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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011谋划少了……


    少了那一豆变幻莫测的银白色,深夜时分的女神像变得黯然而寡淡,仅这一点变动,肃穆的神殿便宛如一只被洗劫一空的宝匣。


    一双双眼睛错愕地、探究地望向神像前供奉的灯盏,他们陷入瞠目结舌的沉默,一时间无法接受“女神之泪”的失落,接着——


    没有“接着”!


    身为一只精灵,一只不是第一次被卷入爱侣的纠缠,因而陷入危机中的精灵。海洛伊丝或许还没有完全明白自己应当尽可能地离那种癫狂的情感远一些,至少她很清楚眼下是必须行动的最佳遁逃时机!


    海洛伊丝快速将身后的长弓固定得更紧,纵身一跃,犹如飞鸟般轻盈地跃出去。


    于是,“接着”,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怒叱,有神侍如梦初醒地提醒同伴:


    “抓住它!抓住那个该死的异种!扒了它的皮!把它煮了!”


    呼吸。控制好呼吸。


    想着方才与恶咒纠缠的漫天金潮,海洛伊丝对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怨毒目光,以及越发刺耳的辱骂声视若无睹,她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资质普通的人类自然追不上雾霭密林最出色的长弓手。


    “往这儿来。”


    长发与月光同色的约瑟芬低声提醒海洛伊丝,这条生来在海底遨游的人鱼,对她并非与生俱来的双腿适应良好,她不仅先海洛伊丝一步遁走,而且还能毫不费力地在树梢上行走。


    她朝海洛伊丝伸出手臂,示意精灵拉住她的手。


    “该下地狱的窃贼!它往那边去了!快!不能让它逃了。”


    “烧死它!女神一定会宽恕我们!再次赐下‘女神之泪’!”


    “我会爬树!让我来。它死定了!我要把它那肮脏、丑陋的手全切下来!”


    被同伴唤醒的神侍像发现猎物的虫豸,密密麻麻地朝这棵树涌过来。海洛伊丝没有向下看,她只是深深地看了约瑟芬一眼,随即牢牢握住了约瑟芬的手。


    精灵原以为接下来约瑟芬会带着她在这些树之间穿梭,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身下传来一阵强烈的吸力。


    低头一看,海洛伊丝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传送法阵上,约瑟芬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轻松,大方道:


    “走,请你吃顿夜宵。”。


    “约瑟芬?”


    在全然的黑暗里,海洛伊丝听见谁小心翼翼地叫约瑟芬的名字,精灵朝发声处望去,她依稀辨认出模糊的轮廓——那里有几个年纪很轻的女孩正望着她们。


    “是我。”约瑟芬爽快地回应,“我还带了位朋友回来,你们今天怎么样?”


    “女神啊!你总算是回来了!”


    几盏油灯争先恐后地亮起来,借助那些摇曳的火焰,海洛伊丝看清了周围,这是一处极为宽敞的地穴,它应当位于非常深的地下,因而听不见一丝杂音。


    而在她们的面前,是这个地穴之中最不可思议的地方,那是一片巨大的石砌浴池,虽然建得粗糙,里面存蓄的水也并不多,但它显然对这些受过惊吓、胁迫的人鱼而言,是足以让身心放松的好地方。


    “哦她没事!她带回了一只精灵。”


    “女神在上,我就说约瑟芬绝对不会出事!”


    “哼,你刚才的语气可没那么笃定。”


    ……


    提心掉胆的人鱼们把约瑟芬看了又看,才纷纷松了一口气,不再蜷在一处,甩着色彩各异的鱼尾,在浴池中分散开来,去做自己的事了。


    有一条生着橙色鱼尾的人鱼朝约瑟芬和海洛伊丝游来,她无奈地抱怨道:


    “你再晚上一点儿,我们就忍不住要去找你了!你该提前报个信回来的!”


    约瑟芬笑着耸耸肩,从浴池边拾起一片装满果子的叶片,递给海洛伊丝:


    “给,答应你的夜宵。”


    递出这份果子,约瑟芬便大剌剌地在浴池边坐下,“今天外面出了些事,我一时脱不开身。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雾霭密林的精灵——海洛伊丝。”


    捧在手里的果子还未吃,便能闻到扑鼻的甜香,人鱼果然是注重享受的种族,海洛伊丝在心中暗暗感叹。听到约瑟芬的介绍,海洛伊丝抬起头,纠正道:


    “现在不算是雾霭密林的精灵了,我已经从那儿离开了。”


    “抱歉,我并不知道这桩事,我还以为所有的精灵都不会离开雾霭密林。”约瑟芬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海洛伊丝身上,没有追问海洛伊丝离开雾霭密林的缘由。


    而生着橙色鱼尾的人鱼对海洛伊丝的兴趣也很淡,她同约瑟芬说起了别的话题:


    “女神啊,你送过来的那只矮人,那家伙的嘴简直比蚌壳还紧,我们什么都没问出来。至于那些浆液,我们按你说的,还是把它们都给了摩忒斯缇——”


    “有人鱼觉得我不该把浆液都给摩忒斯缇?”约瑟芬很快读出橙尾人鱼的言外之意。


    “是有人鱼这样说……毕竟摩忒斯缇不是人鱼,她们认为只有人鱼才能成为最优秀的海巫。虽然摩忒斯缇的天赋很高,但天赋这种东西,并不能真的代表以后。”


    橙尾人鱼瞄了眼约瑟芬的神色,“你知道,大家还是更希望你来做海巫。约瑟芬,况且那件事细论下来,并不只是你自己的错,如今被困在这里,我们都有责任。你没必要这样惩罚自己,这个海巫——”


    约瑟芬摇了摇头,简单而直接地拒绝了她的提议,把话题转回到矮人身上:


    “那只矮人呢?让我来问问她。”


    海洛伊丝谨慎地吃着甜美得像是掺了蜜的果子,将发出的声响控制到最小。橙尾人鱼仿佛努力吞下了一截过于坚硬的鱼骨,她指向地穴中一处阴暗的角落,道:


    “摩忒斯缇也在那里。她也没问出什么,但她从那只矮人身上搜到些东西。海洛伊丝在吃的这些果子就是从矮人身上搜来的,摩忒斯缇说这是妖精种出来的。”


    妖精?


    很难说是被陡然提到名字更不适,还是意识到妖精种植的果子比精灵略胜一筹更难堪,海洛伊丝先是暂停了咀嚼,旋即快速把手中剩下的果子吃掉。


    精灵把剩下的果子归还给海洛伊丝,又从身上摸出两瓶治疗外伤的药粉作为回礼。


    “谢谢款待,我吃得很饱。”


    关于精灵与妖精之间的不睦,人鱼们显然不可能不知情。瞧见海洛伊丝知晓果子的来历后的反应,两条人鱼都忍不住轻笑出声,约瑟芬没有同海洛伊丝客气,收下了那两瓶药粉。


    “也谢谢你的药粉。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那只矮人吗?”约瑟芬笑得有点狡黠,她把自己披散的银发束起来,“至少我真的很好奇,矮人是怎么和妖精有了来往。这么好的果子,我想妖精不会轻易给出去。”


    唇齿之间仍然回荡着那股清新的甜香,饶是海洛伊丝不从事种植相关的事务,也很清楚它必然难得。甚至如果这果子来自雾霭密林,十有八九会将大部分供给女皇享用,小部分留作奖励,左右绝不会让它流到外部,顶多用来招待贵客。


    据海洛伊丝了解,妖精并不比精灵更慷慨,他们是出了名的吝啬、斤斤计较,或许他们会愿意出售这种上好的果子。但矮人近些年几乎年年歉收,日子过得很拮据,怎么可能会花高价去买这种果子?


    总之,这桩事只要细想起来,就处处是问题,如果海洛伊丝现在还是雾霭密林的一员,她一定——


    “好了,这有什么可犹豫的。”


    约瑟芬打了个哈欠,直接拉住海洛伊丝,熟稔得仿佛她们已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和我去瞧瞧吧。看看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坎蒂思抿紧唇瓣,她犹带稚气的脸庞上浮现出那种颇具矮人气质的坚毅之色。


    一边的摩忒斯缇将那盘夹着熏肉的白面包再次推给她,好声好气地解释道:


    “我们并不是要伤害你,你没必要对我们这么警惕。你应该听说了,这座神庙掳走了不少人鱼,我们只是想从你那里了解到多一点的讯息,好营救我们的同伴。”


    矮人完全不理会摩忒斯缇,她一言不发,垂下一双深棕色的眼眸,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指尖。


    “你不相信我们没关系,那你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吧?至少吃点东西。我刚才都听到你的肚子在叫了,这面包是新鲜——”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


    沉默的矮人坎蒂思猝不及防开了口,她的声音又高又尖,不仅刺得她近旁的摩忒斯缇身子不受控地向后倾去,就连赶到的约瑟芬和海洛伊丝也不由得揉了揉耳朵。


    约瑟芬将她的一双蓝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是听到了一个自己解不开、却很感兴趣的谜语:


    “亲爱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管你们发生了什么,那都是陆地上的事,我们——我们这群在海里游的,要怎么害你们?”


    人鱼温柔的语调没有安抚住坎蒂思,反而使她越发怒气冲冲,她猛地一下站起来,一双眼睛似乎下一刻便要喷出火来。


    “那你说!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和那些暗精灵那么亲密,他们为什么那么听你的话?我知道你就是那个约瑟芬!别的人鱼或许都是安安份份地呆在海里,但是你——约瑟芬,你待在陆地上的时间远比在海里的时间长。”


    “那些暗精灵尚且对神侍阳奉阴违,却对你尽心尽力,而且我看到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让那些暗精灵为你时刻关注神庙里发生的一切事,你们明明是在谋划着什么!你明明早就能把那些人鱼救回来了!为什么迟迟不动作?”


    坎蒂思的脸涨得通红,“你们究竟在图谋什么?一定是你们,是你们这群不够虔诚的信徒犯下了恶行,触怒了全知的女神,害了我们!”


    约瑟芬平静地看着坎蒂思。


    “我是和暗精灵有所谋划。但害了你们的不是我们。


    “是你们自己。”


    第152章 012牺牲约瑟芬举起一只陶壶……


    约瑟芬举起一只陶壶,人鱼的姿态娴熟,像是已经将这动作重复做过千百遍。


    似血如酒的液体滴滴坠落,最终淀成过于沉重的深色,以至于盛装浆液的杯子并不像是被斟满,而仿佛是被蚀出了一个边缘均匀、永无止境的孔洞。


    约瑟芬偏头看向身旁的海洛伊丝、坎蒂思和摩忒斯缇。


    出身不同种族的她们神态各异,但她们此刻又都无一例外地、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她手中的杯盏。或许她们对这浆液并不如何了解,可都被本能驱使,下意识地对它投入了高度的关注。


    约瑟芬笑了笑,抬起手,向她们递去这杯在信徒间风头无两的浆液,近来,那些贫苦的人们纷纷争相称颂着它的“奇效”,他们一致认为这种神庙无偿供应的浆液是女神无私慷慨的恩惠。据说,有几位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可怜人还为这浆液编纂了几首曲调老套的歌谣。


    然而,这种“神赐”的浆液在约瑟芬面前的这几位那里却碰了壁——不管是海族、精灵还是矮人,谁也没有接过这只盛满浆液的杯子。


    矮人坎蒂思第一个扭转头去——自约瑟芬说矮人的今天是自作自受后,她便拒绝与约瑟芬进行任何交流。这杯由约瑟芬递来的浆液,尽管坎蒂思着实感兴趣,依旧刻意表现出了几分浮夸的厌恶。


    讨厌约瑟芬的坎蒂思拒绝了约瑟芬的邀请,与约瑟芬交好、并算得上是最了解浆液的摩忒斯缇却也轻轻摇了摇头:


    “谢谢,约瑟芬。我今天刚刚用过一杯,暂时不需要。”


    于是约瑟芬望向才结识的海洛伊丝——精灵则则表现得更警惕,更谨慎,甚至悄然后退一步。


    “抱歉,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与女神有约,我不能碰酒。”


    顺着话头,约瑟芬未曾告罪,海洛伊丝便已经将左手搭在胸口处,做出一个向女神立誓的姿势。


    可纵使如此,瞧着海洛伊丝之后恨不得离那些盛装着浆液的陶壶都更远一些的神情举止,这话究竟是真话,还是推辞,答案显而易见。


    约瑟芬掀开眼帘瞄了精灵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她表现得颇为大度,没有计较这接二连三的拒绝。约瑟芬再次举起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大剌剌地一饮而尽,特地把干干净净的杯底亮给海洛伊丝——她认为精灵最可能接受这杯浆液。


    “这不是酒,也不会损害健康。”


    一股隐约的花香气从空荡荡的杯子里轻盈地飘了出来,这种浆液里的确没有酒精的成分,约瑟芬喝下浆液的动作颇为坦荡,这几点大抵是打动了正在观察她的海洛伊丝,人鱼的目光在杯子和约瑟芬的脸庞上左右徘徊。


    约瑟芬把那一杯满满的浆液再度举起来,与态度有所松动的精灵对视,语气很是笃定:


    “喝下它也对你没有坏处,我可以向你保证,向女神保证。”


    这句向女神发出的誓言一出口,人鱼尚且没有回应,矮人便很是忿忿地哼了一声。


    年轻的坎蒂思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瞪着约瑟芬和海洛伊丝,似乎是看出海洛伊丝正在考虑约瑟芬的邀请,她出声阻挠道:


    “你真敢相信她?她不仅是最擅长蛊惑的人鱼,还是可以为了酬劳做任何事的赏金猎人,她和妖精一样,不值得信任!”


