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1 章


    派出去的探子疾行往返,四五天后,探子们陆续赶回,带来这样的消息:有一支瓦剌军队正在逼近榆林,沿途已经击垮两个卫所,铁骑悍将,势如破竹。而榆林大概还有四万左右的兵马,已经在总兵的统率下集结完毕,正在加固主城四周防御。


    “那支瓦剌军队大概有多少人?”褚云羲问。


    “启禀陛下,从他们的营灶来看,大约也有四万。”


    褚云羲思忖片刻,又叫来一名百户长:“你稍后就赶往榆林,通知他们务必坚守城池,我们会绕路避开那支瓦剌军队,先去延绥。”


    旁边的副将诧异道:“可延绥不是已经被瓦剌人攻占了吗?我们为何不去直接援助榆林?”


    “如今他们强势推进至榆林,应该是把绝大多数的兵力都调遣了过来,延绥相对就会较为薄弱。”褚云羲在地形图上斜着画了一道,“我们从这底下走,绕开瓦剌主力的行进路线,从西南方向攻击延绥。”


    宿宗钰探身一看,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陛下的意思是趁着他们将主力派往榆林,再集中力量攻打延绥,将延绥给夺取回来。并且瓦剌大军一旦知道延绥又遭受强攻,恐怕也会很快调转方向再返回来与我们对战。”


    “是。”褚云羲环视众将领,“因此我们需要和榆林互通消息,让他们先守后攻,等瓦剌后撤返回,再伺机追击。”


    众人皆认为可行,于是当天便派人出去联络榆林总兵,同时队伍收营启程,避开了直接通往榆林的道路,从东南方向绕路前行。


    这支军队离开瓦剌大军的控制范围后,重新绕回大道,那派去榆林通风报信的人后续也追赶上来,说是已经将讯息告知了总兵。褚云羲这才通知众人全力疾行,披星戴月奔赴延绥。


    *


    北风日渐凄紧,这支军队冒着寒冷昼夜赶路,终于在三日后抵达了文屏山附近。


    文屏山位于延绥军镇东南方,如屏风般横亘平野之上。大军借着这天然而成的屏障隐蔽行踪,在夜色初降时,接近了军镇。


    褚云羲带着宿宗钰及其手下的甘副将,一同登上半山遥望延绥,但见森严高城围着层层堡垒,隐隐有兵马进出。


    “按照探子所说,里面大概有近万人。”甘副将低声建议,“我们完全可以强攻进去。”


    “敌军在暗,人数武器情况并不确切,想办法让他们出来才好。”褚云羲远观地形,向宿宗钰道,“给你五千兵马,引出堡垒内的瓦剌军,行不行?”


    宿宗钰坚定地点头:“自然可以。”


    *


    夜空中掠过黑色鸟群,寒星点亮苍穹时,蹄声踏碎了寂静。


    一支五千余人的官军缓缓逼近延绥堡垒,箭楼上的瓦剌哨兵举起火把,远远望见了这支队伍。


    他骂了一声,转头朝堡垒内喊道:“又有官军来了!”


    一声声传报依次响起,不多时,留守延绥的瓦剌部将带着手下匆匆赶来,登上箭楼眺望。


    夜幕下,那支队伍只有前方数排是轻骑兵,总共不过数百,其后都只是普通的步兵,看上去也只有几千人。尽管带头的将领在城楼下厉声叫嚷,但观其后方旌旗破烂,显然是败军残兵。


    “被打跑的人又回来了?”瓦剌部将苏鲁特不屑地一笑,“就这点人还敢嚣张?不要搭理他们!”


    命令被传递到四方,守卫城墙的瓦剌人都退避到垛口之后,对城下的挑衅不予理会。


    叫喊的甘副将眼见对方没有动静,当即挥手下令:“放箭!”


    箭矢呼啸,飞向城墙。


    守城的瓦剌士兵躲过两波箭雨后,在苏鲁特的指挥下迅速放箭反击。


    城垛间弓弦震响,箭雨泼天而下!官军早有防备,纷纷举盾格挡,却仍佯装慌乱。甘副将亦假装受伤,捂着肩膀急速调转马头,往后方奔逃,一时间阵型“溃散”,败相顿生。


    苏鲁特见状,冷笑一声:“不堪一击!给我出城,将他们杀个干净!”


    城门轰然洞开,瓦剌骑兵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微颤。他们挥舞弯刀,呼喝着追杀“败退”的官军。


    官军见瓦剌军如狼群一般杀出,招架片刻后便朝东南方向撤退。瓦剌骑兵紧追不舍,领军的千户甚至已经一刀砍断了官军的旗帜。


    “追!一个都别放跑!”瓦剌千户吼叫着策马奔驰。


    这两支队伍一前一后,逐渐远离堡垒。就在瓦剌骑兵狂妄追击时,东面的山丘后突然竖起一排旌旗——原本“溃逃”的官军猛地勒住战马,转身列阵。


    潜伏在半山间的宿宗钰一声令下,数门火炮被迅速推出。


    轰然巨响间,火药喷发。


    无数炮弹碎片如暴雨一般,瞬间覆盖了追击的瓦剌骑兵。


    *


    与此同时,文屏山后,铁甲铿锵。


    精锐骑兵静静伫立,褚云羲举起手臂,身后令旗随之飞扬,所有骑兵同时压低长矛。


    “出击——”


    铁骑洪流般从山后涌出,尽冲向延绥南城。


    城楼上的哨兵惊骇地刚吹响号角,就被一箭射穿喉咙。


    城内剩余的瓦剌兵原本已被召集起来,正准备出击抗击前方的敌军,忽又听得南城也遭遇突袭,仓促间赶来时,官军的云梯已架上城楼。


    瓦剌兵高声叫嚷着,连忙向下放箭。然而云梯上的士兵却手持火铳,黑夜里红光乍燃,伴随着一声声惨叫,不断有人从城楼上坠落。


    撞木沉重地冲向前方,一下又一下。


    褚云羲朝着城楼方向高声喊:“砍翻他们的战旗!”


    “是!”


    有数人冒着箭雨爬上城头,在盾牌的掩护下,快刀砍出一条血路。他们冲至堡垒最高处,军刀一斩,绣着黑鹰的瓦剌军旗轰然倒落,紧接着,赤红的官军战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城门在撞木的连续冲击下,终于轰然开启。


    *


    褚云羲率领着重甲骑兵,旋风般冲入城门。


    黑暗中,瓦剌兵疯狂地持着弯刀扑来。


    盾牌相撞,刀枪相刺,火光映射在狰狞的脸上,显露出一双双鹰隼般的眼。


    沉重的呼吸,猩红的血液,寒白的刀光,癫狂的砍杀,在这样的夜晚容不得半点犹豫,也不存在半点退让。


    钢刀砍在褚云羲的手臂上,铠甲替他挡住了锋利的白刃,他反手一刀,直接刺进了对方的咽喉。


    温热的血飞溅出来。


    他无暇抹去满脸的血,马不停蹄地冲向更黑暗的前方。


    *


    当朝阳缓缓升起时,延绥军镇已经重被夺回。


    荒野之上,尸骸遍地,倒下的瓦剌旗帜浸透了鲜血,已染成暗红,受伤的战马犹在哀鸣。


    褚云羲这时才取下沾满血痕的头盔,缓缓登上城楼。


    嫣红的朝阳洒出万道金芒,将远处枯黄的山峦也染得灿烂。他望着起伏的山势,不知为何,却不像以往获胜后那样意气昂扬。


    “陛下,这场仗打得干脆利落,一夜就夺回了延绥!”宿宗钰快步登上城楼,兴致高涨地走过来。


    褚云羲回过头,这才也笑了笑。


    宿宗钰道:“我看他们也没什么特别厉害的,只是凭着莽力。不知之前的将士们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会被瓦剌军硬生生攻入延绥?”


    “昨晚留在城中的瓦剌军估计也就一万多人,之前他们的大军可是据说有六万多。”褚云羲蹙眉望向城下,甘副将与其他武官们正在带着士兵们清理战场,重新布防。“榆林离此处不远,我们昨晚故意放走了一部分瓦剌兵,等他们逃去榆林报信,应该也就是主力大军折返之时。宗钰,万不可掉以轻心。”


    宿宗钰点头,却又道:“陛下这次怎么好像比对抗建昌帝时多了几分忧虑?”


    褚云羲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海力图应该比建昌帝要难对付。”


    宿宗钰哈哈大笑:“不管他是怎样的棘手人物,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陛下在此统帅,哪有不胜的道理?”


    这日他们留在延绥,除了一部分士兵在城外挖掘壕沟,布埋绊马绳等物,其余主力皆养精蓄锐,休整待命。


    褚云羲厮杀了一夜没睡,白天又巡视全城,仔细检查防御细节,直至午后回到堡垒后,才觉疲惫之意蔓延开来。


    可还是无法安睡,他只是卸去了沉重的铠甲,独自坐在桌边,靠在了椅背上。


    脑海里莫名纷乱,昨夜厮杀的叫喊声,血液的温热感,还有那些刀光剑影的场景,如同碎片般纷飞,盘旋在脑海里。


    他闭了闭双目,想要驱赶这些混乱的记忆,好让内心宁静下来。


    可不知为什么,越是想要宁静,思绪就越是纷杂。


    头脑深处的那种刺痛又隐隐袭来,褚云羲用力抵住眉心,深深呼吸着,迫使自己不要再想那些腥风血雨的画面。


    可是一阵又一阵的刺痛依旧让他不得安宁,他无计可施,望到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便强忍着不适,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虞庆瑶。


    一笔一画,极为缓慢。


    起笔落笔间,甚至还微微颤抖。


    她的名字笔画繁复,但此刻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集中心念。


    ——等你回来。


    她穿着雪青夹袄银红锦罗裙,站在烟尘间,攥住了他的手。


    “啪”的一声,褚云羲因痛苦折断了手中笔。


    黑暗中,他故作夸大地笑:“明明是你自己在偷窥,还怪我吓人?”


    虞庆瑶气昏了头往里走,见他却还不避让,冷言冷语道:“还不快回去躺着?你是真的觉不到痛?!”


    南昀英这才扶着门退了一步,嗤笑道:“要不是你在外面弄出动静,说不定我早就睡着了。”


    她在心底鄙视他的幼稚,一声不吭地绕了过去。南昀英却拖着伤腿跟在后边,叹着气道:“虞庆瑶,你真是铁石心肠。”


    “那是因为你太没分寸。”她嘀咕了一句,摸黑寻到床边,找了半晌却找不到其他被褥。正沮丧时,他却慢悠悠坐到床上,好整以暇地道:“怎么了,外面根本没有床,也没有被褥,是不是?”


    她红着脸不应声,南昀英单手撑着脸,似是借着微弱的光亮看她。“来啊,我保证不碰你。”


    虞庆瑶瞥瞥他,心里忐忑不安,却也不知自己在抗拒什么。


    南昀英见她还是不动,便又叹息一声躺了回去,扯过被子自言自语:“不识好人心,那你就自己站一晚上。”


    虞庆瑶按捺了烦躁,坐在床沿不说话。他这次倒是真的没再来动手动脚,过了许久,虞庆瑶愈发犯困,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得轻声叫他。


    “南昀英……”


    躺在床上的人寂静如已熟睡。


    虞庆瑶踌躇片刻,又凑近去唤:“南昀英?”


    只闻呼吸,不见回应。


    “睡过去一点……”她试探着去推,一下,不动,两下,还是不动。到第三下,手才搭到肩头,却突然被他一把攥住。


    虞庆瑶惊呼起来,他笑盈盈地拖着她往下按。“硬撑着干什么?困了就睡,说过不会动你,就不会食言。”


    她局促地躺在他旁边,扭过脸道:“你说的话,我可不敢信。”


    “为什么?”他似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趴在她脸颊旁道,“那褚云羲的话,你就句句都信?”


    “……你怎么样样要与他比?”虞庆瑶又愠恼又无奈,脸颊旁的呼吸分明是他的呼吸,尽在耳畔的声音也分明是他的声音,她忍不住伸出手,将他往后推了推,“这样时刻都记着另一个人,却还告诉自己要讨厌他,你不觉得心累吗?”


    他一时语塞,继而又振振有词:“讨厌就是讨厌,有什么累的?我觉得自己活得很快乐,至少比他强上万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从不会给自己约束禁锢。那什么皇权富贵,我才不稀罕!”


    她顿滞了一下,道:“他在乎的也不是皇权富贵,可能只是……从小到大被压在肩头的责任吧……”


    他哂笑不已:“快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他小时候没法反抗,难道成年了还无法为自己下决定?还不是自己割舍不下,不愿意舍弃到手的荣华?”


    虞庆瑶心知他对褚云羲的态度已是没法轻易更改,也不愿再与他争论,抬手覆住眼,道:“我不想说这些了,快休息。”


    南昀英哼了一声,望着漆黑的屋顶不再言语。虞庆瑶趁着这时候侧转身子,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劳顿一整日,她早已精疲力尽,先前只是因为太过担心褚云羲的伤势而强撑着陪伴左右,而今躺在床上,不多时便已睡了过去。


    窗外山雨初止,叶梢在风中曳出细碎声响。


    “虞庆瑶。”寂静之中,南昀英忽然开口唤她的名字。


    身边的人却已经睡着。


    他等待多时,竟又忍着腿上的伤痛撑起半身,低声叫:“虞庆瑶。”


    怎奈她只是蹙着眉,裹住了被子,并没有醒来的意思。


    南昀英在昏暗中端详她许久,好似真的能看清容貌一般,末了才又贪念不甘地贴近她的脸颊,在她耳畔窃窃低语:“你看看我啊。”


    语声近似喟叹,在寂静的黑暗里如烟缕很快消逝。


    他终究还是没有得到一丝回应,迷惘着,恍惚着,睁着双眼,躺回了属于他的原处。


    *


    或许是太过劳累的缘故,虞庆瑶这一睡实在太沉,直至次日阳光照得窗纸雪白,枝头鸟雀已热闹成片,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才睁开眼,发现身边人居然不在,她着实吃了一惊。


    急急忙忙穿好衣衫推门而出,晴光扑面而来,满眼尽是翠绿。


    而他就坐在屋檐下,斜撑着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虞庆瑶迟疑了一下,来到身后没好意思问他是谁,他却侧转脸来,带着几分怨念地瞥她一眼。


    这目光,分明在宣告自己是什么身份。


    虞庆瑶有些失望,道:“伤成这样了,还随意下床走动!”


    他却转回身,望着远山黛翠,慢慢道:“我不自己起来找吃的,难道要躺在床上饿死?”


    “……那你找到了什么?”虞庆瑶不免赧然,这才注意到灶台上还冒着微微热气,她走上前揭开锅盖一看,应该是他重新煮了粥。


    那边的南昀英却意兴阑珊道:“没滋没味的,又找不到其他东西,我说,我们每天就只能喝粥?”


    “当然不是。”虞庆瑶给他盛出半碗,放在灶台上,“我会去找别的,只是……”


    话未说罢,却遥望到斜下方山路上有两人正往这边来,她忙道:“你先进去休息。”


    “为什么?”南昀英不服气,却被虞庆瑶连拖带拽塞回屋,气得他直骂:“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破烂东西吗?!”


    “你就安分一些吧!”她半是安抚半是告诫地抓住他的手,“我只是不想耗费心力去跟别人解释,他们也不会懂,明白吗?”


    南昀英气冲冲瞪她一眼,却没像以前那样大发雷霆,硬是压制了怒意,一瘸一拐地回了内室。


    虞庆瑶刚松了口气,从山路而来的二人已到了屋前,原来是罗攀夫妇因忙碌而无法前来探望,便叫他们送来米面与菜肴。虞庆瑶感谢过后,提着两大篮食物回到屋中,才想着给南昀英煮些东西补补身子,却又听外面传来敲门声。


    她纳闷地开门一看,竟然是昨晚被罗攀带走的阿满。


    他神色憔悴,像是整晚未曾好好休息似的,一见虞庆瑶,便低沉着声音道:“褚三郎是不是已经醒了?我……我专程来向他赔不是。”


    虞庆瑶一慌,忙道:“他没醒呢!你还是过些天再来!”


    阿满一脸疑惑:“刚才我遇到来送菜的人,他们说远远地就望到褚三郎坐在门口……”


    虞庆瑶尴尬万分,强行解释:“虽然醒了,但是我看他精神很不济,便让他重新躺回床上休息,这会儿说不定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她话未说完,里屋却传来南昀英不耐烦的声音。“你在外面跟谁说话?我听到是有人送吃的来了,你怎么也不给拿进来?”


