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001不同好不容……
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狭窄的、几乎可以作为棺材的地穴,海洛伊丝就又被迫钻进了一条黑洞洞的暗道。
而在这种连转身都困难的地方,身为精灵的海洛伊丝再尽可能发挥自己种族的优势,也只不过是在这条逼仄的暗道里,勉强把自己的金发扎成紧密的小圆髻,避免一场发丝沾染灰尘的悲剧。
而更多的“悲剧”便都无法避免,比如,身后与“命令”的语气相差无几的“提醒”。
“再走几步,就从前面出去。”
随着身后传来的这道声音,海洛伊丝的肩胛处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
这力道掌握得刚刚好,既不会太重,显得过于粗鲁,也不会太轻,失掉那几分隐约的警告意味。
海洛伊丝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约瑟芬,我再次以女神之名向你起誓,刚才我对你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精灵再次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缺乏与人鱼打交道的天赋。尽管方才在地穴中,她已经竭尽所能地将发生的一切以最简单易懂的语言向约瑟芬——是的,这位“救”下海洛伊丝的“意外来客”正是更为年轻的、一百年前的约瑟芬。
但海洛伊丝印象中向来略显散漫、信仰虔诚的约瑟芬对这番话反应平淡,纵使她再三保证、再三立誓,人鱼都反应平淡,看不出是否相信海洛伊丝的话。当然,海洛伊丝也很理解约瑟芬的这份警惕,换做是她自己,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听信这种没有任何依据、佐证的话,可眼下的她,也实在拿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东西为自己证明。
海洛伊丝全身上下,除了身上这身衣袍,也就是那把被矮人修复的长弓。显然,长弓不管是在交谈中,还是在暗道里,都很难发挥作用。
“哦,你已经说过了。”
人鱼的回应简直称不上是回应,约瑟芬似乎只是胡乱地敷衍一下海洛伊丝,紧接着便又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海洛伊丝,方才没有波澜的语声中多了几分催促之意。
“快点走,精灵,再晚一会儿,就要结束了。”
什么结束?
然而约瑟芬明显不耐烦的态度让海洛伊丝不敢将问题轻易说出口,她也知道答案马上就能揭晓,便顺着约瑟芬的意思,继续在这条黑暗、闭塞、疑似有潜在漏水问题的通道里前进。
不过十几步后,海洛伊丝凭自己非凡的视觉,在近乎无光的环境里看见了一处直径约有两臂长的坑洞。
这坑洞远比暗道更黑,犹如一只下一瞬便要流出涎水的大嘴,等待着将粗心的猎物收进腹囊。
“就是这儿。”海洛伊丝的肩胛又被推了一下,还没等精灵理解好人鱼口中“从这里出去”的办法,肩胛处忽地受到了极重的一推。
身后那条陌生多于熟悉的人鱼紧随海洛伊丝,约瑟芬不由分说地抓紧海洛伊丝的手腕,与她一前一后从那处大坑一跃而下。
约瑟芬与月光同色的长发飘散开来,在一片漆黑中莹莹发光,海洛伊丝总算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点熟悉的影子:
“不要磨磨蹭蹭,跳下来才快!”。
快,确实是快。
但倘若一只鸟忽地从巢中坠落,它不会惦记从巢到积满落叶的地面速度有多快,它只会为这段过快的进程心生惶恐,担忧那落叶之下是否有什么陷阱。
不过,所幸无论是一百年后的约瑟芬也好,还是一百年前的约瑟芬,都不会存有坑害同伴的恶意。
约瑟芬甚至想都没想,另一只空着的手还护住了海洛伊丝的头部。
很快,自耳旁划过的气流声响越发尖锐、具有存在感后,约瑟芬悬空的双脚终于踏在了实物上——一层柔软的、厚如松饼的软垫上。
“约瑟芬,女神啊!你怎么才来啊!”
一道远比气流更尖锐的声音陡然响起来,刺得海洛伊丝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声音的主人像是看到猎物的鹰隼,伴着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极速地朝她们扎了过来:
“收集这些东西可不容易!我们差一点就被那只——”
抱着陶壶的来客脸庞泛红,刚要夸耀自己的辛劳便看见了海洛伊丝,她的尖耳朵即刻警惕地立得笔直,以挑剔的眼光将海洛伊丝从上打量到下。
“这是?好你个约瑟芬!居然还瞒着我们跟‘密林’里的‘大人物’做起了朋友?!”
海洛伊丝看着面前的这位暗精灵,准确地说,她看着这个满是暗精灵的地穴集市,那一双双带有戒备、探究、嫌恶的眼睛也都同时盯住了她。
精灵识时务地不做任何言语,而之前对海洛伊丝冷淡、疏离的人鱼却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笑眯眯地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几下,友好地解释道:
“我哪有时间去什么密林?辛迪,你又不是没听说,四十年前,西格莉德跟我吵了一架,和她的伴侣跑了个没影儿,哪里都要去看一看。这位是西格莉德的朋友,她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这桩糟心事,托她的朋友来帮忙。”
约瑟芬亲昵地朝海洛伊丝一笑,她虽没动用什么人鱼特有的术法,但如此昳丽的面庞上显出笑容来,不仅使得海洛伊丝微微一怔,也让名为“辛迪”的暗精灵心神一荡。
“西格莉德——哦,就是你那个要当游吟诗人的女儿……”回过神来的暗精灵掩饰性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辛迪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海洛伊丝,“我觉得她的诗可比什么‘密林诗派’写得好得多,自然清新,一点儿也不造作。”
作为从不写诗的精灵,海洛伊丝轻而易举地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对暗精灵的挑衅毫无反应。
约瑟芬更像是没听出辛迪的挤兑,只欣喜道:“是吗?女神在上,她写的诗我是一句也读不懂。哈哈,好辛迪,我会把你的夸奖带给她的。”
她随即看向那只不久前发出水声的陶壶,果断地从衣兜里掏出两颗圆润、硕大的珍珠。
“谢谢你了,辛迪。之后还是麻烦你替我留意,多出来的浆液都替我收集好。”
“没问题,没问题。”
辛迪把陶壶递给人鱼,欢快地接下那两颗珍珠。
“对了,之前你要我帮你留意这些浆液……最近可不大对劲,他们要的陶壶更多了,几乎是之前两倍的量,如果不是学徒们做不出那么多浆液,我觉得他们还会要更多陶壶。”
“但最近的信徒并没有比之前多出很多,他们给出去的浆液也绝对没有之前的多。”暗精灵把玩着那两颗上好的珍珠,故作神秘地道:“所以那些多出来的浆液肯定不是供给了神庙。约瑟芬,我很愿意帮你找一找它们的下落。”
约瑟芬低头看了眼陶壶中泛着涟漪的浆液,又把这只分量不轻的陶壶一把塞给海洛伊丝。她抬起头,很是惊讶地看了暗精灵一眼。
“哦,辛迪,这种明摆着的事还需要查?神庙里现在除了神庙的人,还有谁不是很清楚吗?浆液自然在他们那儿。这么简单的事,辛迪,是你自己想不明白,还是以为我想不明白?你这可不好呀!”
海洛伊丝留意到,暗精灵的整张脸都因为约瑟芬都着几句话红透了,她好像想要说什么话来为自己辩解,但人鱼没有这个耐心来听。
约瑟芬耸耸肩,拉着海洛伊丝就继续朝集市深处走去,最后意味深长地望了辛迪一眼:
“还有,辛迪,我再提醒你一次,有些东西,既然知道有问题,就无论如何也不要碰。”
“约瑟芬,我——”。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聊聊了。”
约瑟芬拉着海洛伊丝走出一大段路,直到那些集市上卖着各种各样物什的暗精灵不再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人鱼才带着精灵在一处摊主不知所踪的摊位前停下。
这个摊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暗精灵传统糕点,有一盒子散发着鱼腥味的卵状糖果,有呈现着诡异亮绿色并点缀着鲜红色鱼干的蛋糕,还有比起固体好像更近乎于液体的一滩灰色薄饼……
人鱼只看了几眼,便果断地掏出藏在自己口袋里的咸鱼干咀嚼起来。她指了指自己施法后留下的隔音咒文,看向海洛伊丝,也友好地递给精灵一只足可以做武器的黑面包。
“回到刚才的话,你说矮人派你和莉塔来找暗精灵盗走的水晶碗?”
约瑟芬大剌剌地在那堆“不堪入目”“气味可疑”的糕点前吃着她味道同样不容恭维的咸鱼干,话语有些含糊,但不影响海洛伊丝听明白。
海洛伊丝攥紧那只黑面包,觉得多件“武器”也是件好事。
“是,但矮人没有对水晶碗进行任何描述……约瑟芬,我觉得当前水晶碗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莉塔和阿尔,我们最好尽快把她们救出来。”
人鱼挑了挑眉毛,对海洛伊丝的提议没有认同,而是继续发问:
“还有,你说你们在矮人那里喝到了很稠的荞麦粥?”
“是,那个祭司认定莉塔和阿尔是什么‘织针’,她对她们非常看重。约瑟芬,我还是觉得这些不是关键,我们现在应该先把她们救出来,不然——”
“不,你错了。”
约瑟芬一口气把那条咸鱼干的剩余部分一口吞下,鱼尾顽强地做了“垂死挣扎”,还是被人鱼皱着眉头、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随即,在海洛伊丝提出第三次相同建议之前,精灵看见人鱼把面前这摊子上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糕点都推了下去,约瑟芬以一种留下残影的速度从摊子的最下方揪出来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家伙。
尽管约瑟芬施下的隔音法术没有失效,暗精灵集市里那一双双曾带有恶意望向海洛伊丝的眼睛,又齐齐望向了这个被人鱼揪上来的家伙。
那是一个矮人,一个梳着辫子、瑟瑟发抖的矮人。
坎蒂思。
海洛伊丝当即认出了她。
“矮人那儿已经欠收很多年了,我很好奇,小姑娘,你们哪儿来的‘水晶碗’,又哪儿来的‘很稠的荞麦粥’。”
约瑟芬慢条斯理地补充——
作者有话说:约瑟芬在这个时段遇到了重大变故,所以性格有很大变化。我原来的版本把她写得太欢快,想一想就重写了,痛删两千字qwq
第142章 002“耗子”莉塔觉得自己沉……
莉塔觉得自己沉在一只烧滚了的汤锅里。
有一只巨大的铁勺紧紧贴着锅壁,粗鲁地、不耐烦地来回搅动着,试图捞起她——这锅汤里唯一的荤腥。
“叮叮咣咣”。
也许是铁勺在与汤锅较量,也可能是铁勺在向锅底的她发出警告。
莉塔昏昏沉沉,她晕眩、发热、酸痛,并不愿意与一只无聊的铁勺做斗争。
这只勺子仍旧不情不愿地在汤锅里旋转,它徘徊了多久?
三天三夜、十七个月、八十二年……
直到莉塔被它发出的声响震得直起了身子,那铁勺才心满意足地停下了它无礼的骚扰,消失得无影无踪。
头沉得随时要坠下去的莉塔一眼看见那只“铁勺”——不,那是两个混进莉塔藏身的仓库、正在到处东翻西找的男人,他们穿着神庙衣袍,笨手笨脚,一不小心就搞出了足以打搅神像闭眼休憩的声响。
其中一个身材更魁梧、更高大的男人拉住他还一心想要“寻宝”的同伴,低声喝止:
“轻点儿。你非要把那帮子乡巴佬都吵醒才甘心?”
被教训的那个讪笑着,他左看右看,一双下垂的三角眼准确无误地漏掉了阿尔替莉塔选的藏身之处——房梁。
“啊,我没注意……之后我小心点。”
见高个子面色不虞,他连忙从自己的“收获”里挑拣出一只银烛台,眼巴巴地递过去:
“这里好像确实有点好东西,你瞧这烛台的纹饰,看着就有点年头,起码能值十个‘银家伙’。”
“‘好东西’?”高个子一把抓过那只银烛台,他的目光在银烛台的纹饰上匆匆滚了一圈。虽是不由分说地将它塞进了衣襟里,口中对同伴的责怪却仍很是流利:
“哪有什么好东西?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他们这里是有些玩意儿看着不错、亮闪闪的,可都是镀银、镀金的便宜货,没一件能拿得出手的!撑死了能卖上几个铜子。听我的!跟我好好干,熬上一阵儿,不说兜里能不能揣上几袋‘银家伙’,至少吃得满嘴流油不成问题!”