    坎蒂思双颊泛红,可她的“直言快语”对海洛伊丝没什么作用。精灵完全没有朝坎蒂思望去一眼,她只是警惕地、专注地盯着那只杯子——


    深红色的浆液在杯中荡漾,漆黑如墨、望不见底的孔洞在杯子里变大又缩小。


    可能是对海洛伊丝的信任,也可能是是因为那股奇异的香气,更可能是某种潜在的自毁冲动……


    海洛伊丝终究接住了那只质地粗糙的陶杯。她轻声道了声谢,按照约瑟芬的做法,将杯中的浆液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最先感觉到的是冷。


    像隆冬时节,海洛伊丝挥起镐头凿破冻实的湖面时,破碎的冰凌无意间掠过面颊的那种冷。


    接着,精灵尝到一股越发浓郁的甜腥气,而那阵冷意也因此迅速消失,海洛伊丝开始觉得自喉咙滚下去的那口浆液是烫的、是活的……


    “你真是疯了!你怎么能喝这种东西!你怎么敢喝人鱼给你的东西?”


    坎蒂思的声音把海洛伊丝从幻象中拉回来,精灵这才面无表情地看向坎蒂思:


    “你们矮人不是也敢收下妖精的果子吗?”


    “我……我们……那还不是因为……”


    坎蒂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咬住嘴唇,低下头去,眼眶微微泛红,模样倒像是在为什么而羞愧。


    沉默已久的摩忒斯缇适时地插话,打破眼下逐渐滞涩的气氛:


    “坎蒂思,你可以放心。这浆液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我之前就已用过很多次。”


    矮人好像只是对人鱼怨念深重,对摩忒斯缇倒是没什么意见,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便开始取代摩忒斯缇扮演沉默者。


    摩忒斯缇见坎蒂思的情绪平稳下来,转过头,继续关心起了精灵:


    “海洛伊丝,你觉得怎么样?有感觉不舒服吗?这种浆液没有害处。不过你第一次用,可能会有些不习惯。”


    海洛伊丝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我还好,只是——我分辨不出这种浆液用了什么材料。”


    备受女神爱怜的精灵拥有着堪称最精密的感知力,作为精灵中的佼佼者,海洛伊丝难得遇到这样的情况,她蹙起眉来,饶是再努力品味,也一无所获。


    “这是由什么制成的?我尝得出它不是圣水。”


    约瑟芬握着那只已经被她喝空了的杯子,耸了耸肩。


    “和你一样,我最初也以为它是圣水。毕竟——神庙的圣水很好配置,像这种偏远的神庙,更是常用严重掺水的圣水。我原以为浆液只是没有掺水的圣水。”


    人鱼平静地观察着海洛伊丝饮下浆液后的神态,讲过长长的一段话后,约瑟芬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海洛伊丝的问题,她似是而非地道:


    “你知道,一切收获都有代价——你想要得到甜美的果子,就必须勤勤恳恳地种植、施肥、浇水,还得虔诚地请求女神的庇佑。”


    “不然还有什么路?”


    海洛伊丝很困惑,完全不明白人鱼怎么也染上了打哑谜的恶习,而旁边不怎么说话的摩忒斯缇在此时看了她一眼。精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位海族眼眸里的忧伤。


    这是怎么了?


    海洛伊丝还未解读出其中的深意,便感到浆液的影响再度袭来,它的热度逐渐顺着喉咙向上爬,使精灵觉得全身都像是浸在一缸热水中,。奇异的花香不像是来自咽下去的浆液,仿佛就来自她的身边,海洛伊丝感觉自己正身处于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


    这种与眼下处境相驳的舒适令海洛伊丝不安,她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长弓,却引得约瑟芬轻笑一声:


    “放心!精灵,我和你无仇无怨,绝无可能算计你。”


    人鱼的目光落在陶杯内部残留的酒液红痕上,比起全身发热的海洛伊丝,自顾自说话的约瑟芬更像是陷入了醺醉的状态。


    “……说到‘捷径’,恐怕没人不想走捷径,没人不想自己的果子生长得比别人好得多,不盼望严重的病情能够即日康复,不期待被忽视的感情可以得到回应……”


    “这么多人都‘想要’,那要付出的便绝不是一般的努力,更无法通过寻常的祈祷来实现。”


    浆液带来的奇异效果来得快去得也快,海洛伊丝感知到的热意褪去。但精灵敏锐地发现浆液的确有补充精力、提神醒脑的作用,尽管比不上专用的魔药,效果已经算得上相当突出,可圈可点。


    而对于任何一个支付不起治疗费用的落魄贫民,显然,这种浆液绝对是比圣水更受欢迎的圣物。


    精灵迅速抬起头,她蓝色的眼眸澄澈纯净,“你们可以不绕圈子。我也可以保证,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绝无可能伤害你。”


    “在这里你恐怕也不可能伤到我。”


    约瑟芬抱着那壶浆液站起身,摩忒斯缇也紧随其后地站起来,这位未来的海巫垂着眼眸,安静得犹如影子般缀在约瑟芬的身后。


    地穴之中,位于约瑟芬身后那个巨大的浴池里时不时传来鱼尾拍打水面的声音,人鱼鳞片闪烁着珠宝般的色泽。


    她说:


    “有时候,还有一条路——牺牲。”


    约瑟芬看向海洛伊丝,重复道:


    “也只有这条路——牺牲。”


    “神庙是这样选的,矮人是这样选的,雾霭密林依旧是这样选的。”


    海洛伊丝的思维被紧紧卡在“牺牲”这个词语上,她在这片刻之中甚至无法进一步去想神庙、矮人、雾霭密林是如何“这样选的”。


    “他们选择献祭一部分自己的成员,或者干脆用一些在他们眼中比自己更低级的种族做替代品,以此来获得女神的亲赖,让自己种族的荣光得以延绵。”


    约瑟芬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似乎完全不在乎地点明。


    “那怎么可能?”


    一向理智、没有表情的海洛伊丝面色大变,她跃过那刻意保持着的一步距离,直接抓住约瑟芬的肩膀。


    “祂怎么可能会允许?!这是恶行!!”


    石砌浴池那边传来的水声猛地变大了,那些游动的鱼尾不少化为了双腿。与海洛伊丝距离最近的摩忒斯缇、坎蒂思反而没有因约瑟芬的回答表现出任何异色。


    尤其是脸上犹带稚气的坎蒂思,她对“牺牲”这个词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仍是保持着低头垂眸的姿势。


    海洛伊丝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帘,声音微微地变了音调:


    “约瑟芬!这是你的玩笑话,是不是?!”


    约瑟芬拍了拍有些情绪失控的海洛伊丝,不紧不慢地扬声宽慰身后随时准备上岸大战的同胞:


    “不要紧,她只是太激动了,声音大了些,没有伤到我。”


    水声这才变小,那些试图上岸的人鱼返回了原处。


    约瑟芬又一次举起陶壶,她把陶壶直直地举到海洛伊丝面前:


    “这就是证据。”


    “神庙用我族人的血肉做祭品,换来了这种‘神奇’的浆液。”


    赫蒂吃力地画下法阵的最后一笔,严重的魔力匮乏使得整个阵法始终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它明明灭灭,犹如一根处于狂风中的火烛,新生却衰弱的焰苗时刻都有熄灭的风险。


    “陛下……”


    她的爱人本能般地呼唤她,发出的声音远比赫蒂布置的阵法脆弱。赫蒂当即抛下那一支支殷红的玻璃管,奔向终于苏醒的埃莉诺。


    “我在这儿!亲爱的,我在这儿!”


    赫蒂紧紧抓住埃莉诺的手,小心地抱住她,尽可能让埃莉诺更舒适地躺在自己的怀里,声音不自觉地变得轻柔,她嗔责道:


    “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我被你吓成了什么样子?本来就够忙了,现在可好,我还要照顾你。”


    然而埃莉诺却没法给出太多回应,这位过去支撑起雾霭密林的祭司如今连回握住爱人的手都做不到。她很轻地咳了几声,才睁大眼睛,眼神空洞地看向发声的赫蒂,不仅没有答话,状况看上去也并不乐观。


    “你怎么了?埃莉诺?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纵使不擅长治疗,赫蒂还是很快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对,她迅速掏出一支魔药,掐住埃莉诺的下巴灌了进去。


    “咳……咳赫……赫蒂……”


    拥有着金子般颜色的药剂效力惊人,很快让这只半精灵原本扑朔的生命之火稳定下来,埃莉诺的眼中缓慢地重现了神采。


    埃莉诺将一恢复,便不肯再用魔药,她别过脸,努力地避开埃莉诺,语速很慢,声音却很是坚定。


    “不要……不要再救我了……赫蒂……我没有那么大的价值,不管是对于你,还是对于雾霭密林……留下那棵树……只有生命母树是最重要的……赫蒂……”


    她的声音越发低弱,呼吸紊乱,尽管已经将赫蒂保命的魔药喝下了大半,脸色仍是白得可怕,像一枚被遗忘在冬日里的果子。


    未戴冠冕的女皇注视着自己受创的爱人,最忠诚的祭司,清晰地感知着埃莉诺的生气正无可挽回地逝去。


    花草树木走向尽头是有征兆的,埃莉诺现下也透出一股药石无功的暮气。


    赫蒂更紧地握住祭司越发冰冷的手腕,似乎这样就能够把埃莉诺从无望的那一端拽回来。赫蒂假装没听见埃莉诺的请求,强行将剩下的魔药喂给她,温柔地用丝巾擦净她的嘴角。


    “埃莉诺,他们说的是对的。列迪希亚祭司更没有看走眼。”


    珍稀的药剂换回了埃莉诺脸庞上的一点浅薄血色,这或许完全不能算是“好转”,只能算是“回光返照”。


    赫蒂用柔软的、没有生茧子的指腹轻轻地抚摸爱人的脸颊,她的蓝眼睛里只有埃莉诺。


    “最适合戴上那顶冠冕、成为女皇的是海洛伊丝,选择我是女神百忙之中的疏忽。”


    “不……赫蒂……你才是……你才是——”


    “我曾经希望我是,但我终究不是……”


    赫蒂放下想要和她争辩的埃莉诺,让埃莉诺依靠在软榻上,自己走向那个刻画好、只差献祭法阵——


    “可是与不是,或许也没那么重要。”


    金发碧眼的精灵站在法阵的正当中,她最后看了埃莉诺一眼,朝她释然地笑了笑,便毫不犹豫地、一一碾碎那些准备好的殷红玻璃管。


    属于精灵的深色血液喷溅出来,染红了赫蒂的手指、衣角……以及她脚下的阵法。


    灿烂的金光瞬间倾泻而出,它倏地有了形态,从这间暗室中逃窜而出。


    埃莉诺睁大着眼,她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些咒文……


    “抱歉。”


    沾满血腥气的爱人抱住埃莉诺,身体颤抖着,声音犹如梦呓,像是在对她说话,也像是在同旁人道歉。


    “我还是想再赌一把,我很贪心,我不能失去你……也不能失去雾霭密林……”。


    在时间的界定上,阿尔不确定不同的种族是否有不同的定义。


    过去,她常读的一本古老游记上说,像精灵这类长寿种对待时间更为宽容,他们可以接连数年甚至数十年去做一件没什么世俗价值的事。因为在长寿种看来,数年乃至数十年也只是“一会儿”的事。


    不过——


    同人鱼和海巫们来到了生命母树附近,之前跟她们约好“等会儿见”的精灵奥菲莉亚却不知去向。琴还特地接连爬了几次树,都没有瞧见奥菲莉亚的身影,哦,据她所说,也没再瞧见几只那种到处乱晃的精灵。


    “可能去做别的事了。你们不是说她是雾霭密林的守卫吗?或许去跟精灵女皇汇报雾霭密林的异状了。”阿芙拉对此不以为然,她更感兴趣的是位于生命母树这里的法阵。


    “我还记得这个咒文。”


    阿芙拉朝阿尔和莉塔眨眨眼,“有一次祖母用了这个,活剥了一个来偷——”


    “停停停!”莉塔不愿意阿芙拉跟阿尔讲这些过于血腥的“老故事”,她抱紧阿尔的胳膊,很是紧张地解释道:


    “那次是个意外!阿芙拉……我们这支人鱼都没有虐杀人类的癖好。而且那个小偷他不止想要偷走祖母的匕首,还打算把我和琴拐走,祖母一时心急——”


    看着莉塔紧张得恨不得手舞足蹈的架势,阿尔没有感到恐惧,她很清楚想要做“人鱼生意”的都是一群什么货色,阿尔刚想要安慰莉塔不要总对类似的问题反应太过,就见笑盈盈注视着她们的葛瑞丝变了脸色。


    棕发人鱼极速地把莉塔和阿尔往身边的一棵生着树洞的枯树推去。


    “不要出来!千万别出声!”


    她叮嘱。


    第153章 013油水藏身的树洞对于一条……


    藏身的树洞对于一条人鱼和一个人类而言,绝对算不上宽敞。


    幸而被强塞进来的阿尔和莉塔早已习惯与对方的肢体接触,她们面对着面,亲密且自然地保持着一个类似拥抱的姿势,这使得这个狭窄的树洞不仅变得可以喘息,空间还犹有余裕。


    “它又来了!”


