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6章
夜晚的皇甫山尤显苍茫空寂,四周暗黑得好似化不开的浓墨,唯有微弱光亮在前引路。褚云羲等人敛声疾行,过不多时,方丈在一处覆盖着厚厚枯藤和杂乱灌木的山壁前停下了脚步。
“陛下,就是此处了。”
褚云羲上前一步,借着灯笼的光亮仔细打量。若非方丈亲自指引,就算是白天经过此处,也绝难发现杂乱的草木之后,竟暗藏玄机。他一声令下,几名身手敏捷的士兵上前,用随身短刀割断缠绕的藤蔓,用力拨开了灌木。
黑黢黢的洞口赫然显现,一股混合着泥土和潮湿气息的冷风从洞内扑涌而来。
褚云羲转身,向方丈郑重拱手:“多谢方丈指引,此恩铭记于心。”
方丈见他带着众人就要入内,连忙抬手:“陛下,洞内幽深,且岔路繁多,夜间行进险阻重重,不可大意。”他指了指身旁那名僧人,“净圆以前曾经跟着我从这山洞走去北山,让他给诸位带路去吧。”
褚云羲看向那僧人,见他目光沉静,身形稳健,便点头道:“有劳净圆师父了。”
净圆向褚云羲行礼,方丈见他们举步欲走,口念佛号:“此去无论事成与否,弥陀寺之门始终为陛下敞开。”
褚云羲心绪涌动。方丈对他的惦念与恩情,或许全因数十年前南昀英那昙花绽放般的耀眼时刻,然而自己在这些事间却如一个毫无关联的局外人一般,这怎不叫他在感激之余又暗含愧疚?
望着老方丈那满是忧心的双目,褚云羲深吸一口气,“若有机会,我定会再来拜访,保重。”
说罢,他留下两名随从在洞口陪同方丈,随后向众人道:“我们走。”
净圆提着灯笼,率先钻入洞中,褚云羲紧随其后,众人亦鱼贯而入。
*
一进洞口,瞬间被黑暗与阴冷吞噬,唯有灯笼和几支火把提供着有限的光亮与温度。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头顶岩壁不断渗下冰冷的水滴,落在颈间,激起一阵寒颤。
脚下崎岖不平,布满了湿滑的碎石。脚步声、呼吸声,以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狭小密闭的空间内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
“诸位要小心,头顶有悬石……”净圆一边在前方领路,一边提醒着众人。
声音嗡嗡回荡,在褚云羲听来,却缥缈如从天上传来。
昏暗的光线与石壁的压迫让他越来越窒闷,往前望去,净圆的身影竟渐渐模糊,更远处黢黑岩石突兀而嶙峋,就像奇形怪状的妖兽潜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夺人性命。
褚云羲的呼吸有些急促,四周脚步声错杂。那段被活埋的记忆又如浪潮袭来,令人窒息的黑暗,伸手冰冷的触感,陷入绝望的挣扎……
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咚、咚、咚。
刺耳的撞击声在脑海中震荡,铁钉一下又一下地凿进来,刺透他的心神。
他痛苦地闭上眼,在昏暗中扶着石壁,艰难前行。
可是又有一个声音如清泉寒凉,带着哭泣,在他耳畔响起。
“秋梧,是我来了!……不要害怕,我来救你出去……我们一起离开……”
他身处无尽黑暗,看不到前路也不敢回头望,却在这恍惚之中,听到了急切悲伤的声音。
那个人就在棺木外面,尽管漫天大雨浇落下来,却还在拼命地砸着,喊着。
他用力抓住了尖利的岩石,仿佛这样,就能在那时伸出手去,触碰到虞庆瑶的指尖。
“我不想死……”稚嫩的声音在黑暗中微弱响起。
倏忽间,一阵刺骨的凉意贯穿全身。
脑海中隆隆作响,仿佛惊雷碾过乌云,又一瞬,云破日出,穿透茫茫沉郁。
“陛下,陛下?”身后有人扶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
褚云羲猛地一震,先前那种阴冷窒息的感觉陡然散去,只是还浑身疲惫。
“没事。”他努力平缓了呼吸,回过头安慰随行人员。
“诸位施主,前面有岔路,请务必跟紧。”净圆沉稳的声音又在前方响起。
褚云羲凝聚了心神,再度往前走去。果然,前行不久,洞穴开始变得崎岖,并出现了岔路。净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侧较为低矮的一条。在经过右侧一个稍大的岔口时,褚云羲借着火光,瞥见洞口深处似乎散落着一些早已腐烂发黑的木质支架。
“净圆师父,那边是……”褚云羲不由问。
净圆看了一看,道:“据说皇甫将军派士兵修固这一山洞时,发现了不少岔路,一旦进入之后会越走越狭窄,若是寻不到返回的路径,最后只会被卡死在缝隙,不得脱身。于是将军命人在这些岔路口放上了栅栏,以免军民误入。只是年代已久,洞内潮湿,便都渐渐腐烂散架了。”
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凛,更加不敢大意。一路上,类似的岔路口出现了数次,若非净圆熟记路径,他们恐怕早已迷失在这地下迷宫之中。
褚云羲暗自留心,每经过一处岔路,便捡起发黑的木材掰下一截,扔在地上以作为标记。
不知行进了多久,前方带路的净圆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到了。”
众人精神一振。
“将火把灭了。”褚云羲低声下令,众人连忙熄灭了大部分火把,只留下净圆手中那盏光线柔和的灯笼。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隐约能感觉到有细微的风声回旋流动。
他们借着微光,迅速寻找突出的岩石作为掩体,藏身其后。
净圆单膝跪在角落里,用树枝在泥地上快速画了起来。“诸位请看,我们此刻应在这个位置。出了洞口,是一片杂木林,较为隐蔽。穿过林子,再往北行进约三里,便是北将军岭的旧营垒区。”
李副将道:“据我们先前观察,守卫最森严之处,应在东北角那片依山壁而建的营垒附近,水牢很可能就在那里。”
褚云羲凝神细看,将地形牢牢刻在脑中。“多谢净圆师父!烦请回去时转告我那两名随从,务必看清方向。”
净圆点头,合十行礼:“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陛下马到成功。贫僧会仔细转告,随后护送方丈返回寺庙。” 说罢,他提起灯笼,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的洞道之中。
灯笼的光亮越来越远,褚云羲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后引燃了一小截枯木,向众人道:“先在此休息片刻,等洞口的两人过来,再一同商议。”
于是众人各自闭目养神,过了许久,那两名留在洞口的随从顺利赶到汇合。褚云羲将众人召集到身边,借着岩石的掩护,压低声音,指着地上存留的痕迹道:“根据白日探查与净圆师父所述,我们现已绕过山间五处暗哨,直插敌军腹地。前方东北角三处营垒,驻兵约三十,分三班轮值巡逻,每队十人。营垒后方,那座以铁栏封门的堡垒,便是水牢所在,内部守军数目不详。”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凝重:“加上林间暗哨,对方总共不少于百人,而我们仅三十人,强攻硬闯,纵能取胜,亦必伤亡惨重,且极易惊动外围驻军,打草惊蛇。故此行必须迅速制胜,不可有半分延误。”
李副将不由问道:“陛下可有计策?如何才能以快取胜?”
“引蛇出洞,分而击之,再趁乱突入。”褚云羲用树枝在地上做了三处标记,一一交待,“张校尉,你带领五名神射手,趁黑潜行至西北角废弃瞭望塔,居高临下,以弓弩突袭巡逻队,务求一击即中,引发混乱。”
“是!陛下。”
“李副将,你再带十人,预先埋伏于营垒与瞭望塔之间的树林中。待巡逻队被塔上攻击吸引,冲向瞭望塔时,从侧翼放箭,打其措手不及。”
“遵命!”
褚云羲又道:“营垒内剩余敌兵听到动静,必会冲出支援。此时,其余人跟随我隐于另一侧树丛,待敌冲出,以乱箭射之,在最短的时间内打个措手不及。”
李副将颔首,道:“正是夜间,对方猝不及防时必定乱了阵脚,可是一旦对方发现我们的藏身之处,必定会冲上前来砍杀,到时如何应对?”
褚云羲道:“到那时,你们佯装不敌,且战且退,将追兵引向我们来时山洞方向。洞内狭窄,易守难攻。况且岔路曲折,我在来时已经用木片在路上做了标记,你们见机行事,尽量拖住更多的敌军。”
众人纷纷点头。他将树枝抛到一旁,握着军刀,目光沉定:“当营垒外杀声四起,水牢守军必定心急如焚,那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诸位,行动务必迅猛协同,一击即中!救出人后,迅速按原路撤离!”
“遵命!”众人低声应和,眼中燃起战意。
褚云羲翻身落地,悄无声息。此处是一个堆放杂物的阴暗角落,转出去便是一条幽深潮湿的通道,石壁上挂着昏暗的油灯,光焰摇曳间,暗影幢幢,也不知那前方是否有卫兵把守。
身后,七名精兵依次潜入,动作轻捷。然而,就在最后一人落地时,通道转弯处忽然传来脚步声。一名守卫睡眼朦胧地朝着这边走来,看样子是偶然路过,听到了些许动静,才过来张望一眼。
这一看,令他惊得张口急呼:“你们——”
才一发声,褚云羲已疾扑而上,一手捂住其口鼻,另一手持刀抵住他的咽喉。两名随从迅速上前,死死扭住其双臂。
“想活命,就别喊叫!”褚云羲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罗攀关在哪里?里面还有多少守卫?”
那守卫吓得浑身发抖,却不肯回答。褚云羲眼神一厉,刀锋微侧,瞬间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口。冰冷的刺痛让那人彻底崩溃,颤颤巍巍道:“在……在最下面的水牢……底下还有……二十来个兄弟……其他的,应该都在门口救、救火了……”
褚云羲听罢,向旁边的随从递了个眼色。那人顿时以刀柄猛击守卫后脑,守卫当即昏厥倒地。褚云羲又迅速扒下对方的棉布甲衣,见其与自己身材相仿,便飞快地换上。此时其他人已经将那昏迷的守卫牢牢捆住,塞进杂物堆后。
“走!”褚云羲带着众人沿通道快速前行。没走多远,前方又是一处转弯,褚云羲抬手示意,众人皆敛声屏气。他微微探出身去,借着石壁间微弱的灯火,隐约可见弯角处有一道向下的石阶,应该就是通往水牢的途径。只是那石阶上有坚固的铁栅栏挡住了去路,门内还挂着巨锁。看样子只能从里面才能将其打开。
褚云羲再往前挪了几步,见石阶底下透出光亮,并有人低声交谈:“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那火不会烧进来吧?”“也不知外面来了多少人,万一来个成百上千的那可怎么办?”“别瞎想了,要是真有那么多人,山间的暗哨早就来通风报信,哪会让他们就这样闯进来?咱们老老实实守在这里,别中了敌人的奸计。”
褚云羲看着那道被锁住的铁门,又回望来时的幽暗通道,心中灵光一现。他悄然往回挪到众人身前,以唇语和手势传递讯息。众人会意,立刻屏息潜伏在通道两侧阴影中。
褚云羲则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刚才那士兵的嗓音,朝着来时的通道方向故意惊慌大喊:“什么人?!站住!” 喊罢,他有意加重脚步,急促地往来路奔去,而与此同时,潜伏在通道内的众人亦转头就跑。
石阶下方的守卫猛然听到上方传来急促呼喊和奔跑声,顿时紧张起来。“怎么回事?!”“好像是大奎的声音!你们守在这里别动,我们上去看看!”
有五六人马上抓起刀剑,急匆匆打开铁门,冲了上来。当他们望到身穿守卫衣服的褚云羲正追着数道黑影往通道内奔去,根本不及多想,便也呼喝着追了过去。
褚云羲与众随从发足狂奔,才一过转弯处,骤然停步转身。
而此时追得最近的一名敌兵刚拐过来,迎面便是一道凛冽刀光劈下,他甚至来不及惊呼,血光横飞间,便已毙命。
在那人身后的几名守卫大惊失色,下意识要往后方奔逃呼唤水牢里的同伴,然而刹那间刀光震颤,已劈到了眼前。
那几人仓促招架,虽也拼尽全力,哪里敌得过褚云羲及其随从的迅猛攻击。
刀影纷飞,殷红鲜血喷溅四散。
水牢深处的那群守卫最初还以为是同伴在追杀入侵的敌兵,然而过了会儿,有人忽然感觉异样。“情况不对劲,快去上面!”
在纷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中,更多的人手持兵刃冲了上去。
狭窄的通道内,双方瞬间短兵相接。刀剑撞击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褚云羲手中长刀如蛟龙出海,怒卷狂涛。顷刻间,他已接连砍倒数名守卫,脸上身上尽是血迹斑斑。
暗影晃动间,前方有人嘶吼着举刀砍下。褚云羲横刀格挡,猛一发力前冲,将对方直抵得连连倒退,又猛然飞踹出去,那人还不及站稳,但见眼前寒光一闪,已被龙纹刀劈中头顶。
猩热的血喷射出来。
褚云羲趁此机会,率先冲破阻拦,冲到了石阶前。方才那些守卫急着冲出来,下面的人在混乱中忘记再将铁门上锁。褚云羲一把拽开铁栅栏,沿着石阶疾冲而下。
昏暗中,他尚未看清里面情形,那群守卫已紧攥钢刀挡在半路。众人眼见这年轻男子朱颜玉面提刀而来,浑身浸染血迹,眸光凌厉如明剑出鞘,竟不由暗自心惊,面色如土。
饶是如此,仍有一人带头嘶吼:“快上啊!跟他拼了!”说时迟那时快,已有数名守卫跟着此人发疯般冲上前来,挥刀就砍。
褚云羲身形疾闪,避开当先一刀,反手横掠,寒光如电,只听一声惨叫,那人已被当胸贯穿。又一人急红了眼,双手握刀斜砍而下。褚云羲抽刀飞踢,将那垂死之人踹向前方挡了一挡,趁着这瞬间身形疾冲,在闪避攻势的同时,又以长刀刺入对方肋下。
而此时石阶上方的众随从已突破阻截,飞速冲了下来。一时间刀光如风卷暴雪,双方战至激烈时,有人望到其中一名守卫惊慌失措地往石室深处奔去,便急忙追上,但见隐蔽处又有一道完全密闭的铁门挡住去路,便回首呼喊:“陛下,里面还有通道!”
褚云羲虚晃一招,迫退挡在前面的守卫,冲至最深处,一把抓住那名守卫,厉声道:“还不赶紧将门打开?!”
