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玉碎 朕不如你


    秦宵在延英殿外侯到黄昏时刻才得以入内。


    皇帝魁梧, 立在书架前,背着身,手里捧了一本书在看。


    秦宵走入行礼, 崔承便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他们二人。


    “画堂办的如何了?”皇帝先开口问。


    秦宵如实作答:“一切顺利, 只是进度有些慢,要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开张。”


    皇帝轻笑一声,“来年开春。”


    笑中带着岑岑冷意,延英殿内奉了冰,傍晚暖风入内也要顷刻化作一股凉攀上人的脊背。


    秦宵见他回身,手中捧着的是一本经书。


    皇帝的视线投来,如一潭死水, “半年。”


    “阿楚还要给你传递书信半年。”


    秦宵头皮发麻。


    他果然没猜错, 赫连烬绝非云济楚所说“很好”, 那些信定是被赫连烬裁掉了!


    他没谈过恋爱, 无法理解这种心境, 但是他却知道, 路过别人工位时不窥屏、拿到别人的文件不翻看不损毁,是基本准则。


    皇帝搁下经书,缓缓踱步。


    “你既已知道,为何不告诉她?”


    秦宵道:“她若知道, 定会生气, 臣不忍告知。”


    “你是阿楚知己,是她欣赏之人, 你懂她喜恶——”


    皇帝每个字吐出都极为清晰。


    一阵剑穗上乱玉碰撞的声音, 他执剑。


    “朕不如你。”


    他看着秦宵那张温润的脸,忽然想起七年前,同阿楚泛舟时, 他问阿楚喜欢哪种男子。


    阿楚答他:喜欢你这种温润如玉的呀。


    皇帝移开视线,恰好落在花瓶旁一面小镜上。


    镜中的他墨发高束,金冠泛着冷光,眉宇间戾气尽显,眼底沉沉,是恨是愁是浓浓杀意。


    他一剑刺向小镜。


    瓶、镜跌落,碎了满地。


    阿楚说秦宵只是他的假想敌。


    阿楚错了。


    不只是那些注定要缺失的陪伴。


    还有。


    是秦宵的出现,他才惊觉:他与阿楚之间有差距,这差距他无法逾越。


    这距离之间堆满了画作、奇思妙想还有对万物的理解。


    他这些日子仔细观察,耐心模仿,装得风平浪静坦然大度,就连冯让御前失仪,他都不曾责罚。


    可越装,差距就越明显。


    暗中裁下的信还有梦中混乱的画面,无时无刻不提醒他:若是装得这幅表象令阿楚深爱,来日撕破面具时可能承受?


    想到阿楚发觉他并非温润之人,而是个满心嫉妒、一心独占的卑劣之人,他就心如绞痛。


    阿楚会露出什么表情?


    失望?惊惧?疏离?


    皇帝的视线重新落在秦宵脸上。


    往日畏首畏尾的秦宵此刻看着寒刃竟未露出半点胆寒之色。


    秦宵恳切规劝:“请陛下收手,莫要再私察娘娘信件,臣与娘娘无半点男女之情。”


    此刻倒是大胆得很。


    皇帝缓缓走向他,听着他一字一句说得合情合理铿锵有力,失笑。


    “朕收手。”


    “你死了,朕就能收手了。”


    或许。


    长剑架在秦宵脖子上,秦宵浑身血液凝固,却张不开嘴喊饶命。


    皇帝紧紧攥着剑柄,手指泛白。


    他的血液沸腾,若亲手斩杀心魔,又若劈开魔障重获新生,他脑子里全是尖啸,一只利爪撕扯着脑子里那根弦。


    有个声音盘桓:杀了他,至少要先杀了他!杀了他,阿楚就不会再有知己了,杀了他,阿楚就不会再游离了,杀了他杀了他!


    皇帝激动得有些颤抖,手臂肌肉紧绷。


    忽然。


    咔嚓——


    什么东西碎裂坠地的声音响起。


    两人低头去看。


    金砖上黯然躺着两截碎玉,墨色温润,原本是一枚戒指。


    此刻碎成两个半圈,像被分离的圆月。


    皇帝双目赤红,骤然松开手,长剑落地,发出几声脆响。


    “退下退下!”


    他的声音很大,不知是在喝退秦宵还是在喝退脑中魔障。


    他疯了,他定是疯了他难道要将阿楚的朋友赶尽杀绝吗?


    这些日子他都在做什么?


    分明那些被裁掉的信件不曾写任何男女之事,他就这样将阿楚的希冀、鼓励、叮嘱私藏,再把阿楚的心血泼上冷水。


    对阿楚来说,开画堂、著书分明是好事。


    他俯身捡起碎玉,连细小的碎渣都不曾落下。


    可无论捧在手里的碎玉多完整,阿楚送他的戒指都已经碎了-


    云济楚陪着阿环玩到傍晚才归去。


    淑修娘子跟在后头,“娘娘今日难得闲暇,竟在蓬莱殿一口气待到这个时辰。”


    云济楚无奈道:“阿环和赫连烬一样粘人,有时候真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


    淑修笑,“娘娘恐怕又要熬夜了。”


    云济楚倒是不怵,“早就习惯啦。”


    有小内官上前来禀,“娘娘,云大人求见。”


    云济楚与淑修娘子对视一眼。


    淑修眼中有些慌乱,“娘娘,不如禀于陛下,叫陛下亲见罢。”


    那小内官道:“陛下正于延英殿议事,不叫旁人入内,云大人于宫门递了口信,说想见一见皇后娘娘,先前陛下吩咐了,一应事都由娘娘决断。”


    淑修娘子劝道:“娘娘,不如称病不见,待陛下空了,再一同见吧。”


    云济楚摇头,“不必多说了,我自有决断。”


    然后,吩咐小内官去领云深入宫。


    一路上,淑修娘子忧心忡忡。


    “娘娘,若是云大人拿身份之事要挟您,不如先应下,待今夜同陛下商量后,陛下自会为您做主。”


    云济楚知道她是关心则乱,笑笑道:“云深能奈我何?把心放回肚子里,待会别露怯。”


    云深踏着落日金辉步入水榭,昂首挺胸,端坐于太师椅内,饮下宫女奉上来的一盏茶。


    淑修面色难看,云深此人狂妄,早没了延英殿当日的恭敬与谦卑,摆明了是想用身份拿捏娘娘。


    “臣拜见皇后娘娘。”云深微微颔首,“不知这些日子,娘娘在宫中可还好?”


    云济楚笑道:“本宫能有什么不好?”


    这两个字实在用不惯,但为了撑场面,不得不用了。


    云深道:“娘娘侍奉陛下左右,该勤勉规劝才是。”


    云济楚不语,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些日子,臣频频上奏,却不知陛下何意,娘娘可曾探得一二?”


    云济楚摇头,这事她真不知道。


    只在前几天听赫连烬吩咐崔承,命他将云深的折子挑出去扔了。


    她忙着著书,哪有时间理会这些?