    莉塔抓住阿尔生着薄茧的手,忧心忡忡地无声道。


    “别怕。莉塔,放松。”


    阿尔看着莉塔不自觉露出的爪尖,那泠泠的凶器就抵在阿尔人类的肌肤上,但阿尔没有感觉到半分不适,它也没有给她留下半点红痕。


    她抬起手,帮人鱼在混乱中松脱开来的发辫快速地重新编好,并把那几缕不屈不挠的碎发拢到莉塔的耳后去。尽管这动作再寻常简单不过,但随着阿尔的手指在人鱼的红发间穿梭,有着焦躁兆头的莉塔明显平稳了情绪,也开始小心地深呼吸,调控自己的状态。


    “我就在这里,莉塔。它不会再把我们分开。”


    是的。


    那阵来势汹汹、流淌着诸多禁忌恶咒的金潮再度出现了!


    虽然这次没有钟声作为它的前奏,金潮依旧嚣张,它像一个横行霸道、张牙舞爪的怪兽,时不时如海浪般翻涌而起,跃过那些曾经遮天蔽日、现在却衰败凋零的枝叶,兴致勃勃地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没有人能够忽视它。


    莉塔握着莉塔的手又紧了三分,她轻轻点了点头,将她们的姿势变为真正的拥抱,人鱼的唇瓣贴紧阿尔的耳际,像是誓言,也像是喃喃自语。


    “我不会让它分开我们。”


    阿尔轻抚莉塔的肩胛,纵容人鱼对自己的亲昵。自从莉塔步入“热潮”,尽管得到了能够缓解身体不适的不知名药剂,可人鱼的情绪变得更为动荡,也明显对阿尔更为依赖。


    阿尔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对莉塔更“纵容”些,身上将近乎永恒地多上一份“负重”——莉塔绝对会彻底地黏在她身上,犹如某种死死扎根在海底岩石缝隙间的藻类,与她纠缠到没有距离,不分彼此,每时每刻都依偎在一处……


    她为自己的古怪想法无声地笑了笑,随即将心神收拢到当下的紧要事情上,一双眼望向树洞之外。


    阿尔听到莉塔带回来的那只“老鼠”正在大声哭嚎,他的语言已经混乱,时而咒骂莉塔,咒骂神庙,时而崩溃地忏悔,列出自己从年幼时犯下的恶性案行,时而只是大声地、磕磕绊绊地背诵经文,错漏更是数不完。


    而护着她们藏进树屋里的人鱼和摩忒斯缇则颇为谨慎,她们快速地讨论了一下,便当即在树洞周围绘制起了一张繁复的法阵。


    碍于之前的经历,阿尔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更多落在摩忒斯缇的身上,全力绘制法阵的海巫看上去没有异状,好像也没有察觉到阿尔的“窥探”,倒是负责检查、调整法阵的葛瑞丝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她却误会了阿尔的目的。


    “别担心,摩忒斯缇或许不是最厉害的祭司,但论起法阵、符文,能比得过她的,或许两只手就数得清。”


    葛瑞丝靠近树洞,一边迅速地为法阵添加符文,一边以气声安慰阿尔和莉塔,“生命母树附近下了太多高深的机制,现在想逃离这里已经不可能,咱们眼下只能先躲起来。”


    阿芙拉纵身从树上跃下,她拉住琴和摩忒斯缇,回到了作为法阵中心的树洞处。


    “那怪东西就要来了!快!法阵差不多就好。咱们先躲一躲。”


    “还差几个符文。”琴努力挣脱阿芙拉握住自己胳膊的手,“必须再加固一下。不然这个法阵抗不住那么多恶咒。”


    “现在来不及了,再加多少符文作用也不大。”


    阿芙拉才松开琴,摩忒斯缇便接替她,将琴拉住,她的语气异乎寻常地平静,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漠。


    “那金潮是献祭的产物,我们没有祭品,法阵的效力自然和它不可同日而语。”


    树洞中的莉塔听见海巫的话,想要出声,却记着葛瑞丝先前的叮嘱,一时间颇为窘迫,只急切地想要尽可能地往树洞外去。她的动作似乎吸引了摩忒斯缇,海巫那双代表着神眷的金色眼眸望向了莉塔。


    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直觉,阿尔下意识地搂紧莉塔,变换了位置,将人鱼挡在身后,转过头与海巫对视。


    摩忒斯缇的视线因而也转向阿尔。阿芙拉焦急地凑过来,催促她:


    “海巫,那该怎么办?要不我们也献祭点什么?血肉、头发还是什么爱情,现在还来得及吗?”


    摩忒斯缇没有挪开她的视线。


    “她用数百个精灵的血液做祭品,我们拿不出这样的祭品。”


    “‘数百个’?!是谁?是那个半精灵祭司?我就知道,那些半精灵都——”


    没等阿芙拉说出更加冒犯的话语,葛瑞丝便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琴的脸色因摩忒斯缇的话变得苍白,她不在乎始作俑者是谁,她追问海巫:“那还有什么办法?”


    摩忒斯缇注视着树洞里的阿尔和莉塔,语调几乎没有起伏,像是在照本宣科地念诵:


    “祂写下的命运是无法更改的,祂定下的路有再多荆棘,也是注定要走的。”


    “办法只有一个。”。


    汗津津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它们生来就是一体,由同一种材料铸成,又终将恒久地存于一处。


    阿尔看了眼脚下黯淡的法阵,知道它很快便要捱不住金潮的冲击,或许是因为与莉塔携手面对那可怕的金潮,她心中并没有任何畏惧之意。


    同摩忒斯缇刻意保持距离的琴走上前,沉默着将一把短刀塞给莉塔。


    莉塔惊讶地握住那把短刀,“琴,这把刀不是你——”


    “是借给你,不是送给你。”


    琴僵硬地强调,她把头偏过去,不再看莉塔。


    “别那么冲动,小心些。不要把我的刀弄坏了!”


    她简短地做了叮嘱,便退到葛瑞丝身边去。葛瑞丝轻轻拍了拍琴的肩膀。


    “琴,葛瑞丝,阿芙拉——”莉塔想要同姐姐们说几句宽慰的话,独自站在一旁的摩忒斯缇便开了口:


    “织针,时间到了。”


    金潮犹如发狂的野兽般撞击着法阵,树洞周围的法阵符文渐渐看不清纹路。


    阿尔无视了摩忒斯缇冷淡的目光和人鱼们各异的神情,拉住莉塔,朝她笑了笑:


    “没关系,有什么话,我们回来再说。”


    见到莉塔点头,阿尔便不再等待,直接跨出法阵,那两只纸鸟在她们身边飞舞着,与她们一块步入那片金灿灿的“潮水”。


    阿尔又一次听见钟声,连绵不绝的钟声……


    欧恩打着哈欠敲钟。


    昨晚实在是鸡飞狗跳的一晚!那几个胆大包天的渎神者偷走了“女神之泪”,把神庙搞得一团糟。帕特里克祭司和诺拉神侍坚信她们有内应,连夜把所有神侍、神庙学徒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


    有用的线索没查到,倒是查出来不少不该出现在住处的神庙用品。


    敲完钟的欧恩抓了抓自己下巴上才长出的胡茬,他一边朝食堂去,一边暗自庆幸,还好他做事周全,不该拿的东西一到手,就抓紧变买,不然——


    “啊!”


    欧恩刚走下钟楼,便被一只粗壮的胳膊拽了过去,他吓了一大跳。


    “嘘!欧恩,是我,詹森。”


    “女神保佑!詹森,你差点儿把我吓过去!”


    欧恩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呼出一大口气,看着眼睛满是血丝,眼下一片青紫的高个子,他很是不解,“你这是怎么了?昨晚不是没查出你吗?”


    神庙里干着这种进进出出的“生意”的神侍不少,但这次没被抓住的却没几个,欧恩和詹森都是没被抓住的“聪明人”。


    “而且就算抓住你,他们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吧。你可是中心神庙派来的神侍。”欧恩很是困惑。


    “不是为了这个。”詹森使劲摇了摇头,表情很不好,“我是想问你,你见到彼得没有?从昨天到现在,彼得都不见人影。我原来以为他是屁股没擦干净,想躲一躲搜查。但这眼看就要到早食的时候了,还是瞧不见他。”


    “没有啊。我昨天晚上就没有见过他,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是在哪里?要不……要不你去找祭司他们说说?”


    欧恩感觉到了这件事中的异常,詹森的脸色变得更差,他骂了句极粗俗的脏话:


    “就不该带他这个蠢东西出来!昨天晚上我们在库房,这要怎么跟祭司他们说。算了!不管他,死在外面也活该,谁像他这样,捞起油水就不知足?”


    欧恩局促地笑了笑,没有加入詹森对本的辱骂。其实在他看来,詹森和彼得在“捞油水”上不分伯仲,据欧恩听说,最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帕特里克祭司都差点因为他们坐不住。如果他们不是从中心神庙过来的“贵客”,早就要挨收拾了,不被赶出去,至少也得把吃到肚子里的吐出个七七八八。


    “詹森,他们说今天有煎肉排可以吃。”


    欧恩甩出“油水充足”的早食,立刻停止了詹森夹杂着众多脏话的辱骂,这个高个子的眼睛亮得不像话。


    欧恩暗自好笑,果然,中心神庙愿意派过来的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他们也就是能在这种穷乡僻壤装一装,当一回人上人。


    “不早说!咱们早点去,兴许还能有两份吃!”


    每人一份的煎肉排变成两份很容易,总有人会“自愿”不吃。


    “女神在上,这个点儿,吃三份都不成问题。”他们兴冲冲地准备向食堂赶。


    “扑通”一声。


    一具躯体从天而降倒在他们面前。


    矮个子,穿着沾着血迹的神庙衣袍。


    是彼得——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前段时间实在没心情更。我最重要的亲人过世了,做什么都有点提不起劲。我会努力把这篇写完的。


    第154章 014借用清……


    清晨的天幕还没有褪去最后的那一丝属于夜的蓝,山间的薄雾也仍然隐隐约约地缭绕在钟楼周围,将眼下的情景勾勒得犹如一场不真实的梦。


    彼得。


    在四处张望、反复寻找,也未能发现这场“从天而降”的始作俑者之后,欧恩和詹森都齐齐后退一步,有意识地远离某种未知的危机。


    欧恩的舌头似乎因晨间的这缕寒气僵硬成冰。


    他看着这个不久前——昨天午后,还与他和詹森勾肩搭背,眉飞色舞地谈论着等自己成为大祭司时,该如何彻底地、肆意地享受这份权利的彼得。


    他们一同饶有兴趣地探讨着诺拉神侍在未来该接受的“惩处”,他还记得,正是这个彼得——这个失踪了一整晚的彼得,双眼放光地宣誓:


    “……别看她现在风光,还能胆大包天地管老子我捞油水。到时候,等老子厉害了,她这个婊子只能趴在地上,痛得像蛆虫一样蠕动,一个字——哪怕是向我求饶的话,也痛到根本说不出。”


    然而——


    眼前这条蠕动的蛆虫,不是清高矜持的神侍诺拉,是曾经口若悬河的彼得……


    欧恩转过头去看詹森,看到一张同样惨白的脸。


    “彼得,彼得他——”


    壮硕的詹森虽然第一个开了口,但他一开口就破了音。毕竟任凭是谁,看到前一晚还同自己嘻嘻哈哈的人,第二天就浑身布满恶咒、伤口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都不大可能表现得像平常一样。


    在觉察到詹森要高声呼救前,欧恩抢先一步捂住了这个大块头的嘴巴。


    “别喊!看在女神的份上,詹森,你千万别喊!”欧恩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向头部涌去,整张脸热得发烫,他压低声音,又尽量把语气放得柔和,向詹森强调当中的厉害,“你现在喊起来,他们要是问你彼得的事,问你们昨天去了哪儿?为什么那么晚都不休息?你要怎么回答?”


    觉察到詹森停止了挣扎,欧恩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他也忍不住说出了自己最在意的话:“要是问起你们是怎么拿到的库房钥匙,难道你还打算把我供出来?”


    詹森怔怔地摇头,一脸迷茫纠结,见到他这副蠢样,欧恩松开手,压下心底的不屑,“语重心长”地道:


    “詹森,别看你们是从中心神庙来的,在这里也能算个‘大人物’。但是眼下诺拉神侍、帕特里克祭司都铁了心要严抓这事。咱们一旦冒头,让他们嗅到一点不对,势必要成为他们立威的靶子。到时候,说不准连神庙都没法待!”


    “但是……但是……”


    詹森吞吞吐吐,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心虚,他瞄了眼地上一动不动的彼得,又胆战心惊地环视了四周,压低声音:


    “彼得这个样子……我们总不能不管他。欧恩,你别说你没看出来,他身上全都是恶咒!再耽搁上几天,女神啊,彼得还能有命在?”


    然而詹森这张古铜色的脸上又旋即流露出恐惧来,他的声音变得更轻更低,和呓语没什么区别。


    “不过——能施这么多恶咒的人,不管是你还是我,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也未必能惹得起……”


    看着詹森的脸色变来变去,两次的话语呈现着截然不同的意图,欧恩并不讶异。


    欧恩陆续接触过的几个来自中心神庙的“大人物”,无一例外地都是“变脸”的高手。欧恩对这类人的为人很了解,他们并不是真的有那么多的“忧虑”、“犹豫”,“大人物”口中所谓的“难题”,其实他们心里早有了答案,只是他们不愿意亲口说出这答案,想差使旁人来替自己做冷心冷肺的恶人。


    欧恩低下头去,一边故作悲伤地盯着倒霉而可怜的彼得,一边阴阳怪气地把问题再抛回去。


    “女神在上,詹森,你说得有道理,咱们当然不能把彼得撇在这儿,唉!可我也只会撞撞钟,看看仓库,谁都能把我当只蚂蚁般踩死。詹森,你毕竟是从中心神庙出来的‘大人物’,比我有见识得多,你说,这该怎么办?”


