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上战场
张绮年的道德水平没有高到会扪心自问这是否算是落井下石的地步, 他是个商人,道德向来排在利益之后。公司里放假了,在年前也不得不裁掉一批员工, 此际空荡荡的公司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习惯了孤独,并没有过年的习惯。
静静地等待着, 他揣摩着从松江过来的赵俞琛的心情。
自然, 赵俞琛自从接到那一通电话, 心便如裂帛般撕裂地痛,他当即拨打了夏迩的电话, 无人接听。
各种猜测如电影画面般在脑海里自动播放着, 赵俞琛想了很多的可能性, 可每一个他似乎都不能接受, 也许是对世界的现实性过于有所体会, 他穿上外套, 按耐下所有情绪, 搭车去了市区。
在地铁上,他对自己说,什么都不要想。无论发生什么,面对即可。
在空荡荡、冷冰冰的九号线上, 赵俞琛垂目,盯着自己的脚尖。他穿着一双旧球鞋,上面有洗不掉的泥点子。那可不是普通的泥点子,而是干了的混凝土。两年前这双球鞋还很新,有一次没来得及换鞋就去了工地,于是工地便给这双一百多的球鞋上留下了用不能抹除的痕迹。
就像少时练习书法时,不小心把墨水弄到衬衫上。那时赵俞琛会觉得, 这也是一种艺术,他的衬衫便是纸张。可如今,这样浪漫的想法消泯了,徒留现实的余晖,冷冷斜斜地照着,没有温度。
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在空无一人的地铁上想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赵俞琛并不是一个沉溺于幻想的人,只是夏迩离开的这两天,他的心顿时空了一块,而张绮年的这通电话,则叫这空的一块突然刮起了寒风。
赵俞琛感到冷。
他瑟缩了一下,闭上了眼,九号线很漫长,他没那么快见到张绮年,便意味着没那么快要奔赴一场不知为何而战的战场。
倒腾了几道地铁,终于在豫园附近出站,赵俞琛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万水所在的大楼,穿过如地铁般空荡亮着绿色灯光的办公区,破开阴暗,在清冷的光芒中,赵俞琛站到了张绮年的办公室前。
推开门,他走了进去。
“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情,你需要报销我来这里的路费以及我今天值班的三倍工资。”赵俞琛冷冷地说,眼睛从站在落地窗前的张绮年身上掠过去了。
很奇怪,有那么一刻,赵俞琛在张绮年身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孤独,行走于世的从容,并不会轻易妥协的决绝。
“没错,今天你值班,无论如何都会赔付你那三倍的工资,但你来这里,路费是绝对值得的。”张绮年神色柔和下来,指着沙发说:“请坐。”
赵俞琛坐到了沙发上,还是当初那个位置。
“今天大家都放假了,茶是我泡的,不如我的秘书小冯,你将就着喝。”张绮年撕开一包烟,递到赵俞琛面前,问:“抽吗?”
赵俞琛看向张绮年:“我来不是喝茶和抽烟的。”
“我知道,你还是不懂得迂回。”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那我先问你,你伤好了些没有?”
张绮年问得诚恳,赵俞琛却一点一点扬起了嘴角,他并不回答,只是谛视着张绮年,这是第一次,他的眼底完全勾勒出他的形象,在此之前,尽管很多时刻他会看向张绮年,但眼里从来都没有他。
赵俞琛冰冷而戏谑地微笑,沉默就像利剑一样,让张绮年败下阵来。
“似乎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张绮年投降般地说。
赵俞琛注意到了,他今天的态度特别好,如果这是战场的话,这样的态度比剑拔弩张更让人胆寒。因为你不并不清楚有什么在前方等着你。
间赵俞琛的耐心在边缘处徘徊,张绮年索性也不再委婉,他开门见山地说:“离开夏迩吧。”
没有震惊,而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张绮年暗忖,这人还真是聪明得可怕。
赵俞琛什么都没说,起身就要离开。
“赵俞琛,我把你叫过来,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就不想听听理由吗?”
“没兴趣。”赵俞琛径直走向办公室大门。
可他的脚步倏尔停住,因为耳边传来一道震耳欲聋的喊叫,以及撕心裂肺的哭声。
交织着咒骂、威胁,夏迩的声音是那样单薄,像悬崖上的一根枯枝。
有什么袭来了,像风一样,让赵俞琛抬眼,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他嗅闻到了命运的味道。
“你应该过来把这个视频看完。”张绮年把手机放到了桌上。
赵俞琛几乎麻木地走过去,将那副令他心痛如绞的画面尽收眼底。屡次他伸出手,好似想要隔着屏幕把夏迩搂在怀里,擦去他的眼泪。可手伸到一半,便悻悻然地收回。
“夏迩家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很大,大到远远超出你的能力之外,本来有些话我不想说,但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赵俞琛,我没必要跟你讲什么客气,如果夏迩跟了我,他不会在夜场里继续干下去,那样的地方,你居然忍得了。”
在赵俞琛濒死的沉默中,张绮年冷笑一声,他看到赵俞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光芒闪动,也不知道是因为手机屏幕闪亮的光,还是因为泪水。
赵俞琛也笑了。
笑自己的一无所知,笑自己的无能为力。
只是,不甘心。
“有什么事,他会跟我讲,如果真的…… ”
“他不会跟你讲。”张绮年生硬地打断了他,“他绝不会跟你讲这些事。”
赵俞琛片刻哑然,是,迩迩不会。
因为怕自己担心,因为怕自己受伤。
是,迩迩不会。
赵俞琛又笑了。
“在这种事上我没有作假的必要,你有人脉,你知道怎么去调查,我找你来,只是为了让你知道,在你得知这些事的严重性后,要做出理智的选择。”
张绮年软下神色,几近劝慰地说:“迩迩还小,可你不小了,你应该明白这是个现实的世界,我不仅可以处理掉他爹那档子事,把他从夜场里弄出来也是轻而易举。而你呢,你是个有能力的人,可这个社会、这个社会很现实,想当现实,甚至残酷,为了爱情吃一时的苦,就有吃不完的苦,他不懂,难道你还不懂吗?你自己吃的苦还不够吗?”
“你还能给他什么呢?”
赵俞琛兀地抬起眼睛,凝视张绮年,张了张嘴,好似要辩解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在佘山上的那个日暮,夏迩淹没在灿灿的金光里,好似下一秒就会消失。
而他抓不住。
赵俞琛嗫嚅了一下苍白的嘴唇,然后紧抿,好似一把横亘的刀。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他必须维系住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
尽管他早就没有尊严可言。
在张绮年惊讶的神色中,赵俞琛猛地起身,他快步出了他的办公司,冲到冷清的街道上,大口呼吸着。
冰冷的空气刺痛他的肺部,他猛地咳嗽起来。
咳得肺疼,咳得眼睛疼,咳得浑身上下都疼。
扶住一棵梧桐树,他的眼泪大滴大滴无声地掉落着。就在这时,手机却震动起来。
他连忙拿出手机,发现是程微岚。
“阿琛,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程微岚在那边小心翼翼地邀约着。
“帮我查一下,查一下夏迩家里的事,我知道你们有方法,我需要知道,一切……”
“什么?夏迩那孩子怎么了?”
“所以拜托你查一下!拜托……拜托……”
赵俞琛声音带着哭腔,情绪激动,叫电话那头的程微岚都惊讶到一时语塞。
“好。”程微岚冷静地说:“我会尽快给你消息。”
程微岚挂了电话,大年初三的街道上人烟稀少,一阵冷风吹来,赵俞琛打了个哆嗦,突然,他似乎又冷静下来了,他站直身体,朝前走。他的脚步不停,甚至走得很稳当,目视前方,要不是干涸在脸上的泪痕,任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刚刚哭泣过的人。
要说这一刻郁结在心中的是什么情绪,除却痛苦之外,就只有对自己的暗恨。
他恨自己已经了解了这个社会,也恨自己无法再保持少年人的热忱和单纯。
不错,这是个残酷的社会,是个现实的世界。
他这样的人,一开始就不配谈爱这个字。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赵俞琛将自己扔到了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夜深时刻,他接到了程微岚的电话。
尽管程微岚整理了措辞,但她的话依旧击碎了赵俞琛仅有的一线希望。
“的确……很麻烦,他的父亲,身上有好几件案子,还背负了高利贷,总共的话,差不多七八十万,还有他母亲,刚刚脱离了生命危险,还在住院,他还有一个读书的妹妹…… ”
“……”
“阿琛…… 迩迩他,他怎么办…… ”
这些钱,就是程微岚和谢遥都拿不出来,一个人的资产和现金是两码事,他们俩一个刚买了房一个刚换了车,而夏迩所面临的这些事,都是急需用钱的地方。
赵俞琛眼前浮现那样一副场景,夏迩被那些放高利贷的围堵在墙角,他们朝他伸出拳头,他们推搡着他叫他还钱。
多想带走他,一走了之,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这些债,凭什么让他还……
可是,赵俞琛已经现实无法再欺骗自己,他了解自己,也了解夏迩,夏迩不仅是儿子,还是一位兄长。
让他丢下妹妹和自己走,过上逃亡般的日子,赵俞琛做不到。
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痛苦到胃痉挛,他浑身发着抖,说不出话,电话那头的程微岚发现了不对劲,试探性地问:“阿琛,还好吗?”
赵俞琛咽了咽口水,嘶哑着声音回答:“好……”
“别骗我啊。”
“…… ”
电话那边传来死一般的沉默,程微岚再唤了几句,无人应答。
夏迩永远不会知道在赵俞琛决定与他告别的那个晚上患上了肺炎,高烧四十度,被程微岚发现后,在医院里躺了两天。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赵俞琛在醒来后联系的第一个人就是张绮年,他要张绮年向他保证,救他的迩迩脱离困境,不要让他受伤害。
他永远不会知道赵俞琛甚至叮嘱张绮年,要让他去音乐学院,要敦促他继续学英语,要照顾他脚上曾经的冻伤,要给他买很多漂亮的衣服。
夏迩永远不会知道,赵俞琛并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却在和张绮年的约定下,编造了一个最完美的谎言。
大年初六,夏迩再度被围堵在县医院的时候,他没想到那个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第62章 分手吧
张绮年从门后走出来, 压进了夏迩仓皇的视野里。他被放高利贷的人围在中央,如待宰的羔羊。即使如此,他也死死守住病房门, 不让这些人出现在母亲的面前。
在看到张绮年的时候, 夏迩呆了一瞬。
可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张绮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时,放高利贷的光头男又一把推在他肩上, 夏迩撞到墙, 闷哼了一声。
“发什么愣呢!钱呢?!”
光头男不依不饶地靠近一步, 却在刚扬起巴掌的下一瞬就被人从后握住。
“你?!”光头男转身看到张绮年,瞪大了眼睛:“你谁啊?!老子办事儿呢!别碍事!”
张绮年斜乜了他一眼, 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 拍在光头男的胸口上。
“三十万, 够不够?”
“不, 张总, 不要——”夏迩挤了出来, 制止张绮年。
“怎么?宁愿欠这些人的钱, 不愿意欠我的?”张绮年嘲讽地笑,夏迩的眼睫一点一点地垂落,刚想张嘴辩解什么,就听光头男发出夸张的惊叫。
“支、支票?!我靠, 这能兑现?”
“自己去银行问,兑不了,找万水,现在,滚。”
“嘿——你怎么说话的!”一小弟上来就要找茬,被光头男拉住了。
“去去去,一边呆着去!”光头男明显看出了张绮年的身份不一般, 万水他没听说过,但放高利贷多年,有实力的没实力的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的目的是要钱,又不是要麻烦。
横了夏迩一眼,光头男嗤道:“还挺会找关系的嘛!”
虽然打夏迩家的老房子主意失败了,但三十万可比本金加利息还要再多个三四万,不赚白不赚,光头男就想走,却被张绮年叫住。
“忘了告诉你,兑现是有条件的。”
“啊?”
“留下欠条,才能拿钱。”
光头男悻悻地吸了吸鼻子,“哼,知道了!”
