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6 章
纸钱在江风吹袭下迅速燃烧,簌簌成灰,又打着旋儿飞散在风中。
星星点点的火光中,褚云羲仿佛又回到了定国公府的书房内。暮春时节,窗外落英如雪,窗内熏香袅袅,轻烟徐徐。宿修从他手中接过一柄裁玉破冰的短剑,欣喜地问:“陛下,这是赏赐给我的吗?”
“说什么赏赐?”那时的他只是随意一笑,“送给你的。”
“多谢陛下!”宿修握住剑柄,轻轻一抽,雪亮的寒光顿时耀亮了双目。
春风吹拂,竹帘轻摇,散落道道碎影。那时曾以为可以这样,共筑繁华盛世。
“孤鸾峰上种种,我……都记起来了。”他对着苍茫江水,低声自语。
纸钱在火中蜷作灰蝶,随风旋入黑暗。他凝望着那些飘零的灰烬,恍若看见宿修最后立于矶头的身影——那个曾经白马飒沓挽弓穿杨的定国公,也是亲手将利刃刺入他后心的谋逆者。
褚云羲不敢去猜测,当年宿修扶灵而归,一路上想了些什么。那样漫长的道路,去时雄心万丈,君臣齐心,回时却是阴霾千里,山川晦暗。
他也不忍再想,宿修是如何度过了满是纠葛与痛苦的剩余岁月,又是怎样独自离开了定国府,在黑暗里走到了燕子矶畔。
这里曾是十五岁的他们并肩应敌,一战成名之处。
然而在那个黑夜,宿修最终拔剑自刎,孤独地死在了江畔。褚云羲不知道他在最后的时刻,是恍惚迷离神智错乱,还是清醒地回望过去,难以再承受冰冷的现实。
“如果我在那时,早一些恢复正常,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一切?” 可惜江水东流,从不为谁停留。
最后一星火光在夜色中寂灭。他起身临风,衣袂翻飞。
“我现在,认识了你的孙女宿放春,还有你的曾孙宿宗钰。”褚云羲微微侧过脸,望着漆黑的夜色,“他们虽然也有青涩时刻,但在很多时候,就像你一样。”
风声低回,萦绕衣袂。
“你们都已不在了,我曾经以为,这世上独剩我自己。但现在,放春和宗钰与我并肩而战。还有很多人,跟着我南征北战,就像……以前一样。”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凝望着奔涌不息的长江。月华如银,让他想起始终守在光影交界处的女子,眉间微微化开暖意。
不论他是迷惘的失路人,还是悲辛的落寞者,亦或是痴狂的妄想者,虞庆瑶始终如蓬勃的野生花草,粲然相伴。
“宿修,我真希望,你能遇到现在的我,还有虞庆瑶。她很好,如果没有她,我活不到今日……”他最后望了一眼墨色江面,挥手将那块压过纸钱的碎石拂入江中。
转身时,江风骤急,卷起未燃尽的纸灰盘旋而上,似故人作别。
张校尉牵马近前,他翻身上鞍,最后一次回望夜色中的燕子矶。
江水亘古东流,从不曾为谁停息倒转。“走吧。”
马蹄声碎,身影渐融于夜色。唯有江风依旧,吹过静默无声的燕子矶畔,浩荡向前。
“陛下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就是关于真正的回到过去。”虞庆瑶饶有兴致地转回身,抱着双膝面对着他,“其实这应该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法,只不过你得知道当初自己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才忽然从五十七年的漠北一下子来到了此时此地。要不然可能你千里迢迢赶到漠北,也没法返回过去。”
褚云羲低声道:“我……不记得了。最后的一丝印象,就是自己留在营帐内休息……”
虞庆瑶想了想,忽而道:“那陛下后心处的伤呢?我在帝陵中曾经看到你背后有血……”
他双眉微蹙,被她这样一提,那后心处似乎隐隐又觉痛楚。
“早已经愈合了。”褚云羲略显怅惘地道,“很奇怪,衣衫后背上确实沾染了不少血迹,但我却又似乎没受那么重的伤。若真是有人从背后一刀刺进,我恐怕活不到现在。”
她认真地道:“陛下不觉得,弄清这件事,也许就知道你为何会来到五十七年后吗?”
褚云羲无奈地笑了笑:“我自然想知道,否则又怎会急匆匆赶到济南,但是唯一在世的余开已经暴亡。如今就算回到了南京,当年故交全都已经辞世,我不知还能去问谁。”
“那宿家后代呢?他们会对当年事情一无所知吗?”虞庆瑶说到这里,不由看了他一眼,声音略微放低,“在遇到宿放春与宿宗钰后,南昀英完全没有想到要去询问他们……”
他眼神一敛,没有说话。
虞庆瑶忙道:“宿小姐一定不会抛下皇太孙不管,如果皇太孙真的要赶回这里拜见他的恩师,那不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
褚云羲抬起眼帘,缓缓道:“你是说,趁着宿放春护送褚廷秀回来,我再去找她探问是否听说过当年旧事?”
“对啊。如果宿小姐能知晓当年陛下在漠北的遭遇,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过现在的迷茫无措。”虞庆瑶靠在龙椅一侧,似乎也觉得看到了一线希望,眼中不由浮泛出微微笑意。
褚云羲却反问:“就算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就可以让我回到过去?”
虞庆瑶怔了怔,撑着脸颊道:“这,好像也不一定。但不可能真像你说的那样,只是安安静静地在营帐内休息,就忽然换了天地吧……万事万物再怎样变幻莫测,也总得有些缘由……”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也就是说,就算知道了当时到底发生何事,我也未必能确实回去?”
虞庆瑶只好点点头,见他沉闷不语,又劝解道:“如果是我,一定会弄清真相,然后回到那个让我来此的地方。它既然能送我来,就一定还能送我回。到那时,陛下回到真真正正的天凤三年,甚至还可能回到更早的时候,那不就可以避免灾祸的发生了吗?”
“还可能回到更早的时候?”褚云羲微微讶异地问。
她有些尴尬,但随即又欣悦起来。“对啊,这样不是也很好吗?我们往往遗憾于过去的很多抉择,如果陛下真的能回到更早一些,那你现在心中存留的后悔,说不定就可以消除。”
他愕然,怔然。
良久之后,看着她在烛火映照下的双眸,低声道:“虞庆瑶,你有没有什么事,是始终令自己后悔遗憾的?”
她愣了愣,努力维系显露出的轻松自在。“没有,我没有后悔,也没有遗憾……”说到一半,她脸上的笑意却又渐渐凝滞,眼眸也转而笼了灰蒙蒙的暗影,“就算有遗憾,也不是我能改变的了。”
“为什么?”褚云羲在烛光间第一次那样认真端详着她。
虞庆瑶抬起头,看着他。
她唇边含着浅淡的笑意,眼眸深处却隐覆无奈。“我的遗憾,都来自于一件事。”她顿了顿,轻声道,“如果我的父亲没有那么早就离开人世,那么我应该会过着与现在完全截然不同的生活。”
“……你的父亲?”褚云羲略显生涩地道。
她点了点头,神情还是平静,只是眉宇间含着深深的疲惫。“如果他没有遭遇那场意外,我的弟弟不会就此离开……我的母亲,也不会背负一身债务,她更不会为了养活我,改嫁给了那个人……”
空寂的奉天殿内,虞庆瑶将自己裹在厚厚的披风里,这黑色的夜黑色的披风,让她恍惚间又回到了不忍回顾的过去。
“我的父亲,他是个最最老实的人,老实到笨嘴拙舌,时常被别人糊弄,却还不知真假。”虞庆瑶靠在他腿旁,一如幼年倚靠在父亲身边一样,不知为何,这样的姿势令她觉得心安,觉得温暖。“很多人笑话他笨,可是他却只是摆摆手笑,他说,不要计较那么多,越是想得仔细越是活得累。他就是那样简单地快乐着,而他开着装货的大车,载着我和弟弟飞奔的时候,我觉得,他是最好的父亲。”
“……那一年春天放风筝的时候,他又载着弟弟出去了,我因为发热待在家里,他说要去镇上给我和弟弟买回两只风筝。弟弟说,他要挑一只最威猛的老鹰风筝,还要为我挑一只最美丽的蝴蝶风筝,一起带回家给我看……”虞庆瑶独自低语,下意识地攥紧了披风一角,“可是那天我从早上等到中午,午间的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又听着雨声,从中午等到了天黑。他和弟弟,都没有回来……”
她以为经过了那么多年,自己已经足以坦然平静地说出往事,可是在这样冷清的夜里,在距离原来的世界如此遥远的地方,一旦打开记忆的闸口,那隐藏已久的悲伤还是如山流般宣泄而下。
虞庆瑶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又滑落在宝座前的金砖地上。
“那辆破旧的车子,承载着我和弟弟最多快乐的车子,翻到了山下,摔得面目全非。”她语声发颤,手指发紧,“母亲发疯一般拿出全部家当,求着各种远近亲邻,我哭着以为,只要把我们所有的钱交给医生,就一定可以救回他们……可是……”
她终于无法再说出那个结局。
她跟着母亲风里来雨里去,几十个日夜奔波于村镇,无望求助哭泣跪拜,从一张张苦恼的面孔上看到了同情怜悯,也看到了厌烦冷漠。一叠又一叠不平不整的钱钞承托了她们全部的希望,可是那绵绵春雨还未止歇,父亲的心脏便彻底停止了跳动,可是那路边野花还未盛放,曾经挣扎着醒过一瞬的弟弟,最终还是永远合上了那双幽黑的眼睛。
煞白的世界颠倒错乱,她长久坐在角落,似乎一直能够听到弟弟在最后的一刻,那沉重又缓慢的呼吸。
机器声响不绝,肃寂得毫无温度。弟弟的手,曾经抓住她衣裙的手,曾经肉肉的,柔软的手,最终留在她心底的印象,却是渐渐变冷变硬,不能再灵活地紧握再张开,手心变出她喜欢的糖。
“给你糖。”她的弟弟,在离开家的那天,同样留给她一颗糖。
春天来了,春天又过了,夏天来了,夏天又过了。藏在她衣兜里的那颗糖,最终融化得不成样子,她躲在那间曾经属于他和她的小屋,和着眼泪嚼碎了它。
……
抽泣声中,她的肩后为之一沉,是褚云羲无声地护住了她。
他略显谨慎又生涩地抚过她的后背,深深呼吸着,下颔轻轻搁在她发间。
宝座扶手上的红烛将近熄灭,重重烛泪悄寂滴落,宛如层层凋落的红瓣。
在她抬起脸的瞬间,那火苗微微摇动,耀出最后也是最艳丽的光芒,终至倏然化为轻烟一缕,消散无踪。
黑暗中,她听到褚云羲低微的问话。
“若是有机会重返过去,你最想要做什么?”
“救活我的父亲和弟弟。”
“然后呢?”
她微微一怔,似乎觉得他这一问有些多余。
“然后,我就可以不再遭受那些苦痛,过着平静的日子。”虞庆瑶将自己埋在他的腿侧,黑暗中,看不到他的模样,只能感到他的声息,“陛下呢?如果重返过去,能够再次执掌天下,又最想要做什么?”
他静默许久,不知是在遐思还是无法抉择。
就在虞庆瑶以为等不到他答案的时候,褚云羲忽而低缓地道:“如果能够再次执掌天下,我……想要再走一遍刚才的路,踏上丹陛之侧,迈入这奉天大殿,坐在现在此刻的位置。只是……”
他依旧拢着她的肩背,让她靠在自己腿侧。
“只是……不希望是在这样漆黑寒冷的深夜,而是希望,春暖花明,云开日现。”
第 307 章
日头渐渐西沉,午间还存留的一丝和暖也被北风吹散殆尽,街头行人皆步履匆匆,裹紧了棉衣缩着脖颈赶路。一顶青呢小轿从南京守备衙门缓缓抬出,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口,前方路边却有一名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这轿子连连叩首。
“小人有天大的冤屈,求大人为民作主!”
前面的轿夫皱眉道:“要告状就去找应天府尹,我家大人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男子却执意不起,双手高举着一封信笺:“请庄大人看一眼这诉状,如果您觉得不该管,小人立刻就走,绝不敢再纠缠!”
轿内的庄泰然听到此言,心道这人居然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应该是早已摸清了自己寻常返家的路径,特意等待在此,也不知究竟有何冤屈。他撩开帘子,吩咐轿夫:“罢了,将诉状取来。”
轿夫上前取过那信笺,递入轿中。庄泰然蹙眉展开,只看了几行,脸色骤然大变,就连手指也颤抖起来。
“你是谁?”他连忙掀开轿帘,想要询问那男子,然而那人一下子从地上爬起,飞快地钻入旁边的小巷,翻身骑上等在那里的马匹,转眼就疾驰而去。
轿夫们惊讶万分,有人还想追赶,庄泰然呵止:“不用追!”
