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小说网 > 穿越快穿 > 海的女儿[西幻] > 120-130
    第121章 071错误内室里唯一的那面镜……


    内室里唯一的那面镜子里映出她苍白的脸庞。


    她捻着那只盛满深红色液体的玻璃管,平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变化——


    往日犹如融金的长发成了一团死气沉沉的干枯稻草,丰润的面颊凹陷下去,显出一双黯淡的、失去神采的眼眸。血色仿佛悄然从她身上溜走,全部滴进了她指间的玻璃管之中,她白得诡异,白得不详,白到让人疑心她失血过多,即将化为一只轻飘飘、空荡荡的壳。


    “陛下。”


    镜子里旋即又映出另一张脸,金棕色的长发,浅棕色的眼眸,嫣红的嘴唇——那是她半精灵的爱人,健康的、体贴的爱人。


    埃莉诺凑近她,为精灵小心翼翼地梳拢散落的发丝。调整过的魔药虽然终于使她的爱人不必整日深陷在睡梦之中,但副作用也相当明显,精灵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苍白,更加虚弱。


    这或许不是个好迹象,然而埃莉诺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这是个好迹象。


    “您的气色比昨天好一些了。”埃莉诺笑盈盈地强调,她撇下手中梳子,从一旁的水晶果盘里拣出一只红彤彤的苹果,觑着爱人的神色,试探着递了过去:


    “要是您能多吃一些东西,我保证,您会好得更快的!陛下,您尝尝这个,这果子是我今天特地起早为您摘来的。”


    孱弱的爱人定定地瞧着那枚红得有些妖异的果实,她像是一只生了锈的座钟,齿轮已经被不知名的东西牢牢卡住,难以正常运转。精灵缓了有一会儿,才从埃莉诺手中接下了那只苹果。


    苹果沉甸甸地把那只纤细的手压了下去,精灵像是因被突然感受到的重量吃了一惊,也像是猛然间从某种臆想或恍惚中回过了神。她神思不属地抬起那只被坠下去的手,前言不搭后语地陡然问道:


    “现在……海洛伊丝有消息了吗?或者,雾霭密林有什么精灵能和海洛伊丝联系上吗?我记得……我记得她和奥菲莉亚的关系好像很要好。”


    爱人说出了苏醒以来最长的一段话,她不再频繁地咳嗽,不过声音还是偶尔会由于身体虚弱低下去。听到爱人无关自己的问话,埃莉诺才将恨不得牢牢粘在爱人身上的视线微微偏开了一点。


    “她还没有什么消息。不过——好像有人在地下城的酒吧看见了海洛伊丝。”埃莉诺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转述:“他们说……海洛伊丝可能和巫妖有些来往,她去了一家巫妖经营的药剂店,在那里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埃莉诺含糊的、意有所指的回答没有引起精灵什么特别的回应,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对得到的答案没有什么兴趣,并不在意。精灵又将手里那支药剂看了又看,才仰起脖颈,将它一饮而尽。


    深红色的液体顺畅无堵地滑下精灵的喉咙,可她的脸色没有因此变好,似乎还更白了几分。


    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无波无澜地道:


    “我想再好好睡上一觉,埃莉诺,你可以去忙别的事了。”


    “可您不是才醒过来?陛下,这样对您的身体不好。我可以扶着您去外面走走,您是时候该透透气了!最近的气温刚刚好,不冷不热,正适合散步。”


    由于精灵的语气与平常并没有太大区别,埃莉诺习惯性地以往日里的姿态与她相处。半精灵刚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准备亲亲热热地挽住爱人的手臂,却被精灵坚决地避了开去。


    带着嗔怪的询问被生生堵在喉咙,埃莉诺看清了爱人此刻的神情。


    精灵碧蓝的眼眸无喜无悲地望着她,与宫殿长廊上那些巨幅油画里戴着华贵冠冕的前任女皇毫无区别——冰冷、漠然、高高在上。


    “这不是请求。”


    没有头顶冠冕的她说。


    “这是命令。”


    仿佛头顶冠冕的她强调。


    直到镜子里无法再映出另一张脸,她才肯紧紧抓住身旁的纱帘,依靠着那柔软、细腻的织物维持自己越发艰难的站立。


    尽管爱人在离去之前,用所剩无几的勇气请求她把那只苹果吃掉,精灵却没有照做,毕竟她现在连拿住它都十分困难。精灵只勉强坚持了片刻,苹果,那只散发着清香的苹果,红润饱满的苹果便从手中滑落,骨碌碌地滚远了。


    它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去关心。


    她抓紧纱帘,一步步地向前挪动。她只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事实上,她早该去那里。


    她缓慢地推开那扇掩在重重纱帘之后的门,任凭刺骨的寒气在一瞬间涌出来,在眼睫上凝成一层薄而脆的霜凌。


    在此刻,精灵成了那些带有浓重血腥色彩、说教意味的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正准备一意孤行地去探寻爱人刻意隐藏的罪恶秘密。


    她衣着单薄,身体因这份突如其来的寒冷瑟瑟发抖,然而她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精灵与那些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并不完全相同,她对爱人隐藏的秘密早有猜测,驱动她探究的也不是因为过剩的好奇心,或者一时的心血来潮。


    在她一次次喝下那酷似血液的药剂,爱人传递给她的讯息越发含糊,具有越发强烈的引导性时,精灵已然察觉到了其中的异状。


    她只是不想承认,不愿承认,她的埃莉诺,也像枝头上的那些果子,甘甜美好注定只是一瞬,从某一天开始,就势必悄然无声地、无法挽回地腐烂。


    步子越迈越小,呼吸的节奏也随之混乱,然而在体力所剩无几之际,她瞧见了法阵正中心的那三只水晶棺椁。


    是的,埃莉诺口中可能正与巫妖过从甚密的海洛伊丝就躺在其中的一只水晶棺椁里。


    海洛伊丝的脸庞也同样泛着疑似失血过度的青白。


    矮人祭司的神情令在场的精灵、人鱼、人类都感到了强烈的不适,尤其是人鱼——她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像是想要把那种视线带来的不适感搓下去。莉塔下意识地把阿尔往自己的身后拽了拽,她不满地、不知第多少次强调:


    “实际上,我们从来不叫我们住的地方是‘无尽之海’!这真的很奇怪,海就不该有什么名字。”


    莉塔虽然对自己得到的称呼有着很大的意见,对阿尔得到的新头衔却有些满意:“不过,您叫她‘蒲沙克威最后的王’,您的意思是她能做国王?那我岂不是——咳咳,您是饿了吗?我们还有些荞麦粥——”


    “莉塔!”


    眼见着莉塔大有要把那锅喝不下的荞麦粥转送回主人的荒谬行径——这可能在人鱼的族群里是一个非常常见的行为,她们常在月光之下分享鱼肉,但放之矮人的族群,恐怕就不那么礼貌了,阿尔只好轻声制止住过于“热情”的莉塔。


    这一声阻止立即得到了人鱼充满不解和委屈的回视,阿尔发誓,莉塔最初看向她的这一眼里还有点气鼓鼓的意味。然而似乎是觉得因这种提醒就气恼有点太孩子气,莉塔又连忙把这点气恼隐了下去。


    “所以——您为我们做了预言,您很早就开始等我们?”


    阿尔用指腹轻轻摩挲莉塔的手背,安抚住这条有脾气的小人鱼。她坦荡地与祭司穆琳那双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眸对视,既不畏惧自己可能在穆琳的面前无所遁形,也不恐惧自己任何可能的未来。


    作为一个经历过破釜沉舟,曾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自由的人,阿尔能够接受一切的结局。这并不是因为阿尔不惧怕所有可能存在的苦难,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拥有着最美好的、最珍贵的情感和记忆,她坚信这份甜蜜会消解一切苦楚。


    “是的,‘织针’,我在等你们,我们所有的矮人都在等你们。”


    穆琳不仅眼眸由浑浊转为清亮,连原本嘶哑的声音都在变得更清晰。


    “女神告诉我们,你们会将所有命运错漏的丝线补齐,会让失控的安排重回它注定的轨道,在祂的注视之下,一切将井然有序。你们会是祂忠诚的代行者。第一个——”


    矮人祭司的声音猛地拔高了,刺得人耳膜生痛,阿尔赶紧去帮莉塔捂住她脆弱的耳朵,而莉塔则逞强地要帮阿尔捂耳朵。穆琳像是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继续以那种尖锐的声音道:


    “‘织针’将第一个肃清精灵的错误,让雾霭密林的一切都回到她该在的位置上!”


    闹来闹去、最终互相捂耳朵的阿尔和莉塔瞧见穆琳直直看向了海洛伊丝。这次矮人祭司目光中所包含的情绪则与之前大相径庭,不再是激动或者欣赏,明显带有指责和愤怒的意味。


    “海洛伊丝,你很清楚,当年女神究竟选择了谁,你不该因为你自己的私心去篡改如此重要的结果,你知道,那简直是大错特错!”


    “我知道。”


    一直不发一言、如常保持沉默的海洛伊丝开了口,“但按照祂的选择,就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的喜欢!我看到有读者帮我推了文,来了很多新朋友!真的非常非常受宠若惊。


    说实话,这段时间到了瓶颈期,卡文很严重,写出来也经常觉得自己在写垃圾,很不自信。所以看到这么多人来看,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我会继续努力坚持下去的!


    另外,解释一下这段时间更新的问题,因为在赶工作上的ddl,实在太忙了,抽不出什么时间来,也不想质量太差,所以就一直没有更。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我争取下周开始至少隔日更。


    再次谢谢大家的支持!希望大家多评论,对我真的很重要qwq


    第122章 072叮嘱身为长寿种,又是数……


    身为长寿种,又是数一数二的预言家,矮人穆琳并不是第一次遇到敢于质疑命运的来访者。


    只是曾经来访的那些浅薄、愚钝的迷失羔羊无一例外地多少心存畏惧。哪怕他们使用最腌臜的、龌龊的字眼高声咒骂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祂,穆琳也能从那些来访者闪烁的眼神、涨红的脸庞以及过于活跃的动作中辨识出他们内心的忐忑。


    说实话,有时候,穆琳还有些享受从这些来访者的细枝末节中剥出他们内心恐惧的过程。


    但是,眼前这位大胆发出质询的精灵——她表现得异常沉着,穆琳甚至没能从她的言行举止间发现任何一点犹疑,这意味着这位精灵似乎从心底里认可自己这句大逆不道的问话。


    这怎么可能?穆琳难以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矮人金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海洛伊丝,一次次试图从精灵的身上找到被掩盖的恐惧,然而精灵任由这位预言家打量,她始终神情镇定,分外坦荡,毫无伪饰的痕迹。


    虔诚的祭司对这种异状非常不满,她攥紧身边的纱帘,把身体挺得更直,扬声道:


    “执拗的精灵,雾霭密林的生命母树就是你犯下大错的最好证明。你们都已经见过衰败的生命母树,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正是因为你们精灵胆大妄为,违背女神的意愿,才酿成了这般苦果!”


    这位处于百年之前的矮人祭司对百年之后的情况相当笃定,穆琳说话的语气与其是陈述,更像是某种沉重的宣判。她那双金色眼眸投下的目光冷森森、沉甸甸,像是一块长久浸在冰水里的铁,其上还生出了斑斑锈迹。


    “我可以告诉你,精灵,如果当初你没有心存妄想,而是遵循女神的旨意接下了那顶冠冕,一切根本不可能变得如此不可挽回。至少那棵可怜的树,她绝对不会这样早就走向枯萎。”


    穆琳在说到“冠冕”一词时再度拔高了音量,神色也变得更加沉肃。她控诉着海洛伊丝的轻率之举,虽未曾点明,但穆琳的神态、语气都已经表达出她认为海洛伊丝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可被斥责的海洛伊丝依旧表现得很镇定,精灵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让人很有捏一捏精灵的脸颊,确定一下这是否是真实血肉,而非面具的冲动。


    倒是阿尔和莉塔相握的手为穆琳的这番话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尤其是莉塔——她朝阿尔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神情,阿尔觉得她的那两道姜红色的眉毛简直要飞出去。


    海洛伊丝不闪不避地对视着穆琳写满谴责的眼眸,语气异常笃定。


    “不,我很确定,就算我遵循女神的旨意,生命母树的枯萎至多是再晚上几年。”


    不等穆琳以更加痛心的语气发出追问,精灵就刻意当着她的面,将身处的这件老旧的、简陋的帐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接着,海洛伊丝平淡地点评道:


    “女神在上,我相信,这世上恐怕不会有比矮人更加虔诚的信徒了。这么多年以来,你们都一直谦卑地遵循女神的每一道谕令。但我很疑惑——”


    海洛伊丝那张常年冰封的脸庞上终于显出了一丝裂痕,她面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在为什么事情困惑,更像是在自顾自地沉思:


    “你们真的甘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不知是否真实的预言上,相信完全不通魔法的‘织针’能够修补一切错漏吗?”