一行人扬长而去,张绮年这才缓缓看向夏迩。
“没事吧?”他贴心地为夏迩拍了拍肩上的粉尘。县医院的墙壁年久失修,到了干燥的冬季,墙皮就像人类那贫瘠的自尊,一碰就七零八落地往下掉。
夏迩咬唇,面露难色,问:“你怎么在这里…… ”
张绮年出现的那一瞬间,夏迩的心就莫名一沉,他本该阻挡张绮年,可他向来在张绮年的气势下连声儿都不敢出,大气都不敢喘的。
大概阶层带来的差距让他产生本能地畏惧。人人生而平等的概念,只存在那些坐在高级公寓里抽着香烟喝着红酒不用操心生存问题的人偶尔的心血来潮,成为一项标榜自己的谈资,而对于底层人来说,平等早就是一个触不可及的概念。
夏迩畏缩地背过身去,他心思敏锐,有些想法已经在心中悄然升起。
张绮年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瑟缩了一下。
“为什么害怕?”张绮年轻声问,“你敢面对刚刚那群人,却不敢面对我?转过身来,迩迩。”
夏迩面对着墙,固执地不肯转身。
好一会,他说:“我要打个电话。”
张绮年轻笑,“好,你打。”
夏迩跑到一边,哆嗦着掏出手机,拨通了赵俞琛的电话。
漫长的提示音后,是无情的女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
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夏迩起先苦涩地笑了一下,随即安慰自己说,打不通赵哥的电话是常有的事,说不准他在值班呢,上下脚手架的时候可不能随意看手机,很危险的,对,就是这样,再打一个试试看……
夏迩颤抖着再拨通了一次,同样漫长的等待,同样令人绝望的无人接听。
他没忍住哽咽了两下。
张绮年看不下去了,三两步走上前,一把从他手里拿过手机。
“我不在意你现在要做什么,你母亲需要转院,我已经喊小孙去办手续了。”张绮年自后抚住夏迩的肩,“去上海的协和医院,那里的条件很好,你母亲好得更快。”
夏迩哭出了声。
他痛苦地摇头,“不…… ”
他不断喊着“不”,却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些什么。
张绮年搂住了他的肩,扶住他向前走。寂静的医院走廊里,张绮年沉稳的脚步托举着夏迩的踉跄,每走一步,滚烫的泪水都溅开在冰冷的地砖上。
夏迩惶然无措地出了医院,上了张绮年的车,手里还紧紧抓着手机。
“我要回家。”他啜泣着说,“我要回家。”
“好,送你回家。”
再好的减震系统在村道上都难以为继,车行的颠簸中,夏迩偷偷发上几条信息,又满怀期待地不住解锁了看。张绮年专心开着车,并不理会他这些小动作。
他理解,并且很有耐心。
夏迩不肯放弃,下车后第一时间又拨通了赵俞琛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而张绮年就当没看到他那副令人心痛的表情,只是打量着这栋年久失修、很难想象还在继续住人的小平楼,他想起了自己少时的贫穷时刻,那是一段他时不时都会翻新一遍,用以警示自己没有退路的回忆。
他沉思时,夏迩已经忍不住蹲到了院墙脚下,抓着手机痛哭。
除了赵俞琛,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家里出了事,也从来没有联系过酒吧、张绮年,甚至几天前,他跟赵俞琛打电话时,赵俞琛还再三嘱咐,一有事情立即给他打电话,他会留意,会立即接听。
可现在无论如何都打不通,他夏迩不傻,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他跟疯了似地狂轰滥炸,在上海的那个曾经甜蜜的单间里,赵俞琛睁开承重的眼皮,他摸到了不断震动的手机,看也不看,摁下了关机键。
“阿琛……”程微岚在一旁制止了他,“就算要分手,也得说清楚,这样做,太不负责。”
赵俞琛张了张嘴,干涩的嘴皮颤动了一下,他垂眸,嘶哑着嗓子说:“我……说不出口。”
程微岚还是第一次看到赵俞琛如此模样,他苍白的脸庞上冷汗淋淋,就是他这样的人,连杀人都敢面对的人,却不敢说出“分手”二字?
是因为怕夏迩伤心,还是赵俞琛已经伤心过了头,无法宣之于口。
“既然你已经做出了理性的选择,那么就理性到底。”程微岚用一种冷冰冰的口吻说。
赵俞琛微愣,苦涩地笑了。
理性,似乎他必须理性,他得做到尽善尽美。
“好……”
赵俞琛抓起手机,在再一次的震动中划到了接听。
“哥…… !”夏迩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大哭着喊:“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
赵俞琛喉结滑动,良久,他艰难地挤出一句:“迩迩,我们……”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迩迩,我们分手吧。”
“……”
“我们……不合适。”
“不,哥,求你,求你…… ”夏迩慌乱地恳求,尽管他知道赵俞琛看不到,却在墙角下的阴影里做出恳求的姿态,他几乎跪了下来,“我求你了!”
“迩迩,不要这样。”
“哥,我求你了!”
“算了吧……”
“不能算,怎么能算!你说了我对我负责的!不能算!”夏迩在电话那头失控地大叫,赵俞琛快要坚持不住,夏迩的每一道哭声就像匕首扎进他的心理,刺得他血肉模糊,他脸色一白,瘫倒在床上。
“阿琛!”程微岚连忙伸手扶他,却在叫出声的那一刻惊恐地捂住了嘴。
夏迩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你和岚姐姐在一起吗?”他呆愣愣地问。
赵俞琛哽咽了一下,诚实而顺势地接下这个解释,“是的。”
“你们…… ?”
“没错。”
“你怎么能、能这么对……这么对我呢?”哭声停止了,是难以置信的质问,程微岚就想抢过电话去解释,却被赵俞琛拦下。
赵俞琛沉默地朝她摇了摇头,滚烫的泪水无声流下。
他继续说:
“直到现在,我才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对不起,迩迩。我、我并不喜欢男人,并不、并不喜欢你。”
“…… ”
漫长的沉默,无人应答,就连呼吸的声音都渐渐变小了,再过一会,赵俞琛就知道,他此生唯一的爱,他仰仗活下去的那个人,他就要失去了他了。
“我不信。”他听到夏迩笃定的声音,一字一句:“我,不,信。”
“你不信并不能,改变事实。我,赵俞琛,不喜欢男人,不喜欢你。”
“……”
再也没有听到夏迩的声音,就连手机什么时候挂断,赵俞琛都不知道了。
他承认自己的懦弱,在向程微岚投向一个抱歉的眼神后,他把自己的头埋进了被子里。
那里还残余着夏迩的味道,他哭着,没有声音,只是滚烫的身体颤动着。程微岚站在床边看了他很久,她的眼神心疼而复杂,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成年人的世界,那里有什么真正的对与错,无非都是在每个时间点做出最合适的抉择罢了。要说起来,在他们这个年纪也还算是年轻,却因为看到了世界太多残酷的一面,也不得不变得更加现实。
赵俞琛的选择,程微岚明白。
可她不知道,那个孩子,如何能明白?
不明白,当然不明白。
夏迩站在墙角下,起先是惶惑了一阵,继而莫名兴奋起来,对嘛,就是这样子的,他接受自己才是不正常的,之前不就一直觉得在做梦吗?那些幸福、那些相守,本就美好得不真实,所以当泡沫破灭的时候,为什么会感到伤心呢?!
我并不伤心——夏迩对自己说,反正不过就是回到原先的世界罢了。
夏迩本来就是没人要的。
他自顾自地笑了一眼,和张绮年对上了目光。张绮年看到他把手机扔在地上,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分明挂着泪痕,却呆呆傻傻地笑着。
他走过去问,“还好吗?”
夏迩懵懂地仰头看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他张了张嘴,准备说自己很好。
可却在开口的刹那,他的心脏顿时一阵绞痛,痛到他无法呼吸,喑哑地喊出了一声,就栽进了张绮年的怀里。
第63章 没有家
夜晚, 在市内的唯一一所高档酒店里,夏迩闭目躺在床上。他没有生病,只是睡着了不愿意醒, 紧闭的双眸除了无意识地渗出眼泪, 无论怎么呼唤他,都不会有些微颤动。
就连张绮年帮他脱下厚重的毛衣, 那噼里啪啦的静电炸得他手疼时, 他都没有反应。
张绮年宽厚的手掌轻抚着夏迩的脊背, 在这芦苇一般细瘦的身躯里,他的成就感得到了满足, 尽管卑劣, 但仍旧是成功。
让这孩子躺在自己怀里, 借灯光欣赏他泫然的漂亮面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占有是如此的简单, 从来都只是时间问题——张绮年如此思忖着, 只需找准契机, 伸出臂膀把他揽在怀里, 他动弹不得,就像只淋了暴雨的兔子,在山洞里瑟瑟发抖,畏惧着黑暗, 却也无法离开这洞穴的保护。
张绮年在睡着的夏迩唇上轻轻吻了吻。
在这个时候,在他将夏迩脱了个精光为他换上柔软的睡衣的时候,他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进行到下一步的,他渴望建造美丽的建筑,也渴望见到美丽的事物臣服于自己的身下。大概人活着就是为了征服世界,只是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罢了,张绮年很清楚自己, 于是当夏迩睡着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做。
如果是以这种方式的话,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该得到了。
他想看夏迩像只小兔子般蹦蹦跳跳地扑进自己的怀里,欢欣地笑着,往他怀里钻,在他的身体中汲取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
张绮年从泥淖里走出来了很多年,却依照惯性不断地继续力量,此际的体内存续了太多的生命力,他渴望去拯救某个人,渴望某个人能够死死地抓住他,赐予他一个救世主的身份。
如果非要对他这份感情刨根问底的话,这便是最真实的答案。
晚上,他和夏迩共枕而眠,他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第一次感受到他瘦骨嶙峋的身体。过去在酒局上他也抱过他,却从未像这一刻这般静谧。他不再挣扎了,在自己怀里,睡得像个孩子,不,他本来就还是个孩子。
十八岁,张绮年都记不得自己十八岁时是什么模样了。
他只记得,粘在身上的水泥味似乎怎么都洗不掉,连带他的自尊,都带上了灰尘和贫穷的味道。
兀自放飞神思,张绮年阖上眼睛,开始思考起怎么帮夏迩解决这个难题。
他家的问题说复杂也不复杂,无非就是钱的问题,但绝不简单,因为夏迩这个爹不是个省心的主。在警局里打电话,第一个打得不是家里人而是张绮年,他也做得出来。分明知道自己对他儿子的意思,还三番两次来要钱,跟卖儿子有什么区别。
可没了这个爹,夏迩还会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吗?
张绮年绝非正人君子,他向来以结果和利益为导向。如果夏父有用,尽管是个麻烦,但到底是个有用的麻烦,他对此甘之如饴。
驱赶思绪,张绮年把夏迩往怀里搂了搂,他罕见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张绮年就站在窗边打电话,这时送早餐的服务员推着餐车摁响了门铃,张绮年开门后,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服务员看到了床上还在沉睡的夏迩,立即收回了目光。
摆好餐具,斟上咖啡,服务员知趣地离开。
张绮年挂了电话,坐到了床边。一夜过去,夏迩那睫毛依旧是濡湿的,眼泪时不时渗出,仿佛没有止境。
他轻轻摇了摇夏迩。
“迩迩,起来吃点东西。”
夏迩不动,但张绮年看得出来,他醒了,只是不想睁开眼睛。
张绮年温柔地笑,说:“没什么事是不能过去的,先起来吃点东西,之后要睡多久睡多久。”
夏迩依旧不动。
张绮年意味深长地看他,沉默了一会,继续说:“你是害怕面对现实,还是害怕睁开眼睛看到我?”
他凑近了,侧卧在夏迩身边,半撑起身子,自上而下地凝视他,用手背轻轻抚着夏迩的脸庞,“迩迩,知道什么是现实吗?现实就是你想和不想,它已经是那个样子了,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也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有任何改变。你要做的只能面对,接受。现在你的现实就是,你的母亲在上海的医院里接受治疗,你妹妹得到了妥善的照顾,有律师在为你那个老爹来回奔走,你现在在我身边。”
张绮年在夏迩胸口一点,“你在我身边,明白吗?”