素白的信纸上,只写着俊逸的数行字:
“往日幸得庄尚书门生相助,得以逃脱锦衣卫追捕,远离南京。此恩铭刻在心,故来致谢。”
末尾并无落款,只以浓墨铺染出滔滔江水,上有高崖耸峙,峻石崚嶒。
庄泰然一眼就认出这纸上所绘正是长江畔的燕子矶,心中犹如惊涛骇浪翻涌不止,轿夫们还在外面询问,他眼中闪过挣扎,最终还是沉声道:“去燕子矶。”
*
这顶轿子穿过漫长的街道,抵达燕子矶畔之时,落日已沉坠至江面。
深红一点隐在灰白云间,不含温度的余晖铺洒于横无际涯的江水间,银色碎鳞随浪潮起起又落落,浩瀚如沧海茫茫。
远处的燕子矶寂静伫立,赭黄岩石斑驳生痕,坚冷嶙峋,无声凝视着寒江波涛。
庄泰然坐在轿中,心中如被火烧,轿夫们已望到燕子矶,却又不知到底该往哪里去。正迟疑间,前方荒草丛间忽又闪现出一匹骏马,那马背上的人也不言语,只扬鞭朝斜侧的道路奔去。
“这不是刚才的人吗?”一名轿夫喊了起来。
“快跟上!”庄泰然在轿子里发了话。轿夫们赶紧加快脚步,尽力追着那人而去。
沿着这条道路迤逦往东,前方隐隐有庙宇露出朱红屋檐,对面建着一排房屋,二楼窗户外悬着青布幌子,上面写着一个“茶”字。
轿夫们追得气喘吁吁,远远望到那人翻身下马,进了那茶楼,于是又赶上前去。
待到了茶楼前,果然见那匹黑马还停在门口,庄泰然犹豫了一下,走出了轿子。
“大人,让小的们先去看看是谁要见您,否则您自己进去太危险了!”轿夫好心站到了他的面前。
庄泰然却命他们在门外等候,独自一人踏进茶楼。门内早有小伙计等候,一见他入内,便恭顺地领着他上到二楼,推开了最里面的雕花木门。
雅间内烛火正明,一名身穿藏青暗纹曳撒,腰佩长刀的男子背对着门口,临窗而立,似在眺望远处江色。听得门响,缓缓转过身来。
烛光映照在那人的脸上,分明年轻却又沉静如阅尽千帆,他眸光濯清,望着庄泰然,拱手一揖。“庄尚书,别来无恙。”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庄泰然真正见到褚云羲时,仍是惊愕难掩,话音为之微颤。“高祖……您不是应该端居于北京皇城之中吗?为何会来到这里?”
褚云羲神色平静,抬手示意:“庄尚书,不必惊慌,请坐。”
庄泰然心绪复杂地坐下,看着气定神闲的褚云羲,竟不知如何开口。南京官员中本来就有不少隶属太子党,褚廷秀也在此登基称帝,对于天凤帝而言,如今这故都可谓龙潭虎穴。庄泰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褚云羲竟会在如此波谲云诡的时局下,出现在了南京。
“庄尚书,你可知我为何而来?”褚云羲看出了他的不安,主动问道。
庄泰然苦笑一声:“时局不宁,双龙相争,高祖潜入故都,恐怕不是专为老朽而来。”
褚云羲唇边笑意浮现,如春风暖融。他语声朗朗:“正如我在那纸上所言,先前在南京时,承蒙您老多番暗中相助,才得以摆脱建昌帝手下的追捕,远赴南方。当时情势危急,不能言谢,今日我重返南京,确实应该当面致谢。”
说罢,他飒然起身,深深一揖。
庄泰然一震,下意识跪倒在地,拱手悲慨道:“老朽不过略尽绵力,高祖这般礼节,老朽承受不起。想当日,高祖对皇太孙也多加维护,定国府中,高祖为了让建昌帝无法伤害皇太孙,有意扮成刺客以助皇太孙施行苦肉计,自己却身负重伤,险些被追剿围困。老朽当时听闻此事,心中感慨万千,皇太孙后来亦在老朽面前提及此事,对高祖不胜感激。可如今二位势如水火,兵戈相对,老朽心中日夜不宁……”
褚云羲将庄泰然搀扶起来,沉声道:“当初我与廷秀都被锦衣卫追杀,也是患难之交,我见他年少温文,言行有度,不忍他被建昌帝谋害,故此多番相救。直至在广西重逢,我还想着若他确实胸怀远大,能肩负起重振山河的重任,这天下交予他手中也不是不可。”
庄泰然眼中流露讶异:“高祖若是想要将天下交予皇太孙,他为何还会与您争斗?”
“实不相瞒,我当初想要返回原本属于自己的时代,怎奈廷秀反而以为我会对他不利。”褚云羲无奈地哂笑,“我千方百计促成瑶寨百姓与浔州官府化干戈为玉帛,可廷秀却不甘平静,在最后关头挑动瑶汉纷争,致使我心血付之东流,浔州桂林也相继陷入战火;此后他利用我一路扫平障碍,更令我无法容忍的是,当瓦剌大军压境,延绥危在旦夕之际,他竟暗中联络榆林总兵,按兵不动,坐视边关烽火,只为将我与宗钰困死绝地!为了他一己私欲,而置黎民苍生、江山社稷不顾。庄尚书,如果你是我,是否还会隐忍宽让,送他登临皇位?”
褚云羲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千钧,重重压在庄泰然心上。
庄泰然脸色灰败,嘴唇发颤:“皇太孙几度死里逃生,想必是日夜忧心,常恐他人谋害,故此……急于将权势重新握在手中……高祖所言,老朽略有耳闻,但并不知晓全情。皇太孙带领军队打回南京后,老朽也曾几番委婉劝谏,希望他能与您握手言和,分而治之,如此可免生灵涂炭,同宗相残,只是他并不愿接受,执意率军北上……”
“他现在已将我视为劲敌,又怎会善罢甘休?”褚云羲深深呼吸了一下,又缓缓道,“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暗藏心机,对我的恭敬善待,都为有利可图。一旦见我脱离掌控,便要不惜一切除之而后快。庄尚书,这就是你教导出来的温良储君?”
庄泰然神情僵滞,如披冰雪,许久才艰难道:“先太子对老朽礼遇深厚,曾恳请老朽全力扶持皇太孙。老朽也是看着皇太孙从懵懂孩童长成知书识礼的少年,尽心教授治国安民之策,对他寄予厚望……然而高祖忽又重返于世,文韬武略确胜于皇太孙,往年功勋卓著,在朝在野皆声名远扬……这天下,若由您执掌,必是万民之福。可皇太孙若最终不愿放手,这一番争斗总要有一方一统江山,另一方则……兵败身死!老朽身处其间,既无法辜负先太子与皇太孙,又不能违逆高祖尊荣,实在两难!”
说到此处,庄泰然老泪纵横,忽然后退一步,悲慨道:“老朽无能,无法化解这僵局,也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太子……唯有以此残躯,表明心迹……”
话音未落,他竟从袖中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去!
“不可!”
褚云羲脸色剧变,反应快如闪电,一个箭步上前,右手疾探而出,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握住了那锋利的刀刃!
锋利的刀刃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涌出,滴落在楼板上,绽开刺目的红。
但他依旧死死攥着刀刃,任凭鲜血流淌,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目光紧紧锁住惊愕不已的庄泰然:“老尚书,你以为一死了之,便可阻挡战火,令褚廷秀下令撤兵?你错了,他只会将此事怪罪到我的身上,甚至会诬陷是我将你活活逼死!你这一刀下去,非但于事无补,恐怕还会火上浇油!”
庄泰然看着褚云羲血流不止的手,又缓缓抬头,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痛惜之色,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摇摇晃晃又退了几步,颓然瘫坐,掩面悲戚。
*
远处落日已沉坠,江水浩茫,滚滚东流。
庄泰然神情悲怆,坐在窗下久久不能言语。
褚云羲撕下衣摆一角,草草裹住流血的手掌,沉声道:“庄尚书,我今日前来,除了致谢,还要告诉你一件事——罗攀与定国府上下,都已被我救出。褚廷秀想用他们牵制我与宿家姑侄,如今这算盘已经彻底落空。”
庄泰然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若就此收兵,我或可对他网开一面。”褚云羲目光凛然,“若他执意北上,我绝不会再退让半步。”
庄泰然挣扎着起身,颤声恳求:“高祖……若真到两军对垒之日,能否……能否留他一条生路?”
褚云羲凝视着他,忽然反问:“事到如今,你还为他求情?若最终是他大获全胜,老尚书以为他会放我生路吗?”
庄泰然面露愧色,却还是低声道:“高祖地位尊崇,论辈分是皇太孙的曾叔祖,论功勋更是开国君王。即便他胜了,于情于理……都不该对您下杀手。”
“若他真要赶尽杀绝呢?”褚云羲追问。
庄泰然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老朽纵然拼上这条性命,也定会极力劝阻,以死相谏!”
褚云羲长叹一声,忽然转移话题:“老尚书可知,罗攀麾下那些瑶兵如今在何处?”
庄泰然一惊:“高祖为何忽然问起这些人?”
“自从罗攀被夺去兵权,囚禁起来之后,瑶兵们便不知去向。”褚云羲审视着他,“平心而论,多这些,或者少这些人,对于大局并无至关重要的影响。但他们视我为兄弟、朋友,跟着我与罗攀从西南边陲一路奋勇征战,我不能弃之不顾。”
庄泰然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缓缓颔首,继而郑重整理衣冠,躬身行礼:“老朽愿以此消息,换取高祖一个承诺——若最终刀剑相对,留皇太孙性命。”
夜色渐浓,江风从窗口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已。
褚云羲注视着庄泰然恳切的目光,终是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庄泰然百感交集,喉咙处哽咽了一阵,哑声道:“据老朽所知,罗攀被抓之后,他的士兵都被重新整编,绝大多数汇入了淮南驻军。”
“淮南军现在由谁统领?”
庄泰然低沉地道:“高祖应该也熟悉,正是原先建昌帝派来围剿西南义军的施锐进。”
褚云羲眉梢一扬,微微颔首,转身推开房门。
“老尚书保重。”他最后看了一眼庄泰然,大步走下楼去。
*
茶楼外,轿夫们已经等得焦急。褚云羲迈下台阶,向他们道:“送庄大人回府。”
在轿夫们疑惑的目光中,他利落地翻身上马,随从紧随其后。
江风愈烈,吹得青布幌子猎猎作响。庄泰然疲惫地走出茶楼,望着那身影纵马疾驰,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只有马蹄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寂静。
那日之后,中峒山寨众人果然不遗余力地筹备起来,有人甚至提议要重新翻修山上的屋子,让褚云羲与虞庆瑶住上新房。罗攀不得已将他们完婚后就要归乡的事告诉了众人,瑶民们惊愕之余失落悲伤,阿荟听说之后,甚至当场就红了眼圈,流下了泪水。
她不顾罗夫人的劝告,跑来找虞庆瑶,质问她为什么非要走。虞庆瑶见她哭泣不已,只能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到山坡边去安慰。
褚云羲从屋中走出,恰见罗夫人神情怅惘地站在屋前,便上前致意。罗夫人颔首回礼,看着褚云羲犹豫半晌,才开口道:“三郎,你快要走了,我还有一件事,总是横在心间没有问。”
“有什么事,就尽管问吧。”褚云羲淡淡道。
“你真的只是定国府中的普通随从吗?”罗夫人忖度了一下,注视着他,“你说你姓褚,竟是与当今皇上同姓,这个姓氏,并不多见。”
褚云羲微笑了一下:“巧合而已,我只是与今上祖籍相同,也同姓。若真是皇族,又怎么会到这里?”
“可是我总觉得你对我祖父颇有了解……并且,也很有感情。”罗夫人神情郁郁,却又很快宽慰自己,“不过就算你与我祖父并无什么关联,几十年之后,还能有人专程到此寻访我们曾家,祖父与父亲的在天之灵也该有所安慰。”
褚云羲缓缓点头,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罗夫人惊愕反问:“离开?为什么?”
褚云羲望着正在远处与虞庆瑶相依相偎的阿荟,道:“你,还有你的孩子,本该是成国公府的千金闺秀,却不得不在这穷苦的瑶寨生活……”
“成国公府早已败落。就算我没有流落山间,跟着父亲又能怎样?”罗夫人无奈地苦笑,“瑶寨虽然贫苦,但攀哥对我很好,众人对我也很好,我难道还能带着孩子回到那冷冷清清的废宅?”
褚云羲转过脸,望着随风而落的树叶:“那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改变过去呢?”
她愣了愣,又笑:“寨子里的长老都没这样的本领,过去早已过去,又怎么改变?难道还能让我父亲归来,让我祖父不要离开京城?”
褚云羲认真地问:“如果真能这样,你希望你自己,你的后代,过怎样的生活?”
