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6 章 第二百九十六章 沧海桑田一梦间
“不是,是他们自己猜到了……”程薰挣扎着道。“小人因身份暴露,愧对殿下,曾经一心寻死,天凤帝却加以劝阻,还宽宏大量……”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刺耳。褚廷秀呼吸急促,程薰的脸上迅速浮现出淡红的指痕。
“事到如今你还不忘为他歌功颂德?!”褚廷秀迫近至他面前,咬牙切齿,“你是不是有意要激怒我?从被押入营帐直到现在,提及褚云羲就赞不绝口,程薰,你是被他下了什么药,以至于处处维护?!”
“我只是想告诉殿下,在我远离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闭嘴!”褚廷秀看着程薰脸上红肿的痕迹,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但很快又被失望与愤怒填塞了心口。
他抬脚狠狠地踹在程薰的心口,将他踢倒在地。
随后,一下又一下,踹他的肩背,腰侧,直至看着程薰因疼痛倒伏蜷缩,发髻散乱,浑身都发了抖。
褚廷秀这才喘息着,停止了动作。
背后冒出了汗,他微微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近乎观测地再次盯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年轻人。
曾经与他一同在春日暖阳下展卷读书的少年,也是曾经在瓢泼大雨中浑身浴血,护着他拼死逃亡的侍卫。
他的喉头有些发堵。
“所以呢?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是想为他求情,好让我不再与他争夺天下?还是为自己曾经的背叛洗刷罪责,说自己是迫不得已,请求我的原谅?”
程薰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唇边流出了血。
“小人若是想祈求殿下的原谅……殿下,可还会给小人一次机会?”
褚廷秀目光寒凉,唇边弯起一抹了然于心的笑意。“怎么,你和宿宗钰不是信誓旦旦要守卫兖州吗?如今你被我抓了回来,却又要向我摇尾乞怜?”
程薰的脸被散落的黑发掩藏,他喘息了许久,声音虚弱。“小人这次出城,本来就是投靠殿下而来。”
褚廷秀原本正在整理袍袖,忽然听到这一句,不禁又盯着他,看了一眼。
“你在说什么?”他嗤笑一声,“程薰,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程薰吃力地抬起脸,他的眼角也流着血,眼神哀伤至绝。“小人刚才在那些士兵面前的说辞,都并非出于本心。殿下,兖州城虽抵挡住了庞鼎的数次强攻,可是小人明白,若殿下大军围困兖州,不出一个月,城内粮食殆尽,饿殍遍地,又如何能再撑下去?天凤帝对小人确实也仁至义尽,但他远在京城,又无法解救兖州困境。小人实在是不愿、不忍看到最后玉石俱焚……”
褚廷秀冷眼看着他,嘲讽道:“玉石俱焚?正如你所说,兖州城已是强弩之末,我甚至不用再耗费一兵一卒,只要围城不懈便可将你们活活困死,这又何谈什么玉石俱焚?!”
程薰匍匐在他脚下,压抑着悲声:“殿下,您带着宿小姐来到城下,无非是为了劝说小公爷尽早放弃,归顺于南京。可他即便如此也不为所动,小人想从中斡旋,他却说宁愿城毁人亡,也不会转投您的麾下。”
褚廷秀脸上掠过一丝怒意:“那就让他死在兖州,就算宿放春哭求,我也不会网开一面!到时候大军长驱直入,我看谁还能阻挡?”
“殿下!”程薰用力撑着身子,神色惨淡,哑声道,“大军进城之日,恐怕便是玉石俱焚之时。”
褚廷秀沉着脸问:“什么意思?”
程薰紧咬牙关,过了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道:“实不相瞒,宿宗钰不忍看着放春小姐被胁迫,更不愿背弃天凤帝,万般无奈之下,已经决意与兖州同生共死。”
他顿了顿,看着紧锁双眉的褚廷秀,道:“这几日来,宿宗钰已安排人手,在城楼下以及城内各处埋下许多炸药。若是兖州最终被大军攻破,那城楼先会炸毁,等到殿下率领将士们冲入城内,即便宿宗钰当时已阵亡,留下的士兵会引爆其余炸药……”
褚廷秀的脸色渐渐变了,程薰继续道:“这就是小人出城之前,亲耳听到的安排。”
烛火幽幽晃动,褚廷秀神色变换,目光亦渐渐冷却。“他想与朕同归于尽?”
“……是。”程薰低声道,“小人极力劝阻,但他心意已决。小人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不愿再留在城中,故此借机向他恳求最后尝试一次闯出重围寻找救兵,这才得以带着手下冲出城门。”
褚廷秀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目光深沉,过了片刻,才哂笑道:“所以你是有意重新回到我身边?”
程薰抬起哀伤的双眼,“小人自十五岁跟着殿下,如今除了恳求殿下原谅收容,已别无去处。”
褚廷秀慢慢蹲下来,凑近了他。
幽幽烛火在他背后晕染出光圈,映在程薰眼中,变幻如梦。
“骗子。”褚廷秀忽然掐住了他的咽喉,眼中怒色盛放,“你从来都自负清高,以读书人自居,又怎会背信弃义,贪生怕死?!是不是宿宗钰叫你使用苦肉计,特意过来再欺骗我?!”
程薰被他扼住咽喉,呼吸困难,却还喘息着道:“小人的性命全在殿下手里,您若是不信,也不愿原谅小人,尽管一刀杀了我。我有愧于殿下的情谊,今日就算死在您眼前,也别无怨言。”
“那你为何还会贪恋活命?不是大义凛然无畏死亡吗?!”褚廷秀手中的力量丝毫没有减轻。
程薰挣扎着,痛苦道:“能死在殿下手中,我确实无可怨恨。但我也更想活下去……”
“你有什么活着的追求?!我看你总是云淡风轻,好似什么都入不了你的眼!”褚廷秀怨愤地加了一份力。
*
依旧是清冷的声音,在无尽空旷处久久回荡。
虞庆瑶晕眩难受,一时间仿佛整个展厅都如流水涌动,她急忙撑着旁边的展柜,才让自己站稳。
可是再看旁人,依旧津津乐道,各自观赏。
她疑心这石雕拓片太过庞大真实,才让自己心神不安,于是加快脚步离开了一号展厅,往后方的二号展厅走去。
*
寒风中,白烛之光终于在簌动颤抖之后,骤然熄灭。
虞庆瑶吃力地坐了起来,然而倒在地上的人却还没有恢复意识。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跪坐于他身边,扳着他的双肩,想让他倚坐起来。然而毕竟力气不够,仍是无法让他挪动。
她不甘放弃,再一次托着他的后背,奋力想要将其抱起。
喘息之间,却重重跌倒。
而就在她试图爬起再去努力时,昏暗中,终于传来了低微的声音。
虞庆瑶撑坐起来,扶上他的肩头。
“陛下。”她低声咳嗽着,吃力道,“你还能坐起来吗?”
他却没有即刻回应,过了片刻,才发出怯生生的声音:“是你吗?”
虞庆瑶一惊,俯身凑近一看,他躺在地上睁着眼,呼吸急促,满是惊惧不安。
她愣了神:“恩桐?!”