    欧恩与过去截然相反的态度显然惹怒了詹森,他的整张脸庞逐渐涨得发绀,随即瞪大眼睛,狠狠剜了欧恩一眼,再也装不下去。


    “别跟我装糊涂!欧恩,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这几天,你也没少捞油水。我是中心神庙的,处理这种腌臜事不方便,这事,只能由你来干!”


    欧恩没有想到詹森会这么快这么干脆地撕下最后的这一点体面,而詹森将话说到这种地步,他也没有了可以周旋的余地,毕竟如詹森所言,他手上也不干净。


    “女神啊!詹森,你真是误会我了,我只是被吓懵了!一时没有想明白,哪有什么盘算不盘算?”欧恩摆出一副惊讶委屈的模样,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事确实得我处理——”


    他这才又仔细看了眼地上的彼得,这个倒霉蛋的胸膛还有起伏,根据欧恩的经验,这状态距离奄奄一息还有着很长一段距离,但想从神庙中获取药物并不容易,治疗和处理之间,还是处理更容易些。


    不过,在目中无人的詹森和好高骛远的彼得之间,欧恩还是更“喜欢”彼得一点,如果就这样处理掉他,只剩下讨厌的詹森,以后的交易,只会越来越不愉快。


    “都说神庙里新制出来的浆液很有效用,不如给彼得试试?詹森,我记得帕特里克大人还特地送给了你们几壶,说让你们带回中心神庙。”


    “是有这么回事,但那浆液并不多……彼得他现在这样子,中了那么多恶咒。”詹森不大情愿地抿紧了唇瓣,“万一浆液对他没有效果——帕特里克祭司可是说了,那浆液最多只能给中心神庙挪出那些了!”


    欧恩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追讨浆液,只是道:


    “好吧,詹森,那你记得尽快想好怎么解释彼得为什么失踪,昨天晚上,可是有不少人看到你们一同回去休息。”


    “你!欧恩!”


    詹森的脸庞又是青又是白。


    早食的煎肉排似乎离欧恩和詹森越来越远。


    在终于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不可能与同伴彼得的失踪脱开关系后,詹森终于展露了他具有“人情味”的一面,他臭着一张脸,将欧恩带去自己的住处。


    “说好了,我只能匀出来一点浆液给他,要是对那个短命鬼没有用,我也再给不出多的了!中心神庙那边本来就嫌浆液给得少,再多匀出些,大祭司就该怪罪我——这倒不要紧,就怕也怪罪起你们神庙,到时候,事情就麻烦了!”


    很有“人情味”的詹森不住地抱怨,动作拖沓地打开了门上挂着的锁,起初,欧恩还觉得这把锁挂得太多余,但门一开,被一片“金光闪闪”晃到眼睛后,他立刻明白了这把锁的必要性。


    “女神在上!你们这是把库房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搬出来了?这套酒具,这尊神像……这全都是金子的呀!”欧恩满眼都是璀璨的金色,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拿起一只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金酒杯仔细端详,那杯子就被詹森拿走,随手放到了一边的高架子上。


    “行了,我把浆液给你,你早点回去给那个短命鬼试试,不行就另想办法。反正绝不能让他一直待在你的钟楼里,昨天来搜查的学徒说,诺拉神侍要他们这两天把整个神庙都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上几遍。”


    欧恩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只触碰不到的金杯,有点心不在焉地接下詹森递来的浆液。


    听到詹森的话,欧恩便明白了詹森的这一屋子好东西是如何混过搜查的。那些学徒最崇拜从中心神庙来的神侍,别说来搜查,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跪下来舔詹森的鞋。


    “好,那我回去了,你去领早食的时候,如果有多的煎肉排,记得帮我留一块。”


    欧恩好不容易把视线从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上挪下来,他最后嘱托了詹森一句。


    然而,他没有想到,他念念不忘的煎肉排,也有别人也记挂着——


    “也给我们留两块!”


    带着笑的声音自半敞开的窗子闯进来,两只闪烁着光芒的物什扑棱棱地飞进来,横行霸道地将詹森住处的窗子撞得大开。


    那棵粗壮繁茂的大树上坐着个不速之客,她眨着漂亮的绿眼睛,红色的长发扎成两条发辫,正饶有兴趣地用手指转动着发辫的尾梢,她的声音明明像是初春时解冻的汩汩山泉,话语也带着一股亲昵的娇憨气,一派天真烂漫,欧恩和詹森却感到一种诡异的寒气自脊背生起。


    “这些日子不是吃素就是吃鱼,我真的很想尝尝煎肉排。”


    且不说神侍的身份,长久以来做着见不得光的生意,欧恩和詹森不免比常人更为敏锐。他们见到这少女的第一眼,就知道她绝非常人。


    两人并不与她搭话,一前一后奔着墙壁上装饰的两把弯刀而去,却没能碰到那两把弯刀,手腕就被石块击中,又痛又麻,下意识放下了手去。


    一阵风——不!那是一个人。


    他们根本没看清那人是从哪里窜了出来,只感觉有什么掠过自己身侧,随即听到一道刀剑出鞘的声响,泠泠寒光一闪,接着,那身影就又风一样地飘走,轻盈地落地。


    “劳烦再借这两把刀。”


    那阵“风”显露了面容,一双蓝眼睛冷冷地扫过欧恩和詹森,使得这两位神侍的不适感加剧,那股寒气仿佛已然结成了无法融化的冰凌,要生生刺进他们的皮肉里去。


    “好啦,别抱怨了。”


    蓝眼睛看向绿眼睛,她前一刻还如霜雪般的语气此时便步入了春天。


    “等忙完这一场,我们就去吃煎肉排。”


    第155章 015肉排新鲜……


    新鲜多汁的肉排在一只只平底锅上发出诱人的滋啦声,整个食堂都弥漫着它的香气。


    排队等待的神侍及学徒——尤其是那些包揽了全部脏活、累活的学徒们,时不时就要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口水使劲咽回去。


    说起来,这段时间神庙的伙食质量可谓是突飞猛进,像煎肉排这类好东西,过去只有被授了神职的正式神侍才有资格享用,学徒们的份例则总是千篇一律的荞麦粥、黑面包和焗豆。而如今,尽管学徒们未必每次都能吃到那块属于自己的煎肉排——有些饭量更大的、“劳苦功高”的神侍常会不甚客气地多占上几块。但起码他们不再是只配眼巴巴地看着旁人吃,因此很多学徒都越发感激自己能够在神庙生活,毕竟在神庙之外,荞麦粥有时也算是难得的好东西。


    “……分到哪块就是哪块,看在女神的份上,快让一让,后面还有那么多人饿着呢!”


    负责分发煎肉排的大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油腻腻的锅铲,粗鲁地打发走那个试图和他理论的小学徒。


    大厨不在意小学徒分到的煎肉排是不是比别人小了快一半,他只想早点干完这些活,早点回去休息。昨晚神庙吵吵嚷嚷闹了一整夜,他不仅没休息好,厨房还被来来回回被搜了四五次,违禁的东西没被搜出来,但他调味用的糖,珍藏的奶酪,用剩下的小半块熏肉……都无影无踪。


    小偷显然就是这些神侍或者未来神侍中的某一个,大厨恶狠狠地铲起一块煎肉排,刚要把它摔到面前那个学徒的盘子上,便听那个戴着兜帽的小姑娘很有礼貌地道:


    “光是看着就好美味,我今天实在是太幸运了!居然能遇到厨艺这么好的您。”


    大厨虽然看不清这小姑娘的脸,但并不妨碍他为这番话有些飘飘然,小姑娘话说得动听,声音更是好听,哄得他心情很好。大厨看了眼自己铲起的那块煎肉排,嗯,这块倒是份量够足。于是,他轻轻把煎肉排放在学徒的盘子上,慷慨地给她舀了一大勺肉汁。


    他没有夸耀自己的善心,在锅沿上敲了敲铲子。


    “下一个!”


    有礼貌的小姑娘“哇”了一声,接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又同身后她的同伴道:“看,我就说我们该在这里排队吧!这位师傅的手艺最好,人更是大方。”


    平底锅上的煎肉排确实大小不一,大厨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铲起一块最大的,发给那个小姑娘的同伴,果不其然,她的同伴和她一样有礼貌。


    “多谢,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大厨瞧着这两个小姑娘端着餐盘并肩离开,郁结的心情将将有了几分起色,一个明显是才起床、听到餐食消息就急急赶过来的神侍就冒了出来。神侍毫不客气地插在队伍的最前面,将身后敢怒不敢言的学徒们视若无物,扯着嗓子喊:


    “给我三块煎肉排,不!我要那块!要那块大的,再多给我点肉汁!”。


    莉塔把一块浸满肉汁的面包递给阿尔,便继续兴趣盎然地去看在队伍最前面对着大厨指手画脚的那位神侍,她啧啧称奇:


    “我要是那个大厨,我绝对要用铲子朝着他的头狠狠来上一下。”


    阿尔轻笑一声,尝了一口面包,“我以为你会说要把他的整张脸按到油锅里——你尝尝,这真是位大厨,这肉排的调味非常不错。”


    她们坐在一个比较角落的位置上,戴着兜帽遮掩着容貌——这个打扮在神庙中很普遍,很多神庙学徒都会以此表示谦逊,当下食堂中的人们又满心满眼都是煎肉排,故而更不大可能引起谁的注意。


    莉塔听从阿尔的建议,咬下一大口面包,还贪心地往嘴巴里塞了一大块肉排,饶是人鱼,咀嚼得也很是艰难,好不容易咽下了一半,莉塔就急不可耐地道:


    “真好吃!我就知道在吃上面我绝对不会犯错!”


    “在看人上面,你也不怎么犯错。”


    阿尔一边把盘子里的煎肉排切成小块,一边意有所指地道。


    先前分发给她们煎肉排的那位大厨和插队的神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拒绝给神侍超过一份的煎肉排,并用锅铲大力地敲了一下平底锅,怒声道:


    “我说了!一人一份,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帮人带?我这里的规矩就是来一个人给一份,多了没有,我才不管别人是怎么做事!不要贪心!一份就足够了!”


    自锅铲上飞溅的肉汁恰好淋在那神侍洁白的袍子上,他立时勃然大怒,恨不得把大厨从锅子后面拽出来。


    “什么规矩!你以为你是谁?你这种得不到女神眷顾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对我大呼小叫!我就是多要了几块肉排又怎么样?你说我‘贪心’?你个该被剥皮的贱民,我可是女神眷顾的人,就该享有特例。”


    咀嚼着柔嫩可口的煎肉排,阿尔悄悄摩挲了一下藏在自己袖子里的纸鸟——这两个小家伙劳累得在打瞌睡,身上的光芒几近于无。阿尔的手离开乖巧的纸鸟,给大快朵颐、又竖起耳朵看热闹的人鱼递了一条手帕。


    “擦擦嘴巴,慢点吃,不够我这里还有。”


    “不用不用,我这些完全够啦!”莉塔匆匆接下手帕,草草地擦了一圈,便把注意力又投到了大厨和神侍身上——那个身材魁梧的大厨已经气冲冲从厨房奔了出来,趾高气昂的神侍显得有些慌张。


    “你,你想做什么?别忘了,你可是神庙的人,你要是敢伤我,别说神庙不会留你,你将被诅咒!永生永世在炼狱里被火焚烧!”


    “你他X的说什么屁话!老子先把你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烧了!谁是贱民?!你再说一遍谁是贱民?!平日里一个比一个像个人样,结果搜个东西,这也要偷,那也要占,我呸!女神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种狗东西!”


    大厨夹杂着脏话的辱骂声犹如雷霆暴雨般朝神侍倾洒,阿尔发现不止那神侍被吓得两腿发软,食堂中的其他神侍和学徒也开始面色发白。有几个厨师想要把大厨拉回去,但都奈何不了他的力气,一下就被大厨甩脱了。


    “都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要讨个说法,我们是贱民,那你是什么东西?我说你就是个狗东西!”


    莉塔托着下巴,她面前盘子里的一大块煎肉排和那一只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已经被她解决得干干净净,她把椅子挪了挪,从阿尔的对面糯到了她的旁侧。她们如此姿势、如此视角,和在剧场里看戏没有区别。


    “再来点?”阿尔叉起一块煎肉排喂到莉塔嘴边,人鱼犹豫再三,像是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般将煎肉排一口吃掉,然后艰难地推开阿尔的手。


    “就吃这最后一块!好啦,你不要再给我了。”莉塔顽强地克服了煎肉排的诱惑,眨了眨眼,与阿尔耳语,“你看,那两个来了。”


    那位惹恼大厨的神侍勉强挪动着吓软的双腿,企图躲开大厨,两人你追我赶只展开了个开头,诺拉神侍和帕特里克祭司便在几个学徒的带领下,来到了食堂。


    神侍想也不想,喜出望外地扑倒在帕特里克祭司面前,先是念了一大长串诘屈聱牙的经文,才向帕特里克祭司和诺拉神侍说明了前因后果,当然,是站在这位神侍角度的“说明”。


    “帕特里克大人,女神在上,我仅仅是说了句错话,语气稍微差了些,这个没有神职的、不被女神所眷顾的平民就以暴力来威胁我!他这个架势!说是要夺去我的命都不为过!”


