什么?”


    他神情散漫,语声清寒,眸中一点睥睨笑意,令得虞庆瑶心神不宁。


    她真的怕他忽然又发疯,到时候真的将书毁掉,又该怎么办?或许里面还有其他重要的记述,是要留给褚云羲亲自查看的。


    “书中……书中,有那样一段记述。”虞庆瑶艰难地道,“孤鸾峰常年积雪,人迹罕至,但因山顶石缝间长有名贵药材,采得可抵千金,曾有人上山寻找,但多数都有去无返。后来某年又有兄弟两人冒险攀爬,数天之后,哥哥一身是伤从山顶下来,昏倒在地,被人救起后,哭诉弟弟因要采摘药材,不慎跌下了孤鸾峰,尸骨无存。从此之后,周围村庄里再没人敢上去……”


    南昀英满是鄙夷地道:“这就是你要讲的传奇?”


    虞庆瑶没加解释,只是深深呼吸了一下,看着他道:“这件事大约发生在一百多年前,听起来也并没有什么离奇之处。但是……”她顿了顿,缓缓道,“你可能想不到,曾默是听什么人告诉了他这件事。”


    南昀英挑起眉:“什么人?”


    “他在孤鸾峰附近寻访奇闻轶事,遇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这件事,是年轻人亲口所说,而他自称,正是那个失踪百年多的弟弟。”虞庆瑶说罢,盯着南昀英,反问道,“你明白其中含义了吗?”


    南昀英愣怔一瞬,继而冷笑:“什么意思?失踪百余年的人,又出现在他曾默面前?”


    “对。”虞庆瑶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从孤鸾峰跌下后,来到了百余年后。据他所说,自己当时坠下万丈悬崖,只觉周身如陷白雾,一直一直往下落,最终重重跌入冰冷的河流,眼前一片白光漩流,整个人仿佛被撕裂一般。等到再度恢复意识时,身在冰天雪地,四周并无人烟,却也不在山上。他不知自己怎么会躺在雪地,迷迷糊糊往前走,直至寻到了一处村庄,然而向人打听过后,却惊闻自己原来所住的村子早已不复存在。只因在二十多年前,那村子遭遇疫病,死伤大半,剩下的人已纷纷搬离。那年轻人惊慌失措,依照记忆奔回原来的村子,果然只见房屋废弃,荒无人烟,这才知自己竟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一般。而收留他的人将此事传了出去,周围人家都将此人视为怪物、疯子,无人敢与他接近。他便终日在孤鸾峰周围流浪,直至遇到四处寻访故人消息的曾默,便将自己的遭遇又告诉了他……”


    虞庆瑶说到此,握着这书卷,道:“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只有曾默认真聆听,甚至心有所感,含着热泪,将这件事完完全全记述了下来。曾默在这上面写道,或许,他寻到了天凤帝失踪的真正原因。”


    南昀英盯着她,语声冰寒:“你也很高兴,因此刚才叫喊想要告诉他?”


    虞庆瑶抿了抿唇:“是。我陪着他一路寻找,为的就是这……”


    “找到了又如何?”南昀英忽而一展袍袖,厉声道,“孤鸾峰,是他失踪的地方,他想要做什么?是想回到过去扭转乾坤,还是想去往将来看个究竟?为什么不能好好享受现在,非要做些虚无缥缈自讨苦吃的事情?!”


    “他不是你,不想随随便便就接受了现实。”虞庆瑶哑声道。


    “为什么非要改变什么?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安分守己别出来!”南昀英愠恼上前,一把擒住虞庆瑶衣襟,“那么你呢?你也非要跟着他东奔西走?孤鸾峰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冰天雪地飞鸟难度,稍不留神便死无葬身之地!你是不是还想跟着他去那里?然后呢?”


    他越加迫近,狠狠攥紧了她,“你以为,只要跌下山崖就能回到过去?如果跌下去之后只是一死呢?!你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你跟着他,只会白白送死!”


    南昀英眼中尽是怒火,说到此,竟扣住虞庆瑶手腕,便想要将那书卷抢来撕掉。虞庆瑶不由惊呼:“你这是要出尔反尔?!再说我已经知道这事,你就算将书撕毁又能怎样?”


    他夺过书卷,胡乱翻看几页,眼见虞庆瑶面如寒霜,又愤愤然道:“虞庆瑶,从今日起,我绝对不会再让他醒过来!你总不能自己逃走去那孤鸾峰……”


    话才说了一半,她却好似明白了什么一般,正望着他:“幸亏你提醒,我大概知晓了自己如果想要回去,该往哪里走。”


    先前还嚣张乖戾的南昀英顿时瞠目,忽又倨傲道:“你不要骗我,没有褚云羲在旁,你自己难道能去孤鸾峰?再者说,在这里好好的,你又为什么要走?”


    虞庆瑶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坐到树下,寒着脸道:“你成天对我大呼小叫,喜怒无常,我还会真觉得在这里好?”


    “……我带你玩过那么多地方,你一样都不记在心里?我只大声说了几句话,就被你记恨至今?”南昀英神情颓丧,摇摇晃晃走到虞庆瑶面前,看了她半晌,竟跌坐在地,泫然道,“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到哪里都不是一样?他自是舍不得帝位,因此才执迷不悟,你难道心心念念要做皇后,才心甘情愿跟着他?”


    虞庆瑶无奈至极,遮住眼道:“我是失心疯了吗?谁要困在皇宫里?”


    “那究竟为什么?”南昀英不无冤屈地看着她。


    虞庆瑶欲言又止,然而望着他那双满是困惑的眼眸,心不由软了几分。


    “因为喜欢。”她狠狠心,告诉他,“喜欢那个人,就会愿意陪着他去危险的地方,不舍得让他独自承受风霜。也因为喜欢那个人,不管到什么地方,只要有他在身旁,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他眼眸渐渐黯淡,过了许久,艰难地问:“你喜欢他什么?”


    她摇摇头:“我跟你说不清楚。”


    他愣怔半晌,眼底又慢慢浮现嘲讽般的笑意。“那么,你不喜欢我什么?”


    虞庆瑶望着他,望着这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庞,深深喟叹一声。有些话,不想说得太透,难道能告诉他,因为他只是一个幻象,因为他南昀英,本就不该存在于世?


    “……你性情太张扬了。”她转过脸,有意望向崖边碧叶,眸色烁然,“说生气就生气,时时刻刻要人性命一样,说高兴就高兴,旁人哪怕正悲伤也要被你扯得跳起来,这样下去,谁能受得了?”


    南昀英抿紧唇,神色冷然,过了一会儿才道:“就这?”


    虞庆瑶忍不住反问:“这还不够?”


    “那好办。”南昀英忽然整了整衣衫,扬起脸庞,忽又朝着她粲然一笑。“我改了就是。”


    “你?”虞庆瑶悚然,“怎么可能?!”


    第 323 章


    “余小姐,”褚廷秀的声音不高,却冷如冰雪,“你可知道你的好友宿放春,都做了什么?”


    虞庆瑶心跳如擂鼓,脸上却浮起惊诧之色:“陛下何出此言?放春姐姐她……她怎么了?方才我听闻前方战事不利,有人说她不见踪影,难道……”她焦急不安,眼中流露出担忧与不解,“她不是作为先锋正在攻城吗?怎么会不见了呢?”


    “宿放春与程薰合谋,诈降诱敌,致使我军大败。”褚廷秀强压心头愤怒,眸色深寒,“朕早该想到,他们本是一丘之貉。”


    虞庆瑶适时地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煞白,紧紧攥着狐绒围巾:“这……这怎么可能?放春姐姐是元勋后代,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不信!”


    褚廷秀审视着她,眼前这少女看上去确实楚楚可怜,但他心底依旧浮起疑云。


    只是前方的溃败如山崩海啸,他已无暇在此细究。


    “曹经义,你过来。”褚廷秀不再看她,转而吩咐,“余小姐是闺阁千金,不容怠慢,你安排人好生照料,守着她即刻随军南行,不得有误。”


    “小人遵旨,一定会全力保护好余小姐,不让她与我们走散!”曹经义微微瞥了一眼犹在不安的虞庆瑶,眼神诡谲。


    “陛下!”虞庆瑶急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恳切,“那放春姐姐呢?您确定她已经投降敌军吗?我想等她回来……”


    “不必了。”褚廷秀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她不会再回来了!我们马上走!”


    说罢,不再多看她一眼,径自向中军大帐快步而去。


    撤退的命令甫一下达,偌大的营地顿时陷入无尽的忙乱。


    虞庆瑶与那名侍女紧紧挨在一起,看着杏黄色的龙旗被仓促拔起,又插上了战车。原本留在营地内的伤兵们再也顾不得病痛,即便瘸着也挣扎向前。战马咴鸣间,尚未完全熄灭的灶火引燃了附近的毡布,冒出滚滚黑烟。


    呼喊声此起彼伏,一些过于笨重或损坏的器械被直接遗弃,这座营地很快成为一片废墟,而虞庆瑶和侍女则被曹经义等人紧紧护在中间,送上了一辆马车。


    *


    宿放春一马当先,冲入那片尚有余烬明灭的营地时,暮色已完全吞没了旷野。


    目光所及,唯有狼藉。


    营帐或被拆走骨架,或被遗弃歪斜,在寒风中簌簌抖动。满地散落着断裂的兵器、丢弃的战甲,还有徐徐升腾的灰烟,犹在空中萦绕。


    她猛地勒住战马,马蹄踏出深坑。身后,程薰与甘副将相继带兵赶到,见此景象,不觉皱眉。


    “庆瑶——!”宿放春在马背上急切呼喊。声音在空荡死寂的营地废墟上回荡,旋即被寒风扯碎,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翻身跃下,落地时左臂伤口剧痛,身形微微一晃,却浑不在意。


    她在那些尚未完全倒塌的帐篷间焦急寻找。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阴影,都不放过。


    然而还是找不到虞庆瑶。


    宿放春站在虞庆瑶原先暂住的营帐内,看着满地凌乱的衣物,心底一阵发凉。


    背后光线一变,程薰无声走到她身后。


    “我之前曾和她约定,只要顺利与你们汇合,一定会回来接她。”宿放春慢慢蹲了下来,用力攥着散落在地的衣裙,愧疚道,“但现在想来,不该把她留在这里!褚廷秀知道我背叛了之后,必定对她起了疑心……就算没有,她在乱军之中又怎能自保?”