    虞庆瑶脸颊都红了,阿满倒是精神一振,挺直了胸膛:“这不是还醒着吗?听起来声音响亮也不像虚弱的样子,待我进去亲自向他赔礼道歉!”


    “别!”虞庆瑶急得没法,伸手拦住他,“那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进去看看他愿不愿见你……”


    阿满怔了怔,只得留在了屋外。


    虞庆瑶关上屋门,匆匆回到内室,南昀英靠在床上直蹙眉:“还说要给我弄吃的,结果连那半碗稀粥都还在灶台上!”


    “……你怎么就不能忍耐一会儿?”她为之郁结,按住他的肩头正式告诫,“外面有个莽汉说要向你赔礼道歉,但他认识的是褚云羲,不是你南昀英,要是放他进来肯定露馅。我说的话他又不太信,你在这儿大声训斥他几句,就说现在伤痛难忍不愿见他。等他走后,我再给你拿吃的来。”


    “道歉?”南昀英挑着眉问,“他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言语上有些冲突,你别管就是。”


    南昀英看看她,朝前一伸手:“拿来。”


    “什么?”虞庆瑶一头雾水。


    “好吃的!”南昀英笑意满满,“不给吃的,不帮你。”


    *


    阿满在屋前等了一会儿,又是焦躁又是不安,听得里面房门响动,没等虞庆瑶出来,便忍不住推门而入。


    “褚三郎!”他站在堂屋门口大声唤。


    正在里屋的虞庆瑶吓了一跳,忙开门闪身而出:“你这人,怎么忽然自己闯进来了?!”


    “我担心褚三郎不肯见面,就……”阿满看着把房门压得紧紧的虞庆瑶,疑惑道,“他真的连见都不见我?”


    “是,你改天再来。”虞庆瑶顿了顿,又故意提高声音向屋里道,“三郎,你说是不是?”


    里屋的南昀英正在篮子里翻来翻去找想吃的东西,头也没抬,就道:“嗯,啊?对!现在没空!”


    阿满听到他那没甚感情的应答,忙道:“褚三郎,昨晚你伤得重不知晓发生了什么,我其实已经在攀哥面前承认了自己犯下的错。攀哥将我痛骂一顿,他说要等你醒了再亲自处置……我也知道自己犯浑差点酿成大错,今日我愿意跪在你面前,让你随便打骂,你要是气不过,直接拿刀子砍我,我也不会退缩半点。”


    他这边说得诚恳,坐在床上的南昀英倒是在篮子中翻出熏鸡,撕下半只,漫不经心地道:“犯得着吗?不就是骂了几句,怎么还说起拿刀子砍人了?”


    站在房门口的虞庆瑶神色尴尬,连忙道:“阿满他很实诚,你跟他说,现在先不要放在心上,等以后再相谈就是。”


    南昀英还未开口,阿满却憋红了脸:“你们两个的性命都差点断送在我手里,现在还这样说,不是让我更羞愧得站不住吗?”


    虞庆瑶心觉不好,屋内的南昀英本来正悠闲自在地吃着熏鸡,听到这里骤然挺直身子:“你说什么?谁想害我?”


    “是我!”阿满血往上冲,不顾虞庆瑶的劝阻梗着脖子叫,“是我忌恨汉人,觉得阿龙的死和你脱不了关系,就趁着夜黑风高去磨房外面浇油点火!看到你没被烧死,我还在心里抱怨,后来去城里也是自己逞英雄,想在寨里出风头,把你给比下去!”


    “我说你赶紧走吧!”虞庆瑶急得几乎要跳起来,阿满却还硬是要往里冲。谁料他还没进去,那紧闭的房门忽然一响,虞庆瑶惊惶中转过身,便见南昀英怒冲冲拖着伤腿站在门后。


    手里还攥着小半只熏鸡。


    “你说,你想放火烧死我?!”南昀英俊目之中满是寒意,盯着眼前这壮汉。


    阿满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眼里含着泪,连连叩头:“褚三郎,那事确实是我做的,我不该心胸狭窄,更不该不分好歹……”


    虞庆瑶挡在两人之间,连连对南昀英使眼色:“阿满已经认错,你平素就胸怀宽阔,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阿满兀自还在言辞恳切地忏悔,南昀英脸上神色千变万转,咬牙道:“虞庆瑶,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声色俱厉训斥一番,再搬出四书五经里的道理来申告教诲?”


    虞庆瑶勉强笑笑:“好像是这样。”


    他更愤然冷笑:“再或者,还应该风淡风轻挥一挥手,说一句大家都是性情中人,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话都说开了,从今往后还能做好兄弟?”


    虞庆瑶愣了愣:“你要是觉得做不到,也别太勉强自己……所以今日到此为止……”


    “不能到此为止!”跪在地上的阿满虽然不懂他为何忽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骤然抬起头,“今日事,就今日做个了断。”


    说罢,他解下腰刀,竟双手托举过头,送到南昀英面前。


    “褚三郎,你千万别太宽厚,我,我受得住!”他饱含热泪地道。


    “……能不能别再叫我褚三郎?!”南昀英实难按捺怒火,扬手就将那熏鸡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屋门徐徐关闭,罗夫人蹙眉站立片刻,将怀中那套衣衫递给了虞庆瑶,低声道:“快去换掉吧。”


    “好……”虞庆瑶接在手中,又问,“阿荟她们怎么样了?”


    “上山的时候哭了好久,荷妹几乎闹了一路。我给喂了吃的,她们又昏昏沉沉睡去了。”罗夫人神色疲惫,又抬头道,“此次多谢你们相助,否则……”


    她说到此,望着虞庆瑶,又低声道:“攀哥还不知道我已经将自己身份告知你们,所以……”


    虞庆瑶怔了怔,随即道:“我明白。只是……”她迟疑着看了看虚掩的里屋小门,“他也有一些事,或许现在还不便全部告知。但罗夫人请放心,他与令祖父渊源深厚,确确实实并无异样企图。”


    罗夫人低首沉吟片刻,道:“浔州城的旧宅里房屋众多,我又是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到了山里,或许在那宅院里还存着祖父留下的笔记书信,至今没被发现。等这阵子忙过之后,我再想办法下一趟山,为你们仔细搜寻一遍。”


    “那是最好了!”虞庆瑶自然欣悦,见罗夫人离去后,便抱着那身干净衣衫走进了里屋。


    竹床之上,褚云羲还在昏睡,虞庆瑶轻轻触摸他的前额,感觉并没有发热,才略微放了心。她将衣衫放在桌上,却又有所迟疑。


    这屋中并无可供遮蔽的布帘,可外屋的窗子又破旧漏风。她回头望了又望,确定他似乎一时半刻并不会醒转,这才背对着床的方向,躲在角落里,悄悄地脱下从外湿到内的衣衫,迅疾抓过干净衣服就往身上套。


    越是心急,却越是出岔子。罗夫人送来的衣衫颇为精致考究,虞庆瑶蹲在昏暗处,才将赭红护胸小衣穿上,还来不及系好丝带,却忽听斜后方传来低微声响。


    她一惊,蜷着身子不好意思回头,急忙道:“你醒了吗?等会儿,别动!我换好衣服就过来。”


    他没有回答,似乎想要坐起来,身子一动,就因伤痛而倒抽一口冷气。


    “叫你别动了,还不听话?”虞庆瑶脸颊微热,胡乱系着丝带,不小心又将长发给搅了进去,慌忙间一扯,这才算是把上半身给挡好了。


    “罗攀他们刚才来过,还给你上了药,说是很有用的……”虞庆瑶一边说着,一边抓过青色短衫披上,撩出沾湿的乌发,披散了满肩满背。


    透过窗缝,夜风徐徐袭来,吹得桌上灯火跃动,晃出一屋光亮荡漾。


    他躺在床上,起初目光似无焦点,茫然惘然,片刻之后,才慢慢聚拢在她身上。


    虞庆瑶攥了攥短衫,望着他,小声问:“怎么了?”


    他却不理会,只是发力想要撑坐起来,哪怕为此再次蹙紧了眉。


    虞庆瑶心里一慌,忙快步来到床前,一把抓着他手腕:“褚云羲!”


    谁料他自己尚未坐稳,却忽而从后一揽,将她生生抱在身前。虞庆瑶乍惊之下,气息急促,迅疾问道:“不是你?!”


    他失了力道,倚靠在床头,却还是紧揽着虞庆瑶,不肯放松半分。


    斜侧灯火灼灼,映着他黑亮的眼眸,有隐匿的天真与满溢的恶劣。


    “这又是哪里?”他手指微凉,掌心却灼热,慢慢拢过她的脑后乌发,又一使力,将她按到自己面前。


    眼眸相对,虞庆瑶肌肤战栗。


    他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从眉心到唇际,忽而“嗤”的一下,嘴角浮出看似纯良无比的笑意。


    “虞庆瑶,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啊。”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直直望着面前那双满是波动惶惑的眼,用力吻上她的唇。


    满城疮痍,遍地血痕。


    褚云羲抹去脸上的污血,听着部下对伤亡情况的禀告。


    宿宗钰跨过残破的砖石,来到他近前,待等其他武官离开后,才压低声音问:“陛下,照理说榆林的军队也该到了,怎么一点踪迹都没有?”


    褚云羲道:“我刚才特意叫来之前传递讯息的人,又重新问过一遍,他确定是将计划告知了榆林总兵。”


    宿宗钰皱眉道:“难道海力图在返回延绥之前,将榆林给打得没法再派出军队了?这也不太可能啊!”


    “再等等,或许他们还在路上。”褚云羲走到城墙边,望着苍茫暮色,“我们的兵力与瓦剌相当,并不会轻易落败。只是……”


    他回过头来:“据我所知,瓦剌与之前的鞑靼长期以来在草原游牧,难以锻造武器,作战往往只凭勇猛凶悍取胜。然而今日一见,这支瓦剌军队装备精良,甚至还有许多的火炮。你先前与瓦剌人交战,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吗?”


    “陛下不问,我也正想说呢!”宿宗钰从脚下捡起数根断箭,递到他面前。“您看,这三棱箭箭头极为光滑锋利,更像是我朝常用的锻造打磨方式。以前我和瓦剌军交手,他们用的箭粗重笨拙,射程不远,与这些差别很大。”


    褚云羲看着他手中的断箭,凝神道:“他们从哪里搞来那么多箭矢与火器?”


    宿宗钰上前一步,低声道:“我在延绥待了这些时候,曾经听人说过一些事。之前朝廷开通了与瓦剌的交易,允许他们来行商,在这期间,有些人就将我们的武器高价卖给了瓦剌。”


    褚云羲眸色一沉:“寻常商人怎么可能弄得到武器,这里面必然是有官员参与了?”


    宿宗钰喟叹一声,将手中断箭放在城墙上:“想来也是这样,只是我初来乍到,也只是听闻一二,并不知到底有哪些人与此相关。这些人见钱眼开,养虎为患,全不顾边关安危。如今这支瓦剌军队,用的是我们的武器,却反过来攻打我们了。”


    褚云羲心中倍觉悲凉,不禁问:“这样的事情,原先的君王难道全然不知?”


    “那就不知道了。陛下,若您不身在此处,只是高坐宝殿,即便知道边关战败,也不会知晓真正原因。底下的人只会遍寻理由,谁会告诉您,朝中有人早就将武器高价卖给了敌军呢?”


    褚云羲沉默许久,取过那几支断箭,紧紧握在手中。


    “宗钰,若我能返回京城,势必要将这相关之人尽数清查。”


    晚风肃杀,宿宗钰撑着冰凉的城墙,道:“希望榆林的军队快些赶来,与我们一同尽早结束这场战争吧!”


    *


    寒月高悬,夜空沉寂。


    榆林城门紧闭,城楼上守卫森严。


    扑簌簌声响迫近,校尉抬起手臂,接住了一羽白鸽,随后从其脚踝上取下了细小的竹管。


    *


    灯笼在不断晃动,匆促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堡垒间。


    有人叩响了总兵韩通的住所房门。


    屋内有轻微的声响,过了会儿,才传来韩通的语声:“进来。”


    房门吱呀轻响,副将快步入内,将竹管递给了韩通。


    “总兵,这是延绥附近的探子飞鸽传书送来的讯息。”


    韩通颔首,从竹管内取出了纸条,看完之后,随即在烛火上烧掉。


    副将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总兵,我们是否要出兵了?”


    韩通端坐书桌边,四平八稳地道:“我们刚刚击退瓦剌,城防尚未修复,怎能轻易再出兵?”


    副将一怔,诧异道:“可是之前天凤帝不是派人来说过……”


    “此一时彼一时,自保为先,他不是兵力充沛吗?总不至于需要我们的救援。先前我们也去增援延绥,结果几乎全军覆没,难道你还想再来一次?”韩通挥了挥手,“退下吧,我自有安排。”


    “是。”副将只能转身离去。


    房门再次紧闭,韩通这才将书桌抽屉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封信。


    刚才匆忙塞进去的信纸还歪斜着,他重新展开,又细细读了一遍,随后就如刚才那样,将信纸凑近了烛火。


    火苗窜动着,很快吞灭纸张,燃起青烟。


    第312章


    潇潇细雨从天而降,徐徐斜洒满江。灰白鸥鸟自高山振翅飞来,一点轻影掠过江面,起落间发出阵阵啼鸣,又飞向沉沉天际。


    吊桥那端的守兵们已经在这寂静山间站了大半天,本就乏累无趣,又被淋湿全身,个个心生不耐。趁着把总走远了,他们便聚在一起低声抱怨,其中一人靠在桥头四处张望,忽指着江面惊呼:“那是什么?”


    其余几人一怔,顺着他所指方向放眼望去,但见滔滔江水间,有灰黑之物正从对岸方向缓缓漂浮过来。


    “一个木筏罢了,大惊小怪做什么?”一人扫视过后不由嗤笑,“说不定以前就在对岸,现在被江水冲了过来……”


    “那不是应该顺着江水往下游去,怎么会朝着我们这边来?”又一人凑近几分,忽变了神色,“那上面还有人!”


    众人急忙定睛远眺,江面阴沉水雾飘渺,隐约可见果然有人坐于木筏之上,那木筏也确实并未随波往下,而是继续朝这边飘来。


    最先发现的人紧张起来:“不好,莫不是有人准备渡过黔江?!守备叫我们提防寨里的人往这大藤峡跑,也说过要小心对面山里的瑶人穿过吊桥攻打过来!”


    “要攻打的话怎么会只有一个木筏……”虽有人提出疑问,但这荒山大江间忽然出现的木筏还是令众人疑窦丛生。那几人匆匆从斜坡往下方的江岸去,其中一名士兵大声道:“这里不能靠近,赶紧离开!”


    喊声在江面回荡,然而那木筏依旧推开波浪朝前来,众人这才发现那上面的人竟是背对着这边,一时更令人费解。


    “我说别再往前了!”另一个高大汉子从肩头取下弓箭,厉声吼道,“浔州府知府和守备下令闲人勿近!你再过来,咱们可要动手了!”


