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飞舟降落随心宗时,正是大多数弟子晨起修炼的时辰。
正门值守的弟子跑过来,低头对南神拱手行礼:“宗主,秦欢峰主已提前出关。”
南神抬抬手让他站直,道:“这么快?她不是说至少要三年后才出关么?”
值守弟子自然不知缘由,南神挥挥手叫他退下:“既然她已出关,那你知会她一声,申时来议事殿行例会。”
盛自横知道秦欢苦于迟迟不能破境,此次提前出关怕又是修炼受阻。
他看向南神:“宗主,我正好要去符峰,不如让我去叫师父。”
南神点头答应:“也好,让你们师徒叙叙。”
说罢,南神带着凌云回剑峰,岑惊领南昭和苏粹回弟子居,盛自横则一人去了符峰。
追风翼落在符峰顶上的一片小花园,盛自横看见不远处修剪花枝的女子。
他放好追风翼,抬步朝她走去。
“师父。”盛自横恭敬行礼。
从前,秦欢每次出关的心情都特别坏,总拿花草树木撒气,一个人不言不语在园子里拿着剪子乱剪,弄得满地残花断草。
于是符峰顶的花园在盛自横侍弄时草木葳蕤,在秦欢出关时残败凋零。
如此反复。
“你回来了?”秦欢笑吟吟转头,搁下剪子去扶盛自横的胳膊,“映雪城好玩吗?”
她这次的心情居然出奇地好,满园的花草也未受到摧残。盛自横一头雾水,顺着她的话答:“还不错。”
秦欢笑得亲和,涂了蔻丹的指甲轻轻搭在盛自横肩膀,上下摩挲:“修为提高不少呢,师父很是欣慰。”
她红唇艳丽如火,漆黑的眼珠嵌在眼眶,眼睛弯成弦月直盯着盛自横。
盛自横颔首,后退半步道:“师父,宗主让我通知您申时去议事殿。”
秦欢虽与其他长老的关系颇好,但她作为一峰之主,却从不参与议事殿内事务。
以往议事殿的例会都被她敷衍过去,盛自横以为这一次她也会拒绝。
没想到她却敛眸应道:“为师会去的。”
申时前一刻钟,偌大的议事殿只剩添置用具的值守弟子。
秦欢站在大殿中央,微微抬首看着大殿尽头那至高的座位,冰冷的寒山石地面倒映出她拖曳的深红裙裾。
“哒,哒,哒。”
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议事殿回荡。
值守弟子方才用净尘诀把象征宗主权威的金座擦净,就见一只素手抚上了金座的扶手。
“参见秦峰主。”
秦欢没理他,指尖从扶手一路游移,摸上椅背的凹凸纹路。
她眼神上下打量一番,转身坐了下去。
值守弟子哪遇到过这种情况,脸瞬间吓白,慌忙哆嗦俯首:“峰主,这是宗主的位置。”
“我自然知晓,”秦欢弯曲指节,在金座上有节奏地敲着,“师兄他不会小气到连把椅子都不肯给我坐坐。”
值守弟子亦不敢喊她站起来,在旁边大气不敢出。这可不是普通椅子,这可是象征宗主权利的椅子啊!
“秦师妹。”南神踏入大殿,慢慢悠悠朝秦欢走去。
秦欢掀起眼皮,从金座上起来:“师兄。”
她从高台下去,南神迈步走上,两人靠得近了,秦欢目光往他身后一眺:“这就是你新拐来的孩子?”
祝凌云和她对上视线,拱手行礼:“弟子祝凌云,见过秦峰主。”
“果然是个好苗子呢。”
南神打断秦欢,微微侧脸对祝凌云道:“你不是要去找什么东西么?拿了赶紧走。”
祝凌云抬头,很快垂下眼帘:“是。”
她行礼退下,转身时听见秦欢笑声:“你对孩子也太凶了点,就让她在这玩又有何不可?”
接着,南神声音传来:“议事殿要有议事殿的规矩。”
此话一过,背后良久没传来声音。
祝凌云道出其中不对,默默走到悬浮展台前,往背后展开神识看了眼。
南神已经坐到了高台之上,重重幽光萦绕的阶梯之下,秦欢站得笔直,昂头望他。
祝凌云眸光扫过面前聚气瓶,伸手将旁边的幻形笔取了下来。
“师父,峰主,”祝凌云转身朝他们行礼,“弟子就先告退了。”
南神和秦欢点点头,都看了眼她手里握着的东西。
回到弟子居,祝凌云关上房门,把幻形笔放到一边。
来随心宗这么久,秦欢是她见到的最后一位管理层,看起来和其他女性长老没什么两样,都是青年模样。
但祝凌云能感受到,她的修为似乎要低很多,而且,议事殿里南神跟她讲话的氛围也有点古怪。
祝凌云这才没敢当着她的面拿聚气瓶,而是拿了幻形笔当掩饰。
她空手召出一只影蝶,掐诀在它翅膀上布好符文,抬手将它从窗外放了出去。
影蝶穿过弟子居,掠过扬善堂,一路飞出随心宗,在喧闹街市抖落蝶翼的银粉,最终飞进一家足足十层高的阔气楼阁。
如今整个松幽城最危险,最来钱的地方——风满楼。
楼内装潢以玄色为主,中间是旋转楼梯,一路蜿蜒至顶端,来往之人皆是蒙面而行,客人脸上覆纱,伙计头戴面具。
见影蝶入楼,所有人立刻噤声,目送影蝶飞向第十层高阁。
那便是风满楼最尊贵的地方,只有带来楼主想要的情报的人,才有资格上去。
而影蝶的出现,代表楼主派发新任务了。
对于茶客们来说,这就是他们发财的绝佳机会。
那么这一次,楼主想知道什么呢?
“哗——哗哗——”稠密的雨幕几乎瞬间铺好,乌云聚拢来遮蔽了晴空,祝凌云扬手用灵力将窗户关上。
她翻开剑谱,星霜诀已经练到第五式,也是最后一式,漱寒霜。
天色因下大雨的影响暗得更快,弟子居亮起蜡烛,祝凌云算了算时辰,估摸着南神应该开完会了,便冒雨乘追风翼去了剑峰。
雨越下越大,剑峰顶的雨珠更是坠地成冰,砸出一地霜花。
白梅树被狂风吹得虬枝乱舞,雪色花瓣哗哗啦啦落了满地。祝凌云躲在它的花枝下收了追风翼,撑伞与疾风骤雨对抗,步履艰难地走向流霜殿。
殿内只有几台烛火亮着,在寒风中飘飘摇摇,可怜得紧。
祝凌云收伞抖了两下,刚想把门关上,就听见内室重物倒地的声音。
“师父?”
她心头一震,忙丢伞冲了进去。
左右寻找,却都没瞧见人影,祝凌云心里的不踏实感越来越强烈,她微微喘着气,抬袖擦掉脸颊水痕。
不对,声音就是在这附近,她不可能听错。
可是她的神识却探查不到一点人迹。
祝凌云冷静下来,凝视着面前的冰墙,发现墙角有细微且不稳定的灵力浮动,似乎是有人想隐藏灵力痕迹,但身体支撑不了造成的。
她的神识不可能弱到连这堵墙背后是什么都看不到。
所以,是有人不愿让她看到。
祝凌云后退两步,转身走远到回廊假意四处张望,像在等待某个时机。
雨依旧在下,带着要将其他杂音淹没的汹涌气势。
猛的一声“咔啦——”
结界被一剑劈开,冰碴在巨大的冲力下飞溅
,祝凌云闪身跃进没了结界遮挡的虚幻墙面。
在她落地的刹那,虚幻墙面迅速凝实,结界重新封口。
看清眼前景象后,祝凌云声音明显带了破音:“师父!”
南神坐在地上,手边还有打翻的砚台,他原本洁净的衣领也沾染了血渍,一脸苍白地看着祝凌云。
“又声东击西,”南神咳笑一声,“徒儿太聪明也不好。”
手里的剑当啷坠地,祝凌云跑过去蹲在他身侧,想探南神的心脉,却被他挡了回去。
“为什么不让我看?”湿发贴在祝凌云脸侧,刺骨寒意渗进皮肤,她急道,“为什么会吐血,是谁伤了你?”
南神努力调整呼吸,却还是带了明显的颤意:“不是受伤。”
他语调慢极了,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会耗费心力。
祝凌云解下白雀翎法衣,想给他套上。
南神摇摇头,把披风给她推回去:“师父没事,师父很好。”
“你这个样子哪里好!”
祝凌云拧着眉,十指揪紧了披风的羽毛。
南神扯出一个笑:“你知道的,修士修炼,难免遇到经脉阻塞之类的情况,吐点淤血无伤大雅。”
她没作回答,立马站起身:“我去找医修。”
“站住!”南神用劲一喊,朝她招招手,“回来,快回来。”
祝凌云站在原地没动,低头看他。
“坐下,你那么高,我抬着头脖子酸。”
祝凌云气他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又不敢忤逆,怕把他气着,只能顺从坐到他旁边。
“快披上,脸都冻没血色了。”南神指着地上的白雀翎法衣叫道。
祝凌云照做。
“别一脸怨气地瞪着我,你看你这眉头,就没松开过。”
“要么让医修来看一眼,要么让我探探你心脉。”
南神想起已经好久没弹她脑瓜崩了,抬起手,放在她眉心前三寸。
速度这么慢,他以为她肯定能躲开。
祝凌云看着他,没躲。
他默默放下手,师徒二人就这么静静看着对方。
良久,祝凌云轻声开口:“师父。”
“嗯?”
“你还有多久飞升?”
南神没再看她的眼睛,对着地板四溅的墨汁,启唇道:“快了,应该还有几年。”
祝凌云声音带了点哑:“那要是我在你飞升之后才元婴,你答应送我的宝贝还作数吗?”
“肯定作数,”南神又笑,“师父应该还没骗过你吧?”
祝凌云深深吸了口气,侧过头。
“说不定师父飞升之后,就去幻光天掌冰雪了,到时候,你在空明界看到的每一片雪花,都是你师父降下的。”
南神单手钳住祝凌云的头顶,把她转过来:“现在不怕我把你头扭开了?”
祝凌云垂着眼帘,把头埋得很低,看不见神色。
“小崽子心事多。”南神松开她的脑袋,把手摊在腿上,手肘拐了下祝凌云,“看着啊。”
他的掌心冒出浅蓝色光芒,隐约能看见雪花在其中聚合,最终形成一把钥匙。
祝凌云微微抬头:“这是什么?”
第52章
南神把冒着寒气的钥匙丢进她手里,卖了个关子:“好好保管,以后你就知道了。”
雨势渐小,祝凌云垂眸攥紧掌心冰凉的物件,久久没有将它收进芥子袋。
“好了,”南神朝后洒脱一倒,枕着手臂靠在床沿,语调散漫,“胆儿咋这么小呢?吐两滴血就把你吓到了。”
见她不说话,南神便接着说:“冒这么大雨来找我,想问今天议事殿里的事?”
祝凌云点头:“师父,你那番话其实是对秦峰主说的吧?”
意指他看见秦欢坐了金座之后说的“议事殿要有议事殿的规矩”。
她清楚南神脾性,一个连课程表都是徒弟排的师父,根本不会在她面前提规矩那一套。
南神轻嗤一声:“脑子挺灵光,所以你就拿了幻形笔,而不是原本想要的聚气瓶?话说你要聚气瓶何用?那不是炼丹的吗?”
他长叹一气,也没打算听祝凌云的回答,仰头又道:“直接拿也无碍,我还在呢,她暂且不会把手伸到你那里去。”
祝凌云读出其中权利争斗的意味,担心道:“你不会是被气吐血的吧?”
南神啧一声,捏起拳头往她头顶轻轻一砸:“死脑筋,说了是修炼排瘀,再钻牛角尖我就真要被你气死了。”
“哦。”祝凌云点头,“师父你把令牌给我用下,我去议事殿拿聚气瓶。”
“瞧我这记性,才想起来我这里还有一个。”话虽如此,南神还是把令牌摸了出来,和聚气瓶一起交给了她。
祝凌云接过两样:“行,那我把幻形笔放回去。”
南神睨她一眼:“快走快走,打扰我修炼,生怕你师父飞升早了啊?”
祝凌云站起来施了个术,帮南神收拾好地上残局,转身系好披风:“当然了,你要是飞升太早,我跟谁学剑去?”
说完,她在冰墙面前抽剑破开结界,踏步走了出去。
雨停了,剑峰又开始下雪。
感知到她彻底走远,南神再也撑不住,摁住心口呕出一大口血。
血液在冰冷坚硬的地面快速凝固。
“你的剑术……已经很好了。”
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手把衣服揉得皱皱巴巴,新旧血迹糊在一起。
“师父已经不能再教你多少了……”
议事殿。
水洼映出月亮的模样,萤虫在上面一停一跳,白玉盘就碎成好多片梨花瓣。
祝凌云揣着令牌前来,蓦然发觉前头有个和她同样衣裳颜色的男子。
盛自横?他来议事殿做什么?