“糖瑶。”他惊恐地拖住她的手,“我好痛!”
虞庆瑶刚刚摆脱死里逃生,又被他拽着不放,一时之间也手足无措,只得尽力安慰:“你受伤了,等会儿我帮你看看……”
“为什么会受伤啊!”他却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痛得不得了!”
她只好用力将他扶起来:“来,跟我回去。”
“去的?”他站都站不稳了,紧紧攥着她的手臂。
虞庆瑶将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肩后,“带你回屋子休息。”
恩桐跌跌撞撞地跟着她走,不安地望着黑漆漆的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菜园。”虞庆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侧过脸看看他,“恩桐,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啊,醒过来就在这里。”他惶惑着抹去眼泪,“我怎么会躺在了地上呢!”
*
推门而入,黑暗沉寂。
虞庆瑶这才想到桌子上的蜡烛还在那边树下,便向恩桐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外面把蜡烛找回来,好吗?”
“不要!”站在黑暗中的恩桐抱住了她,近乎乞求地道,“不要丢下我!”
“可是这里没有蜡烛,什么都看不出……”她无奈解释,恩桐还是不愿意独自留在这里,虞庆瑶只好任由他拽着攥着,在屋子各处翻找。
幸而在卧榻一角,又找到半截蜡烛。
虞庆瑶用小沙弥留下的火折子将蜡烛点燃。一点橙红微光,寂静无声缓缓亮起。
驱散了迷雾般的黑暗,也映出他那憔悴狼狈的模样。
清隽脸颊上满是泥土,脖颈间三道血痕深浅不一,最严重的一处血肉模糊,让她不忍细看。
斑斑血迹洇染了衣领,他却对发生了什么茫然一无所知。
“糖瑶,我真的很痛很痛。”恩桐眼里含着泪,却似乎害怕她厌烦生气,始终强忍住不敢哭出来,可当他看到自己的双手时,眼里又满是惊愕,“我的手上,怎么全是血?”
虞庆瑶眼里酸涩,先前那些恐惧、不甘、气恨,在看到他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候,已经消融殆尽。
“那是你脖颈伤处流出的血。”虞庆瑶环顾四周,却又寻不到任何可以止血清理伤口的东西。焦急思索一下之后,她匆匆打开包裹,取出最为干净的棉布衣衫,撕扯成条。
“来,将头抬高。”虞庆瑶坐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柔声道。
他抿着唇,似乎还是害怕。
“就用这个,把你的伤处包起来,很快就好了。”她耐心解释,将布条给他看。
恩桐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脸,狰狞的伤处,便彻底暴露在她面前。
虞庆瑶深深呼吸了一下,用棉布轻轻触碰。
他顿时蹙眉变了脸色,将脸扭向一旁,带着哭音道:“我不要这样了,很痛!”
虞庆瑶焦急道:“不行的,你伤口边上还有泥土,不管的话会越来越痛!”
然而他大概是真的又痛又怕,无论虞庆瑶如何解释劝说,也坚决不肯再让她碰触。
“过来!”虞庆瑶无奈地将他抓住,随后自己蹲在近前,仰起头来,朝着他的脸颊轻轻吹了一口气,“就像这样,我会很轻,一点都不痛。”
温热气息拂过脸庞的感觉让他愣住了。
过了片刻,他才迟疑着、腼腆着抬起眼,看看她,再次将头仰起。
虞庆瑶屏住呼吸,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为他拭去伤处边缘的泥土。
他必定还是痛楚难忍,兼之紧张害怕,始终紧紧攥着虞庆瑶的衣衫,丝毫不肯松手。
素白的棉布终于将伤处轻轻覆盖。
虞庆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察觉在如此寒冷的夜里,自己手心甚至出了汗,使得伤处阵阵刺痛。
她低头看了看,左手掌心污血斑斑,触目惊心。
“你的手怎么也在流血?!”恩桐望到她的手心,惊愕地叫起来。
“没事,等明天就好了。”虞庆瑶低着眼睫,将手掌握了起来。
“可我看到很多血啊,你把手松开呀,再让我看看。”他见她不说话,便试探着,拉过她的左手。
她无奈地将手缓缓摊开。
那道血淋淋的伤口,斜贯于掌纹之间。恩桐眼里满是焦急与担忧:“为什么也会流血呢?你是摔倒了吗?”
虞庆瑶注视着他那双纯澈的眼眸,直至现在,也无法将他与片刻前那个阴郁痴怔的少年联系起来。
他们真的是一个人吗?
她轻轻坐回桌边,低声道:“……是,是我不小心摔倒弄伤了。”
“是不是也很痛?”他却全然不知她受伤的真相,拿起剩余的棉布,比划了一下,认真道,“那我也帮你包起来,就像你刚才那样。”
虞庆瑶想要劝阻,却不知该如何说。犹豫之间,他已经真的学着她刚才的样子,蹙紧双眉屏住呼吸,托起她受伤的手,极为小心地吹拂伤处。
呼吸轻拂而过,温热柔和。
“不要动呀。”他一本正经地握着她的指尖,随后抬起眼帘,在烛光下向她露出故作成熟的微笑,“我会很轻的,不要害怕。”
虞庆瑶心头浮起微微酸涩。“好……”
她安静地坐在烛光下,看着他将棉布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于自己手掌间,那动作笨拙而又小心,是真的唯恐太过用力而将她弄疼。
幽光摇曳,羽睫鸦黑,宁谧如初。
“还痛吗?”恩桐打完最后的结,望着她的眼睛,满含期待地问。
虞庆瑶看看掌心那层层叠叠的棉布,释然抬起头来:“不痛了。”
“真的吗?”恩桐高兴起来,眉间却还有淡淡忧虑。“你不能说谎啊,糖瑶。”他认真地道。
虞庆瑶笑了笑。“不会的,我不喜欢说谎。”
“我也不喜欢。”恩桐看着虞庆瑶,忽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庞,同样笑着道,“我喜欢你呀,糖瑶。”
寂静之中,烛火绽摇,晃出金红的花焰。
虞庆瑶心头一震,视线微微下落,轻声道:“为什么?”
“因为你很好啊。”他目光纯澈,毫无掩饰地望到她眼里,“你是唯一能陪我的人啊,糖瑶。你说过,以后我每次醒来就能看到你,你真的一直都在呀!而且你还帮我包扎伤口,又不会骂我……”
暖意渐渐漫上虞庆瑶的心间,然而如今看着恩桐,脑海中却还是会出现殷九离那阴冷空洞的眼神。
“恩桐……”虞庆瑶心绪缠绕,低声叫他。他抬起眉梢,好奇地看她,似乎在等着她继续说。
然而虞庆瑶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有许多疑惑想要问,好端端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没有哪个人会生来演变分裂,她不知道褚云羲到底有过怎样的 经历,才会幻化出这样一个又一个截然不同的形象。
这些形象或狂妄肆意,或怯弱卑微,或阴冷厌世,又是因何而生,因何而来?