夏迩的睫毛颤动,最终缓缓睁开。
张绮年映在他那双如水般的浅色眸子里,是微笑着的。夏迩看了他一眼,艰难地撑起身体。
张绮年扶起了他。
“对,这才听话。”张绮年钳着夏迩的胳膊,把他摁在了餐桌旁,俯身在他身边轻声说:“吃完早餐,跟我回上海,酒吧那边我已经给你辞职了,我的人,是不能在那种地方工作的。”
他抚摸着夏迩松软的、带着热气的卷发,在他面颊上吻了吻,“音乐学院的老师在等你,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学生的,是吗?”
自始至终,夏迩都一言不发,他沉默地吃着早餐,苦涩的眼泪随面包一齐咽下。张绮年坐在他对面,满意地看着他的小男朋友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着。他知道此时夏迩的顺从有几分报复的意味,但他始终相信时间的力量。
元宵节后的上海依然寒冷。
萧寂的原野掠过车窗,高速行驶的车内,夏迩的手被张绮年握在手中,灰色的树干掠过无生气的浅色眼眸,就像溺在寒潭里的枯枝。
车行向西,离开荒芜的山峦,朝着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出发。
也许这一去是彻底的改变,夏迩心里却没有任何思绪。他年轻得不知道何去何从,在绝望之际,他像赵俞琛扔掉他一般扔了自己,交给了一个自己并不需要、也不爱的人。
人潮熙攘的虹桥火车站的角落里,停靠着一辆K字开头的绿皮火车,这辆透着时代气息的绿皮火车和周围那年轻漂亮的和谐号、复兴号格格不入,但还是在门开的瞬间,涌上一群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
张张都是朴实的笑脸。
人们似乎都很快乐,在元宵节节期,似乎连空气都泛着汤圆那黏糊糊的甜蜜。
赵俞琛在挂掉电话后,忘记了方才还在苦苦挽留的程微岚的声音,提着行李,他踏上了这辆火车。
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买一张票,去安徽看一看。
安徽靠近湖北,以前每次来上海上学,列车都要横穿这个省份,那时他时常望着往外的山川平原,在脑海里勾勒这个省份的面容,但他从未为它停留过。那时,他并不觉得这个省份会在自己的心里留下什么重量。
可是这一次,他来到了安徽。
在淮南站下车,他找了个便宜旅馆,放好行李,就在市区里闲逛。突然,他漫无目的的脚步停住,烤红薯的气息就像触手轻轻地绊住了他的双脚。
烤红薯摊前,围着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看样子像是高中生,个个捧着热腾腾的红薯,被暖黄色灯光照红了脸庞,笑着聊天。
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纯真无邪,尽管留有课业的压力痕迹,却洋溢着青春的希望。他们讨论着班上的八卦,聊着补课和寒假作业,对着作业的答案,憧憬着下学期开学要拿什么名次,以后考上什么大学……
赵俞琛突然想到,他的迩迩从来没有经历过少年人该有的一切。
冻红的鼻尖微酸,赵俞琛转身不再去看,他驱赶心头的任何想法,可为何,这城市不大不小,却处处都是熟悉的味道。
他分明从未来过这里。
夜晚,气温很低,赵俞琛独自游荡着,起初,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只是到了晚上,他买了盒泡面回旅馆冲泡时,发现桶里没有塑料叉,他预备起身去那一双筷子却无果时,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上海,离开了他们的那个家。
他在离开的时候带走的东西很少很少,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了那个他永远不会再回去的“家”里。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他赵俞琛,是真的没有家了。
面条在滚烫的开水里泡发,赵俞琛呆坐在床头,病好了,他也不再流泪了。他的眼泪其实不多的,只是有时候为了缓解心里突兀冒起来的一股痛楚而不得不代偿几分。但他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可他知道,说忘记是假的。
人,决心要忘记什么事情,任何形式的回头都是一种罪过。
他知道自己没有释怀,也不可能会释怀,在头脑并不清醒的情况下,他稀里糊涂地买了一张票,来到了安徽淮南,来到了生他养他的地方。
却分明知道他已不在这里。
可笑。
赵俞琛低头笑了笑,眼眶发了红。
他轻轻捂住了心口。
夜色寂寥,小城万籁俱寂,赵俞琛又开始听Pink Floyd的歌。过去他最爱听月之暗面,如今却在那首《wish you were here》徘徊不去。
他循环了整整一夜,就好像还在一两个月前,那个完美的29岁生日。
这一次离开上海,赵俞琛离开得很彻底,在结清了工资后,无论老王怎么挽留,他都决绝地要走。当然,他没有告诉老刘和费小宝他们,他知道自己不比从前,他已经很会心软了。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来。
因为他对那个人更加心软。
现实如寒冬的土地一般坚定冰冷,他给不了他春天那般冰消雪融、万物萌发的温暖。
离开便是唯一的选择。
第64章 不能忘
绕过襄阳南路的梧桐树, 迈巴赫行至一条弄堂前,开春了,树桠间冒出点点嫩绿。张绮年停车时, 夏迩眯起眼睛看灿烂阳光下的那点新绿, 就跟希望似的。
“这个老师是很好的。”张绮年解开安全带,带夏迩下了车, 朝弄堂深处走去。
夏迩在身边的这一个月, 他心情十分之好, 尽管明晟的情况始终不明朗,但在感情方面的胜利让他的斗志高昂。正如他当初所说, 一切都是时间问题。他张绮年想要的, 还从来没有得不到过。
夏迩顺从无言地走在张绮年身后, 被张绮年牵着软绵绵的手。张绮年说到做到, 还真帮他找了一个音乐老师。
只是夏迩已经很久都没弹琴了。
住在张绮年位于静安区的一幢公寓里, 张绮年给他买的昂贵的新琴, 他一次也没碰过。
张绮年就当看不见夏迩这沉默和顺从中的抵抗, 他几乎每晚都会在公寓里留宿。那时,他会对夏迩洗澡过后湿淋淋的身子产生无限的欲望,却又以战胜这种欲望而自得。做的最多的,就是把夏迩摁在床上亲吻一阵, 或者让夏迩跪在自己面前,用上他的手,自己则俯身吻着他。
“最后一步,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
浅尝辄止后,张绮年会温柔地捋着夏迩的头发。
夏迩低垂着眼眉,他总是不说话,平静的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好似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 那双替人解欲的手,也不过是他人之身生长的触肢,没什么特别的意义罢了。
张绮年当然知道夏迩心里在想什么,他年长到足以欣赏这少年的倔强。
牵着夏迩的手,张绮年对在上楼梯时对他说“小心脚下”,夏迩在他身后一步一步登上狭窄的楼梯,走到一扇门前,打开门后在张绮年的介绍下向这位徐老师鞠躬,寒暄,然后在张绮年离开后,抱起琴,开始跟随徐老师进行所谓的系统性学习。
“忘记你以前学的,就当自己什么都不会,重新开始。”徐老师是一位年近四十,穿着温柔的女性,她曾在乐队里担任吉他手,却在结婚后退出了乐队,开始从事吉他教学。
只是,她手腕处的那抹妖冶的刺青,仿佛还留有少时狂野的余韵。
夏迩懵懂地抬起头,“忘……忘了?”
“对,忘了。”徐老师斩钉截铁地说。
夏迩不解地低下头,当他的五指落在琴弦上时,仿佛就有了自己的意识,演奏出旋律。可徐老师说,这样的指法不对,只能是“会”,而不是“演奏”,“演奏”和“会”,是两个概念。
可是夏迩已经弹了两三年的琴,几乎赖以为生,该怎么忘记他那拙劣的技法?
这世界上,学会的技艺还能忘记?
年轻的心里满是疑惑,却在徐老师的谆谆教诲下,不断逼迫自己去忘记。可是,他似乎怎么也忘记不了,总是弹着弹着,又回到了自己过往熟悉的指法。
“迩迩!”徐老师皱起眉头,“总是在过去里面打转儿,是无法进步的,知道吗?!”
迩迩的年纪对徐老师来说就像个孩子,秉持认真负责的态度,她自然语气也严肃了几分。
夏迩惶然抬头,瑟瑟地收回了指尖,不敢再碰。
“迩迩,要这样,你看我,这样做,以前的野路子,对你没好处,要忘记,要忘干净了!”
“可是!”夏迩突然出声,“忘不掉啊!”
在徐老师诧异的神色中,他的眼泪汹涌,大声哭道:“我,我忘不了,也忘不掉,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我忘不了啊!”
徐老师愣了一瞬,温柔下神色,“慢慢来,总会忘记的。”
“不,忘不了,怎么慢都不会忘记,时间多长都不会忘记,我、我忘不了……”夏迩坐到地上,缩成一团,将脸迈进双膝里,旁若无人地哭泣起来。
他哭得是那样伤心,叫徐老师也有几分动容。
她抽出几张纸巾,蹲下身说;“别哭了,忘不了就忘不了,哭什么呢?”
夏迩却是拼命摇头,他对现状无解,对跪在张绮年面前的自己感到恶心。
他无限地可怜自己,又在这可怜中生出小心翼翼的恨。他想,自己是可以去恨赵俞琛的,是赵俞琛抛弃了他。可他的恨又是那么弱不经风,睡一觉醒来,思念和爱意就铺天盖地而来。
于是他开始恨自己,恨到最后,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唯有沉默应对。
只是这时的哭泣,实在是太不恰当。
夏迩止住哭声,重新抱起了琴。徐老师看着他欲言又止,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晚上,在静安的公寓里,张绮年打开一瓶香槟。
气泡升腾,高脚杯中就像挂满了璀璨的钻石。
“听说你白天哭了?”岛台的灯光淹没了张绮年眼底的情绪。
夏迩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这一个月,你和我说话不到十句。”张绮年自顾自地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我欣赏你的态度,耐心却是有限的。”
放下酒杯,张绮年走近夏迩,捏住了他的下巴。
“叫你忘,你就忘,听不明白吗?”
夏迩面无表情,少年清亮的双眸却在暖色调灯光下沉着不符合年纪的悲伤,火焰一般明明灭灭,却挥之不去。
张绮年冷笑一声,他素来温柔,却在夏迩的眼泪和哭声中,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挑衅。
他始终觉得,夏迩在自己身边,是应该感受到幸福的。
知道夏迩爱穿女装,张绮年恨不得把商场给他包下来。然而给他买的Chanel外套挂在衣柜里吃灰,Prada的鞋子在鞋盒里从未见光,他就守着这件破烂羽绒服穿,戴着那条寒酸的围巾,叫张绮年一碰他就啪的一声,贫穷的静电就像防御似的,电得他一激灵。
他轻轻地吻住了夏迩,却吻得越来越凶,将夏迩压在沙发上,张绮年三两下除去了他的衣服,夏迩本能地挣扎了一瞬,又无力地放下双手。
“你看,迩迩,我是尊重你的。”张绮年一手禁锢住夏迩的双手,便喘息着将另一只宽厚的手掌摁在夏迩的心口,“对我而言,要了你有多么简单,而我却还在等待,你的这里有我的位置。”
他俯身,亲吻夏迩颤抖的眼睫。
“那么你也应该尊重我,不是吗?”
少年阖上眼睛,看似顺服,实则抵抗。男人起身,兀自笑了。
这一晚,张绮年在夏迩进卧室后,独自在阳台上抽烟。
他在想白日里的会议,他在思考明晟的结果,他在忧虑万水的未来。
很难说他今天的糟糕心情不是被万水的情况所带来的,再这样下去,资金链迟早要断,明晟这个项目后续怎么持续已经成了他的心病。如果不是赵俞琛威胁他硬要他拿出大几百万来抵民工的工资,万水或许还能再撑一阵。
可撑一阵,也不是长久之计。
抽了半包烟,张绮年转身回房。夏迩蜷缩在两米的大床上的边缘,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去。而张绮年,每晚都会把他往中间挪一挪,躺到自己怀里。
周而复始,足足一个月。
张绮年自嘲地笑了一下。
第二天一早,夏迩醒来,孙司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张总这几天出差,我来送你上课。”
夏迩看了一眼他,低声说:“我自己坐地铁。”
孙司机笑,“夏先生,可别让我们这些打工的为难啊。”
夏迩第一次被人称呼“先生”,不自在地低下了头,“那我换衣服。”
“嗯,在楼下等你。”
孙司机下去了,夏迩去洗了个澡,准备换衣服出门时,却怎么都找不到毛衣。
不对,不仅是毛衣,羽绒服不见了,围巾和手套全不见了!