在她停顿间隙,他已走到议事殿牌匾下,向守卫出示了秦欢的峰主令牌。
祝凌云稍作思考,脚尖一点上了树梢,观察一番后,瞬身到了议事殿左侧的柱子后面,正好可以看到盛自横动向,也不容易惊动值夜守卫。
她缓步靠近,透过窗纸看见盛自横走到了悬浮展台前,然后把手伸向了聚气瓶。
祝凌云的手指瞬间抠紧了窗沿。
他一个符修,怎会要炼丹的聚气瓶?
再想起南神才告诉她的,向盛自横打听秦欢,以及盛自横手里握着的峰主令……
难道是秦欢识破了她的想法,所以便让盛自横来取走她想要的聚气瓶?
“吱呀——”
议事殿大门开启,盛自横从里面出来。
祝凌云默默潜伏着,看着他往弟子居的方向走远,才快步转到正门,向守卫出示了宗主令。
果然,进去之后便看见悬浮展台上突兀地空了两块,分别是幻形笔和聚气瓶。
祝凌云把幻形笔挂回原位,转身走了出去。
盛自横没走多久,只要她速度快点,完全可以在他回弟子居之前截住他。
衣角带起的风掠过石板路周边花草,祝凌云追了段时间,那抹在夜色中轻晃的高马尾进入她的眼帘。
这条路已经很黑了,窒息的憋闷漫上盛自横心尖,他加快了脚步,默默在心里念着三个字。
突然,一团暖黄点亮了他的衣摆。
侧头,心里的那个名字骤然有声,和光一起闯进了他的视听感官。
“师兄。”
盛自横转头,看见少女清丽的容颜时,他确定这个对抗黑暗的方法有效。
见他怔愣,祝凌云内心怀疑更上一层,不肯放过他眼里任何一丝情绪变化,下巴几乎抵在他的肩侧直勾勾看他。
果然不对劲。
盛自横只跟她对视了不超过一息,就眼睫扑朔着把眸子转开。
祝凌云蹙了下眉,盯着他继续看,又发现他喉结轻轻滚了滚。
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灯光映照下,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发干的唇,嗓音低低的:“好巧,你也在这里。”
祝凌云把灯笼举高,离他更近,压声盘问道:“是啊,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嘛呢?”
近得盛自横能清楚嗅到属于她的独特香气,冷冷的,淡淡的,令他着迷的。
“我,”他欲言又止,“我透透气。”
他边说边把脸往另一面转,祝凌云真想给他掰回来。
她忍住了。
“透气来这么远的地方透?”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只要他的头稍稍偏过去一点,就能跟她鼻尖碰鼻尖。
盛自横咬牙,加快了脚步。
祝凌云还不罢休,跟着他走路的节奏,他走一步,她跨一步。
那双漂亮的眼睛还偏不看路,就盯着他追问:“少骗我。你怕黑,怎么会一个人来这里?”
隐在暗处的衣服都要被盛自横揪烂了,她却依然无知无觉地往他脸上凑。
盛自横平复呼吸,几步之后,倏然止步,站在原地。
祝凌云没料到他会这样,一时间没停下来。
胳膊突然被人拉住,祝凌云一愣,生生被盛自横带了回去,站在他面前。
惯性太猛,两人之间只有一点可怜的缝隙供空气流通。
他低下头,两人额前的发丝悄然碰到一起,摩擦、相嵌、勾连。
“对,我撒谎了,但是现在不能告诉你实话。”盛自横轻轻眨眼,终于回看她,“至于怕黑这一点……”
祝凌云被突如其来的解释惹懵,竟没有后退。
他就这么承认说谎了?
两人贴得很近,连一盏灯笼都无法容下,只能尴尬地支在身侧摇摇晃晃,在对方脸上打出生动立体的光影。
好啊,他不躲,那她也不避。
祝凌云就这么近地抬眼望他,理直气壮:“继续说啊,至于怕黑这一点。”
“因为你。”
他的回答比她预想的,还要来得快。
“什么?”
接触到令大脑短路的话,祝凌云本能后缩。
他却没有放她走的意思,将她手臂抓得更紧,眉心纹印蹭上她的前额,低声重复了一遍,缓慢而清晰:
“因为你,祝凌云。”他抵着她,纹印似乎烧了起来,升起异常的高温。
好烫,他的额头怎么那么烫。
祝凌云眼瞳颤动,愕然发现他的眸子已然变了颜色,又亮又红,像一颗用琉璃雕就的、在夜里跳动的火红心脏。
问不下去了,一点都问不下去了。
她现在只想逃。
气氛微妙中,主动权似乎有了交换,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盛自横竟勾了勾润红的唇。
“哗啦。”
寂静皓月下,铁链声突兀响起,厮缠轻车熟路地攀上祝凌云的手腕,狠狠缠绕。
“你知道么,我现在才发现其实黑并不可怕。”
他嘴唇张张合合,祝凌云却有点听不清了,一味承受着他额前纹印传来的滚烫力度。
他是不是给她下咒了?
魅魂术么?
“不是想问我?”盛自横极力遏制自己,往后退了退,不至于眉心一直顶着她。
额头上的力度减轻,祝凌云还没松口气,手腕上厮缠又不满地缩短几寸,把她整个人带都到他身前。
少年嗓音带着隐忍的沙哑:“怎么不问了?我告诉你真正可怕的是什么。”
他看着她澄净的黑眸。
明明此刻只有他一人的影子。
可他脑海里却全是她和别的男子相处的画面。
为什么你那么听岿吟的话,要选择修无情道?
为什么你要跟江不染走那么近,送他好多东西,就算他一脸冷冰冰,不跟你多说一句话也没关系吗?
为什么不多看我几眼,哪怕我就在你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想到此,盛自横的理智就无法占上风。
不仅是攥着她胳膊的手,连锁住她手腕的厮缠都收得更紧。
似乎这样就能强调他的存在,多分得一点她的目光。
“我最害怕的,其实是……”
没有你。
灯笼突然掉在地上,他话语的后半截没能吐露。
祝凌云回神,慌忙后退一步,却被厮缠牵住手,退再远也只离他一尺。
幸好灯笼里是盛自横的灵力火焰,没有引燃灯笼皮。
两人拉回安全距离,盛自横轻轻闭上眼,呼出一口气。
他弯腰,拾起地上灯笼。
祝凌云随手理了理被他弄乱的头发,再没心思盘问他,转而看向手腕上更现实的物件,清了清嗓子:“你的法器……又失控了?”
“嗯。”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受委屈的是他才对。
祝凌云没办法,就这样任他缠着。
“不走吗?有点晚了。”盛自横问。
“这样怎么走?”祝凌云很是不解,抬起手给他看两人被捆得紧紧的腕骨。
盛自横眯眼,火光在他眼底来回晃:“反正我们住一起。”
祝凌云已经清醒,很快发现其中不对:“这话不能乱说,我们……”
玉简突然发出响声,祝凌云用另一只手抬起来一看,是岑惊发来的。
【师姐】:你们俩去哪了?我们出来找你们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就瞧见不远处葱茏中走来三个人影。
“不好!”祝凌云扯住盛自横袖口,“你有办法把它解开吗?”
“我试试。”盛自横看了眼自己被她两根指头捏着的袖子,忍不住勾唇。
放眼望去,已经能看见岑惊、南昭、苏粹三人的轮廓。
结果关键时刻掉链子,厮缠越收越短,两人的手碰到一起。
祝凌云惊诧:“怎么……缠紧了?”
盛自横无辜地看着她:“失控了。”
人影越走越近,眼看他们就要被发现。
第53章
盛自横立马灭了灯笼,手往身后一背,祝凌云就自然而然地被厮缠牵引过来靠近他。
“看左边。”他道。
树木掩映下,有个无名亭。
另外三人的脚步声越发清晰,甚至能听见他们鞋底与石板触碰的嗒嗒声,每一处声响都拉紧了祝凌云的心弦。
来不及思考了,祝凌云晃晃手腕,往亭子顶看去,示意盛自横准备一起飞上去。
盛自横了然,两人相视一眼,一模一样的靴子同时向后一搓,风掠林梢,树叶抖落几片,两个影子很快便无声无息地落于亭子背面。
不出片刻,对面一行人走了过来。
岑惊身上的玉简响动一下,她停下脚步,拿出玉简,两旁的南昭和苏粹凑过去看。
“嚯,居然是四儿发的。”
“发什么了,我看看。”
岑惊读出来:“我和祝凌云在一起,师姐不用担心。”
南昭和苏粹:“嗯?”
俩人互看一眼:“嗯~”
“怪叫什么?”岑惊关掉玉简,“既报了平安,那我们就先回去。”
说完,她立马走出去几步远。
“欸!岑惊你等等我呀。”南昭撂下苏粹,独自追上去。
苏粹无语,摇摇头,扇着回风扇慢悠悠跟上。
在亭子背后目送三人走远,祝凌云才放心坐下。
悬着的心掉下去没多久,她和盛自横的玉简同时亮起。
祝凌云低头,是苏粹发来的,只有四个字:“天造地设。”
什么玩意儿?
她扭头看向盛自横:“饼干给我发这个是什么意思?”
盛自横瞥了眼她的玉简屏幕,眉梢动了动,连带着唇角一起上翘,饶是他极力压着,但眼里的笑意还是藏不住。
“?”祝凌云一头雾水,“你看懂了?”
盛自横敛眸,点点头,默默把自己的玉简偏向她。
上面是南昭刚刚给他发的,也是四个字:
“盛情祝贺”。
两人的玉简并排靠在一起,祝凌云看着串联起来的八个字,彻底懂了。
南昭和苏粹就是约好了一起发的。
盛情祝贺,天造地设。
不是……老二老三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啊!
祝凌云无言,收好自己的玉简,转头问盛自横:“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盛自横反手撑着亭子的瓦片,长腿悬空:“多待一会儿,可以吗?”
又来了,又是这种语气。
明明稀松平常,但调调里总带点蛊惑,说是撒娇,祝凌云却又找不出证据。
“可以。”
她总是对他妥协。
没办法,毕竟厮缠还把她跟他绑在一块儿呢。
祝凌云扭转手腕,也学盛自横反手撑在瓦片上,双腿悬于半空。
雨后的天空高远明净,月亮挂在蓝黑的天幕,平和地俯视整个松幽城。
有厮缠在,盛自横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不得不碰在一起。琉璃瓦和厮缠皆冷,对方的手是唯一温存。
盛自横看着月亮:“上次在林乐乐家的时候,你提到了老家,你恢复记忆了?”
“呃……一点点。”
盛自横看向她,又问:“你的故乡在哪?”
他视线跟来,祝凌云转过头,把目光投到温润的月亮上,含糊道:“记不太清,只知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
远到她清楚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去。
“我可以陪你去找。”夜色如水安宁,盛自横的声音蓦地敲进她耳朵,宛若一只蝴蝶轻轻在湖中心一点。
祝凌云顿了顿,慢慢回头,少年坚定澄澈的双眼正对着她,嚣张地霸占完她的所有视野。
她笑了,打趣般说道:“可是真的很远啊。”
盛自横依旧注视着她,目光没有动摇分毫:“只要你想,多远我都陪你走。”
他似乎,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玩笑。
祝凌云愣住,忽然回想起在随心宗的好多个月夜。
跳崖那次,他义无反顾抓住她,就因为他们同为随心宗弟子。掉下听松崖底后,他明明也很冷,却还是把火花捧到她手中。
被他误会要寻短见那次,她深刻记得盛自横发颤的手和通红的眼,那是她第一次在除外婆以外的人身上看到对她的担忧。
他似乎,真的很怕她离开。
还有在观星台,他抱着她躲开追来的万华宗弟子,飞到天上看烟花。
回忆渐渐退潮,浮现出此刻月夜。
盛自横还在认真盯着她,祝凌云睫毛扇动两下,眼尾泛出水光。
她很快摇摇头:“以后再说吧,还有好多正事没做呢。”
岿吟的秘密,两百年后空明界的大劫,再到如今南神和秦欢可能存在的暗中争斗,都是需要她去解决的。
盛自横以为她说的乃修炼之事,点点头,明白自己越界,默默蜷了蜷手指。
“师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祝凌云试探开口:“你之前说过,秦欢峰主对于久不破境有心结,那她有没有寻找破境的法子?”
“在我入宗之前,就听街巷里的人传过师父她在四处求访对修行有助益的丹药。但是我入宗之后,却没怎么见师父寻药了,比起这些,她更在意我的修行,对我的要求也较高。”
祝凌云点头,思索秦欢停止寻药的原因。无非是她找到了更好的法子。
而那个更好的方案二,是什么呢?她暂时想不出来。
“对了,”盛自横问,“你知道风满楼吗?”
