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1 章
天幕灰蓝,深白云絮层层聚集,将本就不甚热烈的阳光遮掩得时有时无。
远远的,高峙威赫的城门已渐渐明晰于天云之下。随着马车越驶越近,虞庆瑶心中不禁暗暗忐忑,唯恐自己被那些守城卫兵看出破绽,不自觉地往车窗侧靠拢低头。
云岐恰好往城门处观望,低声说道:“不要担心,守城的也是我们的人。”
虞庆瑶这才稍加安心。不多时,车辆已到城门口,最先的卫兵扬声询问车内是谁,褚云羲神情自然地回道:“兵部云主事。”
“云主事?”那卫兵愣了愣。云岐撩起车帘向他道:“是我,有事要出城一次。”
城墙下的卫队首领闻声赶来,见了他便拱手行礼,问都没问便准备放行。卫兵们正退后避让,却忽听远处有人高声喝问:“那马车里是什么人?怎么不下来搜查,就这样放了出去?!”
紧跟在马车边的虞庆瑶心头一紧,却又不敢回头张望。倒是坐在车头的褚云羲慢慢攥住了缰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一队人马正沿着城墙迅疾行来,为首之人身着禁卫甲胄,目光凌厉,正以马鞭直指此方,呼喊喊停。
守城卫兵们面面相觑,云岐脸色凝重,却也并未惊惶。他整顿衣衫,步下马车,站在城门口朝着来者沉着道:“我本就是这南京兵部的人,往日也常常进出城门,不知几位是……”
“我等奉皇命加紧巡查,近来城中发生了何事,大家都应该心知肚明,城门要道怎么还能这样随意来去?”那禁卫首领说着,翻身下马,又瞥着云岐问:“都已经快要天黑,兵部有何急事需要现在出城去办?”
云岐淡淡道:“倒不是兵部命我出城,是我自己家里有事,要出去一趟。”
“自己家中有事?”那人打量他一番,似乎仍旧不太相信。云岐从容解释:“家母在城外寺庙礼佛,近日派人送口信,说身子不太舒服。前两天我就想出去将她接回家中,无奈事务繁多不敢轻易离开,今日才缓了缓,自然要赶紧去寺庙探望了。”
一旁的守城卫队长亦赶忙说:“前阵子确实见过云主事送老夫人出城,去城外静养参禅。都是自己人,不会有什么不妥。”
那禁卫首领却还半信半疑,又追问是什么寺庙,距离此处有多远。云岐早有准备,一一答出不见迟疑,众人正以为事情到此该结束时,那人目光忽又转移到褚云羲身上,满是猜疑地问:“既然是去接老夫人,为什么不带家仆,却带着兵卒?”
褚云羲望了望云岐,装作茫然地道:“小的听主事差遣,哪里还会多问什么?”
云岐不由皱眉,说是自己才调到南京兵部不久,家中只有两名婢女,正在打扫房屋准备晚饭,故此才带着兵卒前去将母亲接回。说到此,素来温和的他亦神色冷峻,反问那禁卫首领:“不知几位到底要找怎样的人,是否持有可靠的画像?如此草木皆兵却又真凭实据,难道要将这城门关闭了,不准任何人进出才放心?”
因这群禁卫的到来,城门口被阻拦的百姓不少,众人听到这番话也被激发内心愤懑,有人嚷嚷起来:“官兵们四处盘查已经好几天了吧!要是有什么可疑的人,看这架势也早就跑了,怎么还可能留在城里?当官的只顾讨好上司,哪里管我们讨生活艰难?!”
百姓们鼓噪拥挤,那群禁卫怀着怒意前去叱骂威胁。云岐见他们被人群包围,趁这时向褚云羲递了个眼色。但听得骏马嘶鸣一声,褚云羲扬鞭启程,马车转眼间已经驶出聚宝门,隐没于灰沉暮霭间。
*
城南小道迤逦绵长,黄叶被阴冷的风裹挟着在尘土间翻滚,马车一路驱驰至分叉口,渐渐减缓了速度,最终停在一座土丘旁。
云岐下了马车,向褚云羲道:“车厢座位底下有干粮财物,是宿公子与宿小姐为两位准备的。”
褚云羲颔首,反问道:“云主事方才为出城谎称母亲在寺庙静养,如今再回城去,又该如何自洽?”
云岐微微一笑:“不必担心,我那并非谎言。家母确实在城南古寺暂住,我稍后自会将她接回。我已在邻县为你们找到一处可以暂住的地方,按照我说的地址过去便可。”
“多谢。”褚云羲拱手还礼,“只是我已另有打算,应该不会再在附近停留。”
云岐愕然:“那你打算去何处?”
褚云羲下意识地看了看静静站在一边的虞庆瑶,略一沉吟,抬目道:“广西浔州。”
云岐更是迷惘:“广西?恕在下见识短浅,以前从未踏足那里,阁下是有什么要紧事才急于要去西南一带?宿公子他们可曾知晓?”
褚云羲释然一笑:“他们自然不知,不过我相信新皇在皇太孙以身护驾之后,也不会即刻动手,故此我趁着这时间要去一趟西南。劳烦云主事代为转告,就说事发突然,我无法当面辞别,他日完成心愿后,若有机会定当再来拜访故人。”
云岐心中尚有许多疑问,然而他也知对方不会在此吐露真相,忖度之下,只得从怀中取出一方青布,谨慎地递交到褚云羲手中。
“这是?”褚云羲看了他一眼,缓缓打开素帕,里面竟是一份记载详备的户牒。
云岐面含不安,似乎对自己所为感到惭愧,“近来颇不太平,原先只是想着给你们带在身边以备不测,如今你们既然要远行,有了这户牒倒能减少不少麻烦。”
褚云羲将户牒放进车中,郑重抱拳:“多谢,云主事在紧要关头能深明大义,谨慎细致,唯愿将来如鲲鹏凌云,一展宏图。”
说罢,转身向虞庆瑶说一声:“走吧。”见她坐上马车后,他便也登上车头,持着长鞭再度拜别,未等云岐另加询问,便已扬鞭远去。
云岐站在道旁目送这马车离去后,才朝着土丘方向快步而行。走不多远,早有下属驾着与先前一模一样的马车在那等候。他撩衣上车,点头示意,那马车便朝着另一条小路急速驶去。
水潭上,灯火通明。整个落雁谷的人几乎全都聚集到了此处,议论纷纷。慕含秋神情紧张,不住朝远处的小楼张望。不多时,数名小童边跑边道:“来了来了,师傅过来了!”
慕含秋急切地迎上前:“秦兄!这便如何是好?!”
布衣男子秦一轩穿过人群,道:“宿放春不是还很虚弱吗?怎么会跳到了水潭里?”
慕含秋叹道:“是那天上人间的间邪进了谷中,我正在追寻,不料宿放春却又遇到了他。我看定是那间邪趁她身体虚弱便胁迫她带路,最后两人一起跳进了深潭。”
秦一轩还未说话,那老者却皱眉道:“含秋,我怎没看到宿放春有丝毫反抗,倒像是她自己为他带路一般。”
“师叔!”慕含秋作色道,“你难道说宿放春有意帮着间邪吗?她极其痛恨间邪,怎么会这样做?”
秦一轩忙摆手道:“我们且不说这个,他们现在进了深潭还未出来,恐怕已经到了墓中吧?”
慕含秋低头道:“正是……所以我才急忙叫人找你。当年我们对少钦许下诺言,永远不会让别人再去打搅他,现在宿放春与间邪却误闯进坟墓,我们该怎么办?”
秦一轩凝视幽深潭水,低落道:“还能如何?我看他们在里面呆不了多久就会出来的。总不至于一辈子藏在墓中。”
老者却悲声道:“少钦已经平静了那么多年,现在却又被人搅扰。那间邪只要出来,我定不会饶了他!”
“那宿放春呢?”慕含秋急道,“我怕间邪对她下毒手!”
老者看了看她:“若是间邪抓她要挟我们,便不会伤害她。若是她自愿跟他而去,更不会有事。”
慕含秋一时气结,却又不能反驳,只紧紧盯着那水面。
秦一轩忽然叹息道:“算来少钦离世已经十二年了。”
慕含秋呼吸一顿,眼神黯淡,望着水面倒映出的点点灯火,涩声道:“你还记得他临终前念着的话吗?”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秦一轩喃喃道,“只不知,他那一片伤心,究竟是否值得。”
老者重重叹息,哑声道:“我们谁也不曾想到会是那样的结局。少钦,少钦,那个妇人本是个水性杨花之人,你又何必为她而死?!”
慕含秋眼中泪光闪动,哽咽道:“师叔,我想去水下,看他一看。”
老者一凛:“当年你自己跪于他身前,歃血而誓,现在难道忘记了吗?“
慕含秋颤声道:“可是这十二年来,他独自在这安息。生前曾经鲜衣怒马,纵横江湖,死后却冷清寂寞,甚至连一块墓碑也没有……他所在意的人,对他毫无旧情,来此世上匆匆,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我觉得他很是孤单!”
老者神情沉痛,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清风阁毁于一旦,我苟且偷生至今,为他守护这一方净地,只想他不再遭受痛苦。你若现在进去,说不定反会使间邪伤害宿放春,倒不如等待他们出来,再行打算。”
含秋强忍泪水,转过身子,忽然飞奔向丛林深处。秦一轩一怔,叫了声“含秋”便紧追而去。
慕含秋穿越重重树林,转进山谷深处,此处幽泉淙淙,黄叶纷飞,在那古槐树下,赫然建着一座白玉石墓,只是那坟墓四周果然空空荡荡,连一块墓碑也没有。
她怔怔走到墓前,轻抚坟墓,道:“少钦,十二年来,第一次有人接近于你。那个少女就是当年含均和小梦的女儿,你千万要保佑她的平安。”
秦一轩来到她身后,倏然挥袖,以右掌紧按墓室,凝神低喝道:“间邪,那墓室别无出路,你呆在里面也不是长久之策,还是赶紧从原路返回,休要伤害了宿放春!”
这声音听似轻微低沉,却以内力传送入隔着厚厚玉石的墓室,褚云羲与宿放春只觉整个墓室中都回荡着他的声音,震得人头晕目眩。
宿放春不禁轻声道:“那是秦谷主的声音了!”
褚云羲咬牙道:“你内伤初愈,又被潭水侵染寒气,不该长留在此。我看你还是回去好了。”
宿放春错愕道:“难道你叫我一人出去?”
褚云羲道:“我当然也不会在这里等死。只是我若出去,定是一场混战,我不希望你看见。”
宿放春急道:“我不能让你伤害我姑姑他们!”
褚云羲一怔:“你就没想过他们伤害我吗?”