    “你们如此一板一眼地按照女神的旨意行事,这么多年以来,真的有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吗?”


    “还有,除了诚惶诚恐地听从女神的命令,你们就从来没有进行过其他拯救自己种族的尝试吗?”


    精灵忽然开始的一连串追问显然完全不在穆琳的预料之中,这位声名赫赫的大预言家肉眼可见地变得慌乱。


    “停下!执拗的精灵!莽撞的精灵!胡言乱语的精灵!你没资格质疑我们对女神的信仰!”


    受到质疑之后,穆琳才恢复的状态极速地变差,她又开始剧烈地咳嗽,才挺直的身子转眼间便再度佝偻起来,穆琳以嘶哑的声音苍白地反驳道:


    “女神……女神是全知全能的,祂清楚什么才是最好的安排,祂始终挂念着我们,只是没为我们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女神……女神……祂——”


    穆琳呼吸急促,随着她宣泄般的话语,矮人金色的眼眸逐渐蒙上一层不祥的灰白,海洛伊丝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精灵祭司的变化,她还欲再说些什么——显然这些话极有可能使得穆琳的状态更差。幸好阿尔就在她旁侧,阿尔抢先一步拉住精灵的手臂,对着海洛伊丝轻轻摇了摇头,委婉地低声提醒:


    “海洛伊丝,祭司的状态不太好,不要再为难她了。”


    海洛伊丝皱紧眉毛,微微一怔后听懂了阿尔的话外之音,眼下穆琳的身体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海洛伊丝继续以这种话题刺激她,穆琳很容易出事。无论如何,她们此刻的身份是矮人一族的客人,这种行为怎么说都不合适。


    精灵缓慢点了点头,她后退一步,继续站在烛光不太能惠及的角落。阿尔捏了一下莉塔的手,与人鱼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才勉强从莉塔那儿挣出自己的手,独自走到穆琳的面前,打算说几句软话缓和一下当下的局面。


    阿尔与矮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不过这种“不算近”应该仅仅只局限于人类之间,因为阿尔甚至不是“上前”,仅仅是“凑近”了一点,就被穆琳猛地抓住了手腕。


    “祭司,请您放松,我是来帮助您的,我……咳!!我………咳咳咳……”


    阿尔起初只以为是穆琳的应激反应,下意识地礼貌宽慰她,谁料话连一句都没有说完,一股灰白色的烟雾毫无预兆、铺天盖地自穆琳口中涌出,瞬间将阿尔笼了个严严实实。


    那烟雾挟着焚香与灰尘揉杂的气息,呛得她咳嗽连连,阿尔竟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她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嗅觉、视觉齐齐失灵。所有的感官之中,唯有听觉在正常运转,甚至有所提升,它立时从全然的混沌里为阿尔捕捉到了熟悉的、来自人鱼的呼喊。


    “阿尔!阿尔!”


    或许是感官受限带来的幻觉,莉塔的声音并不像是来自于帐篷中的某处,而像是来自于那条早已烧毁的船只的浴室。


    人鱼不停抓挠着厚重的门板,泣血的声音从狭窄的门缝间迸出。


    她在呼唤她,焦急的、担忧的。


    然而那股诡异的烟雾不止使得阿尔暂时失去了嗅觉与听觉,它还顺着阿尔的嘴巴、鼻腔窜进了她的喉咙。那灰白色的烟雾明明是气状的,可一溜进体内,就即刻化为了某种坚实的固体,死死梗住阿尔的喉咙,令她的舌头和声带齐齐罢工,阿尔无法发出半点声响,无法回应她的莉塔。


    “你能听见我吗!阿尔!快回答我!你还好吗?故弄玄虚的矮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人鱼的声音越发地近了,莉塔应该是自发声呼喊阿尔的那一瞬,就不假思索地钻进了烟雾中寻找她的踪影。然而那弥漫的烟雾遮蔽力实在过于强悍,它不仅使得阿尔无法发声,也将阿尔的身形遮蔽得不露分毫。


    莉塔只能胡乱地在烟雾中四处摸索,阿尔也只能听着她的声音忽远又忽近。


    穆琳紧紧地抓住阿尔的手腕,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莉塔一声急过一声的呼喊,也不在乎莉塔在情急之下对自己的辱骂。她固执地钳制住阿尔,一字一顿地叮嘱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类,矮人方才还清晰的声音此刻嘶哑得犹如一面破锣:


    “阿纳斯塔西亚,离……离开雾霭密林……离……离开无尽之海,到普沙威克去。抢回你的王冠、权杖和宝座……崭新的命运正等待着你。”


    谁也没有瞧见,穆琳金色的眼眸已经被那片不祥的灰白色侵占,正神经质地不停颤动着。


    “回去……回你该回的地方,阿纳斯塔西亚,让一切都回到它还在的位置上。”


    她将阿尔的手腕越攥越紧,声音越发尖细高亢,阿尔试了几次都挣不开穆琳的钳制,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或许就是因为这道微乎其微的呼气声,也可能是因为阿尔和莉塔长久以来形成的某种默契,终于,那道飘忽不定的呼喊真真切切地来到了身边。


    “喂!你别抓着她!该死的矮人,松开她!”


    朦朦胧胧的灰白色,犹如一道无边无际的纱帘。明明环绕身周的只是烟雾,阿尔却感到呼吸困难,仿佛那道无边无际的纱帘已经蔓上了她的脖颈,将她缠绕再缠绕,一圈一圈地旋转,一分一分地收紧。


    “阿尔!”


    一双微凉的臂弯倏地将阿尔用力环住,小心而坚决地把她的手腕从矮人祭司冰冷、坚硬的“爪子”下解救出来。


    她温热的呼吸扑在阿尔的耳畔,一阵响亮的裂帛声之后,阿尔终于从窒息的阴影中回转过来,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涌入阿尔的肺部。


    “莉……塔……”


    “回到该回的位置上去!让一切遵循祂的旨意!”


    “阿尔!你怎么样?你能呼吸了吗?”


    苍老嘶哑的声音和年轻清脆的声音交织在一处,阿尔深深呼出一口浊气,用好不容易恢复的力气回握住人鱼的手。


    钟声,急促的钟声再一次地、噩梦般地响了起来。


    第123章 073选择她伏在冰冷的、透明……


    她伏在冰冷的、透明的水晶棺椁之上,隔着那层厚厚的棺盖,她从精灵的怀中看见了那把熟悉的、曾属于自己的长弓,其上裂痕纵横,沾染的血迹还没有去除。


    在不适宜儿童的睡前故事中,当被好奇心驱使的主人公推开了被爱人反复禁止进入的门,主人公总会因门后的可怖一幕发出惊声尖叫。


    然而,赫蒂瞧见面前的这一幕之后,虽然同样感到血液逆流,浑身冰冷,但她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是僵硬地立在原处。


    这或许是多年居于高位所塑就的涵养,但更主要的——赫蒂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早有猜测。甚至,比这一幕更糟糕的场面早就曾一次次地出现在令她冷汗涔涔的噩梦之中。


    “尊敬的陛下,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


    赤着脚的少女侧坐在另一只水晶棺材上,尽管是在与赫蒂对话,少女浅金色的眼睛却根本没有望向苍白的精灵女皇,她似乎正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将自己的雪白长发梳得更加顺滑、光亮的大事之上,语气里隐有不耐。


    “想要救她们只有这一个办法,不管您再怎么不情愿,都必须做选择。”


    在说到“陛下”和“您”时,少女硬生生把敬称念得像是篾称,由于她的声音又奇异得像是来自什么极其遥远的地方,偶尔带着一点类似回声的混响,便更平添了几分高高在上式的冷漠。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姿态和语气会造成什么样的误会——也许,那也并不是什么误会,少女本就完全不将赫蒂放在眼里。


    纯金制成的梳子慢悠悠地滑到了发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梳子更衬得少女的发丝干枯黯淡。侧坐的少女一用余光瞥见如此对比,立即心烦意乱地一把抽出了梳子,蹙着眉,随手拿着梳子,朝着赫蒂的方向摇了摇。


    “你的爱人绝对是我见过最愚蠢的半精灵,她居然认为自己能够强迫‘织针’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胆敢私自布置阵法把‘织针’困在过去。”


    少女嗤笑一声,停下摇晃梳子的动作,漫不经心地打量面前精灵的反应。


    “你知道,尊敬的陛下,时间是倾泻而下的水流,她为了能够逆流而上,不仅几乎耗光了自己的全部魔力,还一直在从您身上汲取——请别告诉我您并不知情,就依这个法阵来看,您甚至主动地、在那只半精灵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她的一部分魔力替换成了您的。果然,精灵既是长寿种,也是痴情种。”


    赫蒂从水晶棺椁上起身,她扶着棺盖,尽力使自己站得更直一些,却由于身体的虚弱,仍不得不以一个难堪的、略显弱势的姿态仰视着少女。


    “您不必再试探我,生命母树,我并不是在同您说笑。”赫蒂的姿态不尽人意,但她的神态毫不卑微,孱弱的精灵眼神坚定,字字清晰,“无论究竟是什么情况,我都绝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是的,是的,你们总是这样跟我说!”


    少女耸耸肩,用手里的金梳子玩闹般地敲打了几下身下的水晶棺椁,随即纵身一跃,轻盈地落了地。


    “只有用这样巨大的魔力制造出的法阵才能让时间逆行,而一旦破坏如此强大法阵,势必会要有人去承担反噬。我再强调一遍,您只能在海洛伊丝和您的半精灵爱人之间做选择,让其中的一个去遭这份罪。”


    少女在赫蒂要开口前用食指抵住了精灵的唇瓣,她的手指并不如看上去那般细腻,反而带着一种树皮特有的粗糙感,刺得人似痒非痒,似痛非痛。


    “不能是您,尊敬的陛下,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您来承担,以您现在的状态,和求死没有任何区别。”生命母树的手指又向前了几分,力度也随之更重,像是刻意在捉弄精灵,又像是某种带着隐约恶意的报复。


    “至少我绝不会让您在我离开雾霭密林之前就死掉,您知道的,我们的生命线还暂时纠缠在一处。”


    少女望着赫蒂,露出一个灿烂的、颇有看好戏意味的笑容。


    阿芙拉急切地再度扯开手中的地图,抻长脖子,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地将眼前的场景与手中的地图进行逐一比对。


    “葛瑞丝!琴!摩忒斯缇!我——”


    “我就在这儿呢,别喊了!阿芙拉”


    距离她最近的葛瑞丝一把将阿芙拉的嘴巴捂住,以免这条年纪最长、却又最是莽撞的人鱼又一次幼稚地误报“军情”。


    作为水中捕猎的好手,阿芙拉各方面的能力都很突出,但遗憾的是,一来到陆地上,这些优秀便顷刻间都成了空。尤其是在进了这片茂密的森林里之后,阿芙拉的表现甚至出乎意料的差劲——她先是在生火时险些烧毁了她们的地图,又是在觅食时偷吃了明显有毒的蘑菇——女神啊!摩忒斯缇起码提醒了她们三百次,那些颜色鲜艳的蘑菇绝对不能碰,可阿芙拉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还是执拗地想要尝一尝,这简简单单的一尝,使得阿芙拉立即付出了清空胃囊的代价,她险些连人的双腿都维持不住。


    最后,也是最折磨她们的一点——阿芙拉总觉得自己找到了被隐藏的雾霭密林,几次三番地兴冲冲地报上假消息,害得她们不停地空欢喜一场。


    再这样下去——好吧,就连脾气最好的葛瑞丝,也在考虑让阿芙拉短暂失去语言能力的可行性了。


    阿芙拉努力地尝试将葛瑞丝的爪子从自己的嘴巴上挪开,她含含糊糊地发出保证:


    “葛瑞丝,你松开我,这次……这次至少我绝对不大喊大叫了。”


    阿芙拉可怜巴巴地注视着葛瑞丝,连日来的拼命赶路和狼狈寻觅使得本就粗心的她形象大损,那一头原本缎子般顺滑的金发凌乱得像是某种禽类的巢穴,身上的衣袍也是被枝叶挂得到处都是口子。阿芙拉当下的这副窘状,配着她当下的神情,倒难得有些楚楚可怜之感,叫葛瑞丝一时间不太舍得拒绝她的请求。


    葛瑞丝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摩忒斯缇已经和琴到远处去采摘野果了,并没有瞧着她们这边,她略略宽下心,松开手,又再度叮嘱阿芙拉:


    “你仔细点,我昨天可是听到琴已经在向摩忒斯缇请问禁言咒了。要是你再上蹿下跳,忽悠我们你‘真的’找到了‘雾霭密林’,琴要对你做什么,我可没办法拦着她。”


    葛瑞丝轻轻拍了一下阿芙拉的肩膀,语气里情不自禁地带了一点嗔怪。


    阿芙拉眨了眨眼,心里暗自有几分庆幸,难得觉得自己来到陆地上是一件好事,不然此时此刻,她绝对要因为这一拍承受众多小鱼的虎视眈眈。


    “葛瑞丝。”阿芙拉以一种甜到发腻的讨好腔调叫自己最年长、也同她最亲近的妹妹——尽管莉塔未必全然认可这一定位,“再没有比我更诚实的人鱼了,你知道,我是真觉得自己找到了雾霭密林,不然我也不可能那么高兴。”


    “当然,琴也很清楚这一点,不然她不会拖到现在才向海巫请教。”


    见到阿芙拉因自己的话一时语噎,双颊还泛出了羞窘的红色,这一久违的场面令葛瑞丝好不容易才按耐住笑意。她蜷起食指,用指节轻轻敲了一下阿芙拉的额头。


    “女神在上,阿芙拉,你就不能学聪明一些,下次别说‘我找到了’,只说‘你来瞧瞧’,不就行啦?”