    作为神庙中掌握着话语权、地位最高的神侍,帕特里克祭司和诺拉神侍都在进入食堂后几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子。


    阿尔立刻同莉塔解释道:“他们多半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对油烟气都不大习惯了。”


    莉塔想要轻哼以示不屑,但发觉周围越发安静,便只是朝阿尔悄悄比了个表示差劲的手势。阿尔顺势把人鱼微凉的手攥进掌心,她们整理了下兜帽,把自己装点得更加没有存在感。


    “你们都是女神的骨肉。”帕特里克祭司叹出一口长气,“在女神的面前都是赤裸而相似的,何必非要互相伤害、互相攻陷?祂的目光之下,你们应当和睦相亲——”


    “抱歉,帕特里克祭司,我必须要打断您一下。”不知是被有意还是无意冷落在一边的诺拉神侍开口道,她面无表情,神情肃穆,她生来亲和的圆脸与这一神态分外相驳,却别有几分神性。


    诺拉神侍看向大厨,这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在看到真正的“大人物”到来后,明显萎靡了许多,原本愤愤不平的他低下了头,像是已经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你为什么要威胁这个神侍,他对你说了什么话?”


    “诺拉神侍……我只是说了一个不得体的称呼!我只是一时情绪失控,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


    诺拉神侍朝那神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耐心地询问大厨:


    “告诉我,我的同胞,我愿以女神的名义为誓,我会为你讨回公道。”


    大厨抬起头来,他垂在腿侧的双手紧攥成拳,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烧:


    “他叫我‘贱民’,诺拉大人,他并不认为——他们并不认为我们是他们的同胞。您知道!他们一向最爱看人下菜碟!昨天!昨天这个厨房被里里外外翻找了三四遍,但是他们没一个人敢去翻中心神庙那帮人的东西!”


    大厨直直看向帕特里克祭司:“祭司,您昨晚也被吵得一觉也没睡成吗?”


    食堂里静悄悄,锅子上的煎肉排还在滋啦滋啦地响,但它散发出的不再是肉香味,而是苦涩难闻的糊味。


    吃下最后一块煎肉排、擦干净嘴巴的阿尔拉了拉莉塔,她们该走了。


    第156章 016冒犯吃……


    吃了一顿饱饭,肚子里有了充足的油水,也是时候该忙起来了。


    阿尔和莉塔并肩而行,宽大的兜帽遮住她们的头脸,身形全然掩盖在用料充足的长袍之下。她们犹如两滴最寻常、普通的水滴,毫不胆怯地汇入神庙学徒的人流中,自如地学着身边人的模样,垂着头、安静地朝神殿的方向走去。


    大多数的神庙学徒都在夜以继日的祷告、活计中变得沉默而木讷,但也有那么很小一部分人——他们不是刚入神庙的新人,就是得到了某些有地位的神侍的器重,这些人身上还有些活气,在前往神殿做早课的队伍里,他们偶尔以低如蚊鸣的声音地闲聊着:


    “……帕特里克大人对诺拉神侍的安排很不满。虽然昨天晚上,中心神庙来的大人物没怎么被咱们翻查东西,但帕特里克大人说,诺拉神侍下的这个命令,定会让中心神庙那边记恨我们。明年,或许中心神庙更不会派厉害的神侍前来,也不会再赐给我们圣水了。”


    “‘记恨’?他们昨天清查,只差一点就要把我们的被子拆开来查了!完全没人敢说什么!去查那两个‘大人物’,我听说完全就是走了个过场,连人家的屋子都没敢看上一眼!相比之下,这还算是什么冒犯?”


    “话是这样说,但到底是去‘查’了啊!不管怎么说,诺拉神侍还是太年轻了点,做事不比帕特里克大人,总是欠考虑。这次就算没有得罪中心神庙,可抓了这么多神侍、学徒,她最后该怎么收场?总不能都要罚吧!”


    “我倒是觉得诺拉神侍没做错,那丢的可是‘女神之泪’!神庙里丢了如此圣物,又混进来如此大逆不道的小偷,怎么都该里里外外查上一遍!至于抓到的那些爱小偷小摸的家伙,当然也都要罚,他们可是偷了神庙的东西!就算是查到是那两个‘大人物’,这也是该严惩的罪!”


    “那两个‘大人物’?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他们有哪里厉害,他们明明和帕特里克——”


    突然,有人很用力咳嗽了一声,像是在提醒什么,人群中嘈嘈切切的交谈当即戛然而止,只剩下参差不齐的脚步声。


    阿尔听见自己身旁的莉塔极轻地笑了一声,随即,人鱼没骨头似地贴过来,在阿尔的耳边轻声调侃道:


    “看来小偷混进了一群小偷。”


    人鱼的学习能力实在不容小觑,阿尔还记得莉塔同自己初见时,说起陆地上的通用语还带有口音,听起来不很流畅,现在——莉塔已经能用通用语玩文字游戏了。


    兜帽影响了阿尔回应莉塔的“笑话”,她只能轻轻点了点头回应莉塔。不过人鱼相当容易满足,见了阿尔点头,她便赶快端正了自己的姿势,以免被不远处的神侍当作举止失仪,禁止进入神殿做早课。


    神殿前不仅有检查仪容的神侍,还有一位神侍站在门口处扯着嗓子大声宣告:


    “女神在上,都注意了!要先在这里对着神像向女神起誓,发誓自己从未盗窃过神庙中的任何物什,才能进入神殿。”


    宣告过后,神侍似乎是觉得这番话太过单薄,又补上了一个老套的警告:


    “不要妄想骗过祂,世间的一切都在祂的目光之下。胆敢欺骗祂、糊弄祂,只会被天打雷劈,生生世世受烈火焚身、群虫蚀骨的酷刑!”


    这番话似乎没有之前的那声咳嗽有用,阿尔注意到,没有一个神庙学徒因此流露出什么异色,他们都机械化地在神殿门口停住脚步,将左手放在胸口上,按照神侍的指示,发誓自己绝不会盗窃,污损女神的荣光。


    “小偷”阿尔的手不自觉地探向了自己的口袋,那两只纸鸟好像状态比之前好了些,用鸟喙很轻微地蹭了蹭她的手指。莉塔之前说,她认为这两只纸鸟不是因为受到金潮的影响而变得萎顿,她觉得它们更像是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一时难以消化,所以昏昏沉沉。


    大餐……


    阿尔看向供奉在神殿正中的那尊高大的女神像,原本摆放“女神之泪”的位置换上了多盏油灯,由于已经是白天,油灯偏黄的灯焰显得有些黯淡,孕生的阴影蔓在神像的面容上,使得祂的神情犹如愠怒。


    “对着女神起誓!快一些!今天是诺拉神侍主持早课,再拖沓下去,会耽误信徒们进神庙!”


    “是,抱歉,我知道了!”


    阿尔盯着女神像,摆出立誓的姿势后,不卑不亢地扬声道:


    “愿女神为证,凡是沐有祂恩泽的,信徒皆尊之重之,不敢污损,亦未曾据为己有,如有虚言,当受严惩。”


    神侍抬眼看了阿尔一眼,“你读过书?识字?”


    尽管再偏僻的神庙条件都比外面要好,可做神庙学徒,尤其是女孩来做神庙学徒,是公认的苦事。所以能让女儿读书识字的家庭,少有再将女儿送进神庙的。


    阿尔没说多余的话,只点了点头,那个神侍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提醒道:


    “诺拉神侍一直想要个识文断字的学徒,早课结束后,你可以去试试。”


    说完这句话,神侍不再多言,吆喝着阿尔身后的莉塔起誓,莉塔则做出一副笨嘴拙舌的模样,囫囵地重复了阿尔的誓言,神侍很是嫌弃地瞟了她一眼。


    “下一个!诺拉神侍就要来了,肚子里没有墨水的,别硬学人家的誓言,小心咬到舌头!”。


    肚子里没有墨水只有煎肉排的莉塔没有咬到舌头,也没同神侍计较,她眼下最在乎的事是在神殿里找到最合宜的位置。人鱼凭着自己敏锐的直觉,三拐五拐,找到了一处不引人注目、又能将神像前尽收眼底的位置。


    “你用这个蒲团。”


    莉塔快速地从周围搜罗了两只比较完整干净的蒲团,并将状态更好一点的让给阿尔。人鱼甚至完全没有留给阿尔拒绝的余地,她直接按住阿尔,让阿尔跪坐在了蒲团上。


    好吧,莉塔不但在通用语的掌握上有了长远的进步,力道也控制得越发精准,被按着坐下来的阿尔没有感觉到半点疼痛,但仍是摆脱不开莉塔按住自己的手。


    “好啦,我不跟你换,你也快坐下吧。”


    人鱼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她左右张望了一番,与阿尔低语:


    “他们都没睡好,不少人都在埋冤诺拉,觉得还是帕特里克更会做事。你要不要和我打赌——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是‘小偷’。”


    “小偷”阿尔捏了捏“小偷”莉塔的手,鉴于某两只盗走圣物的纸鸟还躺在她的口袋里,阿尔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应该由她们两个讨论。


    “这很正常,神侍总是霸占学徒的餐食,学徒为了填饱肚子,难免会小偷小摸,而神侍——他们连小便宜都要占,怎么可能不对大的利益动心?”


    “那只‘耗子’就是这样!”莉塔补充道,“他和他的同伴恨不得把库房里所有亮闪闪的东西都搬走,他们的日子可比这些学徒好多了。”


    她把视线投向周围的几个骨瘦如柴的学徒,他们跪坐的姿势如同从一个模具上扣下来的,身体佝偻着,宛如垂暮的老人。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


    莉塔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就是气声:


    “信仰祂,到底会有什么好处?说祂平等地眷顾祂的一切造物,可哪怕是在最接近祂的位置,同一个种族,也分出了如此多的高低贵贱,还有这么多的恶行。”


    阿尔不知道怎么回答莉塔,她抬头望向那尊神像,油灯的光焰明明灭灭,使得祂的神情越发变幻莫测。


    祂似乎注视着一切,又漠视着一切……


    钟楼远远地送来七声钟响后,诺拉神侍在几位学徒的簇拥之下走进神殿,她对着神像行过一礼,无声地念诵过什么,便转过身举起手,阻止了神侍和学徒们将要开始的早间祷告。


    “我们刚刚清查过詹森和彼得的住处,在那里我们找到了不该出现的浆液,我已经再三在神庙里强调过,这种浆液只能少量地供给中心神庙,但凡多上一壶、或者出现在别处都会对我们神庙造成伤害。”


    诺拉那张和气亲切的圆脸上此时全无笑意,她一旦板起脸来,气质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显然,你们当中的某些人,完全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神殿中逐渐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知道是谁——那人刻意夹起了嗓子,尖细地道:


    “诺拉大人,听您的话并没有让神庙变得有多好,‘女神之泪’丢了,还得罪了中心神庙!”


    “没有变得多好?”


    诺拉迅速看向发声处,然而坐在那个位置的神侍、学徒谁也不像是才嘲讽过她的模样,一个个深深地低着头,一副安分、愧疚的模样。


    诺拉的脸色变得更差,冷冷道:“我真希望你没有吃今天的煎肉排。”


    她没有再对这句冷嘲热讽深究下去,像是不止一次经历过这种难看的刁难,诺拉很快平复好情绪,宣告道:


    “对于私下里违背我规定的人,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这件事里出了多少力,别以为这件事会轻轻揭过,我已经向女神立过誓言,我会将你揪出来。至于惩罚——”


    “惩罚——女神在上,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嘛!”


    帕特里克祭司腆着肚子,笑着在詹森的搀扶下走进神殿。


    “帕特里克大人!是帕特里克大人!”


    “呼——中心神庙的事,帕特里克大人肯定有办法解决。”


    “说不定帕特里克大人还能把诺拉神侍弄丢的‘女神之泪’找回来呢,我听说他跟中心神庙的大祭司关系一向不错……”


    ……


    帕特里克祭司摆了摆手,神殿立刻恢复了安静,他在诺拉的近前停住,拍了拍詹森的肩膀,道:


    “我已经问过詹森前因后果了,诺拉神侍,是你太心急了,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不过,我也能理解,年轻姑娘嘛,做事总是难免差一点。”


    “帕特里克祭司,我从他的住处搜出了整整十壶浆液,十壶!您知道这代表什么吗?!”诺拉盯住帕特里克祭司,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有所拔高。


    “哦,你是担心那几条鱼?”