    云深语气不好,“云禄冠礼已成,娘娘离家数月,莫非忘了自己还有个亲哥哥?”


    有点熟悉,云济楚静等着他继续说。


    “娘娘如今得陛下专宠,风头极盛,可免不了今后广纳后宫,娘娘解得陛下丧妻之痛,旁人亦可解。”


    云深故作高深。


    “娘娘今后想在宫中站稳脚跟,少不了前朝的助力。”


    “云禄大了,若能得个好职位,今后少不了娘娘的好处。”


    云深目光锐利,扫过云济楚的脸,“臣之爱女蕙质兰心,长至十八岁,如今娘娘,莫要叫云家失望才是。”


    他说得含糊又意有所指,亭内只有淑修一位宫女立在一旁,他倒是不避讳。


    云济楚听他叽里咕噜说了一串,熟悉之感终于破解,这不就是大伯的翻版?


    她道:“你回闵州去罢。”


    “?”云深蹙眉。


    云济楚真心实意劝他,“你,还有那个劳什子云禄,尽快回闵州吧,不然我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云深怒极而起,“娘娘何意?”


    云济楚语气平静,“你资质平庸,这些年不得寸进,本该在闵州庸碌至死,如今你沾了女儿的光能来京中晃一圈已是祖坟冒了青烟。”


    云深面色铁青,额角青筋几乎要爆裂,他大喘气。


    “还有那个云禄,我倒是没打听过,但是你平庸,他定也好不到哪去。不然怎么还用得着你拉下老脸求到我脚底下来?”


    都是诚心的实话。


    云济楚毫无顾忌地说着,见他听不得这些话,觉得好笑。


    “陛下不想搭理你,是要看看你还想不想要这条命,你若是再折腾下去”


    赫连烬恐怕又要添暴君罪行。


    云深拍桌怒道:“你!你就这般肆无忌惮?!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云济楚声音懒洋洋的,“你那日入宫后广结朝中官员,恨不能宣告天下你是皇后之父。”


    “怎么?你现在去和他们说,说你不是皇后之父?”


    云深冷笑,“你就不怕我说出你的假身份?!你根本不是云家的女儿!”


    云济楚看傻子一样看他,“然后呢?你觉得,本宫做皇后,是因为云家女这个身份?你也太抬举你自己了,你有什么军功吗?还是说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可是她的游戏世界!


    就连赫连烬都是她选出来的。


    云深嘴角的冷笑渐渐消失,面颊开始因用力咬合而颤抖。


    云济楚道:“你要理清因果关系,本宫先做了皇后,才有你现在鸡犬升天的风光,而非你托举本宫坐上了皇后之位。”


    云深咬牙切齿,“你就不怕陛下知晓?”


    这架势像极了爱告状的小学生。云济楚笑笑,“你敢去吗?”


    且不说赫连烬本就知道,留着云深不过是让她的身份不必再费周折,不像从前一样落旁人口舌。


    就算是赫连烬不知,那云深敢赌吗?


    赌一赌陛下究竟是更看重皇后多一些,还是更重他这个废物多一些。


    云深闻言,彻底没了嚣张气势。


    他不敢。


    陛下重情,先皇后不过孤女出身,都能得陛下为之痴狂数年,如今


    “臣”他的软话在喉咙里滚了一遭却吐不出来。


    云济楚打了个哈欠,“本宫乏了,你退下吧。”


    这话还是和太后学的。


    果真管用。


    只见云深欲言又止,垂头丧气退了出去。


    他走后,天色昏暗,宫灯亮起。


    淑修松了一口气,惊叹,“娘娘方才大杀四方!”


    云济楚喝了口茶润喉,起身道:“我是真不喜欢说这么多话,好累。”


    淑修扶着她往紫宸殿走去。


    “娘娘为何不劝陛下直接杀了云深?此人贪得无厌,着实可恶。”


    云济楚顿了顿,声音很轻,“楚文莺心中有恨,那便叫她恨活着的人,别叫她恨死了的人,免得午夜梦回又添悲伤。”


    回至紫宸殿,她翻出楚文莺的的信,这是前日崔承奉与她的。


    楚文莺还回来了几样首饰,说太贵重没有当铺敢收,还是留在云济楚发上、指间才好。


    她又说这些日子落了脚,忙得不可开交,甚少再想起闵州之事。


    云济楚将信纸折好。


    云深尽早回闵州,对于落脚京中的楚文莺也是件好事。


    她把手里的信纸往书橱里塞了两下,发觉塞不动,手往里探了探,摸到一叠乱纸。


    满满一捧,似乎是被裁下来的,有大有小,写满了字迹。


    笔触潇洒,是她写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灌溉[奶茶]


    第42章 咬他 你松开我


    手中长短不一的信纸分明很轻, 却又像一块沉重的铅坠落在她手里。


    它们纠缠起伏,织就密不透风的网,把云济楚深深罩住。


    云济楚先是松开了手, 信纸散落一桌子。


    仿佛再在她手上多待会就要变成一副镣铐, 顺着手掌攀至手腕,把她收押。


    “娘娘,怎么了?”淑修上前来问。


    在看到满桌纸条的时候愣了愣,道:“这些是娘娘的字迹。”


    云济楚随手捡起几张来看。


    ‘此书虽迂腐,却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忍着恶心看完了,你看看我圈出来的部分是否可取?’


    ‘忽然记起, 你是不是身体不好?不然怎么会穿进来?别熬大夜了早些睡, 当心你的豪宅被拍卖。’


    这些话被当做夹带私货的东西, 被人仔仔细细裁下, 藏起来。


    云济楚忽然记起初入职时, 有位同事。


    同事热情, 常来她工位寒暄,一日,同事拿着一摞文件道:“刚见你打印了文件,便帮你取来了。”


    她道谢接过, 又听同事道:“原来你住在金水花园二区三幢呀, 改天出来玩。”


    她忍着不适,说只是暂居, 且没时间出来玩。


    本以为同事耸耸肩走开变不会再有后话。


    没想到周末下午, 同事忽然电话打来:“到你家楼下咯,是我上去接你还是你下来?订了餐厅,一起去吃饭。”


    她拒绝, 想起那些入职文件里有具体门牌号,连忙去反锁门。


    同事被她挂了电话,似乎上楼来,敲门无果后,甩下句:“你不会以为我在追你吧?云济楚 ,你未免想太多。”


    就走了。


    她靠在门里侧,挂断了还未被接起的物业电话。


    她不喜欢这样。


    尽管她知道,赫连烬只是没有安全感,只是想知道她与秦宵究竟有没有,而不是想借此伤害她。


    可他们之间不应该完全信任吗?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淑修道。


    云济楚扯回思绪,连忙把桌上纸条收了起来,揉了揉脸颊,问淑修,“我看起来没生气吧?”