宿放春一时无言以对,赧然道:“我想,他们也伤害不了你。”
褚云羲看着她,叹息一声:“宿放春,我这一去,恐怕真要回天籁山了。”
宿放春失落道:“我早知道,你注定要回去。”
褚云羲沉默片刻,道:“若我不回去,应该去的?”
宿放春哑声道:“你又是这样迷茫,叫我怎么回答?”
褚云羲凝视她道:“我以为你会帮我决定。”
宿放春转过身子背对着他:“我不是一个决断的人,连自己都帮不了自己,更何况是帮你?你反反复复接近我,却又总说不知道前路何在。我倒想问问你,你亲近我之时,可曾考虑这些?”
褚云羲按住她的肩头,道:“那你口口声声说想杀我,又是不是真心话?”
宿放春霍然回头,恼怒道:“你是明知故问。”
褚云羲却笑了笑,轻叹着道:“只要有你这话,我纵然是什么都没有了,也是情愿的。”
宿放春被此话一震,慢慢看着他清秀的眉眼,忽然道:“你若离开,要多加小心。”话音未落,手掌猛地一推,指如疾风,迅速点上褚云羲双肩穴道。褚云羲不曾防备她会出手,只觉全身一酸,无法行动,眼见她跃下了洞口。
宿放春屏息游过甬道,透过水面往上凝视,只隐隐感到岸上星星点点的光亮,她用力浮出水面,便听得岸上那老者呼喊一声道:“小心了!”
宿放春停留在深潭中央,喘息道:“师叔公,我姑姑和谷主呢?”
老者全力戒备道:“他们去了别处,间邪人呢?”
宿放春迟疑了一下:“师叔公,我想请求你,放过间邪。”
“什么?”老者一震,随即怒道,“你果然是自愿带他进了石室的!”
宿放春咬唇道:“是。他并未胁迫我做事。一切都是我自愿。”
老者重重道:“宿放春,你是不是入了魔?!那间邪先前暗杀过多少成名人物,又摧毁明珠山庄,你居然与他狼狈为奸?”
宿放春负罪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我不愿看见你们与他拼命!”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老者拂袖道。
此时早已有小童赶去林后报信,只见人影闪动,慕含秋与秦一轩匆匆而来。慕含秋遥遥听见老者斥责声,不明就里道:“师叔,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你方才还不信我,如今你自己看看,她要我们放走间邪!”老者气道。
“宿放春!可是真的?”慕含秋大惊,奔到潭边。
宿放春在水中瑟瑟发抖,强撑道:“姑姑,只要你放他走,我什么都愿意做。”
慕含秋脸色发白:“宿放春,你先前不是痛恨他吗?怎么会忽然这样说话?你是受他蛊惑,还是被他胁迫?”
慕宿放春道:“没有!姑姑,求您答应我一次,不然他冲出石室,你们恐怕要两败俱伤!”
“我们难道还怕他一人不成?”老者道。
慕含秋急道:“正是,你不必被他恐吓,赶快上来!”
“姑姑!”宿放春倔强道,“我不是被他恐吓,你们和他,都是我心爱之人!我不忍心看你们残杀!”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慕含秋颤抖道:“宿放春,你在胡说什么?”
宿放春强忍泪水,低头不语。
老者喟叹道:“含秋,我看她已经自甘堕落,与当年的荡妇江绣竹一样!”
他话音未落,却只听轰然一声,潭水冲天而起,在半空飞散出万道水光。
那些潭水势如利箭一般冲向众人,众人掩面而退,方一站定,只见自那纷纷而落的水花中,褚云羲已将宿放春拦腰抱起,掠至远处高岗。
第 302 章
慕含秋扬剑急掠,剑指褚云羲后心。褚云羲黑衫一卷,袖中白光一闪而过,刀剑相接间,火星四溅。慕含秋脚步为之一顿,见他已抱着宿放春站在高峻山崖间。山风疾劲,他眉眼凌厉,透人生寒。
“间邪!你今日插翅难逃,外面有柳退禅等人包围,此地又有我们,还不快放下宿放春?!”老者振声道。
褚云羲目光寒彻,环顾众人道:“方才是谁在说江绣竹?”
老者一震,道:“是我所说,莫非你知道这个荡妇?”
褚云羲脸色急转而白,忽飞身而起,只见红缨怒扫,雪刃翻飞,那掌中的魄雪如贯穿了神魔一般将老者全身笼在其中。众人见状纷纷围攻上前,褚云羲在人群间辗转挪移,刀锋却始终不离老者左右。慕含秋趁势掠向高崖,一把拉住宿放春手臂,斥道:“你赶快回来。”
宿放春却反手一挡,纵身跃下,直奔人群而去。慕含秋惊呼一声,急忙追上,将她紧紧拉住,见秦一轩依旧站在一边观战,急切道:“你怎么还不出手?”
秦一轩却皱眉道:“这便是间邪?为何如此眼熟?”
慕含秋一怔,转身望向混战中的褚云羲,忽听得老者在刀光中道:“难道你就是江绣竹当年抱来此处求医的野种?!”
褚云羲横刀侧身,架住老者刺来的一剑,寒声道:“你还敢侮辱我娘!”
者剑光一亮,转向他的双腿,斥道:“你母亲与人私奔,还生下你这个野种,难道我还要称赞她不成?!”
褚云羲纵身翻越,掠向后方:“你简直满口胡言!”
老者一怔,此时秦一轩忽然自人群后掠来,扬声道:“间邪,你果真是江绣竹之子?”
褚云羲立于斜坡,冷冷道:“这还有假?”
“你父亲就是褚唯烈?”秦一轩喝问道。
褚云羲微微挑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宿放春却急切道:“秦叔父,他只是褚唯烈养子。”
秦一轩一震,直视褚云羲,道:“褚云羲,你今年可是二十三岁?”
褚云羲双眉一蹙,迟疑着微微点头:“你怎会知晓?”
“居然如此!”秦一轩惊呼道,“段老,含秋,你们总该知道他是何人了!”
此时老者与慕含秋均一脸惊讶,老者那先前的威风陡然消散,直直盯着褚云羲。慕含秋握住宿放春的手,呼吸急促,良久才盯着褚云羲,道:“你,你竟然是少钦的儿子?”
此言一出,褚云羲如被冰雪。
一时间四周寂静无声,唯有瀑布冲下深潭的隆隆水音。
宿放春亦被震惊,良久才道:“难道方才那石棺中的人,就是褚云羲的亲生父亲?!”
慕含秋深深呼吸,道:“正是!少钦与江绣竹有一子,到今年确实应该是二十三岁。”
老者面露悲色:“没有想到,当年江绣竹居然是跟了天上人间的褚唯烈!这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秦一轩看着褚云羲道:“难道你母亲竟从未对你谈起你的父亲?”
褚云羲的面容隐于黑暗中,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声音却是冷绝的:“没有。她从未说到此事,我到天籁山后,便改名为褚云羲。”他顿了顿,竭力控制住情感,“我怎么可能是段少钦的儿子?”
“为什么不可能?”老者挥退众人,缓缓道,“我就是清风阁总管段盛平,少钦是我堂侄。当年少钦年轻有为,众多女子仰慕于他,但他偏偏就看中你的母亲江绣竹。那江绣竹虽然貌美,却是太湖水匪之女。你的祖母不准这门亲事,少钦便私自带了江绣竹到了此处成亲。而此事江湖中人都不知晓,你可问问秦谷主,当时就是他为两人悄悄办了婚事。”
秦一轩颔首道:“不错,说起来,你在四岁之前,便是生活在此的。只是你当时幼小,恐怕早已不记得了。”
褚云羲心绪纷乱不堪,抬目四顾周围,低落道:“我,我已忘记了。”
宿放春看他失神的样子,心中一痛:“既然他们如此恩爱,那江……江伯母又怎么会去了天籁山?”
慕含秋看了看她,道:“少钦虽然极其珍爱妻子,可是他天性率真,隐居不到两年便不甘冷清,时常独自到山外游历。绣竹起先是苦苦等待他的归来,到后来也按捺不住,多次外出寻他。我们只道她找不到少钦便会回来,不想她恐怕是就在那几次外出途中结识了褚唯烈。此后她说是出去找寻少钦,渐渐不在谷中常住,而少钦回来之时,我们对他谈起,他竟然毫不起疑。直到两年后的一个冬天,那时即将过年,数月不归的少钦忽然返回谷中,带着许多礼物要送给绣竹。不料,却在当天发现绣竹竟然怀有身孕……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少钦当时的神情……”
她闭上双目,神色痛楚,良久才哑声道,“他在寒冬腊月,独自站在这寒潭中,任凭那瀑布不断冲击着他。那夜雪花纷飞,潭水冰冷,他就这样呆呆站了一夜。我们唯恐他出事,全都守在潭边,不料到天亮时分,才发现江绣竹已经趁夜色悄然带上儿子,离开了这里。”
褚云羲听她说到此,颤声道:“正因这样,她就带着我,到了天籁山?”
段盛平冷哼道:“想来正是!我们到处探访,怎么也找不到她的下落,却不料她竟跟了褚唯烈这个黑道宗主!早知如此,少钦就该听他母亲的话,不与这个水匪之女成亲!她这样无端消失,少钦失魂落魄,再也不复当日潇洒,整日四处寻找这个女人,连自己的家业都无暇顾及。好端端的清风阁逐渐寥落,终至破败,实在是这江绣竹所害!”
褚云羲忽抗声道:“我母亲在天籁山,经常郁郁寡欢,她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样薄情!”
“笑话!”段盛平冷笑道,“你不要为她说好听的。她若在意少钦,怎么会私奔逃走?此后她还与褚唯烈生了一儿一女吧?你可知道,后来她又曾经回到此处,却正是她这一来,害死了少钦!”
褚云羲手足冰冷,只觉呼吸的空气都是阴寒的,颤声道:“她为什么会回来?”
秦一轩叹道:“是为了救她的另一个儿子。”
“褚廷秀?!”褚云羲惊呼一声,猛然想起往事。
褚廷秀自出生后便体弱多病,遍寻名医也无济于事,拖到七岁,已是沉疴不起,只要稍微一动,便会脸色发青,呼吸不稳。
忽一日,趁着褚唯烈闭关练功,母亲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偷偷抱着褚廷秀下山。临走之时,曾来到竹林看望褚云羲,神情哀婉道:“此次下山,要去找一位神医,为娘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求他医治你弟弟。”
褚云羲彼时还与褚廷秀情同手足,抚着弟弟苍白的脸颊,向江绣竹道:“娘,我等你们回来。”
却不知,这一走,竟是永别。
待到褚唯烈下山,带回的是江绣竹的死讯。他甚至都没让褚云羲见母亲最后一眼,就将江绣竹带到了那久寒之处。
而褚廷秀,身体虽一天天康复,却从此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性格孤傲冷漠,再不愿与褚云羲交谈,甚至连死去的母亲,也似乎不放在眼里。
第 303 章
午后时分,大同北城门打开,之前出去追击的骑兵陆续返回。褚云羲刚进城,宿宗钰就迎上前来:“陛下,我正打算出去接应,没想到你们回来了!”