罗夫人虽还是不知他为何这样问,但也考虑了一下,抬头道:“只要一家团圆和乐就已足够。我本就没见过成国公府鼎盛的时候是如何光景,想来煊赫威风,最终却也败落。与其大起大落,还不如托生在寻常的人家,有屋遮风挡雨,有粮果腹充饥,夫妇恩爱,子女懂事,就很好。我也不求后代有什么大出息,读不读书都不要紧,只要他们能自力更生,不受欺凌不受轻贱,便已足够。”
她说话的时候,手还搭在微微显怀的小腹上,神情温和,仿佛不曾经历风雨暗夜失去父亲的苦难,只是自幼就生长在瑶寨的平凡女子。
褚云羲心中暗潮涌动,千万言语无法说出,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低声道:“但愿你所希望都能成真,夫妇相伴到白头,子孙满堂,合家欢洽。”
*
这一日临近中午时,山寨里忽又热闹起来,虞庆瑶正在屋内,听得山道间人声不绝,不由探出身去。有人向她大声道:“山下有人送了许多吃的用的,快去拿!”
虞庆瑶疑惑不解地走到山道边,又见好几人背着一箩筐的东西,兴高采烈往上走。那竹筐里有白米、时鲜、瓜果,甚至还有布段。
“谁送来的?”她拉住一个少年问。
“你们的朋友啊,你不知道?”
虞庆瑶听后更不明白,恰见褚云羲背着弓箭自屋后林子里来,便告知了他这情形,与他一同往山下而去。
一路上,寨民们来往不断,皆面带喜色,见了他们便高声招呼感谢,令两人颇为诧异。还未到山下,褚云羲便望到寨门口已停了三辆马车,瑶民围得水泄不通,人人争着往前去,怀中抱着肩上扛着,恨不能多生出四双手来。
站在第一辆马车上的年轻人黑衫历历,眉目清秀,正注视着众人。
“程薰!”虞庆瑶不由叫了一声。
人声喧闹间,程薰并未听到,她与褚云羲一前一后快步而去,他才看到两人。隔着甚远,程薰也并未招呼,只是拱手相见。
褚云羲从人群间过去,看着车上还堆着的米粮,道:“这是怎么回事?”
程薰尚未回答,近旁的人已抢着道:“清江王给我们送来了那么多东西,他真是宅心仁厚的好人!”
褚云羲微微一怔,看向程薰。程薰身手利落地跳下马车,向他道:“殿下听说瑶寨已经和官府签了和约,不会再劫掠往来船只。他很是欣慰,说是广西久乱不治,如今总算有了宁静时刻,实在可喜可贺。而他上次前来,也看到瑶民确实生活清苦,缺衣少粮,便令我置办了这些米粮衣物,前来相赠。”
“你如何能带着这些车队自由出入桂林城?”褚云羲才问了一句,罗攀和长老闻讯而来,听说是清江王派人赠送米粮,不禁又惊又喜。
“我只是听说桂林府来了个清江王,好像是以前皇帝的嫡孙,他怎么会给我们送东西?”罗攀大惑不解,又见程薰,更是意外,“你不是之前来找三郎的那个朋友吗?怎么也与清江王认识?”
程薰微微颔首,抬手示意:“族长,请借一步说话。”
罗攀皱着眉,跟着他走出人群,褚云羲并未跟上,只是站在原处旁观。但见程薰向罗攀低语几句,罗攀脸上满是意外神色,没过多久,他匆匆返回,拉过褚云羲,压低声音道:“上次另外一个年轻人,也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喝酒谈天的,竟然就是清江王?!”
第 308 章
蹄声越来越迅疾,火把曳动间,骑兵高举赤红战旗,上面赫然绣着“太原总兵”的名号。在那奔腾而来的先锋骑兵之后,还有负重前行的辎重车队,众人虽看不真切,但见黑影重重,想必是运来了许多火炮,一时之间都满是期盼。
“太原府火器运到!”那支队伍已迫至近前,风中传来清晰的喊声。
“陛下,可否打开营门?”廖繁上前问道。
建昌帝犹豫了片刻,沉声道:“先让他们在壕沟外等待。你过去……”
话还未说罢,忽听得黑暗中一声巨响,半空中炸开赤红火光。
众人惊骇之极,营地一角已骤然轰塌,顷刻间硝烟弥漫,碎片乱飞,间杂着惨烈的呼叫。
“快拦住他们!”“别开营门!”
建昌帝与廖繁不约而同地嘶声叫喊。然而那支骑兵已冲至营前,为首者座下战马高高跃起,雪亮刀光划落,已将营门冲撞开来。
“敌袭!敌袭!”
警锣疯狂敲响,但为时已晚。一群又一群的战马撕开营寨栅栏,铁蹄踏碎篝火。无数火把抛向营帐,箭矢如雨点般射向惊慌失措的守军。
建昌帝抽出宝剑怒声叫喊,将领们率领士卒奋力冲上阻截,但又一声炮火轰鸣,后方的营帐又被彻底炸毁,来不及逃出的士兵就在顷刻被炸成粉碎。
大火在营地肆意蔓延,浑身是火的士兵痛苦地嘶喊挣扎。
突袭的骑兵分成数股,如利刃般插入营地腹地。有人专门砍断拴马桩,受惊的战马在营中横冲直撞;有人手持火油罐,投向粮草囤积处,冲天烈焰瞬间照亮半边夜空;更多的人则策马冲锋,长刀横扫,直接撕裂冲上前的官军阵型。
混乱中,一支精锐骑兵直奔主帅大帐。
“保护万岁!”卫兵们叫喊着挥刀冲上前去。但来袭的骑兵太过凶猛,当先一将黑甲护身,仅露明利双目,手中长刀寒光如电,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竟是直奔营帐前的建昌帝而去!
“护驾!拦住他们!”又一群卫兵扑上去阻截,身穿黑甲的褚云羲长刀直落,斩断近前一人手腕的同时,战马高高腾跃,直冲向建昌帝。
大将廖繁急红了眼,亲自持刀迎上。
寒光映射,铮铮相撞,火星在黑暗中隐现。
战马一进再进,龙纹宝刀呼啸生风,暴起疾落,震得廖繁虎口发麻。
“万岁快走!”廖繁拼死横刀,挡住了褚云羲。就在这一瞬间,褚云羲再度发力,宝刀斜刺,正中廖繁肩头。
廖繁一声惨叫,手中长刀落地。而此时,建昌帝已被十几名禁卫护送着奔向后方。
褚云羲纵马急追,谁知斜侧里忽然传来沉闷的响声,他座下战马在急奔中哀鸣着向前仆倒。褚云羲借力翻身落地,身形还未站稳,暗处又传来一声炸响。这一次,他借着战马的掩蔽躲过袭击,同时一眼望到斜对面那端着火铳的千户。
那人连发两次未射中褚云羲,连忙重新装填火药,谁知就在这一低头间,褚云羲已箭步冲上。
宝刀斜落,白光乍现,弥漫火药气息的空气中顿时寒风扑卷。
那人急忙抬起火铳再射,刀锋已在瞬间直接劈下。
伴随着一声惨叫,血光飞射,溅了褚云羲满脸。那千户已颓然倒地,褚云羲顺手捡起掉在地上的火铳,飞快奔向前方。
前方恰有一列骑兵奔来,褚云羲当即坐上其中一匹战马,率领着其余人往建昌帝逃亡的方向追去。
竹管中还附有另一张纸,上面白底黑字写着王崇的投诚心意,并留着暗红的手印。
褚廷秀看罢,将这两张纸在烛火上点燃,看着灰烬飘落,眼神深邃。
这一路军队在兖州受阻,山东、河南各地的战报也不能令他轻松——开封、洛阳久攻不下,进攻沂州的兵马反被围剿,损失惨重。
偏偏庞鼎还上前来询问何时可以进攻兖州,褚廷秀按捺住愠怒,抬起眼帘睨着他:“庞将军先前也多次攻城失利,可为什么如今又心急如焚?”
庞鼎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还是沉静地上前一步:“先前末将强攻不下,为免将士过多伤亡,才暂时后退,等待陛下到来。只是陛下如今相信城内埋藏大量火药,似乎举棋不定,而驻守在此的将士们既要抵御严寒,又面临粮草将尽的困境。故此末将恳求陛下早做决断,以免贻误战机。”
褚廷秀脸上流露一丝烦躁神色,侍立在旁的曹经义马上笑了一笑,道:“庞将军,就算粮草不够了,还有其他地方能够支援,我们又不像那兖州城被团团包围,怎能相提并论呢?”
庞鼎面色不佳,沉声道:“附近各地攻势并不顺利,彼此自顾不暇,又有哪一处能源源不断地调拨粮草支援我们?”
“朕不会无止境地等待下去!”褚廷秀觉出自己被看轻,语声也寒了几分,“三日之内,若程薰还没有处置妥当,朕自有安排!”
庞鼎欲言又止,正在此时,帐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云岐躬身入内,手捧战报。
“陛下。”他朗声禀告,“施将军的淮南军已过了徐州,不日便可抵达兖州。”
营帐内众人皆为之一振,褚廷秀阴郁的脸色顿时云开日现。
他踱到沙盘前,轻轻一划,指向淮南军行军的路线。“只要施锐进的军队到来,我们再拿下兖州,往西便可支援开封,往东也可重新攻打沂州。待这几处州府一并攻下,东西横联形成屏障,再加南京方面派遣强军,便可迅猛推进北上之势。庞将军,你看朕的计划可还妥当?”
他说着,目光一横,定在了庞鼎的脸上。
庞鼎只得拱手道:“只要能尽快拿下兖州,再合力攻占附近几个城镇,占领城内粮仓,补给军队,那开封应该也可强攻而下。”
褚廷秀微一颔首,目露自得之色,曹经义顺势拜道:“原来陛下早有决断,淮南军兵强马壮,又有施将军统领指挥,定能与我们合围横扫中原!”
*
夜月初上时,庞鼎带着手下出了营帐。他身旁的副将疾走几步,低声道:“将军,您已几次提醒,陛下却只相信那程薰。末将觉得您还是少说为妙,顺应着他的意思按部就班,以免招惹猜忌。”
庞鼎望着幽黑的夜空,苦笑几声:“我是怕在此耽搁太久,令将士们士气衰颓。天气越发寒冷,兖州城内粮草不知还能维持多久,但我们的储存也已消耗过多……也罢,既然陛下猜疑心重,那就等着淮南军北上汇合吧!”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向后营。然而就在旁边一座营帐的侧面,有人屏声敛气潜藏不动,等这群人的背影已消失不见,才冒着寒风疾行而去。
*
夜色下,宿放春撩开营帐,却见灯火下有人坐在帐内。
“你怎么来了?”宿放春急忙放下帘门,来到近前。
虞庆瑶目含焦急:“我看到庞鼎带着手下去了中军大帐,想着是不是能从你这里打听一下消息,就赶紧过来了。”
宿放春颔首,压低了声音:“施锐进的淮南军正在向山东进发。”
虞庆瑶心头一沉:“怎么,他也要带兵北上了?”她的视线又落在幽微的烛火间,“陛下去了滁州,也不知道进展怎么样……”
帐外北风呼啸,吹得帐帘不住抖动。宿放春伸出手去,覆在她的手背上:“他一定能逢凶化吉。”
“可我担心程薰那边已经拖延不了多久,褚廷秀生性多疑,时间一长还无进展,他一定不会坐等下去。”虞庆瑶蹙眉道。
“如果陛下那边还没消息传来,褚廷秀又生疑心的话……我会主动请缨攻打兖州。”宿放春不假思索地道,“当然若是陛下那边能尽快传来消息,就更好不过。只不过,我们身处军营,他就算想要联络我们,恐怕也非易事。”
虞庆瑶看着自己攥紧的手指,轻声道:“不管怎样,他一定有办法。”
*
连日来呵气成冰,好在次日风势转小,阳光照拂大地,巡逻的士兵们也略微好过了些。
虞庆瑶听着外面不停有人走动,心里总是不安宁,于是披着斗篷,戴着风帽,出了营帐。
朝后营望去,战旗招展,士兵们一改多日来的倦怠,或操练拼杀,或磨砺兵刃,皆各司其职。
虞庆瑶思忖着是否要去褚廷秀那边探听一些消息,才走到营门口,却听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五六个士兵正围在营栏处,与外面的一个老者说话。
罗攀上下打量他一番,不由变了神色道:“三郎,上次他可称你是小叔叔!难道你……”
“那是临时编的,不足为信。”褚云羲当即打断他的话,“我怎能是他的叔叔,只因他身份特殊,按例出不了桂林城,更不能进瑶寨,为了掩人耳目才说是我亲戚。”
“那你……”罗攀还待追问,程薰已快步上前,“三郎确实与殿下认识,但没那什么血脉渊源,族长还是不要追问过多。只需明白殿下一片心意便可。”
“可是你们汉人说过,无功不受禄……”罗攀还在犹豫,瑶民们却早就将三辆车上的东西搬空,程薰笑道:“族长还担心什么?难道怕我给你们下毒?和约都谈好了,殿下爱惜子民,想让你们衣食无忧,不再侵扰往来船只,只此心意而已,还望不要怀疑。”
褚云羲拍了拍身旁瑶民肩头的米袋,淡淡一笑,没有说话。罗攀见他也没有反对,便向程薰多番致谢,还请他转告清江王,中峒瑶寨领受恩惠,不胜感激。
虞庆瑶听到此,便也上前来,旁边一个妇人见了,忙从背篓里取出一匹大红的绸缎,塞到她怀中。
“阿瑶,这个真好看,我给你做一身喜服好不好?”