    淑修摇头。


    无论如何,这是她与赫连烬的事情,不该把这些负面情绪带到孩子面前。


    就像她小时候,父母偶尔闹别扭,也只是回到房间里解决,而不是摆在她面前争论。


    父母是很温柔的人,她亦在温柔的氛围里长大。


    可没想到,云济楚倒是立刻调整好,也放轻松了,却见太子满脸忧愁走到跟前。


    太子依旧像往常那般恭敬行礼。


    云济楚走上前,抱着他坐在太师椅中,温声:“怎么啦?有心事?”


    “阿娘,您会离开父皇吗?”


    难道阿念知道了赫连烬私藏信纸的事?


    云济楚摇头,“我和你父皇挺好的。”


    阿念又问:“就算父皇犯了天大的错,阿娘也不会离开吗?”


    天大的错?


    云济楚左思右想,觉得私藏信纸这件事算不上天大的错。


    她摇头,“你父皇不会犯天大的错。”


    阿念垂头,“是因为父皇是皇帝吗?天子不会犯错,就算错也是对。”


    歪理。


    云济楚道:“是人都会犯错,你父皇也不例外。”


    “可天大的错你父皇理智聪慧,不会出现天大的错。”


    阿念又问:“阿娘,您与秦画师是挚友吗?”


    其实本来是死对头


    现在是合作伙伴,“我们是好朋友,可以一同作画,一同办画堂的好朋友。”


    “他若是死了,您会伤心吗?”


    云济楚心里一揪,隐隐的不安逐渐蔓延。


    “什么意思?”


    阿念沉默,他今日看到秦宵等在延英殿外,又打听得父皇今日心绪不佳。


    他见过父皇这些年的苦等与焦灼,那些狂乱的字、久久未愈的伤口、几乎夜夜燃起灯的凤鸾宫,还有,母后再次消失后,父皇的奔赴黄泉的决心。


    正如母后所说,父皇理智聪慧,可他在母后这里,却


    阿念不懂怎么形容,总归,不一样。


    云济楚有点慌。


    赫连烬私缴她的信件,会不会对秦宵做些什么?


    她忽然想起秦宵那句玩笑话:你可千万要保住我的小命啊。


    “阿念,究竟怎么了?”


    她语气从来没这么严肃过,吓得阿念在他怀里一抖。


    “阿娘”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云济楚瞬间红了眼,“阿念,快说!”


    “我今日看到秦宵被父皇叫去延英殿”


    阿念心如死灰,见母后这情形,父皇定是要闯下天大的祸了,这错事,要叫母后如何原谅他?


    “然后呢?”


    云济楚站起身,把阿念放到地上,打算披衣出去。


    阿念忽然抱住她的大腿,一张脸埋在她腿上,“母后然后我便不知了,母后,若是父皇做了什么错事,您”


    他说不出口。


    他若是死了挚友,也会恨那个杀了挚友之人吧?


    可他又不想失去阿娘。


    云济楚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一阵阵冲上脑子,她身形晃了晃。


    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有人阔步而来,不必细听,云济楚便知是赫连烬。


    他面色冷肃,眉宇间有散不开的沉郁,俊美的脸此刻冷冰冰的,有些渗人,早没了往日一眼看去如沐春风的模样。


    赫连烬走入,先看了一眼云济楚,最后才扫了一眼抱在她腿上的阿念。


    云济楚压住几乎要冲出喉咙的质问,微微弯腰,温声道:“阿念,你先回去,我同你父皇有话要说。”


    阿念垂着头,行礼后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听不见了,云济楚才开口。


    “你做了什么?”


    赫连烬见到阿念,便知云济楚已知秦宵一事,他垂眸,浓密的眼睫遮住眼底的情绪。


    “你杀了他?!”云济楚鲜少这般大声。


    赫连烬猛然抬眸,正撞上云济楚破碎的神情,她几乎要哭了,眼睛里含着泪,面色发白。


    “我没有。”


    云济楚摇头,“我要去看看。”


    其实从发现那些被裁掉的信开始,她就隐约发觉,许多她觉得错误的事,在赫连烬那里似乎理所当然。


    秦宵的命,对于他来说,是不是和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赫连烬拉住她的胳膊。


    “阿楚你不信我?”


    云济楚顿住脚步,回身看他,“你也从未信过我,不是吗?那些书信你都一一检查,连最寻常的问候你都要裁掉”


    “赫连烬,你不信我,我怎么信你?”


    阿楚常常叫他的名字,暧昧的、温柔的、断断续续的、含着笑意的,却唯独没有过如今这次,质问的。


    赫连烬自嘲一笑。


    她终究还是发现了。


    她很失望吧,不然此刻看着他的眼神,为何那么陌生?


    “阿楚,你从未给我写过信。”赫连烬握着她的胳膊仍不松开手。


    “那些温声细语的问候还有欣喜雀跃的发现,你能也写给我吗?”


    云济楚哑口无言,她给赫连烬的,又何止是温声细语的问候?更从未吝啬与他分享作画时的感悟。


    而且,日日相对,为何还要写信?


    “你怎么”


    怎么说不通呢?


    云济楚看了看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也很有力,往日他都收着力道,不曾伤着她,可这回,云济楚感觉胳膊有些吃痛。


    “你松开。”


    赫连烬似乎才发现握疼了她,一下子松开手,却又怕她跑了,便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阿楚”


    “我不求你永远伴着我,心里永远有我,可是,这几十年也好,十几年也罢,你能不能多陪陪我?”


    “那些我没得到的,能不能都给我一份?”


    他的手臂死死揽着她的背,把她揉进怀里,几乎要透过衣衫血肉相融,恨不能此生永远结合,一息也不分离。


    云济楚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推又推不开,怒道:“松开!”


    赫连烬的理智又重新回笼。


    他稍稍松开。


    “我一直在陪你赫连烬,你松开我。”


    她抬眸与他对视。


    此刻,赫连烬终于读懂了她陌生的眼神。


    失望有之,无奈有之,急切有之,不耐有之。


    唯独没有心疼和妥协。


    今日骤然碎裂的戒指此刻仿佛扎进了心口里。


    他低头吻她,试图从舌尖找到一丝温度。


    可什么都没有。


    阿楚狠狠咬了他一口。


    丝丝血腥味在嘴里散开,像野蛮生长的藤蔓钻进他脑子里,强横的枝丫搅动他的血脉,山崩海啸之痛瞬间涌了上来。


    他身形一晃,原本一整个下午的头痛欲裂翻了倍。


    云济楚气极咬他,本想着他能清醒一下。


    却没想到,赫连烬身形微晃,面色惨白,盯着她的目光像滴入水中的浓墨,无法攒聚,迅速离散。


    那一瞬间,她以为赫连烬要昏过去,但是没有。


    赫连烬松开了她,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崔承侍立在门口,见他出来,捧药问:“陛下,这药又温了一回,尽快——”


    不等说完,被皇帝挥袖打翻在地。


    药汁连着碎瓷渣子泼洒满地,云济楚大步走到门口,苦涩的药味窜入鼻腔。


    崔承显然被吓住了,忙跪地连声:“奴该死”


    紧接着又赶紧示意冯让跟去侍奉。


    云济楚看着赫连烬的背影渐远,他走得不稳,后来冯让上前搀着他,才勉强大步走起。


    她低下头,看着满地狼藉,咬了咬自己舌尖。


    “快起来。”


    崔承连忙起身。


    “陛下今日又头痛了?”云济楚问。


    崔承深叹,“这回痛得十分厉害。”


    那他方才一直强忍着痛?云济楚蹙眉,心里漫上一阵灼灼酸楚。


    她又问,“秦宵的尸体,在何处?”