“建昌帝跑了,但我们逮住了他身边的内臣。”褚云羲朝着后方示意,又问及其他几座城门处的战况。
“都还好,棠千总他们正命人清点城下敌军的尸体,过会儿应该都会到大营去。”
“嗯,我们也不能懈怠,尤其是今天晚上,要谨防建昌帝趁着夜色再来攻城。”褚云羲一边说着,一边又朝四周望,但见将士与百姓们各自忙碌,却不见虞庆瑶身影,不由问:“你有没有看到虞姑娘?”
宿宗钰一怔:“没有,我刚刚从城楼下来,并未见到她。她应该还留在营地里吧?”
褚云羲点点头,将出击抓获的战俘交给了宿宗钰,随后带着一队人马,押着杜纲朝大营而去。
*
入了营地,他吩咐手下将杜纲严加看管,随后自己去了主帅大营。
“阿瑶。”褚云羲掀起门帘,里面却是空空荡荡。他略感疑惑,平日里虞庆瑶白天都会待在这里,今天也不知为何并不在。
他转身出去,又寻到虞庆瑶自己的营帐前,站在外面先喊了一声,里面没有回应。褚云羲更是不解,本想再去别的地方找,临走之前忍不住撩起门帘,往里面望了一眼。
这一下,才望到虞庆瑶居然就躺在里面,好像是睡着了。
褚云羲放缓动作,慢慢走了进去,唯恐身上那沉重的铠甲碰撞发出声响。
门帘落下,营帐内一片昏暗。
虞庆瑶背对着他,躺在垫褥间,直到他悄悄坐在身后,也没有醒过来。
褚云羲很少见她在白天就这样睡着了,又想到昨晚她险些昏倒,不免有些担心。
正思索之际,却发觉虞庆瑶的呼吸渐渐急促,就连身子的起伏也不同寻常。
褚云羲一怔,只见虞庆瑶虽是闭着眼睛,然而双眉紧蹙,似是陷入了噩梦。
“阿瑶?”他俯身喊了一声。
然而虞庆瑶还是紧蹙着眉,急促地呼吸着,神情也越来越痛苦。
“虞庆瑶!”他忍不住推了她几下,可她居然还是没有醒过来。非但如此,原本紧攥着的手忽然胡乱抓握,无意间攥住了他的手腕,就再也不肯放开。
“我想,回家——”虞庆瑶紧闭着双眼,挣扎着说。
褚云羲愣住了。
她身子紧绷,喘息困难,额前渗出冷汗,那紧紧抓住他的手凉得可怕。
“虞庆瑶,你醒一醒!”褚云羲焦急万分,用力抱起她就往营帐外去
虞庆瑶在他的怀里艰难地呼吸着,直至褚云羲冲出营帐,阳光照射下来,她忽又浑身瘫软,就连手也低垂下去,然而眼睛倒是缓缓地睁开了。
“你怎么了?”褚云羲看着她,急切地问。
“我……我也不知道……”她虚弱地说着,发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迷迷糊糊地问,“我不是在睡觉吗?怎么……”
褚云羲尚未回答,不远处的士兵们望到这情景,不由面露惊讶。他皱眉抱着虞庆瑶又回到营帐内,将她轻轻放在垫褥上,摸了摸她的额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刚才我见你似乎在做噩梦,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虞庆瑶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放在自己前额处,摸着有些发凉。“我现在就是觉得没有力气……刚才,我像是被什么困住了,隐隐约约听到你的声音,却怎么也回不来。”
“回不来?”褚云羲不由有些发慌,“你是梦到了什么吗?”
她欲言又止,只是望着褚云羲,过了片刻,才道:“恍恍惚惚的,也记不清了。”
褚云羲看着她难掩怅惘的双目,低声道:“你最近一定是太操劳了,才会这样虚弱。昨晚军医说要给你开安神补气的药方,你还不愿意,等会儿我就叫人给你去煎药。”
虞庆瑶叹一声,也不和他争论,只问:“仗打得怎么样了?”
褚云羲将战情简单说了一下,又提起几分精神道:“你知道我把谁给抓来了?”
“谁?你不是说建昌帝跑了吗?”
“杜纲。”
“真的?”虞庆瑶也来了兴致,撑坐起来,“他可是建昌帝身边的亲信太监,想当初建昌帝还没进京城的时候,他就摇身一变成了司礼监掌印,还把我硬是放进殉葬名单,可见这人没少受建昌帝指使!说不定他还知道更多内幕!”
褚云羲看她眸中有了光彩,脸色却还是不好,便按着她的肩膀道:“我原本是想来叫你去的,但如今你还是先休息好了再说……”
虞庆瑶讶然:“我又没生病,你看我现在不是好了吗?”
话虽是这样说,她妄图站起身的时候,还是晕眩了一阵。褚云羲扶着她,又强行让她坐下,告诫道:“杜纲已被看管起来了,不会逃跑。你不必着急,更不要逞强,等什么时候真正没事了,我再带你过去。”
说罢,他便叫士兵再去请军医过来。虞庆瑶只得待在营帐内,等军医过来后重新诊疗,取了些药丸让她服用,她为了尽快恢复体力,也不嫌那浓郁的味道难闻,一下子就都咽下,随后又老老实实躺了下去。
褚云羲就在旁边席地而坐,铠甲上血迹尘土混杂,虞庆瑶仔仔细细看着他的面容,小声道:“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真的吗?你不是说激战许久吗?怎么会一点伤都没有?”她不相信,抬手去摸他脸颊上站着血迹的地方。
指尖触及脸庞的时候,褚云羲不由蹙着眉避让了一下。
她叹着气道:“你瞧,还是受伤了。还不愿意承认?”
“只是很轻微的擦伤,算不上什么。”他轻声说着,攥着虞庆瑶的手,又将她掌心摊开,看了又看。
“看什么?”她侧转身正对着褚云羲,眼里含笑,“你会看手相?”
“……不会。”他很快又将她的手掌合拢。虞庆瑶却道:“就算你会,也没用,这手相代表的只是棠婕妤的命运,不是我的。”
他叹一口气,道:“只是想看看,也不行吗?”
虞庆瑶笑了笑,拉过他的左手,也仔细看了又看,道:“陛下的手相照理说应该与常人不同,可惜我也不懂。”
“你不需要懂。”他屈起手指,扣住了她的手。
“为什么?”
他单膝屈起,离她近了些,从容地笑了笑。“以前有人给我看过,结果很不好。”
虞庆瑶愣了愣:“你胡说,你都是帝王了,谁敢这样说?”
“那会儿还不是,十几岁的时候在外面打仗,遇到个术士,似乎很有神通,便请他看了看。”褚云羲轻描淡写地说着,虞庆瑶有了兴趣,一定要他仔细说,他却只说时间久远,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
“再说他讲我命运多舛,异于常人,你还乐意听吗?”
“现在难道不是异于常人吗?”虞庆瑶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脸颊上,眼里有柔和的光,“可我觉得,就算你命运多舛,遇到了我之后,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他唇边浮现笑意,俯身低声道:“我也觉得是这样。”
*
傍晚时分,褚云羲去了关押杜纲的地方。
他被单独关在一个营帐内,有两名士兵专门看守着,褚云羲进去时,杜纲正叫唤个不停。
“怎么,平素在建昌帝身边好吃好喝的,如今也算尝到了苦头?”褚云羲屏退士兵后,拖过椅子坐在了营帐中间。
杜纲强自笑着求饶:“奴婢只是小小內侍,跟着君王也是迫不得已,您瞧这打仗的事,奴婢也根本不懂,全是听君王摆布,哪里容得奴婢插嘴呢?”
“我说的,可不是打仗之事。”褚云羲顿了顿,又扬声道,“进来吧!”
营帐一开,从外面进来两人,正是程薰与虞庆瑶。
杜纲一见他们,顿时脸色惨白,勉强挤出的笑意也僵住了。
“你们……”他只觉口干舌燥,就连腿上的疼痛也忘了,“程、程秉笔,棠婕妤,你们也在这儿啊……真是巧了!”
程薰冷冷地看着他:“确实是巧,杜掌印是不是后悔当初下手不够狠,计划不够严密,才使得我们还能活到现在?”
杜纲咧着嘴,苦着脸道:“程秉笔,我们好歹也都在宫里当差,您也知道我们这些人身不由己,君王要我们往东,我们哪有朝西的道理?我虽然做了这掌印,可不都得听从君王的命令吗?”
程薰未曾表态,虞庆瑶已上前一步:“你不用在这叹苦经,我只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找到与棠小姐这样相似的人?她原本的身份究竟是怎样的?”
杜纲呆滞地看着她,一时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
褚云羲瞥了他一眼,沉声道:“棠婕妤不是已经忘记自己的来历了吗?你只管将自己知道的真相说出来,不要去多想其他的事情!”
杜纲这才回过神来,想要开口却又迟疑,程薰见状,当即握住腰间刀柄:“怎么,事到如今建昌帝已将你弃之不顾,你难道还要为他守口如瓶?”
“我,我不敢啊!”杜纲瑟缩了一下,偷偷看着虞庆瑶,道,“这位棠婕妤,原先就在晋王身边,只是没什么名分,旁人也不熟悉她……”
虞庆瑶愣了愣,褚云羲皱眉问道:“你是说,棠婕妤是晋王的女人?”
杜纲尴尬地道:“算是吧……这,我实在也不清楚。当时晋王远在山西,我在宫中,虽然私下有些来往,可我是什么身份,哪里能去打听这些?”
程薰不免看看虞庆瑶,又问:“那她到底是什么来历,你总该知道吧?”
杜纲支支吾吾道:“她,她是晋王去征讨鞑靼部落时,抓到的战俘,叫做乌兰雅。”
“鞑靼?!”褚云羲呆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苦恼的杜纲,又怔怔地回头望着同样诧异的虞庆瑶,艰难地道,“你是说,她是鞑靼人?!”
“是啊,从鞑靼首领营帐里抓到的少女,她在不同的军队里流浪了许久……”杜纲似乎明白自己说的这些话会带来多少灾祸,畏惧地趴在地上,“您知道的,无论是鞑靼人还是瓦剌人,都野蛮无比,谁打败了其他部落,将会将所有的财物牛羊包括女人一并洗劫回去。乌兰雅,就是被当做奴隶一样,从一个部落再到另一个部落……”
虞庆瑶站在褚云羲身后,心里乱纷纷的,她能明显感到褚云羲的呼吸变得沉重。
站在一边的程薰也察觉到了这异样的气氛,他甚至俯身问道:“陛下,我……是不是要告退?”