他着急地在几个房间里来回跑,还跑下楼去问孙司机,“是不是保洁阿姨给我送去洗了?!”
夏迩知道每天早上保洁阿姨都会来一趟做早餐打扫卫生,今天他起得晚,阿姨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孙司机躲闪着视线。
“那你给我电话!”
“我没有阿姨的电话。”
“骗人,你什么事都替他干,你肯定知道保洁阿姨的电话!”夏迩来了情绪,使劲扒拉着车门,大喊着说:“给我电话!”
孙司机深吸一口气,转过头说:“柜子里都是衣服,穿上说话,外面冷,你冻坏了我没法交差。”
“我不管,你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我的羽绒服还有围巾,那是赵……”
夏迩倏尔收声,孙司机的眼神微眯。
“赵什么?”
夏迩抿了嘴,使劲憋着眼泪。
“人家都不要你了,你守着那些有什么用,自我感动吗?你没看到张总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可不要辜负他的良苦用心。”
眼见夏迩穿着件T恤站在料峭的寒风里,孙司机索性不跟他废话,下了车,架起他就回了楼。
“你放开我!”夏迩双腿直蹬,挣扎着大喊,“你放开我,我不是他的奴隶,我有我自己的衣服!我就要穿我自己的衣服!”
“张总说了,你年纪小,不知事,我们这些做大人的,都是为了你好。夏迩,你看看你所在的小区,静安最好的楼盘之一,嗯?多少人一辈子都住不进来,你穿成那样,不是丢张总的脸吗?张总对你那么好,你那几件衣服,值多少钱,我赔你就是!”
“我不要你赔,我只要我的衣服,我的衣服……那是他给我买的衣服!”
孙司机把夏迩扔进卧室,像卫兵一样站在门口,冷冰冰地说:“我劝你最好不要在张总面前提起那个人,穿好你的衣服,去上课,对了——”
孙司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没人说你是奴隶,你只是年纪太小,还不懂什么叫做现实,也许等几年你就明白了,这是张总给你当零用的,没限额。放心,我只是接你上下学,不会限制你的人身自由。”
“当然——”孙司机关上门时补充了一句,“着装除外。”
第65章 幸福吗
锵的一声, 扳手弹飞了出去,在脚手架里叮叮咚咚地往下掉。
“小心!”
眼见这扳手直冲一名推车的工人砸去,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 于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这从天而降的扳手。
“嘶——”手掌间传来剧烈的疼痛, 一手抓住脚手架、半个身子都腾空的赵俞琛低头拧眉,脸现痛苦。
“小赵!小赵!你手没事吧?!”
“上面的人怎么回事啊, 要死人的!”
“小赵啊, 你救了我的命啊!”底下工人夸张地叫道。
赵俞琛从脚手架上跳下来, 把扳手扔给旁人,甩了甩右手腕, 笑着说:“没事, 还好没伤着人。”
“天老爷, 这玩意儿砸的死人的!上面的人怎么回事!”推着水泥车差点被砸到的民工愤愤不平地找楼上人去理论了, 赵俞琛从围观的工友们中走出, 来到水龙头前, 用冰冷的流水冲刷肿痛的手掌。
“小赵, 骨头没事吧?”一名工友好心凑上前来关心。
赵俞琛摇摇头,说:“没事。”
“要是骨头出了问题,要去医院拍片子啊。”这时,上楼理论的这名工人又跑下来了。
“没关系的。”
“嘿, 小赵,要不是你,我今天可算是交代在这里了!”这工人本身就亲近赵俞琛,今天被他救了一命,忍不住套起近乎,“小赵啊,听说你之前在上海工作?我姑娘也在上海打工咧, 做财务!大公司!”
“那很好。”赵俞琛笑着点头,“前途无量。”
“是啊,最近他们公司还要开个大项目,说是快完成了,什么明晟商场,你晓得吧,蛮有名的。”
赵俞琛一愣,“明晟?”
“对啊!明晟集团,我姑娘在总部工作!她总叫我别干活了,我就忍不住,嗨,我就是条辛苦命!”
“蒋叔,您女儿在明晟工作?”
这名姓蒋的工人自豪地说:“那可不,咱们村里唯一的985呢!你晓得吧,名牌大学,毕业就去大企业工作啦!”
“嗯,是大企业。”
“嗨,就是说,还是辛苦啊,我这也不是想给她多攒点钱嘛,对啦小赵,晚上去叔家吃饭吧,叔今天真得感谢你,救了我的命啊!”
这时工头也过来了,问赵俞琛的手有没有事,见赵俞琛的小拇指变形,工头啧啧地说:“干活还是得使巧劲儿,下蛮力是不行滴!”
“嗯,我会的。”
“去医院看看吧!你有保险滴!”
赵俞琛摇摇头,擦干净发肿的手,戴上手套,仰头望去,“没事,我心里有数,我先上去了,还有活儿没干完。”
工友撇撇嘴,不再说话,就老蒋转身给家里打起了电话,说今晚有客人回来吃饭。赵俞琛来到淮南的这个工地上已经有一个月了,和明晟的工人们一样,他们对于这个奇怪的年轻既抱有亲切的好感,却又感到疏淡的距离。
好像这个人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只是这里不是上海,淮南的这个工地规模小,工人大多都是当地的,外地人是少部分,赵俞琛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他也不需要师傅带,灌水泥拧钢筋,他样样擅长,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下工时,赵俞琛也没什么事可做,除了和工友们偶尔聚一聚。他大多时间都会乘坐大巴车去寿县看一看,走过县医院,他也不知道去哪里。
陌生的街道上,是陌生的人。赵俞琛走在这里,风很冷,他却不觉得累,怀揣他可以坦然承认的思念和狂热的爱,对于这样不理智的行为,他甘之如饴。
老蒋问他,你老家寿县的吗?
赵俞琛摇头,说自己家在湖北。
奇了怪,往那里跑做什么?
赵俞琛笑了笑,不做声了,他乘坐升降机来到建筑的顶部。初春时刻,万物躁动,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力量在这个季节迫不及待地迸发。而赵俞琛的心里,却空荡得寒风作响。
他只是含笑遥望远方,笑容里似乎并不含有悲凉。
来到淮南市后,赵俞琛换了手机号码,彻底和之前的工友们断了联系,当然,也是防止夏迩会再给他发消息打电话。在换号码前他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是那个姓孙的司机打来的,他告诉赵俞琛,夏迩已经安顿在上海,辞去了酒吧里的工作,在跟随一名老师学习吉他,明年张绮年会帮助他报考音乐学校。
他的母亲已经出院,目前在疗养中心,妹妹则已经返回学校,张绮年还帮她在县里租了房子,免得上下学辛苦,另外,孙司机说,律师为夏迩的父亲操碎了心,但好在有张总雄厚的财力支持,对方签署和解书只是时间问题。
“你要做的就是,履行约定,绝不能和他有任何联系,更不要说见面,最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赵俞琛沉默良久,只是问了句:“他……幸福吗?”
孙司机愣了一瞬,却笃定地说:“幸福!这种好日子谁过着不幸福?!”
“那就好。”
赵俞琛挂了电话后,当天下午就去换了号码。
坐在顶楼上,夕阳将他的面庞照亮。
也是,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自己,他原本也该过这样的日子。
人和人之间的际遇,向来都是很奇妙的。际遇并不总以喜剧而结尾,相反,很多时候充满了遗憾与眼泪。
赵俞琛快三十岁了,他已经很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再怎么明白,也不能阻挡他在每周唯一一天的休息日里,乘上大巴车去往寿县,游荡在那些早已没有他身影的地方。
人们总是喜爱圆满的结局,借以逃避残酷的现实,可赵俞琛所热爱的真理基于法律的严酷调性,他从来都是直面命运的湍流,并不因此而抱怨。他一口一口饮下自己的杯,并不诉说自己的苦难。有时,当他置身于灰尘满天的工地内时,有一种强烈的震撼穿透钢筋水泥直达他的肉/体,告诉他,这世间每个人都在受苦受难,只是有的人一生都不曾察觉。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蒙在鼓里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只是赵俞琛独自彳亍,就如同这么多年一样,他的脚步并不彷徨,活着,活着承认自己爱过,便足够了。
寿县不大,很快,他的脚步已经走遍了整个县城。
他不曾了解过这里,也不知道夏迩如何在这里成长,他知道这里有个村落叫作夏家村,那是夏迩家的所在地。他本应该去那里走一走,却害怕那里夏迩存在过的痕迹太过明显,叫他无法承受。
赵俞琛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很搞笑,但他无法自拔,好像走在这个县城,他就还在和他打着一通电话,告诉他,自己很想他。
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
大多时刻,他独自行走,有时,他也会坐在公交车站附近的长椅上,看着行人来来往往。县城避免不了衰落的命运,年轻人都离开了,留在这里的都是老人和孩子。这里就如中国所有的县城一样,在旭日东升的那一刻是朝气蓬勃的,随即在一天内逐渐沉寂,步入行将就木的黄昏,除了那些还在读书的孩子们为夜晚带来一线生机——
也就是在这样的某一个平常夜晚,赵俞琛独自站在一个学校门口,他被放学的学生们所吸引,想到自己的学生时光以及概念夏迩也曾穿着这样的小小校服,也曾走在这样的坡道上时,一道目光拘谨而疑惑地落在了他身上。
好一会赵俞琛才感受到有人在看自己。
他转身,眼前站着一位穿着校服的小姑娘。
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就从她那过分熟悉的漂亮眉眼中猜出了她的身份。
“你……”女孩歪着头,懵懂地看他。
赵俞琛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我认识你!”女孩在身后跟了上来,“我哥还好吗?!”
赵俞琛的脚步停住了,“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我哥手机的锁屏照片就是你、你和他的合照,我知道你是谁。”女孩——夏杉追了上来。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我哥是不是也回来了?他人在哪儿?”夏杉锲而不舍地追问,瘦瘦小小的身体挡在了赵俞琛的面前。
赵俞琛无奈,他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夏迩的妹妹。
“他还在上海。”赵俞琛沉默了一会,说:“我只是来这边……看一看。”
“看什么?为什么他不跟你一起回来呢?”
“杉杉……”赵俞琛自然而然叫出了女孩的名字,就像夏迩在他耳边念过的无数次那样,夏杉扬起嘴角,灿烂地笑了。
“哥,你带我去吃饭,好吗?我今天还没吃晚餐呢!”夏杉凑近,笑着扯了扯赵俞琛的衣袖。
赵俞琛就想拒绝,他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带一个初中少女晚上去吃饭,多少都有点不合适,可女孩却笑得眉眼弯弯,那神态就跟夏迩如出一辙,叫他根本没办法拒绝。
“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黄焖鸡!”
“我不知道哪里有。”
“我知道啊!”
夏杉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就往前走,“这条路往下走就有一家,我们都喜欢那一家!”
“……好。”赵俞琛略显木纳地回应。夏杉的突然出现好像打碎了他心中的某些东西,就比如说,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和夏迩不再有半分关系。
可他一眼就认出了夏杉,而夏杉,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叫他一声“哥”。
在一家烟火气浓厚的黄焖鸡餐馆里,夏杉吃得香喷喷,不时向赵俞琛问一问夏迩,赵俞琛在艰难回答几句后,不得不实话实说,告诉夏杉自己和夏迩已经分手了的事实。
夏杉的筷子停在一块土豆上,她疑惑地问:“为什么?你不喜欢他了吗?”
“……”赵俞琛很想撒谎,可“不喜欢”三个字怎么都说不出来。
“嗯?你不喜欢他了吗?”
“没有。”少女的一再追问,让赵俞琛下意识地矢口否认。
“那你…… ”夏杉把土豆喂进了嘴里,眼珠子轱辘一转,“肯定是吵架了吧,你们可真幼稚!吵吵架都要分手!”