正如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般,褚云羲心里的这些形象,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不会来源于无缘无故地遐想,甚至可能有所关联,只是虞庆瑶对褚云羲的过往实在知之甚少,他总是凛然端方,居高临下,却又以此回避抗拒,不愿提及童年,更不愿提及家人。
“你在想什么啊,糖瑶?”恩桐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沉默,拽了拽她的衣衫,“我们出去玩,好吗?”
虞庆瑶这才回过神来,她含着歉意摇了摇头:“不行,你受了伤,天又很晚很冷,不能再出去。”
恩桐眼里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上次你还说,以后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要带我去找更美的地方。”
虞庆瑶一怔,这才想到自己曾经应诺的话。
那一次因怜惜他每回醒来皆是孤寂无助,一到天亮便又陷入沉睡,便趁着夜黑无人打搅,带着他走在田间小径,最后并肩坐于干草垛上,望远处宁津城楼灯火明暗。
一场不曾预料开始,也不曾设想将来的兴起之行。
夜风寒,却吹不散心头萦绕的温暖。
“是答应过你,但今天你受了很重的伤,应该要好好休息。”虞庆瑶微微蹙眉,“不然的话,伤口会一直流血的。”
“你骗我!”他沮丧又生气,“我的伤不是已经包扎好了吗?”
“只是包好了,还没愈合呢。”虞庆瑶作势想要碰他的伤处,恩桐又惊慌闪躲,终于还是被她捉住了双手。
“走,去躺下吧。”她将恩桐的双手放在自己心口,笑了笑,“我答应你,等你伤好了之后再出去,好吗?”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她来到卧榻边,坐在那里却忽然发问:“糖瑶,我为什么会受伤啊?”
她愣了愣,随即道:“……好像是,自己不小心划破了。”
“以前也是不小心的吗?”他怅惘而又迷惑,“为什么一直这样呀?”
虞庆瑶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以前?”
“对啊。”恩桐沮丧地道,“有好几次,我醒过来的时候,都觉得很痛很痛,也在流血。”
“……是吗?”虞庆瑶大约明白了几分,心境更沉坠了下去。
他却误以为是她不相信自己的话,忽而撩起了左袖,“你看!”
虞庆瑶愕然。
她与褚云羲认识至今,他始终衣衫严整,一丝不苟,如今在恩桐挽起衣袖的瞬间,数道长短不一的伤痕清晰而又直接的暴露在她的眼前。
这些伤痕,有深有浅,似利器划出,却应该……并非作战时留下的创伤。
她的心头笼上灰色阴霾。
“……这些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虞庆瑶看着那些伤痕,低声问。
褚廷秀脸色沉了下去,曹经义察言观色,顺着褚廷秀的心意诚恳道:“陛下,小人倒觉得,程內使此法或可一试。他在城中旧部不少,若真能说动一些人归降,岂非省了陛下许多力气?总好过咱们大军强攻,万一那炸药是真的,我们岂不是要被炸个粉碎?”
庞鼎皱眉道:“说不定他正是以此来动摇军心,借故得以逃回兖州。陛下就不怕他是听从宿宗钰的命令,有意前来诈降?”
褚廷秀睨着他反问:“朕自然也怀疑过,但他这大费周章特意诈降,又请求回去,用意何在?朕已经盘问过巡逻的士兵,程薰始终都在那营帐中,并无探听军中机密的机会。”
庞鼎还未及开口,曹经义又陪着笑脸道:“陛下说的有理。程薰回到兖州也是死路一条,又不能插翅飞走。要是他真能为了自己而说服其他人,对我们来说,不也是一件大好事?若他真敢欺瞒陛下,到时候再收拾他也不迟。”
庞鼎嫌恶地看着曹经义:“曹公公,此乃军国大事,你年纪尚轻,又没有行军作战的经验,还是少插嘴为好。”
曹经义阴阳怪气地道:“庞将军,您这么极力反对,难道是怕程薰回去真立了功,显得您这连日攻城毫无建树吗?”
“你!”庞鼎气得脸色发白。
“休要在朕面前吵闹!”褚廷秀怫然起身,此时却听卫兵传话,说是宿放春和余小姐来到。
褚廷秀瞥视一眼,又负手回到座位上。帘门一扬,两人前后而入,宿放春环视四周,向褚廷秀道:“陛下,程薰被关在营中已有数日,不知您打算如何处置他?能否允许我前去探问,也好知道宗钰到底有何顾虑?”
褚廷秀见宿放春流露关切,心念一动,索性将程薰的请求说了出来。
“放春,你意下如何?”他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却停留在宿放春的脸上,似乎就等着看她如何反应。
宿放春神色惊讶,但随即又道:“他若愿回去劝说,或是一线生机,可免兖州生灵涂炭。我是宗钰的姑姑,其余也不便多言,全凭陛下圣裁。”
庞鼎本不想再说什么,但眼见宿放春也如此表态,忍不住向褚廷秀道:“陛下,宿小姐顾惜侄儿性命,自然不愿强攻,但程薰此人,绝不能放回兖州。”
褚廷秀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游移,虽未发一言,但审度之意隐现。虞庆瑶略一思索,上前一步,向褚廷秀拜道:“陛下,可否允许民女说几句愚见?”
褚廷秀抬了抬眉梢:“讲。”
虞庆瑶不疾不徐地道:“陛下,民女虽与那位程内使不熟,但从宿小姐那里也听到了关于陛下与他的过往。民女以为,程内使先前曾一路保护陛下闯出道道难关,可见对陛下心悦诚服,如今迷途知返,又不忘为父伸冤,足见其本性良善。”
她顿了顿,见褚廷秀面色和缓,又道:“再说兖州现在已成困兽之局。强攻,风险难测;久围,耗费时日,也会拖延大军北上,和其他军队汇合的时机。若程內使能返回兖州,从内部瓦解,确是最佳之选。”
褚廷秀目露欣赏之色,却又道:“但若是他一去不返呢?”
虞庆瑶讶然:“陛下完全可以安排监视接应,他若只是借故逃离,陛下不过损失一枚本就心存疑虑的棋子,于大局无碍;他若真能策反成功,架空了宿宗钰,陛下可轻而易举拿下兖州,何乐不为?更何况,若是您谅解了程薰,此事传播之后,更能彰显陛下仁德宽容,吸引天下贤才来投。”
她说着,目光轻柔扫过庞鼎和曹经义,最后落在褚廷秀身上,“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天命庇佑,慧眼如炬,程內使是忠是奸,是真心悔过还是包藏祸心,陛下心中自有明断,又岂会被轻易蒙蔽?”
她这一番言论,令庞鼎与曹经义心中各自一紧,又抚平了褚廷秀心海波澜。果然褚廷秀唇边浮现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意,见庞鼎还想进言,便扬起手悠悠道:“朕意已决,就依程薰所请。庞鼎,你选拔可靠人手,负责接应程薰,传递消息。务必周密妥帖,不可泄露出去。”
庞鼎满怀不甘,但眼见褚廷秀心意已决,也只得应承办理此事。
庞鼎走后,宿放春自然松了一口气。褚廷秀见虞庆瑶花容月貌,又兰心蕙质,特意向曹经义道:“你看看,这位余小姐伶牙俐齿,将庞鼎说得哑口无言,不比你强上百倍?”