    “事到如今,只有尽快找到虞姑娘才是。”程薰不忍见她满是自责,轻声道,“褚廷秀不是莽夫,就算对她有了疑心,在如今紧急的情势下,不会忽然出手要她性命。毕竟虞姑娘借着的是保国公府千金的身份,万一被错杀,对褚廷秀也极为不利。”


    宿放春深深呼吸了一下,站起身来,“你说得对,褚廷秀撤军时,应该会将她带走。”


    程薰点点头:“此刻追去,或能赶上。但我们不能全部追出,兖州城好不容易才守住,褚廷秀主力虽败走,还有其余军队随时可能闻讯赶来。”


    宿放春大步走出营帐,向外面的众人道:“赵千户,你带人在此清理敌军营地,寻找有用之物。甘副将,你速回城中禀报宗钰,我与程薰带兵南下追击逃亡的褚廷秀,一定要救回庆瑶!”


    “末将领命!”甘副将抱拳,又急道,“小姐,你身上有伤……”


    “无妨。”宿放春已翻身上马,红缨枪紧握在手,“我们走!”


    程薰颔首,随即也与她并肩而骑。两人率领着这一支骑兵,如离弦之箭,冲出硝烟未散的营地,朝着南方急速追去。


    *


    暮色四合,寒风刺骨。南撤的军队在官道上拖出蜿蜒长龙,旌旗歪斜,士气低迷。


    褚廷秀端坐车驾之中,清瘦的脸颊上沾染烟尘,平添几分憔悴。但那双眼睛格外冷毅,不见一丝颓败。


    “曹经义。”他隔着窗户,沉声呼唤。


    “陛下有何吩咐?”紧随在车旁的曹经义赶紧靠了过去。


    “据你观察,余思莹这些时日,可有异常?”褚廷秀缓缓问道。


    曹经义心里一动,之前在撤退回大营时,他就察觉到褚廷秀对那位余小姐似乎也有了怀疑。如今听得他这样问,更是坐实了心底的猜测。


    他最是能顺时而动,当即装出推心置腹的样子,隔窗窃窃道:“回陛下,小人原本觉得余小姐秀外慧中,聪颖过人,要不是她能说会道,宿小姐恐怕还难以改变态度……不过,如今陛下已经知道宿放春早有预谋要造反,那与她关系甚好的余小姐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呢?”


    他顿了顿,马车内一片寂静,褚廷秀并未呵斥他的质疑,令曹经义胆子又大了几分:“小人斗胆说一句,余小姐毕竟是济南保国府的千金,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却能随军辗转,风餐露宿而无怨言,这份果断勇毅,倒也令人称奇……”


    他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暗示,已足够清晰。


    褚廷秀眸色一暗:“我暂且不直接动她,你想办法从她身边侍女那里旁敲侧击,一旦发现异常,速速来报!”


    “是。”曹经义心领神会,悄然退下。


    *


    暮色愈发深沉,队伍还在疲于奔命。曹经义匆匆赶到队伍后面的马车边,向虞庆瑶道:“余小姐,陛下想请您单独过去,问问关于宿放春的事。”


    虞庆瑶抿紧了唇,紧挨着她的侍女下意识地看向她,眼泪都在打滚了。


    “我去去就来。”虞庆瑶低声安慰了一句,毅然走出马车,跟着曹经义往前方而去。


    寒风卷乱战旗,发出簌簌声响,虞庆瑶裹紧狐绒围巾,踏着一地崎岖,来到了队伍正中的马车前。


    “上来吧。”褚廷秀似乎早已听到了动静,直接在车内发话。


    虞庆瑶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深吸一口气,才弯腰踏入车内。


    昏暗的光线下,褚廷秀靠坐在铺着厚毡的座椅上,已卸去甲胄,只着一身深青色常服,面色显得格外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慑人,直直落在她身上。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声音平淡。


    虞庆瑶依言坐下,垂眸敛衽:“陛下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马车不断颠簸,发出规律的吱呀声。褚廷秀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打量着她,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剖开来看。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今日之败,实出朕之意料。程薰与宿放春……想必是早有勾结,竟辜负朕的再三宽容,恩将仇报。”


    虞庆瑶露出哀戚不解之色,轻声道:“放春姐姐所为,臣女亦是震惊不已,至今难以相信。还记得当初臣女为劝她放下戒备,听从陛下安排,也是费尽口舌,还以为她已经回心转意,怎么会又变成这样?”


    “朕如今倒是觉得,所谓的转变态度只是一场戏而已。”褚廷秀嘴角扯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宿放春固执已见,从未真心归附。又或许,是有人……暗中筹划了这一切。”他话锋似无意地一转,目光如针,“余小姐与她相交甚密,平日言谈间,可曾察觉她有何异样?或听她提起过什么异常的消息?”


    虞庆瑶心念急转,面上却是一片困惑,她微微蹙眉,认真回想般道:“放春姐姐与臣女闲谈,多是说些战场见闻和家中旧事,什么战役大事,从未仔细说过。她应该也是知道臣女对行军打仗并不内行,故此也不会多谈。”她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褚廷秀,“臣女实在想不出,她有何理由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莫非是程薰胁迫于她?或是其中真有误会?”


    她将问题轻轻抛回,语气恳切,俨然一副为朋友忧心、试图寻找合理解释的模样。


    “你与她朝夕相处,竟没有一丝察觉?”褚廷秀语声沉了几分,“余小姐,如今宿放春已经离开朕的身边,只有你,还在这里……你若是还想有所隐瞒,恐怕……”


    虞庆瑶睁大了双眼,含着惊诧急切道:“陛下何出此言?宿小姐反叛,与臣女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您认为是臣女暗中谋划?如果真是这样,臣女早就趁着您没回来的时候溜之大吉,怎么还会留在军营?”


    “罢了。”褚廷秀苦于没有证据,蹙着眉,声音缓和了些许,却仍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朕并非疑你,只是骤遭背叛,心中痛切,难免多思。你既不知情,便好生跟着队伍,勿要多想。”


    “谢陛下体恤。”虞庆瑶低声道谢,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住了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庆幸。


    *


    只是当她离开褚廷秀,回到自己所乘坐的马车时,发现侍女不见了。


    那件之前还被紧紧攥着的斗篷滑落在座位下。


    “淑莲呢?”她一下子推开窗户,问旁边的随从。


    “刚才好像被曹公公叫走了……”那人支吾着,不敢多言。


    虞庆瑶的心猛地沉到谷底。


    调虎离山?原来褚廷秀忽然叫自己过去,目的在于此。


    她强迫自己冷静,当即重新跃下马车,向随行之人逼问,好不容易才知晓了曹经义带着淑莲往道路左前方的去了,便急急忙忙要往前追。


    “余小姐,请在车内等待,曹公公会带她回来的。”一名校尉拦住了她。


    “我的侍女犯了什么错,你们凭什么这样做?!”虞庆瑶假戏真做,愠怒地斥责,“乱军之中,她一个小姑娘被你们的人私自带走,我难道不该着急?谁敢阻拦,就是跟我过不去!”


    厉声说罢,她不顾士兵阻拦,寒着脸就往斜前方的野地寻找而去。


    *


    昏暗的天色下,野草茫茫似海,淑莲被两名兵士按倒在地,又痛又惊,瑟瑟发抖。曹经义蹲在她面前,声音阴柔:“小丫头,你最好放老实点,你家小姐,究竟是何人?与那宿放春私下都谋划些什么?”


    “小姐……小姐就是余四小姐啊!我在保国公府就是她的贴身侍女!”淑莲带着哭腔,想要挣扎又不敢动弹,“她和宿小姐只是……只是闲聊,没谋划什么!”


    “闲聊?”曹经义冷笑,“聊些什么?聊怎么演戏背叛陛下?聊怎么里应外合?”


    “没有!真的没有!”淑莲拼命摇头,眼泪簌簌落下,“小姐对陛下忠心耿耿,宿小姐为什么背叛陛下,我们也不知道……”


    谁料她越是流泪,越是惹得曹经义心生厌恶,他使了个眼色,一名士兵上前,揪住淑莲的头发迫使她抬头:“少哭哭啼啼!公公问话,老实交代!否则……”


    “否则如何?!”


    清冽的女声陡然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虞庆瑶拨开面前的野草,快步闯来。她一眼便看到淑莲脸上的泪痕和凌乱的发髻,怒火瞬间灼烧。


    “曹经义,你好大的胆子!”她径直走到曹经义面前,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扬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啪!”


    曹经义被打得懵了,脸上瞬间浮起红印。他捂住脸,又惊又怒:“你……你怎么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东西!”虞庆瑶声色俱厉,步步紧逼,有意显示国公府千金的威严,“陛下命你保护,你竟敢私自拷问我的侍女?谁给你的权力?!还是说陛下认定我也是内奸,所以才暗中授意,否则你怎会这样狗胆包天?!”


    她不等曹经义辩解,从士兵手中强行拽着惊魂未定的淑莲,转身便朝外走。


    “走!我现在就去当面问问陛下,这就是我们千辛万苦追随他得来的下场吗?!”


    “你,你休要对陛下无礼啊!”


    曹经义脸色变幻,眼见虞庆瑶拽着侍女,就往队伍前方的车驾而去,也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带着士兵们紧追其后。


    长夜未明,金戈铿锵,万余名瑶兵火速集结,密密压压与昏黑夜色融为一体。战马腾跃嘶鸣,罗攀高举火把,那橙红光焰有如召令,赫赫撞在目间。


    一声令下,两路人马启程疾行,好似游龙出海,卷走怒涛万千。


    身着戎装的南昀英握持利剑,立于夜幕下,目送这两支队伍散入远处,方才转身入了大帅营帐。


    撩帘探身,灯盏火苗仍在簌簌,虞庆瑶却已倒卧在地。


    冰甲凌凌轻响,南昀英缓缓走近,半蹲在她身前。


    “阿瑶。”他轻声唤。


    她双目紧闭,脸色发白,并未醒来。


    “阿瑶。”他在晃动的光影下喃喃呼唤,伸出微冷的手,抚摸她的脸颊。


    她眉间微动,过了许久,才吃力地睁开眼睛。


    “你……”虞庆瑶紧蹙着眉才出声,又觉肩膀酸痛难受,往后一瞥,竟发现自己已被反绑了双手。


    粗糙的麻绳紧紧勒住手腕,使得她动弹不得。


    南昀英似也明白了她的痛楚,伸手托住她的后腰,让她靠在自己身前。“疼吗?”