赵俞琛无奈苦笑,“你倒还挺懂。”
“就算没谈过恋爱,小说还没看过啊!你们这在冷战期,过几天就好啦!”夏杉吸了一口赵俞琛给她买的奶茶,嚼着椰果说:“你是我哥的初恋,那段时间跟我打电话一直在念叨你,后来回来的几天也是,抱着手机天天看你的照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赵俞琛无法继续面对夏杉,向来有耐心的他也忍不住催促了起来。
“快些吃吧。”他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眼神却看向了别处。
夏杉努了努嘴,心想赵俞琛这表演还真拙劣,叫她一个小孩都要看穿。向来是人无法面对什么,就会逃避什么。
可为什么无法面对?
因为有所谓才无法面对。
第66章 当凤凰
夏杉还在说些什么, 赵俞琛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走出餐馆,站在门口点起了一根烟,等待夏杉吃完。
开始下雨了。
路灯下的雨丝清晰分明, 就像下针似的, 下在赵俞琛刻意麻痹的心里,刺得他生疼。
没过一会夏杉拉开推拉门, 凑出个小脑袋:“哥, 我吃完了!”
“吃完了回家。”
“那你呢?”
“我也回家。”
“你住在哪儿?也在这边吗?”
赵俞琛回头看了她一眼, 说:“怎么这么多问题?”
“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夏杉歪着头问,一缕困惑凝聚在冻红的鼻尖上。
“什么?”
“我哥说你温柔得不得了, 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最好的人?”赵俞琛自嘲地笑, “那你哥有没有告诉你我杀过人?”
夏杉天真的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渐渐抓紧了门扶手。
“我杀过人, 坐过牢, 如今不过就是四处在工地上干活儿, 我不是什么好人, 配不上你哥,你要是为你哥好,就不要告诉他你今天见过我。”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赵俞琛生硬地打断了少女, 扔掉烟头,问:“你想你哥和一个杀人犯在一起吗?”
夏杉张了张嘴,最后却咬紧了唇。
赵俞琛轻笑一声,“杉杉,以后不要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你都没见过我,却敢叫我带你来吃饭, 你都不怕我做什么坏事?”
“因为我哥说——”
“你哥也有犯错的时候。”
“我……”夏杉受了训斥般,惭愧地低下了头。
“以后小心点,你哥不在身边,自己得照顾好自己。”
赵俞琛扔下一句,转头就走进了雨幕中,他离去的脚步很快,快到了暴露出仓促的心绪。明知道自己的话会给少女带来震惊和伤害,可赵俞琛无法面对,他从未有这样肯定过自己的怯懦,他真的无法面对自己已经失去夏迩的事实。
很久他都不曾去县城了,在日渐成长的建筑中,他把泪水挥洒成汗水,再多的在乎,也随体力消耗殆尽在灰尘当中。
人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悲哀,精神的痛苦居然只有靠消耗体力这一条路来缓解。
换了电话号码之后,赵俞琛再也没收到过谢遥和程微岚的任何消息。弄到自己的联系方式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难得的是就连他们也想给予赵俞琛一份不被打扰的清净。
回望过去的一段日子,就跟做梦一样。
梦越美好,醒来后的现实便越是残酷。
赵俞琛依旧租住在一个单间,可他不再阅读,每天他在房间里醒着的时间不超过一小时,通常是回家了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去工地。他在工地上干得卖力,很快就被委以重任,成了带小工的师傅,他的工资涨得很快,从三千多来到了四千多,他的钱除了房租之外便躺在银行卡里,成为一条毫无意义的数字。
他没有察觉到天气的逐渐变暖,他的感官集中在每日下沉的夕阳中,夕阳带走的是一天的时间,是一日的年岁,心里悄然浮现一个念头,很好,就这样又活了一天。
人,无论遭遇了什么,都是可以活下去的。
所以忘记,也是可以做到的。
只是人,是无法从第三视角去观察自己的,赵俞琛永远看不到自己在熟睡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流泪,看不到自己在这样的日子里活成了什么样的行尸走肉,看不到自己的胡子拉碴、双眼无光,在某些时刻的夜里喝着一瓶酒,会喃喃地念出那个名字……
他会问,你幸福吗?
迩迩,你幸福吗?
你应该是幸福的吧。
可是,他不会问,自己幸福吗?
赵俞琛,幸福吗?
赵俞琛,不值得幸福。
璀璨的灯光映出一双泪眼,焕然一新的少年站在落地镜前,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流下了令旁人不解的泪水。
张绮年打好领带,淡淡地说:“把眼泪擦掉。”
夏迩听话地用手被揩了揩眼睛。
“为什么哭?”张绮年略带愠怒地走向夏迩,捏住了他的下巴,“这套衣服很衬你,我很喜欢,你不喜欢?”
张绮年挪动夏迩的脸,叫他面向落地镜。
“你不喜欢吗?回答我。”
夏迩看着那身穿Chanel粉色粗花呢套装的自己,轻声说:“不喜欢。”
“不,你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习惯,但你会习惯的。”张绮年替他拢了拢长发,“也许是发型不搭,离晚宴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发型师还有时间帮你打理好头发。”
张绮年俯身在夏迩唇上吻了吻,“乖,不要再掉眼泪。我不喜欢。”
夏迩抿紧了嘴,垂下眼睫不肯看张绮年。张绮年轻哼一声,松开了他。
他来到阳台上抽烟,内心思忖着晚宴。在晚宴上,他得知明晟的李路明会参加,很久没见到这个人了,尽管张绮年对李路明欺诈了他这一事实心知肚明,但他仍然想知道这人是否还会抱有几分商业上的道义。
车行至淮海路的一家私人会所前停下,这还是张绮年第一次带男伴去参加晚宴。晚宴这个东西其实在中国的生意人中间并不常见,向来是喝茶喝着喝着生意谈好,或者喝酒时吹着牛逼吹着吹着敲下某个项目,但一旦来了上海,沪上的风格就会潜移默化地让人穿上西装戴上领结,在昂贵的香槟中觥筹交错。
那些冷盘拒绝着任何一个刚开始踏入这个阶层的来宾,张绮年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他接受。但何初不一样,他似乎天生为这样的场合而生,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到现在成为晚宴的主办方,他总是能搓的一手好局。
眼见张绮年带着夏迩从车上,何初站在会所的门口饶有意味地笑着。
“哇,张总居然带人来了,这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一旁的秘书说。
何初挑眉,他心想那小朋友这么一打扮,倒还真雌雄莫辨了。一身粉色粗花呢套装,里面是件宫廷风的高领衬衣,卷发半拢在脑后,脸上是潋滟的淡妆,手里拿着个Jimmy Choo的碎钻晚宴包,脚上的同款皮鞋也闪耀着光芒。
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何初还记得夏迩当初在酒吧里时的廉价模样。
“老张,还真有你的,真搞到手了?”张绮年走到身边时,何初低声笑。
张绮年不露痕迹,只是回头看了眼夏迩,他似乎对这样的场合无所适从。
“我说过,只是时间问题。”
“啧啧,今晚李路明也在,好久不现身的人了,你可得抓好机会。”
“谢了。”
张绮年当然知道何初请来李路明是为了自己,什么慈善晚会,慈善从来都不是慈善晚会的目的。
“过来。”张绮年进门时,转身看夏迩。
夏迩低垂着眉眼走向他,却无视了他凝停在半空中的手。
张绮年也不着恼,牵起了夏迩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臂弯。
“你先陪我,一会我有事,你随便玩。”张绮年自顾自地向前走,并不想看到夏迩脸上那看似驯服实则拒绝的神情。
一开始他觉得有意思,可现在,他腻了。
但今晚他有正事。
璀璨的灯光下,人们互相致意、以不过分热情却也不失温度的微笑相互交流着,张绮年在其中游刃有余,夏迩在一旁木讷地跟着。张绮年对夏迩的表现没有要求,只是如果夏迩在这里落泪,他不介意用自己的方式在晚上好好惩罚一下他。
夏迩足够了解张绮年,在这样让他倍感不适的地方,他努力挤出微笑,状态好到可以让张绮年放心地松开他的手,走向了一位年逾四十的男人。
夏迩注意到,男人在看到张绮年后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讶,却又不动声色地寒暄起来。张绮年端着酒杯风度翩翩,那双平静的眼底却泛着危险的涟漪。
夏迩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什么,他也不想知道,他对这里以及这里的人都不在乎。
香槟、威士忌不属于他,鲜花围绕的是这个社会的名士而不是像他这样的边角料,身上昂贵的服饰和首饰压迫着他的神经,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如货品般被卖掉的事实…… 除了耳垂上那对廉价的红吊坠,当他路过一盏镜面台灯看到镜中人时,若不是这对吊坠,他都快要认不出自己。
张绮年无论如何都没能让他取下这对耳环。
他说那是来自妈妈,张绮年才作罢。
可如今,在这样弥漫着高级香氛、被鲜花灯光所簇拥的一个空间内,在来往交错、谈笑风生的人群间,他只想到了那一晚,赵俞琛用指尖轻轻拨弄他的耳坠,笑着问他,这是什么?
这是一滴血。
他告诉赵俞琛,这是一滴血。
可是为什么,这滴血,分明更像泪。
这样廉价的一滴泪,与这里是那么格格不入。
夏迩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卖给张绮年,为什么赵俞琛要代替他做出这个决定?
他抬起头,水晶吊灯让他感到眩晕。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人,在意过他,在意过他的幸福?
巨大的惶惑中,年轻的心灵被火焰灼烧出了激情,叫夏迩笑出声来,他的泪眼映照满屋子的人。他笑得畅快,笑得极美,瞬间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当张绮年从李路明那里套不到任何消息时,他和李路明同时被这笑声吸引,当他回头,他看到了倚在一大束鲜嫩芍药旁的夏迩。
却在对上目光的刹那,他在那双泪眼中看到了恨。
夏迩转身,拨开人群,冲出了宴会厅。
第67章 对不起
赵俞琛是很少做梦的, 以理性为支撑活着的人就算做梦也是那种醒来即忘的健康的梦。可这一天,他的梦蔓延到了午后,还在小火慢煎地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他不知道在这轻飘飘的生活里还有什么可以让他痛, 因为连石砖砸到脚背时, 他都没有吭一声。
可他却在午后无法消解心中的那份痛,说不清缘由, 在四月晴朗的春日里, 他走进建筑的阴影下。
“迩迩…… ”
他捂住心脏, 喊出他的名字。
昨夜的梦,是夏迩奔跑时的那双洁白的少年的赤脚。上海冬天多雨, 他每一次落地, 都踩开一团冰冷的水雾。水雾溅在他那件蓝色碎花连衣裙上, 他的脚掌冻得通红, 他苍白的身体瑟瑟发抖。
他的奔跑不停。
赵俞琛焦急而疑惑地在后面追着, 他心想他要往哪儿去?
少年奔跑不停, 有那么一瞬间, 赵俞琛失去了他的身影。沆荡的迷雾四起,周围一片混沌。赵俞琛内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伸手去抓,却只能抓住虚幻的雾影。
迩迩?!他喊着, 呼唤着,却看不到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痛?
浓雾在赵俞琛的无措中逐渐散开,周围景象莫名熟悉,赵俞琛本能朝前走了几步,只见一根电线杆突兀地压进视野,同时,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我好渴啊……”
赵俞琛惶然回首, 只见那电线杆下,蹲着瘦骨嶙峋的夏迩,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在说行行好,给点水他喝吧……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刻……
梦戛然而止,赵俞琛醒来后心闷闷地痛。
一夜的奔跑,却奔向最初的原点,迩迩,是在我的梦里你如此回头,还是在那被人悉心照料的生活中,有片刻的对我的想念呢?
阳光挪移着建筑物的影子,吞噬了赵俞琛的身影。
梦不是真相。
赵俞琛看不到那个奔跑在夜里的少年,他一路奔跑,在梧桐树下流下眼泪,偌大的城市他无处可去,最终在深夜游荡到了西郊的疗养院,夜深了,他被拒绝进入,于是他就在大门口坐了一夜。第二天,他来到母亲的房前,那吴姓女子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挪开了目光。
夏迩张口想喊妈妈,却在房间的镜中看到了那装扮浮华的自己。
很多年前,他的母亲被卖了。
如今,他也被卖了。
他一步一步走近噙泪却固执不肯看儿子的母亲,一把一把抓下固定在头发上的发卡,散落和母亲那如出一撤的鬈发……
“妈,妈,你看看我吧!”