也就只有她开的情报交易所叫风满楼了,祝凌云面不改色:“听说过,不了解。”
盛自横解释:“表面是茶楼,实则是一个情报交易场所。是东街原先的某茶楼改装的,短短月余就迅速发展壮大,现已扩建到十层楼高了。”
祝凌云安静听着他讲她的成就,假装毫不知情,时不时点下头:“这么厉害。”
自己夸自己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
“那你听说过风满楼的楼主吗?”盛自横又问。
何止听说过,她还见过呢。
往镜子前一站就见到了。
祝凌云抬手抚了抚碎发,挡住他递过来的视线,摇摇头。
盛自横:“我挺想见见她的。”
祝凌云手指一僵,缓缓放下,想动一下另一只手,却听见金属的脆响。
……忘了厮缠还绑着。
盛自横继续道:“她那里应该掌握有很多秘密,我想去看看有没有我想知道的。”
“可以试试。”祝凌云道,“你想问她什么?”
不如现在就问了,她到时候去风满楼的情报库里帮他查一下便知。
“我想问……”盛自横眉目低沉下来,握紧了拳,“暂时不能告诉你。”
祝凌云大为不解:“又不能告诉我?”
这已经是他今晚第二个暂时不能告诉她的秘密了。
好吧,反正只是暂时不能知道,她沉了沉肩,没再追问。
不过,听他刚才的意思,是要去问了风满楼的楼主之后再告诉她。
这不和直接告诉她没什么两样吗?
反正第一个听的都是她。
祝凌云独自沉默了。
盛自横晃了晃右手,祝凌云被缠住的左手也有感觉。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
祝凌云目光飘远,缓慢摇头。
以为她在气他什么都不告诉她,盛自横低下头,抿唇思考说点什么挽回局面。
还没想出办法,就听祝凌云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风满楼?”
盛自横想了想:“十月初三。”
祝凌云点头,暗自在心里记下这个时间。
过了会儿,她又问:“大概什么时辰去?”
盛自横没有立马回答,而是抬眉观察她的神色。
祝凌云以为自己露馅,表面波澜不惊,其实在头脑中疯狂搜罗问话的借口。
但是……怎么想怎么奇怪啊。无缘无故问他去风满楼的日子,甚至还精确到时辰,除了想偶遇他之外还能是什么?
如此拙劣的话术,她自己都没法圆。
“不会很久的。”
“啊?”
什么叫不会很久?
祝凌云完全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
盛自横接着道:“等我去了风满楼问清楚之后,就把你想知道的两个答案告诉你,不会让你等很久。”
祝凌云蹙蹙眉,反复理解了几遍他的话,又联系到他讨好般的神情,这才终于明白过来。
她看了他一会儿,想扶额又被厮缠绑住,认栽地换了右手去扶额。
“盛自横,”祝凌云放下手,转过头无奈地看他,“你不会以为,我在不高兴吧?”
盛自横点点头。
祝凌云更无奈了。
虽然她心里知道盛自横误解的是什么,但还是耐心问道:“那你说说,为什么会以为我不高兴?”
“我没有把你想知道的事情立马告诉你。”
果然,和她想的如出一辙。
听着这么憋屈的答案,祝凌云真想给他一拳,碍于厮缠阻挠,她只能握拳轻轻敲了一下盛自横手背。
盛自横明显一愣。
她忍不住又敲他一下。
“那是你的私事,别人无权要求你必须说出来,你想说或是不想说,都取决于你自己的意愿。”祝凌云严肃道。
盛自横听蒙了,望着她微微偏了偏头。
“歪什么头,”祝凌云又给他手背一敲,这次力道稍重点,“听到没有,不要因为怕别人对你有意见,就放低底线。”
盛自横眨眨睫毛,眼睛很快弯了起来,看着她点头。
他这个乖顺样子,祝凌云怕自己笑场,干脆别过脸,装出一副严师模样。
“所以……你大概什么时辰去风满楼?”
“啊?”盛自横睁圆了眼。
祝凌云觉得脸热,明明自己才教他不想说的就不说,结果转眼就又套他话。
不管了,就当是在检验教学成果。
她稳住表情,用余光瞟他,镇定道:“这个可以说。”
盛同学很认真地思考了足足三息,还是对祝老师如实回答:“十月初三傍晚,戌时四刻从符峰出发,再加上走路的时间,应该……”
“停停停!”祝凌云没想到他这么实诚,就差把计划表写出来给她看了,赶紧打断,“倒也不必如此详细。”
盛自横很听话,她在哪打断,
他就停在哪。
搞得祝凌云对他莫名有了种……
很奇怪的感觉。
似乎还有点不道德,不能再想了。
好了,这下她又多了一个任务:十月初三,戌时四刻从弟子居出发去风满楼——
“偶遇”盛自横。
第54章
十月初三,晚。
祝凌云走出弟子居,本以为已经把时间都安排好了,结果千算万算,没算到半路冒出来个南昭八卦她要去哪,祝凌云好说歹说才把人给送走。
算算时辰,盛自横应该已经到风满楼了,祝凌云加快步伐。
长街灯火明亮,高耸宏伟的风满楼在其中格外显眼。
1
祝凌云没有换上楼主的蛟袍,而是先以纱覆面,准备把聚气瓶交给约好的术士,让他再炼一些先前贿赂江不染的丹药。
没想到还没进去,就看见那术士揣着聚气瓶从风满楼走了出来。
祝凌云眉头一皱,上前拦住他:“青阳先生,你要的聚气瓶我带来了。”
青阳简捋捋胡子,扬扬手头东西:“小友啊,不是我不乐意再帮你炼丹,而是有人快你一步,已经把聚气瓶给我了,还答应让我多用三天呢。”
说罢,他作势要走。
祝凌云跨步挡住他去路:“我可以加价。”
“老夫又不是贪财之人,够买酒就成,”青阳简摇摇花白的眉毛,下巴往风满楼内一抬,“喏,就是那个戴斗笠的抢了你机会,你找他说去吧。”
顺着青阳简的目光望去,一位头戴黑纱斗笠的男子正站在柜台前询问着什么,嘈杂人群中,他高挑修长的身形格外显眼。
祝凌云认出来,他就是盛自横。
那件玄色广袖他在万华宗的观星台穿过,纵使他今日特地换了发式衣装,她还是认出来了。
再回头,青阳简已经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虽然她找青阳简帮忙炼丹,本就是想把丹药给盛自横——离开万华宗的那夜,她说过都可以给他的。
但他怎么自己抢上了?
柜台前的男子察觉到背后视线一般,慢慢侧过身来,祝凌云赶忙躲到花灯架子后面,提起花灯假装端详。
见他重新转过去,她才放心地走了出来。
时候不早,该换个身份了。
楼内,持刀黑面人拦住斗笠少年:“您未达到上楼的标准,请止步。”
盛自横停步,站在楼梯前思量。
不过多时,门口大摇大摆进来一个绿衣裳男子,一楼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他。
倒不是因为他的绿太显眼。
而是因为,他既没有戴斗笠,也没有覆面纱,面上无任何遮挡容貌之物,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来,仿佛进酒楼一般随意。
茶客们不禁好奇,他到底知不知道风满楼究竟是个什么场所?
唐启慢悠悠站到楼梯口,对黑面人傲慢道:“让开,我要见你们楼主。”
黑面人看了眼他腰间坠着的灰萤石,让开了路:“抱歉,您只能上二楼。”
唐启当即甩脸不干:“我在你这儿花了几百万灵石,只允许我上个二楼?你知道我是谁吗!”
黑面人不为所动:“唐公子,您消费的都是茶水餐食。风满楼的积分是依据您带来信息的价值或购得信息所花的价值来累计的,而非所花灵石多少。”
“那你们的‘东西’又不能用灵石买,我上哪升级去?”唐启怒不可遏,叉腰喝道。
盛自横听明白了,要达到相应积分才能上楼,越往上走对客人的积分要求越高,而来客们腰间佩戴的石头颜色,就是其等级的象征。
他现在连能上二楼的灰萤石都没有。
不知为何,原本还在碰杯交谈的茶客全都安静下来,黑面人亦立马站端正,望向盛自横身后,颔首恭敬道:“楼主。”
闻言,盛自横缓缓回头,和一名身穿玄色蛟袍的女子隔着面具对上视线。
他礼貌拱手,没再多看。
可这位风满楼楼主却还定定望着他,视线在他身上反复游移。
唐启跨出一步,挡在了盛自横和祝凌云之间,对她道:“楼主,不如我们谈笔生意,你给我升升级,我再给你这风满楼投点钱。”
虽然他逛风满楼没什么用,但他唐公子的宗旨就是:松幽城里的所有消费场所,他都必须是最最顶尖的客人。
而风满楼的出现,显然忤逆了他。
唐启有意停顿,抬头环顾楼内辉煌装饰,唇角勾起一抹笑:“你这楼光是维护就要花不少灵石吧?考虑考虑?”
祝凌云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毫不留情地移开。
不知是不是唐启的错觉,他竟然听到了藏在面具之下的一声嗤笑。
“你……”他抬手想说点什么,就见她信步绕过他,走向了他身后的玄袍男子。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斗笠男的腰间。
空空如也!
连个灰萤石都没有。
凭什么?
他死活想不通楼主为什么要停在他面前,就因为他身量要比他高一点,显眼一点?
盛自横隔纱看着面前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子,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她的眼神从他面上轻轻擦过,走上楼梯:“跟我来。”
面具处理后的声音带了浓重的磁性,若是不看体型只听声音,根本辨不出是男是女。
盛自横抬头看了看她的背影,静静跟上。
她的黑袍很长,精细繁复的银纹拖在楼梯上,烛火一照就跃起粼粼反光,时不时晃着他的眼。
盛自横有意放慢步伐,避免踩到她的裙子。
越往上走,客人越少。到了七楼时,客人们看到楼主亲自带他上楼,也表现得更为镇定,想来他们之前应与楼主见过。
一直走到了九层。经过盛自横的观察,一楼无需萤石便可停留,二楼到九楼所需的萤石颜色依次是:灰、黑、红、橙、黄、绿、青、蓝。
他抬眼,看到最后单支出来类似阁楼的一层,第十层。
灵力跃动的禁制前,二十个黑面人站在门前把手,目测是金丹期的散修。
见到祝凌云,他们立刻分成两排退至一旁,低头道:“楼主。”
祝凌云抬手,宽阔玄色袖口露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掌心触碰到禁制的瞬间,结界顷刻如烟消弥。
她站在门前,微微侧着身回头看他,姿态优雅:“跟上来。”
盛自横没有犹豫,踏入门槛的一刹,结界在他身后闭合,第十层的陈设布局在面前铺开。
他左右环视一番,这层的装潢虽不比其余九层华丽,但胜在每处都刚刚好,应该是楼主独处的地方。
祝凌云坐到椅子上,眼神示意他坐对面。
盛自横坐下,没有急着抛出问题,他手腕搁在桌上,透过黑纱看她。
作为全城最大信息交易场所的掌权人,为何会平白无故把他亲自带到顶端会面?
有面具在,祝凌云不怕露出破绽,目光定定落在盛自横脸上,未曾动摇一寸,仿佛猜中他所想似的道:“我能带你上来,自然知晓你的过人之处。所以,你大可先说你所求之事,我再提出我要问你的以作交换。”
他仍将信将疑地盯着她,双手交叠。
蛾眉月已落,各家灯火从窗棂透进来,把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祝凌云缓声开口:“盛自横。”
面前男子抬头,手虚握成拳。
见他这个反应,祝凌云很满意,继续降低他的防备:“关于我最近思索的一件事,你是最有可能知晓的人选,所以我选择你,
这奇怪吗?”
他骨节分明的五指渐渐收紧,身子前倾几分,笠下黑纱被风吹得晃荡。
她回应他的目光,指尖在桌上轻敲着,发出清脆响声:“现在肯相信,我是真心与你做生意了?”
那只紧握的手倏然松开,挑起遮盖容颜的黑纱,露出半张灯火映照下瓷白的脸。
他沉思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再抬眸时,眼里神明显柔和几分:“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把一个人所受的反噬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祝凌云看着面前少年的半张脸,有点惊讶。
他居然想问这个问题。
首先依据她对盛自横的了解,他不可能是想把自身的反噬加给别人,他不是那种人。
难道他想替谁承担反噬?
“不行!”
面具处理后的声音仍能听出情绪,足以见得她对此事的反应之大。
“为何?”盛自横眉毛压了下来,“风满楼不是只要价值对等便可交换么?听楼主这话,你有法子,只是不愿意告诉我?”
祝凌云自觉失态,稳了稳心神,反问道:“你拿这个术法来做什么?”