虞庆瑶忙不迭推谢,本来还在与罗攀谈话的程薰听到这句,不禁转过脸来,眉目间满是意外。
“喜服?”他低声问。
“是呀!”那妇人高兴地道,“你不知道吧,阿瑶和三郎很快就要在我们这里拜堂了!”
四人回到山中小屋,宿放春与褚云羲又相谈一番,她见褚云羲始终不曾松口答应帮助褚廷秀,心中料想他大约是也放不下自己曾经拥有的皇位,便也不再强求。
褚云羲出了屋子,程薰也走了出去。虞庆瑶又邀宿放春进房间吃点东西,宿放春才一进房门,便望到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瑶家首饰。银簪绒花,项圈手环,琳琅满目,极尽精巧。
她好奇地上前摆弄了一下,回头问:“这些都是你的?”
虞庆瑶微笑着点点头,道:“下个月,我要成婚了。”
“什么?!”宿放春惊讶出声,待等虞庆瑶将此事认真确定后,她才愕然道,“我没想到你们竟然那么快就要拜堂成婚!难怪刚才高祖似乎不想再卷入皇位纷争,他是不是有意与你归隐于这里,不再管朝廷的事?”
虞庆瑶静默片刻,道:“其实……也并不是这样。”
她顿了顿,看着宿放春那年轻而又满是憧憬的脸容:“宿小姐,你之前问过我,能不能带你去看一看我生活的地方。”
“是啊,怎么了?”宿放春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忽而又一省,惊讶地问,“难道,难道你找到回到那个地方的方法了?!”
虞庆瑶摇摇头:“也不尽然。我们有些猜测却还不知结果怎样,并且……”她停顿了一下,又道,“可能说出来,会让你失望了,我们现在还不打算去我生活的地方。”
“那你们……”宿放春怔然。
虞庆瑶低下眼帘,小声道:“我可能要跟着陛下回到过去了。”
宿放春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
宿放春走出屋子时,门外淡阳轻拂,叶浪声声。
褚云羲不知去了何处,她惘然四顾,却望到不远处,有人正独坐在山崖边。
墨黑的网巾丝绦在风中萧飒飘飞,程薰静默如石岩。
宿放春伫立片刻,心中浮动许多念头,慢慢朝那边走了过去。
崖边风势甚大,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望着天边浮云,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宿放春走到他背后,淡淡地问。
他没有回头,甚至好像忘记了以前对待她的恭谨谦卑,用极为平静又无生机的话音回应:“没什么别的地方去。”
她心间无端一沉,犹豫了一下,撩起锦绣衣袍,顺势坐在了他身边。
“你能跟我说实话吗?”宿放春注视着他的侧颜,“你和棠瑶,不可能只是小时候见过几次的关系。她是你的……什么人?”
纵然人群喧闹,然而那妇人嗓音清脆响亮,还是让程薰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
——拜堂。
这两个字在他心头缓缓碾过,他的眸中却还是不含异样情绪。
“她说的,是真的?”程薰注视着虞庆瑶,仿佛想从她的眼眸中探得深意。虞庆瑶略显不自然地看看身旁的褚云羲,点了点头:“是瑶寨长老专门选出的好日子,大概还有一个月……”
旁边的妇人又喜气洋洋道:“这是我们寨子的大喜事,大家都在给他们做准备呢。”她一边说,又一边扯出红布往虞庆瑶身上比划,问长问短,极尽关切。
程薰这才哂笑一声,向两人拱手,深深行礼:“看来我今日来得正巧,既如此,就先恭贺两位喜事临门了。”
褚云羲淡淡道:“到时候程秉笔若是有空,也请来山寨喝杯喜酒。”
“好。”程薰神色平静地简单应承,随即又问,“两位在此拜堂成婚,莫不是打算长居瑶寨?”
“我们……”虞庆瑶才想告知他今后打算,却忽见丛树掩映的山道间又有人快步而来。其人穿一身绛紫银纹圆领袍,细腰修身,腰畔悬一对錾金短剑,头戴帷帽,那白纱被山风轻轻吹拂,隐约显露玉容。
“放春!”虞庆瑶惊喜叫她,又向程薰道,“没想到今日竟都来了!难道她和你是约好了一起来的?”
她朝刚入寨门的宿放春招手,程薰闻声回望,不免有意外之色。褚云羲倒是依旧平静淡然,见宿放春快步穿过人群来到近前,犹在微微喘息,便问了一句:“那么匆忙,有什么事吗?”
“南京来了急信,说是查到了……”宿放春撩起帷帽白纱,急切地说了一半,又硬生生忍住了,“我们赶紧找个地方详谈!”
其余三人看这神色,心中都是一惊,褚云羲向远处的罗攀打了个招呼,随即带着宿放春她们快步向山道而去。
*
四人一路匆忙上行,身旁还不时有瑶民来往。宿放春明显是得知了重要的消息,几度想要开口,却总找不到时机。褚云羲原想带她回半山的屋子,见她如此着急,恰好望到斜侧里有一片密林,便朝三人招呼一声,迅疾转入其间。
杂草凌乱纵生,枝叶横斜错杂,四周寂静非常,唯有四人脚步匆促。
褚云羲快步走入林中,见四下再无旁人,才沉声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宿放春攥紧了腰畔的剑柄,环顾三人,目光最终却落在了程薰脸上。
“之前,殿下不是要核查棠瑶棠小姐从边镇进京的一路上,是否发生过异常吗?”宿放春冷静道,“定国府那边已经查到讯息,马不停蹄送来了急信。”
程薰盯着她,虽未开口追问,但那眼神中流露执著又隐含不安。
宿放春低声道:“我们先前一直以为棠小姐一路入京无事发生,却原来在护送她的那支马队,在抵达云中驿的那晚,遭遇了大火。”
褚云羲微一蹙眉,而程薰站在一株半枯的古树旁,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倒是虞庆瑶急忙追问:“那大火有没有造成伤亡?”
“说是烧死了两名丫鬟,就近葬在了离驿站不远的山丘下。”宿放春看看程薰,“据说棠小姐当时也险遭不测,幸亏马夫等人冲进火海,才将她给救了出来。但是……”
她说到这里,不禁停顿了一下,目光沉定:“我的手下们在查到这事后,当夜赶到了那山丘下,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夜色掘开了坟墓。”
虞庆瑶倒抽一口冷气,褚云羲的眸色亦沉冷了几分。
“他们,发现了什么?”程薰哑声问。
“坟墓中,只有一具尸骨。”
虞庆瑶背脊间蔓延寒意,心底浮起纷乱的念头。“难道……当时就只死了一个人?另一人被藏起来了?”
宿放春摇了摇头:“我的手下也有这样的猜疑,为此又特意再行访查。那次大火后,棠小姐受到惊吓整日浑浑噩噩不言不语,陪同的官员催促当地安排了另外的住所,将所有人都带走了。而驿站善后事宜则全部交给驿丞处理,那驿丞又怎么可能亲自去埋葬烧死的丫鬟,便吩咐驿站的杂役赶紧收尸,而杂役们忙得不可开交且不愿沾染晦气,便又叫来附近的穷苦汉子将尸首拉走。”
“这样的话,确实是有两名丫鬟被烧死?”虞庆瑶问。
“当时用骡车拖走的确实是两具尸首。”宿放春继续道,“这一点毋庸置疑,驿站杂役们都看得清楚,不会有假。”
“那为何如今坟墓中只有一具尸首?你的手下没找那埋尸人问清楚?”褚云羲问。
“他们确实寻到村里,却不见那埋尸的汉子。”宿放春喟叹一声,“据邻居说,那汉子素来不务正业,好吃懒做,家中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几年前赶着骡车说是去驿站帮忙,后来仿佛是回过家,但没过多久便再也没出现。他本就不受人待见,即便消失了那么久也无人在意,只是茶余饭后闲谈时才会被偶尔提及。众人都说他大概实在是过不下去,到外面讨饭混日子去了。”
虞庆瑶听她说罢,心中仍旧疑惑重重:“就查到这里,没有后文了?”
“埋尸人已经离乡多时,人海茫茫,我的手下再神通广大也没法寻到他的下落。”宿放春秀眉微蹙,“而驿站中人对那场大火不愿多提,就这些事,还是我手下使了不少钱财,软硬兼施哄着骗着才套出来的。”
褚云羲反问:“驿站着火,且又与护送入宫待选的官家小姐有关,这样紧要的大事,怎会被瞒着那么久?”
“说是当地官吏惧怕上司与朝廷斥责,看棠小姐死里逃生,便央告她与随行护送的官员不要上报。而棠小姐等人离开后,果然也没有说出此事,因此就一直隐瞒了下来。”宿放春语声渐缓,眼神有几分复杂,望向始终沉默的程薰,“这就是我手下查到的讯息,你……有什么想法?”
程薰犹在出神,宿放春见他不语,才想再次提醒,他却又深深呼吸了一下,仿佛从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实。
第 309 章
天色微明,余烬未熄。
远处大同城楼巍然屹立,城外尸横遍野,残剑满地。正在收拾战场的士兵们拖着尸体往远处运,行进之处皆被血染红。
城门已经开启,运送缴获武器的车辆往来不断。城楼下,大量的官军俘虏皆已丢掉武器,跪伏在地。
然而还有少数官员即便已经被绑住双手,仍昂着头不肯跪下。
负责收编战俘的军官大声呵斥:“建昌帝已经兵败自尽,你们还执迷不悟的话,那只能陪着他一同上路了!”
那些人听闻此话,不仅毫无畏惧,反而大声哭喊着“万岁”,朝着城外的方向悲怆下跪。
正在此时,远方有密密压压的骑兵队伍往这边行来。城楼上的士兵们望到了,顿起欢呼之声,宿宗钰也快步奔下,带着部下迎出城门。
护城河上的吊桥缓缓下降,褚云羲率领骑兵过了吊桥,望到那些还在哭天抢地的官员,便停了下来。
“他们是不愿归顺?”他问刚刚赶来的宿宗钰。
宿宗钰皱眉望了一眼,走过去朝着那些官员高声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建昌帝自大狂妄,以为人数众多就能攻下大同,两次交战都败在我们手下,如今更是无颜愧见高祖,自尽了断,你们哭过之后难道都要为他陪葬?”
众人哭泣不已,有人仍在悲声道:“都说什么高祖临世,可我等只侍奉当今万岁,谁知他到底是自尽还是被害……”
“你真是冥顽不灵!”宿宗钰还想理论,褚云羲已下了马,快步上前阻止了他。
“诸位能随御驾亲征,可见皆是朝中栋梁,听闻君王驾崩,痛哭悲伤乃是人之常情。建昌帝昨晚确实自刎身亡,尸首就在后面的车中,你们可以前去吊唁。”褚云羲见他们仍是将信将疑,又道,“我从一开始颁发诏书,便列举他所行罪名,让他认错退位,并无将他置之死地的意思。但他固执不化,不愿舍弃皇位,以至于带兵攻打大同,却连番败在我的手下。昨夜他被我追至穷途末路,我已再三申明身份,又劝其投降。只是建昌帝心高气傲,直至承认自己使用计策偷换了入宫的棠小姐,却还强词夺理不予认罪,最后走投无路,只能引剑自刎。这一切,我身后的棠千总与将士都亲眼目睹,我又何需伪造事实?”
他顿了顿,环视神色各异的众人,沉声道:“无论如何,建昌帝毕竟是我褚云羲的侄孙,他的遗体先安置到大同城内,待等此地平静之后,我会命人妥善运回皇城,择日加以下葬。诸位为其悲叹哀伤,我也不会制止,但如今事已至此,以后的路究竟该如何走,还请诸位好生思量。”
说罢,他又吩咐宿宗钰等人好好对待这些暂时不愿臣服的官员,言行之间尽显风范,随后才带领队伍返回城内。
*
回到营地后,褚云羲一进主帅营帐,便又安排后续事务,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才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凉水,忽觉后方有人靠近,还未回身,腰间便被人一抱。
他险些呛到,头也没回,就一把抓住对方手臂,将其拽到身前:“想吓我?”
“我要是真想吓你,就该拿刀对着才是。”虞庆瑶在他臂弯里扬起脸来,“我听到你们回城,就赶紧过来,听说建昌帝自尽了?”