    远处鸥鸟盘旋,木筏逆风往前,坐在其上的人依旧背对众人,似乎听而不闻。


    “他娘的,搞什么鬼!”大个子狠狠开弓放箭,一道白影呼啸而出,只可惜距离太远失了准头,一下子飞入江水,并未伤及那人半分。


    旁边的人哄笑起来,那人脸上无光,一股脑又连射三箭。风声疾劲箭影连环,虽又有两箭射偏,但最后一箭竟真的射入了那人后背。


    “中了!”大个子得意大喊,然而脸上笑意又渐渐僵化。


    那木筏上的人似乎用力扭动着脖颈,却依旧背对着他们,没有一丝想要转身的意思。江水迅猛流泻,那木筏竟朝着这边越飘越近。


    与此同时,在那滚滚白浪间,竟又有数个木筏朝着江心缓缓移动。


    “见鬼了!”众人惊愕呼叫。此时原本去了山上的把总听到呼声,急匆匆带着手下赶到江边。


    “怎么回事?!”把总皱眉喝问,众人急忙指着江面异景七嘴八舌诉说。那把总皱眉细看,一声令下,众士兵纷纷开弓放箭,顷刻之间,羽箭齐飞,尽朝着江上木筏射去。


    嗖嗖声响不绝于耳,一支支羽箭破空而去,除少数飞进水中之外,其余皆重重扎进了那木筏上的男子背后。


    岸边的士兵甚至能看到那人后背漫出的鲜红血迹。


    他在挣扎,在发出呜咽,却还是没有转身。


    “再放箭!”又一阵箭雨攒射,木筏上的人被射成了筛子,衣衫尽被染红。


    渐大的风雨中,把总望着更远处的木筏,正准备再发号令,忽听得斜后方草木簌动。他下意识一回头,惊见野草中人影飞扑而来。


    “什么人……”他失声惊呼,但觉眼前白光斜落,雪亮的刀锋已劈到面门。


    那把总情急之下飞身闪让,靠着江边大石掩蔽才躲过这突袭的一刀。而就在这瞬息之间,草丛后又窜出若干黑影,皆身手敏捷出刀狠辣,那些士兵正全神贯注朝着远处木筏射箭,哪里料到背后会有人突袭。


    数声闷哼,好几人就此被一刀割断喉咙。腥热的鲜血飞溅,惊魂未定的官兵们来不及放箭,已被凌厉攻势逼到江岸最险处。


    而这时江中木筏已靠岸,哗啦啦水花翻涌,每一木筏底下皆冒出数名瑶人,口中咬着雪白匕首,上岸即如山兽般扑向那群士兵。


    冷雨纷飞,寒光横扫,迅疾的厮杀刀刀至骨。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中,有人跌落江中,转眼被滔滔江水冲得不见踪迹。那把总见势不妙,一刀砍翻面前的瘦小汉子,也不管手下人死活,疯了似的朝前山奔去。


    身后脚步迅速迫近,他跌跌撞撞,朝着前方嘶声叫喊:“来人……”


    喊声才起,后心处凉意顿生。他惊惶中踉跄回首,身后那双目炯亮的黑衫男子手中匕首犹在滴血,又一刀猛扎下来,直刺入他的颈侧。


    鲜血飚射,打在碧绿野草间,滴滴滑落。


    罗攀抹一把脸上污血,站在山坡往回望。白浪拍岸,那些士兵已被解决了大半,最后剩余的几人既无去路,又身负重伤,走投无路之下奔到江边,正打算跃江逃走,却被水中突然冒出的瑶人一把揪住,手起刀落间,顿时血色飘散,断送了性命。


    一个个木筏相继抵达岸边,原来依照褚云羲的计划,他们在对岸林中寻到若干粗大树木制成木筏,借助沿江茂密树丛的掩蔽运到江边,趁着对岸那些士兵的不备,将木筏推下水去,而人躲于其下方悄然推着它们往前。凭着木筏的遮掩,本就水性上佳的青年们就这样横渡了黔江。


    与此同时,另一拨人趁守桥士兵们被江上木筏吸引了注意,匍匐着迅速穿过了上方的吊桥,故此能够从后突袭,将那群士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攀哥,这人怎么处理?”一个少年指着木筏上那个还垂首坐着的人发问。


    “扔到江里去。”罗攀看了一眼,那人背后满是利箭,早已失血而亡,只是因为手脚身子俱被紧紧绑在木筏上,又被堵住了嘴巴,才动不得也喊不出。


    “没想到这家伙还能有点用,本来我们还嫌带着他麻烦呢!”少年说了一句,与旁人一起解开绳索,将那成了筛子的人质张薪丢进了滔滔江水中。


    一阵细雨骤紧,长长吊桥晃动不已,虞庆瑶扶着褚云羲从对岸缓缓走来。


    “褚兄弟,我们先行一步!”罗攀攥着匕首,向吊桥方向抱拳。


    “好。你速去前山。”江风挟着雨丝掠过他的宽袖长袍,褚云羲望向暗沉的前方,“我自会赶来。”


    *


    天色越发昏暗,满山枝叶浸透雨水,空地上的火堆滋滋发出异响。困顿无望的妇孺老人们跪坐于火堆旁,脸色皆已发白。


    焦守备按着剑柄来回踱步,眼见手下士兵们一个个也都精力不济、满脸疲惫,终于再度大步走向乔知府。


    “知府大人!我们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如若现在不上山进入密林搜索,一旦天色完全黑下来,岂不是更平添麻烦?!大人要是事到如今还畏惧林子里有埋伏,我愿意亲自带领手下进山去!”


    “这是什么话,本官岂是胆小畏葸之辈?”乔知府不由站起身来,等到现在还不见罗攀出来,甚至他那被抓走的妻舅张薪也不见踪迹,这一切反常也早已令其思前想后。


    “您莫不是怕他们抓了张薪来要挟?”焦守备气不过,几步走到大树下,一把抓住罗阿荟的脚踝,“罗攀的两个女儿在我们手里,他要是在山顶还会等到现在?!大人还害怕什么……”


    “你……”乔知府脸色愤忿,骤然抬起双目,下定决心,“动手吧。”


    焦守备早就按捺不住,听得他总算松口,当即冷哼一声,夺过身边士兵手中的火把,朝着寨中空地上的众人扬声道:“带头闹事,又劫走官府中人,如今却敢做不敢当,这就是你们中峒寨的首领?我看那罗攀也是徒有虚名!你们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推选出来的首领不成气候!”


    众人惶惑不已,纷纷望向这边,也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那守备望到这群茫然的瑶民,心中更生厌恶,向左右士兵们断喝一声:“随我进寨!”


    说罢,瞥一眼悬在树下的阿荟,便举着熊熊燃烧着的火把朝她身上点去。


    阿荟已经奄奄一息毫无反应,场上瑶民们惊呼失声,有人甚至起身想要往前冲。


    正在此时,夜色间陡然风声凌厉,晃动的火光下,一支利箭咻然疾至,穿魂夺魄般正中那守备胳膊。他一声惨呼,手中火把就此落地,轰然散出无数火星。


    官兵们变色疾呼,近旁的迅速高举盾牌护在守备与知府身前。那乔知府眼见守备血流如注,连忙躲在盾牌后,只怕自己露出半分,却还震声道:“是谁在此?!”


    “你们不就是要找我吗?”


    沉稳的声音自山坡密林间传来。


    空地上的瑶民们面露惊讶,难以平静。官兵们闻声惊悚,不约而同地往那边望去。


    但见密密层层的草叶间,身着暗色衣衫的男子持弓立在斑驳树下,身形虽不甚高大,却隐隐生出凛冽精悍之气。


    “罗攀!”焦守备捂着伤臂,咬牙切齿,“你居然真的藏在山里!耗费大半天时间躲着不出面,到底要搞什么鬼花样?!”


    罗攀冷哂一声:“我从不做缩头乌龟,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被你们殴打而不出来!你们不就是要找我吗?现在我就在这里,还不将其余无关的人放走?!”


    “简直异想天开!”焦守备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一旁的知府更是冷声责问:“先前你的族人在城中聚众生事,甚至打杀商人,如今这些人却被你们劫走,难道只凭你一句话就能消除了他们的罪责?!”


    “聚众生事?分明是城中那几个商户眼红我们山中的上好药材,联手哄骗欺瞒,从我族人那里低价买进。待等那几个孩子发现受骗回去质问时,商户却翻脸不认账,甚至指使家丁将孩子们打得满头流血!”罗攀紧攥弓箭,怒道,“那些药材,都是孩子们腰悬麻绳,从悬崖峭壁间费劲采来,稍不小心就连性命都要丢掉,却被哄骗夺走。寨中青年们得知这事后自然气不过,这才聚集了要为弟弟们讨还公道!他们是去打架了不假,可是官府抓人为什么不问清缘由?!那天乱斗之后,汉人们只关了一天就被放出,我们的人却一直被关押不放,甚至城里还传出消息,说是要杀光他们……”


    他说到此,眼中含火:“那消息是你们故意放出,就是要引我入城,好将我一同抓住!我罗攀和族人们堂堂正正,向来是有仇报仇、有恨解恨,不像你们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却各种阴谋诡计!”


    “大胆狂徒!”乔知府涨红了面庞,焦守备更是厉声向左右下令:“给我冲上去将他活抓了!我倒要看看这区区山寨里,到底能藏设下多少埋伏?!”


    左右得令,应声持盾齐齐涌向前方,空地上众瑶民见此情况,纷纷拼了命地往外冲,与看守他们的卫兵厮打在一起。


    那乔知府愠恼地瞪着抢先下令的守备,而此时罗攀身影一晃,已消失在重重林叶后。乔知府在人群后高声喊:“休要放走了罗攀!”


    话音未落,又一道劲风穿空而来,利箭如电,一下子射断了悬吊阿荟的绳索。阿荟顿时跌落在地,两旁卫兵们急忙上前,还未及将其拖走,又一支利箭穿梭追至,“嗖”的一声,如上次一般射断了悬吊荷妹的绳索。


    焦守备是早已拔出了断箭,率领手下冲向山寨。众瑶民本来打算与官兵拼命,然而山坡上忽响起奇怪的啸叫,还夹杂急促的瑶话,原本已聚集起来的瑶民陡然一怔,紧接着竟纷纷朝着深山奔逃,转眼四处散开。


    守备急呼一声,带着士兵们拼命追赶,留在原处的知府眼见他们没入上山小径,急得在后面大叫,然而焦守备也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愿折返,很快就率领手下隐入寨中。


    却在这时,两旁密林间啸响不绝,如鬼哭狼嚎。乔知府惊愕四顾,见林中人影急速穿梭,枝叶亦不住晃动,再定睛一看,已有若干箭头对准了自己这方。


    “快,快把罗攀的女儿拽过来!”乔知府在卫兵身后急喊。


    数名士卒矮身上前,已拽着阿荟与荷妹往后拖。忽听得风声凌厉,一道箭影倏然飞来,当先一名士卒尽管手持盾牌,却被一下子射中膝盖,惨叫着跪倒在地。


    “你现在下令收兵还来得及。”


    清寒的声音在黑沉沉的林中响起。


    乔知府强装镇定,瞪着那影影绰绰的林子。“我手下精兵上千,难道还怕你们这一群山民?!”


    “你尽可以试试。”横枝一晃,原先在斜坡上的罗攀不知何时已到了对面林中,他手中长弓弦满,箭矢铮亮,已牢牢对准了乔知府的眉心。


    而在他身后,又有一人手扶古树长身玉立。


    “乔知府,你猜我们为什么能从后山进入山寨。”古树下的年轻人淡然发问。


    时已入夜,雨势渐大,林子这边士兵手中的火把晃耀光芒。乔知府愕然望去,但见苍树如华盖,树下之人宽袖长袍,腰束玉带,发簪冠缨,竟似神仙中人。


    “你是何人?!为何与逆贼首领罗攀在一处?!”乔知府紧蹙双眉叱问。


    褚云羲看了看身旁持弓挺立的罗攀,从容道:“我是何人并不要紧,眼下急迫之事,难道不是你乔知府本想镇压瑶民,活抓罗攀,结果却反被围困,腹背受敌吗?”


    乔知府心头一沉,却还强行笑道:“不过几个瑶人躲在林间想要偷袭罢了,本官既然亲自带兵入山,早就将生死之事置之度外,还会惧怕尔等的威胁?!”


    “你是不是以为只有我们这几人?”褚云羲展臂震袖,眉间光彩熠然,“实不相瞒,我们自黔江对岸而来,你安排在后山的卫兵都已被处置干净。非但如此,大藤峡对岸的上峒、下峒两大山寨,以及古甸、莫朗等寨都已集结青壮精干,持利兵、佩弩箭,穿过青藤古吊桥,沿后山两路分岔急速往前。”


    他说到此,眉梢一扬,转而望向莽莽山峦,沉沉丛林。


    “你若不信,可以听听那漫山遍野的声响。”


    乔知府脸色顿变。


    而在罗攀身后的林间,忽然又响起连绵不绝的啸叫,一声一声划破雨帘,如江心涟漪震荡扩散,响彻山野。而在潇潇雨声中,远处山中亦回荡同样的啸声,时高时低,似召唤似回应,不过一时间,远近山中竟然真的回荡啸响,间杂低沉号角,如猛兽苏醒,仰天号叫。


    第 313章


    天色渐明,滁州城的巍峨轮廓在晨雾中显现。褚云羲所在的“商队”并未靠近城门,而是依照事先安排好的路线,沿着城外小道继续西行,避开了可能的盘查与耳目。


    这一列人马迤逦曲行,好在途中只遇到一些往来的客商或是村民,并未引起注意。临近中午时分,褚云羲撩开车帘往外望去,冬日阳光穿透云层,却仍寒意凛凛,远处,连绵山影已然在望。


    山势不算极高,却横亘大地,层峦叠嶂,自有一股沉雄之气。


    褚云羲低声发话,命车队在一处隐蔽的林地旁停下。众将士们如今只作客商随从打扮,或是伸着懒腰活动筋骨,或是三两成群席地而坐,取出干粮边吃边聊,在路边休息。


    褚云羲下了马车,站在一旁遥望山峦。恰逢一名樵夫担着柴禾从那方向缓缓而来,褚云羲上前,客气地拱手问道:“这位老哥,请问前面可是皇甫山?我在滁州城里的时候听闻山景不错,想去游览一番。”


    那樵夫放下担子,打量了他们几眼,摇头道:“你们还是换个地方游玩吧。这皇甫山近来不太平,半山腰往上就有兵爷守着,不让人上去,说是……说是山里在整修什么前朝古迹,怕塌方伤了人。我们这些砍柴的,也只能在山脚转转喽。”


    他这样一说,更坐实了山中必有蹊跷,褚云羲故作遗憾地道:“真是不巧,难道上山的道路全都被封住了?这山里还有什么地方能看看?”


    樵夫回头望一眼远山,道:“你实在想去的话,大概只能往南将军岭方向去,那边有座弥陀寺,平日也有香客。我昨天在山脚还看到庙里的和尚背着米上山,应该还能通行。”


    “哦?那北将军岭是去不成了吗?”褚云羲无奈地问,“我倒是听说那是皇甫山的主峰,还留有不少前朝遗址。”


    “上不去,半道都有士兵,你呀,还是去寺庙转转算了。”


    褚云羲心中了然,道了声谢,眼见樵夫远去,迅速召集了几名副将校尉。众人进了马车,他摊开早已准备好的皇甫山地形图。


    “恐怕罗攀就被关在北山。”褚云羲指尖划过地图,“但即便如此,我们一时之间也无法确定那水牢到底建在何处。褚廷秀的人马已经控制了半山以上区域,再加上前朝旧营垒散布山间,山顶还有瞭望台遗址,只要有人占据高处,便可一览无遗。我们若贸然搜寻,不仅耗费时间,也极易暴露。”


    一名校尉皱眉道:“陛下,那我们应该如何寻找罗将军被关押之处?这山野茫茫,卫兵都藏在暗处,我们这样上去,很容易就引起他们的注意。”


    另一人建议道:“或者我们先找地方休息,等到天黑再行动。”


    褚云羲沉吟片刻,指向地图上位于南山的一处标记:“只凭地图还不足以能摸清实情,若是等到天黑,只怕更难行动。先分头行动,探看搜寻,查清到底有哪些岗哨,是否还有可以进入北山的小路。天黑之前务必到这南山的弥陀寺汇合。此寺地势较高,视野开阔,且平时也有香客往来,或可提供些许掩护。”


    众人点头称是,褚云羲随即部署:“那我们就兵分三路。张校尉,你带一队身手最好的弟兄,从后山险峻处潜行而上,利用林木掩护,沿途留意暗哨位置。”


    “李副将,你带另一队,扮作采药人,从西侧山脊迂回,留意是否有隐秘的小道,探查地图上这几处可能改建为牢狱的旧营垒。”


    “我和剩下的人扮成游客。从正面山道上去,观察士兵巡逻路线,最终抵达弥陀寺,若有可能再探听消息,等候你们汇合。”褚云羲顿了顿,又沉声叮嘱,“记住,无论有无发现,日落前必须赶到弥陀寺,宁愿毫无发现,也不得暴露身份!”