那人原本想要躲进去,却不防被抓个正着,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按下机关。
但听“咔咔”声响,那道铁门缓缓上升,里面烛火昏暗,竟还有数名守卫持刀而立。
就在他们的身后,数个铁栏囚笼半浸在污浊的水中,四五名头发散乱的囚徒正扒着铁栏,焦急地向外张望,另有一人则被捆在巨大的木架之上,脸色灰败,面容消瘦。
“攀哥!”褚云羲一眼就望到了那人,急切呼唤。
罗攀震惊之余,尚不及回应,留守在水牢边的守卫见褚云羲浑身是血、杀气腾腾地冲进来,急忙扑上阻拦。
“陛下!陛下!”牢笼内的阿满等人认出了褚云羲,惊喜交加地叫起来。
褚云羲手中刀光如白练般卷过,又将两名守卫砍翻在地。
数名随从自后方冲了进来,眼见此景,有人当即大喝:“天凤陛下率兵而来,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剩余的几名守卫本就势单力薄,又听闻眼前这人竟是天凤帝,更是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反抗,当即“哐当”扔下兵器,跪地磕头求饶。
第 317章
这一行人日夜兼程,凭借皇甫山守军的装束以及进出城门的腰牌,沿途皆畅通无阻。
在距离南京城还有数里远时,褚云羲下令所有人迅速进入树林,再次更换行头。军服和武器被藏进马车内的箱子里,众人重新又扮回了商队模样。他自己也换了一身墨绿锦袍,向躺在车内休养的罗攀道:“攀哥,你只管休息,若是有人问起,我就说你是我的好友,半路染了风寒,因此病倒在车中。”
罗攀点头,又犯难道:“先前你们在山上是趁着黑夜闯入水牢,但定国府在南京城内,要是里外都是士兵,我们就这几十人,没法再沿用原先的办法。”
“以我对褚廷秀的了解,他还想要借助宿家的声望,又想显示自己宽宏大量,恐怕不会在明面上将定国府围困住。我们先想办法接近,探看情形后再作商议。”
褚云羲说罢,带着马队朝南京城驶去。
阳光穿破薄云,照射在青灰城墙上,护城甲士所持的长枪反射出刺目的银光。进出城门的人群熙熙攘攘,挑着担的,牵着马的,携儿带女高声呼喊的,凡此种种,扑面而来,尽显喧哗热闹。
他坐在马车里,听着熟悉的语调,忽又想起自己流浪于时间长河间的那段岁月。几次往返于故都金陵,苦苦寻觅属于自己的归处,却总是与那些时代格格不入,沦为一个不该出现的旁观者。
而今回首,罗攀等人终于被解救出来。远在兖州的虞庆瑶与其他人,虽不能互通音讯,但此时的褚云羲至少清晰地知道,他们,都与自己站在一起。
他倚着车壁,微微合上了双眼。
嘈杂声中,车夫挥动着鞭子,赶着马车进入了城门。
*
进城后,褚云羲特意没让车夫从玄武湖畔经过。
那条曾经煊赫的长乐街,不知如今是何模样,那座曾经恢弘的吴王府,也不知如今衰败成何等光景。
穿梭于不同的时间,他一度迫使自己习惯于遗忘,也告诉自己那些分明发生于眼前的事情皆是虚幻。可是当再一次回到这座古城,他还是不想在这样的时刻重返旧宅。
“少东家,再往前就是定国府了,要不我过去看看情况?”窗外传来了李副将的询问。
“先找地方住下。”褚云羲撩起车帘,往外面张望了一下,迅速低声道,“去斜对面的那条街,找两家客栈分头住下,要沿街的房间。我们盯着定国府的前门,让张校尉他们盯着后门。”
李副将应声而去,让张校尉带着后面的两辆马车和随行人员往南边行去。褚云羲带着罗攀、阿满等人,住进了正对定国府大门斜对面的一家客栈,特意要了二楼临街的客房,推开窗,便能将定国府那朱漆大门及门前动静尽收眼底。
安顿稍定,褚云羲立刻派李副将前去探听情况。
李副将领命,提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了定国府大门前。虽已是正午时分,但那大门紧闭,就连应门的仆人都无一个。
他叩响门环,许久,侧边的小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眼神警惕、身形精悍的汉子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李副将。
“你找谁?”汉子语气生硬,毫无仆役应有的谦卑。
李副将堆起笑容,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道:“这位大哥,小的是从河南来的,家中老夫人与定国公是远房表亲,特命小的前来拜会……”
“什么表亲?没听说过。府内最近有事,不见外客!”那汉子不等他说完,便想要将门关上。
“哎,别关门!”李副将一下子挡住门扉,故意纠缠,“我这大老远过来一趟不容易啊,您给通报一声,我还有事想要求见宿小姐,不能连门都进不去吧?”
“宿小姐早就离开府中了,赶紧走!” 那汉子不耐烦起来,与此同时,门房内又闪出两个同样穿着便服的壮汉,眼神不善地盯着李副将。
李副将见势不妙,连忙赔笑告罪,转身快步离开。
回到客栈,李副将马上去见了褚云羲。“陛下,那看门人绝非普通仆役,后面出来的几人更是明显军伍出身。末将刚多问几句,便险些被他们扣下。定国府内的人,必定已经被他们严加看管起来。”
褚云羲站在窗边,望着对面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里面的守卫大概有多少人,你可曾探听到?”
“末将生怕引起怀疑,没敢多逗留,还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何情况。”李副将有所愧疚地道。
褚云羲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我们不急于一时。”
夜幕降临,南京城华灯初上,而定国府门前却一片冷清,唯有一对石狮注视着往来的车马,静默无言。褚云羲凭窗而立,远眺那幽静昏暗的府邸,却不免又想到了昔日自己与虞庆瑶住在其间的时光。
他转身,独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白雾在半空中氤氲。轻饮一口,回味微涩,缭绕如旧事未散,牵萦难忘。
喧笑升腾,又落下,退去。
一切恢复寂静。
窗外月华浅白,更声断续。不可避免的,想要早一些,再早一些,回到虞庆瑶的身边了。
*
厚厚的营帐挡住了北风,但寒意还是丝丝入骨,尽管裹着斗篷,虞庆瑶还是手脚冰凉。
侍女给她递来了取暖的铜手炉,她踹在怀里才算暖和了起来,于是不顾外面寒风凛凛,兴冲冲去了不远处的营帐。
宿放春正在灯下看着兖州城的地形图,听得动静,急忙回头,顺手将东西藏进怀中。
“是我。”虞庆瑶溜了进来,侧身坐在她旁边,宿放春这才松了口气,“怎么忽然过来了?”
“太冷了,睡也没法睡。”虞庆瑶说话都带着呼出的白气,她从衣服里取出小巧的手炉,“你要这个吗?”
宿放春笑了笑,伸手触摸了一下那散发着暖意的手炉。“从哪里弄来的?不会是褚廷秀送的吧?”
虞庆瑶连忙摇头,将手炉塞到她怀中:“怎么可能!是之前保国府送来的。”
宿放春抱着手炉,虽笑了一笑,却有些意兴阑珊。“保国公处事圆融,不涉朝政,倒是让余家得以安宁至今。”
虞庆瑶因问道:“你是不是担心定国府了?”
宿放春没说话,虞庆瑶蹑手蹑脚走到帘门前,悄悄往外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才回到原处,低声道:“你放心,陛下一定能为宿家解围的。”
宿放春攥紧手指,道:“我觉得亏欠陛下太多,他这样的千金尊贵之身,却要亲自冒险……”
“他不会这样想的。”虞庆瑶没等她说完,就认真地道,“什么尊贵不尊贵的,他不在意。他如果他在意这些,就不是我们的陛下了。”
她顿了顿,又鼓起勇气道:“更不是我的陛下。”
宿放春怔了怔,看着虞庆瑶的脸颊在烛火下微微发红,不由笑了一下:“怎么你现在说这样的话,还会脸红?”
虞庆瑶用微凉的手捂着脸庞,眼神熠熠:“那当然啊,脸红表示我想到他就会心动。如果连这点小小的心底波澜都没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宿放春心有所感,顿生怅惘,却没有回应。
虞庆瑶看着她,忍不住想问关于那个人的事情。然而才想开口,却听外面有脚步声迫近,她连忙站起,低声道:“我先回去了……”
宿放春才想将手炉还给她,此时帘门外却传来褚廷秀的声音。“放春,睡了吗?”
两人俱是一惊,虞庆瑶不敢动弹,宿放春假意含着羞赧道:“陛下有什么事吗?我……我已经躺下了。”
“那没什么了,只是闲来无事,想找你聊聊。”
褚廷秀似乎也没失望,脚步声很快又远去。
虞庆瑶敛气屏声了好一会儿,直至外面重又安静,才压低声音道:“他有这闲情逸致来找你聊天?”
宿放春摇摇头:“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你快回去吧。”
虞庆瑶悄悄撩起帘门,戴上风帽,裹紧了披风便往回走。扑面寒风吹得衣衫鼓荡,她急匆匆转过弯去,冷不防暗处站了一个人,她竟差点撞到对方身上。
她惊叫了一声,抬头但见那人身穿朱袍,头戴乌纱,赫然就是褚廷秀。
“你……陛下!”虞庆瑶惊惧之间,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心脏跳个不停,顺势捂住胸口道,“陛下为何独自站在这里,吓了我一跳!”
不远处篝火晃动不已,映着褚廷秀的侧颜,明暗交错,不显表情。
“那么晚了,你不在营帐内休息,怎么还在外面走动?”他注视着虞庆瑶的眼睛,“军营内都是男子,你要小心谨慎,不宜抛头露面。”
“是。多谢陛下教诲。”虞庆瑶匆匆向他行礼,低着头道,“我刚才,是去找宿小姐说说话……”
褚廷秀审视着她:“哦?说些什么?”
“就,也没什么要紧的。”虞庆瑶忸怩了一下,小声道,“民女有些思念家人,又觉得军营生活清苦,就去找她问问,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家园……”
褚廷秀扬起眉梢:“你倒从来没在朕面前说过这些。”
“在陛下面前不敢造次……”虞庆瑶正不知如何才能脱身,但听后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宿放春匆匆赶来。她见褚廷秀便行礼道:“陛下请恕罪。”
“怎么?你何罪之有?”褚廷秀有意背着双手,迫视着宿放春。
宿放春上前一步,站在了虞庆瑶身边。“陛下刚才特意来访,我却没让陛下进来,实在不该。但当时思莹妹妹也在帐内,她正向我诉苦,情至深处不免流泪……我是害怕陛下进来后发现她神情有异,追问原因,故此才不得不谎称自己已经睡下,还请陛下见谅。”
褚廷秀的目光从宿放春身上又移到了虞庆瑶脸上。
虞庆瑶只做羞愧之状,宿放春从怀中取出了那个手炉,塞到她手中,又向褚廷秀道:“陛下,余小姐毕竟是闺阁千金,从来没有离开家门那么久,如今又跟着我们住在军营,实在是难为她了。我斗胆向陛下请求,能不能给她另外安排个住处,或者……索性放她回济南保国公府吧……”
褚廷秀睨着虞庆瑶:“余小姐,这是你心中所想?”
虞庆瑶装作畏惧地道:“民女确实想念家人,但也不敢违逆陛下。”
褚廷秀淡淡一笑,考虑了一下,随后态度温和地道:“朕若是能拿下兖州,就派人护送你回济南,与家人团聚。”
虞庆瑶心里一沉,脸上却还挂着笑,向其再三道谢。
此时不远处有人提着灯笼匆匆赶来,为首的正是手捧着斗篷的曹经义。他还未到近前便着急地道:“陛下,夜里格外寒冷,您怎么自己就来了这里呢?”
褚廷秀似笑非笑,曼声道:“正巧遇到余小姐和宿小姐,就聊了几句。夜已深了,两位请回吧。”
虞庆瑶与宿放春对视一眼,各自告退。褚廷秀看着虞庆瑶的背影,忽又道:“余小姐,这会儿回去该不会再辗转反侧了吧?朕已经答应会让你和家人团聚,你可以安心休息了。”
“……是,陛下也早些安歇。”虞庆瑶温顺说罢,与宿放春先后离去。
曹经义这才敢为褚廷秀披上斗篷,声音也带着寒凉。“陛下,兖州城内传来了消息,已经送到您的营帐内。”
褚廷秀一扬眉梢:“走。”
“她说的,是真的?”程薰注视着虞庆瑶,仿佛想从她的眼眸中探得深意。虞庆瑶略显不自然地看看身旁的褚云羲,点了点头:“是瑶寨长老专门选出的好日子,大概还有一个月……”
旁边的妇人又喜气洋洋道:“这是我们寨子的大喜事,大家都在给他们做准备呢。”她一边说,又一边扯出红布往虞庆瑶身上比划,问长问短,极尽关切。
程薰这才哂笑一声,向两人拱手,深深行礼:“看来我今日来得正巧,既如此,就先恭贺两位喜事临门了。”
褚云羲淡淡道:“到时候程秉笔若是有空,也请来山寨喝杯喜酒。”
“好。”程薰神色平静地简单应承,随即又问,“两位在此拜堂成婚,莫不是打算长居瑶寨?”
“我们……”虞庆瑶才想告知他今后打算,却忽见丛树掩映的山道间又有人快步而来。其人穿一身绛紫银纹圆领袍,细腰修身,腰畔悬一对錾金短剑,头戴帷帽,那白纱被山风轻轻吹拂,隐约显露玉容。
“放春!”虞庆瑶惊喜叫她,又向程薰道,“没想到今日竟都来了!难道她和你是约好了一起来的?”
她朝刚入寨门的宿放春招手,程薰闻声回望,不免有意外之色。褚云羲倒是依旧平静淡然,见宿放春快步穿过人群来到近前,犹在微微喘息,便问了一句:“那么匆忙,有什么事吗?”
“南京来了急信,说是查到了……”宿放春撩起帷帽白纱,急切地说了一半,又硬生生忍住了,“我们赶紧找个地方详谈!”
其余三人看这神色,心中都是一惊,褚云羲向远处的罗攀打了个招呼,随即带着宿放春她们快步向山道而去。
*
四人一路匆忙上行,身旁还不时有瑶民来往。宿放春明显是得知了重要的消息,几度想要开口,却总找不到时机。褚云羲原想带她回半山的屋子,见她如此着急,恰好望到斜侧里有一片密林,便朝三人招呼一声,迅疾转入其间。
杂草凌乱纵生,枝叶横斜错杂,四周寂静非常,唯有四人脚步匆促。
褚云羲快步走入林中,见四下再无旁人,才沉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宿放春攥紧了腰畔的剑柄,环顾三人,目光最终却落在了程薰脸上。
“之前,殿下不是要核查棠瑶棠小姐从边镇进京的一路上,是否发生过异常吗?”宿放春冷静道,“定国府那边已经查到讯息,马不停蹄送来了急信。”
程薰盯着她,虽未开口追问,但那眼神中流露执著又隐含不安。
宿放春低声道:“我们先前一直以为棠小姐一路入京无事发生,却原来在护送她的那支马队,在抵达云中驿的那晚,遭遇了大火。”
褚云羲微一蹙眉,而程薰站在一株半枯的古树旁,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倒是虞庆瑶急忙追问:“那大火有没有造成伤亡?”
“说是烧死了两名丫鬟,就近葬在了离驿站不远的山丘下。”宿放春看看程薰,“据说棠小姐当时也险遭不测,幸亏马夫等人冲进火海,才将她给救了出来。但是……”
她说到这里,不禁停顿了一下,目光沉定:“我的手下们在查到这事后,当夜赶到了那山丘下,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夜色掘开了坟墓。”
虞庆瑶倒抽一口冷气,褚云羲的眸色亦沉冷了几分。
“他们,发现了什么?”程薰哑声问。
“坟墓中,只有一具尸骨。”
虞庆瑶背脊间蔓延寒意,心底浮起纷乱的念头。“难道……当时就只死了一个人?另一人被藏起来了?”
宿放春摇了摇头:“我的手下也有这样的猜疑,为此又特意再行访查。那次大火后,棠小姐受到惊吓整日浑浑噩噩不言不语,陪同的官员催促当地安排了另外的住所,将所有人都带走了。而驿站善后事宜则全部交给驿丞处理,那驿丞又怎么可能亲自去埋葬烧死的丫鬟,便吩咐驿站的杂役赶紧收尸,而杂役们忙得不可开交且不愿沾染晦气,便又叫来附近的穷苦汉子将尸首拉走。”
“这样的话,确实是有两名丫鬟被烧死?”虞庆瑶问。
“当时用骡车拖走的确实是两具尸首。”宿放春继续道,“这一点毋庸置疑,驿站杂役们都看得清楚,不会有假。”
“那为何如今坟墓中只有一具尸首?你的手下没找那埋尸人问清楚?”褚云羲问。
“他们确实寻到村里,却不见那埋尸的汉子。”宿放春喟叹一声,“据邻居说,那汉子素来不务正业,好吃懒做,家中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几年前赶着骡车说是去驿站帮忙,后来仿佛是回过家,但没过多久便再也没出现。他本就不受人待见,即便消失了那么久也无人在意,只是茶余饭后闲谈时才会被偶尔提及。众人都说他大概实在是过不下去,到外面讨饭混日子去了。”
虞庆瑶听她说罢,心中仍旧疑惑重重:“就查到这里,没有后文了?”
“埋尸人已经离乡多时,人海茫茫,我的手下再神通广大也没法寻到他的下落。”宿放春秀眉微蹙,“而驿站中人对那场大火不愿多提,就这些事,还是我手下使了不少钱财,软硬兼施哄着骗着才套出来的。”
褚云羲反问:“驿站着火,且又与护送入宫待选的官家小姐有关,这样紧要的大事,怎会被瞒着那么久?”