“女神在上!”矮个子两眼放光,笑得亲热而讨好,三角眼周围炸开一圈褶子,“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嘿嘿,别说‘吃得满嘴流油’,只要能有口肉汤喝,让我干什么都行。”
矮个子先是好一番地向高个子表忠心,接着,又开始用力吹捧这位比他有能力的同伴,好听话一串接着一串地往外冒。
他用词之谄媚,神态之卑微,让房梁上原本昏昏欲睡的莉塔都诧异地精神起来,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
事实证明,阿尔精挑细选出的这个蔽身之地非常合适,这些乱七八糟堆放的杂物成功掩盖了人鱼的行踪,也让她可以悄然无息地将来者看得一清二楚。
莉塔摩挲着被阿尔清理得不染一尘的房梁,犹如看戏一样望着那两个男人的一举一动。
她想起姐姐阿芙拉在打赌失败后,受罚在自己面前扮丑的模样,有心记住了几句格外肉麻的话,准备留到以后作为对姐姐们或者对阿尔游戏时的“惩罚”。
“行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把这几只陶壶搬出去,帕特里克大人那边等着用呢!”
阻止矮个子滔滔不绝的吹捧,倒不是因为高个子对这些腻到发齁的话有什么意见,而是因为矮个子说起话来太过投入,干活的速度慢了下来。
自认为高人一等的高个子自然不愿意替这个不如他的同伴多劳累,他恶狠狠地瞪了矮个子一眼,指着陶壶吩咐道:
“搬的时候小心些,今天那只‘小耗子’弄碎了好几只,现在的陶壶不怎么够用。”
“‘小耗子’?”
矮个子搬起一只肚子最大的陶壶,一开始似乎没能理解这个绰号代指的谁,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莉塔将他那张布满雀斑的脸庞看得分明,他露出一个极让人不适的笑容,五官因为这个笑揪成一团,仿佛一张沾满墨水渍、揉皱后扔进泥坑里的废纸。
“哦,女神啊!你说的是她——那个胆大包天耍花招、穿男人的衣服混进神庙的女人!对对对!她就是一只肮脏的、愚蠢的耗子!”
陶壶饱满的肚子顶着矮个子鼓起来的肚皮,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声音也带上了点气喘,对这个话题展现出异乎寻常的兴奋:
“你说,那只‘小耗子’是怎么想的?她真以为她能瞒过咱们的眼睛?哪怕帕特里克大人没识破她,迟早我……迟早也会有人揪住她的耗子尾巴吧?而且,她冒这么大的险,到底是想图什么呢?这里虽然是个神庙,可这么偏,也没什么能捞的吧?”
高个子对矮个子莫名高涨的情绪没有兴趣,他一手拎起一只小一些的陶壶,挺着因为藏了东西鼓鼓囊囊的前胸,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女人嘛,总免不了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被抓住是迟早的。管她图什么呢!女神说了,‘盗窃的贼,要用十倍鞭挞洗脱这栽入泥沼般的罪。’”他背诵那句经文时,还显出几分忿忿之色来。
“女神保佑,帕特里克大人是个熟读祂教谕、以祂旨意为先的好神侍。为了神庙的风气,帕特里克大人决定明天要当众惩戒这只‘小耗子’!正好也让最近神庙里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也跟着清醒清醒。”
“这就对了!就该好好治一治她!还有这神庙里其他的女人,哼!也都该吃一吃教训。”
两个男人带着陶壶,揣着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什,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仓库外走去。
他们以窃窃私语的音量对话,声音像两片卷进寒风里、生着蛀孔的树叶在相互摩擦。
“不就是因为那个什么诺拉,给她们手上分了一点熬浆液的活儿。现在一个个的,都把自己看得不一般了。”
“诺拉?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到底只是个女人,中心神庙的所有祭司都疯掉了,也不见得会从这种穷乡僻壤要一个女人过去吧?那里可不缺‘圣女’。”
“我也这么说!那个诺什么拉和帕特里克大人之间,中心神庙百分之百会选帕特里克大人。别的不说,最近神庙发生的这几桩事还不是都得靠帕特里克大人?”
“我听他们说,其实早就定下帕特里克大人了,只是因为想把帕特里克大人提成大祭司,中心神庙那边在为帕特里克大人翻修屋舍,所以才一直没有公示。”
……
他们搬着粗糙的陶壶,就中心神庙和帕特里克祭司聊得越发投入,声音也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大,时不时将说到一半的话停住,向着对方露出一个油腻腻的笑容。
“……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等中心神庙带着帕特里克大人离开,那帮家伙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越快越好!我可是受不了那些女人了!再让她们得意下去。谁知道她们还会发什么疯?前些日子,她们里面居然有个小学徒来问我,为什么她们只能吃荞麦粥,男孩们却能吃面包。”
两人的脸上齐齐显出嘲弄的笑容,一起无声地嘲笑那个问话的神庙学徒的不自量力。
或许是因为这种“默契”,这种骨子里透出的“共识”,也可能只是因为在同一时刻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笑容,原本微微抬着下颔、神情倨傲的高个子,此刻与自己瞧不起的同伴倒看上去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了。
矮个子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但也许正是因为他为此有些太得意,一时间没有控制好力道,矮个子怀中捧着的那只陶壶竟倏地碎裂。
那陶壶破碎的声响不大,却碎得厉害,一时间全都跌在了地上。
“你怎么回事?!不是说让你轻点儿吗!这儿还能弄碎!”
高个子的脸立刻成了一张没有温度的铁板,如果不是碍于手中提着东西,眼下又是应当入睡的时刻,他绝对不会只是“骂”,而应当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抽打”。
“我……我没用劲儿啊!女神在上!我根本没使什么力气,是它自己突然碎掉的!”
看着粉碎得很彻底的陶壶,矮个子哭丧着脸,面色青白,高个子不耐烦听他继续说话,烦躁地甩了甩手,“行了!行了!你再去搬几个大陶壶过来,我先过去了,你一会儿赶过来。记得了,这回别再弄碎了!”
“可能是因为这陶壶放得太久了,我——”
矮个子看看地上的碎陶片,再看看大步离去的高个子,努力想出的解释只能囫囵个儿地吞回肚子里去。
他对着高个子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拍了拍身上的碎渣,只敢用唇语嘀咕: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比我早搭上帕特里克大人半年吗?真以为自己受大人重用呢。哼,等大人调到中心神庙,绝对不会带这种货色。”
夜里的风总是格外得冷,背后嘀咕人的矮个子打了个冷颤,搓了搓自己一直发冷的后脖颈,便朝库房走去……
不同于位于繁华中心城的中心神庙,这座位于雾霭密林和蒲沙克威交际处的偏远神庙并不富裕,这里点不起彻夜的油灯,堆积着各种物什的仓库一到晚上自然也是黑漆漆的。
矮个子懒得再把仓库前的灯盏点亮——他很清楚,如果被高个子瞧见那亮光,一定要挖苦几句他的奢靡。而之前他们也将陶壶挪到了仓库的门口处,便靠着月亮投下来的银辉,依着不久前的记忆去老位置上搬陶壶。
尽管神庙将更为丰富、更为昂贵的餐食供给了男性神侍,矮个子也只是相对于高个子要矮上一点,但他常年逃避劳作,气力并不是很足。于是,当他试图去搬那只最大的陶壶时,便没能一把将它搬起来。
“去他X的,那帮见不得光的尖耳朵们怎么想的?把陶壶做得那么沉?呸!这谁能搬得动!”
矮个子嘴里不断吐出各种对暗精灵的蔑称,他骂骂咧咧地再度弯下腰准备把那只大陶壶搬起来。
忽地,他感到某种尖锐的、冰冷的物什抵住了自己的腰际。
一只沉甸甸的银制吊坠盒从矮个子装了过多物什而敞开的暗袋里滑出,它跌在地上,晕着微弱的光,像他此刻犹有希冀的心。
或许——这只是个玩笑。
然而,云翳在晚风的吹拂中变幻了形状,笼住了那弯窄且羸弱的月亮,失去了那缕朦胧的辉光,那只坠落的镀银吊坠盒当即黯淡无光,与地面同色。
他听见一个更加冰冷的声音带着笑,漫不经心地道:
“瞧瞧,我抓住了一只真正的‘耗子’,一只‘肥得流油’的耗子。”
第143章 003光亮掩住……
掩住月亮的云翳如波涛般变幻着形貌,它像一层缀在裙摆上的蹩脚蕾丝,厚薄不匀,针脚粗糙,因而间或泄漏出一点月亮朦胧的轮廓。
矮个子的冷汗浸湿了身上的衣袍,他看着不远处散发出诡异银光的神殿——那里简直像是坠进了一颗天上的星子。
那是什么?那里怎么了?!
矮个子努力想把嘴巴里塞着的脏臭烂布吐出来,但尽管他像虫豸一样来回扭动了许多次,最终只不过是发出了没有意义的“呜呜”声。那声音低弱、无序,转瞬间就淹没在猎猎晚风之中。
“安分点,‘耗子’。”
那道不久前令他脊背生寒的声音再度响起来,纵使这语声听起来没有任何警告、威胁、恐吓的意味,音色更比欢快啼鸣的夜莺更动听,矮个子还是被她的声音迅速拉回了方才那阵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里……
她仅仅——是的!矮个子从她的声音和身形之中依稀判断出她是个非常年轻的少女!
这个少女,她本该娇柔脆弱、等待解救,可她却下手凶残得可怕!少女只是那样看似“轻轻”地压了一下矮个子的后背,就令他痛得五官扭曲、双眼紧闭!矮个子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好像已经折断,如果不是她“贴心”地快速在自己的嘴巴里塞进了块破布,不必想,矮个子一定会痛到咬断舌头!
她是谁?!她是人类吗……
以最难堪、最卑微的姿态侥幸逃生,如今被像废物一样拖拽在地上,矮个子仍然感到那阵强烈的疼痛在对自己进行摧残,它依旧像一块无形的巨石般死死担在他无法受力的背部,不可撼动,折磨得矮个子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经受一场刑讯逼供。
他的脑子里全都是这个诡异的少女,过于宽松的衣着使她的身形并不清晰,她只有那寥寥几句话是清晰的。
仓皇的矮个子在惊恐和疼痛中一次次揣摩她。
一个真正的少女怎么可能会拥有如此可怖的力气?但如果她是异族……她的通用语说得又过于好了,吐字清晰,发音也标准,完全没有暗精灵、矮人他们那样的地下城腔调。事实上,她的个别字词甚至好像带着点邻国蒲沙克威的口音。
然而众所周知,蒲沙克威只生存着人类,那片土地不欢迎任何人类以外的种族。
所以她是什么?!她到底是人类还是……
濒临崩溃的矮个子最后的思考很快化为乌有,强大的拖拽力再度传来,他被毫不在意地、像对待垃圾一样拖拽,沿着那段无数信徒踏过的道路向前。
他听见她说,带着笑说:
“‘耗子’,我想到你的用处了。”。
名为“女神之泪”的灯盏在被“窃取”过火焰后不可避免地黯淡下来,那尊巨大的女神像被阴影所笼罩,神情肃穆且愠怒。
诺拉只看了那周身覆盖着银白火焰的纸鸟一眼,便匆匆向阿尔扑来,她温和的圆脸顿时变了形状,像一支即将打磨完成的锋利箭头:
“无所不知、无所不念的祂必将牢记你的罪行!你践踏女神的尊严,毁损女神的圣物,玷污女神的荣辉!祂会严惩你,教你受火的洗礼,沦为飞禽喙下的食、牲畜脚下的泥,生生世世——”
阿尔在电光火石之间瞥见诺拉的指尖,这位神侍的身份显然比神庙中的大多数神侍要高,不必从事基础、繁重的苦力活,故而蓄着稍长的指甲。
此刻,这份微妙的身份象征却不“纯洁”。
“我是这些罪名,那你呢?你自己又犯下了哪些罪?”
“你……你说什么?”