褚云羲紧攥着手,昏黄的灯火下,他缓缓回过身,看着迷惘的虞庆瑶,低声问:“你要让程薰出去吗?”
虞庆瑶抿了抿唇,目光坚定。“我不是很介意,陛下。他们用乌兰雅替换棠瑶,而棠瑶又与程薰有着前缘,我觉得……”她又看向面含无奈的程薰,“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来弄明白乌兰雅的真正身份。”
褚云羲注视着虞庆瑶,她原本美丽的容颜近来有几分憔悴,但在摇曳的灯火下,又如月下红莲,含露清澄。
他控制着情绪,努力让自己不再分神,示意程薰留在身边。
虞庆瑶盯着杜纲,问道:“当时的晋王抓到了乌兰雅之后,就发现她和棠小姐长相接近,才将她留了下来?”
“不不,当时他还根本没有这个想法,因为用乌兰雅来替换棠小姐,还是后来的事。他将乌兰雅留下,大概就是看她美貌吧……还有,乌兰雅会说鞑靼话和汉话,人又机敏能干,在晋王打仗的时候帮了他不少忙。”
褚云羲忍不住问:“这个乌兰雅是什么来历?只是个普通的战俘?”
“这……晋王也不会将这些事告诉奴婢啊……”杜纲为难地想了想,眼看褚云羲脸色不好,急忙又道,“但奴婢听他说过,乌兰雅的母亲是汉人,好像也是因为长得好看被某个部落的将领给强占了,后来那将领在战乱中死了,她的母亲同样像牛羊一样被人抢走,辗转在各个部落之间。”
虞庆瑶不由问:“乌兰雅的母亲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地方人,你可曾听说过?”
杜纲哭丧着脸道:“奴婢实在不知!别说奴婢了,就连建昌帝也不清楚,因为乌兰雅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母亲以前阔气过,住过大房子,家里还有仆人伺候!”
*
杜纲赌咒发誓,自己已经将关于乌兰雅的身世都说了出来,褚云羲也没再追问下去,带着虞庆瑶默默走出了营帐。
程薰见两人情绪不佳,低声道:“陛下,棠千总之前来找过我,他听说我们抓住了杜纲,也想托我打听一下那位婕妤的来历,只是如今这些事,该不该再告诉他?”
褚云羲沉默片刻,道:“他既然已经知道杜纲被抓,我好像也不该全都瞒着他……你将乌兰雅的来历简单些告诉他吧。”
程薰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道:“是,那我就跟他说,乌兰雅是当初晋王从草原上带回的孤女,其母亲身份不明,但应该是汉人。如此可行?”
褚云羲点点头,程薰见虞庆瑶没有异议,这才拱手告退。
虞庆瑶心不在焉,想到他的伤势,不禁向店主打听附近可有能够治疗外伤的医馆。
店主皱眉道:“这周围最多只有几户农家,找医馆,你们得进城啊。”
“我们正是从南京城出来的,离这最近的城镇在哪里?要走多久?”
“最近的是沿着这条路一直朝南,有个高家镇,得走半天,不过你们有马车能快不少。”店主好奇问,“你受伤了?昨天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
虞庆瑶忙将左手掩在袖中,道:“是……是昨晚上不小心被剪子划破了手。”
正说话间,褚云羲推门而归,向虞庆瑶颔首示意:“吃好了没?时间不早,该走了。”
虞庆瑶有些意外:“那么快?”
他未曾多言,只是看她一眼,眼神中颇有用意。虞庆瑶赶紧起身,将未吃完的点心包一包揣在怀中,加快脚步来到门口。
“怎么了?”她低声问。
褚云羲转身走向门前小径,不远处马车正停在树下,早已套好缰绳,整装待发。“我在喂马时,听到路过的人在议论,说是在路上忽然遭到官兵盘查。”
虞庆瑶紧随其后:“我们出城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但这次,官兵要查的是,身上带着箭伤之人。”他脚步一顿,侧回头看了看她。
虞庆瑶心中浮起一丝寒气。
先前出城时幸有云岐庇护才得以安全离开,虽曾受到怀疑,那些官兵似乎还不知当日行刺君王之人身受箭伤,而如今……
“难道有人走漏风声?还是说,云岐帮助我们的事,已经败露?!”虞庆瑶失声道。
“走。”褚云羲无暇多做猜测,按着腰间伤处坐上马车。虞庆瑶急忙钻进车内,在放下帘子的那一刻,忍不住望着他的背影道:“你还受得住吗?”
“受不住也得忍。”褚云羲扬起马鞭重重落下,马匹抖擞精神沿着小路飞奔而前。
*
朝阳喷吐了漫天霞光,南京故宫大殿中,新皇怒不可遏地将画像图纸抛至金砖地上。
“酒囊饭袋!”
他的面前,是匍匐跪倒的南京内外守备。数九寒天,两人额角冷汗直流而下,沿着脖颈濡湿了官服衣领。
“直至今日,朕才知晓你们竟让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堂而皇之进入了大内,还住进了西六宫!”新皇环顾四周,看着那赤红大柱,雕梁描金,心头怒火中烧,“孟守备,徐掌印,你两人是不是觉得这旧时宫阙已经无主居住,因此往来人等不需核查身份,只由得你们心生欢喜便可开门迎宾唤友?!”
孟守备几乎趴到了地面,声音发抖:“臣岂敢有此僭越想法?!陛下明鉴,当夜宝塔失火,臣带领手下全力扑救,何曾知晓有人竟然混进了皇宫?这事……恐怕只能问掌印了!”
南京内守备徐源从一开始被传唤至此,便有了不详的预感,待等看到新皇抛出的画像,竟正与当夜自称锦衣卫的某个年轻人相似,更是身如火烤。如今听得这番追问,心知当日之事已经败露,浑身发寒,连声哀告道:“万岁息怒!当日慈圣寺失火,那年轻人则带一女子在街上纵马疾驰,被巡城官兵拦截,谁知他自称乃是从京城而来的锦衣卫总旗。小的原本也很是谨慎,对他严加盘问,然而事有凑巧,恰好此前宫中的杜公公曾暗中传信,告知小的,锦衣卫正南下追缉要犯。而且此人在小的面前侃侃而谈,言辞凿凿,甚至说自己乃是皇室宗亲后代,以证实身份。小的远离京城多年,实在无法向他人求证,因此才让他暂时住在了宫中,这也是为着将其留下,以免放走。”
“是吗?那倒是要夸赞你处事稳妥了?”新皇怒极反笑,一步步踏到近前,金砖地映衬墨黑龙靴,隐隐生寒。
“小的,小的知罪,但如果不是事先得知锦衣卫正南下追缉,也不至于将人留下。”徐源呜咽叩首,“当时慈圣塔失火,内外忙于扑救,小的也实在是疲于奔命,怎能料到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还能知道宫中秘闻呢?!”
一旁的南京守备孟承嗣亦连忙道:“臣当时也是忙于处理失火一事,力图将宝塔修复如新,因此对那张总旗没有追根究底,望陛下宽恕!”
新皇冷冷哂笑,直视着面前这两个卑微的人。“失火,你们还好意思说失火?”
徐源背后衣衫已经湿了大半,头都不敢抬起一分。“是……是那看守宝塔的小内侍曹经义疏于防备,才令烛火倾倒,引发祸患。小的曾多加教导,谁料他不堪重任,小的在事后,已经对他严厉斥责!万岁如还要严惩,小的绝不庇护!”
“照你们的说法,此事只是曹经义的错了?”新皇不屑地扬起眉梢,望向大殿空旷处,“那一直供奉在塔中的天凤帝宝刀,为何不翼而飞?徐源、孟承嗣,你们两人真是看朕新近登基,就敢如此欺瞒枉顾?!”
张校尉捧着受伤的手,跟着管家匆匆进了厢房。房门一关,他脸上的痛楚神色瞬间消失,当即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塞进了管家手中:“丁管家,宿小公爷眼下正在兖州抵御强敌,宿小姐因为府中老小都被软禁,不得不委曲求全。今日我们必须要将定国府解围,你将此物藏好,稍后再按计行事,千万不要慌张。”
说罢,他又附耳向丁管家交待数句,丁管家连连点头,将那纸包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怀里。
随后,张校尉自己取出金创药抹上,管家用干净布条为他包扎了伤口,两人神色如常地走出厢房。回到院中,张校尉和二贵继续埋头干活,将羊肉、鸡肉分割切块。丁管家则指挥仆人们将处理好的羊肉鸡肉等送往厨房。
忙活完,张校尉和二贵收拾好工具,还想借口帮忙烹饪再多留片刻,守卫却催促道:“府内有厨子,不用帮忙,你们可以走了。”
两人不敢多留,连声应着,驾着空车离开了定国府。
那扇侧门又重重地上了门闩。
篷车才拐过街角,便被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拦下。
张校尉跳下车头,快步上前。车帘微微掀起,露出褚云羲沉静的面容。
“一切顺利,药已交给丁管家。”张校尉低声禀报。
褚云羲微微颔首,目光移向他后方:“很好。带二贵去隔壁茶楼休息,看好他。其他人,按计划分散在附近,静候时机到来。”
*
午后,定国府内。
厨房里飘出浓郁的羊肉香气。丁管家亲自带着仆人,将煮好的大块羊肉、整鸡、鲜鱼等祭品恭恭敬敬地送入前厅灵堂。原先这些事都由宿放春安排,宿宗钰则会与其余家眷上香叩首,如今两人都远离了南京,可这忌日却不能不过。
菜肴瓜果等贡品一一摆放整齐,宿家的姨奶奶领着一群女眷以及幼童进入了大厅,皆敛声屏气,点燃线香,默默祷告。
祭奠完毕后,管家娘子陪着女眷们返回内院,在她们经过走廊时,数名丫鬟正端着大盆的羊肉鸡肉往后面走。
丁管家清了清嗓子,正色叮嘱。“给守卫的军爷们送去,小心点,别偷吃!”
丫鬟们齐齐应声,没过多时,热气腾腾的菜肴与大锅的羊汤便被送入了守卫们休息的院子里。
这些人平时都分散在各处院落,监视着宿家上下,今日听得府内有忌日,且又杀鸡宰羊,早已摩挲着双手准备饱餐一顿。隔着老远闻到了香气,更是笑逐颜开,很快就一拥而上,大快朵颐。
守卫头目一边吃,还一边问送菜的丫鬟:“就剩这些了?你们那些内院的夫人小姐们也吃了?”
丫鬟道:“这可使不得,今日是老爷忌日,姨奶奶和几位小姐不能碰荤腥,只能吃素。”
那头目听了也没说什么,大口喝着热汤,浑身暖意融融。
众守卫围着桌子好吃好喝,兴致起来了还打开酒坛饮酒,一时间好不快乐。
只是这好景不长。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先是有人感到头晕目眩,紧接着便开始恶心呕吐。起初还以为是吃得太急,直到接二连三的人出现同样症状,甚至有人浑身无力瘫倒在地,守卫头目才惊觉不对!