    阿芙拉于是露出一个相当夸张的、恍然大悟的神情,接着便忙不迭地把那张边缘发焦的地图塞给葛瑞丝,心虚地瞄了眼琴和海巫所在的方向,压低声音问道:


    “那你瞧瞧?这次……我真的觉得这次我没认错!”


    摩忒斯缇把一枚犹带露珠的果子摘下来,抛进琴正提着的篮子里。


    “我做过占卜了,她们现在的状况虽然不太好,但是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忧心忡忡的琴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头,她一边整理着篮子里的果子,一边问道:


    “祖母那边还是没有回音,你占卜过祖母的情况了吗?她如果是去别的地方,倒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她这是去中心神庙……摩忒斯缇,我总是不放心。”


    摩忒斯缇当然明白琴担心的原因——约瑟芬在数年前就已经被列在中心神庙最高戒备的名单之上。尽管在那之后,这张名单并没有真正妨碍约瑟芬在中心神庙进进出出,可来回总归是困难了许多,万一——当然,这只能够是在最坏的情况下,约瑟芬有了什么失误……


    海巫轻轻拍了拍琴的背脊,柔声安慰她:


    “琴,别担心,女神早就告诉我们,这趟行程约瑟芬是不会出事的。女神会保佑她的。”


    摩忒斯缇将左手搭在胸口上,无声而快速地念了一段祷词,看到琴篮子里的果子差不多够她们一行人吃,便直接拉着她往回走。


    “眼下最要紧的是莉塔,我们先把这边的事处理好,到时候带着莉塔去找约瑟芬正好。你不是说要让约瑟芬好好教训一下莉塔吗?”


    琴纷乱的心神因这几句安慰终于收拢了些,她任由摩忒斯缇牵着自己向前走,湿漉漉的草尖刮过她们的袍角,琴小声道:


    “谢谢你,摩忒斯缇。我——”


    感谢的话只开了个头,难得露出羞赧之色的琴便忽地脸色大变,扯着海巫就急匆匆往阿芙拉她们的方向赶:


    “别过去!阿芙拉,葛瑞丝,你们都站住!”——


    作者有话说:姐姐们能化成人腿的原因后面会解释~


    第124章 074工具运用了人鱼天赋的呼……


    运用了人鱼天赋的呼喊不仅成功地令阿芙拉和葛瑞丝齐齐止住了脚步,也使得那道被人鱼们围住的、突然冒出的娇小身影犹如脱力的鸟般摔倒在地。


    这位意料之外的来客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显然她从未见识过人鱼的威力,只听了这一声,四肢便再不肯听从她的指挥,别说勉力逃脱,这位意外来客连起身都做不到,神思也被倏地拽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千万别靠近她!”


    琴将手里的篮子一把塞给身旁的摩忒斯缇,想也不想,立刻加快速度奔了过去,同时厉声强调:


    “阿芙拉、葛瑞丝,你们离她远一些!”


    阿芙拉一头雾水,她不觉得眼前的情况需要这样如临大敌,琴的这架势多多少少有些小题大作了!若是在平时,她绝对会顺势揶揄琴几句,再大剌剌地上前去仔细瞧瞧那位意外来客。


    然而,由于自从上岸以后,阿芙拉没少因为鲁莽犯错,遭到了妹妹们的许多冷眼、批评,当下一时间对自己的判断便远不如往日笃定。于是,思来想去,她最终还是把揶揄乖乖咽了下去,听从琴的指示,拉着葛瑞丝向后退了几步,又同奔过来的琴解释了方才的情况:


    “琴,就是这只……这只妖精,她刚刚突然从那棵树里钻了出来……不对不对!是这棵树的旁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很特别的传送阵法,这只妖精是从阵法里钻出来的。”


    她糟糕的措辞能力得到了葛瑞丝一个胜过千言万语的凝视。葛瑞丝看着琴听得微微蹙眉,叹了一口气,主动从阿芙拉那儿接过了话头。


    “我们看到传送阵法的痕迹后,就猜测那道阵法很可能通往雾霭密林。但你知道,雾霭密林在很早以前就下了禁止妖精踏足的咒法。我们便想问问她是怎么回事,那道阵法到底通往哪里。”


    葛瑞丝望向趴伏在草地上、身体微微发抖的妖精,语气相当疑惑,还带着一点被误解的惆怅。


    “可不知道为什么,女神在上,尽管我们尽可能表现得很友好,也没有对这只妖精做出任何粗鲁的行为,甚至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这只妖精就表现得非常害怕我们。她一看到我们,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完全不给我们半点说话的时间,立刻掉头就跑……”


    “是的是的!琴,我和阿芙拉这次真的很小心了,没有莽撞,一直在用通用语和妖精解释,但她好像更怕我们了,跑得更快了。”


    一旁的阿芙拉连忙点头附和,“而且,琴,我觉得——这只妖精也不像是想躲去哪儿,她只是想躲开我们。”


    听着阿芙拉和葛瑞丝带着些诉苦意味的复述,琴的眉毛越皱越紧,她们这些人鱼都没有同妖精打过交道,只从祖母那里听说过妖精的斑斑劣迹,对妖精的印象便不自觉多了几分警惕。


    而正是因为这份警惕,使得心细如发的琴捕捉到了妖精的异状——她呼吸的节奏倏地有了变化。


    “这次不是你们的问题,应该是这只妖精有问题。”琴立刻做出了判断,并示意阿芙拉和葛瑞丝再向后退一退。


    “你们散开些,以防她藏着什么手段,我来瞧瞧她。”


    闲不住的阿芙拉本想要说服琴,也跟着琴上前去查看妖精。但她刚迈出半步,就结结实实地挨了葛瑞丝一记眼刀——尽管葛瑞丝有着一双暖色调的眼睛,可这双眼睛也能瞬间变得冷冰冰,冷得犹如一道刚从冰山之下捞上来的陨铁锋刃,直冷得阿芙拉讪讪摸了摸鼻子,识趣地把自己才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苍白地回应了一句:


    “好,那琴……你要小心。”


    想着怎么处理妖精的琴倒没有留意到姐姐们这桩眉眼官司,这一会儿功夫,提着篮子的摩忒斯缇已经跟了上来。长久的相伴使得海巫和琴之间有一种别样的默契,琴甚至没有说话,只是指了一下地面上瘫倒的妖精,摩忒斯缇便把篮子放到一旁,和琴分别拉住妖精的一只胳膊,将她从草地上拖拽了起来——


    金灿灿的阳光映在妖精红润的脸庞上,她的颊边垂着几滴自草尖上沾染的露珠,时而闪烁着类似宝石的辉芒。那一双金棕色的眼睛由于神思混沌而显得空洞迷茫,却依旧清澈明亮,深色的鬈发蓬松且柔软,简直像是一片不会落雨的云。


    此刻,这只妖精像是一只被遗忘在玻璃橱窗里、孤独寂寞的玩偶,没有谁忍心对她施加伤害——琴心底里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她该放开这只妖精,让这只可怜、可爱的精灵回到她该去的地方,而不是——


    琴手下力道一重,更紧地攥住妖精的手腕。


    “你忘了我是人鱼。”


    她平静地提醒正在企图通过魅惑来逃过一劫的妖精,黑色的眼睛犹如翻涌着的、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你会的这些东西,我都会。”


    虚弱的、才从混沌中恢复心神的妖精死死咬住唇瓣,面颊生出更加明显的绯色,她像是受到屈辱后的羞愤难当,也像是被拆穿技俩的心虚惶恐。


    “女神在上,我——”


    “那些妖精惯用的话术,您也不必用了。”


    安静的海巫也紧随其后开了口,打断妖精的补救,洁白的面纱遮掩住了她的下半张脸,海巫唯一露出的一双浅金色的眼眸无喜无悲,妖精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不敢与摩忒斯缇对视。


    “我过去常和妖精打交道,我很明白妖精的一些小‘习惯’。我们并不想伤害您,只是想问您几个问题。我想,您应该不会介意帮我们一个‘小小的忙’,从而赢得人鱼一份长久的友谊的吧?”


    “我……”


    妖精犹犹豫豫的,她看看摩忒斯缇,看看琴,又看看不远处蠢蠢欲动的阿芙拉,和仿佛笑里藏刀的葛瑞丝。


    她很快就认清了当下的形势,一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地,抬起头,以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语气道:


    “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阵法就在我出现的那棵树旁,你们……我不确定它现在还能不能通往雾霭密林。”


    “女神啊!但我真的真的劝你们不要再去雾霭密林了,那些精灵……他们,他们都疯了!!!”


    随着刺耳的钟声,帐篷里的景象又开始如之前一样扭曲,不过这一次,除了永无止境的冗长钟声,阿尔还听到了无数混杂在一起、无法分辨的低语声。


    他们像是在窃窃私语着某些腌臜、诡异的秘辛,又像是在虔诚地念诵着枯燥、乏味的经文。那低语声的音量明明比钟声低弱得多,却能轻而易举地自钟声的间隙渗出来,朝阿尔的耳朵进军。


    或许是窒息造成的错觉,在呼吸受阻的轻微晕眩中,阿尔不仅听到,她还看到密密麻麻的、金光灿灿的奇怪符号从眼前飞速划过。


    好像……似乎……那些符号有些熟悉……


    停摆的头脑迟迟无法给出答案,阿尔的思绪无法流畅地连成一条线,总是四散开来,忘记自己片刻前在琢磨的事情。


    脑子中的一切都在向上浮去,想要从她身上脱离,她是谁?她在哪儿?这是为了什么?


    在意识恍惚、陷入全然的茫然之际,一只微凉的手拼命将阿尔扯了回来。阿尔呆怔怔地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她的红发飘扬着,在斑斓混乱的色块里,阿尔注视着她的唇瓣一张一合,绿眼睛里氤氲着朦胧的水雾,犹如一片被淋了大雨的密林。


    她在说什么?


    莉塔为什么是这样的神情?