“说是当地官吏惧怕上司与朝廷斥责,看棠小姐死里逃生,便央告她与随行护送的官员不要上报。而棠小姐等人离开后,果然也没有说出此事,因此就一直隐瞒了下来。”宿放春语声渐缓,眼神有几分复杂,望向始终沉默的程薰,“这就是我手下查到的讯息,你……有什么想法?”
程薰犹在出神,宿放春见他不语,才想再次提醒,他却又深深呼吸了一下,仿佛从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实。
“那支马队,在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发生其他意外?”他抬目问。
“没有。”宿放春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查到别的事。”
他白皙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眼中却含苦涩:“既然如此,我斗胆说一句。那场驿站大火,恐怕就是有人借以偷梁换柱的遮掩。”
“偷梁换柱?”虞庆瑶脱口而出,“你是说,他们借着驿站失火,用早已寻觅好的假棠瑶替换了真正的棠小姐?”
“不然何以在那次失火后,棠小姐就有一段时间浑浑噩噩不言不语?”程薰眼神负重,似乎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那是因为假棠瑶唯恐露馅,便借着受到惊吓的缘由装作糊涂,就算送行队伍中有人觉得异样,也不会有所怀疑。失火之事干系重大,心怀鬼胎之人自然要竭力隐瞒,也因此这件事从始至终不曾被他们提及半分。”
褚云羲颔首:“如今看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讲得通。大火燃烧时,众人奔忙慌乱,最适合借机瞒天过海。而那烧死的丫鬟……”他说到此,不由看了看程薰,没再继续。
虞庆瑶与宿放春互相望了一眼,谁都不愿开口。
倒是程薰看看她们,神色冷静到极致,语声却还显出刻意的温和,仿佛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你们都想到了,还顾及什么?”他的唇边甚至浮出一丝笑意,“假棠瑶鸠占鹊巢,真棠瑶自然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强行处死了她,给她换上丫鬟的衣衫,丢在火中,就这样,让她消失了。”
山风吹来,野草簌簌,昏暗的林间一瞬寂静如夜。
过了片刻,宿放春才道:“但随同棠小姐进京的本来就是两名丫鬟,从驿站拖走的也是两具尸体,坟墓中却少了一具。这件事,我一定还会想办法追查下去。”
“只有找到那个埋尸人,才能知晓真相。”褚云羲道,“若想逼迫新帝退位,或是有名正言顺的旗号征讨起兵,自然是要拿出他安排假棠瑶入宫,离间崇德帝与太子关系,最后致使太子自尽的证据。”
宿放春肃然道:“照理说,当今圣上与皇太孙本是亲叔侄,他们既都是褚家血脉,谁能争到那皇位,其实与我无关。但如若方才那猜测都是事实,新帝那些手段恐怕并非圣主该为。”
她看向褚云羲,恳切道:“高祖能否向皇太孙施以援手,他如今确实有心无力……”
她话才讲到一半,褚云羲已道:“廷秀有自己的考量,你不需为他太过担心。”
“怎么……”宿放春怔了怔,这时不远处的山道间又传来一群山民的笑声,虞庆瑶见状当即道:“我们还是回屋子里再说,这里毕竟不安全。”
宿放春只得点头,她跟着虞庆瑶与褚云羲往山道走了几步,回头间,见程薰独自走在后面,神情竟几近木然,有心招呼一句,然而思忖一番,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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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回到山中小屋,宿放春与褚云羲又相谈一番,她见褚云羲始终不曾松口答应帮助褚廷秀,心中料想他大约是也放不下自己曾经拥有的皇位,便也不再强求。
褚云羲出了屋子,程薰也走了出去。虞庆瑶又邀宿放春进房间吃点东西,宿放春才一进房门,便望到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瑶家首饰。银簪绒花,项圈手环,琳琅满目,极尽精巧。
她好奇地上前摆弄了一下,回头问:“这些都是你的?”
虞庆瑶微笑着点点头,道:“下个月,我要成婚了。”
“什么?!”宿放春惊讶出声,待等虞庆瑶将此事认真确定后,她才愕然道,“我没想到你们竟然那么快就要拜堂成婚!难怪刚才高祖似乎不想再卷入皇位纷争,他是不是有意与你归隐于这里,不再管朝廷的事?”
虞庆瑶静默片刻,道:“其实……也并不是这样。”
她顿了顿,看着宿放春那年轻而又满是憧憬的脸容:“宿小姐,你之前问过我,能不能带你去看一看我生活的地方。”
“是啊,怎么了?”宿放春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忽而又一省,惊讶地问,“难道,难道你找到回到那个地方的方法了?!”
虞庆瑶摇摇头:“也不尽然。我们有些猜测却还不知结果怎样,并且……”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可能说出来,会让你失望了,我们现在还不打算去我生活的地方。”
“那你们……”宿放春怔然。
虞庆瑶低下眼帘,小声道:“我可能要跟着陛下回到过去了。”
宿放春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一声惊呼,虞庆瑶急忙后退,火苗却已燎着了她的衣袖。
顷刻间,那长长的袖子腾的燃烧起来,她顿时寒白了脸,却忽觉有人从背后一把拽住了自己。
“怎么……”虞庆瑶慌乱回首。
火光还在肆意跃动,身后的人奋力扯掉她的衣衫,将她一下子拖向后方。
虞庆瑶的手臂火辣辣地痛,她却不及查看伤势,才站稳身形,便急忙回头。
“你?”乍明乍暗的光线下,虞庆瑶看不清面前人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同样急促的呼吸。
他匆促地抬起她那受伤的手臂,语声带着微颤:“怎么会这样?!这又是哪里?”
“我们……”虞庆瑶这才确定褚云羲已回来,一时间心绪波动不已,刚一开口便话音哽咽,险些落下泪来。然而此时此刻容不得拖延,她当即深深呼吸一下,迅疾道:“这是瑶寨,有人故意放火,又将我们反锁起来。”
褚云羲呼吸一滞,这时火势越来越猛,火苗直窜进来,已燃着了窗下的杂物。而外面已传来喧哗叫喊声。
“窗外都是火,出不去……”虞庆瑶焦急间,却见他已从墙角行李中抽出了那柄狭长腰刀。
“跟我走。”褚云羲一手紧握刀柄,另一手攥住她。
“轰”的一声,瓦檐带着大团大团的火,塌陷下来。
雪光一闪,锋刃划过腾起的火苗,直劈向那扇木门。与此同时,他抬脚一踢,本已烧着的木门应声而倒。
“冲。”
他低沉的语声甫一响起,虞庆瑶便觉手腕一紧,她甚至未及看清外面火情,便已被他拽着冲向那片红光。
灼热气流扑面冲来,她跌跌撞撞,在他大力的牵拽下,踏过倒塌的门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终于冲出熊熊燃烧的磨房。
“哗啦”一下,有人当头泼来冷水。她睁不开双眼,一下子瘫倒在地。脸上手上处处皆痛,已经分不清到底受了伤。
混乱中,有人高声叫喊,又有小小的身影冲过来。
“你们出来了!”罗阿荟惊喜交加地叫。
虞庆瑶虚弱地点点头,水珠沿着脸庞不住滴落。
褚云羲扶起她,环顾嘈杂的周围,向众人沉声问:“是谁放火?”
除去听不懂汉话的瑶民之外,其余不少人都面露惊诧,更有一人怒道:“难道不是你们自己放火烧屋吗?怎么还问我们?”
褚云羲打量他一眼,指着那还在燃烧的屋子:“火分明是从外面烧起来的,要是我们自己放火,早就死在了里面,怎么还冲得出来?”
“那是我们的磨房,谁会好端端去放火?!”众人自是不信,一时间争论四起,另有数人提着救火的工具围拢过来,大有要动手之意。
“不要吵啦!”罗阿荟大叫,她的母亲沉容上前,拦住那些冲动的年轻人,人群中却有人高声叫:“你就偏帮汉人,到底还算不算我们瑶寨的人?!”
阿荟母亲神情一变,身边亦有人闻言动怒,出声反驳。
正在这群情纷乱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断喝。众人迅疾转身望去,但见进寨的路上有数点红光晃动,是数人手持火把自山坳外急匆匆往此处奔来。
众人激动起来,阿荟更是欢呼不已,飞快地迎向那边。
褚云羲微露不解望向虞庆瑶,她趁着众人朝那边涌去的时候,很快地低声将两人坠入陷阱后的变故说了一下,褚云羲一皱眉:“他们本就对汉人异常排斥,眼下又……”
“但阿荟说她母亲看到那少年手上有毒蛇咬伤的痕迹,其实很多人是因和我们言语不通,才没法搞清楚状况。”虞庆瑶说话间,瑶民们已簇拥着那远行归来的数人折返到近前。
明晃晃的火把下,当先一名中年人身材瘦削,皮肤黝黑,乍一看似乎与其他人并无两样。但他环顾左右时,双目精亮,炯如寒星,细观之下便知非同寻常。
阿荟母亲亦迎上前去,神情忧虑地低声说了几句。男子点头示意,不待旁人上前,随即望向这大火前的虞庆瑶与褚云羲。
“你们两人……”他大步走向这边,用流利的汉话道,“到底为什么会来深山?”
褚云羲打量他一眼,拱手道:“不为别事,只为找人。”
“找人?”男子颇为意外,“找什么人?”
“我们……”虞庆瑶想要直接回答,褚云羲却侧过脸望了她一下,向那男子道,“请问你是……”
男子还未回答,跟在后面的阿荟已抢先道:“这就是我阿爸!”
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抬头向褚云羲道:“我叫罗攀,山里的亲友们都叫我攀哥。”
褚云羲观其言行,再看众人在他到来后的肃穆神色,便知此人身份。听得此话,他又行一礼,却不直接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只是道:“我虽是汉人,却也知道瑶民豪爽好客。”他又指着虞庆瑶道,“她的手臂被大火烧伤,不知可否给她上药包扎?想来贵山寨必定有良药妙方,足以护佑众多瑶民在这深山密林里安居数百年之久。”
罗攀哈哈一笑:“我们瑶人好客不假,但也嫉恶如仇。现在她受了伤,我不能坐视不管。”他顿了顿,眼中又隐含决绝厉色,“可如果你们真的不怀好意,那事后别怪我不客气!”
“多谢。”褚云羲拱手,“我此来目的,不好当众讲,罗族长能不能找个地方,我们细细说一说。”
罗攀一扬眉,不假思索地道:“走,去我屋里说。”
罗夫人闻言一怔,随即瞥向丈夫,眼神间似有不安。周围也有人低声劝阻,但罗攀不为所动,吩咐身边随行人员数句,便向那条通往山上的石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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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云羲扶着虞庆瑶跟着罗攀夫妇而去,一路上阿荟不住地打量他,忍不住问:“你怎么跟刚才不一样了?”
褚云羲一愣:“什么?”
“之前看你傻傻的啊,怎么现在好了呢?”罗阿荟好奇地问,“你不是傻子啊?”
褚云羲无言以对,倒是罗攀回头叱了一声:“阿荟你在乱讲什么?”
“我没有乱讲,他……”阿荟急得要分辩,虞庆瑶急忙扯了扯她的衣服,低声问:“你家在哪里,还要走多远?”
阿荟被她这样一打岔,便指着山腰间隐约亮着的一点光芒道:“那里,整个瑶寨最高的地方就是我家。”
这一行人沿山路迤逦而行,褚云羲才走了不多远便觉虞庆瑶脚步沉重,不由低声问:“你还走得动吗?”
“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她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
他却当了真,紧张地问:“要不要叫他们停下来?这寨子里应该也有郎中之类的人。”
“……算了吧,我怕被折腾得更严重。”她垂着头,眼内酸楚,心里怎能不起埋怨,“褚云羲。你每次都醒来的那么及时!”
他微微怔了怔,听出来话里的抱怨之意。
借着微弱的火光,能看到她右臂衣袖焦黑了数处,却看不清手臂到底伤得怎样。他垂下眼帘,沉默着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她背了起来。
虞庆瑶一惊,走在前面的阿荟也诧异地回过头来看。倒是罗攀夫妇只是回身望了望,并未显露意外神色。
“你不是也摔伤了吗?还有这么多力气?”虞庆瑶低下头,躲在他肩后问。
他闷闷不乐不说话,只是一步步往上去。
“褚云羲。”她在暗光里偷偷叫他。
“怎么了?”他似是还含着自责,情绪低落。
“没什么,叫叫你呀。”虞庆瑶借着昏暗无人关注,悄悄枕在他肩头。
当此幽寂途中,夜风吹袭,树影婆娑,满山沙沙声高低起伏,宛若夜处浩瀚汪洋,原本藏在心间不想说出的话,不知怎么的,就说了出来。
“你离开的时间,其实很短很短。”虞庆瑶在他耳畔喃喃说,“就是从傍晚,到夜里……可是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褚云羲,你自己知道吗?”
他背着她,埋下头去。
虞庆瑶受伤的手臂就在眼前,暴露在外的肌肤非但红肿不堪,甚至有连串的水泡。
若是换了他以往生活中认识的女子,恐怕都早已哭得梨花带雨。在他眼中,她也曾无故发脾气,不分尊卑没轻重,可是现在,她跟着自己跋涉荒山里,险些被大火烧死,该哭的时候没哭,却还在说这些往日会被他嗤笑不屑的话。
眼里有温热湿润盈动。
他没有抬头,只是死死盯着那陡峭的石路,任凭那水滴滑落,滴在斑驳灰白的石径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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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动满山枝叶,哗啦啦错落联翩,深夜里弥漫着草木浓郁气息。
山腰间高高低低藏着数间石屋,阿荟朝着最高的一处奔去,还未扣门,里面已有妇人闻声开门,朝着阿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阿荟忙问:“妹妹睡着了吗?”
妇人点点头,又将罗攀夫妇迎进屋,只是见到褚云羲与虞庆瑶这两个外人,才流露诧异脸色。
“进来吧。”罗攀朝二人低声道,“我让她们准备伤药。”
褚云羲带着虞庆瑶进入屋子,见墙上挂着不少猎叉绳索之类的器具,唯一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的是堂屋正中摆放着一把看起来古拙高大的座椅,椅背上方以粗犷手法镌刻有狰狞的兽头。
罗夫人带着阿荟很快进入内屋,不多时,先前的妇人又出来,示意虞庆瑶跟她进去。
褚云羲看看她,低声道:“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她这才跟着那妇人转入内屋,罗攀见帘子放下,缓缓走到桌前,转过身道:“现在周围没有旁人,你们进山是要找什么人,能说了吧?”
褚云羲注视着他,道:“二十多年前,浔州城曾国公的儿子带着自己的孩子经常进山,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就不再出现在城中。人们说他父子两人应该是在山中遭遇不测,因而丧命……实不相瞒,我与曾国公有些渊源,特意不远千里从南京赶来此地寻找他的后人,阁下若是知晓国公后代的下落,还请如实相告。”
罗攀原本爽朗的神情渐渐变得端肃,他上下打量了褚云羲一番,目光中含着深深揣度:“你和曾国公有渊源?那都是过世许多年的人了,怎么会和你有渊源?”
褚云羲微一蹙眉,只得道:“是我家中长辈与他相熟,我只是奉命来寻。我听族长的语气,应该是对曾家有所了解……”
“浔州城里千百年才出了个国公,我们山里的瑶民自然也晓得,这没什么稀奇的。”罗攀慢慢坐在那把高大的椅子上,道,“但我不认识他的儿子,也不知道他后来到底遭遇了什么。应该就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他带着孩子进深山,不幸去世了吧。”
“是真的去世了,曾家再无后代?”褚云羲不甘心地追问。
罗攀扬起眉梢,望着灯火下一身风尘的褚云羲,反问道:“人人都说他们死了,你为什么不信?”