显出慌乱的诺拉被阿尔一把攥住了手,她再三尝试,也没能将手抽回去。神侍很快遮掩住了自己最初的紧张、失措,那张可亲的圆脸上露出与神像相近的愠色,她怒叱道:
“放开我!我是女神的侍从,伤害我是要受剥皮拆骨的重罪!如果你还信仰祂,信仰赐予我们生命的母亲,你就——”
供奉在女神像前的“女神之泪”倏地亮了起来,它飘忽不定的灯焰膨胀起来,由豆粒大小变成了野果大小,纤细的灯盏仿佛已经到了承载的极限。那一抹璀璨刺眼的银白掸去女神像上的阴影,祂的神情立时发生了变化。
祂似乎正垂着眼,悠然地欣赏着祂神座下发生的一切,唇角噙着似有而无的笑意。
阿尔读不懂祂的笑是什么用意,只觉得意味深长,不可捉摸。
“是,神侍是你的身份,而不代表你是一位‘真正’的神侍。在我看来,你不配称之为‘神侍’。”
“‘在你看来’?你只是一个渎神者,你的任何看法——”
阿尔用力掰开诺拉的拳头,在“女神之泪”越发明亮的光照下,神侍打磨得圆润的指甲尖泛着金属般的色泽,那其中明显透出的幽幽绿色,哪怕对毒物再无知,也会情不自禁地倒退三步。
但在宫墙围绕里顽强生长起来的阿尔并没有后退,她仍然死死攥着诺拉的手。
一个虔诚的、从孩提时就将灵魂和躯壳交付给女神的神侍当然没有多少锻炼的机会,她毫无武力可言,完全不是接受了严格王位继承人教育的阿尔的对手。
即使神侍曾利用自己指甲上藏有的毒素做过加害者,她到底并没有一次次躲过刺杀,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经验。
“‘无论是栖息在水中的、奔跑在土地上的,还是穿行于云端的,都是祂诞下的骨肉’。”
阿尔直视着诺拉,碧蓝色的眼眸没有因“女神之泪”愈来愈接近于“强光”的光亮而颤抖、退缩,她云淡风轻地背诵出片刻之前神侍坦荡说出的经文。
诺拉正在几不可察地颤抖,这句她信誓旦旦说出的经文似乎戳中了她的痛脚,诺拉虽然维持不住一个神侍该有的淡然,却仍努力警告这个十恶不赦的“渎神者”。
“是的,女神在上,只要你及时改悔,为自己的恶行受惩,祂会原谅你,我……我们也会给你忏悔的机会。”
“不。”
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瞬间盈满了笑意,“女神之泪”过盛的光亮让诺拉无法看清“渎神者”,她在视野完全被银白充斥之前,似乎看见那两只怪异的纸鸟交缠在一处,仿佛衔了什么再向“渎神者”飞来。
“看到你的指甲,我更明白了你们都做了什么。或许我‘罪无可恕’,但你们更是‘罪大恶极’。”
她攥着神侍的手不肯松,向诺拉迈近一步。
近到诺拉认为这位该下地狱的“渎神者”一定听到了自己泄密的心跳。
神侍微微扬起下颔,没关系,诺拉安慰自己,“女神之泪”发生如此异状,她只要继续和这个“渎神者”拖延上一会儿,就能等到援助。而这个自诩聪明的“渎神者”也会像之前的那些一样,宛如泡沫般骤然出现,又在下一个呼吸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只是一些小手段,对他们的伤害微乎其微,我们没有杀害任何一个异族,我们只是想让他们更快地为女神效力,让他们明白祂希望他们做什么,他们应该做什么。”
“是的,你们没有‘杀害’他们。你们的手上的确没有沾上一滴异族‘同胞’的血。这只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把戏。”
阿尔带笑的声音开始冷下来,像春日来临后那块始终不肯融化的坚冰:
“但那不是为祂效力。是为神庙效力。你们差使了异族‘同胞’,像观赏斗狗一类的游戏,让他们互相缠斗,为你们提供方便、利益与乐趣。”
“血的确没有沾在你们的手上,可你们把那些暗精灵、矮人,也许还有精灵和其他的种族——这些供你们驱使的种族都视为工具,是,他们是很好的利刃尖刀,但你们或许没有想到,所有的血终究是要顺着锋刃流向你们的手,并且再小心,也总有被自己的武器自伤的时候。”
“我很好奇,你们从未考虑过未来的恶果吗?”
诺拉发出一阵像是濒临崩溃的怒喝:
“你这是诽谤!你这是污蔑!我们……神庙没有做任何残害同类的事!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祂好,为了祂的所有骨肉好!”
“是吗?”
眩目的、刺眼的银白犹如闪电一般曳下,又如潮水般缓慢地褪去。
一道高挑的身影自神殿的门口走出来,她跨出的每一步都很大
那不是诺拉等待的的“援兵”,她面色惨白,像是看见了自己的梦魇。
“女神之泪”的光辉眷恋地徘徊在来者波浪般的银发上,她血一样鲜红的唇瓣勾勒出一个充满讥讽意味的笑容,接着道:
“那我们人鱼呢?请告诉我,神侍诺拉。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这些——”
她完全露出的利爪如同寒光摄人的利刃,伴着她恍若随意的动作一一指过神像下堆积的一只只陶壶,“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出现,又怎么制成的。哦,据我所知,哪怕是中心神庙的大祭司,耗尽所有的神眷,也不可能制成如此‘神奇’的液体。”
这位意外来客的声音曼妙瑰丽,在“神奇”一词上咬了极重的音。
那是约瑟芬,年轻的约瑟芬。
阿尔看到诺拉因约瑟芬的出现颤抖得更厉害,神侍看着约瑟芬,一脸不敢置信:
“你……你不是去了蒲沙克威?我明明看见……”
“为什么我要听你们的话?”
约瑟芬将自己过长的银色卷发向耳后拂去,朝诺拉和阿尔走来。
人鱼行动间显出身后那片密密麻麻的人群——精灵海洛伊丝拉起长弓站在神殿的门口,弓弦上绝无射偏可能的箭矢对准了殿前聚集而来的各色神侍,他们都是被神殿异常的光亮吸引而来,身上的衣袍都像是匆匆披上的,绝大多数都是神庙中地位最低的学徒,做了整整一天的活计,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为什么我们要听你们的话?”
“因为我们是女神——”
“不,你们是依存女神生存的蛀虫。你们并没有听从女神的谕令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
约瑟芬摇了摇头,轻轻地嗤笑一声,抢在诺拉要开口辩解,以及人群议论纷纷之前,她转过身,扬声道:
“他们是彻头彻尾的蛀虫,我以女神之名起誓,他们拥有的一切都是依靠吸血来获得的,就像那陶壶里的浆液,它们是由——”
钟声,刺耳的钟声再度响了起来。
阿尔看到那金色的浪潮再度翻涌起来,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不,仍有什么不是“再度”。
她看见纸鸟们衔住的灯焰化为丝丝缕缕的银色向金潮进军。
还有——
拖拽着什么、向她极速奔来的莉塔。
第144章 004错误涌……
涌动起伏的晦涩符号迅速地织成一波避无可避的“浪潮”。
按照过去的经验,她们——阿尔、莉塔、海洛伊丝将毫无疑问地被这场金潮吞没,接着跟随没有规律、疑似“居心叵测”的时间去往未知的以后,继续茫然地充当某个不可知存在的木偶。
而需要完成的“任务”是什么?这场漫无目的的旅程终点是什么?背后的操控者又是谁?
不管是人类、人鱼,还是精灵,她们都一无所知。
但不言而明的是,一旦她们使场面变得不可控制,与真正发生的过去错轨太多,那种犹如酷刑的钟声便会残忍地奏响,迫使她们中止一切正在进行的事务。
在那段惹人生厌的“魔音”里,她们一次次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对即将变动的时针束手无策。
然而,这一次却似乎有所不同。
“女神之泪”散发的银白色辉光自两只纸鸟的喙下流泻而出,烟雾形态的银色轻盈地、曼妙地溢进金色符号的缝隙。尽管这点银色与滔天的金潮相比,绝对只能算得上“微末”,但金潮却因银色的汇入立即延缓了流速,甚至连它原本难以直视、堪称璀璨的亮度也黯淡下来。
不过,最显著的不同自然不是金潮的流速,更不是阿尔和海洛伊丝突然恢复畅通的呼吸,而是莉塔——
正全速向她们奔来的莉塔。
“阿尔!”
人鱼呼唤着人类的名字,她绮丽的面庞上满是象征着热潮期的绯红,据精灵海洛伊丝所知,此刻的莉塔应该虚弱、无力,她该缩在某个狭窄的洞穴,或者蜷在伴侣的——
好吧,海洛伊丝不着痕迹地瞥了阿尔一眼,对人鱼显得有些异乎寻常的“精力充沛”多了几分理解。这恐怕是人鱼这种情感过于充沛的种族的本能,海洛伊丝心想。
“当心!莉塔,你身后有东西!千万别沾上它!”
阿尔则满心满眼全在莉塔身上,她看见向自己狂奔而来的人鱼虽然速度很快,但莉塔的身后始终牢牢地跟着一缕细细的金潮。莉塔许是也对自己身后的情形有所察觉,一次次咬着牙加快速度,处于本能地、竭力远离那金潮。
然而人鱼第一次的热潮期到底是非常时期,它肉眼可见地对莉塔的影响越来越大。狂奔的莉塔逐渐力不从心,不但血色慢慢地自她绯红的脸颊上褪去,她的呼吸也不可避免地变得急促。
“再撑一下,莉塔,我这就来帮——”
海洛伊丝手急眼快地拉住准备跑过去援助莉塔的阿尔。
疑似也被带入特殊时期的人类对精灵的阻拦并不是很领情,她的一双眼仍然黏在人鱼身上,焦急道:
“只差这一点点了!海洛伊丝,你放开我,我去拉她一把,那东西一直缠着莉塔,光靠她自己可能躲不开!”
金潮之中的符号不断交错、闪烁,像一条条依靠鳞片蠕动前行的蛇。
滑腻腻、冷森森。
如果说海洛伊丝在雾霭密林的几百年中学到了什么,那一定是——不要插入一段不属于自己的亲密关系,更不要对这两者进行任何劝诫。
很遗憾,海洛伊丝不得不再次违背自己获得的教训。
“阿尔,你是个人类,你的上限也未必能达到莉塔的下限。”
“但是——”
反驳的前缀抢先思考脱口而出,可阿尔却没能想到任何反驳海洛伊丝的话。
这是事实,人类相对于人鱼而言,实在弱小了太多。
“阿尔!”
人鱼再度呼唤她,击碎了阿尔片刻的怅然,她看见尾随莉塔的金潮已经按耐不住,涌动上来,将莉塔包围。
“别担心,她能应付,她是人鱼。”
精灵将阿尔的手臂紧紧箍住,阿尔无法移动,只能看着那莫测的、靡丽的金色将莉塔吞没。
来自“女神之泪”的银色窜进那团金色之中,阿尔看见那两只纸鸟盘旋在金潮之上,她没来由地想起乔装打扮时,在海船上看到的海鸥。
阿尔的不再反抗使海洛伊丝很满意,精灵逐渐松开对阿尔的钳制,轻轻拍了拍阿尔的肩膀,表示慰藉和安抚。
一条过于“疯狂”的人鱼,的确应该配一个冷静些的人类。
“再等等,莉塔她不会有事的。”
海洛伊丝补了一句最老套、最苍白的安慰,阿尔对精灵的话没什么反应,她朝那两只在金潮附近盘旋的纸鸟伸出了双手。
那两只脆弱纤巧、由纸制成的“鸟”先前衔住的“女神之泪”的辉光已经全部没入了金潮之中。它们像遗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次次尝试接近金潮,想要拿回自己的“宝贝”,但因金潮的气势太过骇人,一次次踉踉跄跄地退回来。
精灵早在之前就从阿尔那里知道了这两只纸鸟的来历,如今忍不住多看了它们几眼。
在雾霭密林的众多精灵之中,海洛伊丝或许算不上最博学的,却也是个中翘楚,她曾同一起接受列迪希亚的教导。雾霭密林里有名号的藏书,海洛伊丝看了个遍儿,也在外出完成任务,与不少种族都打过交道,谈得上“有见识”。
然而,对于这两只神奇造物的来历,海洛伊丝至今没有头绪。
它们是生命?还是某位大师耗尽毕生心力制造的附魔物品?
海洛伊丝看着那两只散发着微弱金光的纸鸟俯身向阿尔飞来,它们得意洋洋地立在阿尔的肩头,活跃地蹦跳了几下,用它们看上去毫无力气的喙轻轻啄了啄阿尔,模样亲昵。
阿尔用指腹温柔地摩挲两只纸鸟,忽然,保持了片刻沉默的人类抬起头,对“放松警惕”的精灵轻声致歉:
“抱歉,我知道这是错的。但我没办法不犯这次错。”
在海洛伊丝意识到阿尔所指的“错误”是什么,以及人类与这两只纸鸟的惊人默契之前,那两只纸鸟便一口衔住了阿尔肩头的衣料,它们像是为此预谋了许久,只毫不费力地快速扇动了几下翅膀,就以远比自树枝上坠下的枯叶更轻盈的姿态,轻轻松松地将阿尔“提”上了空中。
“你在想什么?!阿尔,你不会魔法,根本帮不了她!那可是诅咒!”