    他轻声问,眼神纯澈俨然懵懂孩童。虞庆瑶却只狠狠盯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之前她眼见南昀英要号令出兵攻打武冈、隆回两县,情急之下拽住了他,却不料被他反捂住了口鼻,挣扎不过便失去了意识。


    他揽着她的腰,啧啧道:“谁让你当时不听话,非要阻拦我?不过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只是用了三分力气,让你暂时昏睡一阵,并不是真正动怒,更不会让你受伤。”


    虞庆瑶看着他这般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反驳:“把我都绑了起来,你现在还装出无辜的模样?”


    “权宜之计罢了,你若是乖乖听话,又怎会被绑起来?”南昀英仿佛被无端加上了罪名,居然还生气起来,“若是换了以前,你又岂止是被绑起来而已?我如今对你已是克制了万般脾气,你不要得寸进尺!”


    说话间,他不顾虞庆瑶神色愠恼,将她一下子抱了起来,安置到了卧褥间。


    她无奈地躺在那里,完全不想说话。


    南昀英却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直至看到虞庆瑶扭过脸闭上了双眼,才顾自点点头:“这样也好,你安分地在此处休息,军中也已安静,不会再有其他人来打搅你。”


    虞庆瑶听到此,才睁开眼睛问:“你真的派兵去攻打那两个县城了?”


    “那是自然。”灯影下,少年显露自负之色,“罗攀与韦宽定能取下武冈与隆回县,你就别胡乱操心,好好安静地待在这里陪着我就行。”


    虞庆瑶心沉到底,抿住唇再不说一个字。


    南昀英起身要走,她蹙眉急切道:“你不给我松绑?”


    他斜睨着她被捆束的双手,反问:“给你解开了,你又想干扰我的大事?”


    虞庆瑶咬了咬唇,道:“你轻轻松松就能放倒我,难道还怕我偷袭?”


    南昀英怔了一下,忽而大笑,竟真的俯身给她解开了绳索:“你知道就好。”说罢,也不再逗留,掀帘而去。


    *


    营帐外,天光亮了又暗去,营地中,喧哗过后又寂静。虞庆瑶哪里也去不得,焦灼地等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趁着有人进来送饭,故作随意地问:“不知道武冈和隆回那边怎么样了?”


    瑶兵回应道:“这才一天,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下的。”


    虞庆瑶看着犹在冒热气的饭菜,假意担忧道:“可我们在这也驻扎了许多天,虽然没有开战,每天消耗那么多粮食,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虞姑娘,你不要担心。”这瑶兵在山寨时就与她相识,因此劝慰道,“咱们都信得过小将军,他一定不会再耽误下去,等武冈和隆回被攻下后,宝庆城可不就成了前后不靠的孤城?到那时,咱们一鼓作气拿下它,吃的用的都能补足!”


    她心中暗自忖度,又问:“他这些天都在忙什么?为什么时常带着你们出去?”


    “他没跟你说?”瑶兵打量着她。


    虞庆瑶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跟他前几天吵了嘴,互相不搭理呢。”


    “怪不得没见你陪着他……将军一直带着我们去开挖……”瑶兵才想说下去,外面却又传来旁人的呼唤声,他辞别后便匆促离去。


    虞庆瑶在疑虑间又等了一天,待到天黑时,南昀英才归来,一进营帐便卸下甲胄。灯火下,原本应是锃亮的甲胄上满是尘土。虞庆瑶看在眼中,也未过问,倒是他走上前来,见她坐在那里不动,便俯身打量一番,道:“今日可安分守己没乱跑?”


    虞庆瑶冷冰冰地道:“营帐外面都是守卫,我能跑哪里去?”


    “这是什么话?”南昀英与她并肩而坐,“我可没关着你,你要是想走,我也不会拦。”


    虞庆瑶瞥他一眼,有意往旁边挪了挪:“你这些天在忙什么?总是一身灰。”


    南昀英眸光流转,笑了笑,故意又凑近一分,在她耳旁轻声问:“你想知道?”


    温热气息如丝吹拂,令虞庆瑶不禁起了寒颤。她捏住了手,强自镇定地说着反话:“我可不会自讨没趣,你想瞒着就瞒着。”


    南昀英又低低地笑,眼睫在摇曳烛光里剪落淡淡灰影。


    “虞庆瑶。”他忽而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好似很是疲惫地倚靠在她身旁,自语般地低声说,“你不是不让我攻打宝庆城吗?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是只会强攻硬战的莽夫。我在带人开挖地道,假以时日,宝庆城被困无援,粮草皆尽。我们的人通过那地道直抵城内,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擒获守城的黄明续,到那时,就算他再不愿意投降,又能如何?”


    虞庆瑶一惊:“说起来简单,你们要把地道挖到对方城中,他们能不察觉?”


    南昀英枕在她肩头,慢悠悠道:“所以我命人攻打武冈等地,既可围困宝庆,又好在城中的人心头再燃一把火,烧得他们顾不了眼前。”


    虞庆瑶听罢,沉默不语。南昀英推了推她,问:“你在想什么?”


    虞庆瑶转过脸,看着他,“如果他们到时候再不服,怎么办?”


    他明丽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那就屠城,杀光所有不服的人,剩下的人大概就怕了……哦,不对,或许没有剩下的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紧紧挨着她。虞庆瑶只觉寒意上涌。


    可是她不能流露半分。


    *


    天刚亮的时候,他就离开了。虞庆瑶躺在昏沉沉的营帐里,听到他骑马而去的声音,才睁开了双眼。


    恐惧、无奈、愧疚……种种情绪张开又纠缠,乱如丝网。


    这一日,她急切地等待着远处传来的讯息。说也正巧,前来送饭的又是昨日那名熟悉的瑶兵,她向其探问外面的情形,只得知那两支派出去的军队已抵达武冈与隆回,据说即将攻城。除此之外,她探听不到关于宿放春的任何讯息。


    军中的氛围倒是活跃,瑶兵们本就剽悍嗜血,即便留驻于此,整日不是在磨砺刀枪,就是在悍勇相搏。再加上此次带兵出战的又是自己的首领,他们自然渴望着罗攀能够大获全胜,扫平一切阻碍。


    倏忽两日又过,前方的送信使者终于策马疾驰而来。南昀英接到战报后,脸色不大好,冷冷向那送信的校尉道:“宿放春不听我的号令,如今正是咎由自取,怎能为她一人而耽误军情?!武冈和隆回必须被拿下,你回去跟罗攀说,对方以为我们投鼠忌器,我们偏就不上钩。他要杀要剐,尽可随意。”说完后,他寒着脸便离开了营帐。


    那送信人随后急匆匆吃了些干粮,又喝了碗热汤,即将启程返回。才刚上马,却听得后方有人低唤,回过头,见草垛后走出一名身着碧青衫裙的女子。他连忙下马行礼:“虞姑娘。”


    “那边情形怎么样?”虞庆瑶上前问道。


    送信者皱了皱眉:“不太好,本以为很快就能攻破城门,但武冈的守兵拼死抵抗……”


    “你是从武冈回来的?”虞庆瑶追问,“你在那里的时候,是否听说宿小姐正在城中?”


    “宿小姐?你是说宿将军吧?”校尉神色更是难看,“她是在我们之前入了城,但你有所不知,后来发生变故,局势越来越糟。”


    “怎么说?”


    “我们在出发后就得到宿将军派人传来的讯息,说她已混入武冈城拜访武冈县令,希望能说服他投降。罗副将听说此事后,命我们继续前行,不能有所懈怠,只是到了城外先按兵不动,如果宿将军能说服武冈县归降,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校尉低声道,“那武冈城守兵发现我大军压近,也确实慌乱了一阵,不久后,自称是县令的人登上城楼回应,要我们给他考虑的时间,罗将军看他的样子,应该确实已有动摇,便答应再给一天时间。我们还以为等到第二天,武冈县就能打开城门迎我们入内。谁知道……”


    虞庆瑶心中愈来愈不安,只听那人叹息一声,又道:“第二天天刚亮,武冈城楼上便一阵骚动,紧接着,有身着武官服饰的男子对着城下高声怒骂,说武冈县令背弃朝廷,临阵欲降,已被他当场斩杀!说话间,旁边旗杆上升起黑黢黢的物件,我当时就在阵前,依稀望到正是带血的头颅!”


    虞庆瑶心生寒意:“就是说,原本那县令已被说服想要归顺,却被其他官员杀了?!那宿将军她们呢?”


    “这个……应该是被扣押在城里,因为如今守城的官员声称已经擒获了我们派去的说客,以此要挟罗将军呢!我正因此而受命回来报告……”


    虞庆瑶急切地问:“那主帅怎么回复的?是否要去救她?”


    那人面露难色,不愿再多说,虞庆瑶顿足道:“我是他的什么人,你难道不晓得?我只是担心宿将军才追根问底,你怕什么?”


    那人听了此话,才吞吞吐吐地回答:“主帅说……按照原有计划攻城,不得有所顾忌。”


    话语如冰刃扎进她的心脏,虞庆瑶寒恻恻站在原地,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并不是完全出乎意料,他本就对宿放春没什么感情,或者说,他对任何人的生老病死,都不会在意。就算宿放春没有与他意见不合,就算她是因为其他事而被困敌阵,虞庆瑶觉得,南昀英也不会施以援手。


    究其本质,他原就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当她听到这样的回答时,心还是沉坠到谷底。


    “虞姑娘?”校尉见她怔立不语,叫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低声道:“劳烦你回去转告攀哥的时候,请他尽可能再与对方周旋一下,我觉得宿将军不是平庸之辈,或许并不会在武冈城里坐以待毙。”


    那人点点头,整顿衣衫后翻身上马,迅疾离去。


    正午骄阳正滚烫,虞庆瑶抬起头,望着那一骑绝尘而去的身影,哒哒的马蹄声像是道道魔咒,侵蚀进心底。


    南昀英带着一队人马从外面回转,又是尘土满身,脸上还淌着汗。


    他大步踏进主将营帐,却见几案后端坐着一个人,昏暗的光线下,虞庆瑶的耳环微微闪着光芒。


    他愣了愣,顾自从旁铜盆里撩起水洗脸洗手,随意地问:“你不声不响坐着干什么?”


    “等你。”她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明明就在近处,可不知为什么,却似隔了很远。


    他的手还浸在水里,低声笑了笑,道:“真是难得。你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虞庆瑶缓缓起身,走到他背后:“你什么时候有空,和我出去走走?”