    崔承一愣,“秦画师?哎呦,秦画师怎么会有尸体?他,他活得好好的呀,今日午后奴还见过他呢。”


    “还活着。”云济楚松了一口气。


    赫连烬不曾骗她。


    但是她又将信将疑,问道:“听闻今日午后,秦宵被陛下唤至延英殿。”


    崔承笑了一下,“不错,不过奴不曾进去,只知秦画师打延英殿出来之后,先是脸色煞白,像被吓得狠了,跌坐在石阶上缓了一会,又大喜,掏出几张银票塞给奴,说是红包。”


    他腼腆一笑,从袖口里掏出银票,“娘娘您瞧,还给了不少呢。”


    云济楚尽信了。


    除了秦宵,没有人会这么做,崔承更无法凭空想象出这红包桥段。


    他这是庆祝自己劫后余生呢,就跟糟心事过去后请人吃饭一个道理。


    一口气彻底松下来。


    她确实误会了赫连烬。


    赫连烬没有做下天大的错事,他仍理智聪慧。


    但是方才他们大吵一架,各自因着不信任,攻讦对方。


    她还咬了他一口。


    夜风徐徐,云济楚忽觉大腿上一凉,借着宫灯的微光低头看去。


    裙上原来早早洇湿了两块,被夜风一吹,贴着肌肤,凉意才传到腿上。


    是方才阿念抱着她腿的时候


    从未落泪的阿念,方才哭了。


    阿念也以为赫连烬会对秦宵赶尽杀绝,小小的孩子绝望又无助,想求她又不敢开口,哭了也不做声。


    云济楚眼眶红了红。


    “你去煎药,待会送到偏殿来。”她吩咐崔承。


    又道:“淑修娘子,你往少阳殿去,告诉太子,秦宵没死,再去蓬莱殿替我瞧一眼公主,她若也慌神没睡,便叫她去寻太子。”


    崔承与淑修娘子得令要去办,又顿住脚,看着云济楚,异口同声道:“娘娘,那您”


    云济楚仰头看了一眼天边圆月。


    “我去偏殿看看他。”——


    作者有话说::你给他写信,却不给我写……


    :?面对面,写什么信啊?那要不然我和他面对面,然后我们书信来往?


    感谢灌溉[抱抱]


    第43章 别咬 让我亲亲


    偏殿寂静, 皇帝走入后便挥退了冯让等一众宫人。


    冯让大气不敢喘,连忙出了偏殿。


    听师父说过,陛下头痛之症自两年前大病一场后, 变得愈发严重, 一旦发作得厉害,便是撕心裂肺之痛。


    陛下少年时四处征战,生死中拼杀过,手段狠厉。


    他被叮嘱过,若是陛下头痛难忍,万万不要多嘴,能躲远点就躲远点。


    冯让不敢往前凑, 只祈祷着师父赶快来。


    赫连烬很平静。


    外袍被他随手脱在太师椅上, 金冠砸在地上, 发出一声脆响, 宝石、翠玉跌落又碎裂, 赫连烬仰躺到小榻上。


    头更疼了, 但是他现在十分清醒。


    舌尖的伤口已不再流血,只剩下新鲜的豁口,是阿楚牙齿的形状。


    他用牙齿重新在豁口上压了一下,像是在和阿楚同吃一块甜糕。


    阿楚厌恶血气, 方才定觉得恶心至极。


    赫连烬按了按眉心。


    他已经分不清头是否更疼了。


    和那夜一样, 今晚注定无眠,他不想喝药, 就这样仰躺着, 等待着溃散的思绪渐渐汇拢。


    总要等到稳住了心神才能去找阿楚。


    忽而一阵脚步,赫连烬耳中鸣响,只能凭着敏锐的本能判断来者身份。


    脚步轻盈, 步幅较大,应当是个宫女。


    阿楚走路总是不疾不徐,她从不垂着头走,眼中流光溢彩,轮转过周遭事物,打着骨朵儿的花,滴着露水的草叶,一晃而过的蜻蜓


    他总要捏捏她的手心,才能重新吸引回阿楚的目光。


    每当这时,阿楚便回头看他,一双眼睛弯弯笑着:怎么啦?


    脚步越来越近,紧接着是开门的声音,隐约又听见冯让低声:“娘娘。”


    赫连烬的手指从眉心按到额角。


    痛得厉害时,出现幻觉也是有的。


    不知几年前,那时候阿环阿念还小,夜间睡在他身边。


    那日是阿楚忌日。


    他午夜惊醒,看着阿楚的背影越走越远,下榻顾不上穿衣衫鞋袜,披头散发去追。


    却被崔承抱着大腿拦下,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站在太液池旁,再往前去便是幽幽池水深不见底。


    他恨自己回了神,没能随阿楚一同去了。


    可又恨自己昏了头,回去时见阿楚留给他的两个孩子在榻上哭得撕心裂肺,一旁宫人无人敢上前抱着哄一哄。


    只有盂娘子跪在榻前轻声为两个孩子唱着歌。


    自那以后,阿环阿念便离了他,令居别殿。


    “赫连烬。”


    赫连烬发觉自己疯了,头痛到幻听。


    “赫连烬。”


    赫连烬一下子坐起身,压住锥心的痛,逆着月光往门口看去。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阿楚也没有变成影子飘走。


    阿楚立在矮塌三步远处,正歪着头看他。


    月光勾勒出她的轮廓,纤薄的双肩垂落下飘曳的长发,薄纱裙角透着泠泠蟾光,似瑶台阆苑而来,叫人不敢直视她的面容。


    她脚步轻移,往他跟前走来,发间珠玉珑璁,袖间一袭清香。


    “你头痛”


    阿楚微凉的手指压在他太阳穴上,轻柔按摩,然后俯身,低头,额头与他相贴。


    “怎么不和我说呢?”呵气如兰。


    “阿楚?”他问。


    “嗯?”云济楚应他。


    但见他一身中衣,发丝散落,眉眼秀逸却杂了通红的血丝,应该是疼狠了,整个人呆滞死板,只唤了她一声便不再说话。


    明明方才还气着,气他不信,气他专擅,可此刻一见他,那些气就忽然散了。


    “怎么不说话?”云济楚温声道,“方才我不该不信你。”


    “但你也不该私下里翻看我的信件,其实若是你想看,直接同我说便是,何苦偷看?而且,你不能不经我的同意就删减内容。”


    见他还不说话,许是还转不过弯来,云济楚又道:“我今后还是会继续著书,继续与秦宵商讨画堂之事,难道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赫连烬,许多事情,我们该给对方一些空间,你该信我才对。”


    “赫连烬?”