“因为,我去过曾家老宅。”褚云羲定定地道,“在那里,我遇到了不速之客,似乎是去宅子里取什么东西。当时事出突然,那人逃得又快,我追不上,也没看清那人的样貌。可是自从我刚才看到了你们瑶寨众人,我忽然回忆起,那个潜入曾家的人,身上披着的青黑色斗篷,应该就是瑶人的装束。”
烛火晃动,罗攀沉定的神色顿生异样。
“你一定是看错了。”他拧着眉头,决绝道,“一座废弃已久的宅院,进去做什么?你想说瑶民是去偷盗财物吗?!”
第318 章
程薰还是面朝远山,似乎在那渺渺青绿间,有他极为眷念的景致。宿放春却敏锐地察觉到他下唇紧拗,像是刻意控制着自己,才能维持着那样冷静沉定的模样。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道:“宿小姐为何不信?您又觉得,我与棠小姐该是怎样的关系?”
宿放春无奈地笑了笑:“你从头到尾分明是在说假话,却还来质问我?”
“我……”程薰一蹙眉,转而望向她。
宿放春正视着他,神情从容:“你平素温文有礼,尊卑有序,言必称小姐,对我不敢有一丝怠慢。今日在听说了棠瑶之事后,却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就连见到我过来,都不曾起身行礼。程薰,你都这样了,还非要说自己和棠瑶没什么交情?”
程薰本就略显苍白的脸上仿佛更失了血色,眼眸亦浓黑如无尽深渊。
“宿小姐。”他语声低压微颤,整个人处于戒备与抗拒中,“每个人都有不希望告诉别人的事情,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宿放春不由皱起眉,在她认识的人中,还从未有像程薰这样深深内敛,又不肯轻易表露真实情绪的人,可是他越是这样,宿放春却越是想探知、纾解其内心积郁。
“我不是在逼迫你,只是不愿见你明明心内煎熬,却还强装镇定冷静。”宿放春看着沉寂不语的程薰,正色道,“我不知以前在皇城内廷,你身边有没有至交好友。想来宫中人人都以自保为主,能不踩着旁人尸骨向上爬便已算良善,又有几人能彼此赤诚相待?如今你远离了宫廷,身边熟悉的,无非只有殿下与我。你对殿下忠心耿耿,却也不可能讲什么自身苦处。而我自问不拘小节,早已告诉你不必在意所谓的身份尊卑。我若是有难处,也会找殿下和你求助,只因有些事情,明明独自承受不来,也解决不了,又何必苦苦自撑?”
程薰依旧坐得挺拔,似乎不容许自己有一丝懈怠失态,然而那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
这一字字一句句,铮铮有声,仿佛自云间落下的纷纷雨点,重重地打在萧疏斑驳的叶心。
他呼吸起伏,指节更因极度的克制而攥紧发白。许久之后,才哑声道:“宿小姐说这些做什么?棠小姐她……应该是早已被杀害了。我与她幼年相识一场,听闻此事后黯然神伤一阵子,对您有所失礼,还望见谅。”
宿放春目光锐利,眉梢微微扬起:“是吗?你就认定她已经被害了?”
“那不然呢……”程薰似是不愿再多说这些,起身欲走,不料宿放春忽然抬手,一下子将他按坐原地。
“你真的没有别的想法?”宿放春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接连反问,“驿站中的人都说火海中死了两个丫鬟,按照我们的推测,其中一人应该就是棠瑶。然而明明拖走的是两具尸首,那后来少了一具,又是何原因?埋尸人做完那事后不久便离开了家乡,有没有一种可能,所谓的死人并未真正断气,其中一个在被埋葬时苏醒了过来,被那穷汉发现后,强行拐跑远走他乡!”
她眼眸濯濯透亮,满含激动,然而程薰听完之后,只深深呼吸了一下,道:“宿小姐所言,不无道理。”
“你,没有一点惊讶?”宿放春拧着眉打量他,“是不是早就也想到了这个可能?”
他这次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还如此冷静?”宿放春实在难以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明明比自己还年少几岁,却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装作心如止水,“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你难道不希望那个消失的少女正是棠瑶?至少那样,她还可能活在茫茫人间!”
程薰深深呼吸了一下,眼中隐隐流露苍凉。
“我……希望。我在听你讲完手下核查到的情形后,就想到了你现在所说的假设。”他眼中的苍凉悲切越来越浓郁,唇边却还生硬地浮现笑意,“我希望她真的逃过死劫,可如果她是被埋尸的穷汉掳走,这几年来音讯全无,她又在何处漂泊,又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不是生不如死,苦苦挣扎而不得归家?我刚才坐在这里的时候,想了许多许多……”
泪水渐渐浸润了他的双目,令他眼前模糊不清。
他用力地呼吸,试图止住不该涌现的眼泪。泪水只属于过去,属于懦弱,不应呈现于人前,哪怕面前的是宿放春。
可或许是积蓄太久伤痛太深的缘故,任凭他如何努力,泪水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程薰深深地低下头,以手掩住双目,不愿让宿放春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宿放春愣怔在那里,她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心间却莫名沉重。
“可是……”宿放春放低了语声,试图安慰他,“纵然她真的有可能遭遇折磨,我们若是能找到她,不是也能将她救出苦海?你,难道不想去找她?”
“想。”他声音喑哑,“不仅是我,殿下也一定会派人竭力全力寻找她的下落——若她真的还活在人间。”
程薰到此刻,方才硬生生忍住了眼泪,低声道:“从殿下的角度想,必定希望棠瑶未死,只有这样才能握住新帝施计谋夺皇位的把柄。可我竟不知她到底遭遇了什么,若她死里逃生,却为何不曾回到故乡,想来已是辗转无望,埋没苦海中。若她已经死去,便是那荒山下的一具无名尸骨,棠家上下皆以为她身为宫妃,却不知她早已遭人陷害……”
宿放春秀眉不展,心绪也如雨后细叶沉垂。
程薰遥望空旷远方,忽而又低沉地道:“宿小姐,或许我不该庸人自扰,还望你不要介意,也请勿告知殿下。”
“我为何要告诉殿下?你未免也太过多虑。”宿放春说罢,却见他已起身,朝自己深深作揖。
她忙也站了起来,略一踌躇,看着他犹自黯淡的双目,“棠小姐在进宫前,与你……有过感情?”
程薰眼底掠过一丝波动,没有即刻回答。
宿放春轻轻喟叹:“你也不必避讳什么,我并不是有意窥探你的私事,况且她若是还在宫中,你自然不能将自己与她的过往告诉别人,但如今时过境迁……”
“我十五岁入宫,那时候,她只有十三岁。”程薰说到此,目光渐为柔和,却仍含着难以言说的无奈,“当时尚年少,并不曾有所谓的男女之情,只是……”
他停顿了片刻,才低声道:“先父生前与棠千总相熟,在我十二岁时,就让我与棠瑶交换了庚帖。”
纵使宿放春早就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他说出这事实,还是不免惊讶了一下。
“你们,早有婚约?”她颦眉,终究忍不住问,“那你为何……”
程薰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低垂着眼帘,道:“在我十五岁那年,先父卷入边镇大案,遭人弹劾说是里通外邦,贻误军机,数十年清誉毁于一旦。我全家被抄没封存,他被戴上枷锁关进囚车,押送入京。”
他闭了闭双目,声音喑哑:“我只追到门口,望到他被剥去官服,铁链缠身,沉枷压肩。我跪倒在地,喊了一声父亲……他踉跄间回过头,没有说一句话,就这样被官兵推搡而去。那是我看到他的,最后一眼。”
“边镇大案?”宿放春心间寒意升起,忽而一省,“榆林总兵程文沛,就是你父亲?!”
程薰默默点头。
宿放春一时间心绪复杂。“我也曾听过此案,只知他最后……被判决斩刑,却不知道你就是他的儿子。”
“我本来,被判处流徙辽东,终生在军中做苦役。”程薰叹息似的笑了笑,“幸得父亲生前的好友找到当时的太子苦苦哀求,说我年少无辜,且又习得诗书,能文善书,才使得太子出面求情,保住我一命,让我入宫做內侍。从那之后,我便进了东宫侍奉太子,并作为皇太孙的陪读,伴他左右。”
女童说罢,双手一松,在虞庆瑶惊讶的目光中敏捷跳下,随后又将绳索牢牢系在了她腰里。
“好了。”罗阿荟拍了拍手,朝上叫了一声。虞庆瑶紧紧攥着绳索,洞口的人开始往上牵拽,很快就把她拉了上去。她匆忙解下腰间绳索,又趴在洞口往下呼唤。
“快去呀!”罗阿荟向恩桐指指上面,“她都上去了,你还害怕吗?”
恩桐看看远在上方的虞庆瑶,又看看不断晃动的绳索,怯怯往后退。上面的瑶民更加不耐烦,有人叫嚷着离去了,剩下的人也高声吆喝,应该是在发出最后的催促。
罗阿荟蹙着眉心,一把拽过他:“哎呀呀,胆子真这么小?!”说话间,她已经飞快地将绳索又系在了他身上,使劲拽了拽,扬起尖尖的下颔:“你瞧,结实得很呐。”
说完,也不顾恩桐如何摇头抗拒,只朝着上方挥手示意。
“啊……”恩桐只发出一声惊呼,就已被大力牵拽上去。
“糖瑶救我!”他在人在半空浑身发僵,慌乱着向虞庆瑶求救。虞庆瑶伏在洞口,满面无奈,却也只能好言安慰,连碰都碰不到他。
他又惨兮兮往下一瞥,却见一身青衣红裙的罗阿荟背着双手,正扬起脸朝着他笑。
“你,你欺负人!……”他在半空晃荡,差点就要哭出声来。
“哈哈哈……”罗阿荟笑弯了腰,在那笑声中,上方的人总算是把很不配合的恩桐给拉了出去。
“糖瑶,我再也不要掉进陷阱了!”他甫一爬上去,便紧紧抱住了虞庆瑶。
两旁的瑶民目露惊异,虞庆瑶急忙抬臂将他推开,涨红了脸低声道:“不要大喊大叫,听话!”
他那满腔委屈被就此按止,伤心地坐在杂草丛生的地上。
却在此时,不远处的密林间忽又有人高声叫喊,这陷阱旁的瑶民们闻声一惊,纷纷朝着那边奔去。虞庆瑶微微一愣,急忙将恩桐拽起身来,想要过去又有所迟疑。
倒是罗阿荟攀着洞口迅疾翻了上来,朝密林间飞奔而去。虞庆瑶才带着恩桐慢慢靠近那边,却见林间火把不断晃动,不多时,已有七八人气势汹汹涌出林子,或神色肃然或目光狠厉,望之便觉来意不善。
虞庆瑶不禁止步,下意识地攥住了恩桐的手。
为首之人身材粗壮,双眼怒圆,但听他一声呐喊,其余众人迅疾堵住了她两人的退路。虞庆瑶惊愕发问:“怎么了?”
“是你们杀了阿龙?!”那人操着一口还算流利的汉话,紧握锋利短刀,愤怒道,“为什么要杀人?!他和你们有什么冤仇?!”
“杀人?”虞庆瑶一时震惊,不由辩解。“我们掉进了那个坑洞,等到现在才被救出来,怎么会去杀人?你说的那阿龙,我们也根本不认识他!”
“周围只有你们,不是你们做的,还能是他自己跌下去摔死?”那人愤怒说着。
此时密林间人影晃动,又有数人阴沉着脸,抬着一具尸体缓缓走来,方才那个女童罗阿荟亦神情不安地跟在一边。
“杀了这两个汉人!”人群中有人喊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攥紧了短刀与铁叉。
在凌乱摇晃的火光下,虞庆瑶惊惶地望向那具尸体。
青黑色的衣裤,苍白的脸上血迹斑斑,瘦弱的双手垂落身旁……她心中一紧,眼前这个死者,竟然正是傍晚时他们遇到的少年。
当时因为这少年对他们满是仇恨,且又言语不通,褚云羲将他的镰刀夺走抛远后,便带着她离开了那是非之地。也正是在那之后,他们不慎跌入了溪畔的陷阱……
可是那少年怎么又突然死在了山林中?!
“我们没有杀他!”虞庆瑶急切辩解,“之前确实见过一面,但是他听不懂汉话,我们就走了啊!谁知道他怎么会死了……也许是他不小心从高处摔下了?”
“你撒谎!”“汉人最会说谎!阿龙从小在山里长大,怎么会摔死?!”人们发泄着愤怒,有人冲上前,拿雪亮的腰刀架住了她和恩桐的脖颈。
恩桐惊骇万分,紧紧依靠在虞庆瑶身边:“他们为什么这样凶?是要杀我们吗?”
“没事……”虞庆瑶低声劝慰,谁知她身子才一动,近旁的人便怒目以对,手中短刀用力一捺。
她但觉一瞬疼痛,温热的血沿着颈畔流注而下。
“怎么还想逃?!看我不把你的腿砍断!”那持刀的人蛮横地揪住虞庆瑶的手臂,硬是想要将她拽走。恩桐慌乱无措,拼死拽着她不放:“不准抓走她!不准!”
“等一下!”一直观望的罗阿荟连忙挤出人群,“先把他们带回山寨,等我阿爸回来再问!”
“还问什么?!”有人不忿,但也有人伸手劝阻。虞庆瑶见有所转机,连忙道:“我都说了不是我们做的,如果就这样糊里糊涂杀掉我们,万一另有凶手,岂不是被那人逃脱了吗?”
众人又一阵躁动,似是意见不一,罗阿荟则扯着抬尸体之人道:“走哦,快些回去,找到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为首之人双眉紧锁,总算点了头,扬手一挥示意返回。
一时间火把四晃,光影纵横,众人推搡着虞庆瑶和恩桐往山林深处走。她内心紧张,不知前方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何结果,然而身旁的恩桐更为惶恐不安,若不是虞庆瑶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断低声安慰,恐怕他当场便要崩溃。当此情形之下,她只能硬撑强忍,不在他面前显露一丝忧惧。
*
黑夜中,她两人被推搡着穿过重重密林,踉跄着艰难行进,好几次险些被错杂生长的藤蔓绊倒。身旁的众人或是沉默不语,或是低声议论,偶尔扫视而来的目光则蕴含怨仇,令人暗自心惊。
密林永无止境,他们从低洼山间又往上行,攀着斑驳粗糙的麻绳翻越陡峭的山坡,虞庆瑶几乎要累得瘫倒,可是瑶民们素习山行,个个如履平地,不时高声喝骂,责怪她与恩桐太过无用。
阿荟一路上也不再顽皮,只是低着头紧紧跟在一边,偶尔悄悄打量两人,很快又扭过脸去。
在虞庆瑶快要精疲力尽之时,交错蔓生的草木间总算隐约出现了一条蜿蜒小路,两旁则还是高过人身的野草。沿着这小路又行了一程,前方渐渐开阔,斜坡上有斑驳石块砌出的台阶,只是都歪斜不堪,踩上去极为湿滑,一不小心便要跌倒。
领头的人高举火把,照亮前路,山坳空地间草屋木棚交错垒建,从低矮处一直延伸往上,直至黢黑的山坡间,皆是简陋屋舍密密压压。
而在那空地中央,火堆跃动光亮,虽已是深夜,仍有一些瑶民或坐或蹲,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着什么。
在一间草屋前,又有一群穿着深青长裙,头挽高髻的妇人们围拢低语,似乎正在安慰着一个不断哭泣的老妇。
很快的,有人发现了这群返回的人,一声叫喊之下,本在空地上等待的人们皆匆匆奔来。
那群妇人亦簇拥着老妇赶到近前,众人一看那具抬回的尸体,不由得发出惊呼,那原本就双眼红肿的老妇更是站立不稳,一下子双腿发软,瘫坐在了地上。周围妇人们急忙将她搀扶起来,那老妇顿时嚎啕大哭,扑到尸体旁边,旁人拉都拉不开。
这嚎哭声惊动了整个山寨,紧闭的屋门扇扇打开,瑶民扶老携幼涌到这空地上,黑压压围聚起来,有人惶惑不解,有人义愤填膺。那带头寻人的汉子更是大声向众人说着,应该是在转述之前的见闻。
“他们为什么这样吵?”恩桐脸色发白,攥着虞庆瑶的手,惊慌不已地看着周围那些面目各异的人。
“……他们弄错了,以为我们杀了人。”虞庆瑶转过脸,轻声解释,谁知话未说罢,那悲痛嚎哭的老妇人突然冲上前,揪住虞庆瑶的衣襟,拼命踢踹谩骂。
众人喧闹起来,虞庆瑶惊惶之中抓住她的手腕想要推开。不料此举更激怒了对方,老妇人哭喊着连抓带打,虞庆瑶起先还想抵抗,然而周围众人非但没人劝阻,更有多名妇人一起下手,掐的掐,踢的踢,蛮力之下,将她很快冲倒在地。
火光乱舞下,虞庆瑶几乎看不清眼前景象,只是咬着唇闭紧眼,护在恩桐身前。
谩骂殴打如暴雨袭来,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痛,手也被抓破了,可是又有人一把扭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往火堆那边拖去。
虞庆瑶惊呼起来,拼死蹬踹,但对方力气极大,她根本不是对手。
“把她放开!”喧闹中,后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虞庆瑶含泪回头,他正从地上爬起,奋力推开挡在身前的人,艰难地往她这边来。
凌乱光影间,虞庆瑶恍惚觉得她的褚云羲已经回来了。
“陛下……”她急促呼吸着,低声自语。
他直直地看着她,没有回应,然而又一阵厮打随之而至。
在愤怒的叫喊声中,虞庆瑶被人踩在脚下,痛楚中再度听到他的声音。
“不要,不要打她!……你们放开她!”