    南昀英微一蹙眉,回转了脸。


    “去哪里?做什么?”他正视着虞庆瑶。


    “一直待在军营里,我觉得烦闷了。”虞庆瑶道,“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每次与你说话,好像最后都是不欢而散。”


    南昀英盯着她的眼睛,过了片刻,才笑了笑:“你也知道啊,每次都是以吵架结束。”


    “所以……我想去外面走一走,或许……我们能心平气和地说说话。”她带着几分请求的口吻向他提议。


    “周围都是土丘荒原,没什么好景致。”南昀英顿了顿道,“要不,等打下了宝庆城,整顿干净了,我带你逛一圈。”


    “大战之后,血腥不散,我哪有心思去逛?”虞庆瑶道,“你近日一直在哪里开挖地道?我想去看看。”


    他怔了怔,拿手巾缓缓拭着水珠:“你要去那里?满是黄土,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因为没见过地道是什么样子,才觉得不可思议。”虞庆瑶反诘,“万一挖了没多远就塌方了,那不是白白浪费精力与时间?”


    “你又不懂……”南昀英哂笑一声,抛下手巾,“行吧,既然想去,那就带你去亲眼瞧一瞧。”


    *


    他没有休息片刻,就真的带着虞庆瑶出了营帐。护卫们才脱下被汗水打湿的战袍,坐下没多久,眼见他大步踏来,忙一一站起。南昀英却只让人牵来两匹马,说要带虞庆瑶出去。


    常随左右的校尉不放心,说要带一队精兵护送,也被他拒绝了。


    “可您是主帅,轻易孤身离开,恐怕不妥……”“对,万一路上遇到危险,我们又不能及时赶到。”还有人试图劝阻,南昀英皱眉道:“你们这些人的身手,有哪一个能比得上我?我又不是去冲锋陷阵,就去地道修缮处巡查一圈,难道还会走丢不成?”


    他既然这样坚持,旁人知晓多说无益,也只能纷纷住嘴。于是他将虞庆瑶送上马背,自己翻身上马,只佩着长剑便扬长而去。


    *


    原野空旷,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风吹碧叶起起伏伏,寂静的小道间只有两匹马在前行。


    灰沉沉的苍穹尽头,是厚厚的云絮。风吹乱了两人的衣衫,他束发的朱红缎带翩飞不已,牵引着虞庆瑶的心绪。


    “还有多远?”虞庆瑶为打破沉默,有意问了一句。


    “快了。”他回过头看看她,似笑非笑地问,“你就这么想去看那地道?”


    虞庆瑶撩去垂落眼前的碎发:“有些好奇。不过,其实还是想出来散散心。”


    他放慢了行速,与她并行策马,望着灰蓝天幕,那云朵厚积堆叠,蔓延似海。“虞庆瑶,我现在觉得好像回到了山里。”


    她愣了一下:“怎么忽然这样说?”


    “很安静。不止是周遭,还有心里。”南昀英仍旧望着远方,眼神专注,“你还记得吗?在大瑶山的时候,我与你一起去挖野菜、采蘑菇,想来其实也没过多少时间,可不知怎么,我却已经觉得隔了很久……”


    虞庆瑶低下眼帘,脑海中不可避免的浮现出过往掠影。


    他从密林间钻出,攥着新采来的重瓣紫花,笑盈盈送到她面前;他背着竹筐,身着布衣,在崎岖山道间追随她左右;他笨拙又急躁地生火煮饭,弄得满手是灰,却还献宝一样让她来尝……


    然而另一些场景又更为清晰地撞入心间。


    同样的样貌,同样的身材,另一个人身着青衫,在苍翠古树下与她低语,满山的大雨淋遍了草木,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他的眉眼间,也落在她的心底。


    心不可遏制地不安起来。


    “那时候,我不是也常常和你吵架吗?”虞庆瑶偏过脸去,淡淡道。


    “可是,现在回忆起来,就连吵架也是让我欢喜的。”南昀英的唇边浮起笑意,又一次看向她。


    虞庆瑶攥紧了缰绳,抬头望向昏黄的地平线:“怎么还没到?”


    他转眸望了一眼前方被密林覆盖的土丘,道:“就在那里。”


    “那我们快些过去吧。我怕这天要下大雨。”虞庆瑶再度望向厚厚的云层,不无担心地道。


    *


    他们抵达那处山丘下的时候,风已经越来越大,原本还是灰白的天幕已渐渐被乌云挤满,昏黑低压,流坠向荒地。


    虞庆瑶跟着南昀英下了马,眼前是不断晃动的连绵野草。从外面看,察觉不到有什么异样,更难以想象这就是他所谓的地道开挖处。


    她狐疑着问:“你是带我来这里?”


    他只一笑,没有说话,顾自将两匹马的缰绳系在路边大树上,拨开半人高的野草,走了进去。


    虞庆瑶犹豫了一下,紧随而入。


    丛生的野草在身前蔓延,好几次险些割破她的手指。他在前边引路,身影若隐若现。


    虞庆瑶几乎感觉自己像是飘浮于茫茫碧海中,稍不留心便会永远迷失方向。


    耳畔的风声越来越大,眼前仍旧是无尽的绿。


    “将军!”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唤,她四下张望,这才发现有一人急匆匆从近旁土山上跑下来,向着南昀英行礼。


    第 324 章


    虞庆瑶站在这片巨大忙碌的场地前,一时沉寂。


    “快,快!”刚才出现的那名副将带着一队士兵疾行而来,他们推着车子,装的都是满满的麻袋。


    在他的指挥下,士兵们很快加固了支撑洞窟的木架铁杆,又将麻袋堆叠在地道口,仅剩下狭窄的一条通道。


    “如果下大雨,这些人都去里面躲避吗?”虞庆瑶看着眼前的景象,问道。


    南昀英负手站在一侧:“不会的,他们有隐蔽的营地。地道还未完全建好,万一塌陷,待在里面的人岂不是都要被活埋?”


    虞庆瑶点点头。此时最后一队士兵已握着铁铲长棍等器械从地道里钻出,她正想说话,黑沉沉的天空中忽有极亮的白光斜刺而下,一瞬间仿佛将天地相连。


    隆隆雷声在云层后响起,像铁甲战车碾压过来,震动了天地。


    “不好,真要下雷阵雨了!”虞庆瑶急忙靠近了南昀英,一把抓住他,“我们进地道去躲一下。”


    “将军,这里有我带人守着,您去营地去躲雨吧!”那名副将招呼众人撤离,又向南昀英拱手。


    虞庆瑶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掌,连忙小声道:“营地里都是浑身灰土的男人,乱哄哄的,我过去不合适。”


    南昀英看了看她的双眸,向那副将淡淡道:“你叫士兵们先去营地休息。我要带阿瑶进地道看看。”


    “现在?这……”副将一愣神,不知他为何会在这时带着虞庆瑶前来探洞。南昀英没再解释,取过洞口一名士兵手中的灯笼,反手握紧了虞庆瑶的手腕,带着她快步探身进入那狭小的洞口。


    “将军!”副将唯恐出事,紧随而去。


    虞庆瑶在南昀英的拖拽下,踉跄了几步,忽而回过头,向跟在后面的副将道:“我想与将军独处片刻,还请你在外面守候。”


    那人怔了怔,前方昏暗处已传来南昀英冷峻的声音:“照她说的做,我不想有外人打搅。”


    “是……”副将无奈之下,只能退出几步,带人紧紧守住了洞口。


    *


    昏暗的地道蜿蜒曲折,唯有那白惨惨灯笼发出微光,照亮高低不平的周遭。


    两侧皆有坚固的粗木顶住土石,上方更有铁杆木条交错,向着无尽的前方延伸。


    地面尚未清理,时不时有石块凸起,虞庆瑶为那长裙拖曳,行进不便,拽紧了南昀英的手。


    他的手冰凉。


    “南昀英,你走慢些。”她低声唤。


    他又拉着她走了好几步,方才停了下来。


    抬手间,摇晃的白光照得她眼前发昏。


    “地道有趣吗?”他的脸色也白了几分。


    虞庆瑶避开那光亮的直射,打量着旁边的支架,点点头:“我没想到原来是这样挖掘打造出来的。”


    白光后,他似乎笑了笑:“看过了,要不我带你出去吧?”


    “什么?”她一惊,“才进来怎么就要出去?”


    “可是这里除了土石,什么都没有。”他攥紧了灯笼的木柄,双目定定,“我竟不知道,你会对这样的地方流连忘返。”


    “外面马上要下大雨……”


    她的话语才一出,果然又有一声遥远雷响滚滚而来,虽然隔着甚远,却仿佛撼动着这地下的世界。


    “你瞧,我们现在出去,岂不是要淋透全身?”虞庆瑶深深呼吸了一下,在光影里向他露出笑意。


    他的脸色越加苍白。“那你想留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随便聊聊天也可以。”她到了现在,反而感觉心头的石头落了地,略显轻松背靠着坚硬的泥土,看着南昀英。


    他站在她的视线下,觉得自己好像是被玩味的物品。


    逼仄的空间,昏暗的世界,浓郁的泥土气味,这一切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让他的呼吸不可遏制地急促起来。


    “外面有青山绿水,你哪里都不愿意和我去,却偏偏要我带你来进这地道。”南昀英手持灯笼,痴痴地笑,“虞庆瑶,你觉得我会喜欢待在这样的地方?”


    虞庆瑶看着他,摇摇头:“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哄着,骗着,让我来这里?”烛光簌簌,他还在笑,脸上斑驳晦明。“我讨厌黑暗密闭,更讨厌被人欺骗。”


    “因为……”她将手放在背后,抵着尖利的石块,“我想找一个最合适的地方,跟你好好说话。”


    “好了。”罗阿荟拍了拍手,朝上叫了一声。虞庆瑶紧紧攥着绳索,洞口的人开始往上牵拽,很快就把她拉了上去。她匆忙解下腰间绳索,又趴在洞口往下呼唤。


    “快去呀!”罗阿荟向恩桐指指上面,“她都上去了,你还害怕吗?”


    恩桐看看远在上方的虞庆瑶,又看看不断晃动的绳索,怯怯往后退。上面的瑶民更加不耐烦,有人叫嚷着离去了,剩下的人也高声吆喝,应该是在发出最后的催促。


    罗阿荟蹙着眉心,一把拽过他:“哎呀呀,胆子真这么小?!”说话间,她已经飞快地将绳索又系在了他身上,使劲拽了拽,扬起尖尖的下颔:“你瞧,结实得很呐。”


    说完,也不顾恩桐如何摇头抗拒,只朝着上方挥手示意。


    “啊……”恩桐只发出一声惊呼,就已被大力牵拽上去。


    “糖瑶救我!”他在人在半空浑身发僵,慌乱着向虞庆瑶求救。虞庆瑶伏在洞口,满面无奈,却也只能好言安慰,连碰都碰不到他。


    他又惨兮兮往下一瞥,却见一身青衣红裙的罗阿荟背着双手,正扬起脸朝着他笑。


    “你,你欺负人!……”他在半空晃荡,差点就要哭出声来。


    “哈哈哈……”罗阿荟笑弯了腰,在那笑声中,上方的人总算是把很不配合的恩桐给拉了出去。


    “糖瑶,我再也不要掉进陷阱了!”他甫一爬上去,便紧紧抱住了虞庆瑶。


    两旁的瑶民目露惊异,虞庆瑶急忙抬臂将他推开,涨红了脸低声道:“不要大喊大叫,听话!”