曹经义连忙挤出笑脸:“小的鄙陋粗浅,余小姐是国公府的千金,想必从小受余大人教诲,自然秀外慧中,见识非凡。”
褚廷秀又站起身,有意走到宿放春身前,开玩笑似的道:“放春,我是因为思莹刚才那一番话而有所感怀,你不会因此动气吧?”
宿放春故作错愕地道:“陛下这是何意?思莹和我情若姐妹,她本就比我更为能说会道,陛下夸赞也是理所应当,我又怎会因此生气?”
“那就好。”褚廷秀颇为满意地让两人退下了。
曹经义目送两人离开营帐,凑上前道:“陛下,若是能将此二女都收入后宫,一个英姿飒爽,一个聪慧柔美,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褚廷秀神色倨傲,微微一笑不加回应。曹经义又低声问:“那庞鼎对攻城推三阻四,听闻程薰想要回去说服他人,又百般阻挠,陛下不觉得他有些奇怪?”
褚廷秀目光斜落,淡淡道:“朕自有分寸。”
曹经义壮着胆子又道:“但陛下还将安排人手与程薰接应之事交给他办……小人担心他从中作梗,坏了大事……小人其实也愿意为陛下分忧……”
褚廷秀面露不屑,缓缓道:“正因如此,才将此事交给他办。若是他从中作梗,就坐实了心怀不轨的意图。你给我时刻盯着。”
“遵旨。”曹经义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倒头就拜。
*
这天夜晚,程薰坐于营帐中,对着孤灯独自出神,忽听得外面的守卫唤了一声:“宿小姐。”
他下意识地望向低垂的帘门,却不见宿放春的身影。
“里面就他一个人?你们可得看好了。”宿放春并未进来,只是站在帐篷外叮嘱卫兵。
“是,小人明白。”“我们时不时进去看看,不会有事。”
“那就好。”过了片刻,帘门才被撩起一半,寒风顺势钻进,将灯火吹得几乎熄灭。
晃动的灯影下,程薰略显惊讶地望着外面的宿放春。
“宿小姐。”
宿放春应了一声,看着他道:“天黑风冷,你要当心。”
他微微一怔,还未及回应,帘门已倏然落下,宿放春的一身紫影就此消失不见。
外面的卫兵又在议论:“那边是谁?”“快站好,是陛下!还有庞将军来了。”
脚步声匆促,有人离去,有人靠近。
营帐内的灯火忽而窜高几分,晃动间洒下纷杂的阴影。
*
这天夜半时分,被关押数日的程薰,竟利用油灯点燃营帐,放起大火。
守卫们忙着救火奔走,而他趁乱逃出,反杀了两人之后,又带着被关押在对面的几名兖州骑兵,打开马厩抢夺战马,在大火中冲出军营,朝着兖州城方向亡命奔去。
“俘虏跑了!快追!”
一时间喊声四起,庞鼎麾下的士兵早已接到命令,立刻装模作样地大声呼喝,策马狂追。
后方是熊熊火光,又有错杂的马蹄声、尖锐的箭矢破空声响彻原野。
疾劲夜风中,程薰等人伏在马背上,拼命鞭策战马往前冲去。眼看兖州城墙在望,同行者高声疾呼:“自己人!是程内使逃回了!”
“快,快接应!”城楼上的守军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认出是程薰等人,连忙放下吊篮接应,同时箭雨倾泻,阻挡追兵。
庞鼎的部下眼见程薰等人已在城墙之下,顺势佯装被箭雨所阻,大呼小叫着调转马头,又往营地奔去。
程薰与那几名骑兵被迅速拉上城头,身影消失在垛口之后。
*
大火刚被扑灭,浓烟还在寒风中弥散。
营地内一片狼藉,庞鼎假装闻讯赶来,正在斥责负责看守的卫兵们。不远处的营帐内,宿放春听着嘈杂的声音,转过身向虞庆瑶道:“程薰真的逃走了。”
“希望能一切如愿。”虞庆瑶轻轻呼出一口气,幽幽烛火映在她漆黑的眼眸中,浮动点点星莹。
营帐外的侍女小声提醒,应该要回去休息了。她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空气中还有朦朦烟雾,虞庆瑶走了几步,不由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夜空。
薄云似轻纱,半掩住寒白的圆月。
后方的喧哗声仿佛隔着屏障,不知为何,在这样的夜晚,她格外想念远方的那个人。
程薰返回了兖州,可是褚云羲呢?
此去滁州路途遥遥,水寨隐于深山,可谓步步杀机。
此时寒夜沉沉,碧月当空,她望向东南,却不知褚云羲到了何处,而今夜,他是否仍在月色下疾驰?
*
月光轻移,遍地霜白。
寂静的官道上,一队轻骑踏碎树影,正连夜疾驰。褚云羲头戴大帽,一身玄黑曳撒在风中簌簌扬起。
暗夜下,道旁林间有飞鸟惊现,掠向前方。他猛地勒住马缰,骏马立起,发出一声长嘶。
褚云羲回首,望向天际那轮皎洁的圆月,清辉落在眸中,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此一行,星夜兼程,不辞辛劳,为的只是尽快解救罗攀及其手下,一路上刻意不去多想旁的,可是随着离开山东越来越远,那一份牵挂也越来越萦系不散。
“陛下,前方再有二十里,便是滁州地界了。”身旁的手下低声禀报。
褚云羲收回目光,眼中恢复清明。“下马,休息。”
一声令下,众人进入道边树林。两个时辰后,等到这群人再出现时,却已变了模样与衣装。
褚云羲穿上了深青的披风,身后众人皆作随从仆人打扮,马匹也被套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货车,里面装满了各色药材。这支原本干练精明的轻骑兵摇身一变,成了一支风尘仆仆的普通商队。
褚云羲撩起衣袍,坐上马车,车帘垂下,掩去了他的锐利目光。
“出发,天亮前抵达滁州。”
车轮辘辘,碾过碎石,向着苍茫的前方驶去。
第 298 章 第二百九十八章 却向江边恸哭归
踏入房门,左边布帘后灯火溢出,映照出一小片光亮。曹经义撩起帘子,躬身喊了一声“掌印”,便先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褚云羲借着布帘的掩蔽,向虞庆瑶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慌乱,很快随之入内。
屋子不算很大,但陈设整齐有致,靠墙两张太师圈椅,中间摆着黄花梨木茶几。左侧位置上坐着一名身穿靛蓝麒麟服的内宦,约莫有四十左右,脸容圆润,周身整洁,就连那端着茶杯的手亦是白皙干净,望之便知养尊处优多年,精心呵护自身。
“你就是京城来的锦衣卫?”徐源一边品着热茶,一边抬眼打量着褚云羲。
褚云羲审度之下,知晓自己现今的身份品级要比南京守备太监低得多,便躬身拱手。“是的,徐掌印。”
徐源睨了他一眼,心想这年轻人身为总旗,不过七品官阶,而自己乃是南京守备太监兼司礼监掌印,堂堂正四品在上。这小小锦衣卫总旗在自己面前,竟只是行了个拱手礼节,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要知道他在南京镇守多年,凡是到此处任职的官员,无论来自何方,抵达此处后的首要大事便是恭恭敬敬前来拜见南京内外守备。性情直爽的银票开道,温和文雅的则献上古玩字画美玉翡翠,再不懂事的哪怕两手空空,也必定言辞谦卑极尽礼数,哪像这人一般态度。莫不是仗着来自京城,就高人一等?