“这似乎不在我们的交易范畴之内。”他拒绝得很干脆。
“怎么不在?”她很快给出理由,“我想与你做长期交易,当然要对合作伙伴有所了解。”
她说完,偌大的第十层寂静下来,光影在两人之间缓缓流淌。
相顾无言好一会儿,盛自横摘下纱笠,露出全脸:“既然是楼主想跟我合作,那么谈条件的主动权不应该在我手上?”
他慢条斯理地把斗笠放到桌上,暗红的眼仁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漠然又冷情,叫人看不穿。
和她平日里见到的盛自横,完全就是两副面孔。
“可你想知道的东西,在我手上。”祝凌云眯眼,“我猜猜,你应当是找遍了全城才来的吧?”
她与他对视:“我是你唯一的机会。”
盛自横挑了挑眉,敛下目光,眼里满是探究。
他点点头,退让一步:“好,那我问一个问题,你问一个问题,双方答完之后,交易开始。”
祝凌云应下,等待他的第一个问。
“楼主想从我身上了解谁?”
“秦欢。”
他问得迅速,她答得也快,旋即没有气口地掷出她的问题:“依旧是方才那个问,你所求是为了什么?”
他眼眸微动,轻轻往上一眺,目光落在她眼里,同声音一样坚定:“为了我喜欢的人。”
第55章
祝凌云彻底愣住了。
喜欢的人?
他居然有喜欢的人?
既然都有喜欢的人了,还想帮人家挡反噬,那他那晚跟她说,“多远我都陪你走”是什么意思?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祝凌云心里忽然涌上异样的感觉,一波又一波,像酸雨反复冲刷石壁。
她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绪。
祝凌云讨厌这种心乱的感觉,连带着看向盛自横的目光都带了颤。
她不想帮他了。
她有能说服自己的一套理由:盛自横是她师兄,师兄喜欢的人是陌生人,要选一个的话,她肯定不想让师兄受伤。
盛自横等了许久,都没见她有反应,食指关节轻轻叩了叩桌面。
“你走吧,”祝凌云道,“我需要考虑。”
盛自横不疾不徐:“楼主既然领我上楼,应该做好了准备才是。”
她脱口道:“你就那么急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把盛自横原本要说的话堵在唇间,眼神闪过一丝不解。
祝凌云闭眼呼出一气:“风满楼放出的最新任务就是打探关于秦欢的一切,此事只有七楼以上的客人知道。而你作为她的徒弟,是我了解她的最佳人选,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的合作还会继续。”
盛自横思忖片刻,重新戴上斗笠,站起身:“告辞。”
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干脆,祝凌云跟着站起来,叫住他:“等等。”
虽然她不想帮他,但想打听秦欢是真,放眼整个松幽城,怕是没有比盛自横更好的人选了。
“你喜欢什么颜色?”说着,祝凌云掌心变出一块透明萤石。
盛自横刚想说没有喜欢的颜色,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淡声道:“浅紫。”
话落,祝凌云右手盖住透明萤石,再抬起时,它已变成了浅紫色,内部还泛着点点闪烁的流沙。
“来风满楼的时候系着,”她提着绳结,将紫萤石递给他,“上下十层,任你畅行。”
盛自横接过,握在手里细细看了下,没错,是她常穿的颜色,与他所想丝毫不差。
“多谢。”他理好面前黑纱,转身离去。
闲着也是闲着,祝凌云跟着他下了楼。
果然,全楼的人都翘首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下楼,目光跟粘在他们身上似的。
“天娘,看见没,那个男的腰上别着的萤石颜色,咱居然没见过!”
“那不然呢?能上第十层的人,他是第一个,还是楼主亲自带上去的。”
“啧啧啧……”
下到三楼,烛火映照的藻井之下,唐启独占最大的圆桌,正烦躁地等待什么。
突然,他提剑起身,拦住祝凌云和盛自横的去路。
黑面人立刻上前制止他。
祝凌云看了眼他桌上点的菜品酒水,估了估价,心情好了几分:“不错嘛唐公子,一会儿不见,你都能上三楼了。”
唐启挣扎两下,憋屈退后:“我花了那么多灵石,你们就这样对待我?”
盛自横不想搅和,抬步擦过唐启的肩膀,准备下楼。
不仅被风满楼怠慢,现在还被这个说见楼主就见到的人无视,唐启气不打一处来。
惹不起风满楼,他还惹不起这个来路不明的斗笠男吗?
唐启伸手就要去抓他的纱笠。
盛自横脚下一顿,反手捏住他的手腕,用劲朝外一撇,唐启登时疼得哇哇直叫。
回头,旁边有另一只伸过来的手,盛自横抬眼望去,正是风满楼楼主。
看她的手势,应该也是想阻止唐启。
他松开唐启,对她道:“谢了。”
唐启冷汗直冒,缓过神来时那两人又已走远。他唐大公子哪能受这种委屈?追着就往下楼撵。
三人都走得快,两三步就到了一楼,看到大门口站着的人时,竟默契地同时止住了脚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随心宗另外三人。
南昭注意到唐启,也不忙着和黑面人打嘴炮了,叉起腰扬起笑走进来,眸光晶亮,好像找到了什么新玩物似的。
祝凌云和盛自横都有伪装,但面对南昭,还是下意识往旁边避了避。
只留下唐启在原地瑟瑟发抖,咬紧牙关守死自己的嘴巴,免得南昭趁机丢个什么药丸进来。
他切齿道:“你要怎样!这儿是风满楼,不能动武!”
南昭笑得和蔼可亲:“谁敢跟您动武呀?嘶……我记着宗门会晤那次,唐大公子可是为数不多拥有五次加点机会的人,风光无限呐。”
唐启第二次因为作弊害整个傲寒宗被取消成绩的事情早在松幽城传得沸沸扬扬,他才从禁闭室里放出来,此刻面对南昭的戏谑,已是面红耳赤。
一阵栀子花香飘来,苏粹从南昭身后走出,边扇扇子边道:“老二,这你就记错了,唐公子那五次加点,本该是我们师妹的。”
好啊,这俩人一唱一和,就是存心来损他唐启的,好生可恨!
祝凌云远远站在后面看着他俩唱双簧,想笑又担心身份暴露。
不过,这时候了,师姐应该要出来逮人了吧?
说谁谁到,南昭和苏粹肩膀中间敲进一个鞭子柄,岑惊清冷的声音传来:“这就是你们跟我说的,出去找人?”
唐启自认今日不宜出门,一出门就触霉头,趁着岑惊训话的间隙,贴着墙赶紧跑了。
见到岑惊,南昭肉耳可听地夹了嗓子:“真的在找,这不还没找到嘛。”
不用猜,他们肯定又是来找她和他的。
而南昭口中没找到的两人,此刻正妥妥帖帖规规矩矩地站在他们眼前。
此地不宜久留,祝凌云和盛自横两个伪装者默契地同时离开。
盛自横向前往门口走;
祝凌云折身朝楼上行。
“且慢。”
偏偏另外三人也十分默契,苏粹礼貌截住盛自横,岑惊和南昭抬头叫住祝凌云。
两人转头。
其实祝凌云可以不回头的,反正他们也上不去二楼。
盛自横也本可以直接走的,苏粹不可能硬把他留住。
但似乎……师姐师兄的血脉压制有点强。
苏粹先开口:“这位兄台,你可在楼里见过一个束着马尾的男子,身量大概八尺,或许还要高一点。”
盛自横侧头往旁边偏了偏,幸好他今日没有束发。
这一举动反倒吸引了苏粹的视线
,他看了眼他的斗笠顶,眼睛一亮,一合扇子敲在掌心,温柔笑道:“对,就是你这么高。”
盛自横:“……”
他久久不说话,苏粹便久久盯着他看,若他此时便走,必然会更引三人怀疑,然后干出跟踪的事情来。
但如果他现在开口说没见过,又有被凭声音认出来的风险。
“他没见过。”
金属音从楼梯上传来,众人齐齐转过去,望向一袭黑袍的女子。
盛自横侧头,从黑纱后遥遥看了她一眼。
南昭挑眉,扯笑问她:“你又如何得知?”
茶桌边见证了全程热闹的闲客嗑了颗瓜子,笑呵呵道:“楼主和那位公子一直待在一起呢,搞了好久才下来。”
“哦~”南昭拉长声音,恍然大悟,瞧了瞧后边的斗笠男,又看了看前面的玄衣女,“你们是一对!”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飞了过来,在祝凌云和盛自横身上来来回回疯狂转圈圈。
要不是看在南昭是她师兄的份上,祝凌云真想现在就让黑面人把他丢出去。
岑惊面不改色地踩了南昭一脚,抬首朝祝凌云道:“今夜多有叨扰,得罪。”
言罢,她扯着南昭的领子将人带走,苏粹自然不再多留,回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摇着扇子跟上去,边走边道:“老二,这回是我赢了,师妹没有跟老四在一起。”
盛自横:“……”
祝凌云:“……”
又赌上了?
紧接着,南昭的声音传来:“怪了,我明明看见小五和老四走的同一个方向啊。哎呀行吧行吧,师兄赏你两枚灵石。”
苏粹:“……喂。”
送走抓人小队,祝凌云可算松了口气,低头一看,盛自横居然还在那儿站着没走。
管他走不走,反正她得换身衣裳回宗了。
刚走几步,就听见楼梯板响了,回头,盛自横又跟着她上楼。
可能他是要上楼打听别的情报?祝凌云没当回事,自顾自走着。
直到一路走上第十层,盛自横还跟在她身后。
就连守着禁制的二十个黑面人都有些愕然,楼主怎么又把人给带回来了?
祝凌云停在禁制前面:“还有事?”
她没动,他便解下腰间紫萤石,往结界轻轻一碰,禁制便开了。
祝凌云:“?”
两人又靠窗坐下,依旧是刚才的位置,灯火仍安安静静铺在对方身上。
盛自横解释:“多谢楼主解围,方才不便说,依据我对南昭的了解,他还会在外蹲守,我想在此暂避。”
他垂着头,斗笠也未曾取下,手搭在膝上没有多余动作,看来是真的避一避就要走。
整层楼安静得能听见风声。
祝凌云抬眼:“在你走之前,我能否再问一个问题?”
“不能。”盛自横没看她,答得干脆。
“……”
祝凌云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欣慰。
欣慰的是他听了她的话,学会了拒绝。
气他的是……似乎没什么好气的。
她平复了下心情,管他回不回答,先问了再说:“你喜欢的人为何会遭受反噬?”
盛自横微微掀了掀眼睫,凝滞片刻又重新垂下,保持沉默。
祝凌云也没期望他会回复,便把窗开大了点,抬头远望墨蓝幽深的高空。
夜风猝然大了,从窗口灌进来,把祝凌云的袖口吹起,又卷开盛自横的黑纱。
她腕骨处浅淡的红痕落入他眼中。
盛自横倏然顿住,一动不动盯着她的手腕,直到她从窗边收回手,衣袖滑下来遮盖了红痕。
这个印子……
他低眸看向自己袖口,厮缠藏在里面,悄无声息收紧几分。
时候不早,反正套不出话,祝凌云不打算再继续同他逗留。
盛自横却在此时挑起了话头:“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我可以答。”
风还吹着,他的半张脸忽隐忽现。
每次黑纱落下再掀起时,他暗红的瞳仁都那里锁着她,一副探究的表情:“不过,我有点忘了你问的什么。”
祝凌云虽疑心有诈,但还是耐不住好奇,看着他复述了一遍:“你喜欢的人,为什么会遭受反噬?”
有面具在,他看不见她的表情,盛自横就只能仔细捕捉她声音里的情绪,以此推断他的猜想正确与否。
风更大了,他的轻纱被彻底撩开,露出全脸。
少年人清冽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她修无情道,而我却自私地想让她为我动摇。”
只为我动摇。
既然是他心术不端,那么就该是他受罚。
第56章
她眼神一滞,竟直接问出了声:“你就那么喜欢她吗?”
宁愿自己承受反噬,也要和她在一起吗?
祝凌云蹙眉,把视线移向别处。
据她所知,随心宗里没有谁要修无情道,那他口中的姑娘是谁?
见她这般反应,盛自横不禁皱眉,低垂眼帘思考。
祝凌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手却攥紧了袖子:“如果她一心向道,不对你动心,甚至爱上了别人,你还愿意吗?”
这个问题,盛自横来风满楼之前就想过无数次。
祝凌云轻抬眼眸,好奇他会怎样回答。
盛自横启唇,只说了两个字:“愿意。”
倔,真倔。
祝凌云懒得继续了解,兀自站起来,也没跟他打声招呼就往外走。
“请留步。”这回倒换了他叫她。
祝凌云放慢脚步,侧身听他要说什么。
盛自横两步走过来:“你说的下次再谈,具体是什么时候?”