    他那满腔委屈被就此按止,伤心地坐在杂草丛生的地上。


    却在此时,不远处的密林间忽又有人高声叫喊,这陷阱旁的瑶民们闻声一惊,纷纷朝着那边奔去。虞庆瑶微微一愣,急忙将恩桐拽起身来,想要过去又有所迟疑。


    倒是罗阿荟攀着洞口迅疾翻了上来,朝密林间飞奔而去。虞庆瑶才带着恩桐慢慢靠近那边,却见林间火把不断晃动,不多时,已有七八人气势汹汹涌出林子,或神色肃然或目光狠厉,望之便觉来意不善。


    虞庆瑶不禁止步,下意识地攥住了恩桐的手。


    为首之人身材粗壮,双眼怒圆,但听他一声呐喊,其余众人迅疾堵住了她两人的退路。虞庆瑶惊愕发问:“怎么了?”


    “是你们杀了阿龙?!”那人操着一口还算流利的汉话,紧握锋利短刀,愤怒道,“为什么要杀人?!他和你们有什么冤仇?!”


    “杀人?”虞庆瑶一时震惊,不由辩解。“我们掉进了那个坑洞,等到现在才被救出来,怎么会去杀人?你说的那阿龙,我们也根本不认识他!”


    “周围只有你们,不是你们做的,还能是他自己跌下去摔死?”那人愤怒说着。


    此时密林间人影晃动,又有数人阴沉着脸,抬着一具尸体缓缓走来,方才那个女童罗阿荟亦神情不安地跟在一边。


    “杀了这两个汉人!”人群中有人喊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攥紧了短刀与铁叉。


    在凌乱摇晃的火光下,虞庆瑶惊惶地望向那具尸体。


    青黑色的衣裤,苍白的脸上血迹斑斑,瘦弱的双手垂落身旁……她心中一紧,眼前这个死者,竟然正是傍晚时他们遇到的少年。


    当时因为这少年对他们满是仇恨,且又言语不通,褚云羲将他的镰刀夺走抛远后,便带着她离开了那是非之地。也正是在那之后,他们不慎跌入了溪畔的陷阱……


    可是那少年怎么又突然死在了山林中?!


    “我们没有杀他!”虞庆瑶急切辩解,“之前确实见过一面,但是他听不懂汉话,我们就走了啊!谁知道他怎么会死了……也许是他不小心从高处摔下了?”


    “你撒谎!”“汉人最会说谎!阿龙从小在山里长大,怎么会摔死?!”人们发泄着愤怒,有人冲上前,拿雪亮的腰刀架住了她和恩桐的脖颈。


    恩桐惊骇万分,紧紧依靠在虞庆瑶身边:“他们为什么这样凶?是要杀我们吗?”


    “没事……”虞庆瑶低声劝慰,谁知她身子才一动,近旁的人便怒目以对,手中短刀用力一捺。


    她但觉一瞬疼痛,温热的血沿着颈畔流注而下。


    “怎么还想逃?!看我不把你的腿砍断!”那持刀的人蛮横地揪住虞庆瑶的手臂,硬是想要将她拽走。恩桐慌乱无措,拼死拽着她不放:“不准抓走她!不准!”


    “等一下!”一直观望的罗阿荟连忙挤出人群,“先把他们带回山寨,等我阿爸回来再问!”


    “还问什么?!”有人不忿,但也有人伸手劝阻。虞庆瑶见有所转机,连忙道:“我都说了不是我们做的,如果就这样糊里糊涂杀掉我们,万一另有凶手,岂不是被那人逃脱了吗?”


    众人又一阵躁动,似是意见不一,罗阿荟则扯着抬尸体之人道:“走哦,快些回去,找到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为首之人双眉紧锁,总算点了头,扬手一挥示意返回。


    一时间火把四晃,光影纵横,众人推搡着虞庆瑶和恩桐往山林深处走。她内心紧张,不知前方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何结果,然而身旁的恩桐更为惶恐不安,若不是虞庆瑶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断低声安慰,恐怕他当场便要崩溃。当此情形之下,她只能硬撑强忍,不在他面前显露一丝忧惧。


    *


    黑夜中,她两人被推搡着穿过重重密林,踉跄着艰难行进,好几次险些被错杂生长的藤蔓绊倒。身旁的众人或是沉默不语,或是低声议论,偶尔扫视而来的目光则蕴含怨仇,令人暗自心惊。


    密林永无止境,他们从低洼山间又往上行,攀着斑驳粗糙的麻绳翻越陡峭的山坡,虞庆瑶几乎要累得瘫倒,可是瑶民们素习山行,个个如履平地,不时高声喝骂,责怪她与恩桐太过无用。


    阿荟一路上也不再顽皮,只是低着头紧紧跟在一边,偶尔悄悄打量两人,很快又扭过脸去。


    在虞庆瑶快要精疲力尽之时,交错蔓生的草木间总算隐约出现了一条蜿蜒小路,两旁则还是高过人身的野草。沿着这小路又行了一程,前方渐渐开阔,斜坡上有斑驳石块砌出的台阶,只是都歪斜不堪,踩上去极为湿滑,一不小心便要跌倒。


    领头的人高举火把,照亮前路,山坳空地间草屋木棚交错垒建,从低矮处一直延伸往上,直至黢黑的山坡间,皆是简陋屋舍密密压压。


    而在那空地中央,火堆跃动光亮,虽已是深夜,仍有一些瑶民或坐或蹲,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着什么。


    在一间草屋前,又有一群穿着深青长裙,头挽高髻的妇人们围拢低语,似乎正在安慰着一个不断哭泣的老妇。


    很快的,有人发现了这群返回的人,一声叫喊之下,本在空地上等待的人们皆匆匆奔来。


    那群妇人亦簇拥着老妇赶到近前,众人一看那具抬回的尸体,不由得发出惊呼,那原本就双眼红肿的老妇更是站立不稳,一下子双腿发软,瘫坐在了地上。周围妇人们急忙将她搀扶起来,那老妇顿时嚎啕大哭,扑到尸体旁边,旁人拉都拉不开。


    这嚎哭声惊动了整个山寨,紧闭的屋门扇扇打开,瑶民扶老携幼涌到这空地上,黑压压围聚起来,有人惶惑不解,有人义愤填膺。那带头寻人的汉子更是大声向众人说着,应该是在转述之前的见闻。


    “他们为什么这样吵?”恩桐脸色发白,攥着虞庆瑶的手,惊慌不已地看着周围那些面目各异的人。


    “……他们弄错了,以为我们杀了人。”虞庆瑶转过脸,轻声解释,谁知话未说罢,那悲痛嚎哭的老妇人突然冲上前,揪住虞庆瑶的衣襟,拼命踢踹谩骂。


    众人喧闹起来,虞庆瑶惊惶之中抓住她的手腕想要推开。不料此举更激怒了对方,老妇人哭喊着连抓带打,虞庆瑶起先还想抵抗,然而周围众人非但没人劝阻,更有多名妇人一起下手,掐的掐,踢的踢,蛮力之下,将她很快冲倒在地。


    火光乱舞下,虞庆瑶几乎看不清眼前景象,只是咬着唇闭紧眼,护在恩桐身前。


    谩骂殴打如暴雨袭来,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痛,手也被抓破了,可是又有人一把扭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往火堆那边拖去。


    虞庆瑶惊呼起来,拼死蹬踹,但对方力气极大,她根本不是对手。


    “把她放开!”喧闹中,后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虞庆瑶含泪回头,他正从地上爬起,奋力推开挡在身前的人,艰难地往她这边来。


    凌乱光影间,虞庆瑶恍惚觉得她的褚云羲已经回来了。


    “陛下……”她急促呼吸着,低声自语。


    他直直地看着她,没有回应,然而又一阵厮打随之而至。


    在愤怒的叫喊声中,虞庆瑶被人踩在脚下,痛楚中再度听到他的声音。


    “不要,不要打她!……你们放开她!”


    依旧带着卑怯的哭音,可是也蕴含无限悲愤。


    他还是像个胆小的孩子一样,眼角挂着泪,却最终不顾肆意的殴打冲进人群,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护在怀中。


    虞庆瑶忍着泪,反身抱住了他。


    ……


    滔天喧哗中蓦然间响起一声清利叫喊。


    叫嚷未止,那喊声再度高高响起,紧接着,有小小的身影奋力从人群中挤进来,气息咻咻地大喊数句。


    愤怒的众人看着忽然出现的罗阿荟,随之慢慢后退,直至让出了一条小路。


    半山间火把晃动,重重树影下,有数人自狭长石径间迤逦而下。当先之人身材高挑,黑衫蓝裙间盘绣斑斓,发顶高高盘起,乌黑的发巾两侧垂下成串红珠,在火光照耀之下,犹如南国红豆盈润生泽。


    夜色浓稠如墨,没有火把的指引,褚廷秀的队伍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艰难前进。四周万籁俱寂,唯有车马前行之声沉闷回响,士兵们皆急促喘息,无人敢有所声张。


    寒风盘旋而过,远方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了战马鸣叫,众人皆寒意顿生,紧接着,仿佛又有厮杀声随风飘荡,更令这支潜行的队伍警觉不安。


    一片漆黑的马车内,侍女淑莲小声道:“小姐,追兵是不是被引走了?我们这样跟着走,会不会很危险?”


    虞庆瑶亦同样低着声音道:“等待机会,淑莲……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找到淮南军汇合。”


    “可是,小姐你被盯得死死的,也不能再做什么呀……”


    “嘘……”尽管在黑暗中,虞庆瑶还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能静观其变。”


    这辆马车跟着队伍急速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


    最前面的战马低鸣,徘徊不前,队伍被迫停了下来。


    黯淡的月光下,四野茫茫,水流声哗哗响起。


    “陛下,前面是条大河,看着不浅,也没有桥。”前去探路的士兵回来禀报,声音发紧。


    “怎么回事?”褚廷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与焦躁,“地图上不都是平原吗?为什么出现了一条河流?”