“不好,定是饭菜里有毒!这群人竟敢下黑手?!”头目又惊又怒,强忍着阵阵晕眩,抽出腰刀,带着几个症状稍轻的手下,踉踉跄跄地冲向厨房。
“滚出来!”有人用力推开厨房门,然而之前还忙碌拥挤的厨房里早已空无一人,厨子、帮工全不见了踪影。
“王八蛋!肯定是那些奴才搞的鬼!给我搜!”头目怒吼着,又冲出厨房,沿着长廊往追去,跑了没多远,就看到厨子带着帮手们正往后门方向奔去。
“站住!”头目目眦欲裂,举刀就追。
厨子慌忙往后张望,眼见那群人气势汹汹追来,更是撒腿就跑。
重重的拍门声惊动了已回到后院的丁管家,他飞快上前,将后院大门打了开来。厨子带着帮手踉跄地跌进院子,然而追兵亦奔到了近前。
“快关门!”丁管家带着几名小厮几乎是扑到了门后,用尽全力将这扇木门给推了上去。
然而还未等他们插上门闩,已追到门前的两名守卫用力飞踢,竟将院门给生生踹开。
丁管家被撞翻在地,七八个手持钢刀的守卫虽然面色发白,却仍是凶神恶煞地冲进后院,将丫鬟小厮们逼迫得连连后退。
“是谁出的主意?!都不想活了?!”守卫头目捂着肚子,咬牙切齿地迫近人群,嘶哑着嗓子叫喊。
“是我。”一声沉稳的回应自外面传来。
众守卫一时不知该寻向何处,正惊愕四顾时,但听得一声巨响,那扇被铁锁牢牢锁住的后门竟已被人从外面一刀劈开。
褚云羲一身玄黑长衫,手提寒光烁烁的长刀,自门外阔步踏进了定国府。
紧接着,众多精干的汉子手持利刃涌入后院,不等守卫们喝问,已如狂风席卷,冲杀过来。
在仆人们的惊呼声中,刀光四起,血影横飞。
饶是那群守卫还想搏杀,但他们头晕眼花、浑身乏力,哪里是这群精兵的对手?
没过多久,后院里就已是满地狼藉,守卫们或是被当场格杀,或是瘫倒在地连连求饶。
落叶无声坠落,褚云羲踏过蜿蜒的血迹,走到那群守卫近前,回首道:“张校尉,你与管家一同去将所有家眷接过来,送上马车即刻离开。李副将,你带着其余人彻底搜查全府,将所有残余守卫,一个不剩,全部清除!”
“是!”众人领命,迅速分散行事。
张校尉等人奔赴内院,将已经躲藏起来的女眷和孩童们全部接出,迅速送出定国府,坐上了早就候在外面的马车。
车夫扬鞭疾行,带着定国府众人扬长而去。
而那些因中毒而瘫软在各处的守卫,则被一一揪出,捆得严严实实,扔到了后院。
褚云羲看着沾满鲜血的地面,转眸望向身边的参天大树。他伸手,抚着那粗糙的树干,向李副将道:“留几个人在这里守着,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陛下,还要去哪里?”
褚云羲还刀入鞘,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去见一个人,然后,反攻向兖州。”
第 304 章
虞庆瑶的营帐内没有点灯,她被褚云羲拽回来的时候,门帘一落,里面暗得让人看不清对方面容。
但她还是极为清晰地听到了褚云羲的呼吸。
急促而又刻意压制,就在她的耳畔。
“干什么?”她的呼吸也不由加快,才一发问,却被他抵在营帐边。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褚云羲牢牢攥着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你是故意问我那些话,对不对?”
“什么话……”她还是第一次被他强压着,心里有些发慌,嘴上却还不认,“我心里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图?”
褚云羲却还是生硬地按住她。“不要跟我兜圈子。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说我遇到你是一场荒唐?”
虞庆瑶挣扎了几下,没能从他臂膀下逃出,只得道:“那是因为我看到你刚才分明也犹豫了,所以才问你。你那么仇恨异族,不管是鞑靼还是瓦剌,你都恨不能将他们永远驱逐到天边,可是杜纲说我就是……”
“那不是你,那是乌兰雅。”他打断了虞庆瑶的话,压低了声音,“而你是来自数百年后的虞庆瑶,我在心里,分得清。”
“哪怕是借用了乌兰雅的身体吗?”她抬手,覆着褚云羲的颈侧,低声问。
“虞庆瑶,我不知道该怎样说。”他重重呼吸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随后抵住她的前额,缓缓地道,“在杜纲说出那些过往的时候,我确实感到意外了,我不能骗你。但是我告诉自己,你不是乌兰雅,在乌兰雅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虞庆瑶。她不会因为我犯病而惊慌失措大呼小叫,也不会因为我发疯而害怕得退避逃离……”
“其实我也害怕过……”她眼睫低垂,心中涌动波浪,却又听褚云羲道:“你先听我说完。”
虞庆瑶抬起头,在晦暗中注视着他。
他的眼睛幽黑而沉寂,有时隐忍着无尽的暗火,有时又蕴含着冷冽的锋芒,而此刻,承载的却是少年似的的执着与孤注一掷。
“虞庆瑶,我想过了,就算你真的是鞑靼人、瓦剌人,甚至来自更遥远更蛮荒的地方,只要你是虞庆瑶,我……都不在意了。”
褚云羲在她面前说完这段话,似乎还唯恐她惶恐一般,揽着她的颈,用力地吻过去。
灼热的抚摸自颈侧滑落,从柔软到纤细,充实的感觉填满掌心。
她踮起脚尖,紧紧攀附着褚云羲的后背,寂静中唯有气息深浅交缠。
吻至情深,似欲索取,他恨不能将虞庆瑶完全抱起,只是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紧接着便是将领们在高声说笑。
她趁着喘息的间隙,侧过脸避开追逐的吻,紧贴在他滚烫的脸侧,悄声道:“好像有人来了。”
他不甘心地再次将她抱起,以唇齿扯开那衣领,在她光洁的肩窝处狠狠咬了一口。“听上去没有急事,他们应该去我那里等着了。”
虞庆瑶忍不住蹙眉,身子却不由自主软在他怀里,抬头也用力咬了他的唇。
他流连忘返,覆着她的腰,以气声道:“不管以前怎样,从今往后,你是不是只喜欢我一个?”
虞庆瑶将脸埋在他肩前,道:“胡说八道什么?我难道还喜欢过别人?”
无限昏暗的营帐里,她能感觉褚云羲听到这话之后,应该是笑了一下。
“那你自己呢?”虞庆瑶故意又搂住他的腰,用唇去贴他的脸颊。
他很快转过脸,熟能生巧地迎上她的吻,直至最后,才低声道:“我这一辈子,只会喜欢你一个。”
虞庆瑶觉得自己快要舍不得与他有片刻的分离了。
可是他偏偏又说:“我先走了,他们必定已经到我营帐里了。你等会儿再来?”
她叹了一声,意犹未尽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微微往后退了退,手还没有松开。
褚云羲想要走,心里也百般不情愿,又忽然抱着她用力吻了一下,这才顾自笑了笑,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
褚云羲大步回到主将营帐时,里面果然已经灯火明亮,宿宗钰、棠世安以及程薰等人都在等他。
他在进营帐之前已经偷偷检查了一遍,因此大大方方地与众人打招呼,坐到了主位上。
“各处守城伤亡如何?”
奉命守卫四方城门的将领们纷纷呈上数字,他接过来看了看,除了北城因官军攻势最为猛烈而伤亡最多,其余三处城楼上的将士们也都各自有三四百伤亡,加起来总共不到两千。
“还好,在预计之中。诸位都没受严重的伤吧?”褚云羲放下战报随口问了一句。
“就算有伤也是轻伤。”“我手臂中了一箭,也不碍事的。”众人回话间,棠世安却忽然忧心忡忡地问:“陛下自己没事吧?”
“我没受伤,不必担心。”
棠世安一愣,随即道:“那就好,末将看您下唇好像出血了,还以为受了内伤……”
众人一惊,视线一下子全都聚集过来。
饶是褚云羲平素再镇定自若,此刻也觉得脸上发烫。他连忙以手背按了按还有些痛的嘴唇,皱眉道:“这是……我刚才出去追击建昌帝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盾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众人这才放心,只有宿宗钰在斜对面瞥过来,唇角平添一丝笑意。
*
根据四方城门下官军丢下的尸体来看,这一次的进攻建昌帝那边至少阵亡了四五千人,加上第一次交战的折损,估计总共伤亡了六七千。
有人道:“如今我们已经安排了充足的人手时刻盯着城下,但不知建昌帝此番失利,会不会再去其他边镇搬救兵?”
“他们现在缺的倒不是人数,今天这一战,因为我们火器猛烈,打得他们无法靠近,冲到前面的几乎都送了命。”褚云羲指着地形图道,“先前他骄矜傲慢而硬要攻城,今日一战损兵折将,不可能再冒险强攻,然而神机营远在京城,他们必定等不及再从京城运送过来,最有可能就是去附近的宣府、太原调遣火炮。”
棠世安道:“其实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去调遣火炮,今日这一仗我们恐怕不会赢得那么容易。”
褚云羲笑了笑:“那也是建昌帝刚愎自用所致的结果。但我们不能给他再来猛攻的机会。”
宿宗钰马上问道:“陛下的意思是,如果他们从其他边镇运送火炮过来,我们就马上派兵去阻截?”
又有人道:“或者先埋伏在半途,从大同前往太原和宣府的道路一共也就那么几条。”
褚云羲点点头:“诸位说的都有理,但我想着,是否还能有速战速决的方法?”
众人诧异,纷纷追问详情,褚云羲道:“建昌帝撤退之后加以休整,恐怕也不会只在远处等待时机,最有可能的就是去而复返,将大同城团团围困,再等火炮运来后强力攻城。因此我在之前回城的路上就已命人暗中追随,探查他们的动向。”
宿宗钰问:“如果他们果真要围困大同,陛下打算如何速战速决?”
“准备两支以上的人马,抢在他们回来之前,迅速出城隐蔽。”
褚云羲说着,在地形图上圈画出几处,将计划详细说了一遍。众人围拢来看时,外面有人急促来报,说是之前派出追踪的暗探已经回转。
“快让进来!”褚云羲道。
很快,有武官风尘仆仆进了营帐,向褚云羲叩拜道:“陛下,我们一路追踪建昌帝的队伍,发现他们又回到阳原县桑干河流域,正在点兵排将,看样子很可能要卷土重来。”
褚云羲颔首,向众人道:“果不其然,诸位,我们现在要马上派人出城去了。”
他这样一说,便有好几位将领主动请缨,褚云羲正待安排,棠世安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请让我带兵出城,我有许多话,一定要当面问建昌帝。”
褚云羲微微一怔:“是为棠小姐讨还公道?”