精灵发出不得体的厉声叱责。
或许是因为海洛伊丝突然拔高的音量,但也更可能是那金潮达到了什么极限,原本被延缓、变得凝固的它猛地“炸”了开来。
这种“炸”不是那种人类世界的烟花的“炸”,它更接近于一锅翻涌着气泡的热油中忽地掷进了一块冰——
金色符号混乱无序地纠缠着“女神之泪”的银辉,每一“滴”都势不可挡地向四面八方飞溅而去。
海洛伊丝以惊人的速度闪躲开了那金潮的攻击,原本因“女神之泪”变得模糊的钟声此刻又清晰起来。精灵发觉自己的行动开始受限,呼吸也像是坠了一块沉重的金属,她再说不出话劝诫这对糊里糊涂的“朋友”。
幸好,女神似乎对“蠢蛋”多有偏爱。
她看见那两只纸鸟依旧行动灵活,它们轻而易举避开了那些四溅的恶咒。明明它们身上的金色浅淡朴素,却生生衬得金潮黯淡俗气。
只是几次扑扇翅膀的时间,它们便把阿尔带到了她的莉塔身边。
钟声,催命般的钟声好像很不喜欢这种“美满”的结果,它陡然拔高了音量——那已然不是一种声音,而是一种刑罚。
感官敏锐的海洛伊丝无法忍耐,她下意识地闭上了一瞬眼睛。
等精灵再度睁开眼睛时,她发现——
她仍然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原来的时刻,那些不详的、遮天蔽月的金潮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但彻底消失的却不止是金潮和恼人的钟声。
还有阿尔、莉塔、两只纸鸟以及莉塔拖拽的那件物什。
鼻端嗅到的是草叶的清香,有什么湿漉漉、冰凉凉的液体浸进背部的衣袍,缓解了被拖拽的痛苦。
他混混沌沌,一会儿觉得自己还在那个怪异的、充满晦涩符号和强光的空间里,一会儿觉得自己回到了还没进入神庙的孩提时光。
那时他有多大?
三岁?五岁?七岁?
他只记得自己在离开家前,信誓旦旦地向才卖了妹妹的父母发誓——等他成为神庙学徒,他们一家再也不用为地里能长出多少庄稼而发愁。
后来——他不记得后来。
记忆里父母的面容、那些低着头的妹妹的面容早就模糊成了一团,在他吃上人生的第一块面包,喝下人生的第一口葡萄酒,他把自己狼狈的过去也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
他告诉自己,告诉面容模糊的家人,“神庙学徒”的身份无法带他们离开那片贫瘠的土地,要等他成为真正的神侍、祭司、大祭司……等他成为一个站在所有人之上的真正的“人”——
束缚着他的绳索猛然收紧,他被急促钟声催出的耳鸣逐渐淡去,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极其难听、嘶哑的尖叫。
“啊!”
像待宰的牲畜。
阿尔被一声某种动物的惨叫和纸鸟越发“热情”的啄咬唤醒,她第一时间起身准备四下寻找,但她还没来得及完全站起身,一边的膝盖还抵在带着露珠的柔软青草上,就被某一条有力的、滚烫的尾巴一拐,跌入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怀抱。
姜红色的发丝笼住她,两条柔韧结实的手臂环住阿尔的脖颈,绯色的脸颊讨好地、雀跃地贴蹭着她。
阿尔任由这条状态有异的鱼把头埋进自己的脖颈,感受着她擂鼓般的心跳震动着自己的胸膛,她们的心仿佛紧紧贴在一处。
“阿尔。”
人鱼恋恋不舍地偏开头,在这个不是很恰当的时刻向阿尔邀功:
“这次我抓到了一只‘大耗子’!”
眼下莉塔的唇瓣红得简直要滴下血来,一双美丽的绿眼睛更是水雾氤氲,犹如雨后的密林,楚楚动人。
阿尔的手指都陷在她海藻般的浓密红发里,她清楚自己应当对莉塔进行一番“超标”的夸赞,可她不小心抬起了头——
人类的脸颊连同脖颈,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像是突然之间被莉塔披散的发丝染上了色。
她窘迫地推了推整条鱼压在自己身上、又用尾巴把自己缠得“密不透风”的莉塔。
“快起来,你看这是……这是哪儿!”
被热潮折腾得神思有些恍惚的莉塔抬起头,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处,以及……以及看清了面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看起来你的状态还不错,热潮期的莉塔。”
海巫摩忒斯缇微笑着把莉塔从头打量到鱼尾,又转头看向有些手足无措的阿尔。
“欢迎你们回来,现在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第145章 005警惕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冠……
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冠已经抢在摩忒斯缇之前,先一步宣告了好消息——阿尔和莉塔眼下终于并非位于那个要命的、混乱的“一百年前”,她们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正确时间点。
尽管目前是身处一言难尽的雾霭密林,阿尔和莉塔还是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阿尔轻轻拍了拍莉塔卷住自己的薄纱般的尾鳍,抬手将人鱼松脱的王冠状发卡整理回原处。只这几个呼吸的功夫,阿尔便猜出了海巫的未尽之言,她望向摩忒斯缇,说出自己的猜测。
“好消息是我们回来了,坏消息是这只是暂时的?”
“暂时的?!”
莉塔猛地从阿尔怀中抬起头,她看看阿尔,又看看摩忒斯缇,从她们的神情中意识到这的确是事实。将鱼尾化作双腿之后,虽然莉塔被热潮扰乱的头脑因此清醒了些,但情绪却仍旧难以控制,她当即直言不讳道: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谁在捣鬼?我们谁也不会法术,在一百年前甚至都没有阿尔!为什么非要把我们塞到那个时间段去?又到底是想要让我们做什么?就这样强迫我们一无所知地去做事!简直——”
“莉塔,噤声!”
身着素白长袍的海巫倏地收敛了笑容,她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用手势令莉塔把其余的话都吞了回去。年轻的人鱼并不理解这一指示,她倔强地盯住了摩忒斯缇。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不管是谁,都不该强行把我们到那个时间段去。过去的事情也就该让它过去,再回头没有任何意义,一次次试图改变它和笑话有什么区别!”
几乎就是在莉塔说出最后一个字词时,头顶被茂密枝叶遮挡住的天空猛然曳下一片炫目的铂金色。阿尔和莉塔的直觉促使她们在同时捂住了对方的耳朵,饶是如此,那声刺耳雷鸣声还是震得她们耳膜生疼,耳鸣阵阵。
整齐划一的金色光斑自枝叶间的缝隙滑落,海巫摩忒斯缇看着那些象征着阵法的金色斑点,简单明了地道:
“因为想修正这一切的是‘祂’,而你们是祂一早就选定的织针。”
“时间对于祂而言,只是一张脆弱的蛛网。”
海巫浅金色的眼眸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平静地叙述着事实。她引着阿尔和莉塔走出那片满是露水的草丛,目光从头至尾没有落到莉塔拖拽的那个“人形物体”上,任由“它”时不时发出兽类受伤后似呼救也似痛呼的孱弱响动。
“女神拥有的力量可以轻易摧毁这张‘蛛网’,却很难精细地改动这张‘蛛网’上的花纹,所以祂必须要派出一些‘帮手’。”
摩忒斯缇带领着沉默的她们又一次来到那棵寥落的生命母树的树下——它的状况肉眼可见地更差了,不但其上的叶片全部化为了白色,庞大的树冠超过一半的部分已经化为了枯枝,像是被独自遗忘在冬日里,也像是步入了最后的时刻。
海巫从树下的一只篮子里取出两支玻璃管,将它们分别递给阿尔和莉塔。处于热潮期的莉塔嗅觉比平时更加敏锐,她握紧阿尔的手,警惕地拉着阿尔,避开了那两管未知的暗红色液体。
“我们不需要这个。”莉塔甚至不受控制地露了露自己的尖牙,“琴也不会喜欢你碰这种东西的,摩忒斯缇。我记得你跟她、跟祖母都保证过的,你不会把自己的能力用在‘不好’的事上!”
才过完成人礼不久的小人鱼说到“不好”两字的神情活像是要从摩忒斯缇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摩忒斯缇看着她满是怒气的绿眼睛,总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另一双,琴的妹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过于“稚嫩”,倒和她有几分相似。
她忍下笑意,没有将被拒绝的两支玻璃管丢回篮子里,反而又多拿出了几支。
“这不是我配置的,它们是我的一位‘老熟人’的作品。”
“虽然生命母树现在的这个状态,的确是拜它所赐。但请放心,它的毒性很弱,除非长期使用它,不然不会形成什么危害。”
海巫扬了扬手中的玻璃管:
“少量使用,会有很好的提神作用。莉塔的第一次热潮期不会短,我想,你们可能会需要它帮帮忙。”
阿尔看了眼神志又开始有些迷离的莉塔,一边悄悄地调整了姿势,让人鱼把身子更多地倚靠在自己身上,一边接过玻璃管,塞到自己的衣兜里。
“谢谢你,海巫。抱歉,我们最近遇到了太多事,不得不保持警惕。”
她拍了拍莉塔的肩头,替这条身体不适的人鱼委婉地做了解释。
海巫用那双浅金色的眼眸注视着她们,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摩忒斯缇看了眼脚下越发明显的阵法符文,知道她们的这次停留不会太久。
“我不能给予你们太多的帮助。”
摩忒斯缇明明直视她们,视线却又好像穿过了她们,在看向别的什么,“莉塔不喜欢这项任务,阿西娅,我知道你也不喜欢,但这既然是祂写定的命运,就没有更改的余地。”
“接受它。反抗不会逆转它,只会让一切走向更糟糕的结局。”
神思恍惚的莉塔显然不喜欢海巫的劝告,然而这次在她开口前,阿尔就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阻止了人鱼再开口。
“我们知道了。还是谢谢你,海巫。”。
暗红色的液体自玻璃管滑入喉管,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莉塔总算恢复了正常的状态——也不能说完全正常,她的体温依旧居高不下,面颊也一片绯红,不过至少脑子里没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蛊惑她对阿尔……
莉塔心虚地瞥了眼阿尔,意外对上阿尔关切的眼神后,她极速低下头,摩挲着喝空了的玻璃管。
“确实有用!我现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阿尔提着的心放下一点,她数了数衣兜里的其他玻璃管,“这里还有几支,留着回去再用吧。等海巫回来,看看还能不能再多要几支。”
海巫摩忒斯缇在检查过她们的身体,确定阿尔和莉塔一切都好后,她便去和莉塔的姐姐们汇合,准备带人鱼们来生命母树这边。
海巫在临走前还特意叮嘱阿尔和莉塔:当下的雾霭密林很不对劲,为安全起见,她们最好不要离开生命母树。
“尽管这棵树很虚弱,看在你们是‘织针’的份上,她还是能够庇护你们的。”摩忒斯缇如此向她们解释。
莉塔不大情愿被如此安排,她扯了扯阿尔的衣袖,试探着问:
“刚才摩忒斯缇说的那些话……你觉得她说的对吗?什么‘接受’不‘接受’的,我……我总觉得怪怪的。”
人鱼用“怪”来形容海巫的发言,阿尔见她情不自禁地皱起鼻子,明显很是厌恶,只是拿不准她的心思,不敢把话说得太死。
阿尔的心中不知怎地因为莉塔的这份忐忑泛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又酸又涩,惹得她忍不住拍了人鱼额头一下。接着,阿尔抬头看了眼自枝叶间倾洒的金斑,把话题引到了莉塔用绳子拽扯的那个“人”上——如果那个生物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你怎么把这个也带了回来。他好像状态不太好。”
“哦!对了!差点儿把这只‘耗子’忘了,让我看看!”
不久前的那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后,这只被莉塔拖拽的“耗子”就失去了声息。经阿尔提醒,莉塔才想起“耗子”,上前查看他的状况。
枝叶间倾泻而下的金斑在地面上编织成一张巨大的、不停流转的法阵。
它像一只巨大的笼子,将莉塔和阿尔兜头罩住。
不需要言语,只是刚才的那一眼,莉塔便明白阿尔的意思,她也不赞同海巫的话,但这不赞同不能够表现出来。
“这是一只神庙里的‘耗子’。”
莉塔一边向阿尔解释,一边走近他,“我逮到他的时候,他偷了不少库房里的东西。我想看看胆子这么大的‘虔诚神侍’在祂的金潮之下会怎么样。”
她扭过头,朝阿尔露出一个残忍而天真的笑容。
“他们认为女神最怜爱身强体壮的男人,会赦免他们‘无心’犯下的一切罪行。我很好奇,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说着,莉塔用脚尖一挑,给地上的“耗子”男人翻了个面。
他裸露在外的面庞、脖颈、手腕……全闪烁着金色的咒纹,无一例外,全是恶咒。
莉塔似乎有点失望:
“又是他们的谎话啊!”
“所以你最后还是选择顺从祂的谕令。”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
摩忒斯缇看着艾普莉以熟悉的姿势从树上跳下来,这只精灵,这只混血精灵看了眼生命母树的方向,不得体地“啧”了一声。
“如果是以前的摩忒斯缇,我想她绝不会这样做。”
艾普莉做出一副非常惋惜的模样,恨不得长吁短叹,摩忒斯缇打断了她:
“艾普莉,这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
艾普莉撤开捂住脸的手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饶有兴味地盯着摩忒斯缇:
“你比以前变得‘灵活’多了。至少你都能说出‘接受它’这种话了!摩忒斯缇,为什么不试试我们的路?我们可以合作,其实祂对人鱼一直——”
“艾普莉,我一百年前就告诉你了。”
海巫浅金色的眼眸在阳光下犹如融化的金子,她的声音沉静,但当她向艾普莉靠近时,精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这片刻的怯弱使得艾普莉的整张脸骤然变红。
“我们不是一路人,我绝不会为了追求祂的认可,去践踏旁人。”
艾普莉尖锐地笑了一声:
“真的吗?高尚的海巫大人。”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们,她们其实可以回来,不必留在百年前做什么‘织针’呢?!”