    “或是地图有误……也许,我们走错了方向……”马车边的将领中,有人小声嘀咕。


    “岂有此理!谁叫你们出主意走这边的?”褚廷秀推开马车的窗子,愤懑道,“立刻给我找出办法过河,或者就绕过去!”


    将领们凑到一起,重新打开地图商议。队伍停滞在河岸边,冰凉的河水缓缓流淌,反射着粼粼月光,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黑色屏障。


    士兵们窃窃私语,不安的情绪在黑暗中蔓延。


    虞庆瑶在马车内,透过缝隙听着外面的动静。她的心跳得极快,却又感觉转机或许就在眼前了。


    “淑莲,你听好。”她凑到侍女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待会儿若有机会,我们设法溜走,往来的方向跑,去找追兵,告诉他们褚廷秀改道昭阳湖了。”


    淑莲身子一抖,但还是应了一声,紧紧抓住了虞庆瑶的手。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吵嚷和哭喊声。


    “找到了!前面土坡上有户人家!”曹经义带着得意,在草堆那端挥手。


    不多时,幽幽亮光晃动着渐渐靠拢。在曹经义的带领下,士兵们押着一老一小两个身影走了过来。老人裹着一件破棉袄,面色惊慌,紧紧搂着个大约七八岁、吓得直哭的男孩。


    “陛下,找到个老头儿。”一名校尉上前禀报,“问过了,这条河叫野鸭河,以前是有座桥,但今年夏天发洪水给冲垮了。他说沿着河往东走大约三四里,还有一座桥,再往南走二十里,就能看到昭阳湖。”


    曹经义之前丢了脸,如今更想抓住一切机会挽回,急忙凑上前小声道:“陛下,此处湖泊河流众多,什么昭阳湖、独山湖,连绵几十里分都分不清,万一再走错方向,不知道要绕到哪里去了!”


    褚廷秀的目光落在那对祖孙身上,沉吟片刻发了话:“让他们带路。”


    老人一听,吓得连连哀求:“军爷,老汉我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孙儿还小,这天寒地冻的晚上,实在走不得远路啊!方向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怎么还非要叫我带路呢……”


    曹经义上前一步,揪住老人的衣领,阴恻恻道:“叫你带路是你的福气,再啰嗦,信不信把你孙子扔河里?”


    男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死死抱住爷爷的腿。老人又要安慰孩子,又要极力辩解。一时间,哭喊声、呵斥声、哀求声混杂在一起,在寂静的河边格外刺耳。


    后方的马车内,虞庆瑶听到周围士兵也在小声议论,她随即带着淑莲下了马车,装作惊讶地问:“前面怎么了,吵吵嚷嚷的,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不会是有敌军的探子被抓了吧?”


    昏暗之间,那些士兵也看不清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被她这样一问,倒是更勾起了兴趣,都不由凑向前方张望。


    虞庆瑶见状,拽了拽淑莲的袖子,朝着旁边的草丛悄悄挪去。


    *


    而此时队伍的前方,那男孩儿还在哭喊抗争。有人提议说让孩子单独留下,褚廷秀却斥责:“留下做什么?等着被追兵找到,再泄露我们的行踪?”


    曹经义心领神会,既然已经在这对祖孙面前暴露了行踪,就绝无留他们在此地的可能。但他也知道,褚廷秀不下令将他们杀死,恐怕还是担心迷失方向,又怕被老汉欺骗,故此才一定要让他亲自带路。


    想到此,曹经义当即拔出旁边士兵的腰刀,一下子架在了老头儿的脖颈上:“少说废话,走还是不走?”


    老汉哆哆嗦嗦地搂住孙子,不准他再哭闹,结结巴巴道:“好,好,我们带路就是。可万一路上走不动……”


    “那就坐在车子上!”曹经义这才冷哼一声,收回了腰刀,换了笑脸向褚廷秀道,“陛下,您看这样安排可行?”


    褚廷秀不胜其扰地挥手叫他去办,队伍重新开始整顿,准备沿着老人指点的方向前进。


    谁知就在这时,后方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呼,紧接着有人叫了起来。


    “淑莲——!淑莲你在哪儿?!”


    是虞庆瑶的声音。


    众人一惊,纷纷回头。褚廷秀愠怒蹙眉:“去问问怎么了。”


    曹经义之前被虞庆瑶打了一耳光,现在不肯再去讨骂,于是一名副将匆匆赶去,只见一群士兵围着那位国公府小姐,正在议论纷纷。


    “什么事?”


    虞庆瑶一见有人过来,急忙指着黑黢黢的水面,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淑莲!淑莲她……她掉到河里去了!快救救她啊!”


    说话间,她已扑到河边,作势要往下跳,被士兵们慌忙拉住。


    “怎么会掉河里?!”那副将惊诧地望向水面,然而昏暗之间根本看不清任何景象。周围士兵七嘴八舌地说:“我们只听到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掉进水里了,等围过来一看,只有余小姐站在这里惊叫!”“这黢黑一片的,水又冰冷,我们也不敢往下跳啊!”


    虞庆瑶还在哀求众人去救,此时褚廷秀等不及,也在曹经义的陪同下赶了过来。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你们不知道现在军情紧急吗?”


    “陛下!淑莲她落水了……”虞庆瑶好像找到了救星一般,悲切地啼哭,“她自从被曹经义抓去羞辱后一直哭泣,又说害怕在乱军之中被掳走,我已经好言安慰,没想到她竟趁着我下车的时候,投水自尽了!求陛下快派人下去救她!”


    褚廷秀烦躁地看了看河面,“这黑灯瞎火,水流湍急,怎么救人?!为了一个侍女,你要耽搁多久?!追兵随时可能循着踪迹找来!”


    “可是淑莲她……”虞庆瑶泣不成声。


    “没有可是!死了就死了!现在下去救也是浪费时间!”褚廷秀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回头道,“把她拉上车!立刻出发!谁敢再延误,军法处置!”


    曹经义暗自流露得意之色,在他的授意下,两名士兵强行将挣扎哭泣的虞庆瑶架回了马车。


    车门砰然关闭。


    褚廷秀拂袖而去:“全军启程!”


    于是队伍在老人无奈的指引下,匆匆沿着河流往东而去。灯笼的光亮渐远,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旷野中。


    河边重归死寂,只有河水永不停歇地流淌。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当队伍彻底走远后,河岸边的野草堆里,有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


    正是淑莲。


    寂静的黑夜里,她害怕得浑身颤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了好几下,才亮起幽幽一点火苗。


    她急忙点燃了手中的树枝。


    寒风掠过,脸上和手上刮得生疼,脖颈里围着的狐绒围巾,却是虞庆瑶在车内时亲手给她戴上的。


    “我们两个人没法同时逃走。”当时,虞庆瑶攥着她的手,认真地叮嘱,“你沿着来时的路跑,只要遇到兖州的兵马,就说是我让你来的。如果他们不认识你,你就找宿小姐。万一遇到交战,就赶紧躲进暗处。”


    “可是,我害怕自己不能……”


    “我也害怕过,但是比现在更惨烈、更令人绝望的事,我都经历了……国公府内丫鬟众多,你能被余大人选择陪着我来到兖州,必定是值得托付重任。我相信你。”


    话语声犹在耳畔,淑莲攥紧了简陋的火把,哆哆嗦嗦地回望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车辙痕迹,跌跌撞撞奔跑而去。


    *


    褚廷秀的队伍在老人的指引下,终于找到了那座石板桥。渡河过程中,不时有士兵失足滑入冰冷的河水,引来一阵低呼和忙乱。待全军勉强过河,已近三更,可谓人困马乏,精疲力竭。


    然而褚廷秀一刻都不容人休息,在严厉的命令下,将士们只得又喘息着起身赶路。那老汉坐在队伍前方的篷车上,孙儿倒是已经睡着,他自己又冷又困,却又不敢有丝毫怨言。


    就在众人沉默着赶路之际,一骑探马自后方黑暗中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浑身浴血,几乎是滚落马鞍,嘶声禀报:“陛下!云大人的队伍遭遇兖州追兵主力!小人望到战火即刻赶回,不知后事如何!”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云岐果然遭遇追兵的消息,褚廷秀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他闭了闭双目,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冷静异常:“必须赶在追兵解决云岐之前,与淮南军会合!”


    众将领应答后,又去催促行军再度加速。


    褚廷秀再次召来那带路的老汉,语气放缓,温言良语:“老人家,你既熟悉此地,可知前方昭阳湖、微山湖一带,具体是何地貌?”


    老汉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道:“陛下,前面那一大片都是湖荡子,昭阳湖、微山湖、独山湖……好些个湖其实都连着呢,又尽是芦苇,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边。湖里头有不少沙洲土岛,大的能住几十户人家,小的就荒芜着。夏天水大,好些地方能行小船,现在天冷,有些浅滩露出来了,但也容易陷进去……反正要是你们不熟悉的人进去,划着船也容易迷失方向。”


    褚廷秀一边听,一边挑亮烛火,在摇动的光影下再度审视地图,眼中渐渐燃起一丝异样的光芒。


    屏退老汉后,他马上召来几名心腹将领,沉声道:“按照那老汉所说,昭阳湖一带湖荡连绵,港汊纵横,芦苇丛生,更有岛屿沙洲可资利用。若我军能抢先占据有利地势,多方设下埋伏,待追兵贸然深入湖荡,我们再依计行事,甚至动用火攻,烧它个炽焰连天……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将领们闻言,疲惫的脸上也展露喜色,围拢在地图边听着褚廷秀的安排。


    此后队伍更不敢有片刻停歇,在老汉的指引下,继续朝着东南方向亡命奔逃。


    寒风吹彻,暗夜将尽,当天际云层后缓缓显出银白,前方视野陡然开阔。一片浩渺的水域出现在熹微的晨光中,飞鸟哑哑叫着掠过宽广无垠的水面,水汽氤氲成乳白色的薄雾,笼罩着远近的芦苇荡和隐约的沙洲轮廓。


    “那就是昭阳湖了。”疲惫的老汉指着前方道。


    褚廷秀推开窗子,往前望去。就在此时,湖岸东侧的薄雾中,忽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众人心头震惊,随着将领们紧急呼喊,先锋军端起了火铳,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而盾甲军则紧紧围拢在銮驾四周,神色紧张。


    位于后方马车内的虞庆瑶也听到了那急促的马蹄声,不由地攥住了窗子。


    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队伍正快速接近,当先的旗帜在晨风中渐渐清晰——一个硕大的“施”字!