    相握的两只手被无形之力在眨眼间分开,周围飞速变化的色块猛地凝固,一切又从混乱变得清晰。


    钟声戛然而止,低语声也犹如一条灵巧的、滑腻的蛇,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阿西娅,还有你上次跟我提起的头巾,我给你找了一条。”


    帐篷,依旧是光线昏暗的帐篷。


    但站在阿尔面前的不再是行将就木的矮人祭司,而是那个给阿尔和莉塔送来荞麦粥的圆脸矮人坎蒂思,她的神态有点忸怩,不好意思地攥着一块蓝得发黑的布料。


    “看着可能差了点,我们矮人在纺织上要差一些。但这条头巾用着绝对会很舒服,你可以先试试。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找找别的。”


    矮人的脸颊上泛着一点窘迫的红色,一双眼里写满了期待和紧张,将那块头巾朝阿尔递了过来。


    “谢谢你,坎蒂思,我很喜欢这种蓝色。”


    阿尔没有拒绝,顺势接过,她看得出这是一条簇新的头巾,它对于时下捉襟见肘的矮人们,很可能和那锅荞麦粥一样珍贵。阿尔不愿意伤害这样的好意。


    “这种蓝色很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哦,它摸起来还非常软!坎蒂思,你说它差,绝对是在唬我。”


    这几句隐晦的夸奖立时让坎蒂思的神情放松了不少,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人鱼和精灵的织物比我们的精致得多,我们不太擅长纺织。”


    坎蒂思没有同阿尔继续就头巾的质量纠结下去,她友好地凑了过来,指点了一下阿尔该如何佩戴那条头巾。


    “是的,阿西娅,就是这样,头发要全掖进头巾里。你的手很巧,莉塔学了几遍还是不太对劲。”


    听到莉塔的名字,阿尔提着的一颗心微微松了些,她不太清楚之前那道钟声为什么会突然响起,和前几次不同,这一次她们都没有做什么过激的事。如果硬要说,可能是那位矮人祭司的缘故?穆琳揭破了一个同阿尔和莉塔都没有关系的秘辛——海洛伊丝违逆了女神的旨意,命定的精灵女皇原本该是她。


    想着海洛伊丝与穆琳的对话,阿尔蹙了蹙眉,这个微小的动作被细心的坎蒂思留意到,她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阿尔的肩膀,轻声道:


    “别担心,就算那个‘织针’的预言不一定是真的,以莉塔的能力,对付那几个暗精灵不是难事。而且——我看到了,海洛伊丝也悄悄跟上了莉塔,如果有什么意外,海洛伊丝会出手帮她的。”


    “暗精灵?!”


    阿尔被这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词汇惹得一惊,头巾最后的那个结被她系成了死结,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坎蒂思因为阿尔的过于惊讶有些诧异,见她真的一头雾水,便解释道:


    “是呀,昨天莉塔去跟你告别的时候没有同你说吗?她答应祭司,要把总来这儿胡闹的那几个暗精灵赶出去……”


    说到祭司的时候,坎蒂思的声音莫名有些含糊。阿尔明显感觉到这个年轻的姑娘匆匆地、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神色,似乎是觉得阿尔会对什么不满。


    “我以为……上次你们很快就和好了,其实莉塔她……”


    坎蒂思顿了一顿,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阿西娅,莉塔应该是怕你担心,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处理那几个暗精灵,对她来说很容易。”


    阿尔无心去细究坎蒂思言辞含糊间透露出的微妙含义,她终于解开了那个死结,将才系好的头巾摘了下来。


    “莉塔朝哪个方向去了,坎蒂思,她去了多久了。”


    “阿西娅。”


    坎蒂思面露难色,“莉塔已经走了三天了,虽然她没有骑马,但你也不太可能追上她。你再等一等,她会回来的,有海洛伊丝在,她不可能出事的。”


    阿尔深吸一口气,她没有反驳坎蒂思的话,将那条头巾叠好收了起来,这份不久前还觉得充满心意的小礼物,此刻让她平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


    “织针”。


    他们将她们视为修补错漏的工具,是的,他们把她和阿尔看作工具。


    精灵也好,矮人也罢。无论他们是否真的相信那个预言,都在期望她和莉塔将他们整个族群从泥沼中救上来。


    但是,凭什么?阿尔感到一种逐渐累积的愤怒。这错漏从不是她们所铸成,为什么要如此理所当然地加之于她们身上。


    “坎蒂思,告诉我。”


    阿尔直视着矮人,她的目光灼灼,犹如一片正电闪雷鸣的海。


    “莉塔到底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说:卡萝——一款逃跑永远失败的妖精hhh


    第125章 075决定葛瑞丝将采摘来的野……


    葛瑞丝将采摘来的野果清洗好,装在用巨大叶片简单制成的小碗里,把它们一一分发给姐妹们。


    阿芙拉眼疾手快,立即瞄准其中的两只小碗,以最快的速度一手端走了一只,一瞧见葛瑞丝向自己瞥来,阿芙拉连忙压低声音解释:


    “我拿的是咱们俩的份儿,葛瑞丝,我可没有想要多吃多占。”


    葛瑞丝没有答话,只是略带嫌弃地白了她一眼,随即便将分量最多的那一份野果递到摩忒斯缇的面前——在她们之中,唯有这位海巫有过在陆地上生活的经历,这一路上,她们没少仰仗她。而葛瑞丝向来奉行谁出力最多,便享用最多食物的原则。


    “海巫,这些果子都没有毒,不过有些还没有完全熟透,可能有些涩口。”


    摩忒斯缇向葛瑞丝道了声谢,她没有马上去碰那几枚还有些青涩的野果,全部的注意力仍然都放在面前以狡猾著称的妖精身上。


    “我知道的已经都说了。”


    妖精低低地嘟囔道,她金棕色的眼睛里还含着将落未落的眼泪,仿佛受了无尽的委屈。妖精的肩膀颓废地向下垂着,声音透出一股浓浓的丧气。


    “我向女神发誓,我真的是一从屋子里逃出来,发现雾霭密林的势头不对,就马上逃了出去,其他的……其他的我真的没来得及留心啊。”


    她把左手搭在胸口上,用那双水汪汪的清澈眼睛瞧瞧摩忒斯缇,又看看琴,小声地道:


    “我只看见那群精灵梦游似地在朝那个祭司的住处走,至于原因——我是个妖精,你们知道,那些精灵从来都看不上除了精灵以外的种族,他们怎么可能告诉我什么事?况且……那些精灵可都认为我是个小偷或者间谍,一直在考虑要怎么惩处我呢!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只会想方设法地防着我。”


    琴的眉头皱得更紧,唇瓣抿得像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她审视的眼光寸寸自妖精身上划过,这令妖精忍不住更加努力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头也垂得低低的,成了一只淋了大雨、瑟瑟发抖的雏鸟。


    “你刚才说,你叫卡萝?”


    被猛地叫到名字的卡萝莫名想打个寒颤,她强自忍下这份不适,怯怯点头。


    她流露出几分对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的困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是,我叫卡萝,您认识我?”


    “不。”


    回话的却不是提问的琴,而是她身旁的摩忒斯缇,海巫金色的眼眸里满是温暖的笑意,摩忒斯缇友好地将自己的那份野果推给卡萝,温和地向她解释:


    “人鱼和妖精几乎没有任何来往,我们对你们不太了解。事实上,我们对精灵的了解完全来自于约瑟芬。”


    摩忒斯缇没有同卡萝解释约瑟芬是谁,像是默认卡萝认识约瑟芬似的,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手下又把那份野果推得离卡萝更近,用目光鼓励她随意取用。


    “不过约瑟芬这几年也不太和精灵那边走动了。过去她常说自己和精灵是多么要好的朋友,但是最近很少能听到,不,几乎听不到她再提精灵了。”


    看着卡萝犹犹豫豫地拿起一颗颜色最青的野果,面色毫无变化地咬下一口,海巫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光是听到那个过于清脆的声音,摩忒斯缇就觉得有股过于刺激的酸涩冲撞着自己的味蕾。但妖精倒是吃得津津有味,海巫有些理解精灵为什么总是要阴阳怪气妖精没有品味了。


    阿芙拉揉着自己一鼓一鼓的两腮,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强捱着酸涩,硬着头皮吃掉了两颗半野果。阿芙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朝海巫望去——粗心的她并没有注意到,摩忒斯缇因为她被野果酸得呲牙咧嘴的模样,刻意微微偏过一点头去,不肯正视阿芙拉的脸。


    “的确,她过去隔段时间就要去一趟雾霭密林的,这几年好像没看到她再去过,也没听到她总是念叨那个朋友。”


    哪怕是最能隐藏自己情绪的精灵,谈及自己最在乎的事情,也难免会在神情之中流露出极细微的端倪,更何况坐在她们面前的是素以龌龊必报、情感充沛著名的妖精。不动神色的摩忒斯缇很快就看出了卡萝的微妙变化——她正在努力地将自己的唇角压下去。


    卡萝垂着头,从叶片小碗中再度拈起一颗野果,这又是一颗没有一点红色的果子,摩忒斯缇终于发觉自己和琴这次采摘实在太不用心,她们居然误摘下来了这么多没熟的果子,还好现在条件有限,不然葛瑞丝就算再体贴,也一定会明里暗里揶揄她们几句。


    妖精毫不迟疑地把它送进了嘴里,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这一颗果子被卡萝啃得只剩下果核时,妖精才细声细气地道:


    “可能他们在忙,好像……早在那群精灵疯掉之前,雾霭密林就出了什么大事。”


    “是吗?”


    然而摩忒斯缇回应的这句问话里却分毫没有好奇的意思,它只是一句敷衍的附和。海巫和在场的人鱼一样,都没有追问下去的打算。


    这时,琴把另一份野果递给摩忒斯缇,这一份野果是琴在两份之中重新挑拣的,虽然量没有海巫之前让出去的那一份多,但叶片所盛装的果子绝大多数是熟透了的,都带着代表甜蜜的红色。


    果然,这些人鱼之中,只有与海巫常常混在一处的琴最懂她。这一份野果深得摩忒斯缇的喜欢,她立刻从中拣出一颗最红的吃掉,向琴露出一个充满感激的笑容。


    “等会儿就请卡萝为我们带路了。”琴平淡地道,这本该是句请求,可在当下却说得与陈述无异。


    海巫和人鱼们的过于云淡风轻并不在卡萝的预料之中,尽管她从来都不如那些宁芙一样擅长蛊惑,但也没有如今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失手的先例。卡萝瞧着她们这架势,知道这帮海底里的尖耳朵是铁了心要自己带着她们去那个她刚逃出来的、她立誓绝不会去第二次的雾霭密林,一时再也伪装不下去,什么眼泪,什么怯懦,都被卡萝果断地丢在一边。


    她猛地站起身,准备趁着海巫和人鱼们享用那顿“野果大餐”逃走——说真的,这群人鱼的食谱可能也就勉强比那帮精灵好上一点点,可卡萝连大步都没来得及迈得出,就被其中的一条金发人鱼——也是吃掉野果最多的那条人鱼死死拽住。


    “别走啊,妖精祭司,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话可以再聊聊。”


    阿芙拉的爪尖倏地全部探出,属于极锋利之物的寒气朝卡萝的面上扑来,她看着人鱼那张未曾变化的、灿烂依旧的笑脸,只觉得连牙齿都要打起颤来。最擅长察言观色的妖精,几乎在她露出利爪的那一瞬间就觉察到了骇人的杀气。


    卡萝立刻护住头脸,仓皇地矮下身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锐的低呼。


    “别!我什么都没做!害她们的不是我,是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精灵!”


    尖锐的、仿佛可以在瞬息间撕破一切的爪尖险险停在卡萝的面前,阿芙拉常年带笑的声音冷了下来,她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


    “起来,带着我们去雾霭密林,再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不,我——”


    慌乱的卡萝一抬起头,就发觉人鱼们都盯住了自己,这些来自海底的高明猎手,尖牙利爪上不知沾着多少鲜血。她们一旦展现出捕猎的姿态,露出势在必得的、针对猎物的眼神,哪怕是陆地上的生物,也无法不为之胆寒。


    极度艳丽的容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种变相的、更快速地接近陌生人的工具,没谁能够不对那些精致、美丽的存在多生出几分好感和亲近之意。可对于人鱼而言,容貌是她们进行杀戮的工具,这已经是世俗皆知的、公开的秘密。而这些人鱼也从未掩饰过自己捕猎的技巧。


    妖精看着那一双双明亮的、澄澈的眼睛,她们的唇瓣拥有着鲜血一样绮丽的红色。卡萝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越跳越快,这种摄人心魄的美貌伴随着一种生理性、催命般的恐惧,不需要什么具体的、威胁的言语,毕竟阿芙拉的爪尖距离卡萝的后颈仅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卡萝知道,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力。


    “好。”


    妖精颤巍巍地再度低下头,垂在腿侧的双手因为恐惧,暂时失去了抓握的力气。不等人鱼催促,卡萝硬着头皮带她们向传送法阵的方向走去。


    “从这里进雾霭密林。”她点了点树干上的一处凸起,接着便以蚊鸣般的声音强调道:


    “小心些,我真的没骗你们,好多好多精灵……都已经疯了!”