褚云羲点点头:“是。他虽自尽,但余下众多将士,还需我们妥善安排,否则这数万人作乱起来,后果也不堪设想。”
虞庆瑶又问起昨夜的具体情形,待褚云羲讲到建昌帝自尽时,她忽而疑惑地问:“棠千总冲上去问的是什么?”
“好像是追问乌兰雅的母亲是不是姓秦?说到这个,我也有些疑惑,但是建昌帝一死,我忙着安排各种事情,棠千总也去了别处收服反抗的官军,我竟也没空询问这事。”
他说罢,便叫来卫兵,询问棠世安现在去了何处。卫兵想了想,说是刚才看到棠世安往关押战俘的方向去了。
虞庆瑶道:“陛下,我有事想问问棠千总。”
“好。我们现在去找他。”褚云羲说罢,便带着虞庆瑶出了主帅营帐。
他们到了战俘营地间,得知棠世安刚刚打听了杜纲所在,已经先入了营帐。两人才到那座营帐前,就听到里面传来杜纲的求饶声。
“我真不知道乌兰雅母亲是谁,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说不出啊!”
虞庆瑶闻声闯入营帐,但见棠世安正抓住杜纲的衣领,满脸怒意又无可奈何。她连忙上前,一把抓住棠世安的战袍,低声问:“千总,你要追问乌兰雅母亲的身份,是不是因为棠夫人的事?”
棠世安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听棠小姐说了一些往事……因此有所猜测。”虞庆瑶小声说着,褚云羲随即追问杜纲:“你再仔细想想,哪怕是有蛛丝马迹也尽管说出来……”
杜纲苦苦思索,忽然“哦”了一声,抬头道:“我有一次去山西传旨的时候,见到了乌兰雅,那会儿她年纪还小,陪在晋王身旁。我当时听到晋王问她,想不想母亲,可她说从小被人欺负了,母亲也不管她,她要是哭了,还会挨骂挨打。”
虞庆瑶诧异地问:“为什么?”
杜纲看看她,卑微地道:“小姐,您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啊?您自己说的,母亲好像对过去耿耿于怀,说是也曾是享过福的,出入都有轿子坐,可就是因为和丈夫吵架,才从此倒霉……”
虞庆瑶惊愕不解,却见旁边的棠世安神色顿改,就连呼吸也急促了几分。杜纲连忙又道:“这些都是她自己说起来的,我也只是听到几句,别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棠世安攥紧手掌,脸上显露悲愤之意,一句话都没说,转头便闯了出去。
虞庆瑶与褚云羲对望一眼,跟随其后也出了营帐。
棠世安闷着头只管往前走,虞庆瑶加快脚步追至近旁,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棠千总,杜纲说的那位乌兰雅的母亲,是不是……您的夫人?”
棠世安脚步骤然一顿,他用满含痛苦的眼神望着虞庆瑶,半晌才道:“如今人都死了,已经没法对证……但你与棠瑶长得如此相似……恐怕,你的猜测是对的。”
虞庆瑶虽早有预测,但听到他这样说了,还是不免惊讶:“我只是听棠小姐说她母亲很早的时候就失踪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棠世安欲言又止,神色凄惶。褚云羲缓缓走上来,朝着营地边缘的空地示意,“去那边没人的地方,慢慢说吧。”
于是两人陪着脚步沉重的棠世安来到那处僻静地,棠世安仿佛已失去了所有力气,垂着头道:“当年鞑靼人常来边境处侵扰百姓,我那时还不是千总,但也时常带兵去与他们交战。我那妻子爱热闹,嫌家里冷清,喜欢与其他官员的家眷闲谈,也爱出去游玩,结果就在那一次外出拜佛的途中,被鞑靼的散兵游将劫走,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虞庆瑶讶然道:“所以她极有可能就这样流落到了草原,后来生了乌兰雅?可这事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我时常见你心事重重的,你是不是早就有这个预感?”
棠世安猛一抬头,看着她的面容,又哑声道:“我在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与我妻子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但我……”
他隐忍着,似乎难以再开口,褚云羲问道:“乌兰雅的母亲说是与丈夫吵架后才出门遭遇不幸,但夫妻吵架也并非丑闻,棠千总莫非还有什么不能详说?”
棠世安踌躇许久,才颓然道:“实不相瞒,我那妻子当时年轻貌美,心气很高,对我这不知上进的样子看不惯,总希望我能飞黄腾达。因此她爱和守备夫人她们结交,半是为了解闷,半是为了广结人脉。我起初也没管这些,可有一次外出赴宴……我发现当时的大同守备竟对她……动手动脚,她居然也不反抗。”
他越说越沮丧,就连声音也微微发颤了:“那天回家后,我郑重其事地问她,守备对她这样,是第一次还是经常的事?谁知她反而嫌我多嘴,怪我自己笨拙,得不到上头赏识提拔,还要靠她出去应酬。我听着那话的意思,她竟是自愿与守备有染,以此来换得上司一点好处。我当时气得不行,说什么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丑事。争吵之时,瑶儿还哭着来找母亲,她反而打了女儿一巴掌,然后扬长而去。”
虞庆瑶惊道:“难道就是那一次,她坐车出去,然后被鞑靼人给劫走了?”
棠世安重重叹了一口气:“是的,我当时也气昏了,看她出门也不去拦阻。直到后来,仆人连滚带爬逃回家来,说是路上正遇到越过边境来抢掠的鞑靼人,看到夫人貌美,便将她强行抢走。我这才带着手下追到边境,可那时天都黑了,哪里还找得到踪迹?后来我也想方设法找过几次,都不得效,加上又怕被人问及夫人失踪的真正原因,便只能隐瞒至今。”
他又看着虞庆瑶,哀伤道:“所以就连瑶儿也不知道真相,今天若不是你们就在旁边,我,无论如何也没脸跟人说这些事……”
虞庆瑶这才明白他为何看到自己总是神色不宁,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
倒是褚云羲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棠夫人后来沦落草原,又生下了乌兰雅,终至郁郁而终。其遭遇不幸,却也是缘由自己选择而引发,谁又能预料到一时意气用事出了家门,正又遇到鞑靼士兵呢?”
他看了看虞庆瑶,又道:“乌兰雅虽不是你的女儿,却也是夫人所生,您现在看到庆瑶,难免心绪复杂,我们也能理解。只是往好处想,至少您知道了夫人后来的下落,也见到了她后来的孩子。”
虞庆瑶低声道:“而且不管怎样,棠小姐现在回到您身边,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棠世安这本分的汉子听到这里,不由哽咽道:“这件事我在心里积压了十几年,瑶儿是我唯一指望。当时听说她被殉葬后,我几乎活不下去了,可几次想死又下不了手,自己都埋怨自己胆小无用,想着妻子曾经对我的指责,真是羞愧万分。浑浑噩噩活到现在,总算好像明白了一些,自从瑶儿回来后,我一心跟着陛下,死也不怕,就是想在女儿面前挣个光彩,好叫她知道父亲不再是个窝囊废!”
他说到最后,语声已颤抖,眼泪都流了下来。虞庆瑶看着他,也红了眼眶:“您是边镇的千总,带领那么多士兵保家卫国,又怎么会是什么窝囊废?我的父亲生前也是被人挤兑,就因为他憨厚老实,从不占人便宜。可我从来没有觉得他无能,相反只会觉得他是个好人,就算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也一直记着他,想着他。”
她抹去眼角的泪水,郑重地对棠世安道:“所以,棠千总,您千万不要再成天自责,或许棠夫人在流落乱军中的时候,也曾后悔当初的选择,但那已经无法挽回。而在棠小姐心里,您就是位好父亲,我与她相处的这段时间内,她从未说过您一句不是,您有空的时候多回家看看她。”
棠世安呜咽出声,捂着眼睛坐在了草地上。
褚云羲初听闻那人语声时,便有熟悉之感,待等对方来到门前再度询问,他的心中更有了判断。
只是……
忖度间,屋外的铁链已被解开,褚云羲上前数步将门开启。
庭院中数盏灯笼照出淡淡光亮,清瘦温文的年轻人正站在厢房门外,网巾玄黑,长袍靛蓝,正是一身便服的程薰。
“你?”褚云羲眸光隐隐烁动,程薰却也没多做解释,只是笑了笑,回头望向庞鼎。
庞鼎见状,向周围众人肃然道:“我与瑶寨使者还有话要说,你们先回去。”
众人不由纳罕,但既然指挥使发话,下僚们也只能纷纷告退。偌大的院落中,很快只剩他们三人。
庞鼎见众人已散,这才上前一步,向程薰问:“你说的人,就是他?”
程薰躬身行礼:“还真是殿下认识的人,多亏指挥使派人告知,殿下觉得这瑶寨使者像是故交,特命小人过来看一看。”
褚云羲看着他没出声,门外的庞鼎听了此语之后倒是颇感意外。他重新将褚云羲打量一遍,不禁又向程薰道:“这人之前在船上时,说自己常年跟随父亲经商,不想竟也会与清江王认识。”
“他家大业大,与殿下曾有过交往。”程薰望了一眼神色淡然的褚云羲,“前不久三郎到了浔州,恰好听闻殿下被封为清江王,还特意去过桂林府拜见。也正因此,殿下得知指挥使大人从瑶寨带回一名使者,不是瑶民而是能言善道的年轻汉人,便疑心正是三郎。”
他顿了顿,又道:“小人还有几句话想叮咛三郎,指挥使大人车船劳顿一整天,明日还要召集各部司官员来此商议决断,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小人稍后就会回去。”
庞鼎心中还有几分疑惑,但看程薰那云淡风轻的神情,料知也问不出更多内情,当下颔首离去。
院落中昏黑暗沉,唯有房中一点光亮晕出,程薰这才再度向褚云羲躬身行礼:“还请进房一谈。”
褚云羲看了看他,不发一言地走回房间,程薰随即快步入内,将房门反手关闭。
灯火漾漾,一室清寒。
褚云羲负手站在桌前,扬起眉梢:“不愧是在宫中随侍多年的内监,程秉笔在指挥使面前转圜自如,应是有备而来。只是我倒不知晓,廷秀与这广西都指挥使居然也交情匪浅。”
“高祖过誉,小人如今不是什么秉笔,更称不上转圜自如,只不过竭尽所能,为殿下效力分忧而已。”程薰微微低首,意态谦和,“殿下与庞指挥使也只是寻常交情,并无什么深厚渊源。”
“寻常交情?”褚云羲笑了一笑,“廷秀如今身为藩王,按例不能与本地官员有过多交往,更何况……”
他瞥视一眼跃动的金亮灯花,坐在了椅子上,淡淡道:“建昌帝将他安置到广西,必定是事先有过谨慎考虑,至少州府以上官员不能隶属太子一党。但这一次我才到都指挥司,庞鼎就派人知会了廷秀,这其中若无私下关联,实在难用常理解释。”
他声色并不严厉,甚至带着看破一切的平静,但在程薰看来,那眼神中却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揣度之意。
“新帝对殿下颇为忌惮,殿下也是知晓的,不会以身犯险。殿下到了桂林府之后,庞指挥使只是循例来拜见了一次,此后并无私下往来。不过在那次见面时,殿下曾问及广西境内瑶乱不休的原因,也与指挥使详谈了一番,殿下宅心仁厚,希望指挥使与其他部司州府的官员对待瑶民要以安抚为主,万勿轻易屠戮。或许是因为这一缘故,指挥使此次回到桂林,便派人来通传了此事。”程薰说到这里,目光一转,随即又问,“但不知道高祖为何会来到这里?”
“庞鼎没有告诉你们?”褚云羲反问道。
“指挥使大人是说瑶寨中有一个年轻人自愿代替罗攀前来和谈,且称赞高祖对此地百年来的纷争了然于心,给出的建议也颇合情理。”程薰微微一笑,“只是殿下担心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也怕高祖孤身一人被留在这衙门内,无人传递消息,故此吩咐小人赶紧过来一趟。高祖若有什么嘱托,尽管告知小人,小人会想办法为您传到。”
褚云羲略一思忖,追问道:“你可知大军是否已经完全撤离回转?”
程薰怔了怔:“小人不太清楚。高祖为何这样问?”
“依我看,庞鼎的船队虽离开了大藤峡,但岸上大军应该并未跟随返回。”褚云羲说到此,没再讲下去,程薰因问道:“需要小人去瑶寨通传?”
他想了想,摇头道:“你从这里赶过去也需要不少时间,罗攀勇武有力,却也并不愚钝,我料想他应该早已派人四处探看,不会轻易放松戒备。”
“高祖来了这里,那么虞姑娘呢?她可安全?”