第146章 006帮忙艾普莉略高的音调将……
艾普莉略高的音调将她的问句修饰得更像一把尖利的箭矢,刺得向来稳重的海巫摩忒斯缇双眉微蹙。
混血精灵没有立刻得到她的答案,她嚣张地再度迈近一步,声音扬得更高,透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自鸣得意的兴奋,她既像是在向摩忒斯缇示威,也像是在进行自言自语式的发泄。
“你也怕祂怕得不得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从中心神庙逃出来之后,你和人鱼们一直待在无尽之海,说什么喜欢清静,其实就是吓破了胆!你害怕被神庙再抓回去,那些人鱼也怕……他们可说了,人鱼的用处大得很,祂非常喜欢——”
“艾普莉。”
皱着眉的摩忒斯缇冷冷地唤了混血精灵的名字,却没能阻止艾普莉的“谈兴”,艾普莉好像认为自己抓住了海巫的把柄,她直勾勾地盯着摩忒斯缇,继续扬声道:
“摩忒斯缇啊摩忒斯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神庙的能耐,躲起来是没有用的。想要好好活着,就必须拼尽全力讨祂喜欢,乖乖地听神庙的话。你知道,女神一向倚重他们。”
应当是有云翳遮蔽住了天幕上的太阳,自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渐渐暗淡,没有了充足的光线,海巫的眼睛瞧上去不像是金色,而像是黄色。
艾普莉看不透摩忒斯缇的神情,眼下也没有耐心去揣测。她又朝摩忒斯缇逼近一步,这番本该放柔了语气来说的话,让艾普莉说得仿佛是决斗前的宣战词。
“摩忒斯缇,既然你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不如迟早认清现实,彻底到我们这条路上来。”
“摩忒斯缇,你知道,追随神庙匍匐于祂的光芒之下——这才是明智之举。”
随着光线的变化,摩忒斯缇代表着神眷的金色眼眸变幻了色泽,却也越发亮得灼人。
“艾普莉。”
摩忒斯缇称呼艾普莉的语气,与数年之前截然不同。
彼时的摩忒斯缇拼命把手穿过栏杆的缝隙、紧紧攥住艾普莉的手,尽管声音因多日未能饮水变得干涩嘶哑,但它是温暖的、亲近的。
可现在的摩忒斯缇语气几乎没有起伏,艾普莉觉得自己像是在同一具雕像交谈。
“一个虔诚的信徒不会惧怕祂的光芒,而怜爱一切骨肉的祂也必将以光芒普照万物。”
艾普莉神色一怔,没有理解摩忒斯缇的话。
海巫取出面纱,慢条斯理地用它将自己的大半张面孔遮住,她没有向艾普莉解释自己的话语,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向来以草木繁盛著称的雾霭密林,如今只有生命母树的这一带还不辜负它的“密”,其余的区域已然寥落枯败,“密”的不是绿色,变成了一根根形状各异的枯枝。
“但万物的生长并不是只依靠光芒。”
摩忒斯缇平静地道:“长久地生活在庇护之下,那更不是眷顾、爱重,或者幸运。”
海巫的目光落在了某个点上,在雾霭密林生活多年的艾普莉很快发现摩忒斯缇望向的是祭司埃莉诺的住所。
“你本应该比谁都更清楚,祂的爱怜从来就不是永恒不变的。”
摩忒斯缇微微侧过头看向艾普莉,海巫的面庞被掩盖在密实的纱巾之下,看不出她此刻的神情。
而艾普莉——或许是她的暗精灵血统悄然发挥了效力,看上去神色也没有变化。
她带着笑反问摩忒斯缇:
“‘永恒不变’?摩忒斯缇,不要为你们的吓破胆找借口。”
“你更应当清楚。除了祂,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变’。”
“这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艾普莉一字一顿地强调,她在同海巫说,也是在同自己说。
负责看管卡萝的阿芙拉总忍不住去瞟妖精那一头过于引人注目的鬈发。
人鱼们跟着卡萝在雾霭密林里七绕八拐地走了这一路后,卡萝的头发明显更加蓬松,上面还不小心沾上了一片枯叶。
“不对……这样走早就应该绕出来了呀!”
妖精捧着地图,小声地嘀咕着,眉毛皱成了打结的毛线团。
葛瑞丝看看若有所思的阿芙拉,再看看焦头烂额的卡萝,与琴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用手肘毫不客气地怼了阿芙拉一下,见阿芙拉吃痛,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
“别走神,这里明显很不对劲!”
为了躲避那些神情恍惚的精灵,她们特意绕进了一片林子里。在外面的时候没有注意,但进到林子里才发现,这里生长的树不管是粗细、高低甚至是树冠的形状都几乎一模一样。
葛瑞丝和琴猜想这可能是精灵刻意挑拣出、又努力保养维持出的景象,起先她们还感慨了几句精灵们的用心。
然而,随着在这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尤其在卡萝还连续几次都找错了出口,迟迟没能自此离开之后,再看面前这一棵棵像是从同一个模具里产出的树,她们不由得都提高了警惕——哦,这个“她们”可能要排除阿芙拉。
阿芙拉揉了揉胳膊,有点心虚地瞥了眼葛瑞丝的头发,差不多是以气声感慨道:
“反正……我觉得陆地上就没有正常的地方。”
找不到出口的卡萝也觉得这里非常奇怪,她焦虑地揉了好几下头发,把地图塞给阿芙拉,在林子里转了好几圈,寻找自己不久前留下的记号。
“不对不对……这不可能!我明明留了记号的,怎么可能没有。”
“应该就在这棵树上,我记得我画了一颗果子。”
“那竟然是果子?”
有谁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像来自飘渺的远方。
“你明明是只妖精,居然连果子都画不好吗?”
一旁皱眉思索的琴听到这道陌生的声音,与阿芙拉犹如两支离弦的箭,瞬间跃到发出声音的位置——发声者只是音色与众不同,她实际上就位于不远处的一棵树冠上。
“别这么激动。”
横躺在粗壮树枝上的少女仿佛是凭空出现的,她赤着一双脚,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如临大敌的人鱼们。
“虽然莉塔不肯帮我的小忙,但我和人鱼没有过节,我没打算对你们怎么样。甚至——我很乐意给你们提供点帮助。”
少女摸索着自己的发尾,她的头发是全然的雪白,看上去有些怪异,却也有着几分圣洁的味道。
卡萝一瞧见少女的面容,原本因所画记号被嘲笑而气鼓鼓的脸颊就一下子“瘪”了下去,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站立在少女临近树枝上的琴紧紧盯着她浅金色的眼眸,少女的这双眼睛与海巫有所相似,显而易见,她颇受女神的爱眷。
当然,仅凭少女身上隐隐散发的倨傲也足以印证这一点。
她似乎是察觉到了琴的视线,转过头来,与琴四目相对:
“跟着这种糊里糊涂、满口谎话的精灵,你们可找不到妹妹。”
“那你的条件是什么?我们要付出什么,你才愿意提供帮助。”
琴没有追问少女是如何知道的这些讯息,和莉塔又是否有交集,毕竟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莉塔和阿尔,将她们带回大海。
“你真聪明。琴,其实我一直觉得,比起摩忒斯缇,还是你更适合成为海巫。”
少女高高在上地给出评判,她完全不掩饰自己对人鱼们的了解,她坐起身来,向树下望去。
树下的葛瑞丝镇静地任由少女打量,但卡萝却左躲右闪,妖精像是欠了少女一大笔债,心虚地想要靠藏到葛瑞丝身后来逃避。
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躲藏自然没有用处,纵使好脾气的葛瑞丝有意无意地配合了卡萝。那位树上的少女还是毫不留情地将她戳破。
“不用再躲了。卡萝,我现在很明白为什么祂一直看不上你们妖精了。你们的话是说得数一数二的好听,但真要做起事,就连巨怪都比你们强。”
“我……”卡萝整张脸倏地红了,她不服气地想要辩解,说出的话却没什么底气,“那都是意外!我的运气太差了,不然……不然我早就能把你……”
妖精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哪怕是距离卡萝最近的葛瑞丝也没听清卡萝在说什么。
葛瑞丝没有纠结于这句话,她朝白发少女友善地笑了笑,把话题重新带回来。
“请问您要怎样才肯帮助我们?您一定很清楚,莉塔和她的朋友对我们很重要。我们愿意拿出人鱼最大的诚意同您合作。”
“别,葛瑞丝!”脸上犹带红晕的卡萝使劲拽了一下葛瑞丝的衣袖,拼命地摇了摇头,她抢在少女之前,语速快得惊人地道:
“那件事根本没有可能做得到!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那棵雾霭密林的生命母树!她想让你们把她带到地下城去!不说她要怎么在没有阳光、没有雨露的地下城生存,她根本不可能离开雾霭密林。”
生命母树要离开雾霭密林?
树上树下的人鱼都齐齐一怔,不敢置信地看向点头承认的少女,她拿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发梳,正悠然自得地为自己打理着如瀑的秀发。
“不用你们管我如何生存,你们只需要把我带到地下城去,到了那里,会有人接应我的。”
阿芙拉瞪大了双眼,在她眼里,陆地已经足够糟糕,更何况是最为贫瘠的地下城。阿芙拉努力把这份惊愕咽下去,问道:
“那你是希望我们什么时候带你离开。现在雾霭密林乱成一团,好多精灵看上去都不怎么正常。你……你不如等一等再走。”
这番话并不是打算和少女周旋,为了拖延掉少女提出的条件,纯粹是阿芙拉的真心话。
少女瞥了眼小心翼翼的阿芙拉,转头继续去欣赏雾霭密林上空那个巨大的、若隐若现的金色法阵:
“正是因为现在最乱,所以才能离开。”
她没有转头,以目光描摹着那些象征着禁锢的符号。
“阿芙拉,你有点太蠢了,约瑟芬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聪明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抱歉大家,上周家里出事了,临时请假回了一趟家,心里很乱,写了删,删了写。本来想最近把速度提上来的,没想到更新频率更低了,之后我会努力的。
第147章 007金线在赞……
在赞美诗、故事书、和游吟诗人随口唱出的歌中,雾霭密林是一处永远为祂眷顾、四季常青、鲜花不败的宝地。
但眼下的这片宝地已然寥落得不成样子。
尽管尚有几小片地方还留有绿色,可正是这样斑驳的葱茏,衬得雾霭密林犹如某个无法挽留住头发的不幸中年人。如此繁盛与枯败并存,倒更是不堪入目,令人唏嘘不已。
而居住在此地的精灵——那些传说中的女神宠儿,智慧与优雅的结合体,此时此刻,他们没有忙成一团,努力展开补救。相反,他们竟是成了一具具被控制的木偶,行尸走肉般地、歪歪扭扭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
即使是才被评判为“不聪明”的阿芙拉左看右看,也能看清楚现在最好同那些精灵保持距离。
“他们这是往哪里去?那边好像也没有什么。”
阿芙拉的眼睛几乎黏在了那些看不出“智慧与优雅”的精灵上,她对这种情况好奇极了,恨不得把身子探出藏身的灌木丛,看得再仔细些。
“好奇怪……精灵也能被催眠?之前祖母不是说她试过催眠一只混血精灵,但没什么用吗?”
“应该是有这么回事……祖母也同我说过。如果不是催眠,难道是用了什么特别厉害的法阵或者禁咒?”
葛瑞丝对法术也没什么研究,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琴。
别看琴的年纪在人鱼里不算大,但琴几乎与摩忒斯缇形影不离,多少学到了些东西,在姐妹之中是最擅长使用法术的。琴否定了阿芙拉的猜测。
“不是催眠,精灵意志坚定,催眠一只精灵就已经很难,消耗又极其大,没谁会做这种无用功。”
琴把目光投向那些麻木精灵的身后,那里都缀着一条粗细不匀、难以发现的金线。
“应该是布置了一道巨大的法阵,还很可能又给这些精灵服用某种药剂作为辅助。否则不可能一下子控制住这么多精灵。”
“女神啊!我刚才完全没留意到这些金线。”阿芙拉瞪大眼睛,啧啧称奇,“哪怕是法力最充沛的巫妖来制作这个法阵,也会被耗空吧?这个施法者,恐怕也就只剩下一口气了吧。”
“好了,无尽之海的小鱼,别猜来猜去了。”
唯一一个躲在树上而不是灌木丛中的少女打断了她们的讨论,她不耐烦地把那把金梳子插在自己雪白的长发上,粗暴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不要浪费时间,是时候为我做事了。看那边,你们得从那里为我拿一样东西。”
生命母树所化成的少女以发号施令的口气说话,她指了指僵硬的精灵们齐齐奔向的去处。少女习惯性地微微扬起下巴。
“在陆地上隐藏好自己可能对于‘鱼’有些困难。但我建议你们最好不要让现在的精灵看见你们,他们现在非常‘不好说话’。”
葛瑞丝直视少女没有温度的眼睛,她明白少女的言外之意,一旦她们在“做事”的过程中惹上什么麻烦,少女只会把她们当作弃子。
为少女做事从任何方面来看都不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但她们对雾霭密林目前的状况毫无了解。
葛瑞丝认为,她们不是一定要做成这笔交易,而是用这个交易作为了解当下的突破口。
“请问您需要什么呢?我们会尽其所能地为您拿到它。”
葛瑞丝语声温柔,阿芙拉和琴的神色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变,仿佛将什么生生忍了回去。
“一张纸。”
白发少女站得笔直,“一张火烧不毁、水浸不湿的纸。”
努力缩小自己身形、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卡萝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了头……
海巫摩忒斯缇承诺会尽快给莉塔和阿尔带回食物,但她们等来等去,等到“耗子”都饿得发不出其他类型的“新颖”哼哼声,海巫还是不见踪影。
莉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自己在阿尔的腿上躺得更舒服,她嘟囔道:
“海巫肯定是把我们给忙忘了。这也太过分了!要是饿肚子的是琴,她绝对不会忘记。”
姜红色的发丝在阿尔的双腿上铺开,仿佛一朵盛开的、极尽妖娆的花。阿尔慢慢打理着那些柔软的“花瓣”。
“这附近也没什么能吃的,早知道我应该藏几块黑面包给你。”
“不要黑面包!”