    帕特里克祭司的脸上仍然挂着温和的笑容,他轻描淡写地道:


    “那不要紧,我和詹森已经上报给中心神庙了,他们马上就会派人来指导你的——教你如何更好更高效的制取浆液。”


    第157章 017相似积年累月的沉疴痼疾……


    积年累月的沉疴痼疾绝不是一时就能祛除的普通病症,一间位于穷乡僻壤的神庙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经营好,诺拉神侍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面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居高临下“指导”自己的帕特里克祭司,诺拉神侍总觉得自己的心头徘徊着一股无法释放的火气。


    因而在主持早课、面对着如此之多显而易见的反对者——绝大多数的神侍都坚定地认为帕特里克将神庙经营得比她更好,诺拉难免不如往日里讲解经义用心,她尽快结束了这场早课,结束了这场“隐晦”的羞辱。


    “愿祂的荣光庇佑你我,恩泽遍及每一寸被太阳普照的土地。”


    诺拉合上经书,冷淡地说完结束语,那些跪坐在蒲团上的心不在焉的神侍、学徒便犹如盼到雨露的禾苗,一瞬间恢复了神采,纷纷急不可耐地站起身,交头接耳着离开神殿。


    想着自己为这座神庙所做出的种种努力,这些对她“不屑一顾”的人此时的肚子里又多半装着她争取来的煎肉排,诺拉心下一哂,不愿再深想下去,整理好衣摆就准备离开。


    “诺拉神侍!”


    一道紧张的、清脆的呼唤拦住了她。


    那是个穿着灰袍、以兜帽遮掩住面容的神庙学徒。


    说实话,诺拉并不喜欢这股自中心神庙传来的风潮——她不认为这种遮遮掩掩是虔诚信徒谦卑的象征,只觉得这是一种卷土重来的陋习。在诺拉眼里,作为女神的信徒,就该大方地向祂袒露自己的一切,而这种遮蔽面容的行为反倒是心虚的表现。


    “抱歉,打扰您了!我能向您请教一个经义上的问题吗?是关于圣徒斐多涅的。”


    不过,这个学徒似乎不像她的打扮那样畏畏缩缩,略作犹豫后,便很直接地向诺拉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诺拉因此对学徒不大好的印象有所改观,爽快地应下:


    “当然,我的同胞,我很乐意为你解答。”


    “谢谢!”


    学徒紧绷着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了下来,语气里的紧张也消失了大半,“诺拉神侍,我最近又从头开始读圣徒斐多涅的事迹,有处地方始终不太明白。您知道,圣徒斐多涅曾除去一切庇护,为经受饥荒的家乡赤脚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最终女神被这位圣徒的善心打动,为斐多涅的家乡降下了比索纳息山还高的米粮。”


    “是这样。”诺拉肯定了学徒的话,并对此做了补充,“而且为了纪念圣徒斐多涅无畏的奉献,她的家乡伽尔普瑞至今都会在冬天的第一场雪后,召集所有的神侍赤脚走进雪地里祈祷。”


    “感谢您的告知。”


    学徒的神态放松了些,她接着道:


    “但我在读一些更古老的经书时,发现斐多涅的家乡之所以遇到饥荒,是因为那里的许多人都背弃了女神,成了自私自利的堕落者。于是,为了清洗他们肮脏的罪恶,让洁净重回这片土地,女神特地降下这场饥荒作为神罚。可是——由于圣徒斐多涅的祈求,这场神罚最终未能完成,以至于时至今日,伽尔普瑞都流窜着大批凶恶的匪徒。”


    “如果单看斐多涅的经历,她祈求女神的垂怜并没有错,这位圣徒也是只想解救那些被堕落者殃及的无辜信徒。但不管怎么说,到底是因为她向女神祈求,女神原有的计划才被打破,导致那些罪恶至今仍在阳光之下徘徊。”


    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学徒呼吸的节奏不由得更快了些,诺拉的神色一变再变,最终再看向学徒时,已然换了副态度,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


    “你解读经义的角度很有趣,所以,亲爱的,你的疑问是什么呢?”


    “诺拉大人,我不明白。”学徒的语气里充满了困惑,她的声音里又隐藏着一种无措的恐惧。


    “从小到大,神庙都告诉我,女神注视着这世上的一切,祂全知全能,会做出最好的安排。可是……可是……伽尔普瑞——”


    诺拉猛地拉住学徒的手,语声温柔得像是春日里的溪水,阻止这个小姑娘继续说下去,阻止她谈到那些许多神侍早已心知肚明、嗤之以鼻的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


    诺拉的圆脸一显出笑容便极具亲和力,犹如一位可亲的、友好的邻家姐姐。诺拉看向学徒,尽管并不能看清学徒被遮掩住的面容,她的眼睛里依旧满是关怀和爱护:


    “我身边正好缺一个像你这样聪慧的学徒。你愿不愿意跟在我身边?”


    “我想,你会在我这儿学到你需要的东西的。”。


    “不太行。”


    莉塔咕噜咕噜给自己灌下一整只药剂,在这种暗红色液体的帮助下,她已经习惯了处于热潮期的身体。除了体温比平时稍高一些,面色比往日更红润几分,莉塔觉得自己和别的人鱼没什么区别。


    她把绑成辫子的红发往肩膀后一撩,凑到阿尔近前——近到恨不得同阿尔鼻尖碰鼻尖,再次仔仔细细地看过阿尔的装扮后,莉塔仍是使劲摇头。


    “真的不行!你这样打扮,我觉得还是骗不过那个圆脸神侍。她见过你的脸,咱们又‘偷’走了她的‘火’,现在她肯定恨咱们恨得不得了,时刻都保持警惕,你会非常危险。”


    莉塔指了指那两只“瘫”在阿尔肩膀上的纸鸟,阿尔认为它们如今的状态是因为劳累,而莉塔则坚持它们是被“女神之火”撑到了,毕竟“女神之泪”一看就绝非凡物,就算它不是神庙所宣扬的可以辟邪治病的圣物,也绝对有些不足人道的好处。


    “说不定她就是认出你了,才叫你到她的身边去!”莉塔浓密的眉毛往上一挑,紧紧地皱成一团,“阿尔,要我说,还是不要用这个法子,实在太危险!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不如我再去抓个什么人盘问?中心神庙派过来的人不知道这神庙把人鱼藏在哪里,但这神庙里总会有人知道。”


    阿尔用手帕擦了擦被植物汁液染得微微发黄的指腹,在逃离王宫的路上,她也学了一些易容的方法,如今条件有限,她尽可能地尝试,但效果——


    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阿尔垂下眼眸,不得不承认莉塔说得没错,这种伪装不太有效果,阿尔的五官和装扮前区别不大,仅仅只是肤色变成了蜜色。但她又非常清楚,诺拉神侍一定会是个绝佳的突破口,阿尔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不,那我就还是不露脸。明天我戴面纱去见她。”


    “但她明显不喜欢你遮蔽面容。”


    莉塔还是一脸反对,不知怎地,人鱼觉得自己像吞进去了什么温度极高的东西,也许是那支药剂的副作用。她从阿尔的左边又转到阿尔的右边,来回踱步。


    “没关系!阿尔,我有办法,我可以去堵那些家伙,他们总会给人鱼送饭的。既然需要人鱼来制造那种罪恶的浆液,他们绝不可能不管人鱼,只要我细心点,很快就能找到人鱼的下落。”


    阿尔牵住转来转去的莉塔,仔细地感受了下人鱼的体温,确定莉塔的状况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解释道:


    “诺拉是不喜欢我遮掩面容。不过,她目前在神庙里的处境并不好,所以最缺一个真正站在她那边的人。只要我能在这个时候走过去,她便会忽略掉我身上她不喜欢的品质,给予我最大程度的信任。”


    莉塔做贼似地抬头瞄了阿尔一眼,忍不住摸了摸阿尔涂抹植物汁液后看着有些粗糙的脸庞,随即别扭地转过头,小声地嘟囔:


    “可我就是不想你离她太近,她今天最后看你的那个眼神……太肉麻太奇怪了!”


    而且还抓着阿尔的手一直不肯放,莉塔的心中有着诸多不满,却不好细说。阿尔是想解救人鱼,与诺拉也只是短暂的接触,诺拉不可能顶替自己的位置——


    “不可能顶替”?


    莉塔微微一怔,她不明白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她在想什么?阿尔仅仅是想要利用诺拉……再者,她也没有资格干涉阿尔交朋友的资格。


    “……莉塔,莉塔?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药剂不管用了?!我去准备——”


    “不……不,我没事,就是走神了!”莉塔赶紧拦住要求给自己准备冷水和浴桶的阿尔,“对不起,阿尔,我没听见你刚才说了什么。”


    阿尔并不在意莉塔是不是没好好听自己说话,反而为莉塔没有出现异状而松了口气,她虚张声势地瞪了莉塔一眼,便重复道:“她不是对我有好感,大概我说了她曾经说过的话。”


    看着莉塔迷惑不解的神情,阿尔笑道:


    “她对我好,不过是想对曾经的自己好。”


    “诺拉看我的眼神,是在看过去的自己。”


    引领过七批信徒后,太阳升到了天空的正当中,笑容变得僵硬的诺拉神侍终于得以回到住处,享受短暂的午休时刻。


    诺拉的住处是神庙之中少数能让她满意的地方,这里比较僻静,距离帕特里克祭司的住处最远。她不必每时每刻被迫听那些神侍、学徒对帕特里克祭司的吹捧之词。


    她揉着酸痛的手肘,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和中心神庙继续交涉。


    帕特里克他们送去浆液多半要不回来,但又不能够不要,眼下已经不能再向中心神庙示弱……


    正当诺拉在先写好给中心神庙的信件和先去领餐食之间犹豫时,她看到那个早课时见过的姑娘。


    那姑娘提着一只食盒,她摘下了兜帽,脸上罩着一条灰色的面纱,一见到诺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就亮了起来。


    “诺拉大人,我帮您领了中午的餐食。”


    “谢谢你,亲爱的。”


    诺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喜悦,她知道这姑娘选择了自己。


    这是个聪明的姑娘,诺拉想,一如数年前的自己。


    第158章 018离间通常……


    通常情况下,追随神侍的神庙学徒会比普通的神庙学徒有着更好的待遇。因此,绝大多数的神庙学徒都会想法设法讨好这类有倚仗的学徒,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让神侍高看一眼的秘诀。


    特别是像诺拉神侍这种掌握着实权,地位与祭司相差无几的神侍,他们身边跟随的学徒往往更受欢迎,甚至会在学徒中间隐隐有着话语权。


    不过,这是“通常”、“往往”的情况。


    看着刻意远离自己、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的学徒们,阿尔再一次感受到了诺拉神侍的尴尬处境。她没有为此沮丧,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异色,反而快步上前,主动向这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的学徒发问:


    “打扰了,请问沉思池是往西边走吗?诺拉大人吩咐我去那边取些水给她。”


    这几个嘀嘀咕咕的学徒显然没料到阿尔会如此直接地朝自己走过来,她们先是一怔,但见阿尔态度平常,没有要同她们计较的意思,加之她们刚才只是好奇,的确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便略略松了口气,不过,她们的神色难免有些尴尬。


    “是,西边有条卵石小路,你顺着它一直走到尽头,就能见到沉思池。”


    其中一个圆眼睛的学徒开口告知了阿尔路线,这个姑娘似乎是个热心肠,又补充道:“沉思池的水不能用旁的器皿去接,你得先到库房去取一下陶壶。”


    “好的,谢谢提醒。”阿尔微笑着朝圆眼睛点头道谢,便转头先往库房的位置走去。


    见阿尔走出去一段距离,圆眼睛的同伴便又忍不住议论起来:


    “她居然真在给诺拉神侍做事!女神啊……她不知道,帕特里克大人最不喜欢——”


    圆眼睛比同伴谨慎些,使劲拉了一下同伴的袖子,“瞎说什么呢!帕特里克大人只是和诺拉神侍偶尔有些小分歧,毕竟诺拉神侍太年轻了。”


    几个学徒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没有再继续讨论神庙中大人物的关系,把话题转到了阿尔本人身上。


    “对了!刚才应该问一下她的名字的。”


    圆眼睛有点遗憾,尽管神庙里的学徒太多,知道名字也没太大用处,但是目前大家都不太了解这个跟随诺拉神侍的学徒,她们要是能成为第一批同她相熟的人,绝对能小小吹一下牛。


    “我听说她之前好像是在钟楼那边做清扫的活计。那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又冷清,要打理的地方又大。”


    “那可不是!估计之前每天做完活,跑到食堂都没什么能吃的了。说起来,她可能也就是这几年才能吃上饱饭。怪不得她会选——”


    嘀嘀咕咕的学徒们把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圆眼睛欲盖弥彰似地咳嗽了一声,催促道:


    “好啦,该好好干活去了!帕特里克大人那边还等着咱们采的螣花呢!”


    提到要做的活计,学徒们立刻充满了干劲,她们整理了下挎着的篮子,朝神庙外走去。能分到这种好活的学徒自然在神庙里混得不差,性格也自然更活泼些,没多久便又叽叽喳喳聊了起来:


    “说起来帕特里克大人好像特别喜欢螣花,他那儿的螣花总是换得特别勤。”


    “当然啦!帕特里克大人可是女神最虔诚的侍者,代表着女神的螣花,他怎么可能不爱?在他那儿做活的神侍说,帕特里克大人的卧室里,有一整面墙常年都装点着新鲜的螣花!”


    “那么多螣花?!怪不得每天都要派那么多人去采花呢!”


    “这还不算多,你知道中心神庙要用多少螣花吗?听之前那个彼得说,他们一天就要用掉……”


    学徒们热火朝天地聊起了中心神庙令人咂舌的开销,眼睛一个比一个亮,仿佛流水般花掉的金币都一枚枚掉进了她们的钱袋里。


    躲在树冠的莉塔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只敢在心里腹诽阿尔将人鱼用于“窃听”的“大材小用”……


    继被强占了食堂的餐食,接连错过煎肉排、芦笋佐烤鸡腿、培根土豆浓汤……欧恩再度痛失饱腹的食物,他面色苍白地看着那两个伪装成少女的魔鬼,她们正在分食他仅剩的两块还称得上美味的糕饼!