他心中不悦,脸上还是平和,又打量一眼躲在旁边的虞庆瑶,警觉地道:“张总旗,这女子是什么人?怎么带进了宫中?”
褚云羲并未马上回答,似乎有所犹豫,一旁的曹经义不甘被忽视,大着胆子道:“掌印,张总旗之前说,这个女子就是他一路追查的要犯,在慈圣塔中擒获的。”
“什么?”徐源一愣,上下打量着虞庆瑶,“张总旗,这要犯是谁让你抓的?她又犯了什么事?”
褚云羲一听此问话,心中已有几分胜算,有意惊诧反问道:“徐掌印,难道杜公公传给您的信件中,并没有讲清楚我们出京到底所为何事?”
徐源一听,双眉微皱,沉着脸道:“你怎么知道我收到了杜掌印的来信?”
褚云羲作势一怔,指了指身边的曹经义:“这位小公公说的,就在刚才过来的路上。”
徐源盯了曹经义一眼,曹经义缩着脖子嗫嚅道:“掌印,我只是顺口说了一句,没说到底写了什么……”
“你倒是想多嘴也不知道啊!”徐源低声骂了一句,又向褚云羲慢条斯理地道,“张总旗,这杜掌印写给我的信件内容,似乎不需要向你讲明吧?”
褚云羲笑了笑:“如果只是两位之间叙旧的信件,那我自然不应过问,也不会过问。但刚才看徐掌印似乎对我们出京的目的还不太明白,便有此一问。”他顿了顿,观察着徐源的神色,缓缓道,“此事内情复杂,甚至与宫闱朝政有莫大关联,徐掌印不知道吗?”
徐源眼光游移,清了清嗓子,道:“经义,你先出去一会儿。”
曹经义悄悄抬起眼望了褚云羲一下,脸上神色不大好看,但还是应了一声,恭谨后退,出了房门。
徐源听得房门关闭声响,更直接地盯着虞庆瑶,忽而又瞥向褚云羲:“杜掌印可并未说他们一路南下,是要抓什么女子。张总旗,你确定自己没抓错人?”
虞庆瑶听了此话,心中也不由微微一动。她总以为杜纲既然提前写信传来,那应该是通知了南京方面,关于她逃出帝陵之事,但是听了徐源的问话,竟好似对自己的身份毫不知情。
褚云羲倒是气定神闲地回道:“当然没有抓错。徐掌印,恕我斗胆猜测,您收到的信中,是不是杜公公请您留意,有人从北方而下,极有可能抵达南京,寻找某位官员?”
徐源眉梢一扬:“怎么,杜掌印将信件内容都告诉了你们?”
褚云羲微微一笑:“那倒不是,只不过……实不相瞒,我们自北京城一路追寻耗时已久,大家伙儿都已颇为劳累,甚至有些兄弟觉得人海茫茫无处可寻。但杜掌印劝慰我们说,他打算写信派人急送到南京,这边的守备太监与他关系匪浅,若能提前做好准备,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这一说法在徐源听来倒也合情合理,他不觉凑近几分,审度着褚云羲,道:“你说的那从北方而来的人……”
话说了一半,忽又停下。他终究还是对虞庆瑶很是在意,忍不住起身问道:“张总旗,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是你另有领受的任务,才抓捕到了她?”
虞庆瑶听到此,已能确定徐源并不知晓关于自己的事,目光悄悄落在了褚云羲身上,只等他如何应对。
“这女子……”褚云羲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有意压低声音,向徐源道,“是从宫中逃出的。”
这突如其来的回答让虞庆瑶不禁一惊,同样吃惊的还有徐源。
“宫中逃出?!”他震愕之下,又打量了虞庆瑶几眼,“是宫女?”
虞庆瑶不知褚云羲到底会如何解释,只能惴惴不安低下头不敢做声。褚云羲双眉一皱,道:“棠婕妤,你先到外面去,我们有事相谈。”
虞庆瑶作出无奈的模样,慢吞吞走出这间房间,到了布帘之外,却将身靠近,悄悄侧听。
褚云羲低声道:“本来此事事关皇家颜面,决计不能泄露,但我擒获此女后,当街被巡城卫兵与您手下的小公公发现,只能临时编造谎言,说她是朝廷要犯,故此才得以将她带走。”
“怎么,那她到底……”
褚云羲见徐源眼中渐渐露出急于探究又隐隐不安的神情,便又上前一步,试探道:“徐掌印,我如今也实在骑虎难下,若在您面前再有所隐瞒,您必定对我无法信任。但这女子的身份……属实有些难以言说,您确定是想要知道内幕?”
他越是这样隐晦含糊,越是将徐源的心思勾起。那徐源离开京城多年,虽然在南京故宫自在悠闲,但毕竟不在宫廷中心,对许多要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总想着能够假以时日,等待宫中缺少得力内宦时,再能够借由人脉被调回北京,故此对于人情世故方面是极为看重。如今听褚云羲这样一拨弄,更是有心打探详实,却又不敢过于直接。
“张总旗,你既然是蒋同知手下,又单枪匹马先行一步抵达南京,想必是有些本领的。”徐源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这女子看起来文文静静,不像凶恶之人,可若只是逃宫的宫女,也不该引得锦衣卫一路追踪啊?”
“那自然。区区宫女逃宫,何必要我们这样追寻?”褚云羲缓缓道,“说实话,此女身份我们也并不能确定。只是……”
他见徐源身子都已微微前倾,便向其做了个手势,随后走到窗边。徐源不由自主地跟随而去,褚云羲侧过脸,窃窃道:“此女乃是先帝宫中妃嫔,本该被送入帝陵陪葬,却不知如何逃出生天。”
他有意停顿一下,徐源面露惊愕,回头又向那低垂的布帘望去。
褚云羲又低声道:“此事很是离奇,除了我们这一支人马之外,朝中尚无他人知晓。而当今万岁亲自下令,让我们不得泄露半分,务必要将此女带回宫中。”
徐源悚然:“万岁是要将她再送入帝陵与先帝相伴?”
褚云羲哂笑一声:“这却不知,我们只是听命追捕,的敢多问一句?我看就连杜公公和蒋同知,也未必清楚万岁的打算。不过……”
他说到一半,又生生停住。
徐源一颗心悬在半空,按捺不住追问:“张总旗,还有什么机密?我这人口风极为严密,你尽管说来听听。”
“我现在身处徐掌印管辖之处,自然不敢有所隐瞒。”褚云羲更低了一分声音,道,“掌印,这女子虽是万岁急于想要得到之人,却并没有犯什么罪责,故此我们只奉命追捕,并不能将她伤害。这也是万岁暗中关照,你我心领神会即可,不要过分猜测内情。”
徐源怔了半晌,回想方才站在灯火下的虞庆瑶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在心中咂摸一圈。
当今圣上为何对这逃出帝陵的女子如此在意,甚至派出锦衣卫秘密追寻,又不让人伤害半分……他心里有那么一点点胆大妄为的猜测,但这念头刚冒出,又被他自己强行按下。
这简直是大不韪逆天伦!