    “今日阿念以为你杀了秦宵,吓得来我怀里想求我,你瞧,闹到这地步,把孩子都吓坏了。”


    她声音柔柔如春风。


    额头抵了一会,发觉赫连烬并未发烧,云济楚便直起身,继续帮他揉太阳穴。


    “为何不说话?”


    云济楚又重新弯下腰,与坐于榻上的赫连烬平视。


    不等她认真看清赫连烬的双眸,就被他撞了一下鼻尖,紧接着被含住双唇。


    赫连烬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散了又聚起的视线灼灼落入她眸中,吸吮着她的唇,一只手掌控在她脑后。


    毫无章法。


    到后面,云济楚嘴唇吃痛,才发觉赫连烬一直没有伸舌,只用柔软的嘴唇辗转含吮。


    她试探着递出舌尖,轻轻舔舐他的唇缝,带了些诱哄的意味。


    然而,赫连烬推开了她。


    云济楚双腿早就发软,顺势坐在小榻边,双腿抵着他。


    “怎么了?”


    赫连烬顾左右而言他,“我没杀秦宵。”


    “我知道。”云济楚点头。


    “我本打算杀他。”他坦言。


    “”云济楚替秦宵捏了把汗,“那今后呢?”


    “他命好,留着吧。”赫连烬道。


    云济楚问:“命好?”


    “他能得阿楚为友,是几辈子修来的好命。”


    云济楚哭笑不得,“总之你别老想着杀他。”


    赫连烬沉默了一会,点头。


    云济楚问:“方才为何不伸舌头?”


    难得赫连烬答不上来,他只抱了抱云济楚,“阿楚,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你是我夫君,我怎么会不找你?”云济楚的手掌在他宽阔的背上轻拍。


    “阿楚,你来了。”他这句没头没尾,像是才确认真的是阿楚本人。


    “我来了。”云济楚哄他,又问:“方才为什么不伸舌头?”


    赫连烬的舌长而有力,她其实很喜欢。


    赫连烬又沉默,许久才道:“有血气,不愿叫阿楚厌恶。”


    云济楚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舌头被自己狠狠咬了一口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太生气了。”云济楚从他怀里脱出来,捧着他的脸,“快让我看看,到底怎么样了。”


    赫连烬不给她看,只盯着她。


    “该不会给你咬断了吧?”云济楚慌了一瞬,伸手去扒他的嘴唇。


    赫连烬勾唇,趁机含住她两根手指,用舌尖蹭了几下证明其完整。


    葱白手指立刻抽了出来,月色下亮晶晶的。


    “没断。”赫连烬道。


    云济楚羞红了脸,闷声道:“那你让我亲亲。”


    “啊呀,你做什么”云济楚忽然一轻,被赫连烬捞入怀中抱着往床榻走去。


    “你还没喝药呢”云济楚无意擦过灼热,踌躇道。


    赫连烬大步不停,“已好了。”


    崔承捧着药来到殿外,忽听娘娘惊呼啊呀一声,吓得抖了三抖,连忙退至远处,


    挥退宫人,又命冯让去备热水与沐浴之物。


    他端着药,看了看无边月色,拿不准这药还用不用得上。


    没辙,端着吧。


    云济楚被他压到床榻里,仍不忘他头痛一事,“先喝了药再说吧。”


    赫连烬却道:“太苦,我不喝。”


    “药还能有甜的不成?!”云济楚被他磨得没脾气。


    “有。”


    赫连烬把她往上提了提,又熟练扯下她腰间束带。


    仙子褪羽裳,蜉蝣穷凶极悖逆道乱常。


    他的脸颊有点凉,贴在肌肤上,激得云济楚脊背上窜起一阵战栗。


    他不愿用受伤的舌尖触碰她的口腔,却毫不吝啬地俯身为非作歹。


    欺负她只有嘴里尝得到血腥味。


    云济楚咬唇,手里的力道没了轻重,不知有没有扯下赫连烬几根发丝……


    轻呼,云济楚生了抗拒之意。


    “松开我好不好?松开”


    他的手掌太烫了,灼烧着她的膝盖。


    似乎是在报复今日正殿中她命令他松开三次,这回,赫连烬一声也没听进去。


    他的舌长而有力。


    云济楚脑子里溢满了这句话,找不到倾泻口,只好随着阵阵潮涌浮沉。


    终是堤坝溃败,节节躲退,奈何漫天波涛毫无收敛之势。


    赫连烬捉了她乱扯床帐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咸潮气息沾了她满手。


    云济楚收回手捂着脸,不想再看他。


    赫连烬贴身而至,在她耳边缓缓、一字一句道:“阿楚的药,很甜。”


    “你”云济楚脑子还没缓过来,忽然词穷。


    等她想起来要说什么的时候,赫连烬的手指微曲,勾了一下。


    又是一阵轻颤。


    “我”云济楚羞恼,“我今日并没有没有咬你的手指。”


    “现不就在咬吗?”赫连烬的声音酣然,“阿楚,别咬了。”-


    子时,崔承看了看手里凉透了几乎要凝固的药汁,“”


    罢了,应当是不会喝了。


    他递给一旁内官,叫去倒了。


    再看偏殿内,原本灭了的灯又燃起,淑修娘子入内收整被褥。


    也不知陛下明日上朝否?


    云济楚睡得沉,但是心里记着事,所以清晨便悠悠转醒。


    她没睁开眼,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便知赫连烬已经起身。


    不知今日能不能


    赫连烬披中衣起身,和往常一样,轻轻撩开床帐,先是看了看阿楚睡颜,然后才动作轻缓,手掌伸到软枕下探寻。


    毫无意外,软枕下有块冰凉粗糙的玉佩。


    他正要取回收手,忽然被褥一动,阿楚的手伸到软枕下抓住他的手掌。


    然后,阿楚睁开睡眼,眉目弯弯,冲着他勾唇一笑。


    “你怎么偷我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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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玉佩 你爱我吗


    赫连烬被云济楚压住手, 僵在原地。


    再看床榻上躺着的人,眉眼含笑,似乎对这一切早有把握。


    赫连烬心中一沉, 松开手放下床帐, 大步要往外走。


    一颗心陡然狂跳,那个他不敢揭晓的答案,就在身后,但他却不敢回头。


    御敌时讲究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下棋时讲究谋定后动,赫连烬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亦不下莽撞之棋。


    虽然他心中早有定论, 可定论之后是无尽的茫然, 若说他与阿楚缘浅, 可偏偏分开五年后又重逢, 若说他与阿楚缘深, 却又造化弄人不得长久。


    他不想听。


    他宁愿就这样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充满希冀地增添, 总比绝望地减少要好。


    “赫连烬。”云济楚没想到这人忽然变了脸色。


    她想过,当这一切坦白后,或许赫连烬会生气,却没想到还没开始, 人就跑了。


    云济楚胡乱披了件外衫, 来不及穿鞋子便追了上去。


    崔承于殿外听见陛下脚步,刚要进来伺候, 忽见殿中娘娘散发披衣, 正扯陛下袖子。


    他连忙又退了出去。


    云济楚拦住他,“赫连烬不许跑。”


    赫连烬不回身,僵在原地, “阿楚,我该去上朝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这玉佩究竟怎么回事吗?”