夏迩走到吴识忧的面前,抱住她细瘦的身躯,双膝却仿似有千斤重,叫他不得不缓缓跪地。
“妈,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妈,救我,救我啊!”
吴识忧的身体细微地颤动,儿子在她脚下恸哭着,她最多能做的却只是将那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
她怎么能救人?这么多年,如此婚姻,早就叫这个女人失去爱人的能力了。
她不爱她的丈夫,于是三次怀孕无异于□□后的孽果,她耗尽气血诞下的两个孩子,没有一个是她笑着生出来的,她甚至在产后都不愿意抱一抱他们。
是以她如何去爱这个在自己脚下恸哭、好似与自己走上同一条路的孩子?
也许她是爱他的,可当她身处其中,往往是爱而拒绝的。
夏迩早已习惯了母亲的无动于衷,在哭过之后他感到了强烈的抱歉,在如此安静的疗养院,他打扰了母亲的平静生活。她的身体还没好,而自己却又让她为难。
“对不起,妈——”夏迩爬起来擦了擦眼泪,眼泪却依旧流个不停。
吴识忧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终轻声说:“没什么对不起的。”
“你在这边还好吗?”
“很好。”
“妈,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母子之间的交流客套得过分,夏迩受不了这种距离感,他就想转身离开,却听吴识忧在身后说:“迩迩……”
“嗯?”夏迩睁大泪眼,吴识忧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唤他了。
“别活得跟妈一样。”
夏迩张了张嘴,泪水汹涌而出。
张绮年找夏迩找了一夜,也不是没去过疗养中心,千想万想没想到夏迩躲在大门口后的花园里。人家说他走了,张绮年就往别的地方去了。可别的地方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就连他曾经和赵俞琛的那间出租房他都找去了。
这间出租房还没有转租,甚至保持着赵俞琛离开时的模样。夏迩没带走的东西还保存在这里,显然还有人在继续交房租。
第二天,张绮年在焦灼中接到了徐老师的电话。
“迩迩在我这边练琴呢,早上自己过来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都哭花了……”
张绮年提了一整晚的心终于落地,他极力压制住情绪,说了声:“好,我现在过来。”
开车前往琴房的路上,张绮年再一次感受到了挫败。这不仅在于昨晚李路明老油条似的推诿责任,刷新张绮年对于良心的认知下限,更让他无法招架的是,他开始心痛了。
那是真正的心痛,是爱情之火的灼痛。
他觉得,自己也是应该感受到幸福的,可是为什么,就连拥有后他也未曾感到幸福?
在徐老师温馨的琴房中,他见到了夏迩。
他还穿着昨晚那套套装,只是头发散乱,脸上妆容斑驳。但他的神色看起来恬淡,低垂双眼,一边看谱子,一边拨弄着琴弦。仿若无事发生。
张绮年走向他,伸出双手将他拢进怀里。
“去哪儿了,叫我担心了一夜。”这句话是毫无怨怼的,只有失而复得的温存感概。
“去妈妈那边了。”夏迩老老实实地说。
“不喜欢昨晚的场合,以后就不带你去了。”
“嗯。”
一问一答,句句有回应,张绮年虽感讶异,但却被此刻夏迩乖乖被他拥在怀里的这一份温情熏蒸了心灵。他仿佛感觉,就是这样永远地抱着他,也是满足的。
“你是不是希望我考音乐学院?”在张绮年温暖的怀里,夏迩冷不丁地问。
“考不考得上都没关系,只是花点钱的事,你不要有压力。”
“我记得你那天说,要送我去音乐学院。”
“哪天?”
“在淮南的那天。”
“嗯。”张绮年心想,难道被夏迩看出来了,这是他答应赵俞琛的条款之一吗?
无论如何,帮助夏迩考上音乐学院。
虽然之前也有说过送夏迩去音乐学校,但按照承诺来履行,就带上了强制的意味。毕竟夏迩自己从来没对他说过,自己要上什么音乐学院。
夏迩微微一笑,说:“我要自己考。”
“好。”张绮年温存地抚摸夏迩的头发,片刻都不肯松开。他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按照预想中那样惩罚他,可当他见到他的那一刻,他却只有心痛。
晚上,夏迩从浴室里出来,没有像往日那般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径直走向坐在沙发上的张绮年,说:“你要我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张绮年微诧,少年的身子被热水冲淋后泛起蜜桃般的软红,是到了他这个年纪一直的渴求之物,更何况是他心爱的人,当即便诚实地有所反应。可面对那双无澜的浅色双眸,他兴风作浪的情欲消解成了一道深切的怜悯,这怜悯叫他起身,拿上毛毯,披在了少年赤裸的身体上。
“你爱我吗?”他俯身,低声问,那声音竟是那样温柔,那样渴望,却又那样小心翼翼。
夏迩扬起眸子,水汪汪地映出了张绮年,他甜美地笑着,并不悲伤,却也并不回答。
张绮年无奈地笑了,抚着他的脸说:“看,你心里没有我的位置。而我说过,你心里没我的时候,我不会碰你。”
“为……什么呢?”
“因为……”
——因为我真的爱你。
可张绮年说不出口。
谁说了爱,谁就失败。张绮年已经足够失败,他不可再承受一份阴霾。
夏迩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看到了他的灵魂深处。这几个月来,他似乎不再害怕张绮年了,或者说,当一个人什么都不在乎,就毫无所惧了。
眼见张绮年不说话,夏迩莞尔一笑。
“那我去练琴了,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考试,我得加把劲。”
“好,别练太晚。”
“你今晚也会在这里吗?”
“一会要出门,还有个酒局。”
“你也别太累。”
两人的对话较之从前不知缓和了多少倍,好似对寻常情侣,可张绮年却越听越是苦涩。他既享受这显而易见的欺骗性的温柔,却又知道这虚假中暗藏他并不能参透的暗流涌动。
“迩迩。”
“嗯?”
“我今晚还会回来的。”
“嗯。”
“如果我喝了酒,也许会亲你的。”
“我知道。”
夏迩背对着张绮年,毛毯微垂,露出光洁的肩膀在灯光下璞玉似的。
少年的面孔上是清澈而无害的微笑,他的声音很低。
“你对我做什么,都是没关系的。”
第68章 不值得
赵俞琛再次来到寿县那所初中的校门口时, 他手里拎着蛋糕和奶茶,他没和十几岁的女孩打过交道,但总觉得甜食总能讨女孩欢心。
不为别的, 夜夜的噩梦快要把他逼疯。更何况,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夏杉背着书包看到他时,他到像个孩子般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怎么来了?”夏杉抓着书包带, 警惕而又惊讶。
“过来……看看你。”赵俞琛把手里的蛋糕和奶茶递给夏杉, “给你买的……”
“蛋糕?买蛋糕干什么?哦, 今天是……”
“你哥的生日。”
“他生日你给他买啊。”
“我们已经分手了。”
“…… ”夏杉无语地瞥了一眼赵俞琛,哪里还有人在前男友生日时给前男友妹妹买蛋糕的道理。
赵俞琛连忙问:“对了, 吃晚餐了吗?”
“没有。”
“吃黄焖鸡吗?”
“不吃。”
少女声音冷冷的, 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显然还在置气, 赵俞琛悻悻地吸了吸鼻子, 跟在了少女身后。
“我看路边新开了一家火锅店, 哥带你去吃火锅吧。”
“我才不随便跟人吃饭的!”
“杉杉…… ”赵俞琛快步追上去, 拦在了少女面前,“是哥不对,是哥上次吓到你了,哥是犯过事, 但对你们绝对没有坏心思……杉杉,我这次来,是想知道,你……你哥,最近还好吗?你们有没有联系?”
夏杉疑惑地抬头,盯着赵俞琛,“你们不是分手了吗?你管他还好不好?”
赵俞琛悲哀一笑, 说:“是,不该管,但……想知道,疯了般地想知道。”
“你没他联系方式了?”
“我……不能联系你哥。”
“为什么?”
赵俞琛不知该如何解释,成年人的世界复杂而污秽,实在不该把他和张绮年做的那种交易告诉夏杉,更何况,那交易的标的,是夏迩他自己。
“总有不能做的理由。”赵俞琛苦涩地解释,“是我自己的原因。”
夏杉犹疑不定,最终在赵俞琛诚恳的目光里软下了心,她并不成熟,但足够聪明,她的直觉告诉她,哥哥说得没错,这个人,的确是很好很好的。
“我哥他……他很久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
“是吗?”赵俞琛紧张了一瞬。
“有一次我打电话过去,老半天才接,接了也不说话,他似乎在……在哭。”
“……”
“我哥在我面前从来不哭,可他哭的时候,我总是能够察觉的。”
赵俞琛只觉得心脏被骤然握紧。
“但至少,他现在过得还好,是吗?你家的事情,都解决了,对吗?”
夏杉淡淡一笑,“别看我是个小孩啊,我家欠那么多的钱,我爸犯那么多的事,我妈受那么重的伤,莫名其妙地都摆平了,我都觉得……有问题。”
夏杉饶有意味地看向赵俞琛,“我不笨的。”
赵俞琛闪躲着女孩的目光,就听女孩自顾自地说:“我哥比我聪明,小时候也会读书,可他没那个命,以前啊,我就在想,我至少有他照顾,他有谁呢?我那个时候那么小,就想要是快快长大就好了,长得比他大,就可以照顾他了……可是,他说我生来就是妹妹,妹妹就是要哥哥来照顾的,可哥哥,我的哥哥谁来照顾呢?”
夏杉从赵俞琛的手里拿过奶茶,咬着吸管说,“但后来他遇见了你,他说他这辈子都没这个幸福过,有段时间你生病了嘛,我都知道,因为他打电话的时候情绪不对,我一问,他就什么都说了,他说你在住院,你要是死了,他也不活了……”
“我当时可害怕了。”
“可哥哥说,因为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照顾,我就在想,真好啊,那个赵哥,可以照顾我的哥哥啦!”
赵俞琛面目平静,心中却狂风四起,过去的日子,若是说照顾,何尝不是相依为命。
“虽然不知道你跟我哥为什么分手,但既然你说分手了,那我哥肯定很伤心,他以前每个星期都要给我打电话问我情况的,但这几个月,他从来不主动打电话,他……唉……”
夏杉叹气,却又悄悄瞅了一眼赵俞琛。
身旁高大的男人,自以为平静无澜,痛苦却要从那双低垂的眸子里漫溢出来。双手插在夹克的衣兜里,任谁都不知道那紧攥的拳头中,指甲都快要嵌进掌肉里。
“我知道了。”赵俞琛淡淡地回了句。
“伤心总是难免的,但时间都会治愈一切,会有别的人来照顾他,爱他的,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我哥是打不死的小强,倒是你,既然分手了,就别这么记挂他。”
赵俞琛愣了一瞬,苦笑了一下。
也是,小姑娘说得没错,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却是自己难以放下。
“家还远吗?”赵俞琛望向前方。
“不远了,一站路。”
“真不需要吃晚餐了?”
“今晚在食堂吃了,再说,有蛋糕呢!”夏杉开心地摇了摇手里的塑料袋。
“别想太多,专心读书,以后参加工作了,就可以照顾哥哥了。”
“我也是这个想法哩!我以后要学法律,我哥说,法律是世界上厉害的学科!我哥最崇拜学法律的人了,也不知道为啥……”
说到这里,夏杉狐疑地上下扫视了一眼赵俞琛,“难不成……”
赵俞琛摇摇头,“什么学科都一样,没什么厉害不厉害的,适合自己就好。快回家吧,我看你上公交车。”
“你……还会再来吗?”夏杉问了一句。
赵俞琛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瑟然一笑:“再来,便是更忘不了了。”
“你既然爱他,何必勉强自己忘掉?!”
“你还小……”
“我看是你们成年人总是想太多,想得太复杂!”