棠世安浓眉紧蹙,缓缓点头,却又好似还有隐情。然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褚云羲也不便再问,只道:“既然如此,棠千总与杨千总一起带领一支骑兵,从东城出发,我带人从南城出发。宗钰,你们全部留守大同,按照计划与我们里应外合。”
“好。”众人皆应诺,随后各自领命散去,棠世安才走到营帐门口,褚云羲却又叫住了他。
“陛下还有什么交待?”棠世安回身问。
褚云羲上前几步,道:“是这样,庆瑶昨晚险些晕倒,今天下午我回来的时候,见她又昏昏沉沉,军医说她劳累过度气血亏损,我担心她总是留在这营地休息得不好,因此想着能否让她搬入你府内借住几日?”
棠世安道:“其实我之前就说让她与瑶儿作伴,但她好像怕打搅到我们,不愿去我家里住。既然陛下如此说了,那您现在就派人将她送去我家中。只是我马上要出城……”
留在旁边的程薰听了,便道:“我反正是留在城内的,就由我带人送虞姑娘去棠府吧。”
“好,我去跟她说。”褚云羲说罢,便出了主将营帐,去了虞庆瑶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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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石长阶通向天界,那是万里挑一的他踏平荆棘,披血雨沐霜风,方能一步步龙吟虎啸,回首间傲视天下,阔步登临的至尊宝地。
褚云羲如今站在长阶下,凝望那空寂沉默的奉天殿,许久不动不言。
拢着披风的虞庆瑶悄悄走上前,她还未开口,褚云羲已踏上丹陛。
风声卷掠,他心间荒凉,眼前是沉沉的黑,耳畔风响之中却好似又听闻那山海群呼,百官颂吟。
山呼万岁声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盘旋于此,褚云羲蓦然止步回首,却再也望不到匍匐臣服的人群,长长丹陛下,只有虞庆瑶一人。
她在黑沉沉的夜里扬起脸来,望着漫长丹陛上,独自站立的他。
彼此看不清彼此的样貌与神情。
然而她还是拢着衣袖,抬着头,平和地微笑:“陛下。”
褚云羲听得这称呼,荒寂的心头好似被重重撞击,眼中酸涩。
从帝陵相遇,奔波逃亡流离失所,他骄矜不肯低头,实则狼狈落魄。可是只有这个陪葬的宫妃,一直都跟在他的身后,哪怕被他不留情面地呵斥训责,哪怕被他不近人情地驱赶诋骂,她为什么还始终不曾离开?
褚云羲长长呼吸,在寒风中朝着丹陛下的虞庆瑶道:“虞庆瑶,你过来。”
她却还是未动,一本正经地问:“这丹陛之侧,是我可以走的吗?”
褚云羲怔了怔,站在高高丹陛之上,反问道:“你还在意这个?不是一贯无视规矩的吗?”
虞庆瑶裹着他给的披风,带着笑意道:“我是不在意,可我怕你很在意啊。”
她的笑语低柔如涓涓水流,褚云羲心间一缓,似乎可以看到她那故意捉弄的神情。
“你过来。”他难得用同样和缓甘醇的声音呼唤她,“我现在不在意这些。”
一阵凛冽的风自奉天殿后呼啸而来,虞庆瑶攥着风帽两侧,从丹陛之侧慢慢往上,青黛色的马面裙簌动如波。
最终,站在了他的面前。
不知是不是错觉,虞庆瑶似乎望到他眼中濯濯,隐含温柔。
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转过身去,走向大殿。
*
沉重声响之下,奉天殿大门缓缓打开。
褚云羲在门口顿了顿,待等虞庆瑶走进来之后,才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再度点燃了那支红烛。
一点幽光跃动而起,晕染暖意。
他举着红烛,带着她走进穹天华地,走进金碧辉煌的世界。
金砖铺地,一步一泠然,承天巨柱沥粉贴金,尽头处宝象铜鹤昂首争鸣,藻井处游龙盘旋,吐露丹珠,正对其下的宝座上双龙盘绕,祥云翻腾,好似摆尾间便可掀起万丈波浪,回旋间便可震动三界云雷。
褚云羲站在巨柱之间,离着那宝座仅仅有数尺的距离。
虞庆瑶侧过脸看着他,烛火幽幽,映亮他忧悒双目。
“陛下,离开这宝座有多久了?”她轻轻地问。
褚云羲好似从出神中被牵扯回来,过了会儿才道:“在我看来,只是数月而已。可是……”他停顿了一下,自嘲地一笑,转而望向四周,“其实已经过了几十年。这里的一切,好像还跟以前一模一样,但又冷清得……令人心寒。”
“这里明明应该站着我的满朝文武,这里明明应该日日夜夜有人守卫。”褚云羲举着那红烛,一步步丈量这华丽又荒凉的大殿,他的目光中满是眷恋与悲伤,“虞庆瑶,我只是去漠北一场,我只是想要将始终野心不死的鞑靼彻底驱除,为什么这一行却让我丢了天下?这皇城虽是前朝遗留,可是我倾注了多少心血想要使得它再现恢弘,足以震临天下,现在呢……现在整座皇城彻底荒废,所有曾经住在这里的人,所有曾经到此拜贺的人,他们都在哪里呢?”
红烛微微颤抖,烛泪滴落在他手中,褚云羲却不觉疼痛。
他贪恋又绝望地望着这座大殿,步步后退,终至抵达宝座近前。
“他们,都走了,他们,都死了。”褚云羲近似喟叹地说出这一句,跌坐在冰凉又矜贵的双龙宝座间。
不忍再看,不忍再想。
他闭上酸楚的双目,心痛不能言语。
忽觉膝头一绵,有人倚在其旁。
褚云羲心神一晃,怔然睁开眼。红烛幽幽,虞庆瑶卸下风帽,露出清秀容貌,轻轻靠在他腿侧,席地坐在龙椅之下。
“可是,陛下,这里至少还有我。”她与他一同望向深邃空旷的大殿,“我希望你能记得,此时此刻,在曾经的金銮宝殿中,你不是只有自己。”
第305章
虞庆瑶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温柔,他还没说话,她的脸颊就发热。
“陛下。”她背负着双手,同样注视着褚云羲,只是更多几分试探之意,“你昨晚……后来是去对面那间房睡觉了?”
褚云羲只点点头。
“我记得自己是坐在你边上的啊。”虞庆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上前一步,“醒来时怎么已经在床上了?”
褚云羲脸上还是一如既往镇静淡定,反而认真审度着她的表情,捕捉到她那欲盖弥彰的诱导,眼中不由隐含笑意。
“你说呢?”
他似乎有意留白,只为看她如何应答。虞庆瑶心头潮涌,却低下视线,小声道:“我不知道。”
褚云羲眼光柔和,笑了一笑,没有再剖白细说。
虞庆瑶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坐在柔仪殿前的台阶上。
朝阳升起,金芒万丈,赭红宫城碧绿瓦,玉白长阶古铜兽。这里的一切仿佛与北京城的宫阙如出一辙,然而整片整片的宫殿荒废幽冷,宽阔的大道上杳无人影,寂静中唯有檐下铁马铮铮,风化了岁月,空渺了人心。
“出征前,我就从那边的奉天殿丹陛而下,朝中群臣相送,号角沉鸣……”褚云羲遥望昨夜去过的宫阙,好似只是讲着过去不久的事情,“那么多的人都在宫中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可是,我现在回来了,他们,却已经全都消失不见。”
虞庆瑶深深呼吸着,寂静片刻,道:“陛下,我觉得,你不该留在这里。”
褚云羲侧过脸来,看着她乌黑的眼睛。
“属于你的时代还没有结束,你不该被硬生生地抛到这里,你的臣民们还在等待君王凯旋。”虞庆瑶望向远处奉天殿的恢弘剪影,“那座大殿,还有这南京皇城,都不该荒废冷清。如果你当时没有消失,那现在我们遭遇的一切,也应该不会存在啊。”
“你觉得……我可以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吗?”他一反常态地问出这一句,似乎对自己能否执掌江山有所怀疑。
虞庆瑶怔了怔:“陛下为什么这样问?你不是一直都极其相信自己吗?”
褚云羲垂下眼睫,望着自己的双手,低声笑了笑:“我只是在想,如果当初没有发生变故,结束战役后直接返回此处,那往后的岁月里,是不是依旧能够平静地过完一生?那些我不愿出现却又无法压制的言行,是不是会一直挥之不去……”
虞庆瑶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他抬起眼,看着她道:“作为君王,一言九鼎,不可反复无常。可是现在这样的我,又该如何应对漫长时光中,不可预测的变数?”
“可是你已经努力度过了那么多年,连征战天下都能最终告捷而成,只要陛下愿意,应该也是可以守住自己打下的江山。”虞庆瑶顿了顿,道,“或许,是要比旁人更艰难更辛劳,可是我觉得陛下一直都很认真尽力地在做着每一件事,你一定也可以应对那将来的一切。”
他笑了一笑,眼里却还藏着落寞。
“我希望陛下可以真正地面对过去的事情,也真正地面对过去的自己。”虞庆瑶抱住双膝,低声道,“也许那些过去会令人难以接受,但不管怎样,伤痕总会渐渐淡去。只有这样,陛下心中滋生出的其他人,才会随之慢慢远离。到那时,陛下再回到属于你自己的时代,不就可以实现未成的大业了吗?”
她慢慢叙说的时候,褚云羲一直都望着远处,末了才缓缓站了起来。
阳光自他身后映来,将淡淡影子投于虞庆瑶身上。
她就这样抬起脸来看着他,唇边浮现浅淡笑容。
在这浩瀚宫阙里,褚云羲曾习惯于群臣叩拜事事奏言,也曾习惯于侍从追随时时恭谨。
森严端肃有礼有节是固有的生活,玄黑绛红步步生风是一贯的做派,可是也只有现在,在突然变得荒凉冷清的宫阙中,冬阳之下,只有虞庆瑶陪着他,在这寂寞长阶上给予他微笑。
“但我若能回去……”褚云羲踌躇片刻,似乎有积蓄的话想要说,然而只讲到一半,却见虞庆瑶神色一变。
“有人来了。”她迅疾站起身,后退数步。
褚云羲敛容回望,果然有人自宫墙后匆匆转出,正朝着这边而来。那人身材瘦小,身着內侍服侍,正是昨夜追出慈圣塔的曹经义。
“你先回房。”他迅疾说了一句,虞庆瑶没有迟疑,马上提着长裙退回大殿。
而此时那曹经义已经渐渐临近,似是在朝着这边张望。待等到长阶下,又陪着笑问:“张总旗大清早的,怎么站在风里?刚才好像还有人跟您一起在这儿,是那位娘娘吗,这一眨眼就不见了?”