    云济楚松了他的袖子,从他背后抱住他的腰。


    她的脸埋在赫连烬的脊背上。


    他的背宽阔温热,云济楚很喜欢,起伏的肌肉像山,洁白的肌肤像玉,纵然有几处陈年刀疤,却不掩其色。


    “阿楚”赫连烬的声音颤抖,“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云济楚摇头。


    “不好,一点也不好。”


    赫连烬垂眸,看了看牢牢抱在自己腰上的那双手。


    “是我不好,叫阿楚受苦了。”


    “你时常梦魇,心口有伤,头痛这些一点都不好。”云济楚声音轻柔。


    “我不想你继续胆战心惊了,我想让你知道。”


    “赫连烬,你有权利知道。”


    赫连烬以为她要埋怨,细数重逢的这些日子,阿楚吃了许多苦。


    但是她没有,她在说他的伤口还有他的病。


    “阿楚”赫连烬道,“这些与你无关,心口的伤是因为——”


    “都这个时候了,难道还想说谎骗我吗?”


    云济楚松开他的腰,走到他面前,手指挑开他的前襟,露出那道还未好利索的疤痕。


    “你割心头血,描绘我的牌位,是为了与我梦中相见。”


    赫连烬沉潭似的眼眸陡起波澜。


    云济楚又踮起脚,用两只手的食指按了按他的太阳穴。


    “你曾在忌日大病一场,自那以后,头痛之症再难医治。”


    她又手指往下滑,捧住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


    “自我回来后,你三五日便要夜半惊醒一次,喊我的名字发觉是梦魇之后,便牢牢抱着我难以入眠。”


    赫连烬连呼吸都在发颤,“你都知道了?”


    “我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亦难懂缠绵悱恻的情爱,可我日日陪在你身边,你是我最亲近的人,这些,我怎么会不知道?”


    云济楚牵着他的手走回榻前,翻开软枕,那枚两人都摸过却都没有拿走的玉佩正孤零零躺在被褥上。


    这时,忽听殿外有跪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崔承试探:“陛下,今日”


    是来催了,很快便是早朝的时间。


    云济楚抬起头看着赫连烬,“若是你想去上朝,也可以,等改日我再和你说。”


    她垂下眼睫。


    心中些许有些忐忑,今日很早她便睡不安稳,虽闭着眼睛,脑子里想的却是待会要说的事情。


    若是赫连烬就这么走开,她可能就泄了气,今后又要找个什么契机提起来再说呢?


    赫连烬握了握她的手,然后大步往殿外去。


    云济楚这次没有追上。


    她浑身撤了力气,随便坐在床榻上,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脚丫,脚趾刚在金砖上踩过,凉丝丝的。


    心中怅然若失,云济楚想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分明担忧赫连烬知道一切,却又急切地想叫他知道,把自己的过去都说给他听。


    而不是像从前一样含糊带过。


    听说相爱的两个人都是互相了解的,那她和赫连烬算不算相爱呢?


    忽然足尖一热。


    她的脚被捧在手里,然后温热湿润的帕子包裹上来。


    赫连烬回来了,他蹲下身,正用温水里拧过的帕子给她擦脚。


    云济楚愣了神,低头看着赫连烬。


    温暖的热流似乎透过足底渗入血液流淌入心间,又从跳动的脉搏里蒸腾出水汽,害得她视线模糊。


    “我还以为你不想听呢。”她的声音有些委屈,透着哭腔。


    赫连烬帮她擦过脚,又替她穿好罗袜,这才起身坐回她身旁,吻了吻她的眼睛,“我方才去吩咐崔承备早膳了。”


    “有你最爱吃的玫瑰牛乳茶,还有糖糕。”


    云济楚咬唇,眨着眼睛把眼眶里的泪慢慢散去。


    “那你还要不要听?”


    她说着,拿起玉佩,递给赫连烬。


    赫连烬没接,只道:“我都知道。”


    云济楚瞬间瞪大双眼,“你知道?你这都知道?”


    赫连烬点头,“你是天上的仙子,游历至此,其实你阿楚,你是打算离开了吗?”


    “什么仙子?!”


    崔承正捧着帕子往殿外走,忽听里头娘娘惊呼这一句,心里一紧,并不敢多听,连忙低着头退出去。


    手上这帕子犹见两滴水痕,不知用来擦了什么,是陛下方才出来吩咐他不上朝后随手甩给他命扔掉的。


    御用之物,怎能随意丢弃呢?


    然,陛下脸色不好,他不敢多问,连忙叠好捧着下去了。


    床榻里。


    云济楚沉默许久,“你还真当我是神仙。”


    “我以为只有阿念这种五岁小孩会这么觉得。”


    “难道不是吗?自那次凤鸾宫中,你从高窗坠下消失,我查遍了所有典籍,不曾见相似之事,偶然听见崔承与冯让谈论起一本民间杂书,是讲神仙下凡游历之事,我才忽然发觉,阿楚就是天上的仙子。”


    那本书,他后来也仔细读过一些。


    云济楚把玉佩塞到他手里,然后将手举到他面前,“你瞧。”


    她摁了摁手背上的肌肤,那一块很快由白转红。


    “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呀。”


    赫连烬沉默,阿楚之前也是这般同阿念说的,他在窗外听着,只当她在哄骗孩子。


    阿楚有血有肉,他当然知晓。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我其实是和你一样的人,只是生活的环境不一样而已。”


    赫连烬静静听她说着。


    “我生活的环境里有许多新奇的东西,而你呢,是我少年时玩的一个游戏。”


    “游戏?”赫连烬呼吸一滞,手中的玉佩像块烙铁,灼烧着他。


    “对。”


    云济楚耐心解释。


    “你是游戏中的男主角,我喜欢你靠近你,这便是游戏的内容。”


    “只不过,从前的时候,你我之间有隔阂,摸不着见不到,后来不知怎的,竟然把我送到你身边啦。”


    其实许多事情他也无法完全解释,就像穿越这件事情,玄乎其玄,若是说出去恐怕没人相信。


    可赫连烬信了,他思考的很认真。


    “那你那次凤鸾宫坠窗”


    “凤鸾宫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我可以从那扇窗回到原来的世界。”


    床榻里陷入沉默。


    “游戏。”赫连烬喃喃。


    他的心凉了半截,原来不是仙子落凡尘与他相爱,而是一场游戏。


    云济楚往他身前靠了靠,伸出手臂抱他。


    “那次我不慎从凤鸾宫坠下,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发现回到了家里。”


    家里?