    “是施将军!淮南军!”队伍中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低呼,有些人几乎瘫软在地。


    褚廷秀精神大振,急忙命人打起旗帜,迎上前去。


    随着一声号令,对面那支骑兵也放缓了速度,最终停在了湖边。


    一员将领在亲兵簇拥下越众而出,正是施锐进。他铠甲鲜明,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风尘与诧异,远远便抱拳高呼:“陛下可在车内?”


    褚廷秀望到了施锐进,这才彻底放下防备,急忙下了马车,强撑着疲惫,保持威仪:“施将军,朕总算是找到你了,你为何只带着这些人马?淮南军主力何在?”


    施锐进单膝跪地,禀道:“回陛下,末将奉命率军北上接应,前日便已抵达昭阳湖一带,因为天气陡然寒冷,战士们多有不适,故而在湖畔扎营想要略加休息。然而昨日听闻兖州方向战事激烈,末将心中不安,又未知陛下胜负如何,便亲率一部精锐骑兵前往打探,不想竟在此处巧遇圣驾!”


    “扎营在昭阳湖?”褚廷秀心中一动,这与他方才利用湖荡地形的设想简直不谋而合。他心中大定,连日来的惶急与阴郁扫去大半。


    “正是!末将仔细探查过,湖中岛屿可为屏障,水陆皆可布防。”施锐进侃侃而谈,说到四周地形,确实与那老汉所言几乎一致。


    他见褚廷秀形色憔悴,身后将士们也都疲惫不堪,又连忙问:“陛下是否需要去我大营休息?”


    褚廷秀颔首:“我被奸人所害,损兵折将,不得不暂时撤离了兖州,幸而在此遇到了你。宿宗钰他们还在紧追不舍,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下去。”


    施锐进讶然:“什么人竟敢谋害陛下?!既然如此,请快快随末将前去大营,免得被追兵赶上,在这里前后无着落,打起来极为被动。”


    “我正有此意。”褚廷秀点头,回望了一眼来路,又看向施锐进身后那些精神饱满的淮南骑兵,沉声道,“速带朕去淮南军大营,朕要亲自部署,就在这昭阳湖畔,与那宿放春、程薰,决一死战!”


    “末将遵旨!”施锐进抱拳领命,当即整顿队伍,亲自为前导,护卫着褚廷秀及其残部,朝着昭阳湖深处、淮南军大营所在的方位疾行而去。


    第 325 章


    褚云羲打开书房大门的时候,夜色正浓,暗沉如墨。


    整个定国府却仍处于喧乱混杂之中,不断晃动的火把时高时低,如幽魂掠过,不知何处又传来了叫喊声呵斥声。


    他面对着眼前的黑夜,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此地之所以暂时还无人过来,恐怕只是因为他们还稍有忌惮。毕竟这是当年定国公宿修的书房,即便是奉了皇命的禁卫也不敢随意闯进。


    然而他在这里,亲身见证自己下令建造的府邸,是如何被人大肆搜查,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一丝嘲讽的笑意浮上了他的唇角。


    随后,他折返房中,扫视一眼,随手取下了悬挂于墙上的弓箭。


    玄漆赤纹,牛角凉润,弓弦犹紧,羽箭簇簇。


    那是当年宿修留下的遗物。


    褚云羲凝视一眼,随即将箭囊背负于肩后,以青帛蒙住了脸容,手持长弓大步而去。


    踏出房门时,他不禁回首。


    摆满古书的书架已经恢复原样,看不到任何缝隙。同样,他也根本无从得知密室中的虞庆瑶,如今究竟是怎样。


    片刻之前,被她紧紧拥住的感觉,至今还留存于心间。


    指尖掠过泪水的感受,也如此清晰地印刻不散。


    一想到她的哭泣,心中似乎有细线为之牵扯揪紧。


    他深深呼吸一下,握紧弓箭,步下台阶。


    凛凛夜风扑面而来,让尚未复原的褚云羲感到寒意透骨,然而他无暇顾及自身,迅疾没入了暗夜之中。


    *


    定国府正厅中,灯火通明,门窗紧闭。新皇面色沉肃端坐其间,若干名禁卫分列左右,除了宿宗钰之外,其余人员一律都被屏退在外,甚至就连正厅所在的院落四周,亦都已是戒备森严,再不容许旁人接近半分。


    “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敢于在定国府中犯下这大逆不道之罪。”新皇倒也未曾暴怒,相反靠在椅背,挑起眉梢,似在静待变局。


    宿宗钰垂手站立一旁,心中憋闷至极。


    透过紧闭的门窗,隐约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叫嚷哭喊,宿宗钰可以猜到府中正在发生何事,甚至明白地知晓这一切到底是因何而发生,然而一向心高气傲的他,而今却只能沉默以对。


    心中那团火却还在燃烧。


    “宗钰。”新皇的声音陡然响起,令宿宗钰眉间一蹙。


    “臣在。”他撩衣下跪,视线低垂。


    “你这定国府中,近日来真的没有外人进入?”新皇语气平静,缓缓说道,“朕这可是最后一次问你了。”


    宿宗钰望着自己近前的石砖,而后轻舒一口气:“回禀陛下,臣的府中,近日来只有皇太孙入住,绝无他人。”


    “那就是说,你明知朕今夜会来此地,却还并未做好防卫,导致刺客潜入府中?”新皇冷哂一声,站起身来。宿宗钰早就知道他要借故发作,上前一步正待辩白,却又忽听外面脚步声响,门扉很快被人推开。


    杜纲行色匆匆躬身而入,走到新皇身边低语数句,新皇面色发沉,低声斥道:“搜到现在竟无收获?!你到底有没有遗漏?”


    “臣跟着宿放春,已将可疑之处看了遍……”杜纲眼神中隐露不甘之意,语气满是无奈。


    宿宗钰见状,当即叩首:“陛下,昔日定国公一腔热血追随高祖平定中原,开疆扩土,如今宿家儿孙们又怎会暗藏异心,岂不是要丢了祖宗的颜面,愧对高祖对宿家的恩德?”


    新皇斜睨他一眼,冷哼一声。他还尚未开口,宿放春已率人紧随而来,一进门便向新皇道:“皇太孙得知陛下险些遇刺,心急如焚,不顾身体虚弱要过来问候。”


    新皇皱了皱眉:“他既然有病在身,就自己歇着吧。”


    此时禁卫首领迅疾上前,劝说新皇尽早离开此地返回皇宫。新皇留在定国府,是为了要见证杜纲等人搜出“不该存留”的人或物,可如今他们将定国府搜得天翻地覆却毫无所获,自是让新皇暗自愤恨。


    然而这一番搜查并未抓到实证,他也不便再逗留下去,只能心怀不满地向杜纲瞥了一眼,随即走向厅门。


    周围禁卫紧随而上,在新皇踏出正门的瞬间,禁卫首领迅疾下令:“将火把都熄灭!”


    在无声之中,诸多火把相继而灭,前厅所在院落顿时陷入黑暗。


    “陛下,请随我来。”禁卫首领近身保护着新皇,带着他快速走向院门。两列禁卫手持盾牌在旁护佑,几乎杜绝了再有暗箭射来的可能。


    漆黑之中,但闻脚步飒沓,衣袂生风。


    一众人等已步出正厅所在的院落,再穿过一道厅堂,往前去便是通向正门的道路,新皇正暗自盘算,却忽听斜前方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有人紧张高呼:“什么人?!快放箭!”


    这一声厉喝惊破静夜,亦使得众人神色皆为之骤变。


    禁卫们飞速聚拢,将新皇护在其间,须臾间从前方黑暗中奔来一人,当即下跪急报:“前方屋脊上有黑影晃动,但转眼间又已经消失不见!”


    禁卫首领听闻之后,立即道:“陛下,还请退回正厅!”


    新皇本就不悦,此时更添愠恼:“既然就要离去,岂有再回头躲避之理?这定国府中莫非真有人胆敢要我性命?!”说话间,他已愤愤然继续前行,禁卫们不得不紧跟左右,而宿宗钰与宿放春等不知前方到底是何情形,也只能快步跟上。


    寒风卷袭,于庭院间旋回低啸,新皇即将踏向通往正门的大道,黑暗中忽有一声轻响惊动四方。


    风声疾掠,似有暗箭穿空而来,茫茫黑暗中,却只听啸叫异常,不知那暗箭来自何处,亦不知射中何物。


    “陛下小心!”随着一声急呼,禁卫首领迅速挡在新皇近前。杜纲情急之下,奔到庭院边侧的仆人手中夺来一盏灯笼,高举起来,一眼望到了对面屋脊上的黑影。


    “在那里!”他撕扯着嗓子叫嚷起来,恨不能飞上屋脊亲自擒住对方。


    顷刻间,一支支羽箭皆对准了那处方向。


    宿宗钰与宿放春皆心悬半空,先前两人其实都暗自猜测所谓刺客不过是新皇自己设下的棋局,为的就是寻找借口搜查宿家,然而此时新皇既已准备离去,那刺客却又为何突然再现?


    不仅两人满心疑虑,在禁卫的护拥下,新皇也只得强自镇定,借着那盏灯笼发出的微光,紧盯着昏暗的屋脊。


    禁卫首领手持利箭,厉声喝问:“是谁竟敢冒犯天威?!这定国府四下已皆是禁卫,你若不束手就擒,只是死路一条!”


    寂静之中,屋脊后忽传来冷峭语声。“天威?我倒没觉得这躲在禁卫身后,色厉内荏的人竟会有什么威严。”


    此言一出,满院众人面色顿改,新皇眉宇间尤是愠意一盛,然而也只在刹那间,他便恢复了原样。


    “讥讽朕躲在人后,那你又何尝不是隐匿踪迹,藏头露尾?”新皇眉梢一挑,抬手示意身前的禁卫往边上退避,禁卫神色凝重不敢退让,新皇又沉声道,“既然已经出声,想必是有话要讲,给他机会说个清楚!”


    “陛下……”杜纲心焦不已,唯恐那人再放冷箭,急忙将手中灯笼放低。


    朦朦暗夜中,那屋脊背后的人又一声冷哂:“好一副正气凛然的面孔,若不是我知晓你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倒还说不定会被你现在的模样所惑。”


    “你到底是什么人?!”新皇心头笼上阴云,不禁厉色叱问。


    “我?”隐在黑暗中的人笑了笑,“我是何人你不必知道,就算知晓了之后,也并不会相信。我只在此处再问一遍,你即位至今,到底是将天下社稷放在心间第一位,还是日夜间只思索着如何自扬威势,清除异己?”