    重新坐回水晶棺椁上的少女把散落的白色长发梳拢在一侧,赤裸的双脚挑衅似得甩着,仿佛她正在荡秋千。她注视着精灵女皇赫蒂越发苍白的面庞,肉眼可见地越发愉快。


    “我从来不给谁什么特定的评价。”


    生命母树的目光挑剔地扫过赫蒂的全身,并没有在她胸口处逐渐晕染开来的浅金色停留,倒是多看了几眼赫蒂开始泛白的发尾。


    “但是——亲爱的陛下,我诚心实意地告诉您,我几乎可以完全肯定,您绝对是个爱耍小聪明的笨蛋。”


    她探出身子,无视了地面上蛛网般正缓缓扩张开的阵法,笑着拿出一把华贵的、嵌满宝石的匕首,用力地向上一掷。


    “没关系,我很愿意替您做这个决定。”


    第126章 076阵法浅金色的液体顺着赫……


    浅金色的液体顺着赫蒂的指尖缓缓滴落,坠在闪烁的、未完全成型的阵法上,勉强维持着那些交错的繁复线条。被再三加固过的阵法仍然岌岌可危,犹如一张正在经受狂风暴雨的脆弱蛛网,即刻便要湮灭,不留一丝痕迹。


    披散着白色长发的少女赤着双脚,她看向赫蒂的眼神揉杂着轻蔑和讥嘲。一如过去的几十年,生命母树没有一日将赫蒂视为真正的精灵女皇,她只当赫蒂是一个盗窃冠冕的小丑。


    哦,更可笑的是,眼下这个小丑,甚至连佩戴冠冕的力气都没有了。


    冷眼旁观着赫蒂一步步走到如今的窘境,生命母树的心中有着一种强烈的快意,这快意竟使得她的脸上有了生动的表情。当然,绝对不是对赫蒂的关切,而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真遗憾,尊敬的陛下,这阵法已经困不住我了。”


    明明灭灭的阵法自然无法发挥出它本该有的效力,它仅仅只是让生命母树的动作略微迟缓了些,根本阻挡不了生命母树迈向水晶棺椁的脚步。


    她先走到赫蒂的同族——那只被女神选中、却又违逆祂的精灵。在透明无色的棺椁里,那只和赫蒂愚蠢得不相上下的精灵蹙着眉头,手紧紧攥着一把满是裂纹的长弓,唇瓣几乎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陛下,您比谁都清楚,这个阵法在您那里,从来没有发挥出过它应有的效力,而且这样少得可怜的一点效力还在不断衰退。”


    液体滴落的声音越发明显,间隔也越发短暂。生命母树并没有回头,她用握着匕首的那只手抚摸着水晶棺椁,匕首镶嵌的宝石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不停地刺着赫蒂的眼睛。锋刃也碰撞着棺盖,发出的响动轻而易举地压过了那阵液体滴落的声响。


    生命母树的声音依旧仿佛来自于遥远的某处,在此时此刻,赫蒂觉得它像是某种幻觉。


    “埃莉诺,您忠诚的祭司,最听话的狗,她总是试图替您遮掩这些,不愿让您留意这一点。但很可惜,有些的事情不是仅仅只持续了一年,也不是两年——尤其是最近这段时候,您一直都拼命想用阵法困住我,您就算是再愚蠢、再自负,也该看明白了吧?不被女神承认的,注定无法得到冠冕的全部力量,您始终不能被称之为精灵女皇。”


    “我很好奇,我真的很好奇,您就没有懊悔过吗?尊贵的陛下。”


    白发少女发出一声嗤笑,那声音略显尖锐,刺得赫蒂生痛。


    这个在雾霭密林的精灵女皇之间代代相传、过去百试百灵的阵法唯独在她使用时频频失灵,效力不但减半,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反而生命母树却可以常常来到她的梦中横行霸道,害得赫蒂日日梦魇缠身,夜不能眠。


    “我……”赫蒂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僵硬着把想要说的话努力说完,“我没有什么可懊悔的。我是女神虔诚的信徒,祂……祂也给予了我应得的力量。生命母树,你也很清楚,我之所以无法让阵法发挥全部的效力,完全是因为那个期限快要到了……”


    “只是因为这个?”


    生命母树看也不看赫蒂一眼,她无视了周围越发浓郁的血腥气,直勾勾地盯着水晶棺椁里的精灵,匕首的刃尖隔着厚厚的棺盖对准了沉睡的精灵。她叫海洛伊丝,如果是海洛伊丝……


    “都说你们精灵是女神的宠儿,和祂一样最憎恨谎言。亲爱的陛下——”


    她转过头,朝赫蒂微微一笑,“我真的无数次——无数次希望这句话能够是真的。”


    那把似乎随时要刺进海洛伊丝胸膛的匕首忽地改变了方向——在赫蒂惊恐的注视之下,这把华贵非常对匕首毫不迟疑地、直直地刺进了地面上那张巨大法阵的某个符文。


    地面或许发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声响,但更重的声音来自于赫蒂——精灵本该轻浅的呼吸声异常明显地变重了,她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在进行最后的呼吸。


    这张原本就脆弱不堪的法阵当然抵挡不住这一刺,它像害了病症一样抽搐着,繁复的纹路立即扭曲缠绕、融成一团没有意义的粗线条,那一个个怪诞的线条团翻滚着,既像是一个个无法填满的黑洞,又像是一张张贪婪的、等待猎物失足的嘴。只有被刺中的那道符文毫无变化,它仿佛一只被刺中的蝴蝶,在匕首刺入的那一瞬,就被牢牢地、不可逆转地钉死了,无法变化。


    “不!埃莉诺!你干了什么?!!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那是埃莉诺!!”


    赫蒂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叫,这个看似寻常的行为令向来注重举止的她疯癫般地扑向法阵,但却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将她死死拦在原地。霎时间,精灵的整张脸庞,乃至她的全身,都像是裹在一层厚实的烟雾之中,赫蒂立时变得惨白而模糊。


    “生命母树,你明明知道,这会害死她,这一定会害死她的——”


    破音的质问只得到一声轻笑作为回应,生命母树拔出地上的匕首,看着那道符文犹如蜡烛般融化着变形,报复的畅意大剌剌地写在她的脸上。这一份充满神气的神情衬得她干枯苍白的发丝都有了几分光彩。


    “我知道又怎么样?陛下,当你们知道我约定的期限到了,是时候该放我离开时,你们并不觉得‘知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们还是在想方设法地把我留下来。况且,我早就说得很明白了。”


    身后的水晶棺椁在阵法消失的同一刻开始破裂,飞溅的碎片恰好有一块擦过白发少女的脚踝,生命母树的血液与精灵女皇不同,与人类的肖似,暗红色的液体汩汩流出。


    她站在血泊之中,平静地同崩溃的赫蒂道:


    “我很高兴替您做出了选择,陛下。”


    白发少女笑起来,“我很高兴一切终于能回到它应该在的位置上了。”


    抢在传送法阵即将失效的前一瞬,阿芙拉她们总算来到了雾霭密林。


    既然同莉塔有着同一个祖母,阿芙拉她们年幼时自然也没少听约瑟芬大谈特谈过雾霭密林的美丽,尽管她们并不像莉塔一样,对大海之外的世界怀有那么大的好奇心,却也对雾霭密林有着很深的印象。至少,在她们的想象中,这里应该是个植被繁茂、花朵与浆果随处可见的富饶之地。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立刻让她们连带着对约瑟芬所有在篝火前讲过的奇闻逸事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阿芙拉轻轻推了一下自己身旁的葛瑞丝,见葛瑞丝也紧紧皱着眉,她便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压低声音道:


    “这里怎么还不如外面?不是说精灵是很挑剔、很追求美的种族吗?这雾霭密林——”她顿了顿,努力挑出一个不那么刺耳的评价,“也谈不上‘密’吧?”


    说雾霭密林不“密”,实在是阿芙拉能够想到最委婉的描述了。这里与其说是不“密”,更不如说是破败,树木虽然比外围的树木高大得多,却是棵棵干枯,放眼望去,别说绿色,连枯黄萎靡的叶子也所剩不多,只能看到光秃的枝干,它们犹如一支支手臂,以求救的姿态茫然地向天上举着。


    葛瑞丝掩盖在棕色发丝下的尖耳微微动了动,她摇了摇头,随即又连忙捂住了耳朵,神色凝重。


    “只能听到精灵的声音,他们好像确实出事了,吵嚷得厉害。”


    摩忒斯缇神情凝重,她仔细打量过周围的萧瑟景象,精灵的住所和外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够察觉到其中的异常。


    被她们围在最中间的妖精,更是在一离开传送法阵就开始焦躁不安,她时不时地揉搓着自己的鬈发,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海里的……海里的祭司……哦,我是说海巫,我真诚地建议你们——”卡萝吞了口口水,说话有点吞吞吐吐,“真的别再往里走了。”


    妖精的真诚……在平时这无疑是个笑话,可在当下……


    “谢谢你,卡萝。但很抱歉,我们必须进去。”摩忒斯缇朝卡萝礼貌地回以一笑,并非常自然地将卡萝让到了最前面,她金色的眼眸显得温和而澄澈。


    “麻烦你为我们带路了,我们人鱼会记住你的这份恩情的。”


    佯装异常恐惧,实则非常恐惧的卡萝身子一僵。


    妖精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太得体的脏话,在愤怒之余,再一次遗憾自己不是宁芙——卡萝一心将自己的数次失败归结于在妖精天赋上的差劲。或许她也可能不太走运?


    这帮海里来的家伙,和那帮精灵一样难缠,卡萝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不管怎么说,为她们带一次路,就能赢得人鱼的友谊,实际上是一场合算的交易,也正因如此,卡萝没有多次尝试逃跑。只是……卡萝当然还是希望自己能付出得更少一些,得到的更多一些。


    “现在雾霭密林里的情况我们都不清楚。”卡萝小声道,引着人鱼和海巫朝偏僻处走去,“我们还是小心为上,我想……我们还是走我逃跑的那条路线吧。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人鱼。”


    “一切都听你,妖精小姐。”阿芙拉郑重点头,唯有葛瑞丝多看了阿芙拉一眼,她听出自己这位长姐多半是忘记了卡萝的姓名。


    卡萝当然不知道阿芙拉的坏记性,她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处只剩下枯枝的灌木丛,回过身,以气声警告:


    “你们最好把耳朵捂紧,也千万别去碰那些朝一个方向走的精灵。”


    第127章 077熟悉约瑟芬把粘了蜘蛛网……


    约瑟芬把粘了蜘蛛网的外套随手扔在门口的扶手椅上,她迈着大步走向正奋笔疾书的老朋友,瞧见朋友依旧在练习那个不知画了多少遍的法阵,约瑟芬耸了耸肩,无奈一笑。


    “埃莉克丝,看在女神的份上,你就放过这个法阵吧!说真的,它可能也真的不是什么‘法阵’,顶多只能算是个花纹罢了。不然以你的这种用功劲儿,它早就已经生效八百次了!”


    做缄默神侍打扮的老朋友只露着一双浅棕色的眼睛,那种颜色清澈透亮,犹如玻璃杯里荡漾的酒液。她似嗔非嗔地瞪了约瑟芬一眼,随即摘掉了脸上那副仿佛密不透风的面纱。


    “我前几天帮你配置的炼金药水也来来回回试验了几百次,怎么那时候就没听你说让我放过它?”


    埃莉克丝说着话,还特意朝约瑟芬的双腿瞥去一眼,这一举动大大加深了她这句话的揶揄意味。


    约瑟芬略带戏谑的笑容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的模样甚至透着点心虚——毕竟埃莉克丝为了做出能够让人鱼的鱼尾化为双腿的炼金药水,不止投入了大把的时间多次配置,消耗的材料更是可以堆成一座小山!直到现在,约瑟芬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埃莉克丝,很明显,她现有的积蓄连那些材料的一半都可能买不到。


    “这个……”人鱼立时端正了自己过于随意的站姿,一双眼在埃莉克丝的屋子里转了一大圈,从那把披着自己外套的绿丝绒扶手椅瞧到墙壁上那幅圣徒斐多涅的圣像画,再看到屋子中心的那颗蒙在猩红色幕布下的水晶球……这间屋子乍一看起来的确略显老旧,但每样陈设都是好东西,埃莉克丝什么也不缺,这令约瑟芬根本想不到要怎么回报她。


    犹豫再三,约瑟芬挤出一个生硬的、满是讨好的笑容,好在仗着人鱼的身份,这表情看着不算太难看,只是有几分滑稽。她凑到埃莉克丝的面前,压低了声音道:


    “你配置的那种炼金药水,真的很有作用。你知道我之前用的那件附魔物品吧?对,就是那只王冠发卡,那可是中心神庙大祭司的作品!你做的那些炼金药水,比那只发卡管用多了,阿芙拉她们告诉我,只要喝上一支,就至少能够维持十天的双腿。”


    不是很擅长吹捧的约瑟芬又接着夸了埃莉克丝的炼金药水几句,尽管距离天花乱坠的程度还有很远,但还是哄得埃莉克丝很是开心。


    埃莉克丝微微抬了抬下巴,理了理自己隐约掺了白发的发鬓,努力把上扬的唇角压下去了一点,她这才略显吝啬地与约瑟芬对视,道: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调制的这种炼金药水再好,约瑟芬,你回去之后,也还是抓紧时间教教阿芙拉她们怎么把鱼尾变成双腿吧。”


    瞧着约瑟芬准备开口,埃莉克丝当即便在她唇前竖起一根手指,把人鱼的话堵了回去。埃莉克丝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是不想让阿芙拉她们到大陆上来,但是凡事都有意外——就像这一次,你再怎么不情愿,还是得让她们去雾霭密林。如果再有更紧急的情况,或者碰巧炼金药水不够了,那不是更麻烦?”