依旧带着卑怯的哭音,可是也蕴含无限悲愤。
他还是像个胆小的孩子一样,眼角挂着泪,却最终不顾肆意的殴打冲进人群,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护在怀中。
虞庆瑶忍着泪,反身抱住了他。
……
滔天喧哗中蓦然间响起一声清利叫喊。
叫嚷未止,那喊声再度高高响起,紧接着,有小小的身影奋力从人群中挤进来,气息咻咻地大喊数句。
愤怒的众人看着忽然出现的罗阿荟,随之慢慢后退,直至让出了一条小路。
半山间火把晃动,重重树影下,有数人自狭长石径间迤逦而下。当先之人身材高挑,黑衫蓝裙间盘绣斑斓,发顶高高盘起,乌黑的发巾两侧垂下成串红珠,在火光照耀之下,犹如南国红豆盈润生泽。
*
宿放春其实早就察觉程薰与棠瑶应该有些别样关系,但她本就性情疏朗,对男女情爱向来不甚在意,故此虽也曾暗自揣度,却并未想得那样深。
如今听程薰说出这般往事,得知当年才及豆蔻年华的棠瑶,竟能于危难中千里寄送金镯以示情意不渝,倒令洒脱惯了的宿放春也不禁怔然、怅然。
“那之后,你们有没有再联系上?”她忐忑地问。
程薰缓缓摇头:“我收到金镯后,写了一封信,也是请那位大人帮忙,派人送回棠家。我告诉她,程家与棠家已经没有了任何关联。我这一生不会再离开宫闱,她又怎么可能来京城找得到我?因此,我正告棠瑶,让她安分生活,听从父亲安排,不要胡思乱想。”
他略微停顿一下,垂下眼帘,“那封信送出之后,她果然,再也没有讯息了。”
宿放春心中凉意蔓延:“直到……数年后,你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却是说她入宫待选?”
“是。”程薰语声压抑,“我不明白她为何到那个时候还未曾许配人家……但不管如何,我在心底是打算好了,如果她被选为嫔妃,我不能与她多说一句话,以免引来君王猜测。不久之后,她真的从边镇而来,一入宫便得到崇德帝的垂青,被封为了婕妤。起初,我确实处处避开她,可是……”
宿放春不禁追问:“她在重新见到你的时候,有没有流露异样神色?”
“没有。”程薰略带嘲讽地笑了笑,“我与她的第一次重逢是在乾清宫旁,我低头不敢直视,她就从我身旁走过,径直上了轿子。我以为她没有认出我,或是即便认出,却因为周围人员众多,她为避嫌而适时伪装。第二次,她陪着崇德帝去太液池泛舟赏景,我被掌印派去回禀事情,她就那样依偎在君王身旁,看着我跪在台阶下,依旧笑意盈盈……”
“所以你才开始怀疑,这个入宫的棠瑶,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姑娘?”宿放春蹙眉问。
程薰又摇头:“若只是她对我视若不见,我怎会因此怀疑她不是棠瑶?她从十三岁后,再也没有与我有过任何联系,当时又被君王宠爱,在那样的境况下,相见又装作不识岂非也是自保?真正引起我怀疑的,是她的言行举止,说话神情都仿佛与我记忆中的棠瑶不一样了。真正的棠瑶温婉内敛,而宫中的棠婕妤却惯于讨好作势,娇媚善言,引得崇德帝将她视为珍宝。而最后,她甚至诬陷太子清白,这样的行径,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她就是我认识多年的棠瑶。”
至此,宿放春才真正明白了关于棠瑶的往事。虽是水落石出,却并无豁然开朗之感,与之相反的是,她心中滋味纷杂,是感慨还是同情,是无奈还是悲伤,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那你……”宿放春思量再三,不知如何如何劝解,只得道,“我会让手下再尽力探查,如果能找到线索,一定先来告知你。”
程薰看着她,道:“殿下恐怕比我更为着急,宿小姐若查到什么,理应先禀告给殿下。”
“事情是同一件,为殿下探查,是关系朝堂社稷的公事。”宿放春一字一字道,“但为你查明棠瑶生死下落,是为朋友倾尽全力排忧解难的私事,也是作为倾听到这段过往的回报。”
山风历历而来,吹起她锦衣轻扬,银纹盘绣缠枝缭绕,漾动星星点点的光芒。
程薰眼眶一热,向她深深躬身拱手:“宿小姐恩情,如今我无以为报,但以后你若有一言半语相托,程薰必定万死不辞。”
宿放春心头暖流涌动,脸上却故意一沉:“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我难道还会要你性命?”
程薰颇有几分局促,正待回应,眼角余光却望到小屋门前,虞庆瑶正坐在那里,斜撑着脸,面含微笑。
他后退半步,向宿放春示意,宿放春这才也发现了不远处的虞庆瑶。
“阿瑶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她莫名有点尴尬地问。
虞庆瑶整整衣衫,道:“没多久啊,我不是在里面收拾东西吗,出来透透气,顺便找找你。不过看你们正在说话,就没好意思过去打搅。”
程薰神色复杂地又望了她一眼,垂下眼帘不语。宿放春看看他,想着他应该是每次见到虞庆瑶都会想到曾经的棠瑶,便替其解释:“只是在说刚才的那件事,商议接下去该如何寻查那埋尸人的下落。”
虞庆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正在此时,屋后脚步声临近,褚云羲背着猎物回转,他不知此间发生了什么,只道三人都在等他,便将东西交给了虞庆瑶,向那两人道:“吃完饭再走。”
宿放春见程薰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也答应了下来。此后两人各怀心思进了屋,吃饭的时候,宿放春还是落落大方,程薰却仍显疲惫,虞庆瑶看在眼里,并未发问。
*
待等用饭完毕,程薰与宿放春相继告辞,虞庆瑶送他们出门之后,回到屋中问褚云羲:“你觉不觉得程薰今天不太对劲?”
褚云羲一边收拾茶杯,一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那又怎样?”
“你就没有好奇探究之心?”虞庆瑶绕到他身后,圈住了他的腰身。
他顾自笑了笑:“探究什么?都看得出他与棠瑶应该有渊源,这是私事,他不会告诉旁人,你又何必自讨没趣?”
虞庆瑶却“嘁”了一声:“不要以为你都懂!他不愿意告诉你我,不等于不愿意告诉其他人!”
“其他人?”褚云羲扬起眉梢,“你又知道什么了?”
虞庆瑶趴在他肩后,一本正经道:“不知道,别问了。”
“……你以为我会关切人家的私事?”褚云羲哂笑一声,将她从背后抓到身前,自己顺势坐在了桌旁,审讯似的问:“拜堂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虞庆瑶讶然:“陛下把婚姻大事当什么了?又没有现成的婚服,要一针一线缝制出来,还有绣花要费多少时间,你是完全不知道啊!”
“……我也没看到你做啊!”褚云羲无奈道。
“我当然不会,都是罗夫人她们在操办。”虞庆瑶故作愤愤然,拉住他的手,“你真是高高在上,只知道坐享其成!以前这些事全是下属为你费心操劳,惯得你不食人间烟火一样!”
褚云羲无端被她抢白一顿,滞闷道:“我哪有经历过大婚?你不要胡乱猜忌。”
她哂了一下,忽而趴到他身上,在其耳边道:“谅你也不敢欺骗,如果真那样,我是不会答应和你拜堂的。”
“……越发不像话。”褚云羲谴责一句,却有些色厉内荏。
虞庆瑶听得分明,不禁缠着他小声地笑。此际她呼吸拂在颈侧,那种温热亲昵明明应该令人遐思联翩,然而褚云羲心底又不由自主地产生阴冷难耐之感,不知索求,反想回避,这样矛盾的心念让他自己也难以忍受,硬是闭上了双目,想将脑海中的凌乱杂念全部清空。
虞庆瑶本来已经坐在了他的腿上,见他神色有异,不免愣了愣,扶着他的肩膀谨慎地问:“你又不舒服了?”
他仍是闭着眼,蹙眉点了点头。
虞庆瑶本来还欢悦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她靠在他肩前,小声道:“陛下常常惧怕别人的亲近……你仔细回忆一下,是不是以前有过被至亲之人伤害过的情景?”
褚云羲斜倚着桌面,以手扶额,深深呼吸了几下,似是极力舒缓内心阴霾。过了片刻,才睁开眼,神情却疲惫了许多。
“不是……”他凝神望着前方,“不知为何,我怕的,好像是别人的呼吸,那种温热的气息。但我……想不起原因。”
虞庆瑶默然,忽而又抬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只露出黑白分明的双目。
“这样还怕不怕?”她瓮声瓮气地问。
原先还意态寂寥的褚云羲微微一怔,继而不由笑了笑。
“不怕。”他环住她的后腰,前额相近轻抵,垂着眼睫低声道,“就算怕,也要忍着。因为面前的人,是你。”
*
宿放春与程薰一路同行下山,瑶民们见了都再三感谢。到了那空地,罗攀还等在车队边,见他要走,便上前道:“清江王殿下什么时候能再来瑶寨,我一定要好好请他喝顿酒。上次不知道他的身份,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他见谅。”
程薰道:“殿下因身份特殊,不能擅自离开封地,之前过来的事,还请……”
“我懂!”罗攀笑道,“只有我知道此事,你放心回去复命!下次若殿下想来,我也只当是好友一般招呼!”
程薰颔首,与之道别后,率领车队就此离去。
宿放春骑着马一路跟随其旁,几次想与他闲谈消解其烦闷。但程薰平时就少言寡语,今日更是沉默,两人从瑶寨回桂林,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临近桂林时,程薰又依照惯例与她分道扬镳,宿放春勒住缰绳,望着他驾着马车缓缓驶向城门,不由心生惘然。
她看得出程薰始终还在压抑内心伤感,他现在回到清江王府,更是不可能向褚廷秀说出真实想法。
马鸣声声,蹄响渐远,宿放春忽然扬鞭策马追上一程,从后方唤道:“霁风。”
程薰闻声一怔,停下马车回头问:“怎么了?”
宿放春已赶到近前,因见后方还有两辆马车跟随,急促道:“你跟我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程薰有些意外,但还是下了马车,跟着宿放春往官道旁走。此时已近黄昏时分,路上除了他们别无他人,宿放春牵着白马,脚步有些迟缓,似乎是一边走一边有所思虑。程薰不知她为何突然叫自己过来,却也不好发问,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道旁有供人饯别的长亭,朱红淡褪,圆柱斑驳,亭边芳草萋萋,绿意盈盈。
“宿小姐,城门快要关闭了,你……”程薰终于忍不住开口,宿放春这才停下脚步,回转身道:“你现在之所以难以释怀,是因为棠瑶或生或死,都令你伤悲,对吗?”
程薰蹙了蹙眉:“是……宿小姐为何又提及此事?”
宿放春并未回答,而是上前一步,问道:“假如有一个方法,能令现在的一切悲剧不再发生,你是否愿意尝试?”
程薰一怔,随即追问:“什么方法?”
“只要想办法回到过去,无论是五年前还是十年前,棠瑶还未入宫,或是程家还未出事,你尽力阻止后事发生,岂不是就可以避免现在这样的结果?”
宿放春说得极为认真迫切,程薰听了却满是愕然。“宿小姐,你在说些什么?我知道你想开解我,可这难道不是异想天开?”
“不是。”宿放春正色道,“你难道忘了天凤帝和虞庆瑶是怎么来到这里,和我们相识?他们既然能从过去与将来汇集到此,你为什么不能返回少年时,不让悲剧发生?”
程薰眸色凝重:“我始终都对他们所说报以怀疑……就算他们能来到这里,恐怕也只是机缘巧合,怎么可能人人都能与他们一样?若真如此,天下岂非要大乱?”
“自然不可能人人如此,因为,旁人不知道回去的途径。”宿放春成竹在胸,微扬下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请虞姑娘,带你去那个地方。”
程薰更是愕然:“什么地方?”
宿放春略一思量,道:“我也不太清楚,但听她的意思,应该是找到了某处地方,只要到了那里就有可能可以返回过去,或是抵达将来。”
“怎么可能?”程薰自幼恪守本分,除经史典籍之外,闲杂书本一律不看,入宫后更是小心谨慎。他自然不会像宿放春那样对未知事物抱有新奇之感,这样的话语在他听来更是犹如天方夜谭,“真要如此的话,这样机密的事,她怎会轻易告诉了你?”
“因为我曾经恳请她,带我去将来看个究竟。”宿放春没有遮掩的意思,大方地告诉他,“还不是拜你所赐?是你告知我,虞姑娘从将来的国度来到此地。说起来,你和高祖都知道她的秘密,却没人想去她的世界看上一眼,唯独我好奇之下去询问了一番,她很是高兴,与我谈了许久。你们这些男人,只知紧锁双眉深谋远虑,放着这样一个有趣的姑娘在身边,却不去仔细问问,实在是可惜得很!”
程薰瞠目,末了才问:“她答应要带你去那个地方了?”
“还没。”宿放春爽快道,“但是她今日告诉我,高祖打算带着她离去,只是他们现在不去她的世界,应该是要返回过去。这事他们没跟其他人说起,除了我。我这一路上左思右想,如果你实在放不下棠瑶,何不跟着一起走?”
她说来轻松,神色也平静,好似只是向他建议跟着褚云羲与虞庆瑶出一次远门,去一个城镇,然而这一切让程薰一时间难以理清头绪,他心中自有无数疑惑与矛盾,却不知从何问起。
此时远处的一名车夫已扯着嗓子喊,提醒他城门马上就要关闭,再不进去就迟了。
程薰长出一口气,眉间郁色难消:“宿小姐,多谢你直言相告,但这事……请恕程某愚钝,一时还无法想个明白。”
“不着急,你回去后仔细想想,如果真要挽救棠瑶,不妨大着胆子尝试一下。”宿放春说罢,又抬起马鞭指了指前方,“我们走吧。”
“……好。”程薰怀着心事走回原处,才上马车,宿放春便已翻身上马,衣衫飘飞。
“不管何时,你想通了,就来找我。”她叮嘱道,“不过,不要告诉旁人。”
“是。我明白。”程薰说罢,长鞭扬起,驾着马车驶向城门。而宿放春在原地等了片刻,亦在日落之前赶回了桂林城。
第 319 章
那骡车在南京城内穿街过巷,最终在三山街集市后的巷子里停下,赶车人哼着小调,推开了一处小院的木门。
跟随其后的张校尉使了个眼色,一名手下迅速守在门外,他则带着另一人箭步上前,在那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已闪身进了院子,反手将门掩上。
赶车人正在栓骡子,转身见闯入两个陌生人,不由吓了一跳。
“你……你们是什么人?!”