前一刻还“奄奄一息”的莉塔立刻撑起身子,一双漂亮的绿眼睛幽怨地望着阿尔,好像阿尔对她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
“起码也该是白面包。黑面包那种东西就不配称之为食物,它应该是武器!光是把它咽下去,就是在虐待喉咙!”
阿尔忍不住轻笑出声,莉塔没有骗她,这会儿人鱼的状态显然好了许多,不那么受热潮的影响了。
“就算你现在不嫌弃黑面包,我身上也连面包屑都没有。”阿尔将周围的环境再度打量一圈,道:“海巫让我们最好不要离开生命母树,那我们就在这附近找找,也许有什么野果、蘑菇之类的。”
“蘑菇?蘑菇不错!”
莉塔想到之前品尝过的美味蘑菇汤,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不过,莉塔随即意识到她们没有锅,“生吃蘑菇好像味道也不错,祖母跟我说过雾霭密林的几种蘑菇,我们可以找找看。”
“生吃蘑菇容易中毒,最好还是找野果。”
“好啊!那就找果子吃。”
阿尔的话没有让莉塔变得沮丧,她当即孩子气地把身上的长袍脱下来,打了几道结,把它做成布兜的样式,接着便笑吟吟地凑到阿尔的身边,给她炫耀自己的成果。
“到时候就把果子装在这里,我们铺在草地上吃。”
阿尔看看莉塔那个大得有点夸张的“布兜”,饶是人鱼食量再大,想把这一兜的果子都吃掉,她们两个绝对要撑到肚子痛。
更况且——
生命母树的这一带差不多已经是如今雾霭密林里最繁盛的区域,然而扫视一圈,周围的树上都没有看到什么果子,只有低矮的灌木丛上有着点零星的红色浆果。
要想用浆果把这个“布兜”装满,恐怕装到生命母树这一带也成为一片荒芜也不可能。
但看看莉塔的眼睛,亮晶晶的,哪怕是镶嵌在君主冠冕正中央的主石,也无法与之比拟。
在这种时候……根本说不出任何可能扫兴的话。
“那边有很多浆果,看起来很不错,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有的浆果看着好,吃起来却酸得不得了。”阿尔接过布兜的一端。
“酸也没关系,我们吃不下可以喂‘耗子’,免得他饿死了,变得臭哄哄。”
莉塔扯着布兜的另一端,跟阿尔赶去摘浆果,她兴冲冲的,像一个去春游的孩子。
“他不饿死也很臭,真奇怪,神庙应该是会定期洁身的,怎么闻上去和海上的水手差不多?”
阿尔给出客观的评价,她们一同在灌木丛前蹲下来,人鱼和人类头挨着头,尽量挑拣着颜色偏红的浆果采摘。
莉塔怪模怪样地皱了皱鼻子,假装自己已经闻到了滔天的臭气。
“他闻着确实像个水手,不像个神侍。”
人鱼把自己摘到的最红最大的一颗浆果简单擦了擦,递到阿尔唇边,喂她吃下。
“等会儿我们离他远一点吃,不然浆果也变得臭哄哄。”
那颗红彤彤的浆果刚碰到阿尔的舌头,就酸得她险些控制不住表情。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才缓过来,真诚提议道:
“这个果子绝对不能给‘耗子’吃,他肯定会被它酸得一直叫。”
“那么酸?”
听了这句话,好奇的莉塔想也不想,直接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
“女神啊!我觉得不是我吃浆果,是它在吃我!”
被酸得闭上眼睛的人鱼很是愤慨,她拉起忍笑的阿尔就往另一边走去,那里的灌木丛上长着一些淡粉色的浆果。
她们刚要蹲下身子,就感觉袖子里一阵异动——那两只安静藏起来的纸鸟忽地挣扎起来,从她们的袖口飞出。
轻盈、敏捷的纸鸟上下翻飞着,像是在要求莉塔和阿尔追随它们。
阿尔毫不怀疑,如果这两只纸鸟能够发声,现下绝对会为了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叫声震天。
她们对视一眼,莉塔把装了一些浆果的“布兜”甩在肩上,同时放轻了脚步,跟着纸鸟往灌木丛的深处去。
大约走了一两百步,扑扇着翅膀的纸鸟们一同扎进绿得发黑的、枝叶茂密的灌木丛。跟随着纸鸟的阿尔和莉塔也听到一阵衣料与叶片摩擦的声音。
循声望去,她们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
精灵奥菲莉亚。
她保持着坐的姿势,全身被一条多半是附魔物品的绳索捆得严严实实,被捆缚住双手双脚的精灵双眼空洞,机械地挣扎着,衣物与灌木丛徒劳摩擦着。
莉塔拦住了阿尔,阻止她上前为奥菲莉亚解绑,人鱼不久前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
“海巫说这里不对劲,我们要小心。再等一等。”
阿尔深吸一口气,很勉强地点了点头,莉塔安慰般地揽住了阿尔的肩头,低声道:
“她不会有事的,看绳结的手法,应该是她自己绑的。”
这话确实是真的,心烦意乱的阿尔冷静下来。
这时,她也注意到那两只消失在灌木丛中的纸鸟探出了头。
纸鸟没有理会阿尔和莉塔,它们的头左摇右摆,仿佛正在激烈地探讨什么,达成共识后,它们一个窜到奥菲莉亚的肩膀上,一个跑到阿奥菲莉亚的膝头。纸鸟用“喙”叼叼这儿,啄啄那儿。
不知是不是错觉,阿尔觉得它们身上散发出的金色更强了几分。
只啄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奥菲莉亚身上原本如何也挣不开的绳子陡然松脱,精灵的眼眸也倏地有了神采。
作为雾霭密林的护卫、海洛伊丝的同僚,奥菲莉亚凭着极高的感知力,一眼就看向了阿尔和莉塔。
她吃力地挤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
“救救……海洛伊丝,救救她,别……让她回来……”
第148章 008说谎对于用来饱腹的食物……
对于用来饱腹的食物,不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每个种族也有不同的看法。
在阿尔看来,哪怕是发了霉的黑面包,也是可以切去霉斑,佐着劣质葡萄酒吞下的。但在莉塔看来,只要有的选,她都尽可能地不将鱼类以外的事物列入自己的食谱。
然而,如果是要问已然饥肠辘辘、精疲力尽的精灵奥菲莉亚,她十有八九还是会选择浆果。即便那些浆果每一颗都像莉塔递过来的这一兜浆果一样酸涩。
虚弱的奥菲莉亚没有理会在自己肩头跳来跳去的那两只纸鸟,她暂时没有心思去研究它们是什么,又在争先恐后地啄食什么。
饥饿使得精灵全身心都在面前的这只布兜上,奥菲莉亚勉强维持住最后的矜持,忍耐着,将不能食用和有了破损的浆果一一挑拣出来。
在进食之前,奥菲莉亚实在捱不住那两道如影随形的炙热目光,她抬头看了眼表情如出一辙、很是惊诧好奇的人鱼和人类,无奈道:
“这个季节的奇赞坦莓还没完全成熟,直接食用确实会酸一些,雾霭密林其实一般是用它们做调味料。”
“那配鱼应该会不错!”
莉塔面庞上的疑惑之色刚退下去,就见奥菲莉亚面不改色地一口口吞下酸得可怖的浆果,是的,精灵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艰难,奥菲莉亚因虚弱而青白的脸颊甚至随着进食有了些血色。
配鱼……
现在莉塔又无法想象这么多莓果配鱼会是什么滋味了……即使是味觉最差、品味最糟糕的人鱼也只会将这视为一场惩罚吧!
大受震撼的阿尔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看得牙齿都跟着酸软,连忙用一张宽大的叶片制成只简陋的杯子,有点僵硬地给狼吞虎咽的奥菲莉亚递去一杯水——阿尔很难不以己度人,她无法想象该如何将那些汁液或许具有腐蚀性的莓果如此面无难色地吞下去,她一时间有些为精灵的身体提心吊胆。
随手制成的叶片杯并不是很牢固,奥菲莉亚才接过去,就有几滴水落在她的手背,精灵没有理会这点细枝末节,她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便接着继续在人鱼和人类的注视下快速进食。
吃掉了小半兜浆果后,奥菲莉亚的声音终于不再飘忽,得以分出心神给阿尔和莉塔,她指了指自己一直没有碰触的几种莓果:
“这边的这几种莓果都是有毒的,虽然不致死,但你们,尤其是人类,最好离它们远一些。”
她细心地点出那几种莓果的特征,再度吞下几大口莓果,直到气力又恢复了几成,方才开口道:
“谢谢你们救我出来。海洛伊丝呢?是她让你们来找我的吧?请你们告诉她不要再回来了。雾霭密林现在变得很不对劲。”
奥菲莉亚话音刚落,便意识到对面的阿尔和莉塔神色有异,她面色大变,解读出了错误的讯息,精灵猛地站起身,情绪异常激动:
“海洛伊丝也回来了?她在哪儿?告诉她快些离开!她现在绝对不能留在雾霭密林!”
“不……不是这样的。”
莉塔手忙脚乱地扶住奥菲莉亚,尽管挣脱了那根身为附魔物品的绳索,可由于绑缚了太长时间,奥菲莉亚一时半会还没有完全恢复对身体的控制力。这样骤然站起来,竟有些歪歪扭扭,时刻有跌倒的危险。莉塔好不容易才稳住精灵。
“你别担心,奥菲莉亚,海洛伊丝没有回来,她只是……她只是也不在这附近,在一个很远的地方。”阿尔也上前安抚奥菲莉亚,“现在我们暂时联系不上她,来到这里救你完全是个意外。”
“意外?”
奥菲莉亚对这个答案感到不敢置信,她撑起身子,想要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那两只在精灵肩膀上打转的纸鸟似乎感知到了气氛的骤然变化,它们倏地飞起来,像是刻意在吸引奥菲莉亚的注意,在她眼前晃了几下,随即引着奥菲莉亚往天上看。
庞大的、夹杂着晦涩咒文的法阵牢牢笼罩着生命母树这一带,它流转的金色比最初明显黯淡许多,越发像是从枝叶的缝隙间投进的阳光。
但再“像”也不意味着“是”,并且奥菲莉亚如今的状态再差,也不可能看不出自己面前究竟是什么。
一段段在旁人眼里无法解读的咒文飞快自奥菲莉亚的眼前掠过。只解读了几个词,奥菲莉亚想也不想,拉起阿尔和莉塔就往法阵外冲:
“快走!不能留在这儿!”。
在阿尔忙着与自己远不如精灵、人鱼强健的肺部做斗争时,莉塔向奥菲莉亚尽可能简略、明白地说清了她们不久之前发生的事。
奥菲莉亚的眉头从头至尾没有松开,莉塔觉得她此刻的神情与还留在一百年前的海洛伊丝有些相似,不免心生焦急:
“海巫说我们需要再回到一百年前,她让我们最好不要离开生命母树。那个法阵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运行。虽然我们一点儿都不想管那个烂摊子,但起码要办法把海洛伊丝带回来吧?那个神庙真的古怪得很。”
“咳……咳咳……而且在那边,我们也和海洛伊丝分开了一段时间。”阿尔揉了揉脖子,她总觉得自己还隐隐约约能尝到一点血腥味,一旁的莉塔立刻凑上来,为她拍抚后背。“抱歉,奥菲莉亚,我们对海洛伊丝的近况不太清楚……除了那道法阵,我们现在没有任何能再联系上她的办法。”
阿尔留意了一下奥菲莉亚的神色,却并未见到有什么变化,便接着道:
“最主要的问题是——那里不仅有很多暗精灵,矮人的状态明显也不对劲,海洛伊丝独自在那边,恐怕应付不来。”
“那道法阵非常危险,不管是你们中的谁,都不能再靠近它。”
奥菲莉亚转过身去,凝视着法阵散发出的金光,它以最神圣的色彩誊写着一条条罪恶的咒文,像是一个精心伪装后的怪物。
“但是——”
莉塔瞪大了眼,她的神情比不久前亲眼看着奥菲莉亚吃下酸浆果还要震惊。
“如果真那么危险,为什么海巫完全没有提醒我们。奥菲莉亚,会不会是你搞错了?”