    众人齐声应道:“遵命。”


    计划已定,众人迅速行动,赶着马车藏匿到山林深处,又从中取出各式各样的衣衫,重新更改了妆扮。那几个扮作采药人的,甚至还背上了竹篓,拿起了镰刀。他们很快穿过林子,分不同方向先后朝着皇甫山而去。


    当这些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林间后,褚云羲跃下马车,此时的他头戴墨黑大帽,身穿墨绿八宝纹锦缎曳撒,身姿卓然,风度翩翩,在一众家丁仆役的簇拥下,踏上了通往山间的青石阶。


    *


    一行人沿着青石古道蜿蜒而上。道旁古木参天,虽是寒冬落叶纷尽,嶙峋枝干指向苍穹,更透出无尽沧桑。一路岩石怪奇,青苔遍布。越往深处,越觉幽寂,唯有脚步声在空山中回响。


    至岔路口,褚云羲故意选择通往北将军岭的方向。果然,没走多远,前方山道便被粗大的栅栏牢牢堵住,数名持刀士兵肃立其后,眼神警惕。


    “站住!此路不通,速速下山!”为首的校尉厉声喝道。


    褚云羲故作不悦,上前一步道:“我特意前来只为观赏前朝遗迹,这皇甫山又不是官府重地,为何不让我上去?”


    “少废话!我们也是奉命守卫,上面正在修整,闲人一律免进!”那校尉语气强硬,手已按上刀柄,身后的士兵们也围了上来。


    “你们是哪里派来的?好大的口气!”褚云羲似乎动了气,还要争辩,他身后一名“仆人”连忙上前拉住他,低声劝解:“公子爷,算了算了,军爷既然发话了,咱们就别惹麻烦。” 另一名“仆人”则朝着士兵连连作揖赔笑:“军爷恕罪,我家公子年轻气盛,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就在这拉扯间,两侧山林中隐约传来弓弦轻响,树影间寒光闪烁,显然埋伏着弓箭手。


    褚云羲脸色一变,似乎被这阵仗吓到,悻悻然地拂袖冷哼,在仆人们的簇拥下,不情不愿地转身下山。


    直至远离那处山道,走在最后面的一人低声道:“他们已经退回去了。”


    “走。”褚云羲压低声音,带着众人迅速转换方向。


    他们借着林木掩护,悄无声息地爬上山岩,寻了一处视野开阔又能隐蔽身形的高地,仔细观察起来。只见那些士兵巡逻颇有章法,明哨暗岗交替,封锁得极为严密,想要从正面潜入北山,难如登天。


    默默记下守卫换防的规律和岗哨大致位置后,一行人又在山林间穿梭,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在半山腰荒草丛生之处,找到了一条几乎被枯黄的藤蔓掩盖小径。


    “地图上并没这条路。”褚云羲四顾周遭,见旁边山崖上还留存着断掉的麻绳,“这应该是采药人开辟出来的小道。我们走走看。”


    于是众人跟着他拨开缠绕的藤蔓荒草,一路沿着这条崎岖小路艰难前行。


    *


    山风猎猎而来,深青色斗篷微微拂动,她的脸容隐于暗影中,褚云羲却能感受到那含着忧虑的目光。


    “你知道我要找你?”她缓缓开口,用的是并不算流利的汉话。


    “昨夜我向罗族长诉说来意,你在里屋的时候,就全都听见了。”褚云羲顿了顿,又道,“今天早上,我有意向阿荟询问断魂桥的事,她回去后,应该也跟你说了。你很清楚,我是特为寻找成国公后人,才涉险进入这山寨。在没有寻到确切下落前,我是不会离去的。”


    她依旧站在如巨伞的大树下,声音低沉:“他们都对你说过了,成国公的后人已经不在人世,你又为什么不信?”


    褚云羲隔着溪流,远远望着她:“我觉得曾家还有人活着。”


    他上前一步:“那天我进入曾府遇到的人,就是你吧?”


    罗夫人注视着他,没有回答。


    “虽然你当时也身披斗篷,但我看那奔逃的姿势,猜出应该是个女子。”褚云羲继续道,“此后我回到客栈,与那三个瑶民起了冲突,却有一名女子在客栈门帘外喝止那想要动刀的人,他们虽愤愤不平,终究还是隐忍而去,可见那女子在瑶民中颇有地位。在我进入瑶寨,听到你与众人说话的声音,便觉得耳熟了。罗夫人,我所说的,没错吧?”


    罗夫人静默片刻,才道:“你遇到的人,确实是我。我的小女儿病了很久,山寨里的药吃遍了,都没法根治。我想带她去浔州医治,可是……”她似是苦笑了一下,“我的丈夫是攀哥,整个山寨的人都认得我,都看着我。现在瑶民与汉人之间结怨那么深,我又怎么能带着孩子去找汉人治病?可是我听着她天天咳,夜夜咳,实在熬不下去,等不下去,我只能借着下山打听消息的机会,跟着他们进了浔州城……”


    “可是你进了浔州城,不是去找郎中,而是去了久已荒废的曾府。而且你并非擅自闯入,那后门的铜锁,是被人用钥匙打开的!”


    他说到此,深深呼吸了一下:“你……你与成国公到底是何关系?”


    溪流潺响,带着山野独有的凉意,远处的喧哗在夜幕下时高时低,恍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欢闹。


    她僵滞了一瞬,缓缓侧过脸去。帽影的遮蔽让她的容颜更隐晦不清,她仿佛不愿直面这一问题,却又无法彻底逃避。


    “那么,你又到底是谁?”罗夫人低声说着,隐隐含着执拗与抗拒,“这个世道上,明明不会再有人在意浔州曾家。成国公抛弃了京城的繁华,回到偏远的故土。那些旧时的友人,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几乎断绝来往,几十年过去了,他们也早就入土。哪里还会有什么至交好友到现在想念着他呢?”


    “……有。”褚云羲声音微哑,“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他。否则,我又何以不远千里跋山涉水,特意来此寻觅他后人的踪迹?旁人眼中的曾默或许有些书生意气,不知变通,但我深知他温和少言的表面之下,有一颗千折百回不会轻易改变的赤诚之心。我亦听闻他曾在离开京城后,历经艰险前往北疆探寻,也不知他到底经历了多少风霜折磨,最终孑然回归故里……”


    他说到此,已渐有哽咽,却还是深吸一口气,硬是克制了情绪,勉强笑了笑,“我本想到浔州找到他的后代,好生询问曾默北上的遭遇,谁知到了此处才知曾家已经人去楼空。可我始终不愿相信,也不忍相信……再后来,我看到你的背影,也不想认为只是潜入府邸偷盗之人,因为……我宁愿相信,成国公府并未彻底成为废宅,那书房中的布幔,那能够开启的门锁,都表明还有人悄悄打理着那座院落……曾默,他还有后代,活在世上。”


    在他这喑哑的语声中,尽管罗夫人努力抑制情感波澜,却最终还是潸然泪下。


    昏暗中,她侧身伏在古树间,身子不住发颤,分明还想强行压住悲泣,却怎奈泪如雨下,声难自抑。


    山风吹涩了褚云羲的双目,他紧紧闭住眼睛,过了许久,才哑声问:“你姓曾,是不是?”


    伏在树下悲泣的她隐忍着,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你……”褚云羲还待询问,却听得不远处传来唤声,他回首望去,但见宴席那边火把摇动,似是有人正往此处寻来。


    这略一迟疑间,溪流对面的罗夫人已匆匆拢好斗篷,转身便要没入林间。


    “罗夫人……”他急忙追上一步,罗夫人惊惶间只留下一句“我自会再找你”,便已如幽魂般消失在黑暗中。


    荒草摇晃,木叶婆娑,片刻间山风徐来,吹得那满山林影恍惚,唯有身前清流缓缓,仿佛在诉说先前所遇并非幻梦。


    *


    唤声渐近,手持火把的虞庆瑶望到了他的身影,不由奔了过来。在她身后,还有另外两名瑶民。


    “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她抬高火把,想要往四处照,褚云羲拦住了她,“酒喝得太多,在这里吹吹山风清醒一下。”


    尽管光线昏暗,虞庆瑶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看看身后的瑶民,按捺下心中的疑惑,只道:“族长还怕你走丢了,特意派人来找,既然你已经喝不下就别勉强,去跟族长说一声吧。”


    褚云羲点点头,跟着她回到了方才饮酒之处。宴席间,罗攀正朝这边望来,见他回转便笑起来:“褚三郎,我还以为你喝不了酒借故逃走了!”


    “你们这瑶寨的酒入口甘醇,但后劲十足,我实在是头昏目眩,因此在溪水边坐了许久。”褚云羲谦逊笑言,此后他借口精力不济,向罗攀致谢告辞,与虞庆瑶一同提前离开了酒席。


    两人缓缓往山上走,火把光亮幽幽照出崎岖山路。


    深深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儿唧唧鸣叫,山下的喧嚣已渐渐远去。


    “你刚才在那里,是发现了什么吗?”虞庆瑶忽然问。


    褚云羲看着不断晃动的影子,道:“有人来见我了。”


    虞庆瑶讶然:“是谁?”


    “你觉得呢?”他扬起眉梢有意问。


    她略一思忖,随即道:“不会是曾默的后人吧?!”


    褚云羲脚步一缓,看看她:“你如何知道?”


    “是真的吗?!”虞庆瑶从心底欣喜出来,眸里跃动亮色,“我们总算没有白来这一趟!他是什么人?就住在这山里吗?”


    褚云羲看着她那不胜喜悦的模样,眸光亦渐渐温暖。


    “你好像比我还高兴。”他站在山路上,低声说。


    虞庆瑶愣了愣,继而笑起来,眼里浮动星星点点的明亮。“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也会很高兴啊,为你而高兴,不行么?”


    褚云羲凝视她一瞬,不由抬起左手,轻轻触拂她的脸颊。


    她抿着唇无声地笑,又好奇追问不断,他却没有明确回答,只是趁着四下无人,悄悄牵着她的手,慢慢往暗沉沉的山坡上去。


    衣裾掠过丛生的草叶,簌簌作响,光亮在湿滑的石径间洒落斑驳。


    四面山风浩浩袭来,虞庆瑶置身其间,下意识攥紧了他的手,恍惚感觉如在梦境。


    “你之前在酒席间,和阿荟凑在一起,在看什么?”褚云羲忽而轻声问。


    她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望到了?”虞庆瑶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物,“就是这些。”


    褚云羲低眸一看,但见绣着桃花的绢帕四角束了起来,里面应该是装着什么东西。他接过掂了掂,只觉中间略有些分量,细细琐琐的,像是一粒粒的珠子。


    “珍珠?”他随口问了一句,并没有打开去看的意思。虞庆瑶却推了推他的手,道:“你看看呀,一定没有见过。”


    他这才不得已,将火把交给她,然后小心地解开了结。


    素白绢帕拢起的小小底部,承托的是一粒粒浑圆润泽的嫣红小果。


    “看的就是这个?”他不由一笑,“我还以为是什么新奇之物……”


    “你见过?”虞庆瑶不服气地问。


    “没见过。”他答得倒是爽快,“无非就是这附近山林树木结出的果实吧。”


    虞庆瑶瞥了他一眼,气哼哼将东西从其手中夺回,嘀咕一声:“不解风情,榆木脑袋。”


    她把火把塞回给褚云羲,转身就继续往上行。摇曳的火光下,褚云羲望着她的背影,眼里浮起微微笑意。


    他持着火把,慢慢跟在虞庆瑶身后。


    “那是南国红豆。”褚云羲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告知她,“应该是在秋季成熟结果,你手中的那些,应该是去年留下的果实。”


    她身姿袅袅,还在前行。


    他又叹一声:“红豆虽美,却是有毒的,你玩玩便罢,千万不要咬噬。”


    虞庆瑶这才回眸望了他一眼,轻哼一声。“谁会去吃它?你当我是傻子吗?”


    他笑了笑,不予置评。她攥着那一捧红豆,慢悠悠道:“陛下没来过岭南,但知道的还不少。红豆又叫相思子,是不是有人送过这东西给你?”


    “谁会送我这些?”褚云羲哂笑了一下,抬目望着黢黑的山林,“只是少年时看过的书卷上记载着此物而已。宋康王见大夫韩冯妻子美貌无比,便强行将其夺走收入宫中。此后韩冯悲愤交集,自尽而亡,其妻听闻噩耗之后,毅然跃下高台殉情。康王恼怒失望,有意令两人坟冢相隔甚远,要使夫妇永不得相会。谁料两座坟茔中生出高树,根枝交错盘结,不可分离……因此,后人便将这种树,叫做相思树。”


    虞庆瑶心有所动,隐隐觉得似乎是不祥的预兆,却还坚持紧握红豆:“这不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不可分离吗?这样深情款款的故事,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却毫无感情呢?”


    “所谓高树盘结,大约只是牵强附会,为圆俗人的梦罢了。”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只是就事说事,不乱生发感慨。”


    若是以前,虞庆瑶定又要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可而今也只叹了一声,反问道:“哦,我们都是俗人,偏偏你不是,对吧?陛下——”


    她有意将那一声拖得绵长,褚云羲瞥瞥她,微含愠恼地追上去,从后方拽住她的衣袖。


    “不准这样叫我。”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不然怎么叫你?嗯?”虞庆瑶斜着眼睛望他。


    “……随便你。”他狠狠攥了攥她的手指,恨不能将她拉回身旁,却又怕用力太大害她跌跤,只好悻悻然补上一句,“总之,不准不怀好意,也不准……”


    他还待正色告诫,却不防虞庆瑶忽然回过身,攀着他的肩膀,轻且迅疾地俯身在他眉间亲了亲。


    褚云羲头脑轰然空白,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自己还要说些什么。


    耳畔是此起彼伏的虫鸣,还有她那轻悄的笑。


    “这也不准,那也不准,我就偏偏不听话,看你怎么办?”


    褚云羲愣怔许久说不出话,她已翩然踏上陡峭石阶,独自走向前方。


    脚步声声沙沙,他的影子,与她的影子,交错融叠在一起。


    第 314 章


    知客僧领命而去,大殿内只剩下褚云羲与老方丈,以及那尊宝相庄严的佛像。檀香袅袅,木鱼声歇,唯闻殿外雨声淅沥。


    褚云羲心中疑窦未消,面上却依旧从容,故作随意地向方丈打听这寺庙的历史,目光则不着痕迹地再次扫过对方的面容。他从未来过弥陀寺,可对方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以及那句关于“皇室”的问询,绝非空穴来风。


    正思忖间,原本已关闭的庙门被人叩响,声音在寂静的黄昏中显得格外清晰。一名小沙弥匆匆跑去应门,很快带回两个浑身湿透、背着竹篓的“采药人”,正是李副将与张校尉。他们发髻散乱,衣衫尽湿,沾满泥浆,李副将还有意跛着腿,每走一步便满脸痛苦。


    “方丈大师,外面雨太大了,我兄弟赶路时摔了一跤,如今走路也费劲。求您让我们避避雨,讨碗热汤喝……”张校尉扶着李副将,说话也哆哆嗦嗦的,向方丈连连躬身。


    褚云羲见状,带着几分同情地道:“这寒冬雨夜,他们又穿得单薄,若无处容身只怕要冻死在山上。不知方丈可否行个方便?”


    老方丈的目光在那两人身上流转一瞬,随后缓缓道:“我佛慈悲,岂有见死不救之理?净晖,带这两位施主去僧舍,寻几件干净的衣服给他们换上,再去厨下取些姜汤来。”


    李副将和张校尉慌忙道谢,褚云羲向方丈拱手:“方丈仁德。”


    老方丈颔首还礼:“诸位也可以跟着一同先去休息。”


    此时钟磬之声悠扬响起,原来是寺庙晚课时辰已到。褚云羲趁此机会向方丈告辞,退出了大殿。而僧人们鱼贯而入,依序盘坐,低沉的诵经声回荡在殿宇之中,庄严肃穆。


    灰暗的天色下,冷雨淅淅沥沥,褚云羲等人跟着小沙弥来到偏殿附近,李副将与张校尉被领入僧舍换衣服,而其余人则直接进了饭堂暂歇。


    褚云羲背对门口而坐,看着那一张张摆放整齐的桌子,想到那老方丈一见面时疑惑的眼神,还有那句离奇的问话,实在令人不安。然而褚云羲在心中反复思量,却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曾在何时见过他。


    过不多时,小沙弥将李、张二人带了过来,而后匆匆进入饭堂里面帮忙。褚云羲坐了片刻,见四周再无僧侣,便假装看雨势大小,背着双手踱到了廊下。


    饭堂中,众多随从正在高谈阔论,李副将趁机也转了出去。


    “情况如何?”褚云羲压低声音问。


    李副将蹲在他身边,悄然道:“北山守卫极其森严,明哨暗卡遍布要道,尤其是几处旧营垒附近,几乎十步一岗。巡逻的卫兵交叉往复,很难找到潜入的空隙。不过,我们发现西侧有一处断崖,下方似乎有水声,位置隐蔽,或许能从那里攀爬上去。只是崖壁陡峭,较为危险。”


    褚云羲假装望着斜对面的古树,迅疾问:“水牢的位置可确定了?”