“老哥莫慌。”张校尉为免他叫嚷起来,笑呵呵地走上前,“我们只是想跟你打听点事,听说你近日一直给定国府送菜?”
“是啊,那怎么了?”那人警觉地看着他们,却在张校尉随手递上一锭纹银后怔在原地,原先充满防备的神色也和缓了不少。“你们……也是找我谈买卖的?”
张校尉将手中纹银抛了一抛,牢牢攥在掌心,又在他面前晃了晃。“是谈买卖,但不是买菜。若是你真心实意能帮个忙,这锭银子只是定金,事成之后,十倍奉送。”
*
对于做小买卖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真金白银更能让人信服了。那中年人在将纹银抓到手中后,脸上笑意盛放,又听来者只是打听送菜的事情,便一五一十道出了原委。
此人名叫佟二贵,在三山街集市上以贩菜为生,以前也给南京守备衙门和宫里送过菜。大约一个多月前,有人找到他,让他每隔三天给定国府送一批新鲜蔬菜肉食,报酬给得比市价高,但规矩很严——不许他进入府内,只能在门口交接,由里面专门的仆人出来搬运。
“虽说有些奇怪,可我只需将东西送到门口就成,这样好的买卖,谁不愿意接呢?”佟二贵搓着手笑问,“不知道您两位需要我帮什么忙?”
张校尉略一思忖,问:“你把菜送到后门的时候,只有仆人出来吗?”
佟二贵摸了摸下巴,又看看手中的银子:“这个……搬菜的是仆人,但总有一个人站在旁边盯着,也不知什么身份,看起来很不好惹。”
“那样的人有多少?”
“不好说,我只在后门处待着,除了门口那个,院子里大概还有两三个。但其他地方还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他说到这里,上下打量张校尉,“您问这些,到底想做什么啊?”
张校尉笑了笑,盯着他道:“我们想进定国府。”
“啊?这是为什么?”佟二贵愣了愣,面露惊诧,下意识往后退去。张校尉又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手一扬,让他恰好看到了上面的数目,道:“你放心,我们不是歹徒。你所说的那些把守院子的,才是作恶之人。只要能让我们进定国府,这一百两便直接交到你手里。”
“怎么还有人敢进定国府犯案?你们是官府派来的吧?!”佟二贵一见那银票,胆子都壮大了许多,连忙道,“容我想想办法!”
他想了一下,忽而抚掌道:“有了!我刚才走的时候,管家交待三天后,是他们府上老爷的忌日,照例要操办祭祀。我这正发愁要准备许多东西,一辆车恐怕装不下……”
“既然如此,那准备忌日物品的事,就由我们与你一同操办。”张校尉将银票又揣进袖子里,“事情成与不成,这一百两银子得与不得,可全看二贵哥你如何应对了!”
*
佟二贵忙碌了半生也积攒不到那么多的银子,故此对张校尉等人言听计从,就连对方提出要住在他那院子里也毫无疑议。那两日他在张校尉等人的安排下到处采买蔬果牲畜,做事也格外起劲。
第三天一大清早,佟二贵就驾着骡车赶到了定国府门口,与往日一样敲响后院侧门。里面的人将门户打开半扇,佟二贵见又是那个熟面孔,便笑着道:“府上丁管家要小人采买的东西都运来了。”
那守卫觑了他身后一眼,见还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赶着一辆篷车,立即发问:“这谁啊?怎么还多一辆车?”
佟二贵连忙赔笑:“丁管家那天叮嘱小人,说今天是老爷忌辰,府上要的东西太多,一辆车实在装不下,我就让我大侄子跟着来送货了,也好搭把手。”
身穿粗布棉袄的张校尉点头哈腰,撩起车帘:“您看这里面都是各色干果贡品,祭拜先人少不了这些。”
守卫将手掖在袖管里,冒着寒冷出门看了看,又见佟二贵赶着的骡车上除了堆满蔬菜,居然还装着扑腾着翅膀的活鸡和一头肥大的黑山羊,不由得粗声埋怨:“怎么不事先杀好?这活蹦乱跳的多麻烦!”
“哎哟您有所不知,不是小人偷懒!”佟二贵苦着脸拱手,“这临近年关了,家家户户办喜事请客的多,集市里人挤人的,忙得很。小人能买齐备那么多东西已经累得够呛,实在来不及处理啊……”
守卫骂骂咧咧了几句,但还是回到门内,高声喊道:“丁管家,快叫人搬东西!”
不多时,丁管家带着四五个仆人过来搬运东西,佟二贵也跟着一起帮忙。张校尉也提着装鸡的竹笼准备往里走,却被守在门后的那人冷着脸挡住:“不用你进去,他们自会搬运”。
张校尉愣了愣,随即笑着退后。此时佟二贵抱着一大盒干果摇摇晃晃走到门边,忽然脚下一歪,整个人扑倒在台阶上,盒子里的干果翻了一地。
“怎么不长眼?!”守门人愠恼地责备,看着众人一起捡拾。就在此时,忽又听张校尉一声惊呼:“哎,这怎么回事?”众人回头一看,几只肥硕的母鸡不知何时逃出了笼子,正“咯咯”叫着,扑腾着翅膀就窜进了后院。
“哎呀!鸡跑了!快抓住它们!” 场面一时大乱,仆人们和守卫都手忙脚乱地去抓鸡。佟二贵和张校尉也连声道歉,趁机跨过门槛,进入院内“帮忙”围堵。
一时间院内鸡飞狗跳,嘈杂不堪,原先在屋子里休息的另两名守卫也不耐烦地出来帮忙。
张校尉假装围追堵截,迅速靠近了站在一边的管家,压低声音道:“我是宿小姐派来的,稍后还有人过来解救诸位。”
丁管家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了张校尉一眼,但随即又迅速恢复平静。
这时候仆人们已经将那几只鸡给赶到了篱笆边,守卫骂了一顿,回头见有人硬是将黑山羊又给牵了进来,抱怨道:“又臭又脏不成体统,你们谁会杀羊,赶紧解决了去!”
张校尉向丁管家递了个眼色,管家立刻会意,假意召集仆人嘀咕一阵,随后向那几名守卫一摊手:“原先会杀羊的几个仆人跟着小公爷走了,府里现在都是些老弱妇孺,从来不会这些,要不您们几位动手……”
他还没说完,张校尉立刻自告奋勇,拍着胸脯道:“不用麻烦大家伙儿,这活儿我会!”
守卫斜睨着他,佟二贵赶紧上前笑道:“他在老家就是给厨子打下手的,杀鸡宰羊不在话下,保管收拾得干干净净!府里办忌日需要什么,吩咐他去做也行,完事后再给诸位煮大锅的羊汤,也算是为刚才那一通乱赔礼道歉了!”
那三名守卫看了看还在“咩咩”叫的黑羊,管家审时度势,也极力劝说,那几人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人挥挥手:“行吧行吧,就让他们留在这院子里,赶紧把羊和鸡都杀了收拾干净!”
“多谢军爷!” 管家连忙道谢。
*
得到允许后,张校尉和佟二贵留在了后院,手脚麻利地开始处理鸡羊。张校尉一边磨刀,一边用眼角余光迅速扫视四周。后院之中,除了丁管家带着四个仆人外,就只剩下那三名守卫。通往内院的院门紧闭着,即便是白天也上了闩,显然是为了隔绝内外。
“丁管家,带人过来帮忙啊!”张校尉提着刀走到了树下,朝着那边喊。
管家连忙带着仆人帮着按住了黑羊,在黑羊剧烈的挣扎声中,张校尉手起刀落,一下子扎进羊喉。守卫们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监工。时值腊月,院子里寒风嗖嗖,张校尉和二贵利落地放血、褪毛,血腥味弥漫开来。没过多久,有两人渐渐不耐,嘀咕了几句,便又缩回屋里取暖去了。只剩下一人看守着,却也没先前那样紧盯不放。
张校尉见时机正好,在剔骨时故意手一滑,锋利的尖刀在掌心划过,鲜血顿时涌出。
“哎哟!”他叫唤一声,旁边的二贵连忙向管家问,“这儿有没有金创药,给我侄儿包扎一下?”
丁管家一怔,心领神会地道:“有,有,跟我去屋子里。”
坐在阳光下的守卫瞥了一眼,见只是割伤手,也没太在意,挥挥手示意他们快去快回。
张校尉捧着受伤的手,跟着管家匆匆进了厢房。房门一关,他脸上的痛楚神色瞬间消失,当即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塞进了管家手中:“丁管家,宿小公爷眼下正在兖州抵御强敌,宿小姐因为府中老小都被软禁,不得不委曲求全。今日我们必须要将定国府解围,你将此物藏好,稍后再按计行事,千万不要慌张。”
说罢,他又附耳向丁管家交待数句,丁管家连连点头,将那纸包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怀里。
随后,张校尉自己取出金创药抹上,管家用干净布条为他包扎了伤口,两人神色如常地走出厢房。回到院中,张校尉和二贵继续埋头干活,将羊肉、鸡肉分割切块。丁管家则指挥仆人们将处理好的羊肉鸡肉等送往厨房。
忙活完,张校尉和二贵收拾好工具,还想借口帮忙烹饪再多留片刻,守卫却催促道:“府内有厨子,不用帮忙,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不敢多留,连声应着,驾着空车离开了定国府。
那扇侧门又重重地上了门闩。
篷车才拐过街角,便被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拦下。
张校尉跳下车头,快步上前。车帘微微掀起,露出褚云羲沉静的面容。
“一切顺利,药已交给丁管家。”张校尉低声禀报。
褚云羲微微颔首,目光移向他后方:“很好。带二贵去隔壁茶楼休息,看好他。其他人,按计划分散在附近,静候时机到来。”
*
午后,定国府内。
厨房里飘出浓郁的羊肉香气。丁管家亲自带着仆人,将煮好的大块羊肉、整鸡、鲜鱼等祭品恭恭敬敬地送入前厅灵堂。原先这些事都由宿放春安排,宿宗钰则会与其余家眷上香叩首,如今两人都远离了南京,可这忌日却不能不过。
菜肴瓜果等贡品一一摆放整齐,宿家的姨奶奶领着一群女眷以及幼童进入了大厅,皆敛声屏气,点燃线香,默默祷告。
祭奠完毕后,管家娘子陪着女眷们返回内院,在她们经过走廊时,数名丫鬟正端着大盆的羊肉鸡肉往后面走。
丁管家清了清嗓子,正色叮嘱。“给守卫的军爷们送去,小心点,别偷吃!”
丫鬟们齐齐应声,没过多时,热气腾腾的菜肴与大锅的羊汤便被送入了守卫们休息的院子里。
这些人平时都分散在各处院落,监视着宿家上下,今日听得府内有忌日,且又杀鸡宰羊,早已摩挲着双手准备饱餐一顿。隔着老远闻到了香气,更是笑逐颜开,很快就一拥而上,大快朵颐。
*
虞庆瑶头皮发麻,呼吸加快,脸颊也热了起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控制不住地抿着唇笑,看向宿放春。
她的眼睛亮盈盈的,燃着小小的火苗。
“你看清楚了吗?”虞庆瑶急促地问。
宿放春其实早已看到了那上面的字,也难以抑制心头激动,指尖却是发凉的。
“看到了。”她的眼里也有了华彩,就连声音都微微发颤,“希望宗钰和程薰也能知晓此事。”
*
兖州城头,残阳如血。
宿宗钰扶着冰凉的城垛,望着城外连绵不绝的敌军营垒,眉头深锁。程薰缓步登上城楼,寒风吹动他青灰色的衣袍。
“小公爷,刚才甘副将过来禀告,说是从各处搜罗来的粮食已经快要耗尽。”程薰向宿宗钰低声道,“即便每日只吃一顿,最多再撑十日。”
宿宗钰的目光掠过城外密密麻麻的营帐,最终落在天际那轮血红的残阳间。“程薰,你随我来。”他转身走向南侧的角楼。
程薰快步跟随其后,入了角楼。
宿宗钰握着剑柄,站在楼内,直视着程薰:“时间差不多了,再拖下去,褚廷秀反而会对你不再信任。”
程薰眸光微动:“您的意思是……这张网该收起来了?但是,罗将军生死未明,您远在南京的家人也还在软禁之中。”
“等不了那么久了。”角楼里的空气格外冰冷,宿宗钰每一次呼吸,都犹如刀割,“你好不容易才诱骗褚廷秀中计,已经尽力拖延了那么多日子,如今城内粮草将尽,再拖下去更是兵困马乏,斗志颓靡。而褚廷秀久不见我们投降,耐心也将耗尽,到那时他若全力来攻,我们更是难以抵御。”
他说着,缓缓走到窗前,望着那微微发黄的窗纸,道:“我相信陛下正在想方设法营救被困之人,但山高路远,我无法知晓结果如何……若是一味顾忌而不敢决断,岂不是要成为千古罪人?你我既然已经合谋周全,如今到了紧要时刻,就只能放手一搏,就算最后不能尽如人意,也无愧于心了。”
程薰看着他的背影,深深一揖:“我明白了。”
他打开门,凛冽的风扑面而至。
昏暗的暮色间,城墙另一端有人匆匆奔来。是甘副将。
“小公爷!”他一边跑,一边用力挥动手中黢黑的物件。程薰微微一怔,转身望向宿宗钰。
宿宗钰也讶异着走上前来。
此时甘副将已气喘不已地奔到角楼下,他甚至不及行礼,就大步踏了进来,随后一下子将门重重关闭。
急促的呼吸声中,他将手中的一支箭递给了宿宗钰。“快看这个!刚刚有人潜行到北城附近,射入了城墙。”
黢黑的箭杆上,以细线密密匝匝地捆着一枚竹管。宿宗钰拔下竹管,从中倒出了一卷极为狭长的羊皮纸。
他屏住呼吸,慢慢将其展开。
随后,难以克制积蓄已久的情绪,一下子紧紧抱着同样激动的甘副将,又攥住了程薰的手:“你看到了吗?我们的陛下,他就快回来了!”
程薰看着那张被宿宗钰紧握住的羊皮纸,想要笑一笑,可心中涌起别样情绪,却又令他无法真正开颜。
虞庆瑶浑身一震发出惊呼,谁料身后之人也几乎在同时惊叫一声,好似比她更为意外。
她听得那声音,砰砰乱跳的心才稍稍安定几分,但还是犹疑着回转身,在黑暗中试探问:“陛下,是你?”
对方却没给回应,只是急促地呼吸着,过了片刻,才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道:“我不是陛下……”
虞庆瑶愣了愣,继而心间浮起一丝无奈,她跪坐在那里,叹了一口气:“怎么是你,恩桐?”
“是我啊……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样黑呢?”那个声音听起来还是那样怯弱,几乎可以令人想到他畏缩着蜷在角落的模样。他越说越畏惧,甚至带着几分哭音,“我好痛啊,糖瑶。”
“哪里痛?”虞庆瑶自己稍稍动了一下,也痛得屏住了呼吸,但她还是硬忍住了,慢慢朝他靠近过去。
伸出手去,触摸到他的胸膛,他大概是靠在了角落里,整个人颓丧又无力。
“这里,还有这里……”他呜咽着,求救似的胡乱抓住了虞庆瑶的手,“我痛死了!”
“我也看不到啊。有没有流血?”虞庆瑶攥住他的手,放低声音温和地道,“不要害怕,我就在你身边。”
“好像流血了。”恩桐哼哼唧唧伏在了她的肩头,“你抱我。”
“……怎么抱得动?我都要被压塌了!”虞庆瑶欲哭无泪,想要推开又怕令他雪上加霜,只好用力抵着这分量道,“恩桐!你太重了!”
“没有呀,我怎么会重呢?”他还是绵绵无力地靠在她身上,一会儿又扳着她的脸,认真地问,“我们这到底在哪里呀?”
“大概是一个深坑……或许是猎人挖的陷阱?”虞庆瑶也不确定,徒然四顾,却只见漆黑一片,抬头望去,但能望到一小片的沉沉夜幕。
“陷阱?”恩桐似乎吃了一惊,“就是抓野兽用的?”