“我也希望是我搞错了。”
奥菲莉亚闭上双眼,不再看眼前满目疮痍的家园,自从得知海洛伊丝不在雾霭密林后,精灵变得出奇的平静。
“这里面有许多条咒文是雾霭密林的禁咒,它们在雾霭密林之外也都臭名昭著。我不清楚你们的海巫是怎样告诉你的,但我从祭司列迪希亚那里知道,即使是不碰触这些咒文,没有被它们沾上,时间久了,最好的结果也是减少寿数。”
精灵顿了顿,仿佛在搜肠刮肚地寻找借口:“也许是你们的海巫对恶咒不了解,毕竟咒术在海底并不常用。”
“怎么可能?摩忒斯缇她——”
在莉塔情绪失控的前一刻,阿尔抱住了人鱼的胳膊,用一只手摩挲她的肩胛,努力让莉塔的情绪稳定下来。
阿尔轻声道:“谢谢你的告知,奥菲莉亚。我和莉塔吃不惯这周围的浆果,饿得头晕眼花。我们先去找点吃的,之后再和你汇合。”
奥菲莉亚没有去看摆出一张冷脸、对她变得戒备的莉塔,只是轻轻对阿尔点点头。
“这附近还算安全些,你们可以去看看。祭……埃莉诺的住所就不要靠近了,那里不安全。”。
“‘那里不安全’!”
莉塔怪模怪样地同阿尔学起奥菲莉亚刚才的样子。很显然,奥菲莉亚对海巫摩忒斯缇的猜忌,让莉塔很不接受。对从小到大没少闯祸的莉塔而言,常常无声替她善后的摩忒斯缇值得信赖。出身雾霭密林的奥菲莉亚才是该被怀疑的外人。
“她怎么会怀疑摩忒斯缇。还说摩忒斯缇不懂咒术!这简直是笑话!”莉塔踢着一颗小石子,她不停抱怨着,拽着阿尔向前走。
才走了几步,莉塔便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个巨大的法阵。
“阿尔,你说奥菲莉亚是搞错了,还是对摩忒斯缇有意见,她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还有,她居然也没有想着把海洛伊丝带回来。雾霭密林这是怎么了?”
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开口的阿尔猛地停住了脚。莉塔和两只跟随她们的纸鸟被阿尔这一停,缀得身子微微前倾。
“怎么了?阿尔,你怎么也跟奥菲莉亚一样,变得怪怪的?不对……那是什么?!”
莉塔的牢骚在看到阿尔手指的方向戛然而止。那是一棵树,一棵有着新鲜的、熟悉的爪痕的树。人鱼当即上前辨认。
只看了一眼,莉塔脸上的血色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是阿芙拉的爪痕。”
莉塔看向抿唇不语的阿尔,怔怔道:
“摩忒斯缇也没告诉我,阿芙拉来了。”
摩忒斯缇带着食物回到阿芙拉她们身边时,生命母树化作的少女已经离开了。
琴向摩忒斯缇转述了发生的事,忧心忡忡地道:
“我们也问了莉塔她们的下落,她只说她们在该在的地方,再多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
蒙着面纱的海巫分发着找到的食物,她把最新鲜、最完整的那块糕饼递给琴,把几块压碎了发潮饼干塞给敢怒不敢言的妖精卡萝,听出琴的情绪不对,她随手把剩下的食物交给葛瑞丝,转过来安慰琴。
“或许是不好表述她们所在的位置,所以她说得含糊。但不管怎么说,她们应该都没有大碍,我们不是刚占卜过吗?女神会保佑她们的。”
“我知道,但总是感觉不安心。”
琴心神不宁地叹了口气,她看了看手里的糕饼,只觉得难以下咽,转头见卡萝已经吃光了饼干,便把糕饼给了卡萝。
“我现在吃不下东西,摩忒斯缇,我去周围转转。”
“等等,琴,我和你——”
腮帮子吃得鼓鼓囊囊的卡萝看着没能留住琴的摩忒斯缇,非常艰难地忍住了笑。
不顺的摩忒斯缇幽幽地望向幸灾乐祸的卡萝,卡萝连忙把嘴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咽下去,高高举起双手,半是求饶,半是揶揄地道:
“女神在上,这饼是她自愿给我的,我没有用任何骗术。海巫,你知道的,说谎是祂不能饶恕的罪!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妖精夸张地比划了几下,很快身子一矮,遁走了。
摩忒斯缇没有去追赶那只讨人厌的妖精,而是看着葛瑞丝和阿芙拉分吃糕饼。
阿芙拉正在挑三拣四,她不喜欢那些果仁,葛瑞丝一边帮阿芙拉扎好头发,一边帮她剔掉果仁,应该是感觉到了摩忒斯缇的视线,葛瑞丝朝摩忒斯缇招了招手,邀请海巫过去吃东西。
摩忒斯缇摇头拒绝了,她想着离开的琴,被留在法阵里的莉塔和阿尔……以及那句永远忘不掉的经文——
“唯有那些说谎的人不能得女神的恕,死后要站在火里烧掉织谎的舌,用来世的不能言赎这可怕的罪”
第149章 009问题莉塔将那棵树上的爪……
莉塔将那棵树上的爪痕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最终得到的结果无非是两个——
人鱼自诩强劲、与她出生入死的嗅觉、视觉等齐齐紊乱,毫无理由、史无前例地决定蒙骗她这个主人,或者……
海巫撒了谎。
这件事像一只生了锈的锁,紧紧拷住了莉塔停不下来的嘴巴。她们顺着阿芙拉留下的记号继续向前走时,以往总闲不住的莉塔变得非常沉默。
“莉塔。”
阿芙拉在雾霭密林里选择的这条道路比较狭窄,周围全是肆无忌惮伸展的枝叶。阿尔没有与莉塔并肩同行,她走得稍微快些,时不时替莉塔掸去那些突出的枯枝败叶。
“你看这个。”阿尔变魔术似地掏出一枚半青不红的野果,小心翼翼地捧到莉塔面前,柔声道:
“我之前吃过这种果子,它不酸,就是没什么味道,你尝尝看?”
全然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莉塔被阿尔伸出来的手拉了回来,莉塔“唔”了一声,下意识地把那颗野果攥在掌心后,才猛地反应过来阿尔是在刻意哄自己。
尽管手里的这颗野果并不起眼,但在如今的雾霭密林里找出这么一颗可不容易。莉塔用指腹摩挲着野果不太光滑的表皮,嗔怪地瞪了阿尔一眼,把野果塞还给她,佯装嫌弃地道:
“不酸我也不要吃,我现在只想吃鱼。”
阿尔顺势抓住莉塔的那只手,野果抵在她们两人的掌心。
“那我们去附近找找溪流,捉几条鱼上来?虽说那些精灵十有八九不吃鱼,但现在乱成这样子,精灵肯定没法管我们。”
这提议……令人鱼掩在红发下的耳朵忍不住颤了颤。
掌心里的野果已然被她们的体温所浸染,不知怎地,莉塔瞧着阿尔那双专心致志望向自己的眼眸,她总觉得自己早将那颗果子吃下,它与阿尔的描述截然不同,汁水充盈,甜蜜可口,只无可避免地夹杂着一点属于野果的涩意,咬下的每一口,都让莉塔感到一种奇异的、从内而外的酥麻。
“我……阿尔,我没有什么事,也谈不上难过,你用不着这样哄我。”
她松开与阿尔交握的手,即是避免这颗野果继续“引诱”自己,也是避免它在她们的掌心里成为一团果泥。旋即,莉塔迅速握住阿尔的手腕,将人类拉到自己的身边,使阿尔不得不与她肩“挤”着肩走路。
莉塔感受着指腹下阿尔稍快的心跳,她如实向阿尔坦白:
“其实我和摩忒斯缇的关系一直谈不上亲近,她总是和琴在一起……你知道,琴有时候对我要求很高,我经常会躲着琴。但我和摩忒斯缇绝对不是关系糟糕,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莉塔的声音闷闷的,“也许这也算不上‘撒谎’……摩忒斯缇只是没有告诉我,顶多算隐瞒。可是,我实在不明白,她这么做会有什么好处……”
成年不久的人鱼随着倾诉越发沮丧,阿尔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把她的注意力拽到自己那里。
“莉塔,她这么做的原因现在对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该怎么做——如果接下来我们和阿芙拉汇合后,再遇见摩忒斯缇。你觉得该怎么应对?”
“当然是要——”
莉塔本想顺着自己的心意作答,却很快意识到了不妥,她把头靠在阿尔肩膀上,显得很有些委屈,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明白了,我不会戳破这件事的。”
原来停留在莉塔和阿尔肩膀上的两只纸鸟,似乎受不了她们的亲近,倏地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
莉塔对这两只大惊小怪的“鸟”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阿尔帮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其实奥菲莉亚也未必可靠。等我们见了阿芙拉——我觉得葛瑞丝和琴应该也会来,再问问她们法阵的事吧。那个法阵有那么多咒文,误读或者错解了也很正常。”
莉塔得寸进尺地把身体倚靠在阿尔身上,作为一条人鱼,她当然很难喜欢上用双腿行进。她清楚阿尔是在想方设法为摩忒斯缇找借口,试图让她感觉好受些。
“葛瑞丝和琴都读了不少古书,我们可以问问她们。”
说实话,莉塔并没有那么在乎摩忒斯缇隐瞒自己的原因,但她很享受阿尔哄自己的感觉。
她们继续顺着阿芙拉留下的记号向前走,没有再管那两只飞出去的纸鸟,方才它们也曾这样飞出去过几次,她们清楚纸鸟不久后还会飞回来。
格格不入的米黄色自枯枝间掠过,琴立刻停住步伐,锁定那抹不和谐的色彩。
它们轻盈而敏捷,却也犹如疾风中的两片落叶,很容易被忽视掉。
琴和她的姐妹一样,对陆地的了解几乎都来自祖母约瑟芬的描述,当然,挚友摩忒斯缇也曾跟琴讲述过一些,但摩忒斯缇提到的都是神庙,对于此刻没有什么借鉴价值。
饶是她对陆地了解甚少,也能凭借直觉知道那应当不是某种昆虫或鸟类。琴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在以风一样的速度追过几百步,再纵身跃过七棵树,终于——
琴从几片摇摇欲坠的枯黄叶子间捉住了那抹不和谐的色彩。
它的确不是昆虫,也可能算不上鸟类。
那是一只散发着浅淡金光的纸鸟。
纸鸟乖巧地蜷缩在琴的掌心,它似乎毫无畏惧,微微偏转头,用它突出的“喙”轻轻叨了一下琴的指腹。
在和不知上进的莉塔吵架之后,或是摩忒斯缇埋头研制魔药时,琴喜欢尽可能地往深海游,她会随手捕捉一些少见的鱼,然后将再将它们放生。
那些鱼脾气、性格不一,有的会即刻摇晃着尾巴逃离,有的会试图攻击她,给琴一些无伤大雅的伤害。
陆地上的这只纸鸟,在被琴放生后,反应却是少见的第三种。它先是飞出去了一段距离,再不依不饶地飞回来,或是用“喙”去撞琴,或是短暂地在琴的肩头停上一瞬。
起先,琴误以为纸鸟在尝试对她进行某种攻击,但因为胆怯在中途放弃,循环往复了两三次,琴才明白这只奇异纸鸟的意思——它想让自己跟着它走。
好吧,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理解了纸鸟的行为,琴没有怎么犹豫,反正她原本也是打算在附近转转。她很快便跟上了那只纸鸟,同时细心地在走过的路上留下了记号。这样既能防止迷路,也许还能被莉塔看见。
尽管对纸鸟的奇异之处早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跟随着它,惊险地自那些双眼空洞的精灵身边绕过后,琴仍然感到震撼。
有那么几次,琴明显感觉到和自己只隔着一棵树的精灵已然意识到了她的存在,然而只是随着纸鸟轻巧地一转身,就完美地处于精灵的视野盲区,避开了精灵的扫视。
琴忍不住又仔仔细细地打理了那只纸鸟一番,仍然没在它的身上看到任何象征身份的印迹,也没看到能支持它运作的符文。琴努力回忆着约瑟芬跟她们讲过的故事、自己翻阅过的古书,也找不到类似纸鸟的存在。
它究竟是什么?又是谁造的?