    “如果末将猜的没错,水牢应该就在那些旧营垒的最深处。估计是那位南唐将领下令修筑,专为关押重要俘虏所用。”


    褚云羲微微点头,又问:“其他人呢?”


    “末将怕二十多人同时涌入寺庙惹人生疑,便让其余弟兄先在寺外山洞内隐蔽待命。”


    褚云羲沉吟片刻,李副将忍不住问:“陛下,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是否等雨小些便出去,想办法从悬崖翻上北山?”


    雨滴自乌黑的瓦间连珠坠落,褚云羲看着遍地涟漪,摇了摇头:“先稍安勿躁,敌众我寡,且又夜雨连绵,贸然攀爬悬崖后果难以预测。”


    “那我们应该……”


    李副将话还没说完,但听远处又传来数声钟响,褚云羲立即道:“他们要过来了,先回去。我自会想办法。”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饭堂。其后不久,昏暗的雨幕中亮起数点光亮,僧侣们提灯缓缓而来,方丈却不在其中。


    小沙弥与其他几名僧人将清粥馒头端了出来,众人在静默中用罢斋饭,先前那名知客僧起身道:“诸位,方丈说了,你们今晚可以在客房休息,请随我来。”


    众人纷纷起身,褚云羲才走了几步,却又有一名年轻僧人行礼道:“施主,方丈请您去禅室一叙。”


    褚云羲心神一凛,面上却平静:“有劳小师父带路。”


    在众人充满诧异的目光中,他沉稳地踏出门口,随着那僧人走向夜雨潇潇之中。


    *


    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将褚云羲引向前方,雨水不断从油纸伞边缘滴下。


    草木幽深处,禅室窗纸晕出橙黄的光,映着微微佝偻的身影。


    褚云羲轻叩门扉,听得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才缓缓走入室内。


    油灯在窗边小几上摇曳,方丈见褚云羲进来,放下手中念珠,指了指面前的棋枰:“寺中难得有施主留宿,长夜漫漫,不知施主可愿意对弈一局,消磨光阴?”


    褚云羲看着已经准备好的黑白棋子,欣然应允,撩袍坐下。“晚辈棋艺不精,见笑了。”


    棋局初开,双方落子平稳。攻守数十回合后,老方丈目光落在棋盘,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施主自南京来,那里可是龙兴之地,人杰地灵啊。老衲年事已高,已经许久没有下山,不知如今南京与以前有无变化?”


    褚云羲指尖白子轻落,微微一笑:“自然有不少变化,但不知方丈指的是……”


    方丈沉吟着落了一子:“老衲以前听人说过,南京有一座吴王府,规制宏大,威风赫赫……那昔日的天凤帝,年少时就生活在其中。这吴王府,如今可还是旧模样?”


    褚云羲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叹息道:“早已时过境迁,晚辈也曾经过那府邸门口,看着有些寥落。只不过那是高祖故居,我们这种寻常人哪里能进得去?也只不过远远望一眼罢了。”


    他说着,目光清澈地望向方丈,“方丈身在空门,却对皇家之事似乎颇为关切?莫非……曾与哪位贵人结缘?”


    老方丈枯瘦的手指摩挲着一颗温润的棋子,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长叹一声,眼中泛起追忆之色:“结缘谈不上。不过,老衲确实见过那位天凤帝,而且,不止一次。”


    褚云羲指尖捏着本可一举奠定胜局的白子,此时悬在半空,堪堪停住了。


    *


    褚云羲心头又是一震,他哑声问:“逃出来?他为何又会从南京的宫殿逃到你这弥陀寺来?”


    方丈的神情渐渐转为黯然,带着一丝未散的惊悸。“那日黄昏时分,贫僧做完晚课,正欲歇息,忽闻寺门外传来沉重的叩门声。贫僧开门一看,竟是南公子。他浑身酒气,锦袍划破了好几处,手掌上更是血迹斑斑,似是醉后失足,从山上滚落下来。”


    褚云羲怔住了,不由自主地望向自己的手掌。


    “贫僧大惊失色,幸亏师父带着两位师兄外出云游去了,寺内只有几名年少的师弟。因此贫僧顾不上别的,连忙将他扶进寺内,安置在一间僻静的厢房。贫僧一边为清洗伤处,一边询问他从何处来,怎么会喝得酩酊大醉还来山里。他醉眼朦胧地躺在榻上,却忽然说,他是从宫里逃出来的。”


    方丈深吸一口气,仿佛仍能感受到当时的震撼:“贫僧当时自是不信,还以为他喝醉了胡言乱语,叫他千万别乱玩笑。他却恼怒起来,将腰间一柄乌黑镶金的宝刀‘哐当’一声拍在桌上,叫贫僧睁大眼睛看看清楚。等到看清那刀鞘上盘着的游龙,还有刀身上镌刻的字迹时,贫僧如被雷击,慌忙下跪,他却硬是将贫僧拽了起来。”


    褚云羲沉默不语,只听那苍老的声音继续缓缓说道:“贫僧强自镇定,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万金之躯,为何……为何要逃离皇宫,来到这荒山野岭?’”


    “……那他,是如何回答的?”褚云羲低沉地问。


    方丈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喟叹道:“贫僧还记得,他靠在墙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好似心中压抑了许多悲凉,他说在宫里时常透不过气,又猛地抓住贫僧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小和尚,你以为那皇宫是什么?金碧辉煌?万民景仰?可在我看来,那是一座巨大、冰冷的坟墓!里面死了太多人……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着看不见的血!可是活着的人,偏偏还装模作样,每日为了权势奔忙。’”


    寒意渐渐侵上褚云羲的背脊,他不由攥着手,深深呼吸着,才能平复内心的波澜。而此时方丈闭上眼,念了句佛号,才继续道:“贫僧心中骇然,只能勉力以佛法宽慰他,说众生皆苦,生死有命,若心有挂碍,当常念慈悲,超度亡魂,方能得心安。贫僧还将自己随身佩戴的菩提佛珠解下,赠予他,告诉他若觉心神不宁,或为逝者伤怀,可捻珠诵经,或得一念清净。”


    “他默默接过佛珠,攥在掌心,良久不语。忽而又问贫僧:‘小和尚,朕……朕能不能在你这寺里,为一个人……供奉一个往生牌位?’贫僧自然应允。他便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那个名字。”


    褚云羲的思绪已一片凌乱,他努力回忆着,却仍旧想不起自己到底写了什么。


    方丈叹息一声:“他将那纸推给贫僧,声音沙哑:‘我这一生,生杀予夺,毫无愧疚,但这个人并无任何过错,却因我而死,我欠她一份公道。’之后,他仿佛宣泄尽了所有力气,又或许是酒劲彻底上头,忽而又笑了起来,那笑容却比哭还让人难受。他说:‘过些时日,我就要带兵出征,亲自去追剿那些扰边的鞑靼……这一去,山高路远,刀剑无眼,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贫僧心中酸楚,只能合十道:‘贫僧会日夜诵经,祈求佛祖保佑陛下旗开得胜,龙体安康。’”


    “他听着,渐渐阖上眼,就那样和衣靠着墙壁,沉沉睡去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串佛珠。”方丈的声音归于平静,“贫僧守了他半夜,直至他呼吸平稳,才悄悄退出。谁知……次日天刚蒙蒙亮,贫僧再去看时,厢房内已空无一人,唯有桌上用茶杯压着几张银票,算是香火之资……”


    方丈抬起双目,注视着神情惘然的褚云羲,缓缓道:“此一别,白云苍狗,世事变迁,倏忽间竟已过了五十余年。贫僧时常会念及这三次相见,直至自己垂老不堪,那年轻的面容还清清楚楚地印刻在心里。”


    禅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雨声滴答,清冷幽寂。


    “叮”的一声,褚云羲掌心攥着的那枚棋子,轻轻地落在了棋盘上。


    他呼出一口气,道:“那个往生牌位,如今还在吗?”


    方丈点了点头,问:“陛下要去看看吗?”


    褚云羲静默片刻,无奈一笑:“你是今日见到我之后,就认了出来?”


    “起初只是惊讶,为何世间有如此相像之人……但贫僧很快想起来,曾在上香的百姓中听到的消息,说是天凤帝重生于世,带兵从西南一路北上,直至打败了瓦剌大军……贫僧这才明白,是您真的又回来了。”


    方丈慨然说罢,撑着桌子站起身,颤巍巍地想要下拜。


    褚云羲急忙伸手搀扶,怀着愧疚地道:“我虽重回此地,然而方丈刚才所说之事,我却已经都无印象……”


    他见方丈流露惊愕之色,为避免节外生枝,解释道:“当年我率兵北伐,却不慎从高山坠落……醒后却已经来到了五十多年后,只是过去的记忆有所缺失,因此并不记得当年曾经来到皇甫山。”


    方丈怔了半晌,长叹道:“必定是佛祖保佑,才能使陛下在瞬息间度过如梭岁月,仍是青春年华。”


    *


    禅室之门打开时,夜雨刚刚止息。方丈颤巍巍地提起那盏油灯,昏黄的光晕不住摇曳。“陛下请随贫僧来。”


    两人穿过寂静的长廊,来到一处更为幽僻的偏殿,此处供奉着一尊慈悲垂目的观世音菩萨。长明灯在菩萨像前静静燃烧,映照着下方层层叠叠的往生牌位。


    “这就是您当年让贫僧立下的牌位。”方丈缓缓指向其中一块深色木牌。褚云羲凝眸望去,只见上面镌刻着三个字——宿晚娴。


    虽经岁月磨蚀,却仍清晰可辨。分明是自己的字迹,却又多了几分张扬与凌厉。


    褚云羲心中五味杂陈,从始至终,他都没能向宿修真正道一声抱歉。也因此,即便在回忆起孤鸾峰上的刺杀真相后,也无法对宿修心怀怨恨。


    只是他没有想到,南昀英曾经在出征北上前,带着醉意最后一次逃出宫廷,跌跌撞撞地来到这弥陀寺,立下长生牌位。


    是忏悔?还是赎罪?正如他在南京慈圣塔内偷偷供奉着阿娘的牌位一般,谁也想不到,在这古老的弥陀寺中,竟然也藏着属于他的某个秘密。


    “陛下……”方丈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您此次微服前来,可是与北山之变有关?”


    褚云羲霍然抬头,眼中锐光一闪:“方丈如何得知?”


    方丈叹息摇头:“北山所谓‘修整古迹’,却重兵封锁,如临大敌,极为反常。如今陛下亲临,若非为了紧要之事,何须如此隐秘?老衲斗胆猜测,二者必有关联。”


    事已至此,褚云羲也不再隐瞒,沉声道:“方丈慧眼。我的一位挚友,被囚于北将军岭的水牢之中。我必须救他出来,但因战局又不能打草惊蛇,故此乔装改扮,不想暴露身份。然而正如您所说,通往北山的道路已被封锁,我这才带着手下来到南山,想要寻找办法巧度关卡。”


    方丈闻言,沉吟片刻,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最终缓缓道:“贫僧明白了……或许,天无绝人之路。贫僧年少时,曾随师父走过一条山洞秘道,可直通北将军岭腹地。”


    褚云羲眼中一亮:“此话当真?”


    “据先师所言,此洞乃自然而成,但原先极为狭窄,难以通行。南唐时皇甫将军占据此山,屯兵抵御宋军,发现了这一山洞后,派兵开凿打通。当时战火纷飞,山脚村民无处可逃,便藏身于此洞。官兵亦借此洞贯通南北之利,暗中运兵输粮,奇袭敌军。怎奈宋军实力强大,皇甫将军最终还是战败身亡,但这山洞密道还是存留至今。”


    “山洞位于何处?”褚云羲心生希望,却又不由转念,“官军防守甚严,是否也已经得知此通道?”


    方丈道:“洞口就在寺后不远,因年深日久,早已被荒草藤蔓遮蔽,寻常人绝难发现。”


    “方丈,事不宜迟,可否派一名知晓位置的僧人为我们引路?”褚云羲恳切道。


    方丈看出他的焦灼,平静道:“陛下放心,贫僧虽老,尚能引路,现在便可带陛下前往探寻。”


    褚云羲微微一怔,看着他苍老佝偻的身子。“这如何使得?夜雨山路湿滑……”


    方丈释然一笑,双手合十:“六十年前,陛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贫僧铭记在心。而今陛下为救友人,又甘冒奇险。贫僧残躯,若能助陛下成事,亦是功德。请陛下稍候,贫僧唤一名可靠的弟子同行掌灯。”


    褚云羲不再犹豫,深深一揖:“有劳方丈!”


    方丈走出观音殿,去传唤弟子,而褚云羲也立刻出去,召集了李副将、张校尉等人。听闻竟有秘道直通北山,众人皆惊喜交加。张校尉迅速领命出了寺庙,将隐蔽在林中待命的其余手下尽数召回。


    不过一刻钟功夫,近三十名精锐已集结于弥陀寺后门处。雨水暂歇,但夜色浓重,山风刺骨。方丈在一名年轻僧人的搀扶下,提着一盏风灯,走在最前。


    暗夜沉沉,满地积水在烛火的映照下,浮泛出寒凉的光晕。


    褚云羲率众紧随其后,一行人踏着湿滑的山径,向着黢黑的山林无声行进。


    晨风吹掠而过时,远处传来轻泠声响,宛如铃音不绝,却又比铃音更多几分硬气。


    虞庆瑶独自在屋中等待着褚云羲的归来,被这不绝于耳的声音撞击心扉,更是难以安宁。焦虑之下,她不禁推门而出,淡金色的阳光已铺洒满山,点点光芒在苍翠浓绿间起起落落。


    只是那声响却不知是到底从何而来。


    她正在寻觅,忽听有人叫道:“嗨,我在这里!”


    虞庆瑶怔了怔,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斜坡下的一株大树上,小小的罗阿荟正坐在浓密枝丫间。


    她穿着青色的短衫长裤,赤着双足,颈下的银圈熠熠生光。


    “你在找什么?”阿荟好奇地打量她。


    “我听见有铃声……”


    “铃声?是这个啊。”阿荟扬起手,嫣红的丝线串着不少形状各异的小石片,它们在晃动时彼此碰撞,发出清悦动听之音。而就在她坐着的枝丫间,也已经垂挂了好几串类似的小石片,正在风中悠悠晃晃,泠泠作响。


    “背后就是山崖,你怎么爬到那里去玩?!”虞庆瑶看她还坐在上面自得其乐,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事的,我又不怕。”罗阿荟笑嘻嘻地又将手中红线挂在树枝上,“这可不是在玩。”


    虞庆瑶蹙起眉:“那是做什么?”


    “给青山娘娘传信呀。”罗阿荟指着莽莽苍苍的群山,“青山娘娘管着风公雨师,我们能不能在这里住,都要问过她才可以。如果有什么想做却做不成的事,就在石头上刻出来,挂在风吹过的树枝上,青山娘娘听到了讯息,就会帮我们解决。”


    虞庆瑶好奇道:“那你有什么心愿?”


    罗阿荟朝屋子方向望了望,才朝着她凑低身子,小声道:“我想让青山娘娘叫我小妹早点睡,不要老是哭老是闹。”


    虞庆瑶不由失笑,却也想起昨夜进屋时,罗阿荟似乎确实提了一句小妹,便问道:“她多大了?”


    “两岁。”罗阿荟忽又意识到什么,忙补充道,“我可不是讨厌她,阿妈说小妹病了,所以才总是哭。”


    说话间,她已经将手中红线全部挂上枝间,又扶着碧树枝条问:“那个褚三郎,是你的弟弟吗?”


    虞庆瑶大为意外,尴尬道:“怎么会是弟弟?你觉得我看起来比他年纪大?”


    “因为他有时候就像小孩子一样啊!好奇怪!”罗阿荟轻盈跃下大树,围着她转了一圈,青色的裙子滴溜溜绽放若花,“那他是你的……你的……”她似乎一时不知如何说那个词,磕磕绊绊了一阵,才终于道,“他是你的夫郎吗?”