徐源心惊胆战,又有隐秘而莫名的得意,脸上却还一本正经,甚至更多了几分严肃。
“张总旗,此事果然不能外传,更不能妄自揣度。”徐源端正身姿,恢复了原来的姿态,忽又转而问道,“那么说,你们这一路上,既要追踪此女,又要搜寻那人?”
褚云羲审度着他的神色,亦同样端正了姿态:“正是。其实原本只是为了追踪此女,但半路上得到宫中密笺,又告知我们,有人从北方逃亡回来,我们先是追踪到了济南府保国公府那里,但还是迟了一步。故此推测他接下来,必定会来到南京。这不是就想先通知徐掌印一声,也好里应外合,不至于再错失良机。”
徐源颔首,但还是心怀忐忑,思忖片刻后,眼光烁动:“张总旗,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都知道那从北方逃回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了?”
褚云羲淡淡道:“这事么……蒋同知与杜公公并未明说……只不过……”
徐源心领神会,抬手道:“我明白,我懂了。其实这事还真棘手……张总旗,你们北镇抚司追随蒋同知出来的人里,应该都是想要全力追击的吧?”
“身为北镇抚司的人,听的是皇命,奉的是职守,哪能还多想什么?”褚云羲看看徐源,问道,“徐掌印离开京城已有五六年了吧?在这南京城过得如何?”
徐源微微一愣,继而笑了几声:“大家都是明白人,这南京事务清闲些,多是养老之人被安置过来。我倒是也自在清净。”
褚云羲有意想要探问他对于追捕褚廷秀是何看法,便问道:“那徐掌印是有意置身于纷争之外了?”
徐源咳了一声,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张总旗以前一直都是在北镇抚司任职吗?我倒是从未见过你啊。”
褚云羲眼神一收,淡淡笑道:“徐掌印不是已经离开京城五六年了吗?您在京城的时候,我还没进北镇抚司呢。”
“哦?”徐源下意识又看着眼前这年轻人,起先进屋时只觉其丰神俊朗,自有别样风度,然而如今交谈一阵后,心中竟越来越感觉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
“张总旗,你没进北镇抚司之前,是否入过宫?”徐源仔细端详着灯影下的褚云羲,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诧异又不安,“我们……是不是在的见过啊?”
“如果末将猜的没错,水牢应该就在那些旧营垒的最深处。估计是那位南唐将领下令修筑,专为关押重要俘虏所用。”
褚云羲微微点头,又问:“其他人呢?”
“末将怕二十多人同时涌入寺庙惹人生疑,便让其余弟兄先在寺外山洞内隐蔽待命。”
褚云羲沉吟片刻,李副将忍不住问:“陛下,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是否等雨小些便出去,想办法从悬崖翻上北山?”
雨滴自乌黑的瓦间连珠坠落,褚云羲看着遍地涟漪,摇了摇头:“先稍安勿躁,敌众我寡,且又夜雨连绵,贸然攀爬悬崖后果难以预测。”
“那我们应该……”
李副将话还没说完,但听远处又传来数声钟响,褚云羲立即道:“他们要过来了,先回去。我自会想办法。”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饭堂。其后不久,昏暗的雨幕中亮起数点光亮,僧侣们提灯缓缓而来,方丈却不在其中。
小沙弥与其他几名僧人将清粥馒头端了出来,众人在静默中用罢斋饭,先前那名知客僧起身道:“诸位,方丈说了,你们今晚可以在客房休息,请随我来。”
众人纷纷起身,褚云羲才走了几步,却又有一名年轻僧人行礼道:“施主,方丈请您去禅室一叙。”
褚云羲心神一凛,面上却平静:“有劳小师父带路。”
在众人充满诧异的目光中,他沉稳地踏出门口,随着那僧人走向夜雨潇潇之中。
*
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将褚云羲引向前方,雨水不断从油纸伞边缘滴下。
草木幽深处,禅室窗纸晕出橙黄的光,映着微微佝偻的身影。
褚云羲轻叩门扉,听得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才缓缓走入室内。
油灯在窗边小几上摇曳,方丈见褚云羲进来,放下手中念珠,指了指面前的棋枰:“寺中难得有施主留宿,长夜漫漫,不知施主可愿意对弈一局,消磨光阴?”
褚云羲看着已经准备好的黑白棋子,欣然应允,撩袍坐下。“晚辈棋艺不精,见笑了。”
棋局初开,双方落子平稳。攻守数十回合后,老方丈目光落在棋盘,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施主自南京来,那里可是龙兴之地,人杰地灵啊。老衲年事已高,已经许久没有下山,不知如今南京与以前有无变化?”
褚云羲指尖白子轻落,微微一笑:“自然有不少变化,但不知方丈指的是……”
方丈沉吟着落了一子:“老衲以前听人说过,南京有一座吴王府,规制宏大,威风赫赫……那昔日的天凤帝,年少时就生活在其中。这吴王府,如今可还是旧模样?”
褚云羲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叹息道:“早已时过境迁,晚辈也曾经过那府邸门口,看着有些寥落。只不过那是高祖故居,我们这种寻常人哪里能进得去?也只不过远远望一眼罢了。”
他说着,目光清澈地望向方丈,“方丈身在空门,却对皇家之事似乎颇为关切?莫非……曾与哪位贵人结缘?”
老方丈枯瘦的手指摩挲着一颗温润的棋子,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长叹一声,眼中泛起追忆之色:“结缘谈不上。不过,老衲确实见过那位天凤帝,而且,不止一次。”
褚云羲指尖捏着本可一举奠定胜局的白子,此时悬在半空,堪堪停住了。
“哦?这可真是难得的机遇。”他迅速敛去眼中惊澜,试探问道,“方丈何时何地,竟有幸得见天颜?”