    埃莉克丝尽量以自己最温和的语气同约瑟芬对话,她的神态、举止都显得埃莉克丝要比约瑟芬年长。然而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纵使在超群的法术帮助下,埃莉克丝的年纪远远超过了普通的人类,可还是比长寿种约瑟芬不止小了一岁两岁。


    “我只是想尽我可能地让她们远离那团漩涡,埃莉克丝,你身在神庙,你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些所谓的‘女神预言’、‘女神谕令’的真实性!我只是想保护她们。”


    约瑟芬到底没有接受来自埃莉克丝的千篇一律的劝告,她还变得颇为烦躁,索性从埃莉克丝的身旁离开,一步步走近那只水晶球。


    “我不想她们莫名其妙地被一段不知是真是假、故弄玄虚的文字左右。”


    人鱼用力拢了一下自己银白色的卷发,掀开水晶球上的幕布,“女神在上,我绝对不是在质疑祂的声威,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她们变成那些矮人,暗精灵……”


    埃莉克丝敏锐地捕捉到了约瑟芬言语里的关键点,她扫了眼人鱼那件粘着蜘蛛网和灰尘的外套,明白约瑟芬前不久一定是躲在了穹顶和梁柱衔接的某处,在中心神庙听到,或者瞧见了什么。


    几乎人生的绝大部分都在中心神庙度过的埃莉克丝很了解中心神庙的蝇营狗苟,她也非常清楚那些常常被中心神庙作为“最虔诚的信徒”、“最朴实的信徒”大力夸奖的矮人、暗精灵如今的模样。这两个种族……有时候,埃莉克丝会觉得他们更像是会吟诵经文的偶人,她很难从他们身上瞧见什么活气。


    “我能理解你,约瑟芬。但阿芙拉她们和摩忒斯缇相处了那么久,尤其是琴,她们知道了摩忒斯缇经历的那些事,怎么可能会和那些矮人、暗精灵走上同一条路,一味地听信中心神庙的话?”


    这几句出于安慰的话却令约瑟芬有些失态,遮蔽水晶球的幕布瞬间从她张开的手掌上无声地坠落至地面,铺开猩红的一片。


    暗精灵,匕首,沾着血的笑容和地毯。


    这无法不让约瑟芬想起方才的那一幕——


    与人鱼同样拥有着尖耳朵的种族自愿地以生命为祭……他们毫不悲恸,无论是活着的,还是阖上双眼的,都有着同样的、癫狂般的笑容。


    “我……我没有让摩忒斯缇告诉她们那些事,她在这里受了太多的苦。我认为不该总是重复那些不好的事……”


    “女神啊!约瑟芬,你的意思是她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怎么能就这么让她们进雾霭密林,你知不知道现在的雾霭密林是什么样子!”


    埃莉克丝猛地站起身,声音也跟着拔高了一个度,她与酒液同色的眼眸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位素以冷静果断著称的赏金猎人朋友,在涉及家人的事情上竟如此糊涂,居然天真地以为将孩子们隔绝在危险之外,就能得到彻底的安全。


    如果能够再年轻几岁,埃莉克丝非常确信,自己一定会把约瑟芬拽到外面去,挑一桶冰水来帮她洗一洗发热的脑袋。


    正在埃莉克丝准备就约瑟芬的幼稚行径进行一番激烈批判时,那只失去幕布遮挡的水晶球忽地亮了起来。


    “是雾霭密林!”


    垂头等待挨骂的约瑟芬惊呼一声,随即死死盯住了水晶球映出的影像。


    一踏入雾霭密林,身穿斗篷的人鱼们和海巫就感到一阵寒气,她们几乎动作一致地将衣襟拢好。


    走在最前面的卡萝小心翼翼地吸了下鼻子,踉踉跄跄地带着她们朝精灵的住宅区走。


    道路两旁的树木寥落干枯,那些庞大的树冠上不仅见不到半点绿色,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这里与外面仿佛并不是同一片森林,也不处于同一个季节。


    琴看了眼脚下那层厚厚的落叶,绿色、黄色、红色、褐色……各种颜色交织着堆叠在一处,完全瞧不见地面,这催生出一种隐秘的恐惧——下一步会不会踏入某个坑洞或者陷阱,也许这些落叶之下蛰伏着一张贪婪的巨口,等待着将下一位访客吞吃入腹。


    “带我们去生命母树那儿。”


    和几位姐姐不同,琴与卡萝对话时态度异常冷硬,她甚至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锋利的爪尖直接抵在妖精的腰间——这使得本就行动迟缓的卡萝趔趄了一下,若是没有摩忒斯缇搀扶,卡萝绝对要摔进那堆落叶之中。


    卡萝打着哆嗦,似乎是妖精先天趋利避害的本能给她做了某种预警,卡萝表现得更加楚楚可怜,金棕色的眼睛里含着大朵大朵的泪花,声音竭力压低,央求道:


    “那些精灵就是朝生命母树的方向走的。您信我一次,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要是跟着那群目中无人的尖耳朵,我们绝对会出事……”


    妖精飞快且标准地做出了个向女神立誓的姿势,才急切地继续道:


    “除了那里,我哪里都可以带你们去,就算是祭司的住所,我也可以。”


    卡萝说到“祭司”时,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她胆怯地抬眼偷偷打量面前这些海底居民的,发现人鱼们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这张深色鬈发簇拥的脸庞马上泛出了窘迫的红色。


    “女神在上,我们妖精的直觉,真的从来没有出过错!”


    海巫端详着一片纯白的叶子,见人鱼们的目光从妖精身上挪到了自己的身上,她站起身,把那片特殊的叶子收了起来。摩忒斯缇先对琴点了点头,接着才开口道:


    “你们跟着卡萝去祭司那儿吧,生命母树那边就交给我吧。”


    “海巫,你自己去绝对不行,带上我!精灵这里你根本不熟悉,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急性子的阿芙拉把葛瑞丝打算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紧紧攥住,但她说最后半句时,还是被葛瑞丝踩了一脚,阿芙拉吃痛,向海巫推销自己的活动因而告一段落。


    摩忒斯缇微微一笑,她偏过头去,看向那一条条从自己身旁飞速划过、但人鱼和妖精都瞧不见的金线,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正逐渐在雾霭密林的上空织成一张庞大的、细密的阵法网。


    每一条金线上都流转着变化的符文,摩忒斯缇熟悉到骨子里的符文。


    “没关系,虽然我对那里不熟悉,但那里有我的一位熟人。”


    海巫轻描淡写地道——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最近更新太不稳定了。本来周五的时候就想要更文,结果牙开始剧痛,写出来的一章怎么都不满意,拖到今天去看了牙,处理了一下回来又重写了这篇,但其实还是不太满意qwq


    第128章 078诅咒在令人生厌的钟声再……


    在令人生厌的钟声再一次敲击莉塔的耳膜时,除了那种粘稠的、无法摆脱的窒息感,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视——


    金色,扑天盖地的金色,浓郁璀璨的金色,犹如潮水般自阿尔身上涌出。


    莉塔睁大双眼,才认清那一大片流动的金色并不是什么无意义的色彩,它实际上是一连串密密麻麻、冗长晦涩的符文。只是由于奇形怪状的字符紧密地堆叠在一处,相邻字符间的空隙近乎于无,乍一看上去便很难分辨得出。那些符文像是海洋中成群迁徙的小鱼,默契地构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休戚与共,似乎为着同一个目标无声前进。


    没有魔法天赋的莉塔对法术相关的东西所知甚少,不!不……


    红发被未知气流吹得四处飘扬的人鱼猛地顿住了,她记得那段不停从阿尔身上涌出、并始终在循环重复的符文……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数年前,当莉塔距离拥有游上海面的资格还相当远的时候,年幼的人鱼在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摩忒斯缇身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符文……


    “这是诅咒。”


    彼时刚刚脱离苦海的海巫摩挲着手臂上烙印的符文,语气平淡地向小人鱼解释。摩忒斯缇不仅身体上鞭痕、伤疤交错,一双眼睛更是肿胀不堪,它们成了一线怪异的金色。但海巫并没有因自己的状况展现出什么羞赧或者痛苦,从容地像是在讲述一个陌生人遭遇的事。


    “它是最难缠的那种诅咒,不但很难发现它藏在哪里,这种诅咒还具有传染性。如果在物品上还可以丢弃,一旦沾到身上——”


    海底明明灭灭的月光洒在摩忒斯缇的身体上,那串符文犹如某种变异的、生着棘刺的海草,从海巫的左手腕一路纠缠至她的右手腕,于颈背处闪烁着金色的光芒,它像是在耀武扬威,也像是在高傲地警告。


    年幼的莉塔眼睁睁地看着摩忒斯缇拾起手边的匕首——那把莉塔听从祖母指示、连同食物一同送过来的匕首。海巫毫不犹豫地握紧匕首,将寒光泠泠的锋刃刺进手臂!她的神态根本不像是在把刀刃刺入自己的身体,倒像是在切割某种过于坚韧的海藻……


    鲜血在海水中缓缓弥散,化成一道不断上飘的红幕,纷纷扬扬,袅袅不断。


    摩忒斯缇剜着自己的血肉,没有痛呼,没有闷哼,她甚至发出了一声轻笑,继续说完了之前的话。


    “一旦沾到身上,就必须把整块皮肉都去掉。”


    那一线金色锁住莉塔,像是在通过小人鱼看向更遥远的什么。


    “所以,最好机灵点,莉塔,离它越远越好,千万别沾上它。”


    无数个日夜之前的一线金色变幻为今天的潮水般的金色,它们在阿尔身边游走,蠢蠢欲动着。即使想不起多年前摩忒斯缇的提醒,莉塔也不会对眼前的金色掉以轻心。作为海底的捕食者,莉塔非常熟悉这种姿态——那是捕食者的姿态。


    于是,在第一时间,人鱼试图摆脱钟声的束缚,莉塔便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像是生锈、失灵的四肢,努力凑近不远处的阿尔。


    一想到摩忒斯缇面色不变地剜下皮肉的场景,以及海巫轻描淡写说出“诅咒”时的模样,长着尾巴的莉塔恨不得再立即生出一对翅膀,这就抓住阿尔,带着她有多远逃多远。莉塔无法想象,更不愿设想,如果那么多与诅咒相关联的金色扑到她们身上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拼尽全力的人鱼终于操控住自己的手臂,扯住了神情恍惚的阿尔。她微凉的蹼紧紧贴住阿尔细腻如瓷的皮肤,火一样的温度从相接的皮肤窜上来,莉塔看见阿尔的眼睛逐渐有了神采,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仿佛拂晓时分的海面,一切恋恋不舍的阴霾都被太阳新生的辉芒掸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一片静谧的蓝和颤巍巍的粼波。


    这是个好势头!莉塔感到那股自阿尔身上窜过来的火苗蔓过自己的全身——阿尔醒了!接下来,她们能够更容易地克服那个该死的诅咒。它应该还没有沾到她们的身上去,不然那片金色就不该是悬在她们的头顶闪闪发光,而该是在她们的皮肉上不断地强调自己的存在。


    深呼吸,莉塔手心里沁出了一点汗。因为亲眼见识过摩忒斯缇与那诅咒缠斗的景象,也从祖母和琴那里听说过摩忒斯缇的多次失败。她很难不对这种诅咒生出忌惮,毕竟,不通法术的她和阿尔现在只有彼此,得不到祖母的半点帮助……


    不……也不完全是——还有那把匕首!那把摩忒斯缇用来剜肉的匕首!它现在就在阿尔那儿。


    被钟声干扰着、无法连贯思考的莉塔总算露出一点喜色,她刚想要把这件好事告诉阿尔,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来提醒,哪怕动用自己的人鱼天赋也无济于事。


    「诅咒!阿尔!你可能沾上了诅咒!」


    「听我说,你身上的那把匕首能克制诅咒!阿尔!那把匕首有用!」


    「阿尔,你得离所有的符号、文字都远一些,千万不要让它们沾到你的身上去!哪怕是那两张奇怪的纸!匕首,你可以用那把匕首去对付它们!」


    在没有声音的情况下,这一大段的提醒毫无作用,莉塔发现阿尔只能看到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无措而迷茫,并不理解她的意思。


    周围的景象已经成了一张浸透了水的三流画作,颜料融化,不和谐的颜色纠缠扭曲在一处,一切轮廓都变得模糊而没有意义。


    莉塔只能看清面前的人类,她困惑地望着自己,双手下意识地回握住人鱼,身体也艰难地朝莉塔靠近——阿尔并不知道莉塔发出了怎样的告诫,她本能般地相信靠近莉塔是安全的。


    在不详的金色潮水的包围之下,她们随时要跌入一个未知的深渊,被难缠的诅咒束缚。然而阿尔全然不知情,唯一察觉到异状的莉塔却完全无法提醒她。


    莉塔又一次感觉到一股巨力正竭力撕扯着她们,狡诈地要将她和阿尔拆散,送去不同的位置。


    「阿尔!阿尔!」


    为什么?凭什么?