    虽然早有预料她会这样问,但是真正听到后,虞庆瑶的脸颊还是微热了一下。


    “……应该,还不算吧。”她回答得含糊,罗阿荟不甘心地追问,“那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


    “很远的地方。”虞庆瑶慢慢坐在山坡石头上,望着漫山碧树,“南京,以前也叫应天府,你听说过吗?”


    罗阿荟摇摇头,“没有。怪不得你们讲话和我们不一样,和浔州城的人也不一样。”


    “可我和他其实也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虞庆瑶双手交叉,撑着下颔,目光渺远,“我的家,在更远更远的地方,远到原来根本就不可能遇到他。”


    罗阿荟诧异地蹲在了她身前:“那怎么会在一起啊?”


    “嗯……我也不知道,就很奇怪地遇到了。然后,就一起走,从北方到南方,一直走到了这大藤峡边。”虞庆瑶看着这个双眸清澄的女孩子,不放心地问,“你应该还不懂吧?”


    阳光哗啦啦地落过树叶缝隙,洒在罗阿荟乌黑的眸子里。


    她扬起笑脸,道:“我知道了,就像我们瑶家人,阿妹喜欢了少年郎,就跟着他上山下江,攀山越岭,再不后悔。我听过许许多多这样的故事,没什么稀奇呀!”


    这干脆利落的回答让虞庆瑶大为意外,一时间倒不知如何应答。


    却在此时,斜斜山路上传来脚步声。她循声而望,恰看到褚云羲那熟悉的身影,便不由站起身来。


    褚云羲第一眼望到的就是虞庆瑶,感觉她神情有些尴尬,以为是因有那个女孩在旁的缘故,便也没在意,只朝着她们走去,淡淡问道:“在这聊什么?”


    “我们……”虞庆瑶才开口,罗阿荟却已抢着道:“在说阿妹喜欢少年郎的事。”


    褚云羲错愕地审度她一眼,忍不住道:“小小年纪就说这些?你懂什么……”


    他还未正式开始教导,却被罗阿荟抢白:“怎么啦,别以为小孩子就什么都不懂!”褚云羲被噎了一下,她又不服气地道:“你现在讲话怎么和昨晚一点都不像?还是之前那样好玩!”


    褚云羲愤愤然盯她一眼,却又不能发作,这时虞庆瑶嘴角倒是浮现微微笑意,看着他道:“事情解决了吗?”


    “暂时解决了。”褚云羲简单转述一遍,虞庆瑶这才道:“我等了那么久也不见你回来,还想着下去看呢……”


    “是我去了别处。”褚云羲往山坡上走了几步,原本想避开那个女孩再说自己的见闻,忽而又停下脚步,回头向阿荟问道,“你去过断魂桥吗?”


    罗阿荟正坐在石头上玩儿,听得他这样一问,不由颇为意外:“当然去过,你想去吗?”


    “我已经去过一次。”褚云羲缓缓地望向来时路,“听人说,很多年前,有个汉人书生曾在那里饮酒作诗,我特意去看一看。”


    “那你有没有站上去呀?”罗阿荟兴致盎然,从石头上一下子跃下,“阿妈以前也带我去过,我想站到那道石梁上,可是她硬是拽住我呢!”


    “是吗?你在那里看到过什么?”褚云羲特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温和一些,“山崖边的大石头上,有当初留下的墨字,但是现在已经磨灭了不少,你知道本来写的是什么吗?”


    罗阿荟愣了愣:“是有一些字,可我去的时候,也已经看不清。”她顿了顿,又道,“就算看得清,我也不认识呀!”


    “那个汉人书生,是不是还带来过一个孩子?”褚云羲注视着她黑黑的眸子,“从来没人说过他们的下落吗?”


    “不知道。”阿荟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


    褚云羲慢慢蹲下来,看着她问:“那你的阿妈,又为什么要带你去断魂桥边?”


    “她?她说那里很好玩,就带我去了啊。”阿荟一脸迷惘,似乎不理解他为何要追问这些。此时却听得山坡上石屋方向传来呼唤,她踮起脚尖一望,随即道:“阿妈在叫我回去!”


    说罢,也没等两人再问什么,便扬了扬手,如林间小鹿般轻盈奔去。


    *


    虞庆瑶望着她的背影,道:“你刚才问的那断魂桥,是怎么回事?”


    褚云羲撩起衣袍坐在了山间岩石上,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言及断魂桥一事,他眼中不胜怅惘。


    那高崖间突兀的石梁,当空中断,恰如通往未知境域的诡谲石桥。即便未曾踏足其上,只是稍稍接近,猛烈山风便会扑面卷来,令人几乎难以站稳。


    在那孤寂的石梁畔,又有巨石林立,高低错落,宛如上古遗留至今的天赐碑林。


    “你刚才的意思,是说那些巨石上,有人曾经题写过文字?”虞庆瑶想了想,纳罕道,“就算那人就是曾默的儿子,应该也不会将什么机密写在山上,虽说瑶人多数都不识汉字,但万一有人看懂了,岂不是后患无穷?”


    褚云羲慢慢道:“我并未说那些内容是机密。”


    “那怎么还急匆匆地追问阿荟?”虞庆瑶一时没明白其中用意,褚云羲却也没解释,只是望向那株大树上一串串的石片,“那是何物?”


    “许愿用的。”她轻描淡写地回,不防他神态忽而端肃,却又追问一句,“许什么愿?”


    她瞥瞥他,叹了一声:“是小姑娘许愿,不是我。你想多了,陛下。”


    褚云羲心有不甘地又看看那些嫣红丝线,流露不相信的神色:“果真如此?”


    她含着怨瞪他:“您能不能高抬贵眼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的手臂都伤得那么严重了,哪里还能去做那些事?”


    原本正襟危坐的褚云羲被这句话刺得颇为不自然,就连声音也低了一些。“……那你还出来?不该好好待在屋里休息?”


    虞庆瑶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我刚才不是说过吗?还不是因为你去了那么久……”


    一番话拥在心口,又气又急竟说不完整,想想眼前人怎么又这样不解风情,竟有一种不想再说的冲动。谁知刚想转身就走,却已被他握住了未受伤的手。


    “坐下。”他放低声音,将她拽到自己身旁。


    虞庆瑶白了他一眼,坐在了同一块石头上。山风掠过,裙边碧草簌簌,在阳光下浮泛着无声的春意袅袅。


    “不要总是生气。”褚云羲低声说着,远处山间飞瀑湍急,一道白线为风吹散,细微水沫润湿了这方天地。他转过脸,认真地看着她,“我说错话了么?”


    他的眼睛幽黑深沉,目光直视而来时,让人感觉仿佛会被望进心底。


    虞庆瑶忍不住又打量他一遍,最终喟然,有意板着脸道:“某个人好像真的无药可救。”


    她说话的时候,轻风拂过,细细乌发缭绕翩扬。


    褚云羲很少有这样安静坐下来凝视某人的时刻,只是看着她的侧脸,总被绷紧的心弦会慢慢松弛下来。


    “怎么无药可救?”他语声轻悄,听来似乎带着几分讶异与懵懂,“以前是谁说我生病了,要带着我去找治病的良药,就算一时找不到,也会一直一直寻觅……”


    他以眼角余光瞥着虞庆瑶,款款道:“现在却又说我无药可救了。”


    虞庆瑶一颗心跳个不停,以至于自己耳畔都仿佛出现了声响。


    “你……这是胡搅蛮缠,根本不是一回事!”她攥紧了衣衫,末了忍不住又看他一眼,质问道,“褚云羲,现在还是你自己吗?”


    他怔了一下,目光漾开涟漪,笑起来:“怎么不是?那你以为我是谁?”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能说会道啊!”虞庆瑶不放心极了,甚至去揪他的脸,“如果是你自己的话,那你实质上该多会说甜言蜜语。又该哄骗过多少女孩子?”


    她越想越可怕,恨不得急得跳脚。“可见你以前肯定都在掩饰!”


    “乱说什么?”他挡住了虞庆瑶,反手轻扣着她的手腕,“走,回去休息!”


    她不情愿地站起身:“你不去再找找线索了吗?”


    褚云羲却只领着她往回走,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该做的事自然会做,该问的话也都已经问过,那就等着水到渠成,不必再胡乱闯撞。”


    *


    两人回到石屋前,见阿荟正带着一个小女娃在门口玩耍,那女娃眉目清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还不时咳嗽。


    而堂屋中传来细碎声响,虞庆瑶靠近一看,原来是罗夫人正侧坐窗前,蹙着双眉研磨着一些草药。


    “是给孩子的药吗?”虞庆瑶朝她点头示意。


    她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望来。


    昨夜灯火昏黄,只觉她姿容不凡,如今在明亮光线下细细看去,这位罗夫人虽不像城中贵妇脂粉香浓,素面朝天不染铅华,更有杏目敛情,娟眉如黛。


    虞庆瑶见她没有说话,只好又道:“昨晚谢谢你为我们解围。”


    但是罗夫人依旧没有回答,只是朝这边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捣药。


    “阿妈不怎么会说汉话。”阿荟从后边说了一声。


    虞庆瑶这才讪讪回转,见褚云羲就站在身后,她刚想说话,他已扬起下颔,轻声道:“不要去打搅她了。”


    虞庆瑶只得坐在屋前休息,过了不久,但听山路上有人高声说话,是罗攀带着几名族人回来,一见到褚云羲便盛情邀请两人下山饮酒。


    褚云羲很是爽快地答应了,向虞庆瑶问道:“你要不要留在山上休息?”


    虞庆瑶手臂上还是隐隐作痛,但想着自己独留山上也很是寂寥,便摇头道:“我还好,反正躺着也睡不着,就下去看看吧。”


    他欲言又止,罗攀却不在意这些,招呼一声便往山下走。阿荟兴高采烈地将妹妹送回屋中,跟在父亲身后就跑。


    褚云羲走了几步回转望去,罗夫人抱着那幼小的孩子站在门边,双眉微蹙,似有心事重重。


    *


    褚云羲随着罗攀一路下山,远远便望到空地上早已排开长长的桌宴,诸多男女正忙着端菜倒酒,边上则密密压压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待等到了近前,只见先前与罗攀商议的几名长者亦都在场,只是神情都并不轻松。


    罗攀大步上前,向长老们问好之后,又高声道:“我先前说过,要摆下三天三夜的酒席,既是送别阿龙,也是向这两位汉人朋友道歉。他们远道而来,并不像浔州城里做官的刁难我们,大家都当是自家人,不要见外!”


    人群中忽又有人喊:“攀哥,你讲的道理我们也懂,但是被官府抓走的兄弟们怎么办?我都想现在就打去浔州救他们出来!”


    罗攀正色道:“这件事我白天已经和长老们商量过,浔州狗官要的不是那几个兄弟的性命,在没拿到好处前应该不会杀了他们。你就算现在想进城去劫牢房,也得喝完酒,才好有更大的劲头是不是?”


    有人笑着大声应和,随后众人纷纷入座。起初瑶民们还有些拘束,但罗攀拎着酒壶到处找人对饮,众人便渐渐放开胸怀,豪饮起来。


    虞庆瑶因手上有伤不能饮酒也不能吃辣,在席间颇为无聊。她偷偷瞥着褚云羲,见他坐在人群中,倒也不显得格格不入。面前粗糙的碗碟里摆着的菜肴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物,又不断有人端着酒杯、提着酒桶过来向褚云羲敬酒,他们一个个涨红了脸,大声说着可能令他根本听不懂的话,然而褚云羲一次又一次站起,接过酒杯酒壶,依照对方的意思一饮而尽,毫无推脱之意。


    她知道他的酒量其实并不好,似乎只有在南昀英醒来的时候,才喜爱纵情饮酒。当初从帝陵逃出,刚回到京城借宿于民家时,他也颇为挑剔,既不爱咸又怕辣。可是现在面对着味道极为浓重的山肴烈酒,褚云羲却来者不拒。


    虞庆瑶坐在喧闹里,看着仰头饮酒的褚云羲,心中不免怅然。


    *


    从午后到日暮,这一场酒席似乎永无尽头,只有中间休息了一阵,到天黑时分,先前回去的人们又三三两两重新聚集起来。


    夜色渐浓,长桌宴席四周燃起了火把,明晃晃亮堂堂,辉映着满桌山珍。许多人已经醉意熏熏,却还揽着肩背彼此痛饮。


    有人在火堆旁吹响了不知名的曲子,呜呜然,袅袅然,在弥漫酒香的夜空下回荡。


    褚云羲向罗攀又敬了一杯酒,低声道:“族长,这一天的款待太过厚重,我自是不胜感激。只是我此来浔州,为的是……”


    “喝酒喝酒,寻人的事以后再说。天大地大,不如酒里乾坤大。”罗攀笑着抓住酒壶,“你若当我是朋友,就先干掉这一壶!”


    褚云羲喟叹一声:“族长酒量惊人,我实在快要招架不住,容我去歇息会儿再来。”


    罗攀见他主动示弱,不由笑起来:“好好好,可不能逃了去!”


    褚云羲拱手暂别,起身挤出人群。他与虞庆瑶本因瑶寨风俗并未坐在一起,此时本想叫她一起去僻静处坐坐,然而往她所在处望去,却见她和阿荟正凑在一起,也不知摆弄着什么小东西,似乎很是投机的样子。


    他略一思忖后,便独自穿过空地,往斜侧山峦而去。


    山下是喧嚣的天地,而这边草木萋萋,幽林森森,依旧寂静深渺。


    夜色下,有溪流汩汩,自深山蜿蜒流下,沿着山石奔涌。他俯身,在粼粼月光间捧起清水洗濯,想要冲去酒意,让自己保持清醒。


    夜幕深深,浮云轻移,月光清浅。


    而就在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山风掠动衣衫,也令他听到了异样的声音。


    像是有树枝轻轻折断之声。


    他攥着手,在幽寂山峦下凝望前方。


    远处依旧喧嚣浮沉,此处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那人身披着深青的连帽斗篷,仿佛与山林融为一色,就那样寂然站在古树下,同样凝望着他。


    若不是她身上的银饰因风而动,散落点点轻音,他甚至无法辨认出她所在的方向。


    潺潺水声中,褚云羲微微扬起脸,向她拱手:“罗夫人,我一直在等你。”


    *******


    藏经阁共有两层,褚廷秀在楼下禅室与方丈品茶清谈,那曹经义守在大门外,尽量将耳朵贴在窗外,隐约听得里面的话语,说的都是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让他心内更觉烦闷。站得久了,两腿几乎都不是自己的,里面的人却还不出来。


    阳光穿云而射,透过碧树照得藏经阁前一片热意,曹经义又累又渴,想要坐下又不敢,不由得开始后悔自己没跟着众人离开。正在这时,先前带程薰等人离开的那名僧侣自远处折返,见他焦躁不安的样子,便快走几步上前道:“小公公,他们都已去了斋堂休息,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曹经义只得道:“总要有人留下。”


    “我师弟不是在里面吗?”僧人笑呵呵道,“你那些同伴们正在喝茶,吃素面,你真的不愿意过去?现在日头渐高,等会儿还要更热呢!”


    曹经义不觉咽了一口唾液,那僧人又道:“我们这栖霞禅寺的素面可称一绝,小公公劳累了半晌,要不要过去吃一碗?”


    曹经义听后,不由心痒难耐,回头张望了一眼,终于下定决心跟着那僧人往斋堂而去。


    *


    与此同时,禅室内的方丈起身站起,向褚廷秀做了个手势:“殿下,请。”


    褚廷秀颔首,随着他朝楼上行去。楼梯古旧,步履匆匆,四下唯有木梯吱呀作响声。


    方丈将他领到木门前,随后便悄然下楼。褚廷秀目光沉定,伸手推去,赭红室门缓缓而开,里面满是一排排的乌木书架,皆装有厚厚佛经,静穆肃然。


    褚廷秀正衣冠,敛容步入其间,没走几步,最里面的书架后,便转出了一人。身穿莲青色平纹直身,肩背乌纱圆檐帽,风姿卓立,眉目朗然。


    褚廷秀心头一热,当即撩衫跪拜:“曾叔祖。”


    褚云羲抬手将他一扶,道:“那监视你的人离开了?”