褚云羲这一路上始终按捺着牵挂之意,如今被他这样忽然问起,竟也不由心生怅然。但他没有显露任何不安,只是道:“她和寨中人待在一起,应该很安全,不劳挂心了。”
程薰道:“这样就好。明日州司衙门官员都会到此,殿下碍于身份不能亲自前来,但也会在暗中留意。”
褚云羲微微颔首,程薰行礼告辞之后随即离去。
*
房门复又关阖,褚云羲走到床边,回转身望着那犹在微微晃动的灯焰,心绪沉而微乱。
此际应是月上中天,万籁无声,指挥使衙门一片沉寂,那么莽莽苍苍的大瑶山又该是如何景象?
山间那些小屋大概早就灭了灯火,林树层层风吹浪,连绵的山峦都已沉睡,可是虞庆瑶呢?
她伤得那么重,是不是还躺在罗夫人的家中,身边有谁陪伴着?或许她也知晓了自己跟随官船离开之事,自从带着她从皇陵地宫拼死逃出后,他和她还从未分离得那么远。
褚云羲想到这里,竟不禁自嘲似的笑了笑。
以前似乎并未想过这些事,只是一路不断奔逃,不断寻找,有过彼此埋怨互相隔阂,甚至有过口不择言怒火中烧。然而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他不再鄙夷嫌弃,挖苦挤兑,而自己在她面前,也渐渐消融了冰尖利刺,不再居高临下肆意指责?
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曾多想,而如今他随着赫赫官船沿江北上,临走前甚至没有见她一面,说一句道别的话。
今夜他在这冷寂室内对一盏青灯,而虞庆瑶……她会不会正在忧心不安,辗转反侧?
褚云羲不希望她如此。
她一定受过很多苦,只是说出来的很少,他全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他觉得虞庆瑶就像悬崖罅隙间顽强生出的一株翠绿,被尖锐山石磨砺过,被冰风雪雨侵袭过,可她还是竭尽全力地以碧叶裹着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往更高更亮处探出身子。
万山千岭,群芳争艳,她或许不会考虑自己钻出黑暗地面后,会不会也绽放出绮丽姣美的花。或许她,只是天生不愿就此在阴暗角落枯萎死去,她应该是……极为渴求朝阳遍照山林的每一处,只要获得一分阳光,数点雨水,她就会满满蓄积,挣出困束她的牢笼。
而他自己呢?
答应给予她的,到现在为止有没有一分已经实现?
褚云羲坐在床沿,眼前的灯火渐渐昏暗。他不知今夜自己为何忽然会如此感伤,这样的惆怅本不该属于他,可是现在,还是避免不了。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起身吹灭了灯火。
*
次日一早,他才刚刚起身,院中便传来仆役唤声,说是奉命前来通传,布政司与其他衙门的官员都已到来,只等众人商议完毕,便要喊他去前面详谈。
听闻消息,褚云羲倒也并无任何忐忑。经历风雨无数,这和谈之事不过尔尔。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落墙角的丛丛绿叶。它们在阳光映照下自生自长,其间还有米粒般的嫩白小花,成团成簇,摇曳随风,氤氲清芬。
这景象,忽然又让他想到了山间,想到了虞庆瑶。
他在窗前站了许久,外面才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咚咚咚”,房门被扣响,他上前开启,门外是两名毕恭毕敬的士卒,向他做了个延请的手势:“指挥使大人有请。”
褚云羲点点头,踏出了房间。
——不管其余官员如何难缠苛刻,他在心中想,一定要使得瑶寨不再陷于征讨。罗攀夫妇、阿荟荷妹,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很好。
他们该安乐平和,自给自足。
而当此处乱局平定后,他也该带着他的虞庆瑶,去完成属于自己的,在这个时代的最后一件事。
*
一阵风过,山间林叶簌动,阳光如金色雨点纷纷落下,洒了一地。
虞庆瑶自从能够走出屋子后,便常常坐在山坡上,望着后山的方向。从这里望不到曲曲折折的黔江,也望不到大藤峡的古老吊桥,只能望到层层叠叠苍绿无垠的山峦,和时来时往翱翔天宇的飞鸟。
凡是路过的人,都会过来喊一声:“三郎就快回来啦!”
她会笑笑地点头,好像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罗夫人还是很忙,因为攀哥说大军并未真正撤离,派遣刺探的人回来说,黑压压的大军就在白浪山下,离这里不过十里左右。瑶民们纷纷谴责汉人诡计多端,攀哥却说本来就是兵不厌诈,哪有那么容易就撤退的道理。
于是他们还是每日每夜持着刀背着弓在岗哨守卫,尽管如此,每个人走路的时候都带着风,含着笑。
夜晚的时候男男女女甚至还会聚在一起唱歌起舞,好似再多的疲劳与苦难,都不能磨灭他们那与生俱来的山野性灵。
“阿瑶,又在等三郎了?”远远的,山路上有人朝她挥手。
她笑着应了一声,在那人走远之后,眉间却又微微蹙起。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那些桂林府的官员,会不会蛮不讲理,会不会动刀动枪……
虞庆瑶闭上双眼,用力呼吸着山间的空气。
忽然间,群山间号角幽幽,唤醒了在林间憩息的小兽,窸窸窣窣地逃远。
她惊愕地睁开眼,扶着身边的大树,缓缓站起身来。
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有短衫赤脚的少年背着弓箭,飞一般地奔走呼喊。他喊的是瑶话,虞庆瑶完全听不懂,却也感觉到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本来就悬在半空的心一下子被揪紧,她急得在山坡上高声叫,但是少年似乎没有注意,沿着山道飞快奔向前方。虞庆瑶急忙往山道去,怎奈背上腰间的伤势还未痊愈,心情再急也走不快。
正在这时,斜侧山林里传来了阿荟的喊声,虞庆瑶忙又止步,但见阿荟钻林而来,灵快地像一头小鹿。
“大军撤退了!大军撤退了!”阿荟欢天喜地,脚踝上的铃铛也为之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撤退?这次不会有假了?”虞庆瑶还是半信半疑。
“刚才是阿爸派来的人在满山宣告,阿爸不会说谎!”阿荟高兴地过来牵着她的手就要往家里走,虞庆瑶急问:“那个人有没有说到三郎?”
“啊,我没问呢!他还要赶去前面报喜,根本来不及。”
正说话间,山道上又有人在远处向她们招手,大声喊道:“阿瑶,你的三郎回来了!”
喊声嘹亮,在山谷间隐隐回荡。
虞庆瑶心头一惊又一喜,同样大声地回问:“真的?!”
“千真万确!”那人将手拢在嘴边,“后山的人说,望到他站在船头,正往这边来!”
话音未落,虞庆瑶已经顾不得身上带伤,奋力地往后山奔去。
阿荟在后面叫着追着,才渐渐赶上去。“阿瑶,三郎回来了!你都不等等我!”
虞庆瑶边跑边喘,她拖着酸痛的身子,脸上却满是笑容。“因为……我想马上见到他啊!”
蜿蜒的山道陡峭不平,她在阿荟的帮助下,好不容易爬过山头,站在高处,终于望到了滔滔黔江。
岸边早已有许多人围着等着,阿荟忙着找父亲的身影,而虞庆瑶,只为寻找褚云羲。
江面风急浪卷,一艘官船停在岸边,随浪起伏。一行人正从船上下来,有穿着赤红官服的,有穿着银亮铠甲的,但在那纷纷拥拥的人群中,她一眼就望到了想念的他。
与走时不同,褚云羲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衫,松绿曳撒衬着雪白衣领,乌黑网巾间,青缎帛带在江风中翻飞。在他腰间,仍旧佩着那把暗黑金纹的宝刀。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这样的衣裳。
岸上众人围涌,大声说着笑着,罗攀似乎正与穿官服的人交谈。而虞庆瑶的眼里,只有褚云羲一人。
他似乎也在笑着,与罗攀说着话,可是他的目光很快就往别处去,在张望,在寻找。
“阿爸!”阿荟踮起脚,朝着岸边挥手叫嚷。
江岸喧闹,罗攀并未听到这唤声,然而褚云羲却因此而望向这边。
虞庆瑶牵着阿荟的手,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地站在碧绿的山坡上。
终于,他望到了她,原本满是迷惘的眼中散去了烟霭,重现了亮色。
隔着甚远,虞庆瑶看不清他的神色,却似乎能望到他眼里满满漾动的笑意与暖色。
他拨开了人群,快步朝这边走来。先是疾步而行,继而转为小跑,渐渐的,变成了飞奔。
就像十七八的少年郎,餐风饮露星夜不停,从千里之外赶回故乡,等到了一直在等他的姑娘。
“三郎!”阿荟惊喜地叫喊,并推虞庆瑶,“你看是他!”
虞庆瑶不知道说什么,只会笑。她犹豫了一下,便不顾一切地奔向了他。只是这山坡陡峭,她又行动不便,不到一半便控制不住脚步,越奔越快越踉跄,她几乎是跌着滚着冲了下去。
“阿瑶!”他像众人一样叫她,惊喜交集间奔上前,硬是将跌跌撞撞的虞庆瑶抱住,才免得她再次摔个灰头土脸。
虞庆瑶的后腰很痛,可是她气喘吁吁地,还在笑。
她像小兽一般攀着他的双肩,连带着褚云羲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我等了你三天。”她抱住褚云羲,在耳畔低声唤他,“陛下。”
褚云羲心潮翻卷,正如背后那千古涌流的黔江浪涛。
“身上还痛吗?”
“嗯,走都不好走。”
他想到她刚才跌跌撞撞冲来的模样,不禁低头深深地埋在虞庆瑶颈侧,贪恋那一刻的清香细腻。随后,抱着她的双腿,将她整个托抱了起来。
山坡上的阿荟惊呼起来:“啊呀三郎,你要干什么?”
虞庆瑶下意识地靠在他身上,揽着他的颈后,心砰砰跳,脸热辣辣。“你这会儿不怕被人笑话了?”
“在瑶寨,才没有人笑话。”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无谓地笑,忽而望着远方浮云,道,“这里平静了,我要带你回家。”
在他肩头的虞庆瑶骤然一怔:“回南京?”
“不是。”褚云羲眼含眷恋与期待,又望了她一眼,“回我的应天府,那个时候,它不叫南京,也不会叫南京。那是我的国都,也是我们的国都。”
纵使罗夫人尽力劝慰,虞庆瑶在得知褚云羲孤身一人随着官船远去后,始终还是心绪不宁。
但她并没有暗自垂泪,更不会失控吵闹,只是在问清原委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反倒是阿荟拉着罗夫人的手,蹙着小小的眉着急追问:“三郎是不是被官兵抓走了?阿爸为什么不救他?他还会回来吗?”
“他只是代替你阿爸跟官府和谈,并不是被抓走。”罗夫人强调了一遍,又看向虞庆瑶,低声道,“攀哥已经派人想办法从隐秘小路下山,顺着黔江暗中跟随那船队。他若不是要带着大家伙儿继续守山,也不会看着三郎就此离开。”
“我明白。”虞庆瑶看出她的歉疚之情,有意露出一丝笑意,“我也觉得一定不会出事,那么多的波折都经历过来了,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他。”
“那就好。”罗夫人略微松了口气,又陪着她坐了片刻,见虞庆瑶神情倦怠,便叮嘱她好生休息,领着孩子出了房间。
她们走后,房间再度寂静冷清。未过多久,屋外又有人来与罗夫人商议事情。
虞庆瑶独自躺在床上,隔窗传来模糊语声,一缕浅淡光亮斜斜映在墙上,半空中微尘飞舞,犹如缭绕纷杂的萤火。
而她脑海中忽而是浪涛翻卷的江水,忽而是沉沉夜幕下自己去江边寻找褚云羲所望到的背影,忽而又是他匆匆赶回后,因担忧不安而伏在她身上连声呼唤的记忆,种种画面如走马灯般交错映现,令她心间酸涩,眼前迷濛,难以有片刻宁静。
更远的地方有低沉号角响起,萦回起伏。她想要撑坐起来出声询问是否又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不知为何,听着那幽幽号角之声,她竟渐觉困乏难耐,纵然有心抗拒,终究还是合拢了双眼,睡了过去。
这一次的梦里,她独自走在漆黑的山林里。
山林死寂无人,唯有密不透风的松柏乌桕,一株株一排排,似乎永无止境。而她手中只执着那盏灯,光着双足,踩在遍是枯枝败叶的泥泞中,浑浑噩噩往前走。
依旧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向何方去。
这森林中似乎没有一点活物,能在黑暗中给她唯一慰藉的,就是手中那盏灯。
绛红的纱笼罩住了摇曳的橙火,晕出朦胧光影,如同黑夜里在水中荡漾的孤月。
远处有渺茫的风声,时有时无,屏息倾听时,恍惚又觉得像是什么人在呼唤着她。
她茫茫然四顾,寂静中又仿佛只有风声呼啸。
手中那盏灯,不知何故微微摇晃,幽亮的灯火忽忽跃动,她正不安间,却听见了潺潺的水流声。
漆黑的前方,隐隐约约显露出崚嶒山石,清冷月光拂于其上,映着白线般的几缕寒泉汩汩流淌。
而在那山石下,有清幽池塘,白石栏杆,水中似有鱼群往来游动,曳出圈圈涟漪。
有人站在池塘边,背对着她,黑色的衣袍让他几乎隐没于暗夜,唯有发髻间垂下的赤红穗子盛艳如火。
她想要走过去,可是前方仿佛有无形的壁障将其阻拦,竟无法上前一步。
“陛下?”虞庆瑶站在泥泞的山林里,朝着那个方向喊。
池塘边的人却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呼唤,只是凝视着水中的波纹,过了许久,才缓缓仰起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墨黑上方。
“褚云羲!”她无端感觉恐慌,紧紧攥着手中的灯。
风声卷拂,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慢慢回头望来。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或许不过十四五岁,眉目隽秀,犹含青涩,只是那眼神迷茫,却依稀相识。
虞庆瑶先是一怔,继而还是认出了他。她急切地再次呼唤,甚至伸手想去推开前方那道无形的屏障,却终究不能进入那个属于他的天地。
而就在她焦灼不安时,风声中,隐约又夹杂了呼唤声。
“瑶瑶——”
这一次,她惊觉回首,终于确定了那声音应该就来自后方。原本漆黑无光的后方,渐渐显现出模糊的轮廓,远处似乎是起伏的山峦,也有无边的平野……
她朝着后方喊,妈妈。
呼卷的风变得柔和,如同母亲的手拂过脸庞,掠动了她的长发。
“瑶瑶……”母亲的声音如在耳畔,压抑着悲伤,“那个浑蛋已经死了,你怎么还不回到我身边?”