    要让她们去补救并非自己造成的错漏!?。


    一只冰冷的手拽住莉塔,把她拽上了一处充满灰尘的房梁。


    莉塔在发出攻击前看清了那只手的主人以及目前的处境,便略略收了收利爪——那是精灵海洛伊丝,她们都穿着一样的潜行装束,从墙上那些乏味单调的圣像画来看,这里很可能是一间落魄的神庙。


    也许是因为方才意识到的自己的无力,莉塔的心情糟透了!她根本不想在那愚蠢钟声的指挥下做任何事!她只想赶紧回到阿尔身边,然后想尽一切办法,赶紧离开这个恶心的100年前,自此以后跟所有的什么精灵、矮人、人类断交!她就和阿尔还有姐姐们,以及不着调的祖母待在她们的海底,连那个小岛上的山洞她也不要再去了!


    初步构建好自己的“避世计划”,愤懑的莉塔便要跳下房梁去——然而,很不幸,处于莉塔黑名单里的海洛伊丝再一次伸出手扯住她,这让莉塔在自己的“避世计划”里紧急且暴躁地加上了一项“天天训练”。


    莉塔怒目圆睁,气势汹汹地看向这个不知所以然的精灵,是的,海洛伊丝还依旧是那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情绪濒临失控的人鱼刚要大喊大叫,与被“厌屋及乌”波及到的精灵海洛伊丝划清界限,便听到一阵洋洋得意、饱含轻蔑的说话声:


    “……那些人鱼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愚蠢,我怀疑是它们总是在海底下待着的缘故——泡得太久,脑袋一个比一个不灵光。这么老套的招数,它们居然都能上当!果然嘛,女人,就算是这种只能算半个女人的东西,也蠢得厉害。”


    一群穿着神庙衣袍的人类自拐角处走来,他们的身后还缀着几个暗精灵。那些暗精灵穿着相似的、但没有神庙饰文的白袍,恭恭敬敬地跟着洋洋自得的神侍们,头一个比一个垂得低。


    “就是人鱼实在太少了!要是她们能像矮人一样能生就好了。”附和的人露出一个油腻腻的笑容,转头拍了一下身旁暗精灵的肩膀,还没等这个满脸褶子的神侍说什么话,暗精灵便已经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


    “全知全能的女神在上,代祂在人间行走的使者啊!请宽恕您卑贱的仆人犯下的罪孽,我们愿为您献上我们的一切,哪怕太阳的光辉殆尽,大海的潮水从此停歇……”


    被拍过肩膀的暗精灵像是什么被炼金术士操控的人偶,叽里咕噜、异常流畅地说了一大段经文,其余的暗精灵也纷纷跪下,低声重复着那些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文字,左手搭在胸口处,虔诚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皱纹丛生的神侍烦躁地挥了挥手,活像是在驱赶一群不识好歹的蚊虫,暗精灵们的念诵声立刻停止,一双双眼睛怯懦而谄媚地盯住了神侍,仿佛忠诚的猎犬在等待主人发号施令。


    神侍对暗精灵们的这一反应似乎颇为满意,他抬高下巴,用比之前更尖更高的音调道:


    “之前你们没抓住的那条人鱼,就是那个盗走所有人鱼鱼卵的人鱼,七天!限你们在七天之内,把它给我抓过来!”


    “是,祭司大人!女神在上,我们会尽快完成您的指示。”


    跪地的暗精灵们齐齐称是,那只被神侍拍过肩膀的暗精灵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地问道:


    “祭司大人,我们……我们之前抓到的那些人鱼里,有一条自称是人鱼一族的王,她跟我们说……她说她愿意——”


    神侍仍旧没有耐心听完暗精灵的话,再次焦躁地、倨傲地一挥手,只是这次多了几声或轻或重的讥笑。


    “行了,你见过谁会跟要下锅的鱼说话?”


    躲在房梁上的莉塔抓住一小块雕花,不,她抓住一把曾是雕花的粉末——


    作者有话说:解释一下,本文的“神侍”是个大概念,就是“神职人员”,什么圣女啊、祭司啊都可以算在内。


    第129章 079祭品海洛伊丝第三百一十……


    海洛伊丝第三百一十八次按住莉塔朝那群神侍伸出的森然利爪,默默挨下人鱼的第三百四十三次瞪视。


    在这种惊心动魄的循环往复之中,海洛伊丝不仅由衷地对自己曾经的同僚奥菲莉亚生出了怀念,还情不自禁对这条人鱼的人类伴侣,哦,也可能是友人产生了一丝敬佩。如果可以选择,海洛伊丝宁愿不眠不休、只身闯进暗精灵的巢穴,也不愿意如现在这般,与一条被情绪支配的人鱼绑定在一处。


    第一次单独与冲动且执拗的种族打交道,海洛伊丝深刻体会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以至于她的眉宇间迅速增添了几条皱痕。海洛伊丝甚至立刻在自己未来的计划中粗粗地加上了一行醒目的大字——远离海边!


    是的,她因这一条人鱼,对整个人鱼族都生出了逃避的情绪。


    “听着。”


    海洛伊丝紧紧扣住莉塔的手腕,再三确定这条灵巧得过分的人鱼暂时无法脱离自己的掌控之后,精灵瞥了眼树下那群正在大肆谈笑、互相吹捧的神侍们,他们所引以为豪的成就只让海洛伊丝觉得污损耳朵。此时此刻,精灵只能徒然地安慰自己,起码她不是在与那群腌臜为伍。


    借着枝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海洛伊丝一边谨慎调整着自己和人鱼在树冠中藏匿的位置,一边压低声音提醒莉塔:


    “陆地不是你的主场,你现在不在你的海里。我再强调一遍,我并不是要阻止你报仇——”


    精灵说到“报仇”一词时,瞧见人鱼的眼眶倏地变红了,树叶斑驳的阴影印在莉塔姣好的面庞上,织成了一张蕾丝质地的面具。这张不算精致的“面具”虽然淡去了莉塔面容上具有强烈人鱼色彩的绮艳,却突出了她那双明亮的、蓄着泪水的眼睛,海洛伊丝在望向这双眼睛的那一瞬,呼吸不由得微微一窒。


    作为一个同样被无数诗歌、传说反复赞美容颜的种族,海洛伊丝当然见过比莉塔更加迷人的面孔,更具魅力的眼眸,她只是觉得一阵心惊肉跳——


    或许是由于莉塔前不久还大剌剌地呲着尖齿,也可能是因为她此刻仍未收敛的、仿佛随时要生啖神侍血肉的神情,那双绿眼睛全无半点楚楚可人的神态,海洛伊丝非常确定地认为,那其实应当是两点从地狱里窜上来的火焰!它们熊熊燃烧着,酝酿着一场毁灭性的破坏,时刻要失控,时刻要爆发!


    “莉塔,我只是想提醒你。”


    人鱼……想到人鱼一族的遭遇,海洛伊丝努力把接下来的话说得更缓和了些——这对她也是一件难事,最终的成果似乎只是声音变得更轻了些。


    “看见他们手里的魔晶火铳了吗?如果你就这样冲上去,那和送死没什么区别。你不会希望他们的战利品里再多一条人鱼吧?”


    “那你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聪明的精灵!”


    不等海洛伊丝用她自以为轻柔的声音提出更加详细的建议,莉塔就已经忍无可忍地将她打断。树冠被一阵冷风吹拂得摇摇摆摆,莉塔面庞上的阴影扭曲着、变幻着,细碎的光斑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无措地聚合又散落,仿佛是自人鱼眼眸中迸溅开来的火星。


    “他们抓走的可不是你的族人!他们更没在讨论该怎么把你的族人剿杀殆尽!要是换成你是我,海洛伊丝,你真能忍下去?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看着……”


    人鱼直勾勾地盯着海洛伊丝,说话的功夫间,她的利爪尖牙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饶是愤怒到了极点,莉塔仍在不惊扰树下神侍的情况下,竭尽全力地以气声控诉,这使得那抹盘旋在她眼眶的红色迅速地弥散开在她的整张脸上。或许是想到了什么颇为骇人的场景,设想到了其中最糟糕的结果,很快,人鱼连把短短几句话说完的耐心都没有——毕竟她从未从“忍”上得到过任何好处,便一心想要义无反顾地冲出去。


    “那你不考虑你的伴侣吗?”


    电光火石之间,不善言辞的海洛伊丝猛地掷出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然而这句话却颇有效力,马上牢牢地绊住了莉塔。人鱼的整张脸都红透了,红得好像一颗熟过头的野浆果。


    她再次瞪向海洛伊丝,语气羞恼却又飘忽地强调:


    “阿尔是我的朋友!我……我才刚成年,哪有什么伴侣。你们精灵太自以为是了!我们……我们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


    人鱼的反应令海洛伊丝悄然舒了一口气,刚成年……的确如此,过于年轻的人鱼情感充沛而又容易变化。精灵没有反驳莉塔,她继续转移人鱼的注意力,指了指树下那几个不知为何忽然大笑起来的神侍,解释道:


    “就这样朝他们下手,我有预感,那钟声一定会响。你的朋友如今不在我们身边,一旦我们这边牵连着她那里发生变故,她说不定会很危险。”


    经过海洛伊丝突如其来的打断,脸红得过分的莉塔情绪倒是稳定了许多,在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影响心心念念的阿尔之后,莉塔总算放下了刚才那副恨不得不死不休的架势,不大情愿地将海洛伊丝的话听进去了些,迟疑着点了点头。


    人鱼像是刚刚从一个狂热的梦中醒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一只手捏着衣袋,偷偷掀起眼帘,有些心虚,又有些不甘地瞥了海洛伊丝好几眼。精灵意识到莉塔是想同自己说几句什么,但见她一直下不定决心,便佯装不知情,把话题转了过去。


    “我这里应该有记录的笔记,我习惯把执行的任务记下来,方便随时确定当前的进度。”


    海洛伊丝从暗袋里捻出一本小册子,迅速翻到最后一页,她见莉塔一脸茫然地看着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体贴地解释道:


    “为了避免泄密,我都是用密码记录——这上面说,你和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暗精灵盗走了矮人们供奉女神的水晶碗,我们受托要把这件圣物带回去,然后惩治一番暗精灵。”


    “水晶碗?”


    听了海洛伊丝的解释,莉塔反而更困惑,作为一个虔诚信徒……的孙女,她很清楚所谓的水晶碗只是一种美称,任何供奉在女神像前、用来盛装鲜花的器皿都可以得到这个称呼,哪怕是一只花瓶,也能够被叫做“水晶碗”。将这种东西郑重其事地叫做“圣物”,矮人和暗精灵还为了它纠缠,在莉塔眼里,这简直不可思议!明明就是再随便找一件器皿替换就可以解决的事!