    “被带去斋堂了。”褚廷秀这才起身,意态谦恭,“这禅寺方丈多年前曾云游北上,在京师开坛讲经,先父仰慕之下前往拜访,与其交谈数日。此番我来到桂林,本不愿打搅他清净,但无奈之下也只得拜托大师帮忙。”


    褚云羲点头,领着他慢慢往书室深处走:“那曹经义暂时还不要除掉。新帝有意派他监视,你若是很快就将他杀了,反而引发新帝猜忌。”


    “我也是这样想的。”褚廷秀跟在他身后,“若想要除掉他,半路早就动手了。他既然时刻监视我的言行,倒不如将计就计,必要时也可瞒天过海。”


    褚云羲停在书架一端,看了看他,微微颔首。“确实如此,这广西一带,还留有多少隶属先太子一系的官员?”


    “所剩无几,尤其缺少掌控兵力的武官。”褚廷秀蹙眉,“我那王府配置的护卫军也只三千人,况且并非心腹。”


    褚云羲笑了笑:“新君对你忌惮万分,只是碍于你曾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出身尊贵不可动摇,他又是急促登基,为堵悠悠众口才不敢动你。眼下你不要急躁,先存身立命才是上策。”


    “曾叔祖教训的是。”褚廷秀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呈递给他,“这是新君上位后,对先父一系文武官员所做的调动,其中不乏手握兵权的大将,但如今实力皆已被削弱。”


    褚云羲展开细细查看一遍,道:“你选择广西作为封地,远离京师以解他心头忧患,本也是稳妥之法。此地自古以来叛乱频发,地形复杂山林密集,若是好好打理,收服人心,也不失为盘踞养兵的良地。”


    褚廷秀想了想,低声道:“曾叔祖从南京赶到这里,难不成也是为了图谋大业?”


    褚云羲打量他一眼:“我还图谋什么大业?只是有些事要探寻明白罢了。”


    “不知是何事?曾叔祖能否告知一二?”褚廷秀拱手,“我如今虽也失势,但若能相助定当竭尽全力。”


    “我自己已经查明。”褚云羲淡淡说了一句,又道,“宿放春追随你南下,你需得保证她的安全。”


    褚廷秀怔了怔,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所叮嘱,但还是道:“那是自然,宿小姐本可以安居在南京,却为了我风餐露宿……我,实在无以为报。”


    “你记得就好,她是个好姑娘。”褚云羲眼中流露几分落寞之意,“宿家人丁单薄,宗钰又去了边关,也不知是否安全。”


    “边关那边也有我的人脉,虽被皇叔的亲信压制,但传递消息还是能做到。”褚廷秀顿了顿,又审度着褚云羲的神情,“一切但等机会,到时候,我自会禀告曾叔祖。”


    褚云羲蹙了蹙眉,犹豫片刻,道:“我未必会长久留在这里。”


    此话一出,褚廷秀神色骤变:“曾叔祖还要走?去哪里?”


    褚云羲心中想到的是虞庆瑶所说的孤鸾峰之事,然而又不能向褚廷秀言明,故此只摇了摇头:“还有些事要待我核实。”


    褚廷秀一听,心中更是忐忑不安,上前一步惊慌道:“曾叔祖,我被皇叔驱逐至此,孤苦无依,前途未卜。若没有您的襄助,只怕永世都只能在这荒僻地终老,说不定皇叔等上一阵子,还会暗中下手将我除掉!”


    他见褚云羲眼露难色,更是撩起衣袍,再次跪在他面前。


    “您有何等重要之事需要查明?我看曾叔祖似有犹疑不安,是否还对我心存猜疑?”褚廷秀满目恳切,语声悲怆,“我在南京定国府中就向您表明,论出身论才华,曾叔祖远胜出我百倍,这天下本就是您一手打下,只可惜基业才成却遭遇变故,宏图伟业怆然中断。我那皇祖父溘然长逝前,瓦剌已三番四次侵扰边关,怎奈朝中官员倾轧、任人唯亲,双方交战之下我军竟数次败北。如今皇叔登基,还未等民生军心有所恢复,又开始大动干戈,他所用之人不恤民情、苛刻有加……我只怕自己囿于广西事小,您辛苦打下的江山风雨飘摇,才是最最紧要的大事!”


    这一番剖白说至最后,褚廷秀已清泪盈眶,双手亦微微颤抖。


    褚云羲默默看着他,末了才道:“我而今手中没有一兵一卒,你觉得我还能如当年那样所向披靡?”


    “只要您想,一定会有办法!”褚廷秀双膝向前,攀着他的衣裾,眼中尽是赤诚之意,“曾叔祖文韬武略卓绝不凡,当年能从乱局杀出,今日怎可能束手无策?”


    “乱局好解,胜者为王。”褚云羲眉宇间郁色犹存,“境内尚平时,你当举兵谋反真是极其简单之事?”


    褚廷秀神情一滞,随即道:“那就等天下大乱,再图后计。”


    褚云羲垂眸看着他,冠带整肃下是一张年轻且满是朝气的脸,眼中有些许的天真,又饱含热情。他静默片刻,俯身扶起了褚廷秀,只道:“容后再议。”


    褚廷秀心念浮动,老老实实站起身,又问及他在瑶寨的日常。褚云羲简单叙述了先前府兵进攻之事,又谈到汉瑶自古而来的矛盾,言及罗攀,对其褒扬了几句,说是勇猛冷静,有容人之量,虽不通文墨,却也能以理晓谕。


    “这样的勇士,曾叔祖何时能让我与他见上一面,说不定我能从中斡旋,使得汉瑶两家彼此不犯。”褚廷秀言辞诚恳,褚云羲听后微一点头,算是应允了下来。


    两人又谈了片刻,褚云羲道:“我在此不宜久留,日后你若有要紧事,再叫程薰来瑶寨来找我便是。”


    “好。”褚廷秀虽有许多话还想说,但也担心曹经义回来横生变故,于是又向褚云羲庄重行礼辞别,叩拜再三后,方才出了经室。


    他下了楼,回到楼下又与方丈摆开棋局,还未落几个子,便听外面脚步声响,窗纸上又映出淡淡人影。


    褚廷秀知晓是曹经义回转,有意与方丈谈及棋局,两人的话语声传到外面,那刚刚赶回的曹经义听了,又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


    其后不久,程薰等人才慢慢回转,褚廷秀将棋子一放,起身与方丈出了禅室,朝禅寺大门方向行去。


    藏经阁上,褚云羲望着这一行人身影远去,才匆匆下楼。他将那肩后乌黑圆沿帽一戴,随即隐入林荫小径。


    *


    小径尽头是密林碧幽,虞庆瑶正等在那里,一见他的身影,便迎了上去。褚云羲见宿放春也等在旁边,便道:“我已见过廷秀,今日事情已毕,宿小姐可以早些回去了。”


    宿放春道:“不需要我再护送你们回浔州?”


    褚云羲微微一笑:“不必了,来过一次,我就记得路径。”


    宿放春知道他身手不凡,也不担心他们路上遭遇不测,便点头答应。于是三人作别,褚云羲带着虞庆瑶往后山行去。


    与此同时,禅寺外褚廷秀已登上马车,程薰等人随行其旁。车轮辚辚,微尘轻扬,一行人马又往城中而去,而在那禅寺旁的林间暗影里,宿放春牵着白马,望着这支逐渐远去的队伍,片刻之后,才翻身上马,缓缓前行。


    *


    回城之途已过半,马队速度渐缓,程薰见曹经义早已体力不支而落在了后边,便靠近马车边,轻声问:“殿下,谈得如何?”


    竹帘不住摇动,光影横斜映在褚廷秀白皙的脸上。他眉间微蹙,喟然叹息:“霁风,他说不会久留在此。”


    程薰一愣:“为何?”


    “不清楚。”褚廷秀略显疲惫地靠在窗边,望着不断变幻的光影,定定地问,“霁风,你觉得曾叔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程薰微一思忖,答道:“殿下都不清楚的事,小人如何能知道……”


    褚廷秀哂笑一下,也未再说话,只是以手支颐,似乎陷入了思索。


    *


    漓江清灵绵长,曲曲弯弯,碧天白云与青黛山峦尽倒映其间,波光摇荡,碎影纷呈,好似神仙境地。


    辽远江岸边,褚云羲牵着墨黑的骏马缓缓行走,而虞庆瑶就坐在马背上。


    清风吹面,带着湿润的气息,清新而空茫。他的莲青色直身衣袍微微簌扬,而虞庆瑶那轻盈的藕粉裙亦不住飘飞。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漓江。”虞庆瑶眼含欣喜,向他说道。


    “那是自然,我也是第一次来这。”褚云羲淡淡道。


    她却持着缰绳微一俯身:“我是说,以前的我,也从来没有到过桂林!”


    “哦。”他只应了一声,似乎没什么情绪波动。


    虞庆瑶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肩头。“你怎么毫无表情呢?”


    褚云羲这才怔然回头:“你要我有什么表情?”


    “惊喜啊!”虞庆瑶以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他,叹息一声,“这可是我们都同样第一次来到漓江边,看到这样的美景,难道不应该有所激动吗?”


    褚云羲依然安安静静,等她说罢,才认真点头:“言之有理。”


    “你!”虞庆瑶眼看他还是冷静如初,只觉枉费了自己一番引导,更枉费了他一张俊脸,不由近乎放弃地发急喊了一声:“真是朽木不可雕!”


    褚云羲看她那灵盈眉眼,忍着心头欢喜转过脸去,圆沿帽遮挡了大半的阳光,却掩不住唇边微微笑意。


    ……


    阳光洒满江面,远处竹筏漂来,渔父弯腰抛网,动作娴熟而轻快。虞庆瑶已下了马坐在江边,脚边皆是洁白圆润的鹅卵石。


    褚云羲到江中取了水,过来给她喝,她握着水囊,目光却还在渺渺江面。


    “褚云羲,捕鱼好不好玩?”她忽然这样问。


    他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道:“好玩。”


    她又扬起眉:“你又没捕过,你怎么知道?!”


    褚云羲转过脸来,讶然道:“顺着你的意思说好玩,我这又错了?”


    “……你这是敷衍了事,毫无真心实意。”她故作生气,把水囊还给他,“不喝了。”


    他只好叹了一口气,拿着水囊往江边走,还自言自语地道:“怎么处处都是错?”


    虞庆瑶将脸埋在臂弯里,偷偷地笑。


    清冽飘摇的歌吟声在江上萦回,不知是何家少女起了情思,摇着橹唱着山高水长,郎情妾意。


    虞庆瑶又朝褚云羲所在处望,他独自坐在草丛边,也不知在做什么。


    “喂!”她遥遥地喊,他也没回应。


    虞庆瑶等了一阵,不见他过来,疑心是自己刚才的表现让他生气难过了,便又绵软了心肠,不声不响地爬起来,走到了他背后。


    “你在干什么呀?”她试探地问。


    褚云羲从草丛里又抽取一根翠叶,低着头弄了片刻,才举起手中东西,道:“做这个。”


    虞庆瑶好奇地转过去,坐在了他身旁。碧绿的草叶在他手中一折一弯,忽上忽下,已编成了一只扑闪着双翅的蝴蝶。


    “你还会这个?”她意外又欣喜,靠在了一旁。


    他眉眼淡然,只道:“会啊。”


    “谁教你的?”


    “以前吴王府里的仆人。”褚云羲的目光直落在草叶上,“小时候学过,但是母亲不喜欢,后来就不做了。行军打仗的闲暇时候,随手摘了草叶也会用来打发时间。”


    “我小时候也看到别人编制这些小玩意儿,但是我比较笨,学不好。”虞庆瑶顿了顿,又看着他的侧脸,问,“你刚才有没有生气?”


    他看看虞庆瑶,手中动作没停。“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又说你不好了。”她有些惴惴不安。


    “没有。”褚云羲还是很平和,慢慢道,“你说的也不是不对,我本来就是那样。”


    他编好了一只蝴蝶,这才停下,看着她道:“我以前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如何去讨姑娘的欢心。”


    若是换了别人来说这话,虞庆瑶或许会觉得虚假,可是她看着褚云羲现在平静得不起波澜的脸,想到他曾经那些痛楚、迷惘、绝望甚至癫狂的神情,心间慢慢弥漫起惆怅。


    “这不是很好吗?”她接过那只小小的蝴蝶,放在手心里,“我的褚云羲,不怎么会说讨好的话语,教也教不会,就像小时候有点笨的我,总是学不会编织草叶……”


    虞庆瑶顿了顿,又看着他的眼睛,道:“可是这样的你,还是能令我心安。”


    乌檐帽下,那双眼眸中慢慢浮现浅淡的笑意。


    他继续编着碧叶,而虞庆瑶就靠在那旁边。


    一大一小两只草叶蝴蝶都交到她手中,虞庆瑶用一根柔韧的草茎将它们穿成一串,系在了腰间素带上。


    “谢谢你呀,褚云羲。”她发自内心地道,随后捡起一根树枝,拨开洁白的鹅卵石,在漓江畔的泥土上写了他的名字。


    “这是什么?”他看了又看,觉得那字形与自己的名字很相似,却又有些不同,“我的名字?”


    “对啊,这是我们那里的文字。”虞庆瑶又将树枝递给他,“你写我的名字。”


    他虽是不解,但还是如她所说,在自己那有些奇怪的名字边上写了“虞庆瑶”三字。


    然后又被虞庆瑶握住了手,带着他在两个名字周围弯弯曲曲地画了一圈。


    褚云羲有些不满意:“你这画的也不圆。”


    虞庆瑶笑了起来,阳光斜射过来,满江银波漾动,耀亮了她和他的眼眸。


    “你不懂,就要不圆。”她轻声道,“闭眼。”


    他欲言又止,默默闭上了眼睛。


    她执着他的手,微微侧过脸,钻到乌檐帽下,悄悄吻住了他的唇。


    第 315 章


    随着褚云羲的归来,由广西都指挥司与布政司共同拟定的和约也被带回瑶寨,交到了罗攀的手中。按照之前褚云羲向庞鼎提出的建议,大藤峡两岸的瑶民不得再随意劫掠过往船只,相反还要派出人手护佑船只顺利经过,以换取相应报酬。罗攀拿着盖上了官印的和约看了又看,很快叫人去往周围各处山寨通传,邀请各寨首领长老前来歃酒为盟,共同进退。


    传话的人一个接一个去了,山脚下的空地上摆满酒桌,妇人们正忙碌不停,将一坛坛的美酒搬出来,旁边露天的灶头上架着大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浓郁的香味飘散在风中,引来成群的孩童垂涎欲滴。


    每个人都忙着搬这搬那,恨不能将家中最好的存粮熏肉都拿出来,他们的脸上洋溢喜气,这是多少年来未曾盼到的和解。虽然有些人起初对官府能否言出必行持有疑惑,但攀哥选择相信,他们也就愿意相信。


    山泉边,少女们一边洗着碗碟,一边柔声歌吟,歌声如泉流清灵,潺潺动听。


    虞庆瑶坐在不远处的山石上,澄澈见底的泉流嬉闹着自她身前奔过,溅起点点白珠。


    褚云羲从宴席那边寻过来,远远的就望到她正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东西。他踩着汩汩流水间的碎石,轻轻一跃,到了近前。


    “给,她们刚蒸出来的。”他将一块糯米糕递过来。


    虞庆瑶却道:“等会儿,我手中还有活儿。”


    “在做什么?”他微微讶异地看了看,只见她手中持着红线,正串起一粒一粒滴溜滚圆的红豆。


    “马上就好了。”她说着,又举起放在膝上的绣囊给他看。藕荷色的绣囊里,装着一小把红豆,宛如嫣红的珍珠。


    他笑了笑,坐在了她旁边。


    “谁给你的?”


    “阿荟。”虞庆瑶专心致志地串着线,“她还帮我给每一粒红豆都钻了孔,不然怎么串起来?”


    褚云羲看看她,又看看手中的糯米糕,叹息一声:“这得趁热吃,冷掉就不软了。”


    “可是手会黏糊糊……”虞庆瑶说了一半,糯米糕却已递到唇边。她先是一怔,继而笑睨了褚云羲一眼,便顺理成章地轻轻咬了一口。


    “陛下是不是喜欢吃这些?”虞庆瑶道,“我现在还不饿,你喜欢吃的话就帮我吃一半。”


    他一手撑着脸颊,斜斜看着她手中的红豆,“何以见得我就喜欢吃?”


    “这是南方的糕点啊。”她手里不得空,就用脚尖轻碰了碰他,“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些又甜又软的东西。”


    褚云羲叹了一声,只好掰下一半,自己慢慢吃完了,忽而又道:“那你就不怕跟我回到以前的都城应天府,天天被迫吃各种糕点?”