公交车的到来挽救了赵俞琛这个成年人,面对纯粹,人总是心虚的。赵俞琛目送夏杉上了公交车,小姑娘走前还朝他摆摆手,赵俞琛也笑着摆手。车驶远了,赵俞琛的笑僵在脸上,又逐渐面无表情。
他独自坐夜班车回到了市区,怅然无措地面对他无法战胜的噩梦。梦里他多么想给蹲在电线杆下的夏迩一个拥抱,可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
他越来越不安,理性无法战胜不安的隐秘源头,就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他夜夜不能呼吸。
转眼,五月悄然而去,在渐热的空气里,六月就这样到来了。
暑热还未完全降临,琴声却浸润了整片绿林。为了不打扰邻居,夏迩总是在小区的园林里练琴,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勤奋,或许他知道,只是他不愿意深想。张绮年经常担心他累,还会细细呵护他的手指,对于张绮年所有的示好和照顾夏迩不动声色地接受了,甚至在张绮年无法忍耐要和他亲密的时刻,他也能从过去的装死人到给予一点回应。
当张绮年第吻他,夏迩第一次轻轻回应他的时刻。
于是张绮年又感受到了希望。
他觉得自己还有胜利的希望。
同时,对待明晟,张绮年更加具备了信心,尽管工地上的进度一拖再拖,工人们的工资自从赵俞琛威胁他一回后再没发过,但张绮年并不觉泄气,明晟拖着不给钱,只要不撕破最后一丝脸皮,张绮年就觉得还有争取的机会。
只是,他需要知道明晟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他忙于工作的同时,夏迩拼了命地考音乐学院。他底子比别人差,但好在有足够多的现场表演经历,叫他不至于那么怯场。另外,徐老师果然是教琴的好手,夏迩对过去的忘不了,她便不再勉强,而是因材施教,叫夏迩逐渐找到了自己的风格。
本来,张绮年是想要夏迩先补齐高中学历再通过艺考进入上海音乐学院,可夏迩想要在这个夏天就开始正规的院校学习,所以张绮年只能为他选了一所国外音乐机构在华的民办音乐学院,这样的学校,只要专业能力过关,就可以破格录取。当然,张绮年在其中牵线搭桥了不少,但最重要的还是夏迩自身的音乐素质。
到了考试的那一天,夏迩似乎很有信心,他神情淡然,一改往日的怯懦,大大方方地在台上演奏了规定曲目,且对老师的提问对答如流。张绮年在台下看着,眼底充满了欣赏。
只是,那自信的眼底,却蕴着股深层的淡漠,叫张绮年捉摸不定。
成绩出来得很快,那天,张绮年还在公司,就接到徐老师的电话,说夏迩被音乐学院录取了,被明晟搞得焦头烂额的张绮年心里迎来久违的高兴,他迫不及待地就给夏迩打去了电话。
“迩迩,恭喜你,你被录取了!”
“是吗?真好啊……”
那声音淡淡的,似乎并没有很开心。张绮年的心沉了沉,问:“怎么了?不开心吗?”
“开心,我很开心。”
“晚上要不要庆祝一下?”
“好,你回家吗?”
“回来,当然回来!”
“嗯,那我等你。”
张绮年刚挂电话,冯秘书就敲门进来,说股东们已经到了,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张绮年收敛心绪,淡淡地点了点头,“好,我马上来。”
自然,如今万水这个局面是叫股东们无法承受的。明晟这个项目就像一个无底洞,万水垫了太多的资金,导致万水步履维艰。在解决问题的同时,安抚股东们的情绪也是关键。
但内心里,张绮年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去见他的爱人。
尽管两人之间还没进行到那最后的一步,可夜夜同床共枕,早已是彼此最熟悉的人。
至少张绮年是这样认为。
大概爱总是让人冲昏头脑,张绮年在安抚好股东情绪后,马不停蹄地就赶回了家,路上路过一个花店,还去买了一捧花束。
往往人在深爱的时候是不知道该如何爱的,寄情于浓烈的玫瑰便是选择之一。张绮年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买玫瑰的次数屈指可数,像今日这般买上足足九十九朵,更是人生中第一次。
好似在弥补什么缺憾,他几乎爱得盲目。
电梯上行,他想象着夏迩站在客厅中央含笑等他,冲进他怀里时,他一手将玫瑰高举,一手搂他入怀。
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天他可以拥有他了。
彻底的拥有。
他不自觉地微笑。
只是门打开的时候,屋内却是一片黑暗,些许月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客厅,依稀可见夏迩独坐屋内的身影。
“迩迩……”张绮年有片刻疑惑。
“别开灯。”夏迩连忙说,声音轻轻的。
“嗯…… ”张绮年站在门口,月光勾勒出夏迩的身形,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张绮年却确认他是在微笑的,他坐在高脚凳上,怀里还抱着琴。
“我想为你弹一首曲子,好吗?”
张绮年受宠若惊,问:“为我?”
“是啊,为你,就为你一人弹,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张绮年笑了,他走进屋内,“好。”
“你先坐下。”
这时,张绮年才发现他常坐的那张简易的单人沙发被推放至门口。他坐下,客厅中央的夏迩仿佛置身于舞台。
“什么曲子?”他笑着坐下,幸福充溢着心腔。
“就是我那天考试的曲目,一首我自创的独奏。”
“真好。”
夏迩不再说话,张绮年也不问为什么要在月色下演奏,也许,他的迩迩就是如这月光一般清澈无暇的,他不在意他之前爱过谁,也不在意他早已委身于他人,如今他们在一起,他在这里,为自己演奏一首独一无二的曲子,那便是现实。
现实是无从拒绝的。
起先,张绮年仰望着夏迩,满怀爱意和欣赏,而后他闭上了眼睛,陶醉在这首抒情意味浓厚却莫名悲伤的曲调中,接着,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点不对劲,他并不懂什么乐理,但很明显演奏的力度有所减缓,最后,他闻到了某种熟悉而甜腻的气味……
张绮年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起身。
“迩迩,你!”
“张总,”琴声倏尔停下,代之以夏迩清澈的、颤动的嗓音,“这些日子,无论如何,你帮了我很多,很多很多,我想回报你,可你最想要的爱情,我、我给不了你,因为那种东西,过于有限,而我早已经给了别人……”
月光照耀一双泪眼,在张绮年震惊的目光中,冷汗淋漓、面色苍白的夏迩瑟然一笑,虚乏地说:“我、我考上了音乐学院,你和他之间,都可以放心了吧,可我,我本来就是,不值得的……”
“不值得的…… ”
夏迩淡淡一笑,便再也支撑不住。意识瞬间远离,徜徉在某片温暖的海洋。什么在等待着他,什么在温柔地抚慰他,告诉他不必害怕,也不必惋惜,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那些忘不掉的人,到了这里也能通通忘掉。
夏迩从高脚凳上栽倒,张绮年三两步上前,却还是没能接住他。
他重重摔倒在地,张绮年在抱起他的时刻,手里一片腻滑。
他惊恐地打开灯,鲜血早已从割破的手腕里喷涌,染红了琴、蔓延了地。
“不!”
张绮年撕心裂肺地呼唤怀中人,却再无回应。
第69章 舍不得
赵俞琛从燠暑中惊醒, 他大口喘气。
“怎么啦小赵?!”一旁的工友被他吓了一跳。
六月底的天气热得灼人,午休时刻工人就在脚手架简易搭建的棚子下休息,赵俞琛晚上无法入睡, 午时明艳的阳光可以短暂抚慰他冰冷的心灵。往日里可以在这里小憩一刻, 可不知为何,今日刚睡了不过十多分钟, 就被梦里那可怕的场景惊醒。
他梦到夏迩的坠落。
是极速的坠落, 赵俞琛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
“我没事……”赵俞琛失魂落魄地捂住发痛的心脏, 呆站了起来。
“中暑了吧?!怎么一头的冷汗!”工友关心地问。
赵俞琛用脖颈间的毛巾擦了擦脸,摇头说:“没有, 没有……但是……”
还没有遵循直觉说出那句“我准备请个假去上海”, 赵俞琛工装裤里的手机猛地震动起来。
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赵俞琛紧张地接通电话, 下一秒, 他听到了张绮年的声音, 再下一秒, 他已不能拿稳手机。
……
若在一个月前, 萦绕在张绮年心头的是得失成败的问题,而到了如今,则是他根本不能承受的现实。
那一晚,他抱着濒死的夏迩失声痛哭。
他快四十岁了, 看得世界足够多,见的人也足够多,人就是在这样的成长中逐渐失去了纯粹,忘记了纯粹的力量。可夏迩,是一个在夜场里都未能被玷污的璞玉,他的爱那般晶莹剔透,比钻石还要澄澈, 如果那样都还能被杂质污染,那么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一切人对他来说们都不再具有存在之意义了。
首先就是他自己。
那棵小草,是汲取着大树根系所带来的营养,依靠爱的遮风挡雨而重新活过来的,如今大树连根刨走,等待小草的就只有枯萎的命运。
年轻也好,纯粹也罢,少年人的爱意向来没有理性可言,为了进入赵俞琛的世界他可以把自己送到他的车轮胎下,也可以因为他的离开,在那个夜晚,划开了手腕不说,在张绮年回家的前一刻,他吞了大半瓶安眠药。
他是真的想离开了。
可是张绮年,那一晚上在医院里发了疯,他叫来最好的医生,洗胃、输血……不管如何,最终是把他抢救回来了。
可在醒来的那一刻,夏迩望见天花板、瞥见在自己病床前守到熟睡的张绮年后,却只是一阵轻轻的叹息。
怎么没死成呢?
怎么就活下来了呢?
有什么意义呢?
闪过心头的只有这三个想法,年轻鲜活的心在这一刻只有倦怠,于是在张绮年欣喜地发现他醒后,将他拥入怀里时,他没有什么反应。
他在等自己可以下床的时刻。
那天,张绮年心疼他,问他要不要喝粥,最近医院旁开了家粥店,他去给他买。
夏迩轻轻眨了眨眼,算作应允。张绮年在他唇上吻了吻,输液后的唇间时苦涩的,这苦涩叫张绮年都没忍住皱了皱眉。
他说:“乖,我给你买糖吃。”
夏迩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那天晚霞攀上了医院大楼,将城市照得一片金黄。张绮年独自出了医院,在粥店门口排队。他穿着考究,笔挺的黑色衬衫与周围的市井气息格格不入。他已经很久没做这样接地气的事儿了,可当那天他路过这家粥店时,闻着香气,总觉得是夏迩会喜欢的。
到他了,他特意嘱咐,生滚粥里少放点胡椒,他的爱人如今饮食要清淡。老板笑眯眯地说,哎哟,咱们家都是开在医院边上的,这还能不知道呀!
张绮年心里原本苦涩,在这样的黄昏里也算添上了几分暖意。
梧桐叶葱绿,粗壮的枝干肆意生长,张绮年想,这次事件是意外,是自己把他逼狠了,他年纪还小,不能用他们的世界观却强迫他接受一些事情。如果让他感受到了压力,张绮年不介意后退一步。
只是,他爱得深沉,到底不愿意放手。
走进医院的国际部,张绮年还没上楼,就听见住院楼下一片熙攘。某种强烈的不好预感促使他停下脚步,他这样不爱凑热闹的人,却也忍不住朝内张望。
“天老爷,天老爷啊!快!快送去急救科!”
“怎么还有人跳楼啦!!”
“吓死人了,这不是前几天才救回来的吗?!”
“……”
张绮年仿佛在尚未凝滞的柏油中行走,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医生护士自后快步跑到他前面,扛着担架,焦急地喊着,招呼着……
直到看清草坪上的人之后,那碗粥,终于是落在了地上。
他的“爱人”,再一次陷于血泊中。
只是这一次,他化作一只坠落的鸟儿,从空中跌落。
张绮年怔怔地再向前了几步,却无力地跪倒在地。
第一次,他感受到心脏的剧痛,快要不能呼吸。艰难地掏出手机,他死死盯着医生护士把夏迩抬到担架上,浑身发着抖,忍住恶寒,对电话另一头的何初说:“何初,过来,过来,我需要你……”
何初感到医院时,张绮年在病房里输液。站在一旁的医生面露难色,还是断断续续地说:“还好是在国际部的二楼,周围都是花坛,灌木丛缓冲了一下,应该没有生命危险,骨头,好好养,他还小……倒是你,别太激动,关键时候,你得打起精神……”
医生是张绮年多年的朋友,既有没能看顾好夏迩的愧疚,也是第一次见张绮年这幅模样。
正不知所措之际,看到何初火急火燎地出现在门口,医生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露出笑脸,“哎呀,何初,你来了,来得正好…… 小夏还在手术,我也得去看看了……”
“辛苦了,郑医生。”何初缓下神色,郑医生拍了拍他的肩,叹息一声,看了看床上的张绮年,朝何初使了个眼色。
何初会意,走到张绮年的病床前。
“正在开会呢,又是晚高峰,来晚了,别怪我啊。”何初坐到了床边。
张绮年右臂搭在额头,挡住了眼睛,依稀可见两道泪痕。
“老张,很久没见你落泪了啊。”何初心疼地给他拢了拢盖在身上的毯子,“年纪一大把了,还要遭这种罪,真的,再这么下去,我都心疼了。”
张绮年喉结上下滑动,他不愿意开口,却也知道,他必须从中得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的答案。
而这个答案,只有他最信任的何初才能给他。
“何初,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有什么错?”