老方丈此刻仿佛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声音苍老而悠远:“一眨眼,已是六十年过去了……那时候,老衲只是弥陀寺内一名普通的僧人。那一日,我下山去滁州城为寺庙购置香烛,返程的途中,却见官道旁停着一辆卖瓜果的车子,一群泼皮无赖正吵吵嚷嚷,将摊主母女围住不放。言语之间颇多污秽,且对那年轻的姑娘动手动脚。”
他顿了顿,摇头慨叹道:“贫僧虽知力薄,却也看不过去,便上前理论劝阻。岂料那群混混蛮横无比,竟将贫僧围住推搡殴打。贫僧寡不敌众,不是他们的对手,被踹翻在地,那对母女也吓得瑟瑟发抖……”
“就在那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桌上的油灯忽而跃动出耀眼的光,方丈的目光也变得亮了几分,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六十年前的滁州城外,“但见一名身着大红曳撒,腰佩宝剑的少年,骑着白马疾驰而过。他见此处纷乱,猛地勒住缰绳,停在了半途。那少年眉宇飞扬,英气逼人,见到那乱象,当即厉声呵斥。”
褚云羲眸中隐隐浮现惊愕,继而又紧抿了双唇,掌中的棋子凉意如玉。
“那群混混见来人年少,又只身一人,非但不听,反而出言不逊,警告他不得多管闲事。那少年冷哼一声,单手一撑便飞身下马。贫僧当时躺在地上,只觉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出手,只不过片刻功夫,那群乌合之众便被打得抱头鼠窜。”
褚云羲注视着垂垂老矣的方丈,眼神渐渐转为和暖,却又藏着无限怅惘。
“这就是你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他轻声问。
“正是。”方丈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贫僧与那对惊魂未定的母女连忙上前道谢。那少年见贫僧鼻青脸肿,僧袍也被扯破,便道:‘小师父仗义执言,却受了无妄之灾。那群人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我且送你一程吧。’就这样,那少年护送贫僧和那对母女返回皇甫山下,他一路上谈笑风生,意气风发,全然不将方才的打斗放在心上。到了山脚,贫僧感激不尽,邀请他上山喝杯茶。他却只坐在白马上,道:‘不必,我还有要紧事去办。再说,你们寺庙里那股香火味,让我闻着就难受。’就这样,他扬鞭飞驰,贫僧只好目送那一道鲜红的身影远去。”
“那后来呢?”褚云羲问。
油灯的光晕在方丈眼中跳跃,他的脸上浮现欣喜的神色。“那日一别,贫僧本以为与那少年郎再无相见之期。谁知,过了约莫十来日,贫僧脸上的淤青刚散,正在寺门前清扫落叶,忽听一个清亮带笑的声音唤道:‘喂,小和尚!’”
方丈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笑意,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场景。“贫僧抬头一望,可不正是那位红衣少年!只是这次他换了一身更为华丽的宝蓝色织金锦袍,头戴一顶遮阳的宽檐大帽,帽檐下笑容灿烂。最惹眼的是,他的肩后还挂着一个锃亮的红漆酒葫芦。原来他是在滁州听说这皇甫山得名的缘由,一心想要寻访旧时营垒,结果在半山走错了方向,本该去北将军岭,却误打误撞到了我们南山的弥陀寺。贫僧见他兴致勃勃,又感念他上次相助之恩,便道:‘施主若信得过,贫僧可为向导。’他闻言大喜,连声道好。”
“那日秋高气爽,天穹湛蓝如洗。贫僧带着他,沿着山间小径往北山而去。他步履轻快,对山中一草一木都充满好奇。及至登上北将军岭的旧瞭望台遗址,站在那残破的砖塔之上,极目远眺,但见群山起伏,沟壑纵横,滁州城郭依稀可见。”
方丈略显浑浊的眼里亮色不减,那神情竟好似回到了年轻时:“那少年当时兴奋不已,凭栏指点,侃侃而谈。他说:‘你看此处,扼守要冲,视野开阔,山下动静一览无余,确是易守难攻的兵家良地!当年皇甫晖在此屯兵,确有眼光!’贫僧在他身上才看到什么叫做意气风发,卓尔不群。”
他说着,目光又落在褚云羲脸上。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告诉贫僧,他叫南昀英,来自应天府,在滁州城内驻军,闲暇时爱外出游玩。” 方丈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在瞭望塔上,他解下那酒葫芦,拔开塞子,一股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他说到这里,苍老的脸上居然难掩笑意。
“那股酒香让贫僧沉醉其中,南昀英仰头灌了几口,见贫僧坐立难安,便笑着将葫芦递过来,问我:‘小和尚,敢不敢尝尝?’”
方丈脸上露出一丝近似促狭的神情:“说来惭愧,贫僧那时年轻,虽入空门,却还未彻底断了尘念,加之与他投缘,心中亦有豪气涌动。见他目光坦荡真诚,便接过葫芦,学着样子抿了一小口。那酒液辛辣灼喉,贫僧当即被呛得咳嗽起来,却还硬着头皮说真是好酒美酒。”
“南公子见状,随即拊掌大笑,惊起了林间飞鸟。他拍着贫僧的肩膀,朗声道:‘好!小和尚,你是个真性情的人,我南昀英愿意交你这样一位朋友!’”
第 300章
他用力抓住了尖利的岩石,仿佛这样,就能在那时伸出手去,触碰到虞庆瑶的指尖。
“我不想死……”稚嫩的声音在黑暗中微弱响起。
倏忽间,一阵刺骨的凉意贯穿全身。
脑海中隆隆作响,仿佛惊雷碾过乌云,又一瞬,云破日出,穿透茫茫沉郁。
“陛下,陛下?”身后有人扶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
褚云羲猛地一震,先前那种阴冷窒息的感觉陡然散去,只是还浑身疲惫。
“没事。”他努力平缓了呼吸,回过头安慰随行人员。
“诸位施主,前面有岔路,请务必跟紧。”净圆沉稳的声音又在前方响起。
褚云羲凝聚了心神,再度往前走去。果然,前行不久,洞穴开始变得崎岖,并出现了岔路。净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侧较为低矮的一条。在经过右侧一个稍大的岔口时,褚云羲借着火光,瞥见洞口深处似乎散落着一些早已腐烂发黑的木质支架。
“净圆师父,那边是……”褚云羲不由问。
净圆看了一看,道:“据说皇甫将军派士兵修固这一山洞时,发现了不少岔路,一旦进入之后会越走越狭窄,若是寻不到返回的路径,最后只会被卡死在缝隙,不得脱身。于是将军命人在这些岔路口放上了栅栏,以免军民误入。只是年代已久,洞内潮湿,便都渐渐腐烂散架了。”
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凛,更加不敢大意。一路上,类似的岔路口出现了数次,若非净圆熟记路径,他们恐怕早已迷失在这地下迷宫之中。
褚云羲暗自留心,每经过一处岔路,便捡起发黑的木材掰下一截,扔在地上以作为标记。
不知行进了多久,前方带路的净圆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到了。”
众人精神一振。
“将火把灭了。”褚云羲低声下令,众人连忙熄灭了大部分火把,只留下净圆手中那盏光线柔和的灯笼。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隐约能感觉到有细微的风声回旋流动。
他们借着微光,迅速寻找突出的岩石作为掩体,藏身其后。
净圆单膝跪在角落里,用树枝在泥地上快速画了起来。“诸位请看,我们此刻应在这个位置。出了洞口,是一片杂木林,较为隐蔽。穿过林子,再往北行进约三里,便是北将军岭的旧营垒区。”
李副将道:“据我们先前观察,守卫最森严之处,应在东北角那片依山壁而建的营垒附近,水牢很可能就在那里。”
褚云羲凝神细看,将地形牢牢刻在脑中。“多谢净圆师父!烦请回去时转告我那两名随从,务必看清方向。”
净圆点头,合十行礼:“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陛下马到成功。贫僧会仔细转告,随后护送方丈返回寺庙。” 说罢,他提起灯笼,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的洞道之中。
灯笼的光亮越来越远,褚云羲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后引燃了一小截枯木,向众人道:“先在此休息片刻,等洞口的两人过来,再一同商议。”
于是众人各自闭目养神,过了许久,那两名留在洞口的随从顺利赶到汇合。褚云羲将众人召集到身边,借着岩石的掩护,压低声音,指着地上存留的痕迹道:“根据白日探查与净圆师父所述,我们现已绕过山间五处暗哨,直插敌军腹地。前方东北角三处营垒,驻兵约三十,分三班轮值巡逻,每队十人。营垒后方,那座以铁栏封门的堡垒,便是水牢所在,内部守军数目不详。”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凝重:“加上林间暗哨,对方总共不少于百人,而我们仅三十人,强攻硬闯,纵能取胜,亦必伤亡惨重,且极易惊动外围驻军,打草惊蛇。故此行必须迅速制胜,不可有半分延误。”
李副将不由问道:“陛下可有计策?如何才能以快取胜?”