“嗯。你也知道这个啊?”虞庆瑶费力地转了身,斜斜靠在坚硬阴冷的泥土壁上,这才算是减轻了一点分量。
“知道啊,哥哥告诉过我。”他倚靠着虞庆瑶,轻声细语地说,“哥哥什么都知道。”
他这由衷的骄傲语气却让虞庆瑶心头微微一颤。
恩桐又失落地侧过脸去:“可是他去哪里了啊,我怎么还是找不到他呢?”
——所谓的哥哥,或许就是你自己……
她心里酸涩,合拢双手,将他的手掌护在其间,慢慢放到自己心口。“恩桐,不要一直找他了,好吗?”
他怔了怔,受惊似的摇头:“不行,不行,我要找到他!”
“可是……”虞庆瑶沉寂了片刻,道,“其实,他一定也很想你,只是……他换了个一种方式,在默默地保护着你呢。”
他却不明白,揪紧了她的衣衫,越发惊惶不安:“哥哥是不能再来见我了吗?”
“也许,等你的病好了,就能明白这一切。”虞庆瑶蹙着眉,抚过他的眉间。
“病?我生病了?”恩桐怔怔地问。
虞庆瑶深深呼吸了一下,轻轻道:“是呀,只是生病了,所以你会经常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找不到你的哥哥。可是有我在,我会陪着你啊,陪着你去寻找治病的良药,就算一时找不到呢,我也会陪着你,不让你害怕。也许过了很久很久,也或许只过了很短很短的时间,等你的病好了,你就会知道哥哥去了哪里,到那个时候,你应该……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永远回不了家。”
四下寂静无声,他在黑暗中茫然睁着双眼,浑浑噩噩的心间忽涌起悲伤。他其实还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为何生了病,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生病后,就再也找不到哥哥,可是举目漆黑的惘然中,有人在耳畔对他说着的这番话,却让他失神的眼里慢慢浸润了泪。
“我好害怕,糖瑶。”他强忍着泪水,抱住了虞庆瑶,“他们全都走了,只剩下我自己。”
虞庆瑶愣了愣:“他们,是谁?”
“就是他们……爹爹,夫人,打扫院子的胡婶,洗衣服的张妈,还有……哥哥……”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可直面的往事,浑身瑟缩,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襟,声音也不由震颤,“你不会走是吗?不会把我一个人关进那里是吗?”
虞庆瑶意识到了他正在回想关键之处,急忙道:“我不会走,可是恩桐,你被关进了哪儿?是谁要关你?”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声音越发颤抖:“很长很长的箱子,漆黑漆黑……我不想进去……”他忽然像即将溺水亡故的人一般,拼死抓住她,攀着她的双肩,哭喊道:“阿娘也被关了进去,他们就把她带走了,让我再也见不到她!现在他们要将我也装进去,我是不是再也出不来了?!哥哥也不来救我,他在哪里?在哪里?!”
他的手指深深扣住虞庆瑶的脖颈,以至于将她抓破,可是他却毫无知觉,只是拼命抵抗,好似周围真的有许多人要将他强行关进某个漆黑的箱子里。
“恩桐!”虞庆瑶痛苦地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抵着土壁,试探掰开那双手。可是处于极度惊惧中的恩桐听不进任何安抚,已如崩溃一般。
正在此时,上方原本寂静的山林间忽然传来了忽高忽低的叫声。
幽幽荡荡,渺渺飘摇,也不知是有谁在深夜呼唤。
虞庆瑶一怔,趁着这机会反手捂住恩桐的口,压低声音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恩桐也愣住,继而畏惧无比地抱头喘息:“我不知道,不知道……”
“别怕,来这里。”她将他环抱起来,耳听得那唤声时而像是在左,时而又像是在右,再过片刻,却又像是消失无影。
虞庆瑶奋力站起身,朝着上方喊:“有人吗?我们在这里,掉在深坑里了!”
幽深的坑洞里,唯有她的声音在幽幽回荡,上方的唤声却并未有所回应。她着急起来,又拢着双手喊叫一番,然而先前那唤声越来越远,似乎已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虞庆瑶急得没法子,若是只在这洞里待一晚倒也罢了,只怕山中野兽出没时也坠入其中,那到时候自己和恩桐岂不是毫无生路?
想到此,她抓过恩桐:“快蹲下,让我站你身上!”
“干什么……”他却还是茫然无措。
“上面的人就快走掉了,我得赶紧再喊叫得大声点啊!要不你与我一起求救?!”她一边催促着,一边使劲按下他,想要爬在他肩头。
谁知恩桐非但心智不成熟,就连身体也仿佛弱了许多。虞庆瑶费尽力气爬上他肩头,还未站稳,却觉身下摇晃,他已支撑不住地叫起来。
“快来救命……”虞庆瑶才来得及叫喊一声,便失去了平衡,抱着他一同跌倒。
两人叫苦不已,狼狈不堪,却恰在此时,从上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用惊讶的语调叫了起来。
虞庆瑶又惊又喜,手脚并用爬起来,抬头望去。
幽幽一点微光在上方晃动,犹如暗夜流萤,轻扬旋转。
一个女童从洞口探下头,手中悬着油纸灯笼,橙红光亮映照着小小脸庞。她约莫六七岁的样子,脖颈里挂着银两银亮的项圈,垂下簌簌落落的流苏。
“救救我们!”虞庆瑶急叫起来,朝着她挥手,“我们赶路时候跌下来的,已经待了很久了!”
女童睁大乌亮的眼睛,提着灯笼朝坑洞里照了又照,却显露失落。
“阿龙不在这里呀?”孩子虽然年幼,却说着汉话,只是听上去有些生硬。
“阿龙?”虞庆瑶疑惑了一下。
“对呀,我们是来找阿龙的。”女童趴在洞口,手中的灯笼来回晃悠,那光亮竟让恩桐不由抬起手,挡住了双眼。
虞庆瑶唯恐她走掉,忙道:“那你去叫大人们过来,先把我们救上去,再去找你们的阿龙,好不好?”
女童打量了她和恩桐一番,幼小的脸上露出警觉神色:“你们是汉人?进山做什么?”
“……找人,我们也是来找朋友的。”虞庆瑶拽了拽恩桐,示意他说话,谁知恩桐却也仔仔细细看着那个女童,认真问:“我叫恩桐,小姐姐,你叫什么?”
虞庆瑶不由回过头瞪他一眼,心道什么时候了竟然只顾问别人名字,然而女童非但没有意外,反而嗤地一笑,道:“我不告诉你。”
远处忽又传来错落的唤声,虞庆瑶焦急地踮起脚来,那女童回头望了一眼,也不再与她说话,提着灯笼便要离去。
“求求你去叫人来……”虞庆瑶在洞里哀求,女童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上方,也不知到底听到了没有。
“她为什么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啊?”恩桐还在念叨,虞庆瑶只凝神听着上方的动静。脚步声渐渐远去,继而响起草木晃动声,应该是女童穿过树丛往远处去了。
不多时,远处又传来她清亮的声音,有人高声回应,随后脚步声杂乱迫近,在虞庆瑶翘首期盼间,纷乱的火把亮起,洞口上方出现了一张张满是惊诧的脸容。
女童指着她,朝边上的男人们说了几句,众人面含疑惑,更含着警惕与怀疑。
终于有人抛下长长的粗绳,垂落到了虞庆瑶身前。
她侧过脸看看还在发愣的恩桐,低声道:“你先上去。”
“我……我爬不上……”他为难地垂下眼帘。
“你有的是力气。”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半推着他,送到绳索前。然而恩桐还是嗫嚅着不敢攀爬上去,这下非但虞庆瑶急了,就连上面的人也显露不耐烦的脸色,用瑶话叫嚷起来。
“喂!怎么不上来?不会吗?”那个女童趴在人群间,朝着他喊。火把摇曳映照之下,她的双眸更黑透纯澈,唇边一对笑涡,狡黠中又含甜意。
“我……我怕……”恩桐沮丧地回过身,想向虞庆瑶求助,然而那女童又听到了他的话语,扬起眉惊讶道:“你是大人了,还那么胆小?啧啧啧,汉人就是这样子?”
“我来……”虞庆瑶无奈之下,想抓住绳子自己先上去。
谁知上方又一阵骚动,那女童竟趁着旁人不备,抛下灯笼纵身一跳,双手攀着绳索,如灵动的小兽一般,晃晃悠悠便悬垂了下来。
上面有人急切叫嚷,似乎在提醒她小心底下这两人。
女童人悬在半空,双脚绞着绳索,在昏暗中朝着两人一笑。
那笑容带着几分自得。
“我是阿荟,罗阿荟。”她打量着虞庆瑶,颈下的银锁流苏泛着幽幽光芒,“你是美人,是除了我阿妈之外,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第 320 章
黔江怒浪滚滚,碎玉飞溅。时已薄暮,如血斜阳缓缓沉坠,天际云层绮丽万般,就连滔滔江水亦涂染了朱红。
虞庆瑶赶到后山暗哨时,江边已是黑压压一片,大队的官兵聚拢如扇形,将下山之路完全封堵。
半山间野草中,大群瑶民正匍匐潜藏,满怀恨意地盯着下方。
虞庆瑶望到罗攀正带着数人躲在山石后商议,也不便过去,便向旁边的人低声询问情况。那人气愤道:“浔州府的守备又来了,说我们派人去桂林杀人灭口,现在强迫攀哥将凶手交出来!”
“杀人灭口?!”虞庆瑶一惊,“谁死了?”
“他们说那两个报官的客商被人杀死,就连客栈都被烧了!”另一人压低声音,满心不平,“我们都在山上等着消息,谁会跑去桂林杀人?这不是故意栽赃陷害吗?!”
虞庆瑶错愕不已,正在此时,山石那边传来罗攀的肃然语声:“守备大人,我方才就已经对天发誓,寨里的人根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就算客商们跑去桂林府胡乱告状颠倒黑白,我也不可能派人去杀了他们!”
焦守备冷哼一声,厉声道:“人都已经死了,你还在这里狡辩?!他们都不是本地人,才到桂林没几天,除了和你们中峒瑶寨的人发生过冲突,与其他人根本认都不认识,又有谁会下此毒手?!”
罗攀亦恼怒道:“如果真是我寨子的人干的事,我今日又为什么还要派人去你们浔州府衙门询问?!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那是你诡计多端,故意叫人前来打听消息!”焦守备愤然,朝着左右随从高声道,“我早就说了瑶民蛮横狡诈不可相信,当初就不应该听上面的吩咐与这些人定什么盟约,现在还没多久就闹出人命,还不是要我们再来追捕凶手?”
山间众人听了此话越发愤怒,有人在低声咒骂,也有人向罗攀建议一起冲下去解救弟兄。罗攀咬牙隐忍片刻,紧攥腰刀向下方大声道:“如今口说无凭,你们要抓凶手也得拿出证据!我的人现在被你们绑了,难道他们就该死不成?!”
“证据?那你倒是出来,跟我们去桂林府一趟,亲眼看看那两个客商的惨状!若你还躲在山上不愿下来,那我就把这几个人一并带走交给桂林府严加拷问,看看你们瑶人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焦守备横眉冷眼说罢,大手一挥。近旁十多名府兵迅疾上前,将那几名被抓住的瑶民团团围住,刀尖尽朝着他们的脖颈。其余众多官兵则严阵以待,弓箭刀剑皆在手,一时间江风卷掠,浪潮声声,水花飞溅中,整片山林陷入沉寂。
藏身于巨石后的罗攀脸色铁青,紧紧握住刀柄。他不是没有布置好伏击,只要他这边发出讯号,山间也可万箭齐发滚石飞砸。然而那几个山民如今就被推搡在阵前,无论如何,这边一旦动手,死的最快最惨的,必定就是他们。
罗攀身边就有那几人的父兄,只是他们眼睁睁看着亲人命垂一线,却隐忍着含泪握拳,无法催促罗攀出面跟去桂林。
虞庆瑶在野草的掩护下潜行而来,低声急切道:“三郎怎么也没回来,如果真像守备说的,那他在桂林……”
话音未落,等待已久的守备按耐不住,再次提高了嗓门:“罗攀!你要是还不出来,我现在就把他们带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你们瑶民口口声声说自己仗义豪爽,却原来事到临头也这般胆怯卑鄙!”
罗攀气血上涌,身形一动便想站起,旁边的阿满愠恼不已,一把将其按住:“他们要凶手是吗,让我出去!就说是我杀了人,把我一个带走就成!”
众人大惊,急忙劝阻,然而正在此时,却听得江畔有马蹄声急促迫近。潜伏着的瑶民们和江边府兵们都不由循声望去。
夜色初降,天地苍茫,一匹乌黑骏马自远处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衣袂飘飘,凌风飒飒。
江潮一浪高似一浪,不断冲击蜿蜒的江岸。黑马已越来越近,自这边望去,隐约可见那人穿墨黑锦缎曳撒,胸前团绣丹朱,灼灼生彩,更有一道赤红腰带如火缠绕,夺人眼目。
更为奇怪的是,他左手持缰,右肩上却扛着一柄极长的武器,似是长戟一般。在那高高扬起的一端上,似乎还悬挂着黢黑的物件,在半空中来回摇晃。
江畔官兵心生惊愕,焦守备亦眯起双目,紧盯那飞驰迫近的黑马。
“什么人?!”不远处,有士兵头目厉声呵斥。
半山间的虞庆瑶望见那个身影,心却猛烈地跳动起来。
“站住!”又有一名头目朝着那人怒吼。
那人却置若罔闻,不仅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振缰低喝,双腿夹紧马腹,如离弦之箭冲向人群。
山上的瑶民们面露惊诧,山下那焦守备急呼一声:“放箭!”
众官兵力挽弓弩,但听得“嗖嗖”声响,利箭齐发。那人一手控着缰绳,猛然间侧转马身,朝着斜侧飞跃而起,手中长戟横空狂扫,呼啸声动间,乱箭四飞,尽落江畔。
守备大惊,还待再令人放箭阻拦,却见那人手持长戟飞身跃下马背,踏着茫茫夜色,大步向前。
江风疾掠,卷起他墨黑曳撒,猎猎生寒。
官兵们瞠目结舌,不知此人到底是何用意。焦守备举起火把,耀亮前方,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俊眉修目,丰神凛然。
“你,你不就是……”焦守备陡然想到了当日自己与知府率兵围攻山寨,在雨中山林间见到的那个儒雅沉稳的年轻人。
只是眼下的他……
焦守备的目光又落在了对方依旧挑在肩头的长戟一端。那黢黑的两个物件,还在风中晃动。
火把投射下跃动的光影,来人唇边浮现一缕笑意,眸色沉沉。
“你们在这围着做什么?”他轻轻松松扛着长戟,悠然自乐地走过神色悚然的人群。
“不会是在找这两个玩意儿吧?”他语带嘲讽,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一甩,将那两个黑黢黢的东西,甩落至焦守备面前。
这一辆马车出浔州府北门,沿白浪奔涌的郁江溯流而上,起初只依稀可望到远山隐隐,青峦起伏。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后,西北方向峰峦渐多,连绵不绝,犹如苍穹下有巨龙蜿蜒盘卧,但觉巍峨,不见首尾。
虞庆瑶对着简略的地图看了又看,抬头道:“这就是桂平西山了?”