    虞庆瑶愣了愣,笑了起来。“你要一天三顿都给我吃糕点,噎死我吗?”


    他看着她的笑容,眼里也微微露出笑意。“那倒不是,怕你不情愿去。”


    虞庆瑶眼中流露一丝犹豫,但很快如水中波纹一般消失不见。“陛下,你决定了吗?”


    褚云羲正视着她,道:“是。”


    泉流淙淙清冽,欢悦奔腾,极尽袅娜宛转。


    “从北到南的一路上,我时有犹豫,时有悔恨,出征前曾立下壮志,要将鞑靼彻底击溃,以保边疆不再频繁受扰。然而大业未成,却来到此地,眼看着当年的鞑靼虽已消失,却衍生出更凶悍的瓦剌。”褚云羲望着眼前的流水,缓缓道,“我不怕再从头来过,哪怕现在手中没有一兵一卒,若是大敌入侵,我也能召集人马,揭竿重起,可是……”


    虞庆瑶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褚云羲。


    “如果你想起兵,这大瑶山数万子民,都是不怕死敢上战场的好兵卒。”虞庆瑶攥着手中的红豆,“但你……现在不忍心让他们再卷入战争,是吗?”


    褚云羲转过脸,注视着她,唇边浮现一缕笑容。“你明白我所想,虞庆瑶。”


    远处的人们欢笑歌吟,抱着酒坛端着热菜,往来不绝,高声喧闹。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我当初在位仅三年,还未来得及处理好广西这边的百年纷争,就去了漠北。那时的我,一心想着的只是如何开疆扩土,消灭鞑靼,壮我国威。而南疆虽贫瘠混乱,却是数百年来遗存的难题,一时之间构不成威胁。说实话,我……并没有将此处的治理放在心上。我总想着,等北伐归来,再整顿南疆,剿灭匪乱。”


    褚云羲说到此,眼神渐显深邃,语声亦渐低:“但我到了这里,与罗攀他们相处这些日子,才真正明白。无论是汉人还是瑶人,无论他们穿的是什么衣衫,说的是什么话,无论是从小知书识礼还是目不识丁,只要耕一片我朝的田地,缴一份我朝的赋税,听到圣旨时喊一声吾皇万岁,他们都是——我的子民。”


    他的眉宇间隐含重负,眸中却深蕴悲悯,好似自血海荆棘间持刀闯出生路者,满手殷红身缠杀意,俯视大地苍生满目疮痍,又心生愧怍,不忍回顾。


    虞庆瑶的呼吸变得沉缓,她甚至感觉自己微微战栗,原先还紧紧攥着红豆的手,也慢慢松开了一些。她想说些什么,头脑中却盘旋着许多念头,不知从何说起。


    “最早从你那里得知还可能回到过去的时候,我想的只是尽快脱离现在这难堪的处境,再后来,我得知宿修、曾默他们并未善终的结果,满脑子只想着要回去改变事实,不让如今这样的结局发生。但现在……”


    褚云羲深深呼吸了一声,放眼望向远处横亘连绵的青山翠岭,“我若是能回到五十三年前,哪怕是回到我尚未荡平天下时,我愿将更多的心力放在子民苍生间,鞑靼侵入边镇固然要驱除击退,但南疆痼疾已久,哪怕这些瑶民不会揭竿而起打到皇城,我也不能因为踏上皇位而对他们的苦难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龙耀百川光辉万丈,可普天之下总还有阴暗偏僻的角落,有人在那里悲苦呼喊无人相问,也有人在那里祖祖辈辈如蝼蚁匍匐爬行,他们——也该被看见。”


    风从林间而来,抚过清凌凌的泉水,掠动他和她的衣衫。


    对面的歌吟已渐渐远去,消散,虞庆瑶眼中有几分酸涩,心头却盈满。


    她沉默许久,想到了自己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她说更想在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继续生活,可是她看到的或许只是瑶民们依山傍水自在洒脱,却自动忽略了那世世代代的贫瘠卑微,也自动遗忘了他们与汉民、与官府间的无休止的争斗。


    “那你……回去吧。”虞庆瑶抬起头,神色平静而坚定,“我明白你的心意。”


    “你会不会失望?”褚云羲同样平静地问。


    虞庆瑶反问:“你准备自己一个人走?”


    他皱了皱眉:“当然不是。只是你是否心甘情愿跟我走?”


    她低头看着手中已经穿好了的红豆,笑了一下。“我说过,更喜欢自在无拘的生活,但听了你的想法,如果我再坚持劝你留在这里享受那不知何时会突然中止的自由,或许太过虚无缥缈不切实际。”


    她拉过他的手,将那串嫣红如珠的红豆放到掌心,再握着他的手指,慢慢收拢、攥紧。


    “这才是天凤帝,该考虑的事情。”虞庆瑶顿了顿,道,“红豆寄相思,罗夫人她们说,如果选择了谁,想与他共度此生,就将亲手采摘的红豆串起来,系在他的手上,挂在他的颈下……而我,也愿意陪你去做未曾想过、未曾实现的事。”


    褚云羲那蕴藏重负的眼中慢慢流露温情,他低下头,将那串红豆缠绕到自己左腕间。


    随后,抚着她的脸庞,将她揽进怀中。


    “我也……离不开你。”他几近低诉般地说。


    *


    各山各寨的首领长老都赶到了,罗攀与他们高声谈论,旁边的人早已摆好了供桌祭品,桌上满满的几排酒碗,盛着甘香浓郁的桂花酒。


    他们相携在和约上按下印记,以银亮的刀子划破掌心,朱红的鲜血一滴一滴洒落酒中。


    仰头饮下,摔碗为信,清脆响亮的声音中,一瓣瓣青瓷粉碎飞溅。


    围拥在旁的瑶民们轰然叫好,欢悦鼓噪。小孩子们开始追逐嬉闹,大碗大碗的酒肉开始搬上饭桌。褚云羲携着虞庆瑶从林间而来,正带着妹妹的阿荟望到了他们,忙奔过来问:“三郎,阿瑶,上次我阿爸说等官兵不再来打搅,就帮你们办喜酒,今天这么多人都在这里,你们要不要现在就拜堂?”


    周围的大人们听到了,一下子哄笑起来。


    虞庆瑶略有几分尴尬,连忙道:“哪有这样急匆匆的拜堂?!今天是你们各山寨的欢庆日子,可不是我们成婚!”


    “那有什么要紧?一样人多,一样吃菜喝酒!”阿荟乐得热闹,索性钻过几张桌子,到那边大声喊来罗攀与罗夫人,硬是拽着两人来到近前。“阿爸阿妈,不如今天就给阿瑶办喜酒!”


    罗攀夫妇不由失笑,罗夫人低头向阿荟解释,罗攀听到旁人起哄,不由向褚云羲道:“三郎,你要不要定个日子?今天虽然是匆忙了点,但只要你们愿意,我顺便就邀请各寨长老做个见证,到时候再叫他们都来喝喜酒!你这次劳苦功高,他们都夸赞不停!”


    “我是打算带她……”褚云羲想要告诉罗攀他的决定,但见四周瑶民正欢笑快乐,又觉自己在这样的场合说要离开似乎有些煞风景,便改口道,“既然族长盛情安排,那就劳烦你们依照瑶家习俗为我们选个良辰吉日。”


    “那自然好!”罗攀喜出望外,旁边自有好事者奔走相告,一时间众人皆知,挤挤攘攘齐来祝贺,倒让虞庆瑶在惊喜间犹有一种恍惚之感,明知褚云羲就在身边与罗攀笑谈,她却甚至疑心只是大梦一场。


    罗夫人请来族长德高望重的长老,排开了占卜用的各种瑰奇物件,要为他们的婚礼算定时间。众人围在一旁看,褚云羲思忖再三,从人群中叫出罗攀,走到了远远的山泉边。


    “三郎,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讲,我们……”罗攀的话还未说罢,褚云羲已拱手相告:“攀哥,我与阿瑶,就要走了。”


    罗攀满脸的笑容凝固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你们要去哪里?”


    “……回我的老家。”他低声回答,看着罗攀那迷惘的模样,不忍告知真相。


    “老家?你们要回南京?”罗攀纳罕道,“为什么这样突然?”


    褚云羲用以前编造的身份骗他:“我本就是南京定国府的人,是奉命来寻找成国公后代,其实在得知罗夫人真实身份后,我便想要回去复命的。只是后来官兵两次来犯,我和阿瑶先后受伤,因此才延误到现在。如今和谈成功,我们也该离去了。”


    罗攀愣怔了片刻,掩不住失落之色:“但和谈才刚刚结束,你们就要走,这也实在太突然。我还等着与你一同好好去林子打猎,去江边捕鱼,也好看看接下去这大藤峡上官船往来,我们如何沿途护送……”


    正说话间,场地那边发出一阵笑声,罗夫人春风满面地向他们走来:“日子已经排出来了,你们快去看看!”


    “三郎说他们要走!”罗攀皱着浓眉,打断了她的邀请。


    罗夫人亦是一愣,不由追问:“要去哪里?!”


    褚云羲又将刚才的理由简述一遍,末了才道:“我知道现在说出有些令你们失望,但该分别的时候总不能避免,两位愿意为我操办婚事,我感激不尽……”他说到此,顿了一顿,低声道,“我已父母双亡,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在世,若能在这中峒寨与阿瑶拜堂,必定此生难忘。”


    罗夫人秀眉微蹙,想起自己流落到山中的情形,不禁眼眶发红:“你们本就不是瑶民,迟早要走,我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大喜时候得知这样的消息,让我们心中不是滋味。”


    罗攀浩叹一声,望着那边还在招呼他们过去的众瑶民,还有不言不语静静等待的虞庆瑶,向罗夫人道:“算了,三郎讲的对,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他总不能在山里呆一辈子,南京那边必定还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做。”


    罗夫人含愁点头,又问道:“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褚云羲忖度着,那边阿荟已经迫不及待地奔过来:“快去看日子啊,阿瑶说她决定不了,要等你们去选!”


    褚云羲朝两人点了点头,随同阿荟走到酒桌前,见白发苍苍的长老已经排出了三个日期时辰。他看了看虞庆瑶,低声与她商议几句,指向第三个日子。


    “这是最好的日子!”长老身边的年轻妇人笑道,“按照你们的汉历,就是四月十六,还有半个月就到了!”


    罗攀心知褚云羲是故意选了个最远的日子,当下振臂高呼:“从今日起,全寨为三郎准备起来,要将最好的酒,最美的衣衫献给他与阿瑶!”


    众人轰然笑应,全不知在那日之后,褚云羲便要远别离去。


    *


    那日之后,中峒山寨众人果然不遗余力地筹备起来,有人甚至提议要重新翻修山上的屋子,让褚云羲与虞庆瑶住上新房。罗攀不得已将他们完婚后就要归乡的事告诉了众人,瑶民们惊愕之余失落悲伤,阿荟听说之后,甚至当场就红了眼圈,流下了泪水。


    她不顾罗夫人的劝告,跑来找虞庆瑶,质问她为什么非要走。虞庆瑶见她哭泣不已,只能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到山坡边去安慰。


    褚云羲从屋中走出,恰见罗夫人神情怅惘地站在屋前,便上前致意。罗夫人颔首回礼,看着褚云羲犹豫半晌,才开口道:“三郎,你快要走了,我还有一件事,总是横在心间没有问。”


    “有什么事,就尽管问吧。”褚云羲淡淡道。


    “你真的只是定国府中的普通随从吗?”罗夫人忖度了一下,注视着他,“你说你姓褚,竟是与当今皇上同姓,这个姓氏,并不多见。”


    褚云羲微笑了一下:“巧合而已,我只是与今上祖籍相同,也同姓。若真是皇族,又怎么会到这里?”


    “可是我总觉得你对我祖父颇有了解……并且,也很有感情。”罗夫人神情郁郁,却又很快宽慰自己,“不过就算你与我祖父并无什么关联,几十年之后,还能有人专程到此寻访我们曾家,祖父与父亲的在天之灵也该有所安慰。”


    褚云羲缓缓点头,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罗夫人惊愕反问:“离开?为什么?”


    褚云羲望着正在远处与虞庆瑶相依相偎的阿荟,道:“你,还有你的孩子,本该是成国公府的千金闺秀,却不得不在这穷苦的瑶寨生活……”


    “成国公府早已败落。就算我没有流落山间,跟着父亲又能怎样?”罗夫人无奈地苦笑,“瑶寨虽然贫苦,但攀哥对我很好,众人对我也很好,我难道还能带着孩子回到那冷冷清清的废宅?”


    褚云羲转过脸,望着随风而落的树叶:“那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改变过去呢?”


    她愣了愣,又笑:“寨子里的长老都没这样的本领,过去早已过去,又怎么改变?难道还能让我父亲归来,让我祖父不要离开京城?”


    褚云羲认真地问:“如果真能这样,你希望你自己,你的后代,过怎样的生活?”


    罗夫人虽还是不知他为何这样问,但也考虑了一下,抬头道:“只要一家团圆和乐就已足够。我本就没见过成国公府鼎盛的时候是如何光景,想来煊赫威风,最终却也败落。与其大起大落,还不如托生在寻常的人家,有屋遮风挡雨,有粮果腹充饥,夫妇恩爱,子女懂事,就很好。我也不求后代有什么大出息,读不读书都不要紧,只要他们能自力更生,不受欺凌不受轻贱,便已足够。”


    她说话的时候,手还搭在微微显怀的小腹上,神情温和,仿佛不曾经历风雨暗夜失去父亲的苦难,只是自幼就生长在瑶寨的平凡女子。


    褚云羲心中暗潮涌动,千万言语无法说出,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低声道:“但愿你所希望都能成真,夫妇相伴到白头,子孙满堂,合家欢洽。”


    *


    这一日临近中午时,山寨里忽又热闹起来,虞庆瑶正在屋内,听得山道间人声不绝,不由探出身去。有人向她大声道:“山下有人送了许多吃的用的,快去拿!”


    虞庆瑶疑惑不解地走到山道边,又见好几人背着一箩筐的东西,兴高采烈往上走。那竹筐里有白米、时鲜、瓜果,甚至还有布段。


    “谁送来的?”她拉住一个少年问。


    “你们的朋友啊,你不知道?”


    虞庆瑶听后更不明白,恰见褚云羲背着弓箭自屋后林子里来,便告知了他这情形,与他一同往山下而去。


    一路上,寨民们来往不断,皆面带喜色,见了他们便高声招呼感谢,令两人颇为诧异。还未到山下,褚云羲便望到寨门口已停了三辆马车,瑶民围得水泄不通,人人争着往前去,怀中抱着肩上扛着,恨不能多生出四双手来。


    站在第一辆马车上的年轻人黑衫历历,眉目清秀,正注视着众人。


    “程薰!”虞庆瑶不由叫了一声。


    人声喧闹间,程薰并未听到,她与褚云羲一前一后快步而去,他才看到两人。隔着甚远,程薰也并未招呼,只是拱手相见。


    褚云羲从人群间过去,看着车上还堆着的米粮,道:“这是怎么回事?”


    程薰尚未回答,近旁的人已抢着道:“清江王给我们送来了那么多东西,他真是宅心仁厚的好人!”


    褚云羲微微一怔,看向程薰。程薰身手利落地跳下马车,向他道:“殿下听说瑶寨已经和官府签了和约,不会再劫掠往来船只。他很是欣慰,说是广西久乱不治,如今总算有了宁静时刻,实在可喜可贺。而他上次前来,也看到瑶民确实生活清苦,缺衣少粮,便令我置办了这些米粮衣物,前来相赠。”


    “你如何能带着这些车队自由出入桂林城?”褚云羲才问了一句,罗攀和长老闻讯而来,听说是清江王派人赠送米粮,不禁又惊又喜。


    “我只是听说桂林府来了个清江王,好像是以前皇帝的嫡孙,他怎么会给我们送东西?”罗攀大惑不解,又见程薰,更是意外,“你不是之前来找三郎的那个朋友吗?怎么也与清江王认识?”


    程薰微微颔首,抬手示意:“族长,请借一步说话。”


    罗攀皱着眉,跟着他走出人群,褚云羲并未跟上,只是站在原处旁观。但见程薰向罗攀低语几句,罗攀脸上满是意外神色,没过多久,他匆匆返回,拉过褚云羲,压低声音道:“上次另外一个年轻人,也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喝酒谈天的,竟然就是清江王?!”


    褚云羲见状,不得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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