    新皇心头更是一跳,眼中愠意又陡起。“简直一派胡言!你这不敢自报家门的鬼祟小人,有何资格在此大放厥词?朕临危受命登上宝座,在内忧外患间殚精竭虑,数月的功夫已将先前丢失的堡垒拼力夺回,一扭边疆颓势,怎会是只思索着清除异己?!”


    “拼力夺回堡垒,不过是你急于证实自身手段,要让满朝文武与天下百姓仰望倾慕。为赶在年底之前完成你心中的伟业,你可是不计官兵生死,一道道急令纷至沓来,恨不能让边镇官军一夜之间尽收复失地,将外族全部逐出。”


    褚云羲伏在屋脊后,紧攥弓弦,随时可以朝着那边再射出一箭。


    新皇目光横扫,眼含冷冽,盯着宿宗钰与宿放春两人。“这是何人?!为什么会说出与朝堂之事相关的话语?!”


    宿放春已听出屋脊上的声音,却又不能直言,只得隐忍道:“陛下,我们也不知道此人身份。”


    “难道不是你们暗中勾结逆贼?!”新皇眼中杀气一凛,杜纲旋即反应过来,叫道:“快将这两人绑起来!”


    事出突然,禁卫们虽下意识应答,但明显顿滞了一下。宿宗钰震惊之下,后退半步护在宿放春身前:“陛下怎能毫无证据就说我们勾结逆贼?!我宿宗钰就算再恣意纵横,也不至于自寻死路!”


    此时对面屋脊背后的人忽然一撑瓦梁,翻身跃坐其上,冷哂着道:“宿家后代,也不过如此,对这样色厉内荏的人还俯首帖耳!”


    宿宗钰眼神一凛,宿放春亦不觉双眉蹙起。


    那首领当即怒喝,就要下令放箭。新皇却低声呵斥,随即夺过杜纲手中的灯笼,举到近前。


    朦胧光照映不到远处,全副戒备的众人只能隐约望到那屋脊上有人正襟危坐,手中似乎持着弓箭。


    杜纲急得连声提醒:“陛下不能大意,以防他忽然放箭!”


    新皇却冷哼一声,站在盾牌后,紧紧盯着对方,道:“怎么,听你的意思,并非定国府中人?”


    “我若是定国府中人,还会专门挑选此时此地现身?”褚云羲冷哂反问,“若宿家有心在此杀你,早就布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只待你踏进这府邸便全力收网,还容得你下令搜查,搅乱不休?!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你又有何德何能端居于皇宫之中?!”


    “你!”饶是新皇再想装出从容冷静的模样,被这一席话亦震得心头恨意涌起,“你口口声声说朕不配占据皇位,朕倒想问问,在你心中,难道有人比朕更合适?!”


    此言一出,宿放春当即低声迅疾道:“陛下,切勿中了对方的激将话术。”


    话音刚落,却又听侧旁院门后脚步急促,幽微火光晃动间,有人喘息不已地奔了过来。


    “皇叔!”衣冠不整的褚廷秀神色惊惶,不顾周围众人的阻拦,冲到了新皇近前。


    新皇神色有异,冷冷后退半步。“廷秀不是说病得不能起身吗?为何又狂奔至此?”


    褚廷秀脸色发白,撩衣拜倒在地。“侄儿听说皇叔遭遇袭击,心焦不安想来探问,却被人劝阻,然而辗转间难以安歇,忽而又听闻此处再现险情,特来护驾!”


    他又迅疾朝着宿宗钰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宿宗钰心下震愕,一时间难以言说,只望向对面那黢黑的屋脊。


    褚廷秀好似明白了过来,当即回首凝望,这才发现了那隐约可见的身影。


    “你……”褚廷秀紧攥双手,呼吸不稳,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挡在了新皇身前,“当年定国公筚路蓝缕,辅佐高祖开创本朝基业,如今他虽已过世多年,怎容得你这大胆狂徒在此作祟?!”


    隔着暗沉夜幕,褚云羲看不清这少年的眼神,却听得出他那满腔愤恨之意,亦明白了他来此的用意。


    他笑了一笑,右臂缓缓后引,玄底赤纹的弯弓已拉至满弦。


    三棱箭寒光凛凛,对准了褚廷秀所在的方向。


    “真是叔侄情深。”他满是嘲讽地道,“既然如此,就看看这一箭,到底会射中你们中的哪一个。”


    宿宗钰与宿放春皆面露错愕,唯有褚廷秀凛然不动。


    禁卫首领怒目圆睁,不等新皇发话,迅疾叫喊:“放箭!”


    尽管屋脊上昏暗无光,然而禁卫们当即开弓引箭,数十白羽箭划过夜空,尽朝着那个方向急速飞去。


    褚云羲却早有所备,他于暗处借着褚廷秀手中灯笼的光亮,一望到禁卫首领神色改变,当即俯身翻掠。


    尖啸风声中,羽箭紧贴身形而过,而他就在那一瞬间翻身放箭。


    沉沉箭头冲破急旋箭雨,逆风直落,射向庭中。


    晨雾如纱,缓缓飘荡在浩渺的昭阳湖面。褚廷秀一行跟在施锐进身后,沿着湖岸西侧的小路前行。远处芦苇掩映,隐约可见连绵的帐篷和简易的木栅,旌旗在湿冷的空气中低垂。


    淮南军大营就在眼前。


    后方马车内,虞庆瑶盯着那越来越近的营垒,心却越揪越紧。一旦两军真正汇合,褚廷秀将再次获得喘息之机,甚至可能依仗地利反扑……她之所以还留在褚廷秀身边,就是为了尽力谋取消息,及时传递出去,可淑莲昨夜独自离去,也不知能否顺利找到兖州的兵马,而她自己如今孤身被困,心急如焚却又等不到救兵。


    而就在不远处,曹经义一边走,一边不停打量四周地形。在他身侧,那对被强行带来的祖孙坐在篷车内,男孩已经醒来,又冷又饿,瑟瑟发抖。眼看营地越来越近,老人鼓起最后的勇气,颤巍巍地向曹经义哀求:“军爷……军爷,这里已经是昭阳湖了,你们是不是……可以放我和孙儿回去了?我们啥也不懂,留在这儿也是碍事……”


    “回去?”曹经义斜睨了他一眼,鄙夷道,“仗还没打呢,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转头就去给追兵报信?老实待着!等打完仗,自然放你们走!”


    老汉吓得不轻,忙拽着他的袍袖叫起来:“还要打仗?这,我们可真待不下去啊!求求您放我们走吧,我们哪里认识什么追兵,更不会去通风报信!”


    “想都别想,老实待着!”曹经义嫌恶地推开他,兀自骂骂咧咧,谁知那男孩大约是被憋闷和恐惧折磨太久,竟趁着这时候不顾一切地跳下篷车,在士兵的叫喊声中,朝着斜后方的芦苇丛直钻进去。


    “小兔崽子!站住!”曹经义又惊又怒,招呼了几个士兵拔腿要追。


    然而男孩刚冲进芦苇丛没几步,就发出一声惊叫。紧接着,两名身穿淮南军号衣的士兵从芦苇中冒出来,一把将男孩拎了起来,动作迅捷而沉默。


    曹经义猛地刹住脚步,男孩还在挣扎哭泣,已被交到了他的手中。那两名士兵看了曹经义一眼,又迅速隐入芦苇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曹经义心头乱震,他强作镇定,挥手示意士兵上前将孩子塞回篷车,交到了吓得魂不附体的老人手中。随即又低声命令:“看紧了他们,别让他们乱跑乱叫!”


    说罢,他再顾不上这对祖孙,匆匆回到褚廷秀车驾旁,借着车身遮挡,压低声音急道:“陛下!情况好像有些奇怪!”


    褚廷秀正隔着车窗观察越来越近的营地,闻言眉头一拧:“说。”


    “方才那老头的孙子乱跑,一头钻进路边的芦苇荡,却意外撞见了隐藏在里面的士兵。”


    褚廷秀双眉微微一蹙,抬目望向道路旁白茫茫如雪片堆积的芦苇。


    “有人隐藏在里面?”他的指尖不由一颤,“施锐进有没有看到这一幕?他说什么了吗?”


    “施将军的车骑都在最前面,小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按理说,现在您已经和他们汇合,这芦苇荡里好像不应该再藏着伏兵……”曹经义咽了一口口水,竭力表现出极为谨慎的神色,“陛下,小心为好!”


    褚廷秀目光一寒,再次望向那看似平静的营垒。旌旗在薄雾间若隐若现,营地方向传来了士兵的操练声,一切看起来极为寻常,可不知是否受到了曹经义的影响,褚廷秀再度望向那座位于湖畔的营地时,感觉心头发紧,仿佛被利爪攫住。


    “你替我去传话……”褚廷秀对曹经义低声吩咐,曹经义频频点头,很快一溜小跑地奔向队伍后方。


    不多时,队伍已行至大营正门外。施锐进勒住战马,调转方向,来到褚廷秀的车驾前拱手,盛情拳拳:“陛下,前方便是大营。请陛下移驾主帐稍事休息,末将已命人通报营中将领,迎接圣驾。”


    说罢,他率先下马,大手一扬。营地内早已有士兵望到了他们的到来,高声呼喊:“陛下驾到!”


    门内空地上两列将领千户等军官带着手下依次跪倒在地,皆神情恭谨,口呼万岁。


    褚廷秀下了马车。


    “有劳施将军。” 他神情平和,在施锐进的延请下,走向前方。只是他不再像先前那样急切了,脚步有意放缓,不动声色地扫过营门内外每一个角落。


    就在即将踏进淮南军营地大门时,褚廷秀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向身旁一名副将递了个隐晦的眼神。


    那副将心领神会,右手看似随意地扶向腰刀。


    施锐进正侧身引路,背对着营门外的部分亲卫。


    “动手!” 褚廷秀一声低喝,自己猛地向后退去。


    那副将几乎在同一瞬间拔刀,雪亮的刀光挟着劲风,毫不留情地朝着施锐进的后颈劈去!


    “将军小心!”那两列跪在地上的军官脱口而出,施锐进闻听风声不对,身形疾闪,同时反手抽剑。


    “铛”的一声巨响,刀剑碰撞,火星四溅,施锐进竟然格开了这致命一击。


    还未等褚廷秀发话,那两列军官中已经有人拔刀冲上前去,护住了施锐进。


    “施锐进,你……”褚廷秀眼见如此,心头一沉,然而就在这时,施锐进已不再做任何解释,高喊一声:“出击!”


    “砰!砰!砰!”


    营门两侧的草丛与芦苇丛中,乃至那些看似安静的帐篷后方,陡然出现了无数个黢黑的火铳口。

【你现在阅读的是 向往小说网 www.xw0.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