祝凌云回头,召出影蝶,抬袖扬手一挥,翅带残影的灰黑色蝴蝶就拍打着半透明的翅膀飞向盛自横。
“以后看见它,就是我在寻你。”她留下这么一句话,转眼消失不见。
盛自横收回视线,闭眼感知了下停在指节的影蝶,气息确实不像是祝凌云的灵力。
腕处痕迹,真的只是巧合么?
随心宗山门前。
祝凌云提裙走上,老远就望见随心宗牌坊上题的飞扬大字,再跨几步台阶,大红灯笼赫然映入眼帘。
打眼一瞧,摇晃的灯笼须底下还有几人背光立着,像皮影戏里三个站姿各异的小人。
果然,又是抓人小队。
祝凌云无奈摇摇头,加快脚下步伐,视角从仰到平,三人的面容越发清晰。
“老二,我又赢了。”苏粹笑道,“是小五先回来。”
南昭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祝凌云一眼,愤愤把一袋灵石交到苏粹手上:“瞧把你得瑟的。”
“这么多灵石,二师兄下血本了。”祝凌云笑笑,眉眼垂下,提步道,“你们玩,我先走了。”
岑惊视线跟着她转了半圈:“你怎么了?”
祝凌云回头,睫毛投下一片阴翳,显得人更没有神采,语气却还维持平常样:“只是有点困,这么晚,你们平日里不都睡了吗?”
南昭才不信这个挑灯夜读的战士会困,搓着下巴站到祝凌云面前,一脸狐疑:“你就是有事。”
苏粹难得附和他,点头道:“若在平时,你应该会跟我们一起等盛自横回来再走,所以……”
岑惊说下去:“你跟他打架了?”
苏粹:“……”
不是,师姐,一般人闹矛盾是不会直接就动手的。
“怎么会。”祝凌云恹恹道,“今天去街上收了租金,所以才有点累,你们别多想。”
语毕,祝凌云拿出灵石票,分别递给三人:“对了,这是上月你们在随心所求的收入。”
岑惊:“我也有?”
她就只有开业剪彩的时候去了一次,也不像南昭和苏粹那样有炼制的东西在里面售卖,怎么还会
有分红?
祝凌云提起精神,浅浅笑了下:“当然,师姐和三师兄一样,都是咱的形象大使,往那一站就吸引了好多顾客,听伙计说,最近都有人在打听你什么时候会来随心所求呢。”
虽然听不懂什么是“形象大使”,但是南昭敢肯定一点:打听岑惊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飘过来,阴恻恻道:“伙计怎么答的?”
祝凌云嘴角僵住:“当然是守口如瓶,未曾透露半分师姐行踪。”
“这还差不多。”南昭恢复正常。
重重阶梯下,又有人走来,他身姿挺拔,浑身都被夜色浸染上一层淡墨,头顶发带在遥远群山前飘飘扬扬。
这下好,祝凌云走不了了。
毕竟人家才回来,她不打声招呼就跑的话,太不礼貌。
走神的功夫,盛自横就走到了面前。
南昭摁住他的肩膀使劲摇:“臭老四跑哪鬼混去了?居然让我们小五独自回来。”
盛自横特意换了身劲装,闻言看向祝凌云:“你也去街上了?”
“不是,你俩真没在一起啊?”南昭愣住。
岑惊和苏粹心照不宣,一人一边架住南昭,提棉花似的把他这个挡在盛自横和祝凌云之间的人拖走。
祝凌云应对自如:“去随心所求收上月盈利。”
盛自横点点头,借着动作,视线往旁边偏移几寸,垂下去看她的手腕。
谁承想苏粹和岑惊一个没拉住,给南昭放了回来,很快,一张笑眯眯的脸就怼到盛自横眼前,婉转道:“四儿,小五给你开了多少灵石呀?”
刚好在他要看清之前挡住了。
盛自横:“……”
他没理南昭,侧了侧头,换了个方向去瞥。
“嗯哼,不说是吧?”南昭不依不饶,两指往香囊里探去,“师兄是给你吃一泻千里丸好呢,还是浑身痒痒丸好呢?”
幸好,比南昭的毒药丸先来的,是岑惊的无影鞭。
更幸好的是,鞭子落在南昭身上。
南昭吃痛闷吭一声,回头凄凄惨惨戚戚:“怎么打我呀?”
岑惊懒得理他,无影鞭卷着南昭的腰就将人带走了。
这下苏粹犯了难。
他看看已经走远的师姐师兄,又看看面前相顾无言的师弟师妹。
好像跟在哪边都有点多余。
苏粹自怜地甩开回风扇,选择了另一条僻静小道,慢慢悠悠离开。
没了南昭这个遮挡物,祝凌云跟盛自横对视上。
但她现在不想见他,也不想跟他单独待在一块。
两人同时开口:“那个……”
盛自横:“你先说。”
祝凌云转身:“边走边说吧。”
夜凉如水,草丛里被两人脚步声吵醒的昆虫发出嘶哑的抗议。
祝凌云不自在的时候就喜欢握着手腕,此时她刚好右手握着左手手腕,遮盖了盛自横想看的地方。
一直这样沉默着走也不是个事,祝凌云接着南昭留下的话题寒暄:“我现在身上没带够灵石,你的那份明天结可以吗?”
盛自横点点头,反正他不在意。
又安安静静走了段路,盛自横开口:“我今天去风满楼了。”
祝凌云掐了掐手腕:“嗯。”
盛自横侧头看她:“我见到楼主了。”
祝凌云面色如常:“挺好的。”
草里五彩斑斓的昆虫叫得越来越大声,你高我低此起彼伏。
沉默片刻,盛自横又问:“那晚在亭子上,你问我的问题,我说回来后就告诉你。”
“不用告诉我。”祝凌云截断他的话,掐手腕的力道变重几分,加快了回弟子居的步伐。
盛自横顿了顿,两三步追上来:“为什么?”
祝凌云深吸一口气。
他居然还问她为什么。
她是什么很乐意知道他有多喜欢那个姑娘的人吗?
祝凌云又走快了点,亲传弟子居的牌匾就在眼前,门口两尊大绿雕像依旧栩栩如生。
她瞪了一眼那个手里捏符的雕像。
还没踏上台阶,胳膊就被后面那人拽住。
祝凌云被惯性逼得倒退一步,刚刚瞪雕像的眼神没来得及收,映入盛自横眼里。
他似乎也被她瞪蒙,手上力道都松了几分。
祝凌云从他手里挣脱:“有什么事直接说,别上手。”
盛自横怔住,眉头慢慢松开,看着她,良久才眨了眼,睫毛上下一闪。
她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咬咬牙,想解释一下没有讨厌他的意思:“我……”
“抱歉。”
盛自横放下僵在半空的手,原本漂亮莹润的眸子变得死气沉沉,眼眶发红,只有睫羽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祝凌云张口,想说点什么。
无序的词语在喉间组不成合适的话语,反倒织成了一团乱网,紧紧堵塞她的声道。
盛自横垂头,先她一步开了口,声音很闷,带着明显的鼻音:“我以后会注意的。”
碎发遮了他的眉眼,在黑暗中显得更加遥远凄清。
祝凌云抬手,盛自横后退半步。
“早些休息。”话虽是对她说,他却把头偏向了另一边。
才说到第三个字时,盛自横就已经往前走了一步,等到最后一个字音进入祝凌云耳朵时,已经是轻之又轻。
她抬头,只看见他头也不回地一步三个台阶。
等他走远,祝凌云才收回目光,耳旁全是昆虫的吱呀乱叫。
好吵,它们不睡觉的吗?
都说了早些休息。
她烦躁地叹口气,环手在原地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抬眼,门口的绿雕像正用一贯的表情注视着她。
“……”看什么看。
祝凌云和雕像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动摇分毫,硬是要分个输赢似的。
她走上楼梯,继续跟它对视。
“我数到二十,”祝凌云戳戳雕像手里捏的符,“如果你掉叶子,我现在就去找他道歉。”
如果没有,那就明天去。
“准备好,我要开始数了。”她对着雕像自顾自道,也不知是让谁准备。
“一,二,三……九……十五,十六……”
眼看就要数到二十,那么大个雕像就是不掉一片叶子,连个渣都没落。
祝凌云依旧按原速数着:“十九,二——”
“十”还没出来,绿雕像的心口忽然飘下一片翠叶。
完完整整,落到祝凌云手心。
她不由得睁大眼,念出最后一个音节:“十……”
第57章
祝凌云不可置信地看着手心的绿叶,脉络清晰,叶柄断面整齐。
怎么看怎么不像自然脱落的。
她猛然回头——
门口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总不能是鬼让她现在去找盛自横吧?
祝凌云丢掉叶子,跨步走进弟子居。
算了吧,晚上做决定容易坏事,还是等明天大家都清醒了再说为妙。
一路上,她余光有意无意往盛自横房间扫去,发现他的窗户并没有透出烛火光线。
他睡觉都会点蜡烛的,没有光,那他现在在哪里?
祝凌云顿住脚步,想过去看看。
腿刚抬起来,她就止住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说好的明天再去呢?
她磨了磨牙。
睡觉睡觉!
斑驳黑暗中,盛自横看着她进了房间,翻身从树上跃下来,捡起她丢掉的那片绿叶。
他靠在墙上,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她拒绝他碰她是真,她在外面纠结要不要现在就找他也是真。
要不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他也不会折回去,更不会听到她对着他雕像说的一番话。
祝凌云,你真的好难猜。
他捏着叶子柄,在指尖轻轻旋转。
她房里的光亮了又灭,他的眼睛亦是。
昆虫渐渐安静,草枝挂上露水,一夜不快不慢地过去,气温回升。
祝凌云推开房门,第一眼就看见院子对面倚墙站着的盛自横。他的头微微仰着,指尖挂着一包东西,似乎睡了。
身体先于大脑作出反应,祝凌云“砰”地关上房门。
不对。
她干嘛要关门?
这不就是第二天了?她应该去找他才对。
心跳莫名其妙快了起来,祝凌云背靠门调整呼吸,对自己道:就是道个歉而已。
她抿唇,下定决心,“啪”地打开门。
本来远在对面的少年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优越的身高遮挡了身后灿烂的朝霞,此刻正低眸看着她,眼里还初醒的迷蒙。
祝凌云心跳不快了——
它漏跳了。
面前人倒是表现自然,
懒散地揉揉眼,把手里提的东西递给她,转身走了。
热乎乎的温度透过牛皮纸,传导进祝凌云的手心。
是银耳汤的香味。
“……”祝凌云沉默了。
抬眼,盛自横已经进了房,她只将将看见他的一片衣角。
她在门口站了会儿,也折返回去,取出纸袋里的小罐子,启封,倒进自己的碗里。
半透明银耳卧在青瓷碗中,胶质的汤里浮着莲子和枸杞,祝凌云单手撑头,握着勺柄轻轻搅动。
甜香味萦满了整个鼻尖,她想起之前在论坛里看到的那句话,“破案了,不是盛自横不吃枣,是祝凌云不吃”。
她用勺子把银耳碾碎,碗壁发出嗒嗒的尖锐响声。
既然盛自横依旧给她带了早餐,那是不是说明……他没有生气?
祝凌云摇头,皱眉趴在桌子上:万一是他吃饭时顺手就买了呢?毕竟他刚刚都没跟她说话,而且昨晚她说的那句话……任谁听了都会不好受吧。
“嗒嗒”,银耳已经被她碾得不成样子。
她突然从桌子上起来:“那他为什么又把枣挑出来?”
意识到自己说出声,祝凌云尴尬得想立刻去剑峰顶冷静冷静。
说干就干,只要忙起来就不会东想西想了。
祝凌云把勺子一丢,提起剑就往外走。
片刻,那抹淡紫色身影今早第二次飞速踏进门,单手端起桌上青瓷碗一饮而尽,又风也似的出了门,留下空碗在桌上哗哗打转。
剑峰顶,大雪漫天。
今日又不见南神踪影,祝凌云特意去上次撞见南神吐血的地方看了下,那里的障眼结界已经被他拆除,就剩一空落落的房间。
又躲哪睡觉去了?
祝凌云没辙,自己到主殿把晾干的白梅花瓣和茶叶一并倒进炉子里煮,然后翻出一本专门讲御剑的书,坐在南神的摇椅上边看边等水烧开。
“修道者,修心也,修剑亦如此,剑随心动。”她仔细读着,唤出玄铁剑,尝试与它共鸣。
但再怎么说玄铁剑也只是把普通铁剑,没有剑灵,操纵起来要耗费多好几倍的心力。
她思索片刻,确实该找一把本命剑了。
怎么找呢?
首先排除在家里坐着等待它某日从天而降插到你面前发出耀眼光芒:主人!请与我缔结契约!