没有答案的问题还在脑海里盘旋着,困惑的琴就听到了一阵潺潺的水声,以及一道熟悉的笑声。
那笑声远比水声清脆,仿佛初春时节刚刚解冻的山泉。
“我都说了,要比捉鱼,就算是十个你,也不是我的对手!还不认输?”
为琴引路的纸鸟不再保持之前的速度,它似乎也被这笑声感染,当即便朝发声处飞去。
“咦?你也回来啦?我们还以为你迷路了呢。”
另一道并不陌生的声音也响起来,含着笑意。
“出来吧。莉塔,我去把火生起来,我们烤鱼吃。”
“我要吃生的!还有,你还没跟我认输。”
“那你自己切鱼片,一会儿也不要跟我抢烤鱼。”那声音里的笑意更浓,“我可没说要和你比,哪里来的认输?”
“阿尔,你——”
“怒气冲冲”的莉塔一个疾步从溪流中窜出来,她手里抓着一条赤红的大鱼,身上的水珠扑簌簌地落下来,一副要向耍赖的阿尔“兴师问罪”的模样。
狡诈的人类!
莉塔准备好了她慷慨激昂的谴责,只差将阿尔“就地正法”,来一场阿尔最恐惧的抓痒——
“莉塔!”
莉塔转过头,看见她风尘仆仆的姐姐。
琴的眼睛比她手里的鱼还要红……
琴三下五除二,将那条赤红的鱼分解成薄如蝉翼的鱼片。
阿尔一脸钦佩地看看琴,再看看自己的那份鱼,忍着笑又看了眼气鼓鼓的莉塔。
琴用溪水清理干净匕首,递还给阿尔:
“这种鱼生吃可能有点腥,不过处理起来还算简单。”
还算简单。
阿尔忍住笑,拼命不去看莉塔之前切出的那些“鱼块”,点了点头,向琴道了谢。
“琴也吃一些吧。我们吃完了就去和阿芙拉她们汇合。”
自尊心很强的莉塔没碰琴切的鱼片,咀嚼着自己切出的怪模怪样的“鱼块”。天知道琴是怎么切的!这种鱼滑得几乎捉不住!怎么可能切成那么薄的鱼片。
她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鱼肉都咽下去,喝了一叶子杯的水,才说出自己的问题:
“琴,之后我们是先去生命母树那边看那个阵法,还是去祭司埃莉诺的住所瞧瞧?”
多日未见的莉塔没有受伤,也没有变得瘦弱。琴的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但她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和莉塔说话时的语气也与过去没有分别。
“先去祭司那边看看吧。”
琴把自己那份里最好的几片鱼片分给莉塔和阿尔,语气平淡。
“既然精灵说那里不能去,那么问题一定就在那里。”
第150章 010落空血腥……
血腥气混合着一股馥郁的甜香扑进艾普莉的鼻腔。
混血精灵在门口止住脚步,一眼便瞧见祭司住所原本整洁干净的地面上横陈一支支破碎的药剂瓶。
剔透的碎片犹如凝固的雨滴、静止的泪珠。
艾普莉好奇地打量着它们,猜测这里在前不久或许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也可能是一场情绪崩溃前的宣泄。
她慢慢地挪着步子上前,尽可能地压低自己的脚步声,这其实有些“多此一举”,艾普莉仍记得最后见面时的祭司,埃莉诺的状况非常糟糕,面色已然苍白如纸。
地面上的狼藉或许是穷途末路的埃莉诺另一半无能的人类血统在作祟?
在一次次逞强、布置起充满禁咒的法阵后,尽管埃莉诺过于宽和的爱人再三分给她魔力,这只半精灵仍然无法避免地衰弱下去,逐渐接近最危险的、也是最底部的那条线。
这样的埃莉诺,艾普莉想,她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掀开一重纱帘,艾普莉如微风般悄然向内室行进,过道上铺着的那条松软地毯也遭遇“横祸”,浸染上了大块的污渍。艾普莉分辨出罪魁祸首是自己调配出的深红色药液,以及源于精灵的颜色更深的血液。
很好。
在激烈情绪中掷碎在地的药剂瓶——汩汩流血、未作包扎的伤口——
艾普莉身体里另一半属于暗精灵的血液在雀跃,混血精灵悄无声息地继续潜行于埃莉诺的庇护所,拼凑那位重伤的祭司眼下的情况。
很显然,埃莉诺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不在最佳状态,祭司的情绪非常不稳,又刚刚受了伤,由于魔力匮乏,埃莉诺不可能尽快恢复,这代表她很虚弱。
艾普莉很确信,这会是个好机会,一个难得的、神赐般的好机会。
纱帘厚重而朦胧,埃莉诺栖身的内室就在面前。
艾普莉感觉到帘子在极细微地颤动。
她在恐惧?她在懊悔?
兴奋的艾普莉不做它想,猛地拔出短刀,直接朝纱帘颤动的位置刺去!
没有温热的液体……也没有受伤后的闷哼……短刀更没有刺入实物的滞涩感……
“艾普莉。”
帘后响起一道清晰而熟悉的声音。
过去这道声音总伴随着时断时续的咳嗽声,虚弱得像一捧随时会融化在掌心的雪,以至于艾普莉在刚听到这声音时微微一怔,错过了闪避的时机。
暗红色的血液,一滴滴坠落。
艾普莉顺着插入自己腹部的利刃向纱帘后看去,她先看到那只纤长苍白的手,再看到那张悲天悯人的脸。
赫蒂,未佩戴冠冕的精灵女皇披散着金发走出来。
这位陛下澄澈的蓝眼睛里泛着悲恸的泪花。
“对不起。”
赫蒂轻声道歉。
随即,她熟练地拿起一支药剂瓶,盛接自精灵腹部涌出的血液。
琴看过莉塔和阿尔凭着记忆摹画出的咒文,眉头便紧紧蹙起,她迅速把其中的几个涂掉,回答道:
“奥菲莉亚没有骗你们,只你们记住的这几个,就已经是相当恶毒的恶咒,哪怕是地下城最贪得无厌的暗精灵都不会随意使用,它们不仅很不稳定,还需要非常大的魔力做支持。”
发觉身为人类的阿尔跟进有些吃力,琴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悄然改换了一条更轻松些、没有那么陡峭的路。
“之前——”琴顿了顿,看了眼认真聆听的阿尔,“摩忒斯缇在神庙受罪的那段日子里,也遭过这几个恶咒。那个施咒的神侍错估了自己的力量,最后因魔力枯竭而死。”
阿尔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但她思及琴在讲述这件事前的神情,也记起人鱼们在提起海巫在神庙这段经历时的含糊其辞,阿尔觉得自己不适合追问,适时地保持了沉默。
“那布置了这么多的恶咒,这个施咒者怎么还活着?难道卑鄙、下作的家伙都能活得久,得到祂的——”莉塔愤愤然地指向生命母树的方向,抱怨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琴冷冰冰的一眼瞪回去。
直到莉塔自知失言地低下头去,琴才不急不缓地道:
“这可能要问摩忒斯缇或者葛瑞丝,我对法阵和咒文的了解并不多……最好还是问葛瑞丝!摩忒斯缇对恶咒很不喜欢。”
对于这句隐约透露出琴与摩忒斯缇亲昵关系的建议,莉塔明显不怎么喜欢。但她又碍于方才的莽撞,一时不好再开口。
一旁的阿尔接连瞧了莉塔几眼,都见她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这会儿无法多想自己是不是因为努力赶上人鱼出了过多的汗,强硬地伸出手来,汗津津地与莉塔十指相扣。
莉塔先是仿佛受了惊一样快速偷瞄了阿尔一眼,随后便黏人地偎上来,恨不得让阿尔的双腿全权接替她行进的工作。阿尔佯装无可奈何,使出连陶杯都拿不起的力气要将人鱼从自己身上“揭”下去。
如此以来,莉塔和阿尔便沉浸在腻人的纠纠缠缠中,她们将动作幅度控制得很小,没有什么声音,一时间都忽略了身旁的琴。等反应过来后,无论是人类还是人鱼,都为方才的幼稚感到尴尬,不知道再同琴说什么。
事实上,除去与摩忒斯缇的相遇,她们也实在没有什么能再说的。
琴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尴尬,但她并不是条活泛的人鱼,无法打破这种沉默,只在马上到达目的地前拍了拍莉塔和阿尔的肩膀,低声道:
“别怕,不管那是什么,是谁布置的,我们都会竭尽所能保护你们。”。
阿芙拉咽下最后一块没有果仁的糕饼,她不理会葛瑞丝微微皱起的鼻子,毫无形象地跳起来,惊喜地张开双臂:
“天啊!莉塔,阿西娅!是你们!”
这位最年长的姐姐,海底最凶残的猎手热情地扑向莉塔和阿尔,她一把将企图闪避的莉塔抱在怀里。
“让我看看!哦,女神在上,你没什么变化,倒是阿尔好像瘦了些。”
阿芙拉亲热地朝阿尔眨了眨眼,旋即转头看向葛瑞丝和摩忒斯缇,嗔怪道:
“你看,葛瑞丝,刚才你就不该拦着我,要是让海巫占卜了莉塔她们的位置,我就不会吃掉最后一支糕饼,你看她们饿成了什么样子?”
虽然接连过了几天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但刚刚才吃了一肚子的鲜鱼,不管是人鱼还是阿尔都对所谓的糕饼没什么兴趣。
莉塔还朝阿芙拉炫耀般地打了个饱嗝。
“你就算是留了,我们也吃不下,我们方才抓了好多的鱼。没想到雾霭密林的鱼居然这么肥!”
“什么鱼?在哪儿?还有吗?”
“好了,阿芙拉,收收心,现在的问题不在鱼上。”
琴皱眉看了眼自己这位不怎么靠谱的姐姐,主动将话题引到了莉塔和阿尔不久前的经历上,替她们做了转述。
“那道法阵应该是只用于传送,但却布置了那么多恶咒。且不说施咒者的目的,单是设置这些恶咒要耗费的魔力——”琴无声做了计算,“我觉得就算是耗尽中心神庙所有的神侍,也不会够。”
“布置有着如此多恶咒的法阵和寻死没有区别。”葛瑞丝第一时间下了论断,神色肃穆,“哪怕施咒者真的有那么多的魔力,女神是不会原谅这一行为的。”
阿尔出生于女神信仰最淡薄的蒲沙克威,她没有理解这个“不原谅”的威力。阿芙拉最先瞧见了人类面上的神色,当即解释道:
“女神的‘不原谅’可不是吓唬小孩子的把戏!祂会降下神罚!神罚你知道吧?”
“‘神罚’?”
阿尔面色为难地摇摇头,她苦笑着道:
“蒲沙克威说那些染上怪病死去的人是受到了‘神罚’。”
“女神啊!蒲沙克威真是不信神的国度!”阿芙拉感叹道,继而问阿尔:
“你应该听说过几十年前中心神庙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吧?不知道蒲沙克威又跟你们说那是什么。反正,我可以非常笃定地告诉你——那是一场神罚,女神在惩治她阳奉阴违的侍从。”
阿尔立刻记起了这场大雨,它几乎毁掉了三分之一的神庙,周围的许多个村庄也因此而绝收,失踪、伤亡的平民不计其数。
“是的,神罚是会殃及无辜的。”
葛瑞丝看着阿尔早在阿芙拉和莉塔前显出惊惧之色,知道这个人类比自己愚钝的姐妹更早地明白了自己的担忧。
“如果女神知道有这么一个肮脏的法阵,我们也会被祂的愤怒所殃及,和那个龌龊的施咒者一起受罚。”
还不算太蠢。
葛瑞丝看着阿芙拉和莉塔的脸颊泛出了红色,平静地继续道:
“所以,我们得立刻去看看那个法阵,现在我们有两条路——”
她竖起一根手指,“一,想办法毁掉那个绝对不该存在的法阵。”
葛瑞丝竖起第二根手指:
“二,我们干脆用它躲到一百年前去,把那个烂摊子处理好。”
阿尔的反应最快,她漂亮的绿眼睛闪闪发亮,抢在所有的人鱼之前回话道:
“一百年前!那个神庙里绝对藏着人鱼,那些浆液,我认为一定和你们有关系。”
葛瑞丝笑起来,她对着阿尔点点头,嫌弃地扫了眼自己的姊妹以及缄口不言的海巫摩忒斯缇。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棕发人鱼对阿尔的答话表示肯定,阿芙拉和莉塔也后知后觉地表示了支持。
只有琴和摩忒斯缇——
琴轻轻碰了碰不发一语的摩忒斯缇,压低声音问:“你不舒服吗?我这里还有一些药。”
摩忒斯缇摇摇头,朝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袍袖下的手无声地紧握成拳:
“我没事,只是有点头晕。”她看着叽叽喳喳、表现如常的莉塔和阿尔,催促琴:
“走吧,咱们也到生命母树那儿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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