    “味道还可以,就是有点干。”


    那个红头发的张嘴就是一大口!欧恩可以向女神发誓,他从未见过哪一个女性,在吃东西时会这样不体面!哪怕是神庙里之前那些饿得瘦骨嶙峋的神庙学徒,她们也知道在吃东西前要先向女神祈祷,再细嚼慢咽地吃掉盘子里的东西。


    那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姿态——恭顺、谦卑。


    另一个戴面纱的女人不以为意,她只是用手帕替红头发擦了擦粘着碎屑的嘴角,便转过头继续看向欧恩:


    “那个沉思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定要用陶壶取水。”


    她的语声平和,没什么起伏,一双仿佛比海更蓝的眼眸专注地望向欧恩,令他不禁想打个寒噤。


    几天前——起初,欧恩并没有把蓝眼睛放在心上,以为自己需要忌惮的只有那个身手惊人的红头发。


    然而——


    不堪回首的然而!


    感受着自己骨缝间因那蓝眼睛而产生的痛楚,欧恩出于本能地、哆哆嗦嗦地答道:


    “这……这是诺拉神侍定下来的规矩,我也不清楚。”


    “哦,你不清楚。”


    蓝眼睛的语气没有变化,她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在欧恩身上,她正拨弄着红头发的发辫,轻轻理顺同伴有些杂乱的发梢。


    “那很好,欧恩,我想我该谢谢你近日的帮助,不过很可惜——”


    “很可惜”三字似乎戳中了欧恩什么不愿回想的记忆,他“砰”地一声——与其说是“跪”,更像是“瘫”在了地上。欧恩急切地朝蓝眼睛爬过去,伸出手要去抓蓝眼睛的脚腕,却被红头发踩住了双手。


    “啊!女神啊!我……我没有恶意……不是故意冒犯。我只是有话同这位大人说,求求您……求您放过我——”


    红头发抬起头,用指腹擦了擦嘴角,她把脸凑到蓝眼睛近前,见她笑着点头,才有心情同欧恩说话:


    “行了,有话就直接在这里说。”


    红头发稍微抬起了一点脚,卸掉了几成力气,欧恩终于从剧痛中缓过来,不敢再闪烁其词或是同她们卖关子。


    “大人,那些陶壶都是诺拉神侍自己做的,所以有人猜必须用陶壶取水,是诺拉神侍为了限制旁人制取浆液。她把这一步说得很重要,说是什么不用陶壶取水,最终制成的浆液就会效果大减。”


    “虽然确实有点影响,但帕特里克大人制取的浆液,效果也没有差特别多……”


    “所以你是帕特里克的人。之前送给中心神庙的浆液也是帕特里克制取的。”


    “我——”


    如果但凡有选择的余地,欧恩都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被蓝眼睛和红头发齐齐看着,他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隐隐作痛、打颤。他没法忘记这些天噩梦般的经历!


    “是……但是像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小神庙,要想经营下去,只能想方设法地讨好中心神庙。诺拉神侍她以为搞她那一套有用,但实际上——”


    欧恩把在嘴里打转的污言秽语抹掉。


    “非常幼稚!中心神庙不会容忍她完成她那一套,如果中心神庙没有浆液,他们不会想让我们这种小神庙壮大起来、产出更多浆液,他们只会干脆把我们碾碎。”


    蓝眼睛轻笑一声,欧恩完全读不懂她的神情。她站起身,不再理会欧恩,准备离开的蓝眼睛最后摸了一把红头发的辫子,红头发瞪了她一眼。


    “你想吃鱼吗?晚上我可以给你带两条鱼干。”


    “不要!”红头发使劲摇头,“那鱼干硬得像木头一样,没什么味道,我还是想吃甜的!你给我带点甜的东西吧。”


    “好的,给你带甜点……不对,你最近怎么好像格外爱吃甜的。昨天那个苹果派都甜得有点发苦了,你还吃了整整三块。算了,我给你带果汁吧。”


    “我不就是吃了你那份嘛,真小气!哼,记得再给我带一大块奶酪,我不想空嘴吃面包。”


    “好,那就带上次那种圆的吧,我记得你好像很喜欢。但是这次不要一口气都吃完了,亲爱的,你知道厨娘现在是怎么看我的吗?”


    “那一块太小了,是他们胃口太小——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们的胃和鸟一样大!你看,你又在嫌弃我!”


    “我没有,我的意思是你吃东西应该有些节制,你知道,饥一顿饱一顿不是好事……”


    ……


    她们一如既往地亲密无间,一如既往地对他视若无物。


    欧恩看着她们拥抱、挥手、告别……他空瘪的胃囊痉挛着,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


    想要逃离这两个“恶魔”,欧恩指望不上浑身像是散了架子的自己,更指望不上被神庙单独关起来的詹森。外面更不会有谁在乎他!那些人甚至都不屑于往钟楼这边来!


    那么——


    欧恩把视线悄悄转到红头发的身上,蓝眼睛一走,她的情绪明显低落许多。


    他不太清楚她们是一种什么关系,女人们总是这样不知羞耻地黏糊在一起……但他很清楚这种关系的结局,神庙里那些与她们相似的女人,最终都是以结束收场。


    结束……惨烈的结束……


    欧恩微微眯了眯眼睛,对自己脑海里的景象很满意。


    等到红头发因为无聊再度打哈欠时,他状若随意地开口:


    “你和她认识很久了吧?‘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吧?”


    红头发看向他,虽然皱起了眉毛,但她没有让他闭嘴。欧恩不停地安慰着自己,壮着胆子继续道:


    “我总觉得……当然,这可能只是我的错觉,你和她之间,好像,似乎——你更喜欢她,而她对你……嗯……好像要差一些。”


    诺拉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学徒带回来的两壶水,诺拉原以为像她那样瘦弱的女孩,顶多只能抬回来一壶,没想到她的力气居然这样大。


    “很好,这些就够了。”


    诺拉把自己的手札合好,简单地夸了学徒一句,她从记忆里找出学徒的名字,“艾琳,中心神庙那边,今天派了人来,他们要调查一下之前的情况,顺便带一些浆液回去。”


    说是“调查”,其实无非是过来讨好处,诺拉很了解那些中心神庙来人的品性。


    “我一个人制取不了那么多浆液,需要你来帮忙。”


    “我?”


    蓝眼睛的学徒似乎很是吃了一惊,眼睛瞪得极大,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诺拉大人,这……这么重要的活计,我怎么配做?我……我只是个卑微的学徒……您……我听说帕特里克祭司一直想帮您分担这份重任……我愿意去帮您请示他!”


    听到帕特里克的名字,诺拉不耐烦地过挥了挥手,仿佛是在驱赶一只讨厌的虫子:


    “别紧张,艾琳,我并不是要教你制取的办法,只是要你替我去取一味原料。”


    “原来如此!”


    学徒好像很是松了一口气,不再犹犹豫豫。


    “诺拉大人,那我很愿意为您效劳。”


    第159章 019腥气水流特有的腥气从四……


    水流特有的腥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但脚下却是坚实的卵石小路,见不到一条翻涌的波纹。


    阿尔将手中的灯盏举高了些,没看到水源,只看到一面没有尽头的石壁。


    走在阿尔前面的诺拉神侍的背影长长地抻过来,投在她的脚下,幽幽地遮蔽住卵石缝隙间的青苔。阿尔走得艰辛,走得小心翼翼,而诺拉似乎将这条路走过千百遍,每一步看上去都走得轻松随意。


    “女神在上。”诺拉转过头,确定了一下阿尔与自己相隔的距离,终于放慢了她“飘”一样的步伐,“这边的路不好走,以后你不用带两只陶壶来,只带一只便好。”


    “是,诺拉大人。”


    诺拉做出一副勉力支持的模样,看似十分吃力地将陶壶向上提了提,小心地调整了下陶壶的位置,好奇地问道:


    “不过,您说让我来这里取一味原料,但我没有看出这附近有什么呀?”


    诺拉轻轻笑了笑,将她手中的那只灯盏向前一递,在面前石壁上的某处放好,接着,她看似随意又似乎遵循某种规律地碰了碰石壁上的几块石头。


    很快,那堵沉重的石壁便犹如一本过厚的书——缓慢地、笨拙地从中间展开。


    于是,腥气,那不单单是水流的腥气,它们还混杂着一种诡异的香气,自石壁正中显出的空隙倾涌而出。


    诺拉听见一阵类似鱼尾拍打水面的激烈声响,其间还夹杂着凄婉的歌唱。


    不,那不是谁在歌唱……是有谁在哭泣……


    “原料就在这里面。”


    诺拉神侍的语气轻松而自然,她朝阿尔露出一个鼓励意味的笑容,“神庙养了几条小‘鱼’,可能养得有点太多,所以有时候它们的情绪可能不太稳定。”


    在狭窄的船舱里、灯盏微弱的火光下,阿尔看过人鱼憔悴的鱼尾,莉塔依偎于她怀中,光泽黯淡的鳞片像是痛哭流涕后的眼眸。


    如今,站在这片幽深、污浊的水池旁。阿尔看见的是数十双缠绕着海草、且失掉瞳仁的“眼眸”。


    诺拉利落地把一件冰冷冷的物什塞入阿尔变得僵硬的手中,轻描淡写地吩咐:


    “艾琳,去它们的鱼尾上取一点血和鳞片。也不用取太多,装满一只陶壶就够了。”


    “‘一只陶壶’?”阿尔怔怔地、迟疑地回复。


    阿尔的一切伪装在面前这一幕的冲击下都无法留存……哪怕是莉塔最狼狈的时候……那些贪婪的、令人作呕的海员也不曾这样对待她……


    灯盏中的火光扑朔着晕开,并不稳定地照亮那片水池,明明暗暗,像是一朵积蓄着闪电、雷暴的乌云。


    那些人鱼——她们犹如市场上那些被无情甩出水盆的、奄奄一息的鱼,因价格大跌遭受粗鲁的、不合适的对待。


    人鱼本该散发着宝石般色泽的鱼尾现下瞧着像一坨吸满水的肮脏泥沙,她们健壮的身体消瘦得像是在烈日下暴晒了三天三夜。


    脖颈、手臂、手腕、腰身、鱼尾……


    都缠绕着无数粗壮的锁链。她们被搁置在浅滩之上,施暴者残忍地将水源控制在一个远不能满足她们、又不能致她们于死地的份量。


    这甚至已经不是折磨!这明明是酷刑!


    “对,一只陶壶,这些鱼应该已经供不出两只陶壶的量了。”


    诺拉神侍倾身上前,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扒开一条人鱼的眼皮,那条人鱼虚弱无力地朝她呲牙,一张曾经美艳的脸庞枯槁得近乎骷髅。诺拉神侍习以为常地无视了人鱼孱弱的示威,毫无波澜地评价:


    “或许得给它们一些圣水了,不然可能撑不到冬天。真遗憾,它们不像别的鱼一样繁殖旺盛。”


    迟迟没有得到阿尔的回应,诺拉神侍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仔细去瞧阿尔:


    “艾琳,你还好吗?你脸色好难看,闻不了这么重的腥气吗?”


    “腥气”……


    阿尔想起床帏里沉睡的母亲,想起母亲塞进她怀里的那支炼金药水,闪烁着金子般的色泽。


    她想起她从甲板上抱起的莉塔,想起莉塔耷拉在自己臂弯、犹如褪色布匹的鱼尾。


    她想起被火光吞噬前的海船,想起船员的尖叫、哭喊、祈祷,以及狼狈的甲板。


    腥气。


    阿尔看向诺拉神侍,战战兢兢地点头,语声不受控制地发颤:


    “诺拉大人……我……我有点害怕。我听说这种鱼有剧毒。如果被它们咬……咬上一口,就会小命不保……”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像是能就此咽下自己的满腔恐惧,又深吸一口气:“他们都说,我的一个堂哥就是这样送了命。女神在上,我实在不敢接近它们。而且……诺拉大人,我想不通,这浆液怎么能是用‘这种东西’来做的呢?”