她合上书,打开玉简。
果然,真让她找到了个名为“剑是我命”的专栏。
点进去,里面的坛友十分活跃,纷纷甩出自己刚擦得锃亮的佩剑留影,留下一堆表达对剑的喜爱之情的句子,比如:
“怎么办,越看越觉得我的宝贝好帅,我要跟霜华在一起一辈子!”
霜华自然就是这把剑的名字了。
“我家孩子怎么没有排上名剑榜前一百,我不服!”
“好馋名剑榜第一的入霄剑啊,等来年夏天,我一定要去试试能不能拔出来。”
祝凌云指尖停在“入霄”两个字上,又看了看“第一”两个字。
南神的问天居然不是天下第一剑吗?
入霄入霄,这名字听起来就跟她很配啊,再看上面的发言,入霄剑应该还插在崑山,祝凌云来了兴致,也发出一帖。
【万年老一】:各位剑友,请问要怎么参与崑山的拔剑活动呢?
崑山拔剑在整个空明界的剑修中可是大事,很快就引来了大家的热切回复。
【我要拔入霄】:你是剑修吗?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入霄可是全体剑修的心之所向。
【空明第一美人】:大概六月份,崑山部分雪化了之后就可以上山,但是要想拔剑的话,得在山脚处交一万灵石,不然就只能上去看着别人拔。
【大道无情】:那地方的村民真是狮子大开口,占着个地方真把自己当大王了。
祝凌云想了想,今年六月她已经穿来空明界了,不应该错过这么大个消息啊。
【万年老一】:今年的活动已经结束了?
很快下面就有人来解释。
【别跟我抢饭】:崑山拔剑两年一次,因为每年去拔剑的人都太多了,所以就决定留出一年时间让崑山的生灵休养,今年就是休息年。
祝凌云越看越觉得这个好心人的昵称有点眼熟。
“!!”
不就是她在巫峡山和盛自横逛论坛时看见的,有惊天“系红线”发言的那位坛友吗?
祝凌云万幸自己没有爆马甲,要是让她们知道【万年老一】就是她,那还得了?
此刻她顶着马甲,淡定回了句谢谢。
搞清楚了崑山拔剑,祝凌云重新拿起书,准备试试能不能踩着剑飞。
刚运转灵力,桌上的玉简就震了一下。
祝凌云原本不打算管,结果玉简越震越厉害,看来另一头的人真的有急事找她。
她调息收功,打开玉简,密密麻麻的字就蹦到她脸上。
【陆冉】:
小祝小祝小祝祝~
你真得夸夸我了啊,你交给我那么难那么难的任务,我这么快这么快就给你带来了好消息!
高不高兴快不快乐?
要不要再入股我点?
祝凌云看着分成四段发的话,挨个答道:在呢。真厉害,什么好消息?高兴。看你表现。
【陆冉】:好敷衍哦~
以前也经常有人说她回消息敷衍,祝凌云思索片刻,在玉简上删删又减减,陆冉那边的字就闪了过来。
【陆冉】:好了我正经点。
从万华宗回来后我就开始在玉简的各个角落搜集关于星阑神女的信息,但毕竟是将近四千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论坛也没现在这么好用,我托人弄了好久才搜刮到,情报不多,不过幸好她出名,好歹有点痕迹。马上,我传给你。
接着,祝凌云的玉简弹来陆冉发的许多东西,有文字有留影。
星阑,随心宗第一百零一代亲传,擅剑术,步入金丹后修苍生道,游历往生山时救下彼时尚年幼的岿吟。她四百岁时飞升幻光天,神职不清楚,只知道后来当了神女。
祝凌云看着陆冉发来的文字,脑海里的线索渐渐串联在一起。
她来这里不是因为天道,而是岿吟用了扭转时空之类的秘术,他全白的头发应该就干扰秩序的代价。
岿吟为什么要让她来这里呢?首先排除他说的,让她来抵挡两百年后空明界的天劫,防止虚渊入侵。
他作为中立派神兽,且还对幻光天的神仙有恨,不可能闲得来管下界的事。
那么,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只是神君的单相思罢。”南神的话犹在耳边,祝凌云猝然抬头,呢喃有词:“星阑。”
没错,岿吟寻遍天上地下只为找寻星阑的魂魄,每次无忧花开放都会去往生山,足以见得星阑对他有多重要。
那他要找星阑,跟让她努力修炼去抵挡天劫有什么关系?
祝凌云摁着太阳穴,眉心紧皱。
天劫……魂魄……复生……
三者究竟有何关联?
炉子咕嘟咕嘟响,她的太阳穴也突突直跳。
等等!
祝凌云骤然睁眼,后背蔓开阵阵寒意,可怕的念头张牙舞爪刨开她的心脏,血淋淋钻出来:
对抗天劫风险极高,而星阑的魂魄需要躯壳。
她死了,她的灵魂不就得以安放?
一阵麻意从祝凌云头顶往下贯穿全身,她身体遏制不住地打颤,那是对于恐惧最本能的反应。
她立马灌了自己一大口热茶,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所以岿吟让她修无情道,就是想让她的身体早点强大起来,如此,才能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容器。
信息量和冲击力都太大,祝凌云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仰头靠在躺椅上,盯着外面的飞雪缓神,就连陆冉传过来的好几条消息都没注意到。
【陆冉】:话说你也太厉害了,一下子就看出我偷存了几百上千年以前的帖子,在万华宗等飞舟的时候你说出来都把我吓一跳。
玉简、论坛和
留影石都开发已久,可利这用三者卖货的,陆冉是第一人。
而她敢做第一个,肯定花了大功夫研究,所以祝凌云猜测她清楚论坛里的各专栏兴衰,并以此推出坛友们的喜好变化,最终诞生第一个以大家爱嗑cp为卖点的产业:空明绯色录。
祝凌云拿起玉简向她道谢,划上去才发现陆冉发了一个女子持剑的侧颜,很模糊,根本看不清五官。
不过这把剑倒是很眼熟,长短宽窄颜色样式,都像极了入霄。
她问:星阑手里的就是第一灵剑入霄?有没有能看清她面容的留影或是画像?
【陆冉】:是,入霄先前是星阑的本命剑,神女仙逝后就从天而降,插入了崑山之巅,至今无人拔出,外界都在传是它在等星阑。
我这儿暂时没找到清楚的留影,不过画像你倒是可以问问林乐乐和江不染他们。
万华宗好剑术,历代都有给大乘境剑道魁首画像的习惯,不出意外的话,星阑应该就是那一代的魁首。
祝凌云默默记下,盼望江不染那边早点来消息。
正想着,门口地板冒出来一截影子,沿着地板,从门口延伸到她脚边。
祝凌云回神,迎着簌簌飞雪缓缓抬眸,对上一双她暂且不愿面对的暗色红瞳——
作者有话说:今天码了一万多字,大拇指根痛,但是没关系,我还可以用食指打字,日更走你!不是请假啊不是请假啊,明天还要来看我们盛情祝贺呀!
哈哈哈哈哈说起这个cp名我就想笑,谁家好人用丧葬一条龙当cp名?
骄傲举手:我家的!!
啦啦啦明天见好朋友们~
第58章
祝凌云登时从躺椅上坐直,隔着炉子冒出的飘渺白气,与来人相望。
他长腿跨进门,轻轻甩掉发顶碎雪,原地停了下来,一波波灌入的大风把地上雪粒卷得堆到门槛,在他脚边铺成了装饰。
盛自横垂眸道:“南昭一直缠着我问你是不是给我多开了月钱,我上来躲躲。”
祝凌云抓紧了椅子扶手。
居然又把这事忘了。
她可不想当拖欠工资的黑心老板,立马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铺子里一趟,不会很久。”
盛自横张口,她却已经从他身边飞快掠过,空留一阵凉风吹起他的发丝。
他从怀里摸出心玦,看了又看。
外貌和在林乐乐家里玩的那个差不多,经过青阳简的改良后,还可以玩祝凌云说的“大冒险”。
她说她的故乡很远。
那时候他就在想,如果玩到曾经玩过的游戏,会不会离家近一点呢?
他把心玦握在手里,转身去看门外乱琼碎玉纷纷扬扬。
祝凌云却在此刻折返,蓦地闯进他眼帘,边跑边解着披风,盛自横立刻把心玦藏到身后。
她很快站定在他面前,眉睫都沾了雪,正微微喘着气,一句话没说就把披风塞进他怀里,转头又跑了。
盛自横愣住,一手握着披风,另一只手藏在背后捏着心玦,两边温度差异明显。
他无意识摩挲白雀翎法衣的羽毛,眼见祝凌云的身影消失在苍茫大雪中。
盛自横目光落回她柔软温暖的法衣上,缓慢抬起手,让披风靠近他的脸颊,低头,鼻尖凑近,动物般轻轻嗅了嗅。
是她的味道。
冷风吹拂羽毛,在他脸侧唇角来回刮蹭,送来更多属于她的香气。
盛自横盯着披风看了好久,喉结滚动,眼神近乎痴迷。
他半阖上眼,把头埋得更深。
全是她的气味……
全都是。
…………
祝凌云路过随心所求旁边的窄巷时,里面传来争执声。
“要怎样你们才肯不监视我?我说了让您别去随心宗,您就在城里面堵我?”
“二公子,家主只是想让您回家一趟,您何必这般抵触呢?”
“家?不是有大哥在就行了么?”
明显是年轻男子和中年男子的声音。
祝凌云觉得耳熟,只是她记忆里这样清润的嗓音从未带过愠怒。
透过墙一看,年轻男子果然是苏粹。
而那中年男子在苏粹面前虽是下位者姿态,说的话却都带着逼迫意味。
“二公子,您怎么能这样说呢?若您再不答应,家主就要亲自来松幽城一趟了。”
“彭管家!”苏粹重声道。
祝凌云闪身上墙,不过瞬息,便在中年男子张嘴前把剑鞘横在了他的领口。
彭管家被这阵势吓得一退,肚上肥肉抖了三抖。
“离我三师兄远点。”祝凌云冷声道。
彭管家后仰脖子,双下巴挤成了三下巴,打量她两眼:“你就是凌云姑娘吧?我是映雪苏家的管家彭顺,幸会幸会。”
祝凌云放下剑,挡在苏粹和他之间。
彭顺扶墙站起来,拍了拍背后墙灰,抚掌笑道:“我此次来是受我家主人,也就是你三师兄的父亲所托,凌云姑娘可是误会了什么?”
说完,他见祝凌云没反应,尝试着上前一步。
一只脚刚落地,祝凌云又举起剑:“我师兄似乎并不愿意跟你走。”
彭顺“欸”了声,挤眉朝苏粹望去。
苏粹侧头:“您先回去吧。”
彭顺还要说什么,无奈顾忌着祝凌云手里的剑,定睛一看,黑色剑鞘上居然还有一朵刻出来的栀子花。
应当是二公子给她打的剑,这样的图案他在论坛里看到过,二公子每次发他新炼的法器都有这个标志。
剑修最烦人了,光有武力没头脑,而且又穷,除了剑没什么留恋的东西,说不定脾气一上来就给他砍了。
现下就他一个人,彭顺才不挨这亏。
他退后一步,贴着墙离开,等到超出她剑的范围时才挺着肚子走了窄巷正中,这一走竟直接就占了半个通道,两边留出的缝小得可怜。
确认彭顺彻底走远后,祝凌云转头看向苏粹:“师兄,他经常打扰你吗?”
苏粹扬起微笑,语气寻常:“没有,多谢你帮我解围。”
“那就好,”祝凌云点头,“要是他再来缠着你,你就来找我。”
她停顿片刻,继续说:“如果他带一堆人来缠你,我就去找师姐。当然,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我一个人也能打赢。”
听她说着,苏粹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轻轻点头:“不愧是宗门会晤第一名。”
见他心情好转,祝凌云告辞:“我要去随心所求取点灵石票,再不给盛自横发薪水,老二怕是下午还要逮着他问。”
“一起吧,我原本也打算去店里的。”苏粹打开回风扇,问,“老二今天又问老四了?”
祝凌云点头,边走边道:“是啊,盛自横就是因为今早被二师兄问,才躲到剑峰来了,不然我又要忘记。”
苏粹思索片刻,疑惑道:“老二今天早上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整理藏书阁,不应该碰到老四,更不可能问他这事。”
“啊?”祝凌云蹙眉,歪了歪头,“估计是盛自横记错了吧。”
两人转出窄巷,走进随心所求。
伙计见到她和苏粹,颔首招呼道:“大东家,三东家。”
苏粹笑道:“随心宗里我是老三,怎么到了随心所求,我还是老三?”
祝凌云拿起账本翻看,边对账边答:“没办法,盛自横先来的,老二就被他占了。”
“其实吧,我还好,”苏粹倚着柜台看她,扇子捂住嘴笑,“师姐才惨,原本是老大,在这里直接变小五。”
祝凌云勾出账本上有疑的地方,递给账房管事,转
头看了苏粹一眼:“那你敢叫师姐小五吗?”