褚云羲沉声道:“出来看看而已。婕妤娘娘从来没来过南京宫城,也有些好奇罢了。你有事吗?”
“原来如此啊。”曹经义这才向他举起手中提着的食盒,“小的是奉徐掌印之命过来送早饭的。您吃完之后,再跟我去一趟司礼监值房,徐掌印在那边等着。”
褚云羲走下台阶,接过食盒后不经意问道:“是有事商议吗?”
“南京守备大人很快就要入宫,徐掌印说,让您过去见一见。”
褚云羲双眉微微一蹙,随即道:“好,我先去吃点早饭,马上就过去。你先回那边复命吧。”
曹经义却笑嘻嘻道:“小的得将您带过去啊,这宫里头道路四通八达,您万一不留意走岔了,可就不知道要绕多久呢。”
褚云羲不能强行让他离开,转身往柔仪殿去,那曹经义加快脚步,紧随其后。
*
褚云羲带着那食盒回到自己房内,见虞庆瑶并未在里面,知晓她已经回到了对面的房间。他关上房门的时候,曹经义就站在院子里,似乎有意窥伺他的行动。
褚云羲谨慎地透过门缝张望一下,见曹经义并未迫近屋子,便迅速返身,从床榻下取出层层包裹的物件。
抖开布缎,顿时寒光四射,精气迫人。
正是他昨夜从慈圣塔中取回的随身佩刀。
当时事出突然,他匆促间将此刀裹住后插在腰后,幸得披风遮挡,一路上直到被带入宫中也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褚云羲略一沉吟,将桌上那柄绣春刀抽出,又将龙纹刀装入这刀鞘中。
虽有些长短不合,但勉强也能应付。
他将此刀斜挎腰间,系在披风后加以遮挡,并把抽出的绣春刀裹挟起来,藏回床底。
匆匆完成替换后,他又提着食盒打开房门,见那曹经义正往两边房门瞥视。曹经义一见他开门,便愣了愣:“张总旗那么快就吃好了?”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径直穿过庭院来到对面房前,敲响房门:“婕妤娘娘,司礼监那边有人送来早饭。”
“……进来吧。”屋内传来了虞庆瑶故作端肃的声音。
褚云羲有意朝曹经义看了一眼,带着食盒进了房门。虞庆瑶正端端正正坐在屋中,见他进来也不敢吱声。褚云羲关上房门,才迅疾道:“南京守备来了,我得马上过去。”
“那么一早是有什么急事?”虞庆瑶一惊,压低声音道,“不会是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身份吧?”
褚云羲皱了皱眉:“应该不会,如果山东境内剩余的锦衣卫追来,发现我们躲到了宫中,就应该直接进宫来搜捕了。我估计应该是昨夜我向那姓徐的太监说了谎话,令他对我的身份信以为真,便一大早邀请南京守备进宫,商议如何设下埋伏等待皇太孙前来,企图将他当场拿下。”
虞庆瑶不安道:“你现在见的人越多岂不是越危险?”
“事到如今已没有办法回避。”褚云羲低声道,“我昨夜从慈圣塔中带走了龙纹刀,当时寺庙内僧人们忙于救火,一时可能未曾注意龙纹刀丢失,事后必定将此大事报给宫中。”
虞庆瑶更是一惊:“那可不好,当时很多人看到你我从塔中下来,这不是会追查到我们身上吗?你把刀藏在哪里了?”
褚云羲拍了拍腰间,不等虞庆瑶追问,很快道:“我已经将换下的绣春刀放在那边床底,等我们离开后,你去将那刀重新找个更安全的地方先藏一下,以免惹来麻烦。”
“好。”虞庆瑶虽然还未完全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还是一口答应。
褚云羲看了她一眼,又指着桌上的食盒道:“东西大概要冷了,你吃吧,我走了。”
他说罢,转身便要走。
“等等。”虞庆瑶愣了愣,随即叫住了他。
褚云羲不解地回过身来,却见她已经打开食盒,取出了一朵雕工精细的荷花糕:“你是不是还没吃?”
“……先不吃了,不是很饿。”
“谁知道要商议到什么时候呢。”虞庆瑶伸出手,将荷花糕递到他面前。褚云羲却蹙眉:“我不爱吃这甜兮兮黏糊糊的东西。这帮守皇宫的太监们,吃得比我在位时候还讲究细致!一年到头不知奢费了多少钱财……”
他话还未及说罢,口唇却已被芳香甘甜的荷花糕封住。
“我看你也够讲究!”虞庆瑶将荷花糕塞到他嘴边,褚云羲无奈之下,只得咬了一口。
就这样敷衍了事地吃了一小个糕点,也不好意思与虞庆瑶对视,直到最后忍不住又看她一眼,想要说点什么,却觉得有些尴尬。
“我走了。”他一低头,匆忙开门离去。
虞庆瑶听得他和曹经义出了院子,方才坐下拿起另外一块荷花糕,咬了一下,甘香沁人。
*
那曹经义引着褚云羲出了柔仪殿,几次三番回头探看,褚云羲见状,有意问道:“小曹公公这是有什么想问?”
曹经义尴尬地笑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张总旗,您看起来怎么和那位娘娘关系那么好啊?”
褚云羲一蹙眉:“怎么说?”
“您就连送点心都亲自进去那么久,照理说不是给到她手里就行吗?”曹经义那双斜长的眼睛瞥视着褚云羲,目光闪烁,隐隐带着探问之意。
褚云羲冷冷睨了他一眼:“她原本是宫里的娘娘,身边得有人伺候,虽说如今是跑出来的人,但我对她还是以礼相待,这有什么不可?”
曹经义把想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一低头,加紧脚步不再多说。
褚云羲随着他一路快行到了司礼监值房,撩起帘子进去,徐源与另一官员正在饮茶。
“哟,来得倒快。”徐源放下茶杯,欠身向旁边的官员介绍,“孟守备,这就是我刚才跟你提及的张总旗,从京城来的锦衣卫。”
那孟守备已有五十来岁模样,面容清瘦,带着几分愁容。
他打量着褚云羲,道:“你是蒋奕的部属?我以前在京城的时候,竟从来没见过。”
褚云羲向其行礼,从容道:“我去京城没多久,孟守备到南京应该已经好些年了,未曾见过也并不稀奇。”
“哦?听徐掌印说,张总旗祖上和高祖有关,倒不知令尊到底是哪一位?”
褚云羲眉间微微一蹙,随即敛容:“徐掌印,我昨夜跟你说的家世,并非有意炫耀。怎么你这已经说出去了?”
徐源连忙劝慰:“都是自己人,自己人!我这也是夸赞了张总旗一下,说你相貌堂堂,一看就是皇族贵胄出身,因此孟守备才想问问,说不定令尊令堂还和他认识呢。”
“正因与高祖是亲戚,因此我自幼受祖辈与父母教训,不能在外多加张扬,以免惹人闲言碎语,说什么皇族贵胄,有意显耀。”褚云羲一本正经向孟守备拱手,“孟守备请见谅,我家训如此,不能再多言了。”
他这样一说,孟守备也只得作罢。徐源怕两人不和,索性转移话题单刀直入:“两位既然已经到此,咱们就赶紧言归正传。张总旗,孟守备说已经在尚书府周围全都设下埋伏,就等着皇太孙赶到南京拜见他的恩师,咱们就可不费吹灰之力,将其扣下,你意下如何?”
褚云羲略一沉吟,问道:“那庄泰然难道不知你们做这样的事情?他每天进出府邸,居然全无察觉?”
徐源道:“这也是巧了,老尚书这段时间身体不适,告病休息,几乎没有出过大门。咱们这位守备大人筹划细致,安排了不少得力部属乔装改扮,或是扮成挑夫小贩,或是扮成茶楼客人,反正至今为止,尚书府周围已经全是咱们的人手。”
“张总旗是打先锋才提早来到南京?”孟守备瞥着褚云羲,慢条斯理地问道,“不知其他人马,什么时候会来?”
褚云羲眼光微动,淡然道:“应该也不会很久。孟守备的意思是,如果皇太孙抵达南京,也要等北镇抚司锦衣卫赶到的,一起动手?”
孟守备没有吱声,徐源随即道:“此等大事要事,怎能左等右等?倘若皇太孙前去拜见庄泰然,只要咱们的人发现其踪迹,自然要先下手为强,否则万一锦衣卫们还未赶到,皇太孙与庄泰然里应外合又离开南京,那我们岂不是错失良机?”
褚云羲听其言观其色,便知道这两人显然是要抢功,不愿把这好事留给远道而来的锦衣卫,于是故意问道:“两位既然有此想法,那又何必在我面前说起?”
徐源会心一笑:“张总旗不是也想立功吗?我这是与你先通个气,免得到时候你还等着同伴的到来,又让蒋同知他心存不满。”
“好说。”褚云羲颔首道,“多谢两位成全。事不宜迟,皇太孙很可能就要抵达南京,我想现在就去尚书府附近做好埋伏,以防落后一步。”
徐源马上点头:“我与你一起过去,孟守备还要赶去慈圣塔那边,昨夜那场大火将塔顶都烧坏了,这事也非同小可,不能怠慢。”
褚云羲原本以为徐源会留在宫中,没想到他也想要前去压阵,然而一时之间又找不到理由劝他留下。
不过听他这一说,似乎他们还只知慈圣塔失火,却并不知道龙纹刀丢失之事。
也不知是寺庙那边还未来得及将讯息传到宫中,还是僧人们发现龙纹刀丢失却不敢出声?
三人步出值房,曹经义弯腰等候,见徐源走下台阶,又毕恭毕敬上前道:“掌印是要去尚书府那边吗?小的也随您一起,陪同伺候。”
褚云羲心中不悦,他总觉得这少年內侍心机叵测,不由道:“掌印,既然是设埋伏,不宜有过多人员出现,容易露出破绽。”
徐源想了想,道:“有道理,经义,你就陪同孟守备先去慈圣塔那边,让匠人们赶紧查看核实,及时来报。”
曹经义小声祈求:“掌印就不能也给小的留个立功的机会?昨晚那慈圣塔失火,小的已经背上黑锅了……”
“那你就更该将功补过,赶紧过去看看到底烧成什么样了!”徐源懒得与他多说,引着孟守备与褚云羲便快步而去。
曹经义眼中隐隐生怨,却只能隐忍不语,追随其后。
当阳光刺破云层,驱散晨雾,重振旗鼓的官军终于完全展露在众人视线内。
重甲骑兵在前,手持闪着寒光的长枪。骑兵之后,是数万步兵方阵,盾牌如墙,钢刀凛凛。战鼓声响,撼动天地。
中军处,龙旗高高飘扬,金线绣成的蟠龙在风中张牙舞爪。建昌帝坐于战车之上,目光生寒,而在战车周围,则是数百名骑着高头大马的精锐铁甲兵,拱卫着建昌帝。
先锋大将廖繁手一扬,身旁的副将策马上前,朝着城楼高声叫喊:“奉君王口谕特来告诫,尔等叛贼前番使用奸计才侥幸取胜,如今大军集结十万有余,皆心怀怒意,誓要将逆贼斩尽杀绝!尔等奸猾小人占据大同孤城,外无片甲援救,怎能禁得住长久围困?谁人能够斩杀首领开城投降,君王宽宏大量能赦免其死罪,如若负隅顽抗,待等大军攻破城池,便是鸡犬不留!”