“能把一个人,逼死两回……”
多么想说,这不是你的错,可是,过于勉强,就要接受任何可能发生的结果。
何初叹了口气,踌躇几分,还是说:“老张,说真的,其实迩迩第一次自杀的时候,你就应该放弃某些幻想了,有些人,其实是留不住的。”
张绮年沉默良久,说:“我只是不愿意输…… 可是,从未想过,代价这么大。”
“你要讲现实,你和那个姓赵的,都懂,都明白,可迩迩那个年纪,他不会明白,而你,其实喜欢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可是老张,这很矛盾的,正是因为他不懂,又或者说,他太明白爱的珍贵,所以无法接受。”
张绮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知道你对他好,我从来没见过你对哪个人有这样的耐心,可是这个世界上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老张,有些人的出现,并不是一定要叫你拥有,而是教会你怎么去放手。”
“放手吗?”
张绮年落下手臂,双眼已然通红。
“真舍不得。”
是啊,怎么会舍得,但他和夏迩之间的那份“感情”,建立在他的“帮扶”之上,而夏迩所需要的帮扶,多多少少也有张绮年在其中的从中作梗。
让他什么都没有,让他深陷麻烦中心,让他孤苦伶仃,所以他只能有自己。
可是,那是爱吗?
人不是活了多少年就能明白多少道理的,有些人,年过半百才知道如何去爱。
何初再度叹息,握住张绮年的手,作为挚友,他无法再多说些什么。他相信张绮年心里什么都明白。
如果一次自杀可能是冲动所为,在抢救过来后的第二次,就已经足够表现出绝无更改的决心。
要人命的爱,那不是爱。
如果是爱,还不如不要。
那一晚张绮年睁眼了半宿,直到输液完毕后,他就在手术室前守着,何初就在一旁陪着他。张绮年很沉默,纷繁的思绪在他脑海里盈盈绕绕。黎明时刻,缠满绷带的夏迩从手术室里推出转到ICU的时候,他连忙起身,从那夏迩张伤痕累累的脸上,他看见了一道比这清晨还要宁静的微笑。
他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原以为,他在自己身边能够幸福,原来,比起在自己身边,死亡对他来说,才是解脱。
“也好。”张绮年垂首。
中午,就在何初给他搞来赵俞琛的新号码后,他打出了那通电话。
“也许,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
话音刚落,他听到咣当咣当,手机坠落于脚手架之间的声音。
第70章 失语症
赵俞琛赶到医院的时候, 张绮年不在,守在ICU外的是何初。
“他不愿意和你见面……”
“迩迩呢?!”赵俞琛一把推开了他,力道之大, 何初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靠!你小子能不能讲点礼貌?!”
“礼貌?!”眼见夏迩还在ICU里面, 赵俞琛双目喷火,转身揪住了何初的领子, 把他抵到了墙上:“张绮年呢?他人在哪儿?!他是怎么照顾人的?把人给我照进ICU!?!”
轰的一拳砸在墙上, 带着凌厉拳风, 把何初瞬间吓傻了。
何初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赵俞琛, 从他怀里挣脱。
“我靠, 你他妈的, 对我动手啊?你脑子有病啊, 你们脑子都有病!”
眼见赵俞琛发了狂, 何初只觉得自己倒了大霉, 但他好歹也是个做生意的, 见过不少大场面,虽然还是第一次有人朝他挥拳头,好吧,虽然是打在他耳边, 但赵俞琛那副吃人的架势,还是把他吓得不轻。
“我警告你,这可是医院,要是保安把你赶出去了,你可别说是我们不让你见迩迩!”
何初整理了一下着装,端正了一下神色,无语地瞥了一眼崩溃的赵俞琛。该说不该说, 刚刚姓赵的这小子一拳打过来还挺帅的。
果然,这句话唤醒了赵俞琛的理智,他的迩迩还在ICU,他这个时候闹出什么事来,得不偿失。
赵俞琛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张绮年呢?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怎么啦,还要兴师问罪,我可给你讲了,老张对他是掏心窝子的好,他割腕吃安眠药跳楼,你自己想想到底是因为老张要他,还是某些人不要他!”
何初可不会客气,他看到赵俞琛又咬紧了牙关,他本能地朝后推了一步。
可赵俞琛拳头都捏碎了也一动不动,他只是无声地落着泪,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知道……”
猛男落泪,叫何初这个花花公子的心也颤动几分。何初这人虽然对赵俞琛这个人很有成见,但私底下也算是有几分了解,还是他当初找人揍了他一顿,不得不说,他内心里是佩服这个年轻人的。
“喂,赵……不知道叫你什么,我就叫你赵吧,我也算是比你年长几岁,你也该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的原因,说是你的错,那不对,说是老张的错,他为迩迩付出的也不少,你俩能达成共识,不就是为了解决他家里那档子事儿吗?”
何初叹了口气,宽慰道:“自责什么的,是没用的,怪罪别人,也是没道理的。你要庆幸至少碰到的是老张这样的人,还愿意联系你,还知道……放手。”
赵俞琛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砖上,却硬憋着不肯出声。
“你还没满三十岁,还年轻,你过去的那些事我们也都知道,人啊,都是不容易的,你熬过了这么多年,再熬一熬,也就过去了,至少……”何初惆怅地往ICU里望了一眼,“至少他还活着,老张也愿意成全你们,以后,无论他恢复如何,带着他,好好过吧。”
“我不会欠人情的。”赵俞琛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会带迩迩走,永远不再放开他,至于张绮年帮迩迩的那些,我会还……”
“还?你拿什么还,上百万了诶!你在工地上打一辈子的工都还不了,你知道吗?”
赵俞琛兀地抬起灼灼泪眼,凝视何初,叫哂笑的何初也是一愣。
“要是我跟你说,万水被明晟摆了一道呢?”
“你!”何初冷下神色,“你说话注意了!”
“这还是秘密吗?”赵俞澈凛着眸子,冷冰冰地反击。
“哈,就算是这样,你能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是我跟张绮年之间的事,轮不着你来问。”
“靠!”何初要不是看在赵俞琛这张脸这个身材,哪里会搭理他这样一身寒酸样的民工。被赵俞琛这么揶了一句,他恨不得给他一拳。
但何初很有自知之明。
他再度白了一眼赵俞琛,没好气地说:“你别以为你有几个律师朋友,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里上海,你那几个朋友,算不得什么,你,也算不了什么,人有多大力气,就办多大的事,趁现在老张没开口叫你们弥补什么,等他一好,你就带他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叫老张看到你们!”
扔下这一句,何初大步流星地离开。赵俞琛收回目光,转身看向ICU。
厚重的玻璃和各种医疗器械遮挡住视线,叫赵俞琛寻不到夏迩的身影。他靠在墙上,小心隐藏着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他过去杀过人,却在这一回,险些间接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无法原谅,他根本无法原谅自己。
两天后,夏迩从ICU里转到普通病房,赵俞琛居然要做心理建设才能看上一眼病床上的他。
再怎么忍住表情,在见到带着呼吸机的夏迩时,赵俞琛觉得自己也需要呼吸机了。
“先生,打起精神来啊。”一旁的郑医生已经被何初交代过,也算是知道有赵俞琛这个人。
赵俞琛连忙问医生:“都好吗?”
“性命无忧。”郑医生稳重地说:“但是后续看护还是需要尽心,这里的环境好,你不必担心。但是这个病人呢,情况特殊,更多的是心理问题,不然也不至于刚能下床就……跳了,这还好是命大,但是老话说,事不过三,前两次运气好,救回来了,后面的话……”
“后面一定不会!一定不会……”赵俞琛急切道。
郑医生点头,“那就好,接下来就要看恢复情况如何了,我给你讲,他年轻,肋骨断了两根,左胳膊肘骨折,这些都是时间问题,但他脑袋装在了地上,虽然没观察到淤血什么的,但到底还是需要进一步观察。”
“会有什么大问题吗?”赵俞琛心提到了嗓子眼。
“说不准,很多时候得等病人醒了再说。”
郑医生还有一台手术,不能和赵俞琛多聊。国际部的医疗费用昂贵,夏迩在这里会得到妥善照顾,因为跳楼行为,保安连夜给这单人病房的窗户都给连夜安了铁丝网,屋内能够有威胁的利器全部没收。赵俞琛还不放心,二十四小时在单人病房里日夜守护,那种失去,赵俞琛不堪再见。
期间何初又来了医院一趟,主要是来看夏迩的恢复情况,好给张绮年报信。一见何初,坐在病床旁给夏迩擦脸的赵俞琛就问:“张绮年呢?”
见赵俞琛声音里还带着气,何初倚在门口,嗤了一声,“管好你自己的事。”
“我要见他。”
“他不会想见你的。”
“不管是迩迩,还是万水,我都有事要找他。”
何初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管你,但我可以告诉你,老张没必要要见你,你最好在你的小朋友好了之后赶快带他走,要是老张改了主意……”
他撂下一句,转身就走。
赵俞琛并不多言,他也并不害怕张绮年来跟自己抢人。他专心看向病床上的夏迩,他知道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决绝至此,他赵俞琛便再也不会放手。现在他什么都不要想,他只在想,迩迩什么时候会醒,醒来后看到的是自己,他会开心,还是会……伤心?
殷红的夕照被百叶窗无情地切割,在洁白的地砖上缓慢移动,攀附上了蓝底白被的病床,落在一道翕动着、即将要睁开眼睛的苍白面庞上。
夏迩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梦他之前也做过,但没有像这次一样,这么这么疼。
他知道这个世界自己无处容身,他知道遵循有借有还他必须把自己抵出去,他知道他欠下的债他一辈子都还不清,他知道他的未来里至此就只有漫长的心痛,无法消泯,遗憾横行……
他奔跑,却不知道该去哪里。雾气漫漫,正如生活的混沌。他一副阘茸软弱的样子,正如他这十几年来的谨慎卑微。突然间,雾间泻下一片日影,恰似那个命运般的晌午。他累了,看到一根熟悉的电线杆,于是蹲在电线杆下,开始感受嗓子里所冒出来的对水的强烈渴望。
他知道有个人会路过自己,会为自己驻足。
于是,那人来了,从雾气里走来,他欣然抬头,却又莫明心痛,他想叫住他,却又觉得,也许不开口,才是更好的选择……
夏迩睁开了眼睛。
赵俞琛背对着夕阳,面容淹没在阴影里。
他眨了眨眼,想看清楚眼前人,却在定睛看清的时刻,闭上了眼睛。
原来梦还没醒——他如是想。
可愧疚与爱意快要把赵俞琛淹没,他伸出手抚摸夏迩柔软的面庞,轻声唤:“迩迩……”
“迩迩。”
“迩迩。”
“哥回来了……”
可他的迩迩并不回应。
要不是夏迩再次睁开了眼睛,赵俞琛会以为他的醒来只是一场幻觉。
要过一两个小时赵俞琛才能确信,夏迩醒了,他的确醒了,但他不再开口,正如多年前赵俞琛以沉默对抗世界,此际的少年本能地和他选择了同一条路。感情如同满池子的水,在无尽的思念和绝望里耗干了。他决绝地不再说话,是肉/体上的桎梏,也是精神上的顽固对抗。
夏迩患上了失语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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