    阿楚所说的第二个家吗?


    赫连烬心如死灰。


    似乎是怕赫连烬不相信,云济楚忽然很想证明一番,“不若现在我们一起去凤鸾宫,我存档给你看看。”


    不过,其实这也算不上存档了,因为她发现,就算她离开,这个游戏世界也会继续下去的。


    像是脱离掌控的另一番天地。


    而通往这番天地的钥匙,在她手中。


    忽然,她被赫连烬握住肩膀,他双目通红,“回凤鸾宫?叫你再像五年前那般,销声匿迹吗?”


    她有三个家,可他只有一个,亦只有一个阿楚。


    “这些年你我琴瑟和鸣,生儿育女,难道对你来说,只是一场游戏?”


    问到最后,赫连烬声音沙哑。


    云济楚忽觉赫连烬比她想象中更难接受这件事,连忙抱住他,“就算最初是游戏,可现在也早就不是了。”


    她仰起头,忽觉脸颊上一阵湿热。


    “赫连烬你怎么”


    云济楚以为被头痛与梦魇折磨的赫连烬已经在她面前尽显脆弱的一面。


    可如今她才知,那些都不过是小小刺痛罢了,那些时候,他仍能强装镇定,纹丝不动。


    甚至有时候,赫连烬坐在身旁,云济楚都不知他头痛又犯了。


    “唉”云济楚深深叹气。


    突然,赫连烬将她压倒回床榻里,紧接着压下吻住。


    这个吻混着咸苦的湿润,急切又霸道,喘息间,赫连烬问:“阿楚,你真的爱我吗?”


    一切都解释得清楚了,为何他总觉阿楚与他之间隔阂甚深,为何阿楚的种种表现,似乎只是喜欢他的姿容。


    就像阿环喜欢看的画册,喜欢是喜欢,可真的会爱上其中人物,愿意与之白头偕老吗?


    云济楚被他握住手腕,脸颊上落了雨一般,但是他的动作又蛮横不容拒绝,她没第一时间回答,他便又压下深吻。


    “我赫连烬”


    云济楚终于又得到喘息,她的手被压住动弹不得,便仰起脸颊,慢慢啄去赫连烬面上湿痕。


    “若是不爱,我怎么会再回来?”


    高烧未退,她意识清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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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生情 睡回笼觉


    阿楚说爱他。


    赫连烬的视线中, 阿楚的脸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她在轻啄自己的脸,柔软温热的唇一寸寸拭过, 留下独属于阿楚的气息。


    “真的吗?”


    他的手渐渐放松。


    云济楚终于有机会把手腕从他的桎梏中抽出, 她伸出手指,轻擦赫连烬的眼角。


    声音如轻叹又如低哄,“你看你”


    赫连烬的视线渐渐清晰,看得清云济楚。


    她盯着他,目光温柔,唇瓣上润泽,脸颊像是被薄雨淋过, 衬得她湿漉漉的。


    “真的吗?”


    云济楚终于擦干净了, 回应:“当然。”


    原以为赫连烬还有很多话要问, 却没想到, 他除了方才发疯一般抵着她亲吻, 再无其余动作。


    得了她的回应后, 赫连烬起身下榻,利落穿衣,然后出了寝殿。


    云济楚躺在床上,一时间还没搞清楚状况。


    怎么回事, 说完就走了?


    方才


    云济楚捻了捻指尖还没干透的水渍, 又舔舔唇角,又咸又苦。


    都这样了, 怎么若无其事的走了?


    云济楚撑起身子下榻, 光着脚往外走,只见赫连烬立在镜前,正系衣带。


    玄黑的中衣前襟散着, 从镜中看,露出结实的肌肉。


    听见声音,赫连烬回头。


    他似乎净过面,下巴上有水痕,乌黑的睫毛打湿,更显浓密,一双英挺的眉又润又黑。


    早没了方才红着眼的模样。


    云济楚不自觉捻了捻指尖,发现她指尖也早就随着这几步,干透了。


    方才床榻里的赫连烬像是她的幻觉,眼前这个身姿颀长,眉目冷峻的隽秀男人,才是真正的赫连烬。


    “你不哭了?”云济楚问。


    赫连烬回过头去不看她,声音莫名有些闷,“阿楚看错了。”


    云济楚还以为会上演一出,赫连烬伏在她肩头呜呜哭泣,她摸摸他的头,再亲亲他的脸,哄他说不哭不哭乖老公不哭,这种戏码。


    没想到这人洗脸就不认了。


    “哦”云济楚语气落寞,“原来没有人哭啊,我还以为谁哭了呢哦对,我想起来了,昨夜阿念哭了,我去哄哄他吧。”


    还没等说完,本立在镜前的赫连烬三步并两步走来,把云济楚横抱起往床榻走去。


    “阿念早就该哭一哭,我今日已给他加了课业,别去寻他了。”


    “世上哪有你这么心狠的爹?”


    云济楚打抱不平,“你这行径若是搁到我老家,定是要被人唾骂的。”


    不卷自己只卷娃。


    诶不对。


    其实赫连烬也挺卷的,听说少时不被先帝看重,又因太后的身份,被旁的兄弟们耻笑欺辱,常常被暗中使绊子。


    今日没了书本,明日没了笔墨,是常有的事。


    偏偏赫连烬写得一手好字,得陛下称赞,那些兄弟们便私下里欲折他的手。


    彼时太后以舞姬身份入后宫,虽得宠却无实权,无法保护小赫连烬,他险些被兄弟们得手,幸而他聪敏机警,躲过一劫。


    他不得兄弟接纳,又不得先帝看重,人人视他如草芥,在宫中如履薄冰。


    所以他从不敢懈怠,从狭小宫殿走到巍峨紫宸殿,其中辛苦旁人无法体会。


    这些都是她几年前玩游戏时所看的小传,不过寥寥几笔,记录赫连烬少年大事。


    小传里,悠长十几年被分割成简单几部分,她一一点开耐心阅读,透过文字,仿佛看到了少时赫连烬踽踽独行的背影。


    赫连烬抱着她躺好,“唾骂?为何?”


    “哎呀,算了算了,当我没说。”云济楚一时间说不出批判他的话,到嘴边的只有心疼。


    她道:“总之,不许再给阿念加课业,他还小,我们带他多玩玩。”


    赫连烬认真听着,在‘我们带他’四字上反复琢磨。


    他笑答:“好啊。”


    云济楚这才发觉两人又躺回了床上。


    “怎么又躺下啦?”