    说到“这种东西”时,阿尔紧紧皱了一下鼻子,似乎下一刻便要呕出来。


    这番答话似乎很得诺拉神侍的意,她的语气变得更为柔和,循循善诱道:


    “别担心,艾琳,这些鱼身上的锁链都刻有符文,眼下也都是强弩之末,它们顶多对你露一露牙和爪子,连你的一根发丝都伤不到。”


    诺拉神侍顺势轻轻摸了摸自己学徒的长发,墨色的发丝犹如锦缎般自她指缝间滑过,学徒柔顺地低垂着眉眼,任由她的动作。


    这使得诺拉神侍一时间有些恍惚,毕竟她实在很少得到这般与自己地位相匹配的恭敬,以至于她情不自禁地吐露出一些不是很适宜在当下说的话。


    “之所以用‘这种东西’来制取浆液,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物以稀为贵’。献给祂的牺牲越罕有,得到的效用就越大。而这些蠢鱼——”


    灯盏的光亮有限,照不全整片水池,但水流于暗处依旧在涌动。


    诺拉神侍的这句话一出,也不知是哪几条尚有余力的人鱼便开始拼命撕扯起身上的束缚。锁链声、拍水声、嘶吼声,纠缠在一处,却还是无法阻挡这位高高在上的神侍以轻蔑的语气讲完剩下的话。


    “它们很早就遗忘了女神,献祭它们的血肉,既是牺牲,也是赎罪,是祂最喜欢的祭品。”


    腥气,铺天盖地的腥气。


    阿尔握紧手中那把诺拉递给她的利刃,她垂着头,目光掠过色如浓墨的水池,这一次,阿尔看见星星点点的亮色。


    不是粼粼的水波,是她们的眼睛,是人鱼们一双双含恨的眼眸……


    沐浴着阳光的树叶在微风里颤动着,仿佛一只只爱俏的鸟正在打理自己的羽毛。融金般的光芒向下坠落,灼穿树下厚重的阴影,也灼痛欧恩的眼睛。


    他偏过头去,再次躲开那束恼人而刺眼的阳光,匆匆瞄了眼红头发的神色。


    倘若不是在红头发手下吃了太多的苦头,光凭着她那张生得昳丽的脸,欧恩这会儿绝对不是一见她就双腿发颤,他一定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红头发的声音比她生得更美,哪怕是夜莺,也不会愿意在她开口时歌唱,尤其当她同蓝眼睛说话时,她的声音便似乎沁满了蜜糖。


    像她这样的女人,欧恩想,像她和蓝眼睛这样的女人,都不该玩这种有伤风化的把戏,她们该有更合适的去处……


    “为什么你要说女人生来属于男人,我和她迟早要分开?”


    她的语气开始从疑惑偏向另一种情绪,一种欧恩笃定自己会头破血流的情绪——


    “我……我的意思是,她显然和您不是一路人!她非要在这神庙里混,而想要在这神庙里往上爬,她唯一的路就是去追随那些有权势的男性神侍,做他们的所有物。所以……您和她很难长久。”


    欧恩努力回想着记忆里的事件,竭力为自己的话做佐证,“之前有一个学徒就是如此,她一得势,就和她的‘伴儿’闹掰了!要知道她能得到神侍的青眼,还不是全靠她的‘伴儿’为她拼死拼活——”


    “我喜欢‘伴儿’这个称呼。”


    然而红头发对欧恩的长篇大论兴趣寥寥,她双眼放光地揪住欧恩话中的一个词汇不放。


    “所以‘伴儿’就是你们对‘伴侣’的称呼吗?听着很亲切,我喜欢。”


    “他不是这个意思。”


    浸在阳光里的树剧烈地抖了一下,海洛伊丝背着修复好的长弓拉开欧恩住处的门帘,精灵的目光擦过全身僵硬的欧恩,落在红头发的人鱼莉塔身上。


    “你的重点错了,他是想说你的‘伴儿’迟早要为荣华富贵抛弃你。”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抛弃’?”


    得到解释的莉塔反而更为困惑,坐在桌子上的她一跃而下,注意力很快转到了“失而复得”的精灵朋友身上。


    “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好啊!原来你在这儿!你还好吗?我们一直没有瞧见你,还以为你出了事。”


    “还好。”海洛伊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后的长弓,它在不久前又得到了暗精灵的加固,不仅能用,效果甚至比过去更好。


    “我与几位‘熟人’见了面,还又认识了几位新朋友。”


    莉塔当即对海洛伊丝投以羡慕的目光,她视若无物地从欧恩拄在地上的双手上踏过,欧恩骨节的碎裂声和惨叫声也全然流不进她的耳朵。


    单纯的人鱼只一心与她“久别重逢”的精灵朋友交谈:


    “都是谁?快快告诉我,我的‘伴儿’一定想知道!”


    人鱼兴奋地扯住海洛伊丝的袖子,精灵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开始满地打滚的欧恩。不得不说,人类对于疼痛的忍耐力真是数一数二的差劲。嗯,人鱼也是数一数二的恶趣味。


    “你的‘伴儿’。”海洛伊丝觉得每重复一次这个称呼,自己的牙齿就在隐隐作痛,“她会比你更早见到她们的。”


    “而你,现在要跟我去做你该做的事去!”


    第160章 020来使在狩……


    在狩猎课上,精通此道的名师曾把住阿尔的手,带着初学者的她将寒光凛凛的利刃插入猎物的身体。


    彼时鲜红的液体汩汩而出,喷溅在阿尔的面容上、衣装上。阿尔注视着那猎物的眼睛,看着它逐渐失去光彩,仿若两颗磨损严重的纽扣。


    这一次——


    哪怕心知这是不得不做的事,哪怕阿尔竭尽所能地制造出最小的创口,但当那比人类血液更暗的液体滴滴落入陶壶,与那一双双与莉塔肖似的眼眸对视——


    阿尔都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然被死死攥住,她无法去看她们受损严重的鱼尾,那会让她想起另一条……她竭力控制住情绪,一双手却仍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动。


    深呼吸。


    她会想到办法的。


    她们会想到办法的。


    对于这个追随自己的学徒艾琳,诺拉神侍可以说几乎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单说取浆液原料的这件事,过去,诺拉自然也吩咐其他学徒来做过这份活计。但无一例外,他们不是因为胆子太小,就是因为做事拖沓,总是干得一塌糊涂。更有甚者,只见了这片水池,便开始呕吐不止,转身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这或许可以说是他们的感官太敏感。但诺拉还是想不通,就只是从这几条被牢牢锁住、只剩下一口气的鱼身上取一点血,这桩活计到底有哪里配称之为“难”?


    眼下,神庙学徒艾琳近乎完美地完成了这项任务——唯一能指摘的是艾琳的手有些颤抖,但毕竟没有遗漏诺拉神侍需要的“原料”,诺拉觉得无伤大雅。


    “这些就足够了。”


    诺拉接过那只变得沉甸甸的陶壶,朝壶内看了一眼,她对这种扑鼻的腥气早已习惯,面色不改地夸赞道:


    “你做得不错,艾琳,以后,取这种原料的差事就都交给你了。”


    “是。”


    灯盏照亮学徒戴着面纱的脸,她的面色有些发白,额头上也沁出了密密的细汗,她恭顺地应下了这份差事,询问诺拉具体的细节:


    “诺拉大人,那我大概多久来取一次原料呢?”


    “每七天一次就足够了,次数太多,这些鱼也吃不消。”


    艾琳的细心更让诺拉满意,她本想顺势再夸学徒几句,却忽地想起了帕特里克祭司派人来告知自己的事。


    “哦,女神在上,今天中心神庙会派人来视察。”


    诺拉神侍嫌弃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袍,她现在对腥气远不如过去敏感,便总觉得自己身上沾染着那种低贱的鱼腥气,常常想沐浴更衣。


    “走吧,开门的诀窍我下次再讲给你。咱们该回去好好收拾一下了,中心神庙派来的人最爱计较,他们可受不了一点怪味。”


    “是。”


    学徒举高灯盏,为诺拉神侍照亮前路,她身后的那片水池因此又再度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之中。


    诺拉神侍随意地朝水池望了一眼,对现下的情状很满意。


    果然,人鱼就是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态最好……


    “帕特里克大人!”


    一个神侍打扮的大鼻子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的面色并不好看,见周围的人都在忙着为迎接中心神庙的来使做准备,这个大鼻子便很有些鬼鬼祟祟地走到帕特里克祭司身旁,低声汇报:


    “中心神庙先前派来的那两个神侍,叫詹森的那个不知道招惹了谁,像是被人打了,非常古怪,身上不见有几处伤,却一个劲地叫疼,连床也下不了。另一个更是邪乎,受的都是轻伤,但是——”


    大鼻子咽了一口唾沫,帕特里克祭司瞄他一眼,他把声音压得极低,接着说道:“这个彼得也不知犯了什么事,沾了一身恶咒!我……帕特里克大人,您也知道我……使出一身本事,才将将给他解开了一两个。我瞧着这人,就算是把恶咒都解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多半也会是疯疯癫癫的……”


    帕特里克祭司的一张脸随着大鼻子的话变得越发的黑,大鼻子耷拉着脑袋,亲眼见祭司手里的那一支螣花被他捏得惨不忍睹。


    “大……大人,要是中心神庙的人问起他们,其实咱们也不是没有应对的法子!只说是他们两个跑出去了,对!就说是诺拉神侍查这个查那个,他们不堪其辱,一气之下走人了。”


    大鼻子说着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法子,眼睛越说越亮,“这样说,还是一举两得,中心神庙肯定忍不了诺拉神侍,到时候……”


    “好了好了。”


    帕特里克祭司不耐烦地挥挥手,没有让大鼻子把后面的话说完,他看上去像是对这法子不认同,脸上却已经雨过天晴,不再摧残那支螣花,从一旁装点的花瓶里又取出一支,不急不缓地道:


    “这事说起来也有我的错,诺拉神侍太年轻,有些弯弯绕绕想不通也正常,我当时就该好好劝着她。”


    帕特里克祭司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也罢,女神在上,经了此事,想来诺拉神侍的性格也能沉稳些,不会再搞那些小孩子把戏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鼻子在旁陪笑,和帕特里克身边的几个神侍、学徒照例说起恭维话来吹捧帕特里克祭司,说得帕特里克祭司满面红光时,几人才忽地察觉到了不对。


    “先前不是说中心神庙的来使已经快到了吗?怎么这么久还没有消息?”


    “是啊!还有诺拉神侍,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到了吧?”


    “女神啊!你们看!那不是中心神庙的车驾吗?他们到了,怎么没人来请大人?”


    帕特里克祭司循声望去,大鼻子瞟了眼那支新取下来的螣花……


    它纤长的茎杆又一次被捏得萎烂……


    中心神庙的架势向来摆得足,他们的车架刚来到神庙前,那些前来祭拜女神、领取浆液的平民百姓便像是受到了驱逐,自动地分散在两旁,空出好大一片位置给中心神庙的来使。


    这些没有身份、没有财富的百姓不仅果断放弃了自己排了好久的队伍,他们甚至连眼睛的余光都不敢落在中心神庙的车架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分不出是惧怕还是崇拜。


    前来接应的诺拉神侍对着这座嵌着宝石、贴着黄金的车架不亢不卑地施以一礼,本想着派人去请一如既往“姗姗来迟”的帕特里克祭司,那座车架的门帘便打开了——要知道,以往中心神庙的人可是要三请、五请,让帕特里克祭司说完无数好话,才能勉为其难地下车的。


    本来光这一点就够令诺拉吃惊的,然而接下来,当她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不是以外油腻腻的中年祭司,更是一位看着很年轻的女性神侍。诺拉险些要使劲揉揉眼睛,再抓住这位神侍从头看到脚。


    “中心神庙听说你们的‘女神之泪’被渎神者夺取,特地派我来寻找圣物的下落。”


    神侍直接明了地道出了自己前来的目的,并简单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埃莉克丝,中心神庙的神侍。”


    这是个没听说的名字,但这一点并不奇怪。一心想要爬到中心神庙的诺拉神侍对中心神庙的老古板很了解,他们并不喜欢宣扬那些女性神侍,尤其是那些真的在做事的女性神侍。


    诺拉仔细打量了埃莉克丝身上带有中心神庙印记的衣袍,依精致程度来看,显然是量身定做。


    埃莉克丝似乎也留意到了诺拉对自己的观察,无声地出示了刻着她的名字、标志着其中心神庙成员身份的金腰牌。这更是说明了埃莉克丝的身份并非作假。


    “太感谢了!埃莉克丝神侍,‘女神之泪’的遗失让我们很苦恼,但我们到现在也没查到歹人的下落,实在很需要你们的帮助。”


    诺拉立刻做出邀请的手势,她身后的学徒走上前,奉上一束纯白的螣花。


    “抱歉,这里位置偏僻,只有这些螣花还能见人。”


    埃莉克丝没有直接接下那束螣花,而是示意她的学徒替她接下。那学徒的个子极高,全身上下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头银色的长发,不光诺拉的学徒多看了这人一眼,诺拉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谢谢你们的螣花。你可以带我去神殿了,顺便描述一下当天的情况。”


    埃莉克丝神侍与之前中心神庙的来使截然不同,她不但不好摆场面、也不热衷于说套话拖延时间,一上来就准备要解决问题。诺拉险些没反应过来,回过神后,诺拉大喜过望,当即就带着人朝神殿去。


    “是这样,那天,渎神者假扮成信徒,谎称自己是为家人求药的,后来——”。


    埃莉克丝神侍从诺拉那里了解完事情的前因后果,又将神殿里里外外逛过几遍,开始仔细询问细节时,身材略显丰满的帕特里克祭司才在他的拥趸下气喘吁吁地赶来。


    “……你是说,你看见两只纸鸟夺走了‘女神之泪’,它们真的是纸做的?你不是指那种鸟太过纤细?”


    “不是的,埃莉克丝大人,我看得很清楚,那的确是纸鸟!而且……它们很通人性,哪怕是真正的鸟也远远没有它们机灵。”


    “这纸鸟听上去像是附魔物品。大祭司倒是有一只这样的鸟,但它只懂得传信。”


    然而,或许是同为女性,帕特里克祭司看着这两个“相交甚欢”的神侍,努力缓和了呼吸,笑容满面地走上前去,准备攀谈:


    “您就是中心神庙的来使吧!早听说中心神庙有几位能干的女性神侍,想来您就是其中的一位。不知您是?”


    埃莉克丝神侍在与诺拉说话时还有些笑模样,一见到帕特里克,唇角便肉眼可见地撇了下去,她睨了他一眼,随即朝自己那位生得很是高大的学徒一挥手,道:


    “我?我是奉命来捉捕你的能干神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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