城楼一片沉寂,那副将拨马回阵的瞬间,战鼓骤然擂响!
“咚——!咚——!咚——!”
每一声鼓点都像砸在守军心头。然而城垛前的卫兵很快就朝两侧退让,身穿银甲的宿宗钰傲然上前,声音清亮:“我劝你们少虚张声势!前番攻城伤亡近万,建昌帝你身为君王挂帅亲征,却不顾身边将士死活,只管自己丢盔弃甲而逃,有何颜面再卷土重来?!”
建昌帝虽在中军,听得城楼小将叫嚷,不由起身观望,顿觉对方岂不就是之前冒充天凤帝的人?再听他语声又觉耳熟,皱眉问手下此人是谁,身边的参将道:“万岁,这应该就是从延绥叛逃出来的宿宗钰。”
建昌帝一听,险些气晕。自己刚登基时去过南京定国府,这宿宗钰还跟在身后,只是当时自己一心只想着如何处置死里逃生的褚廷秀,对那看着就像个纨绔子弟的宿宗钰没怎么放在心上。谁能想到这小子居然胆大包天,在延绥杀了总兵钟燧后,还敢光明正大地假扮天凤帝到他面前耀武扬威?!
“宿宗钰!简直罪无可恕!”建昌帝咬牙切齿,然而火炮暂未运到,他也只能隐忍不发,当下吩咐部将只鼓动全军士气来震慑敌军,不得再轻举妄动。
于是这大军战鼓雷动,鼓噪叫喊,如长龙盘绕波浪起伏,将大同城四面围得水泄不通。
同时,建昌帝还不断派出武官带领骑兵策马奔腾,以壮大威势。又有声音洪亮的战将上前叫阵谩骂,从冒充天凤帝欺世盗名,到宿宗钰肆意妄为助纣为虐,再到大同府将士们吃着朝廷俸禄却沦为反贼,总之是没放过任何可骂之人。
城下叫骂不停,城楼上的守卫们却无动于衷。
待等对方骂得词穷,宿宗钰一声令下,早有人将五花大绑的杜纲给推到垛口边。
那杜纲眼见城下黑压压的官军,忍不住大声嚎叫求救,却又被宿宗钰一把拎住衣襟。
“之前怎么跟你说的?是不是想被我一把丢下城楼?”
杜纲吓得哆哆嗦嗦,又觉后腰一痛,已被士兵以钢刀顶住。他只能趴在垛口后,声嘶力竭地叫喊:“建昌帝为谋取皇位,特意安排官员护送棠小姐进京,半途又派人放火烧了驿站,趁乱残害棠小姐,再用自己的女人冒名顶替……”
这一阵嘶喊,震惊了城下将士。虽说这样的说法早已广为传播,但此刻在城楼上的杜纲可谓是建昌帝身边最信任的太监,而今他在城头大喊,足以让所有的官军面面相觑。
原本正气定神闲的建昌帝更是被叫嚷气得愤然站起。
“忘恩负义的东西!”他脸色煞白,忍无可忍,当即下令,“放箭!”
令旗挥动,数不清的箭矢如暴雨般飞向城楼方向,宿宗钰早有准备,一把拽下杜纲,身前的盾甲兵齐齐布阵,盾牌阵型如铁墙伫立,把将士们都护佑在内。
轰然巨响震动天地,火炮再次喷射,直接越过护城河砸向官军先锋军,对方纵然已经后撤,还是被炸伤了一部分。
大军迅速后撤,宿宗钰也当即下令停止攻击。
然而很快的,对方又整顿阵型继续涌上,只隔着护城河排兵列阵,兀自大声叫骂,似乎并不畏惧刚才的袭击。
这一次,他们对南京宿家更是骂得体无完肤,就连城楼上的士兵也听不下去,纷纷道:“宿将军,我们为什么这样忍耐?”“对啊,他们又没火炮,最多拿弓箭袭击,咱们开炮能把他们先锋军给炸飞!”
宿宗钰却道:“他们也不是傻子,明明没有火炮还来故意招惹,不就是希望我们按耐不住而开火?如今他们围困大同又不进攻,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着从别处运来火炮后再全力攻城。正因如此,不管他们如何嚣张,我们都不必搭理,若是轻易开炮放箭,便是浪费军火与箭矢。到时候他们能有源源不断的后援,我们却弹尽粮绝被困死,岂不是中了建昌帝的计策?”
“那照您这样说,等到他们运来火炮,我们可就只能硬拼了?”
宿宗钰隔着垛口,望着还在远处招摇的龙旗,冷哼道:“你们且放心,陛下不会让他们得逞。我们只管静观城下,不要轻举妄动。”
自此之后,无论城下官军如何挑衅,大同城楼上皆置若罔闻。而待等对方骂得累了回去休息,城楼上却又历数建昌帝罪行,不仅骂他偷梁换柱换了棠瑶,更骂他陷害太子,甚至说太子并非悬梁自尽,而是被他派人暗中加害再施以伪装。
隔了一天,城楼上又开始骂建昌帝还毒死了反对他即位的章贵妃,可谓用心狠辣,不择手段。
建昌帝几次险些按捺不住发令攻城,然而前番惨败之景还在眼前,也只能故作冷静不屑,通告全军不得受到对方谣言侵扰。
就这样,双方各自岿然不动,建昌帝听着那些叫骂虽然恼火,但盘算着自己已经派出人马前往太原和宣府调集火器,最多不过五日就能返回,到时候炮火齐鸣,大同城内弹药有限,再怎么强撑也缺乏后援,最后必将溃败。到那时,什么天凤帝、宿宗钰,全都要成为刀下之鬼。还有那棠世安与棠瑶,更是不能留在世间。
这样想着,烦躁的心绪才算平静一些,招来廖繁等官员,叮嘱道:“务必日夜坚守,不能让大同城里的人逃走一个,朕要将他们都困在其中,直至火炮到来!”
*
大同已形如孤城,将士们日夜防卫巡逻,城中百姓虽鄙夷建昌帝的种种罪行,然而听闻大军已将城池团团包围,也都惴惴不安。
虞庆瑶住在棠家之后,倒是没有再发生之前那种晕眩沉睡的情况。棠瑶对于父亲至今没有任何音讯很是担心,虞庆瑶还耐心劝解安慰,因此提到棠千总乃是主动请缨出城,应该是想在最后一战中直面建昌帝。
“你的意思是,父亲他想当面质问建昌帝?是为了我的事吗?”坐在廊下的棠瑶问。
虞庆瑶道:“应该是的,但我听陛下说了一句,他觉得你父亲好像还有事没说出来。只是当时时间紧急,陛下也来不及私下去问。”
棠瑶讶然:“还有什么事?”
虞庆瑶思忖一下,道:“当时杜纲说了我这身子的来历,程薰也在场,他后来将乌兰雅与建昌帝的过往告诉了你父亲。随后,棠千总就主动提出要和陛下一起出城,我觉得可能与乌兰雅的事情也有关系。”
棠瑶怔然,她这几天也听虞庆瑶说了乌兰雅的事,却也没有多想什么。
虞庆瑶站起身,看看这幽静的院子,不由问:“棠小姐,你以前就只有自己住在这里吗?”
棠瑶缓缓点头:“父亲经常在卫所,我自小就是由乳母带大的。”
虞庆瑶试探着问:“那你母亲是……很早就过世了?”
棠瑶微微一怔,眸中略显黯然,望着不远处的假山池塘,道:“父亲说她外出拜佛的时候遭遇歹人,被害了。那时我还很小,完全不记得此事,就连母亲的音容样貌都没了印象……”
“被害了?”虞庆瑶蹙眉想了想,“那你每年也会去给她上坟吧?”
棠瑶不知她为何忽然问此事,只道:“父亲说母亲的马车掉进了桑干河,那时河水暴涨,最终连遗体都没寻到……因此每年清明或者忌日,我们也只能在家中给她烧些纸钱……虞姑娘,你为何要问这个?”
“哦,没事,我只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虞庆瑶说着,轻轻叹息一声,将她搀扶起来,“我们回房吧。”
*
官军围困大同的第五天,阳光刺目,也掩不住朔风寒冷,城楼上卫兵依旧屹立如松,城下大军依旧盘踞叫嚣。
铁骑之后,中军阵营内的建昌帝皱眉低声问:“派出去的探子还没回转?太原和宣府的火器为何还未运到?”
近旁的神机营千户道:“陛下请勿担心,最多再等一天,火器就能源源不断地运来了。”
建昌帝遥望大同城楼,听着对方越发荒唐的指责,眼中怨恨之意更甚。“好生交待下去,一旦火器运来,就即刻攻城,朕要看他们这些奸贼死无葬身之地!”
*
是夜月黑风高,云层厚如深海,连寒星都隐匿不见。
距离大同城十里开外的高岗下,黑压压的骑兵无声汇集,除了队伍前列摇曳的火把光亮之外,四周尽是黑暗。
幽幽光亮下,铁甲泛出清冷寒意。
褚云羲自高岗上大步而来,他翻身上马,只说了一声“启程”,便领着一众骑兵驰骋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间。
*
临近三更时分,大同城楼上已经悄寂无声,唯有灯火徐徐晃动,照着来回巡视的卫兵身影。
宽广的护城河外,围困大同的官军已后撤,此时全都隐没在黑暗中,偶尔才传出几声战马的嘶鸣。
官军主帅营帐内,建昌帝正辗转反侧,蓦然间,外面传来急促的低声禀告:“万岁,援军已临近了!”
建昌帝一下子坐起来,披着大氅快步走出营帐。营地内,已有不少士兵闻声而起。
寂静的夜间,远处传来飒沓蹄声,建昌帝神色一喜,忽又警觉:“是我们的人带着火器来了?”
“您看!”部将赶紧招呼手下,当即有人奔上瞭望塔,手持火把朝着远处来回晃动三下。
建昌帝随即举起瞭望镜,但见黑漆漆的远方,也有火把依照事先的暗号上下晃动了两下。
“是火器军到了!”
营地内一片激动,黑沉沉的夜里,蹄声越来越近,建昌帝的瞭望镜内,甚至已经可以望到熟悉的战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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