——妈妈,我很想你。她在心底呐喊,可是又像以前那样,发不出声音。奇怪的是,她可以对那个世界的少年褚云羲呼唤,却只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没法给出一点回应。
风声犹如悲戚的叹息,萦回盘旋。
“我的孩子……你怎么,那样傻呢?”母亲像是在小声地哭泣,虞庆瑶甚至可以感觉到微风再次抚过脸颊,抚过她的眉梢。
“你回来吧,瑶瑶,别怕,再也没人会打我们,妈妈一直在等你……”
虞庆瑶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栗,她很想出声询问,可是母亲的声音已经渐渐模糊。
“你所有的东西,都还好好的……”风声越来越大,虞庆瑶惶惑不安,却只听见零碎的言语。“你喜欢的那些书……妈妈每天都……是你写的吗……读给你听……”
——这是在,说什么?
眼前的漆黑世界陡然旋转波动,虞庆瑶只觉晕眩难忍,惊惧中想要扶住什么维持站立,一探手,触及那冰冷无形的壁障。
伴随着刺耳的声音,那道壁障仿佛冰碎玉裂般,骤然崩塌。
“陛下!”她在天摇地动间,朝那个世界中的少年发出急切之声。而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的脸上显露惊愕的神色,看着似乎不存在的虞庆瑶,还未及踏出一步,所有的一切,都如古画失色剥落,一片片一寸寸,零落飞散。
第 310章
褚廷秀得知建昌帝身亡的消息时,原本正在与庄泰然等南京官员商议正事,忽然收到兵部急报,愣怔之后,脸上的笑意就此僵滞住了。
大臣们低声议论着,庄泰然用试探的目光望向褚廷秀:“殿下,如今天凤帝一战击败十万官军,京城已成无主之局。”
种种窥伺的目光聚集到褚廷秀脸上,他随即又换上平和的神情:“我当初起兵就是因为建昌帝陷害先父,又暗中追杀于我。如今他被天凤帝打败后畏罪自杀,实在是了却了我的心愿。既然如此,国不能一日无主,若要重返北京恐怕时间太久,我打算先在此登基,你们稍后去拟定大礼诸事宜,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即可。”
众人惊诧,没想到褚廷秀就此便要登基,庄泰然忍不住问:“但依照老臣看,天凤帝似乎剑指皇位,否则又怎会以真身名义昭告天下?殿下在南京登基,岂不是要造成一国二主的局面?”
褚廷秀端坐沉声道:“曾叔祖当初答应过我,会尽力相助,这关乎我与他两人之间的密谈,诸位自然不会知晓,我心中自有分寸,你们不必多虑。待我修书一封,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他手中,他定然会成全于我,不会与我争夺这褚家江山。”
群臣不知他为何能如此笃定,但见其从容不迫,便料想二人之间或许真有过什么承诺,因此也不便追问,就此告退去商议即位大典。
*
褚廷秀从大殿回到寝宫,曹经义便迎上来:“殿下,小人听说建昌帝……”
话还未说罢,褚廷秀那寒冰似的目光便射了过来,他连忙闭嘴不敢再说。
“准备笔墨,孤要写信。”褚廷秀面无表情地走向屏风后。
曹经义忙去研墨,在此过程中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待等一切就绪,他才躬身去请褚廷秀。“殿下,准备好了。”
褚廷秀快步来到桌前,提起笔凝神片刻,目光一斜,冷冷道:“你可以退下了。”
曹经义蹑手蹑脚地退去,临走还替他关闭了房门。
褚廷秀端坐在书桌前,目光凝结于饱蘸着浓墨的笔尖,思索再三,落笔成书。
他写得一手端方俊秀好文字,笔画之间又藏锋芒,书罢反复阅读,才小心翼翼装入信封,随后又取出长条形的紫檀木匣,将信封与其他几页纸张放置其间。
“曹经义,进来。”
房门一开,曹经义躬身而入。褚廷秀将那紫檀木匣交给了他:“此是机密,拿去印上封泥,务必确保无一人能知晓其中内容,随后再叫禁卫首领过来,孤要派人将此物送出去。”
曹经义诚惶诚恐接过木匣:“是,小人这就去办。”
“记住,就算是你也不可打开,否则……”
“小人这条命都是殿下给的,哪里会做这等胆大妄为的事?”曹经义手捧木匣,卑微道,“如今建昌帝已死,小人只奉殿下为尊,殿下交待什么,小人定会不遗余力去做。”
褚廷秀看看他,不免又想到一去不返的程薰,不禁冷哂道:“你最好不要口是心非,孤最痛恨背信弃义、朝三暮四之人,尤其是那种故作死心塌地,却又转脸卖主求荣的。孤能赦免你的死罪,便也能随时取你性命,你这等奴才最好老老实实的,休要自作聪明!”
曹经义心里琢磨着他必有所指,也不敢多说,只一味点头称是。
当日,那紫檀木匣被重重包裹着,又在系带上加盖紫红封泥,快马加鞭送向西北。
*
自北京赶到大同的首辅等人面见褚云羲之后,目睹其神风俊朗,又听被俘的同僚们私下诉说建昌帝如何接二连三败在对方手下,方知众人所传不虚。恳谈之后,褚云羲让他们先护送建昌帝棺木回京停灵,不管怎样,也得给其妃嫔子女拜祭的机会,首辅等人应承下来。
褚云羲忽又提醒一句:“他后宫中的皇后妃嫔,一概不得再殉葬。”
首辅愣了愣:“但是以往都会从未生养子女的妃子中选择……”
“前朝留下的陋习,朕当初还没来得及废弃就来了此地,结果崇德帝还在搞这些事,无端害了二十多个女子的性命。”
他这样说了,首辅也没有必要为此事坚持己见,于是拱手赞颂一番,便带着其他官员出去商议建昌帝的后事。
他们才出去没多久,门帘一扬,虞庆瑶便进来了。
“陛下要废除殉葬了?我刚才在外面听到那些官员们在谈论。”
褚云羲抬头道:“是啊,你之前不是还问我为什么不废止此事吗?”
“早该废弃了,将好端端的活人处死去陪葬,不是最为残忍的事吗?”她走过去,坐在几案边。
褚云羲看看她:“不过,假如我以前就下令废除殉葬,那就彻底遇不到你了。”
虞庆瑶想了想也确实如此,但又蹙眉道:“过去已经无法改变,至少从今往后不要再出现以活人殉葬的事了。有哪个宫妃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呢?只是她们无法反抗而已。”
褚云羲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虞庆瑶讶然反问:“干什么盯着我?我说得不对吗?”
“没什么,你从一开始就常有奇谈怪论。”褚云羲笑了笑,为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边,“这些天有没有晕眩乏力了?”
“这倒是没有。”虞庆瑶有意站起来又坐下,“你看,我好得很,想来之前是太累了。”
“总是跟着我东奔西跑,必定是辛苦的。”他顿了顿,认真地看着虞庆瑶,“刚才首辅他们过来请示,问我何时会带兵入主京城。如今朝廷无主,众人茫然,希望能有人主持国事。”
虞庆瑶眼里不由浮起暖意。“你要重回皇城了吗?陛下。”
他却反问:“你愿意吗?”
虞庆瑶怔了怔:“这是你的事,为什么要问我?”
褚云羲垂下眼帘,道:“因为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以前,我曾一心想要返回过去,因为觉得还有许多遗憾没有挽回,但如今天下动荡……”
“那就按照你想的去做,陛下,每个人在不同的时候,面对不同的境遇,心态与想法自然也会改变。你不必总是怀疑又否定自己,在当下做出怎样的选择,对自己,对众人最为合适,你就义无反顾地去做吧。”
褚云羲仔细听着她的话,末了叹息一声:“我原先是想着即便自己离开,这里的一切可以交给廷秀。然而当我知晓他有意挑起汉瑶争端,祸乱西南后,就改变了想法。”
“我和你想的是一样的。”虞庆瑶道,“我知道你原本看重皇太孙的聪明坚韧,才为他扫除了许多障碍,但他那样利用你,我也觉得你那些付出并不值得。”
褚云羲望着她莹亮的双眸。“那我们就留在这个时间里了,是吗?我和你,都留下来。我有许多遗憾,有些无法挽回,但有些,应该还能弥补。”
他的目光认真而赤忱,澄净如春水无波。
虞庆瑶忍不住上前,轻轻抱住了他。
只是枕在他肩头,什么都没说。
*
那日夜晚,虞庆瑶留在营地没回棠府。
更声遥遥,军营内渐渐寂静下来,众人都已沉睡时,褚云羲还在翻看着卷宗。虞庆瑶撑着脸颊,坐在他旁边,看他沉静的模样,想着过往一幕幕的画面,从皇陵初遇再至随着他征战至今,不免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抬眸,见虞庆瑶兀自出神,以为她是困了:“早就叫你去睡,你还在这硬撑?”
“我不是犯困,只是在想着以前的事。”
“以前?是你那个世界里的?”
“不是,跟你相遇至今的一切。”虞庆瑶趴在几案上,弯起眼角,“想着想着,就觉得发生了许多事情,可我们明明才认识一年左右。”
他喟叹一声,摸了摸虞庆瑶的头发,“一年还不算久吗?”
“当然不算,与一辈子相比,一年才不过弹指一挥间啊!”虞庆瑶伸出手去抓他,他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去外面看看。”
“哎?为什么?”虞庆瑶有些不解,却还是跟着他出了营帐。
营帐外只有守卫还站着了,褚云羲挥手让他们先去暂时休息,带着虞庆瑶往后方高地去。
夜色茫茫,营地内一处处的篝火静静闪耀,像是深海间浮动的鱼灯。
寒风掠过,褚云羲停下脚步,将玄黑的斗篷解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他们登上了营地后方的那处高丘。
高丘之上树木挺立,只不过木叶已脱落殆尽,剩下遒劲的枝干。
“你看。”褚云羲牵着她的手,让她抬头望。
荒草不断晃动,阿满回头一望,惊见罗攀带着数人匍匐而来,急忙想要解释。罗攀已压低声音道:“三郎呢?还没回来?”
“是啊,我们干着急也没用……他不会是被扣押了吧?”
正说话间,忽听得那艘最大的官船上咔咔作响,众人转脸望去,但见舱门一开,数名身穿盔甲的官员已走了出来,三郎正在其间。
罗攀不禁攥住了刀柄,正在安排众人如何见机行事,却听那边传来喊声:“指挥使大人有令,中峒瑶寨罗攀若在此处,请出来一见!”
众人一惊,急忙劝阻罗攀现身。此时,船上的褚云羲朗声道:“攀哥,我已向指挥使大人说明瑶民劫掠官船的缘由,连带后续举措皆已表述清楚。若是官府答应不再随便欺凌我们山民,并开启互市以供给匮乏,我们是否能保证不再打劫?”
罗攀听他这样一问,有心想要应答,却又担心自己出声暴露了所在,一时沉默不语。
官船众人见褚云羲喊话之后,山岗上并无一点回应,不由皱眉。副将本就不信任他,见状更低声提醒指挥使:“大人,说不定他是要引我们站在这里,山崖间的弓弩手随时能射来毒箭!我们还是赶紧回舱下令进攻为好!”
褚云羲斜睨他一眼,继续向岸上道:“若是瑶民能保证不再打劫官船商船,并沿途派人护送,凡是过往官船商船都会以钱财或是盐粮回馈,攀哥若是同意,也不需自己跟去官府,我愿意替你跟他们前去,签字画押,以免恶战导致血流成河!”