“引蛇出洞,分而击之,再趁乱突入。”褚云羲用树枝在地上做了三处标记,一一交待,“张校尉,你带领五名神射手,趁黑潜行至西北角废弃瞭望塔,居高临下,以弓弩突袭巡逻队,务求一击即中,引发混乱。”
“是!陛下。”
褚云羲道:“到那时,你们佯装不敌,且战且退,将追兵引向我们来时山洞方向。洞内狭窄,易守难攻。况且岔路曲折,我在来时已经用木片在路上做了标记,你们见机行事,尽量拖住更多的敌军。”
众人纷纷点头。他将树枝抛到一旁,握着军刀,目光沉定:“当营垒外杀声四起,水牢守军必定心急如焚,那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诸位,行动务必迅猛协同,一击即中!救出人后,迅速按原路撤离!”
“遵命!”众人低声应和,眼中燃起战意。
在降兵的带领下,褚云羲等人利用伪装逐渐接近了距离最近的那一个哨点,随后趁其不备,突然发难。
有些哨兵在睡梦中便被结果了性命,有些则在短暂的抵抗后倒在血泊之中。褚云羲亲自带队,行动迅猛果决,不留任何活口,也绝不发出过多声响。
从山腰到山脊,再到隘口,一处接一处的暗哨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湮灭。血腥味在寒冷的山风中悄然弥漫,又被吹散。
当最后一名暗哨的守卫被抹了脖子,挣扎着倒在血泊中,天际云层后已微微泛起白光。
褚云羲站在山隘口,回望晨曦微光中沉寂的皇甫山,又将视线落在那群疲惫不堪的降兵身上。
“现在,你们可真正服输?”他平静地问。
众人连连叩首:“服!我等心服口服!愿誓死效忠陛下,绝无二心!”
“要记得,你们若是再反叛,就算我不杀你们,褚廷秀那边也不会给你们活路。”褚云羲淡淡道,“将所有尸体处理干净,隐藏起来,不要留下明显痕迹。”
众人依令行事,迅速将各处暗哨的尸体拖入隐蔽处或用草木掩盖。
褚云羲又命张校尉带着两名机灵的手下,再次通过山洞返回弥陀寺,告知方丈事情已成,恳请寺众只做不知,一切照常,切勿声张。
张校尉领命而去,不久后顺利返回,禀报方丈已应允,并再次为陛下祈福。
天色大亮时,众人都已整顿衣衫,抹去了身上的血迹。他们摇身一变,又成为“滁州守军”队伍,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皇甫山。沿途遇到早起的樵夫,也无人怀疑。
在山脚寻回隐藏的马车后,众人迅速上车。马车辘辘,向着远离滁州的方向疾驰。
车厢内,罗攀裹着厚厚的毯子,靠着车壁,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他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褚云羲,忍不住问道:“三郎,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褚云羲缓缓睁开眼,眸中深邃如海,他望向南京方向,一字一句道:
“南京。定国府众人还在褚廷秀的控制中。”
*
寒风呼卷山林,夜空阴云低沉,巡逻的十个士兵皆冻得瑟瑟发抖,若不是卫队长坚持着,他们早已钻回营帐休息。
“这天寒地冻的,就连鬼影子都没有,咱们能不能回去暖暖身子再出来啊?”有人小声说着,卫队长沉着脸斥责:“你再啰嗦,就滚下山去!”
那人不甘心地还想辩解,谁知正在此时,但听萧萧数声,寒风疾劲,走在前面的两名士兵茫然间才一抬头,便已被飞箭刺入心口,顿时仰天而倒。
众人大惊,卫队长急忙大喊:“趴下!”
然而喊声才落,又是一阵箭雨突袭而来,那剩下的八人未及躲避,已又倒了三个。卫队长举起火把,依稀可见瞭望塔上黑影晃动,扯开嗓子吼叫一声:“在那边!”
然而就在他们冲至半途时,侧面树林中箭如飞蝗,又有数人倒地。营垒内休息的士兵被厮杀声惊醒,匆忙持械冲出,迎接他们的却是另一侧树丛中射出的夺命箭雨。四周一片漆黑,仓促间,敌人晕头转向,不断倒下。
“在林子里!快上!”有军官高举火把,照亮四周,终于发现树林中的伏兵,带着手下冲杀过去。李副将见状,一边箭如雨发,一边率部依计后撤,就这样边打边退,很快将数十名追兵引向了幽深的山洞方向。
堡垒前的空地上,一时间只留下狼藉遍地,铁栏内的士兵们都望到了外面的变故,耳听树林深处传来的厮杀声,有人想要冲出去帮忙,却被里面的军官呵止。
“不要中了调虎离山计!我们的职责就是守卫水牢,哪里都不能去!”
然而就在此时,自远处又重重抛来数捆树枝,就落在了铁栏前方,里面的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见数道红光划破夜空,如流星斜坠而来。绑着浸油布条的箭矢带着呼啸的火光,精准地射中了那些树枝,堡垒前瞬间窜起火焰,很快浓烟滚滚。
“快救火!快救火!”守门士兵只顾大喊,却没人敢擅作主张,然而山顶西北风猛烈,浓烟弥漫着,全都朝着里面扑涌进去。
士兵们连连呛咳,那军官起初还不准手下擅自出去,可没过多久自己也被呛得眼泪直流,呼吸艰难,不得不打开沉重的铁门,命人出来灭火。
铁门一开,十几名士兵冒着浓烟出来救火,而就在此时,两侧阴影中如同猎豹般扑出数道身影,刀光闪处,血光迸现,门口顿时陷入一片混战。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时刻,已匍匐潜行至堡垒后方的褚云羲眸光一沉,向身后一挥手,紧随其后的七名精兵借着阴影掩护,悄无声息地贴近了石壁。
抬头望去,数扇用于透气的铁窗高高在上。
两名士兵迅速搭起人梯,褚云羲足尖一点,身形矫健地攀上窗沿,以军刀撬开已生了绣的插销,率先翻身而入,落入那阴森潮湿绝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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