    海洛伊丝点点头,她没有与莉塔就这一疑点继续探讨下去,精灵再次指向那些神侍——他们整理着衣冠,隐隐有要离开的意思。莉塔立刻抿紧唇瓣,全神贯注地朝下望去。


    “至于那些矮人——”


    树下的神侍们终于讲够了他们那些自吹自擂的话,一张张自矜高傲的脸上显出令人生厌的餍足。为首的那一个掸了掸衣服上的褶皱,扬起下巴,向那些毕恭毕敬的暗精灵发号施令。


    “鉴于他们糟糕的表现,去告诉他们,今年矮人的供奉还要再涨一些,这次女神可不要什么粮食。”


    神侍嫌恶地皱了皱鼻子,仿佛他提起的粮食不是用来饱腹的必需品,而是某种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叫他们都换成上等的金银器,要是没有金银器,好的宝石也可以。啧,你们盯紧那群侏儒!我说的可是‘好的宝石’,颜色、个头都要好!别想拿什么次货糊弄我,我要是揪出来你们谁捣鬼,一律这个下场——”


    高高在上的神侍冷笑着把手掌往脖颈上比划了一下,跪着的暗精灵们见了,纷纷发起抖来,个个面色惨白,其中的一个暗精灵面前大着胆子道:


    “祭司大人……矮人那里……可能……可能没什么好东西了。上次交供奉,我们几乎把他们那儿翻了个遍儿。”


    暗精灵的声音打着颤,一双眼始终盯着地面上的一株杂草。


    “别说金银、宝石了,他们现在就是连一个完好的陶罐都凑不出来……祭司大人……他们……要是不收粮食,他们恐怕真交不上您要的供奉。”


    暗精灵这番话说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沉甸甸的死寂压在暗精灵们的身上,不管是说话的暗精灵,还是沉默的暗精灵,他们一时间都骇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莉塔脸上的红色已经逐渐褪去了,热血上头过后,她的绿眼睛依旧像两点幽幽的火。海洛伊丝瞄了一眼她的状态,觉得人鱼已经过了冲动的劲头,提起的一颗心稍稍松了些。


    “交不上来?”


    神侍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他没有斥骂,也没有暴怒,而是再一次拍了拍暗精灵的肩膀。


    “给女神献上供奉是每个信徒必尽的职责,就像大祭司说过的,没有比那帮愚钝的侏儒更虔诚的了,他们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懈怠的。只要你们尽好你们的职责,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供奉的重要性,他们会交上来的。”神侍搭在暗精灵肩膀上的手停住了,他露出一个胜券在握式的笑容,并不以为然地道:


    “再者,就算交不上来宝石和金银器,他们也有别的祭品可以供奉给女神嘛。”


    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令暗精灵们立时匍匐在地,神侍们笑起来,视若无睹地自他们身旁走过,走在最末尾的那个年轻的神侍还特意从暗精灵撑在地面上的手掌踏过。


    没有听懂神侍言外之意的莉塔疑惑地望向海洛伊丝,精灵用口型告知她:


    「活祭。」——


    作者有话说:猜猜为什么矮人派她们来?


    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把角色写得没什么好心眼,检讨一下qwq


    第130章 080冒险莉塔屏住呼吸,学着……


    莉塔屏住呼吸,学着不久前海洛伊丝的模样,脚尖稳切且准地点住墙壁上某处凸起的浮雕。只借助这一点微末的支撑,人鱼飞速跳跃到另一边的房梁上,和同样沾了一身蛛网、浮灰的精灵成功会合。


    她们各自缩在房梁的一端,莉塔调整了下自己躲藏的位置,朝另一边海洛伊丝点头示意。


    而就在莉塔和海洛伊丝都隐匿好身形的那一刻,捧着陶罐的暗精灵们一个接一个从长廊尽头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头的暗精灵神色萎靡,好像是连着许多天都没能休息好,也仿佛是才挨过一场斥骂。他没瞧见房梁阴影里的精灵和人鱼,有点烦躁地揉了揉鼻子,小声抱怨:


    “这里也太脏太乱了,到处都是灰,怎么打扫也不管用。我说得不对吗?明明没有大人喜欢这儿,干嘛就非要待在这种破地方,吃这份苦?”


    对于暗精灵的抱怨,躲在房梁上的莉塔持赞同意见。这间神庙的确不尽人意,不但瞧着有些破败,远不如其他的神庙金碧辉煌,单说那些挂在走廊上的圣像画——莉塔躲藏的这个位置,不仅能够体验被灰尘洗礼的滋味,还恰好可以将走廊上挂着的圣像画都尽收眼底。那些圣像画除了极个别的几张,大多线条粗糙,人物呆板,别说是否匠气,它们活像是小孩子的胡乱涂鸦!


    “当然没有谁会喜欢这儿。”


    一个捧着双耳陶壶的暗精灵答道,他压低了声音安慰同伴,“是你提的时机不对,还得再等等。你知道,雾霭密林附近就没什么适合住的地方,咱们还带着那么多人鱼——她们离了水可活不了,所以咱们暂时只能缩在这里。”


    “还有——萨琳娜大人说,神侍大人们最近和那帮精灵交涉得很不顺,那帮白皮子的劣种说什么也不肯让神侍大人们进去,也不让萨琳娜大人们进去。”


    另一只年纪很轻的暗精灵忿忿不平地插话道。这只暗精灵捧着的陶壶足有他半人高,他使出全力举起陶壶时,整张脸都被那只刻着符文的陶壶遮得严严实实,只能听见他细声细气的说话声。


    “他们说,他们神圣的森林不欢迎任何人类和暗精灵!听听!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敢这么说话?那帮白皮子,真是高傲得过了头!”


    年轻的暗精灵越说越激动,声音里的妒忌不加掩饰,尽管他的脸被陶壶遮得完全瞧不见,莉塔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想象出他的模样。听到他对精灵的蔑称时,才成年的人鱼忍不住瞥了一眼另一边的海洛伊丝,精灵果然依旧无波无澜,海洛伊丝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暗精灵的对话内容,她专注地端详着他们捧着的陶壶。


    “再高傲又怎么样?”为首的那只暗精灵发出一声冷笑,他摸了摸怀中陶壶的壶身,仿佛从陶壶上得到了什么支持,他的语气颇为笃定。


    “之前那些矮人,还有现在这些人鱼,不都被大人们收拾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了吗?那群下贱的劣种,就算躲得再好,藏得再妙,离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他的话似乎说到了同伴们的心坎上,几个暗精灵低低地笑了几声,随即便捧着那些沉甸甸的陶壶,匆匆地离开了。


    莉塔抻长脖子,看清暗精灵离开的方向后,这才蹑手蹑脚地凑到海洛伊丝身边。不过短短的几步距离,饶是莉塔已经屏住了呼吸,她还是觉得自己吸进去了很多灰尘,鼻腔发痒。在海底就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正在衣襟上用指腹描画着什么的海洛伊丝抬起头来,她神情肃穆,看了一眼身旁的莉塔,便抬起手,一言不发地将先前自己描画的东西画在了蒙着一层薄灰的浮雕上。莉塔刚认出那是暗精灵捧着的陶罐上的符文,便感到贴着肌肤的暗袋传来一阵无法忽视的热度。


    人鱼低下头——此时此刻,这实在是个多余的举动,那张在药剂店得来的笔记纸忽地光芒大作,金光犹如流水般渗出来。


    莉塔下意识地、掩耳盗铃般地捂住自己异常的暗袋,与面无表情的精灵四目相对。


    海洛伊丝仍然没有表情、没有话语。该说话的莉塔吞了一口口水,她站在狭窄的房梁之上,一双手被奇异的光芒渍成了金色。


    人鱼生出一个荒谬的、近乎自暴自弃的想法——如果她说自己是一种会发出金光的独特人鱼,海洛伊丝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平淡地“嗯”上一声,随后把灼灼的目光挪开,继续做自己未完成的事……


    阿尔毫不客气地拿下那把长弓,她利落地系好斗篷的系带,扯着缰绳就要翻身上马。


    “阿西娅!”


    圆脸的矮人姑娘远远地叫住了她,更准确地说,是叫住了那匹阿尔准备骑上的马。


    不知是不是谁动了什么手脚,总之,一听到坎蒂思略尖的呼喊声,这匹原本温顺的马立刻闹起脾气,它打了个响鼻,说什么也不肯让阿尔靠近它。


    不过,小马的抗拒没有让阿尔放弃,她也没有慌张,一手牢牢拽住缰绳,缓慢地向小马靠近,用最柔和的声音安抚它。


    “抱歉,好马儿,我现在真的需要你的帮助。”阿尔从衣兜里摸出两块预先准备好的糖,递到态度骤变的小马嘴边,向它保证,“等我们把我的朋友带回来,我们会报答你的。草料和水果,只要你喜欢,我们给你最好的。”


    “阿西娅!”


    坎蒂思的声音比之前足足高了一个八度,声音既像是哀求,又像是某种委婉的警告。她气喘吁吁地朝阿尔的方向奔来,矮人虽然身材矮小,但在速度上并不差,几个呼吸的功夫,她就来到了阿尔近前。


    “女神在上,我向你发誓,莉塔和海洛伊丝在那边不会出任何事。她们一个是人鱼,一个是精灵,那些暗精灵根本不可能伤害到她们。但是你——阿尔,无论如何你只是个人类,你根本不可能应付那些暗精灵!”


    阿尔温柔地抚摸着小马的鬃毛,坎蒂思的声音让小马焦躁不安,这匹小马不停地踱着步,如果阿尔没有紧紧攥着它的缰绳,恐怕这匹马早已跑去了别处。阿尔没有抬头去看坎蒂思,为了避免小马的情绪受影响,阿尔的语气依旧相当和缓,她表现得很平静。


    “如果真的像你们说得那么轻松,这件事你们绝对不会交给别人去办。坎蒂思,我是一个人类,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类。”


    “但是……”坎蒂思的脸上浮上一层窘迫的红,她不安地咬着嘴唇,目光有一瞬的飘忽,她努力稳住心神,到底没有选择说实话,继续不依不饶地强调:“但是,阿西娅,你不能拿你自己的安全冒险,你知道,要是你也跑去那里,你很可能帮不上莉塔和海洛伊丝任何忙,反而会给她们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坎蒂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尔,她以很慢的速度不着痕迹地向阿尔靠近,同时语重心长地劝告阿尔:


    “阿西娅,你听我们的,好好留在这儿。今天昆娜带回来了很多豆子,我们可以一起给莉塔她们熬一锅浓浓的热汤。等你的莉塔回来,尝到你亲手做的豆子汤,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是吗?”


    阿尔从头到尾没有向身后的坎蒂思望去一眼,那匹小马吃下她手心里的那两颗糖后,它焦躁的情绪似乎终于有所好转。阿尔再一次抚过小马因饥一顿饱一顿略显毛糙的鬃毛,微微一笑,自言自语般地道:


    “坎蒂思,你可能不清楚,我不擅长熬什么豆子汤,很可惜,我只擅长冒险。”


    坎蒂思将将走到距离阿尔一拳的位置上,矮人听懂了阿尔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但当她反应过来的她想要伸手去拉阿尔的时候,阿尔已经拽住缰绳,一个翻身,干净利落地上了马。


    小马发出一声受惊的嘶鸣,它来回甩动了几下,都没能把背上的阿尔摔下去,它当即便发了狂似地朝前奔去。


    “阿西娅,你疯了?!你不能去那里!预言说过了!你不能去那儿!”


    坎蒂思的惊呼随着风声卷进耳朵,阿尔死死抓紧缰绳,竭尽全力地安抚小马。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随着颠簸逆流,手脚冰凉,心跳加快。也许跑不到莉塔的身边,自己就将被这匹躁狂的小马摔下背去,化为一滩血肉。到了那时,即便是那种诡异的、恼人的钟声也无法让她重焕生机了吧?


    阿尔当然知道这是愚蠢的、这是不可理喻的决定。她明白自己不仅仅是在拿自己的安全冒险,更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然而一旦想到莉塔可能处于危机之中,哪怕这危机自己无法解决,阿尔也想尽可能地离莉塔近一些,最好能够陪在她的身边……


    “阿西娅!预言说你不能——”


    预言?


    坎蒂思的呼喊被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地从阿尔的耳边掠过,也在同一时刻,她感到衣袋出传来一阵并不寻常的热度。


    那张火烧不毁、水浸不湿的纸再度冒出璀璨的金光,它陡然散开,像是一张能够笼住一切的网,将阿尔和小马牢牢罩住。


    在这片过于耀眼的金色里,阿尔身下的小马逐渐停了下来,它异常的情绪像是被什么倏地抹去,小马甚至亲昵地偏过头,蹭了蹭阿尔的手臂。


    预言。要命的预言。

【你现在阅读的是 向往小说网 www.xw0.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