罗攀伏在荒草间,紧紧盯着船上的褚云羲。旁边众人听得喊话,不由窃窃私语,有人显露喜色,有人将信将疑,也有人神色凝重,向罗攀低声道:“攀哥,千万不要露面,你一站出来,对方肯定会射来暗箭!”
又有人道:“褚三郎不是还站在船上?我看他一直帮助我们,说的应该不假。”
“赤手空拳的,他怎么敢自己走到官船上?”另一人越想越不对,不禁质疑,“说不定他原本就是汉人派来的奸细,现在是设法引出攀哥,你看他现在就和官员们在一起,看着好像是一伙儿的!”
此言一出,其余几人面色顿变,罗攀心中也不禁一沉。
江风历历,岸上一片肃静,船上亦鸦雀无声。
庞鼎紧皱双眉,身旁副将忍耐不住,拔出刀来直对着褚云羲,厉声道:“你还想耍什么花招?!说是能叫来罗攀,现在岸上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褚云羲尚未开口,岸上忽传来洪亮的声音:“罗攀在此,有什么要谈的,尽管说来!”
船上众人皆是一惊,不禁循声望去。
但见荒草摇动,其间已缓缓站起一名身着青黑短衫的精壮汉子。船上弓箭手的视线皆聚集在他身上,手都不由暗中发力。
与此同时,潜伏在草丛中的瑶民们亦将弓弩对准了船上的庞鼎,但凡对方有所异动,那涂满毒液的弩箭必定尽数飞出。
“真是罗攀?”庞鼎神色一变,下意识地望向褚云羲。
褚云羲飒然一笑,也不回答,只是朝着岸上道:“攀哥,我刚才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听到了。”罗攀回答地爽快,毫无迟疑,“指挥使大人,你与三郎说的话,能不能作准?”
“自然可以。这年轻人说能替代你签字画押,我却只怕你们惯用诡计,言而无信!”
罗攀冷哂一声:“论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瑶人可比不上你们。你若真是诚心和谈,我也不愿看山民再流血送命。”
“那就请罗族长跟我去一趟桂林府,既要定下和约,总不能就在此随便了断。”庞鼎说罢,按下身旁副将手中的刀,“这个年轻人也可以一起去。”
草丛中的瑶民听到这里,皆低声劝阻:“攀哥,你千万不能去!”
船上的褚云羲向庞鼎抱拳:“族长不可轻易离山,我愿代替他去桂林府,直至事情办妥再回来。”
说罢,他又向罗攀大声道:“族长可愿将全族印信交予我?”
罗攀略一思忖,取下背上弯弓,将怀中一物系在箭尖处,继而拉满了弓弦。
“大人小心!”船上众人忙护在了指挥使身前,无数道利箭亦对准了罗攀。罗攀哈哈一笑:“我若是要射杀你们,早就动手了,还需要站起来给你们当靶子?!”
他说罢,又向褚云羲道:“三郎,你看好了,我这一箭,只中船舷,并不会伤及任何一人。”
说罢指掌一松,众人惊惧间,但见一道箭影飞速射来,庞鼎纵然坚持不进船舱,还是下意识地往后一步。
“铮”的一声闷响。
箭影斜落划下,直刺进船舷边,那上面的士卒惊出一身冷汗,盾牌也险些掉落。
庞鼎背后寒意犹在,急忙下令去取那支箭。近旁副将迅速奔去,早有士卒用力拔出箭支,交到他手中。
副将匆匆将箭支送至庞鼎面前,岸上的罗攀已朗声道:“箭上挂的就是我罗攀的印信,现在两岸山间都是我们埋伏的人,大家都看在眼中,可以做个证!我只是借给三郎去与官府和谈,若是他一去不返,或是官府出尔反尔,那印信就此成为废铜烂铁,你们官府拿到了也没一点作用!”
庞鼎从箭矢上取下黄澄澄的虎头铜印,翻来覆去审视数遍,随后抬头问:“罗攀,我再问你一遍,这年轻人能代替大藤峡两岸瑶民与我们和谈?”
罗攀看看褚云羲,道:“是,我信得过他。”
庞鼎暗暗忖度,料想罗攀也不会轻易上船,而那年轻人方才述说也确实有几分道理。他回望对岸,莽莽林叶在江风吹袭下微微晃动,不知是否还藏着其他瑶寨赶来的山民。他双眉一蹙,向褚云羲道:“好,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船上,跟我们去桂林府一趟!”
副将等人不由出声:“大人!”
在众人惊愕、愠怒、质疑的目光下,褚云羲躬身行礼:“多谢!”
庞鼎微一颔首,当即下令船队调转方向原路返回,那副将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听令行事。褚云羲在两名士卒的指领下,重新又走向船舱,岸上众人看着他背影远去,神色复杂。
期待、怀疑、焦虑、担忧……不一而足,难以言表。
“攀哥……他真的能代替我们去画押?”阿满不安地问。
罗攀望着那缓缓调转方向的官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而此时,即将被官兵带入船舱的褚云羲,忽又回转身,朝着江岸方向望来。
隔着甚远的距离,罗攀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他好像还有话未曾说罢,或者,他还有某些牵挂。
而此时,已进入船舱的庞鼎以极低的声音叮嘱副将:“岸上的军队不要跟随我们完全离去,撤到刚才经过的白浪山下,随时待命。”
*
罗攀目送船队慢慢远离,岸边的军队亦渐渐退去,潜藏在草丛中的山民们有些还是疑惑不安,有些已经喜形于色。
对岸响起尖锐的唿哨声,许许多多的瑶民从草丛间探出身来,那是其余各寨闻讯后赶来的援兵。
“先不能退,以防他们杀个回马枪!”罗攀肃然发话,命人检视伤亡,又派出精明之人去往山中各处通传。
瑶民各自忙碌,其中一人按照叮嘱匆匆赶回寨中罗家居处,敲门后叫出了罗夫人,向她低声诉说岸边的情形。
罗夫人正忐忑不宁,听闻大军竟已撤退,不禁又惊又喜,继而担忧起褚云羲的安危。“他怎么就自己跟着官船走了……”
正在此时,屋中传来虞庆瑶焦急的询问:“情形怎么样了?”
罗夫人一怔,马上挥手屏退了报信的人,回到房中。
“攀哥抵挡住了前山的进攻之后,又去了后山,现在大军已经撤退。”
虞庆瑶也很是意外:“撤退?他们不是说黑压压一片吗?来的那么多,竟不战而走?别不是计谋吧?!”
“……是啊,所以攀哥不敢掉以轻心,也叮嘱大家不可就此离开,要更加防备官兵回来。”罗夫人见她撑坐了起来,忙道,“你还是快躺下吧。”
虞庆瑶却摇摇头,问道:“三郎呢,他也还跟攀哥一起守在江边?”
罗夫人心里一跳,只得点点头:“对,攀哥既然不能回来,三郎自然也要跟在旁边。他们刚才还叫人来传话,让你不要担心。”
自从褚云羲离去后,虞庆瑶始终心绪起伏,隐隐担忧,如今听到此话,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然而再看看罗夫人的神色,却不知为何总有几分不自然。
她疑虑丛生,不禁追问:“他们有没有受伤?”
“受伤?那人没说,应该没有。”罗夫人扶着她道,“好了,有什么事攀哥会再叫人通报,你先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虞庆瑶蹙着眉,总觉她似乎有什么瞒着自己。正在此时,房门吱呀而开,原来是屋后人家的妇人领着荷妹与阿荟进来,一见罗夫人与虞庆瑶,便慨叹道:“这三郎胆子真大!怎么竟敢跟着官船走了?!”
“你……”罗夫人不及阻止,局促回望,但见虞庆瑶果然怔坐在了床上。
“他……跟着官船走了?”她虽努力控制着自己,语声还是流露万般紧张,就连眼神都变了。
虞庆瑶在奔向褚云羲的时候,心中堆积许多言语,可是当她真正来到队伍前,看着他那深含忧虑的双目,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还能说什么呢?明明已经决定一起去京城,瓦剌大军却来得如此突然,延绥距离大同只有十天左右的路程,虞庆瑶觉得如果换作是她自己,也不可能在这样紧急的时刻自顾自地离去。
无数道视线聚集在她身上,褚云羲望着虞庆瑶,目含愧疚,低声道:“阿瑶,对不起。”
阳光照在虞庆瑶身上,她的眼睛格外黑亮,眸底藏着深深的眷念,唇角却还微微扬起,露出浅淡笑意。
“不用说什么对不起,我知道你肯定会去的。如果你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还不管前方军情,带着我去京城,那……”她有意笑了笑,“那我反而会觉得你一定不是褚云羲了。”
他也勉强笑了笑,道:“前方军情太紧急,这次我不能让你再跟着冒险。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虞庆瑶眼里酸楚,点头道:“我知道。”
褚云羲望着她,心中自是有万般不舍。
他还有许多话想告诉虞庆瑶,就像那夜遥望星空时,属于自己的心事,只说给她听。他更觉得自己该在此时紧紧抱着她,至少在紧急分别前让彼此的温暖与缠绵再多留一刻,哪怕心里流着泪,也要以亲吻慰藉难忍的伤悲。
可是这些,他都不能做。
他能做的只有匆匆叫来程薰与棠世安,认真交待:“大同就交给你们守卫了,还有,请帮我照顾好庆瑶。”
棠世安看看虞庆瑶,叹息一声:“陛下请放心,我会将她视为另一个女儿般照顾好。”
虞庆瑶听得此话,眼圈泛红。
程薰却踌躇片刻,恳求道:“陛下,延绥附近就是榆林,而我父亲生前担任榆林总兵多年……如今瓦剌大举入侵,边关告急,我虽不才,想随军而行。即便您不让我上阵杀敌,我也愿在后方打理一切。”
褚云羲道:“我明白你的愿望,但瓦剌既然撕破协议大举入侵,必定不像以前那样只是抢掠少量土地财物,我恐怕那海力图野心勃勃,别有企图。大同虽然暂时无虞,但同样也是重镇之一,我与宗钰先去救援延绥,你们必须要留在这里稳固局势。万一瓦剌军队兵分数路,再来攻打大同,你们也要担负起坚守抗敌的重任。”
程薰听到此,喟然道:“我明白了,但若是前方需要之时,我定当竭尽全力。”
褚云羲颔首,当即决定让吴硕等文臣立即启程,护送建昌帝灵柩返回京城,同时派传信兵通知沿途的边关州府及时做好防御。
吴硕等人拜别之后,匆匆踏上归途。
而这边,棠世安等将领紧急调派出六万人马,交予褚云羲统领。
西风卷掠,白日微冷。褚云羲手握长鞭,回首再望一眼站在马队边的虞庆瑶,喟叹一声,又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虞庆瑶主动上前一步,在寒冷的天气里,抓住了他微凉的手。
“等你回来。”语声里含着无尽叹惋,又藏着给予他以及自己的信念。
褚云羲心里一堵,迅速转过脸去,趁着还未哽咽之时,高声道:“启程,赶赴延绥!”
远方的大同城楼上响起了沉沉鼓声,一下又一下,在肃杀的西风中回荡,重重撞击着每个人的心魂。
呜咽的号角声随之撕裂苍穹,烟尘扬起,蹄声如潮,千军万马就此踏上征程。
*
这天,虞庆瑶目送大军西去,直至官道上烟尘渐落,蹄声都已消散,她还站在城外。
程薰见她兀自出神,过来低声问:“虞姑娘,他们都已经走了,你要不要回城?”
她这才恍如惊醒,默默点了点头,跟着他朝马车走去。
棠世安正与其他千总商议城防事务,望到了她的身影,便遥遥道:“虞姑娘,你先回去,要是缺什么尽管跟家里人说!”
虞庆瑶笑着道了谢,随后坐进了马车。
随着一声吆喝,车夫赶着马车又朝城门行去。
车轮滚滚,阳光映在窗纸上,浮动一片浅黄。
虞庆瑶独自坐在车内,望着那不断晃动的帘子,忽然想到去年这个时候,褚云羲刚刚将她从京城带出来,她也是这样坐在一辆马车里,而他不情不愿地持着马鞭,为她赶着车,趋向前方。
她笑褚云羲沦落如此,还总是骄矜清高。他起初总爱发火,有时也会不遗余力地还击,可后来,更多的时候,他沉默少言,只是用冷清的目光看着她。
是什么时候,那目光里渐渐少了戒备与倨傲,而多了温和与迁就呢?
虞庆瑶靠在角落,想着那些过往,想着他刚才离去时的不舍,想着明明可以携手同归却又不得不背道而去,积蓄已久的眼泪夺眶而出。
而在一旁,骑马随行的程薰听到了车内的压抑哭声,他看着那微微簌动的窗纸,眉间微蹙,又将视线移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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