谁敢啊?
苏粹止了笑,鼻梁顶着扇面摇头,转身上二楼去了。
很快,账房管事把盛自横的那部分灵石票交给她,然后提笔记录在册。
门外传来异响,听声音似有十多个人。
祝凌云觉得蹊跷,出门一看,街边浩浩荡荡站了二十来个人,清一色的侍卫打扮,堵在门口把随心所求围了起来。
侍卫们动作一致,齐齐站在那里像个大铁门,其中走出来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是方才见过的管家彭顺。
伙计们纷纷朝祝凌云看去,等她定夺。
阵仗很大,许多路人被吸引了目光,站在旁边守着看热闹。
看彭顺得意的表情,想来是对把苏粹逼回去一事志在必得。不就是掐准了苏粹不愿在众人面前与他纠缠的心理么?
还真是好心思。
虽然祝凌云不清楚苏粹家里什么情况,但只要苏粹没点头,那彭顺就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
彭顺扶着肚子,笑呵呵道:“凌云姑娘,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祝凌云站在阶上,平静看着他:“你谁啊?打扰我做生意了,小心我叫司市来。”
“无意叨扰,鄙人只是奉映雪城苏家家主,守一真君之命,请苏二公子归家一趟。”说着,他踮脚伸着短短的脖子往里头望。
彼时苏粹刚清点完新炼的法器下楼,见彭顺带这么多人来,瞬间顿住。
“二公子,快跟我回去吧,长公子和守一真君都很思念您呢!”彭顺领着侍卫们恭敬行礼,动静极大。
这下,围观群众都跟着他一起往里瞧。
苏粹藏在袖子底下的手紧了又松,面上不显,抬步走出去。
有些年轻男女一见是苏粹遇上了这档子事,立马举起留影石对着他拍。
苏粹紧了紧后槽牙,又碍于此处人多,他只能保持微笑,和论坛内成千上万张留影里一样的完美。
越来越多的人抓起留影石,深黑的圆洞从四面八方来对着他。
彭顺仍弓着身子,仿佛只要苏粹不答应,他就不会抬头。
祝凌云握剑稍稍挡了苏粹一下,示意他先别说话,转而对彭顺道:“你说你是我师兄父亲派来的?”
“是啊,那还能有假?”彭顺直了身子。
祝凌云环手,又道:“有信物吗?有名帖吗?有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吗?”
彭顺张口,愣了愣,他在苏家当差二十余年,是看着二公子长大的,来接个人哪还要什么信物名帖?
见他哑口,祝凌云哼笑一声:“拿不出来啊?那你可不就是骗子嘛。映雪城苏家可是大家族,我猜猜,你是想拐了他们二公子去骗钱财。”
路人中有个姑娘听了祝凌云的话,附和道:“就是啊,我们苏粹在随心宗这么多年,苏家都没来找过,我看你就是想敲诈!”
彭顺双手一挥,大声辩驳:“你上映雪城随便揪一个人问问,看谁不认识我这张脸,我的脸就是证据!”
“那我帮你问问啊,”祝凌云就等着他这句话,轻快扬唇,回头看苏粹,“师兄,你认识他吗?”
彭顺支出头,一个劲朝苏粹眨眼睛。
我的二公子呀,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苏粹看看他,又看看祝凌云。
平声道:“不认识。”
“怎么能不认识呢?”彭顺急了,跨步凑上来。
祝凌云的剑出鞘三分,瞬间怼到他面前:“你没听到我师兄说什么吗?还是说,要我再重复一遍?”
看客们立即站队祝凌云,留影石对准彭顺:“骗子快走吧,瞅着还有几个月过年,你来挣快钱?”
彭顺慌忙拿袖子挡脸,节节倒退:“别拍了!啧,我让你们别拍!”
热心小姑娘吼他:“那你快走呀,再不走我喊司市抓你了!”
彭顺也嫌丢人,怕把事情闹大被家主责罚,急急招呼侍卫们撤退。
事了,祝凌云放下剑,微笑道:“多谢各位主持公道,今日店里一楼的货品,一律打八折!”
人群欢呼着涌入,把刚才的事全抛之脑后,苏粹松了口气:“没想到彭管家留了一手,还好有你,不然我怕是真要跟他回去了,改日我请你吃饭。”
祝凌云摆手:“你可是我们店里的招财猫,把你留住是我这个大东家应该做的。”
“小时候我独自乘飞舟来随心宗修炼,父亲都不曾在意,这么多年,还是他第一次叫我回去。”苏粹抬头望着晴空,语调缓慢。
祝凌云静静听着,并未多问。
白云悠悠飘着,身后是店里嘈杂。
苏粹拿出回风扇对着自己的脸扇,微微转动眼珠,继续道:“师妹,你有兄弟姐妹吗?”
祝凌云估计了下时辰,离她从剑峰下来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她怕盛自横久等,便走下台阶:“没有。”
接着她侧身道:“听起来,你有个兄长?”
苏粹果然跟着她走下来,点点头:“嗯,他很优秀,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见他跟来,祝凌云一边慢慢往随心宗的方向走,一边回答他的话:“这么厉害,不过我可不信他炼器比你好。”
苏粹低头,眼里蒙上闹市街头的热气:“或许吧,但在小时候,他是样样都比我好的,父母对他寄予厚望。”
他缓了缓,没再继续说,转而换了个话题:“十三岁那年,我摸索着造出了第一个飞行器,飞上天时,大家的目光都在跟随我。当时我就在想,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于是我决定离开家,拜入随心宗门下修习炼器。”
“后来我把炼好的法器发到论坛里,一开始没什么人注意,”讲到这儿,苏粹轻轻笑了下,有些无奈,“直到有一天,我想分享个戴在脖子上的暗器,不小心拍到了脸,才慢慢吸引到了更多的人。”
祝凌云抬眼。
所以苏粹注意形象,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爱美,而是怕自己不好看了,就没人喜欢他了。
他担心重新回到栖居于兄长耀眼光芒下的阴影里,回到无人在意的日子。
祝凌云道:“如果说一开始你的粉丝们是被容貌吸引,那这么久过去,你还被这么多人喜欢,肯定是因为你的品行和才华。”
苏粹手里摇着的扇子停了。
“还记得吗?随心所求开业前,你让我们把送签名的价格调低,宗门会晤里,你提前在要撒的花瓣上写好字。”祝凌云说,“你这么真诚,当然会吸引到欣赏你的人。”
他弯了眼睛,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你是世上最好的师妹。”
祝凌云抬起下巴,表示应允。
“经你开导后,我决定了,”苏粹目视前方,扇子重新摇起来,“我要修无情道。”
祝凌云头点一半,蓦然顿住,转过去看他:“这么突然?”
这无情道最近出现的频率有点高啊。
苏粹纤长的睫毛垂下:“我思量很久了,修无情道者,不可对他人产生突出的情绪,我挺符合的。”
于亲疏无系念,于爱憎无挂怀。
确实很适合。
祝凌云落地剑峰,冷风将才吹到脸上,视野还未完全展开,她就被人裹上了披风。
羽毛轻轻扫着她的脸颊,祝凌云转头,盛自横正在给她系披风带子,少年神情专注,修长的十指在空中灵活地翻折丝带。
他的手抬起蝴蝶结,抚过尾巴,一个漂亮的结就出现在祝凌云颈前。
“怎么在这里等我?”她问。
外面这么冷,就算身体有法衣御寒,脸也会冻到的。
盛自横没说话,鼻尖和颧骨都泛出浅淡的桃红色,眉睫挂了层寒霜,随着他的眨眼频率闪烁。
风吹梅枝低,在他身后乱舞。
她转过来,面向他,右手悄悄从披风里钻出来。
下一刻,一个还在腾腾冒热气的东西就捂上了盛自横脸颊。
第59章
盛自横怔愣的时间,祝凌云已经把那温热冒香气的东西从他脸上拿了下来
,递到他面前:“荷叶鸡,路过顺手买的。”
他表情还有点呆,被她捂过的右边脸冰晶融化,结成小水滴挂在下垂的睫毛。
“快进去吧,你不冷啊?”祝凌云把荷叶鸡塞到他手里,转头背手走向流霜殿,小声地自接自话,“不冷才怪。”
盛自横看了眼手里东西,跟上她的步伐。
殿内,红泥小火炉还在咕嘟咕嘟开,室内清香四溢,沁人心脾,估计是盛自横在她走后又加过一遍水。
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炉子的火小了,只听得见盛自横拆荷叶鸡的干瘪哗啦声。
现在正是个跟他道歉的好时机。
祝凌云低头看着桌子,面上平静,藏在桌底的手指却一下一下地刮蹭着指甲。
该怎么开口呢?直接上来就对不起吗?会不会有点突兀?
她沉浸在思考中,视野范围内突然伸过来一只鸡腿,祝凌云恰在此时倏地抬头,一脸坚定:“对不起。”
盛自横:“?”
他扬了扬手里鸡腿,眉头上抬:“现在收到东西,要改说‘对不起’了?”
祝凌云摆摆手,看着他继续说:“我昨晚语气有点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盛自横收回手,淡声道:“所以这个鸡,是专门买给我赔罪的?”
“算是……”话到一半,祝凌云猛地反应过来,飞速道,“路过顺手买的。”
盛自横咬了口鸡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不出片刻,他擦干净手,把怀里的心玦摆到桌上,伸出两指推向她,同样道:“也是路过顺手买的。”
祝凌云:“……”
心玦质地莹润,模样乖巧,和之前在乐乐烧鸭里玩过的相差无几。
“林乐乐不是说,只有他青阳叔会做这个吗?你怎么顺手买到的?”
青阳这个复姓在空明界很少见,若硬要让她叫出个全名的话——只有青阳简。
那个在风满楼选择盛自横而拒绝她的青阳简。
眼下,盛自横撑着头,随意道:“可能运气比较好,不仅顺手买到,还让青阳先生顺手改造了下。”
难不成……他拿议事殿的聚气瓶,就是为了让青阳简帮忙造一个升级版心玦?
祝凌云更沉默了。
就现在这种情况而言,如果她分析得没错,应该是这样的:
她想让青阳简帮她再炼几颗和上次一样的丹药,送给盛自横;盛自横想让青阳简帮他改进心玦,送给她。
求人办事,那必定是要给对方好处的。
两人同时想到拿随心宗的聚气瓶给青阳简用几天,作为求他办事的报酬,并在议事殿碰巧遇见。
但是青阳简只需要一个聚气瓶就够了。
很显然,机会落到了盛自横头上。
于是,盛自横得到了心玦,而她答应给他的丹药就泡了汤。
祝凌云没忍住扶额,轻叹一气。
好了,这下,那晚他在亭子上的两个秘密,她都知道了。
见她这副模样,盛自横歪头,轻声道:“你不喜欢?”
祝凌云手肘撑着桌子,抬眼盯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笑道:“喜欢,怎么不喜欢。”
语毕,她变出芥子袋:“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很快,她就从芥子袋里摸出五本秘笈,和一个长长的披风,淡紫色,也是雪青鸟羽做成的,尤其抗寒。
盛自横记忆一下子被拉回从万华宗离开那夜,她见完江不染之后对他说的,秘笈,丹药,法衣,都可以给他。
接着,祝凌云道:“丹药没炼成,就多补偿你两本秘笈吧,我保证质量绝不低于给江不染的。”
盛自横拿起披风,兀自呢喃:“怎么跟江不染的一个颜色。”
“你不是喜欢淡紫色吗?”祝凌云很是不解,他在风满楼就这么说的啊。
盛自横停了手上动作,抬眸:“你怎么知道?”
遭了,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的是风满楼楼主,而不是她祝凌云。
“猜的。”祝凌云垂眸,拨弄几下心玦盘上的指针,转了话头,“刚好快到午休了,不如拿下去找师姐师兄一起玩,看看青阳先生改造了哪里。”
盛自横道:“师姐应该要睡觉,师姐不玩的话,老二就不会玩。”
祝凌云又说:“那不还有三师兄?”
盛自横思索片刻:“他最近不经常在宗内,怕是找不到他人。”
也是,苏粹今天刚遇到了烦心事,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
祝凌云点点头:“那就咱俩玩?”
“嗯,”盛自横已经拿出玉简摆在桌上,介绍道,“上次你说你家乡有个叫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现在,这里也可以玩到了。”
他指尖点点心玦上多出来的一红一篮两个珠子:“依旧是先把想问的问题和想让让对方做的事输进玉简,分别传进心玦里,每轮结束后,被指到的人按红色,就是真心话,按蓝色,就是大冒险。”
祝凌云:“两个人怎么玩大冒险?”
盛自横浅浅勾唇:“试试看不就知道?”