    “今日不早朝,想陪阿楚睡回笼觉。”


    云济楚挑起他的前襟,露出一点洁白肌肤,“方才还跑出去系衣带,现在又说同我睡觉。”


    男人真是善变。


    赫连烬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几下,“安生睡觉,等我胸前疤痕好了再说。”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云济楚急了,“前几日也没见你在乎这疤痕,如今怎么又忸怩起来了?”


    “当初阿楚在游戏里靠近我,定是喜欢这副皮囊,如今疤痕丑陋,不宜再见阿楚。”


    云济楚哭笑不得,“赫连烬,你懂不懂日久生情?”


    “日久,生情?”


    “你我满打满算九年了,用我家乡话说,都快到锡婚啦。”


    “锡婚?锡?婚?”赫连烬一次问了三个问题。


    云济楚靠在他手臂里,耐心道:“锡是一种柔韧不容易碎裂的东西,锡婚就是说,我们的婚姻坚韧,不会轻易离散。”


    赫连烬摇头,“阿楚所说之物,我没听过。”


    他语气中带失落。


    云济楚道:“你要是听说过,我再和你说才没意思呢。”


    赫连烬没答。


    “你知道吗?我从前有一段时间忽然很想和别人说话,但是呢,我静静观察,有人谈天说地无所不知,有人接茬捧哏幽默风趣,我似乎插不上嘴。”


    云济楚缓缓说着,赫连烬静静听。


    “有一回,康复中心有个小孩子忽然来让我帮她放飞竹蜻蜓,小时候父母教我玩过,所以我为她演示了一遍,可到她手中再试却怎么也不成功,我示意几遍后没有进展,急得同她说:手掌贴紧就好,不能用力按压。”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臂,做了个搓掌的动作。


    眼睛往床帐顶看去,翩飞的芙蓉花瓣,像千千万万只竹蜻蜓飞旋。


    “小孩子听到后再试了一下,竹蜻蜓果然飞起来了,看着她跑跑跳跳离开,我才忽然意识到,我真的说话了。”


    说到最后,她语气浸着喜悦,“若不是她不知道怎么放飞竹蜻蜓,跑来问我,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口说话呢?”


    赫连烬被她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勾唇。


    这段话在他脑海中过了数遍,他问:“康复中心是何物?”


    云济楚打开了话匣子一般。


    “类似于太医院,但是并不只为皇室高官看诊,平民百姓只要有钱也可以入内治疗。”


    赫连烬的手掌扣在她的腰肢上,下巴抵着云济楚的发顶,“阿楚受过伤,是因为乘车吗?”


    云济楚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段时光。


    上大学时有人问起过她的初中高中生活,她一笔带过,大伯给她打电话时提起那段治病时光,她也总是逃避面对。


    可现在,她觉得没什么。


    那段时光安静又孤独,夜里坠落在窗台的泪水、白日在心里默数到一千三百七十二片的落叶


    那段时间她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


    流逝不是什么坏事,流逝让她感受到了存在。


    云济楚语气轻松,“是啊,乘车,其实我没有受很大的伤,但是受了惊吓,有一段时间不会说话。”


    赫连烬握住她左手臂抬起,轻薄寝衣顺着她纤细的手臂滑落,露出一道疤。


    “肯定很痛。”赫连烬的手掌覆在上面。


    “不会说话,肯定很痛苦。”赫连烬抱住她,“我的阿楚,受苦了。”


    云济楚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


    赫连烬的怀抱,像小时候偷偷在房间里过家家,堆叠起来的被子小窝一样,温暖有安全感。


    她能在被子小窝里藏一整天,直到晚上妈妈笑着找她:我们小楚躲到哪里去啦?要是被妈妈找出来,要多吃一大口饭哦。


    “赫连烬”云济楚蜷在他怀里,又使劲拱了拱。


    “其实痛不痛的我早就忘了,但我总会想起来妈妈做的煎蛋,撒了芝麻,很好吃。”


    赫连烬轻轻拍她的后背。


    这些话,这九年,他从未听过,阿楚曾对月哭泣,也曾感怀落寞,但从未与他说起缘由。


    终究是他做夫君不够尽责,竟然这么晚才知晓这些。


    这枚玉佩,或许不是弥天大祸。


    它是横亘在他与阿楚之间的天堑,却也是连接他与阿楚的浩瀚银河。


    “不过,这些早就过去啦。”云济楚就消沉了一小会。


    如果妈妈见了赫连烬,定会赞一声俊俏小伙子。


    想到这,云济楚忍不住要笑。


    赫连烬见她笑,也跟着勾唇,“竹蜻蜓是何物?我只见过蜻蜓,却不曾见竹子做的蜻蜓。”


    云济楚用手指比量着,“这里很长,然后折过来,然后手这样拿着,用力一搓就能飞起来了。”


    “算了,说不明白的,等改日我做给你看,我们带着阿环阿念一起玩。”


    又听‘我们’二字,赫连烬点头。


    “那煎蛋呢?我没见过膳院厨娘做菜,平日里总吃蒸蛋羹等菜,煎蛋如何做?”


    “你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帝,自然不知道。”


    云济楚娓娓道来,“一定要多点油,但也不能太多,鸡蛋敲进去,等一面金黄了再翻面,两面都金黄后再让它在热锅上躺一会,等蛋黄凝固成脂膏的形态,就可以出锅了。”


    云济楚翻了个身,枕着赫连烬的手臂仰躺,缓缓说,渐觉困意涌上来,最后说了最关键的几个字便坠入睡梦之中。


    她说:“一定要加芝麻”


    赫连烬看着她静谧睡颜,指腹轻擦她的鼻尖,轻声笑,“好。”


    他又躺了一会,视线一刻未离开云济楚。


    辰时末,皇帝起身,往凤鸾宫去。


    崔承气喘吁吁搬运经书,一股脑递给冯让,“快,接住,你师父的老腰快断了。”


    冯让年纪轻,搬起来倒不吃力,“师父,真的要搬走吗?听闻前些日子,陛下日日要看经书抄经文,如今怎么忽然转了性?”


    崔承白他一眼,“你敢揣测上意?!还不快搬!”


    冯让连忙跑了。


    崔承步入殿中,只见陛下正瞧着一只小盒子发呆。


    “陛下,方才焚经文恐怕会有些烟熏火燎的味道,可要奴为您更衣?”


    皇帝打开小盒,只看了一眼又合上,眼中有怅然若失之意。


    顿了许久,似乎从那股情绪中缓过来了,陛下道:“备水,沐浴。”


    白日里沐浴少见,更何况陛下还是一个人。


    崔承不多问,连忙退下去准备。


    云济楚一觉睡醒已是中午。


    梳洗穿衣,坐在饭桌前的时候仍摇头晃脑。


    忽然,一阵香气扑鼻,她定睛看去。


    两个金黄色的煎蛋卧在白玉盘中,上面撒了香喷喷的芝麻,还冒着热气——


    作者有话说:感谢灌溉[奶茶]


    来推一推预收啦《老实人穿进万人迷模拟器》


    文案有些许改动,大人们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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