“应该是。”褚云羲眺望郁郁青青的山峦,将行速放缓,“这是离浔州府最近的山了,我们就先从此处进去。”
虞庆瑶蹙眉望着那似乎永无尽头的峰峦,感觉前路渺渺,但也只能整理好进山的行装。
前方泥路越来越崎岖狭窄,褚云羲将车子靠边停下,接过虞庆瑶递过的包袱,带着她往山间去。
四下虽寂静无人,好在杂草间还可隐约看到一条蜿蜒小径,想来是平素上下山的人踩踏而成。两人沿此路上行,两旁山石间油绿草叶横斜乱生,起初只是从身边掠过,越往山里去,那草叶越发茂密,虞庆瑶只觉自己仿佛是在野草乱枝间穿行。那条小径也越来越模糊不清,没到半山,便已消失不见。
虞庆瑶跟在褚云羲身后,见山坡已很是陡峭,加上山路全无,泥土湿滑,不由得心惊胆战。
“跟上我。”他侧过脸叮嘱道,“小心踩空。”
“我当然懂……”虞庆瑶才抬头想回答,脚下骤然一滑,湿软的泥块窸窣落下。她身子猛地一沉,连忙伸手去够前方的枝干。与此同时,肩头一紧,褚云羲已将她牢牢抓住。
虞庆瑶惊魂未定,借着他的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紧紧攥着那棵小树,不敢往下望。
“以前很少进山?”褚云羲看她那浑身是泥的狼狈样,不由笑了笑。
虞庆瑶不服气地道:“小时候也爬山啊,但不像这里潮湿多雨,山上哪有这么多草树……”
“这还没真正到深山,你确信自己能跟上?”他抬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灰痕,“早上就说让你留在城里,偏偏不听。”
“能跟上。”虞庆瑶不甘心失败,“你自己也不也是第一次来浔州吗?你能走的地方,我也能走!”
他显露几分傲气:“我南征北战近十年,你区区弱女子岂能与我相比……”
话还未说罢,却见虞庆瑶已经攥着小树奋力向上去,褚云羲无奈赶上,护在她身边,道:“虞庆瑶,你一点礼数都不讲!”
虞庆瑶却头都不回,使劲抓住草根,盯着前方随意问:“怎么啦,我的陛下?”
褚云羲生气地跟着她:“你还故意阴阳怪气?好好说话!”
她这才回过脸,笑盈盈道:“要我怎么说才算是有礼数嘛?你我之间还需要这样一板一眼?”
“……你对我不敬……”他虚有其表地想一振夫纲,谁料虞庆瑶却瞥他一眼,哼笑道:“礼数,那你忽然抱住我乱亲的时候,有没有征询我意见,有没有讲礼数啊?”
本来也正在往上攀爬的褚云羲乍听得这一句,差点踩空跌下去。
“你真是,在乱说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谈及这些!”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快炸裂了,眼见虞庆瑶还满不在乎,不由又抗辩,“再说怎么叫乱亲?!那只是情不自禁……”
“别辩解啦。这有什么见不得人呢?”虞庆瑶还是带着笑意,返身朝他伸出手,“喜欢就承认呀,陛下,在我们那里,藏在心里不敢说的人,只会错失良机。”
他抬目,看着已经将长裙胡乱挽起塞到腰间的虞庆瑶,一时不知该如何评说。她的脸颊上留着泥土痕迹,鬓发全散乱,甚至发簪也歪斜,可是她的眼眸里含着笑,清泉汩汩一样,灵动而欢畅,让人无法发出火来。
他埋着头撩起衣袍擦了擦手,这才伸过去。
然后有意用了力,将她的手掌紧攥住。
“痛死了!”她花容失色,故意夸大。
褚云羲这才带着几分得意,反过来拽着她往上去。
*
翻过一座又一座山,遮天蔽日的枝叶交错横生,他们在没过双膝的荒草间艰难行进。
参天古树斑驳怪异,脚下时不时踩到腐烂之物,也不知是果子还是烂叶,或是其他可怕的东西。峰峦起伏,幽谷间回荡尖利的啸叫,虞庆瑶举目四望,心中暗自忐忑。更远处,陡峭山崖间垂落的藤蔓纠缠盘绕,望去仿佛吐着信子的长蛇,她才想加快脚步跟上,不慎撞到歪斜的枝干,倏忽间,冰凉的水珠从树梢滴落眉间,让她险些叫出声来。
褚云羲在前方引路,背上还携着绳索尖刀,他们已经足足走了大半天,除了临近中午时分坐下吃了点干粮外,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
可是走了那么久,除了曾经见到一闪而过的野兔外,竟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倒是两人衣衫凌乱,满身污迹,虞庆瑶看看渐渐西沉的血红太阳,提醒道:“天快要黑了,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现在往回走,也回不到刚才上山的地方。”褚云羲没有回头,继续往草丛深处去。
“那我们怎么办啊,难道露宿在这荒山野岭?”虞庆瑶急道,“你不会不知道吧,傍晚时野兽容易出来觅食!”
他这才回过身道:“我会找个高处让你安全。往日行军赶路时,也不是没在山里待过。”
“我怎么听着那么不靠谱呢……”虞庆瑶呐呐,话还未说罢,却忽见前方荒草簌簌摇动,似有活物正朝着这边迫近。
她顿时止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袍袖。
褚云羲亦紧攥住手中的棍棒,抬臂将她挡在身后。
草叶一阵摇晃,紧接着钻出的却不是猛兽,而是一名肌肤黝黑身材瘦小的少年。但见他身着深青短衫长裤,腰间系着红带,头缠黑布,与褚云羲他们先前在浔州城见到的瑶民装束一样。这少年背着硕大的竹筐,眼见近前这两人,也顿显惊愕神色,不由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镰刀。
褚云羲这一天来才遇到山民,自是意外欣喜,忙抬手示意:“不要怕,我们不是歹徒,只是进山来找人的。”
那少年却依然目露惊骇,继而挥舞着镰刀,好似遇到了仇家一般。虞庆瑶见状,摊开双手道:“你看我们都没带兵器……”
然而少年不仅对她的话语置若罔闻,更是高举镰刀朝着两人冲来,大有拼命之意。
褚云羲皱着眉,闪身躲开一击,谁知少年犹如发疯般连连进攻,丝毫不顾两人的解释。
眼见对方难以理喻,褚云羲不愿再隐忍退避,抬手擒住少年右臂,瞬息间已将他手中镰刀卸下。
那少年整条右臂又酸又麻,不由怒喊发泄,却也动弹不得。
“走吧,他根本听不懂我们的话。”虞庆瑶失望之下,拽着褚云羲示意离开。
褚云羲又向少年再三询问,见对方实在无法沟通,无奈之下将镰刀朝半空斜斜一掷,但听一声闷响,镰刀就此深深刺入近旁大树之上。
少年愠恼之下,飞快爬上大树去取那镰刀,而褚云羲则带着虞庆瑶抽身离去。耳听后方犹传来少年的怒叫声,两人为了免于招惹麻烦,连头都没回,转过山坳快步前行。
“要是山里的瑶民都这样,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虞庆瑶一边走,一边烦恼,“难道就没有能通情达理的人,我们要不要换个方向找找?”
“那少年背着竹筐带着镰刀,住处必定离这里不远。先前我们在城中遇到的那个人,不也是能说汉话吗?”褚云羲抬头远眺,眼见远山莽莽,尽沐于淡金色夕照余晖下,而此时原本清新的山间渐有濛濛烟霭升腾,宛如为山峦笼上薄薄云纱一般。
“往那边去看看。”他指着烟霭深处的山坳,“如果日落前找不到山寨,我们就先寻地方休息。”
虞庆瑶蹙着眉应了一声,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他又往深山里走。
有潺潺溪流顺山石宛转流淌,她又累又渴,想要捧一把润润唇,谁知才一弯腰,便见草丛中一道黑影急速游走,惊得她连忙后退。褚云羲听得动静,回头道:“怎么了?小心有毒蛇!”
“差点就被咬,我真……”虞庆瑶气哼哼说着,加紧脚步追赶上去。
因怕再被草丛深处的毒虫毒蛇攻击,她有意绕开草木茂盛处,眼见褚云羲返身已向她迎来,谁知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竟骤然往下一沉。
虞庆瑶一声惊呼,还未及往前奔出,落脚处四周瞬间崩塌,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瞬间坠落下去。
而褚云羲本已距她仅剩数步之遥,眼见她身子下坠,情急之下飞身去救,却只堪堪抓住她的一角衣袖,反被一同带着坠下黑暗虚空。
*
土石不断崩陷,虞庆瑶自半空坠落,在接连的撞击之下,最终重重地跌到了潮湿阴冷的底部。
后脑处剧烈的疼痛让她意识模糊,想要开口说话,却没法出声。
她只挣扎了一下,便失去了知觉。
……
渺远的水声萦绕不绝,潺潺的,就像是流经心底,绕着弯冲破山石阻碍,从狭小的缝隙钻出,终于又流向前方。
虞庆瑶在朦胧中听到这水声,仿佛回到幼小的时候。那时的她,常常跟着父亲迎着夕阳西去,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有一方幽蓝宁静的巨大湖泊,她喜欢躺在厚厚春草间,听着湖水荡漾,看着飞鸟在碧澄澄的水面起落捕食。
然而身子的剧痛还是让她回到了现实。
她艰难地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
四下是沉沉的黑。
没有一丝光亮。
唯有那水声确实存在着,汩汩的,凉凉的,听起来似乎很是遥远。
她吃力地寻摸四周,触及粗糙不平的泥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碰到。
“褚云羲?”虞庆瑶捂着肩背,努力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喊。
可是周围除了水流声外,是死一般的沉寂。
她心跳不已,又加重语声叫了他的名字,上方有风吹叶摇,簌簌作响,然而她最想听到的回应,却依然没有响起。
“陛下?!”虞庆瑶不觉眼眶发潮,一时间害怕懊丧慌乱齐齐涌起,她在这茫茫黑暗中找不到他的踪影。
不知何处传来咕咕咕咕的诡谲回响,继而又有尖利号叫萦绕盘旋,仿佛就在头顶那一片漆黑上方。
她硬忍着泪,撑着伤痛的双膝,想要奋力站起寻找褚云羲的下落。
可是就在这时,忽有一双手从后方将她绵软抱住,呼吸声就在咫尺间。
夜风掠过茫茫江面,寒意越来越浓了。
船舱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水波轻涌声声入耳。
虞庆瑶躺在黑暗里,闭着双目却总也睡不着。于是侧转脸去,虽然看不清褚云羲的面容,却还是悄悄地往他身边靠近了几分。
在江波起伏中,她的心绪也越发柔软绵远。想要无限接近的念头暗暗滋生,然而想到之前他那异常的反应,虞庆瑶又不免惴惴。
他的呼吸平和绵长,应该是睡着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寂静中却忽然传来他低低的声音。“怎么还没睡着?”
“嗯?”她吃了一惊,反问道,“你怎么也没睡着?”
褚云羲侧身朝着她,道:“不知道,可能太累了。”
“累还会睡不着?不是应该躺下就睡吗?”虞庆瑶大着胆子,偷偷伸到他被子里,捉住了褚云羲的手。
他怔了怔,好像是想收回手,却只挣扎了一下,就没再动。“干什么?”
虞庆瑶带着几分喟叹。“我也浑身冰冷,睡都睡不着。”
褚云羲沉默片刻,不解风情地道:“明天上岸去多买条棉被。”
“……那今晚怎么办?”虞庆瑶瑟瑟发抖,声音也绵软起来,“就睁着眼睛躺在这里等天亮吗?”
“忍着。困极了自然会入睡。”褚云羲又慢慢问,“你原身不是南方人?”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虞庆瑶一愣。“是,怎么问这了?”
“闲谈而已。”他居然真的好似有了闲情逸致,“既然故乡处于北方,你理应不怕寒冷才是,怎么这会儿就忍耐不了?”
她被堵了一下,叫唤道:“我哪里受过这种湿冷湿冷的罪?这破船又窄又小,还没办法取暖,你倒是还有心情挤兑我……”
他忽然抬起手,轻轻掩上了她的唇,“你总爱追问我的过去,却对自己的经历谈之甚少,这是为什么?”
虞庆瑶静默片刻,才道:“我以前不是说过一些吗?陛下不记得了吗?”
“你说过的,我都记得。”褚云羲难得有兴致似的,摸了摸她的脸颊,语声轻微:“虞庆瑶,你的家乡在哪里?”
她缓缓垂下眼帘,将脸颊枕在他掌心。“陛下听说过呼伦湖吗?”
“我自然知道。”褚云羲讶然,“离鞑靼很近,你难道去过那里?”
虞庆瑶悄悄笑了一下,小声道:“那里就是我的故乡啊,陛下。”
褚云羲愣怔许久,扳过她的下颌,恨不能借着船舱缝隙间透进的微弱月光将她看个清清楚楚。虞庆瑶扬起脸来:“灯火都没有,你在这看什么呢?”
“……虞庆瑶,你不是汉人?”褚云羲从震愕中回过味来,语气严肃,“难道你是鞑靼人?”
她忍不住笑出声:“这很要紧吗?”
褚云羲却丝毫没有笑意,一板一眼道:“自然要紧。”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是鞑靼人,就要与我划清界限了?”虞庆瑶拧着眉,有些不悦了。
他沉默了,没有回答。
虞庆瑶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如此介意,不由推开了他的手,认真道:“褚云羲,我是汉人,而且你曾经想要征服的鞑靼早已分崩离析,几百年之后更是成为了历史云烟。你如果还是身在皇位的九五之尊,要为全盘考虑,该和什么人联姻该立什么人为后为妃,那是你的事。可你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为什么还要对我到底是汉人还是鞑靼人这样介怀?”
她顿了顿,又道:“或者,是我会错意,想得太简单。我已经将你当成普普通通的人来看待,你却始终还觉得自己与我们不同。”
她语声低沉,如江流缓缓,且带着凝滞的寒凉。
褚云羲心头恍似有厚雪积压,然而思绪繁杂,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只沉沉地说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虞庆瑶却已默不作声地背转了身。
*
这一夜,江船随波漾动,晃碎满江星影,也晃乱了满满心绪。
虞庆瑶昏昏沉沉睡去,待等次日清早被鸟鸣声惊醒时,船内却不见褚云羲身影。
她坐起身来,心里不免更添失望。心不在焉穿好衣衫,钻出船舱后,唯见白雾濛漫,润着薄寒之意氤氲于江面。
一时间,江岸斜树远皆为白纱覆笼,就连天地亦消除了界限。
缆绳依旧浸在水中,船只微微晃动,船头的炉里并无火焰,炉上的铜壶里却丝丝缕缕冒着热气。
虞庆瑶茫然四顾,除了雾霭浮沉之外看不到任何人影。
她觉得他大概是不想面对,索性避开了自己。
茫茫江上,只剩她守在这小舟上,如身不由己的浮萍一般随波起伏。
转头间,看到他昨日换下的衣袍还扔在船舱边,虞庆瑶触景伤怀,竟然眼眶泛酸,泪水慢慢充盈而落下。
她抱着双膝,恹恹坐在濛濛白雾中,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褚云羲回转。
直至日头渐渐升起,岸上牛铃遥遥传来,这满江寒雾才缓缓淡化散去。起先的低落亦渐转为不安与忧心,她开始坐立不安,想要上岸寻找,却又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去了何方。
正忐忑间,忽见远处小径间有人朝这边走来,背负了不少东西。虞庆瑶看了好几眼,紧抿着唇转身回了船舱。
褚云羲步履匆促地登上船,将背上的东西放在船头整理,抬头见帘子依旧低垂,他踌躇一下,探身进了船舱。
虞庆瑶独自撑着脸坐在角落,他看看她的背影,将新买回的毯子轻轻放到她的身边,道:“你看看厚薄合适吗?”
她斜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褚云羲顾自坐在她旁边,解开绳子,慢慢展开了褐底红花的绒毯,好似已经忘记了昨夜的龃龉。“垫在身下,或者盖在被子上,应该都可以。”
虞庆瑶眼里湿热,想到的却还是之前自己独自茫然坐在空船上的孤寂,不由硬下心来看都没看他一眼,负气道:“你一清早不告而别,就是去买东西了?”
褚云羲微微一怔:“你那时候睡得很沉,我叫了几声,看你没醒,就走了。”
“不能等我醒来了再去?”她怨愤道,“这事是十万火急的吗?”
他考虑了一下,道:“我前天不是问过人吗,这附近很少有城镇市集。依据地形来看,如果我清晨不上岸,今日一天我们沿江而行,恐怕都找不到能买东西的地方了。”
“总之你所做的事都是有恰当的理由。”虞庆瑶回过脸来,“如果是我,就算盘算好了,也会告诉你一声,而不会这样独断专行。”
她说话的时候似乎不含愤怒,甚至也没有指责之色,然而眼神仿佛在告诉他,她已经将事情看得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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