两人在玉简上各了写两个问题和想让对方做的事,把玉简放到桌上传进心玦。
一切就绪,指针骨碌碌转起来。
其实这个游戏比现代的真心话大冒险更有挑战性一点,因为心玦抛出的问题是随机的,要是抽到自个儿提的魔鬼问题,就属于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很快,祝凌云被指到了。
她按下红色珠子,空中浮现出虚影:十月初三亥时,你在哪?
这个问题问得妙,盛自横早就把十月初三晚上要去风满楼的计划告诉了她,所以就算他自己抽到这个问题也不怕。
但他为何会问她那天晚上在哪里?
祝凌云一惊,难道他察觉到了什么?
“啊,还有一点忘了说,”盛自横弯眸,漫不经心道,“为了保证回答真实性,青阳先生还加了点东西。”
祝凌云有种不好的预感,很不好。
她试探问:“加了什么?”
盛自横隔空指了指她的手,然后把自己的手翻转过来,手心朝上。
祝凌云眨眨眼,照做。
下一刻,一个冰凉物件落入她掌中。
正是邪恶的改良版心玦。
盛自横眼中笑意更浓,饶是他极力掩藏,也能看出瞳孔深处得意的小尾巴。
“你握着它,说谎的孩子要受惩罚。”
中计了……
祝凌云咬牙,握着心玦的指骨微微泛白。
她紧盯着心玦,缓慢开口:“风满楼。”
这是实话,心玦果真没反应。
盛自横目光移到她的手腕,已经是光洁一片,没有丁点红痕。
他又问:“你去风满楼干什么?”
祝凌云把心玦放回原处,望着他平声道:“这是另外的问题。”
盛自横点头,拨动心玦指针。
两人都来了劲,撑着桌子,身体前倾,摆出要把心玦盯穿的架势。
心玦夹在中间,慢慢悠悠地愉快旋转。
最后停在了祝凌云面前。
“不是吧……”祝凌云呼吸一滞,费解又无奈,“它认你为主了?”
盛自横不答,挑挑眉,让她快选。
既然问题都是事先拟好的,那他总不能提前料到她会中招两次,然后问个连环题吧?
一般都是能不选大冒险就不选大冒险。
以前就有个同学被让在上课的时候,每隔十分钟就举手提问,老惨了。
祝凌云就赌抽不到他的问题,就算抽到了,她还赌他会设两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如此想着,她毅然按下了红色珠子。
虚影显现:你去风满楼做什么?
还真抽到了他的问题,而且是连环问。
祝凌云张唇说不出话,深吸几口气后,抬头看向盛自横:“你这样玩,很容易被打。”
盛自横反而凑近,轻轻地左右歪头,一边歪一边直勾勾地看着她眨眼睛:“我又没出千,为什么打我?”
祝凌云沉下气,抓起心玦握在手心:“去风满楼找青阳简,让他帮忙炼丹,没想到被你抢了先,所以就只能多补偿你两本秘笈咯。”
去“偶遇”他是真,去见青阳简也是真。
她这样答话,心玦肯定测不出假。
盛自横恍然,坐直身子:“你去找青阳简,想让他炼丹送给我?但因为我已经给了他聚气瓶,所以他拒绝了你?”
祝凌云点头表示肯定。
盛自横闷笑一声:“那我们,还挺默契。”
他的唇角是压不住了,祝凌云这边却截然不同,她犟劲儿上头,表情严肃,势必要让盛自横输得落花流水。
“再来!”
祝凌云拨动指针,她就不信邪了,人怎么可能霉到连输三局!
盛自横甩开发尾,撑头低眸看她,祝凌云浑然不觉,死死盯着心玦指针,眼睛都快贴上去了。
指针越来越慢,祝凌云的心跳越来越快。
盛自横观察她的表情,极力忍笑。
他舔舔干涩的唇,想去看心玦,目光却粘在她脸上走不动。
直到祝凌云神情变化,双眼放大,先是不可置信,然后迅速耷拉下来,最后抬起莹润的黑眸,哀怨地和他对视上。
盛自横没忍住笑出声。
看来又不是她满意的结果呢。
祝凌云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趴在桌上瞪他:“你别笑了。”
盛自横笑得后仰,挡住自己脸,冲她摆手:“就一会儿,忍不住。”
“哦。”祝凌云就这样看着他指缝后面露出的虎牙,越看越牙痒痒。
慢慢地,牙痒发展成手痒,她双手撑住桌面,凑近盛自横。
那人果然立刻敛了笑,怔怔看她。
祝凌云脸与他平齐,盯着他的眼睛:“在接受惩罚之前,我想打你一下。”
第60章
盛自横不避不躲,也不往前,就坐在原位接住她的视线,轻声开口:“好啊,你想打哪里?”
旁边小火炉的水又沸了,咕嘟咕嘟破开的气泡把盖子顶得哗哗响。
祝凌云被吸引了注意,一时间竟没有回答。
盛自横盯着她,目光未曾移动分毫,弹指将炉子底下的火灭掉。
室内瞬间安静,只听得见门外落雪沙沙。
“怎么这时候还要走神?”他语气淡淡,微蹙的眉头似是控诉不满。
祝凌云撑在桌上的手腕骤然一酸,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见她如此,盛自横弯了弯眸,眼里又漾起笑意,较之方才更为浓稠艳丽。
“想打哪里都行。”他语调缓慢,说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化作羽毛,轻飘飘钻进祝凌云耳道。
怎么这样!
哪有人说话,尾音跟长了小钩子似的。
祝凌云连败三局的火气被压得吊在心里,不上也不下,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把它们震得晃荡,风铃似的来回刮蹭心墙。
她直起身,垂下眼帘,硬气道:“手伸出来。”
盛自横乖乖照做,左右手都翻过来对着她,掌心朝上:“想要哪只手?”
既然他如此大方,那她当然是选择……
两个都要。
祝凌云表面不动声色:“你两只手都别动,我看着来。”
盛自横点点头,弯唇抬眼直视她。
这么自信?居然敢不看她的手?
祝凌云活动活动藏在背后的手腕,嘴角一勾,自信拍向了他的右手。
盛自横轻笑一声,猛地缩回手,叫她扑个空。
“?”祝凌云惊了。
盛自横后仰,挑挑眉,晃晃左边那只手。
挑衅,绝对是挑衅!
祝凌云大脑还没思考,身体就先动了,迅速拍向他的左手。
盛自横刚才就退后不少,她只能前倾身子,隔着茶桌去够他的手。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盛自横的左手也收了回去。
等祝凌云反应过来,惯性已经将她带了出去,直直贴向盛自横。
摔过去的时候,时间流速似乎变慢许多,一切景物都在模糊闪烁,除了视觉中心的那张脸。
祝凌云足尖勾紧桌腿,手撑住桌面,这才勉强没有跟他贴在一块。
与她的窘迫相比,盛自横就显得十分云淡风轻了,双手还维持着张开的姿势,自然地放在头的两侧。
祝凌云脚用力一收,回正身子,坐到原位不说话。
盛自横悠悠放下手,托着下巴,凑上前歪头看她:“怎么不打我?”
……还问,你说为什么?
总不能是舍不得打你吧?
祝凌云闷头喝了口茶,冰凉的液体入喉,惹得她打了个颤。
盛自横打了个响指,炉底火焰重新燃起,他道:“你再选真心话不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的两个问题都已经问过了,若是祝凌云再按红色珠子,要么抽到重复问题,要么回答她自己写的问题。
……她并不想回答自己写的问题。
祝凌云认栽地按下蓝色珠子。
虚影写着:答应我一个要求,至于要求什么,暂且保留。
“还能这样玩?”祝凌云感觉自己又被坑了。
盛自横认真点头:“你刚刚不都打我了?”
“……”祝凌云不愿回想,“又没打到。”
两人放在桌上的玉简亮起来一个,是祝凌云的。
盛自横不小心看了眼,只瞥到个名字:
【江不染】
祝凌云拿起来看了会儿,登时从椅子上站起来,眼里是压不住的惊喜。
她埋头慌忙回了江不染一段,对盛自横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出去一趟,下次再玩。”
话还没说完,她人就走出去好几步。
盛自横目光跟过去,一直到她消失在雪里,都未曾移开眼。
玉简里,江不染说他已经到松幽城了,在城郊的临津客栈等她。
祝凌云匆匆下了剑峰,随手拉过一匹灵驹,翻身上马,眼前景物变换,从高大殿堂,街头闹市,再到山野绿林。
穿过层叠树叶,祝凌云视野渐渐开阔起来,天光照射下,一座雅致简朴的两层楼小客栈静静落在渡口边。
临津客栈,是这里了。
祝凌云往马儿嘴里塞了几颗灵石,将其拴好,快步走进去。
里面人不多,只有店小二在走来走去。
一见来客人了,小二热情迎上来,祝凌云摆手,对着江不染的位置扬扬下巴。
他选的位置靠窗,偏头就能看见外头绸缎般的河水。
祝凌云在他对面坐下:“江道友,又见面了。”
小二搭着毛巾过来,站在江不染旁边:“客官,您等的人来了,现在可以点菜了吧?”
江不染从窗外收回视线,问道:“吃午饭了吗?”
祝凌云摇头:“不饿。”
江不染思索片刻,道:“两盘栗子饼,一壶桂花茶。”
说完,小二离去,江不染看向祝凌云:“我在藏书阁密室找到了个画卷,或许是你想要的。”
他抬手,一个画轴出现在手心。
祝凌云拿过,平放在桌面展开。
入眼的先是一截水色裙裾,继续展卷,那柄雪白的剑身随即出现,是入霄剑不错。
祝凌云做好准备,一口气将画卷拉完。
令她没想到的是,画像上半身的色彩全都混在了一起,辨不清容貌。
糕点和花茶很快上来,小二瞥见画上女子,笑着搭话:“这上面,画的可是星阑神女?”
祝凌云惊诧:“这你都认得出来?”
店小二往两人杯里挨个倒好茶水,努努嘴:“那入霄剑不就是最好的证明?除了星阑神女,没人能碰它。”
上完点心,小二道了句慢用就退下了。
祝凌云本想追问江不染几句,抬头见他一脸倦意,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你昨晚没睡?”
江不染放下茶杯,点头。
她又问:“那你吃饭了吗?”
江不染摇头。
两人都没有步入金丹境,依然需要睡眠和进食。看江不染这个脸色煞白的样子,祝凌云真怕多聊几句他扑通一下倒这儿了。
她把栗子饼推到他面前:“那你快吃点,我们边吃边聊。”
江不染这回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开口说话了,说了三个字:“食不言。”
祝凌云:“……”
行行行,食不言就食不言。
尊重各人习惯,她点点头:“你吃,等你吃完我们再聊。”
江不染吃得斯文,但不慢,一口饼一口茶,居然很快就光了一盘。
祝凌云把自己的这一份栗子饼也给他推过去:“再吃点?”
江不染:“食不过饱。”
祝凌云:“那你吃饱了吗?”
江不染:“……”
她笑了,将盘子推得离他更近:“你应该是喜欢栗子饼的吧?喜欢就多吃点啊。”
喜欢,就要多吃么?
不,这跟他所学的相悖。
从小到大,江栖只教他克制、审慎、守礼。
而祝凌云方才所言,哪个都不沾。
江不染把栗子饼移到原位,淡声拒绝:“不喜欢,不用了。”
“行吧,”秉持着尽量不浪费粮食的原则,祝凌云拿起甜香软糯的栗子饼,咬了一口,边嚼边道,“画上颜色为何糊在一起了?”
“此时确有蹊跷,”江不染答道,“这些名家画轴都被收在了架子上,每月都会有值守弟子检查,不该有所损毁。”
祝凌云思量道:“而且它外层毫无破损,画中人也只有上半身被抹掉了颜色,很明显,毁画的人应是提前做了打算,不想让我们看见星阑的脸。”
怪就怪在,那人怎么会知道她要拜托江不染在藏书阁寻画?
祝凌云放下栗子饼,左手指尖轻轻点着桌面。
就算岿吟是上界神兽,那他也不应该有读心术,否则早就发现她对他有疑了。
仔细想来,他先是借走了随心宗的有关书籍,如果再假设万华宗的画卷也是他所毁……
祝凌云指尖点得越来越快,混在窗外流水声里发出细微声响。
但是陆冉发给她的留影又是正常的,只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导致的模糊。
从随心宗藏书阁到万华宗藏书阁,这条路线明显比毁掉陆冉手里的东西困难吧?
没有人不想走捷径,除非……
祝凌云手指顿住,发出最后一声脆响。
除非他不知道。
没错,岿吟没有读心术,所以他不知道祝凌云找到陆冉,拜托她在论坛各处搜寻。
而他之所以能提前抹消随心宗和万华宗里的相关痕迹,只是知道祝凌云行踪后的提前预防罢了。
毕竟她刚穿来就在随心宗,最有可能去随心宗的藏书阁,而后来的宗门会晤,她要去万华宗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岿吟只需要赶在她之前,消灭有关星阑的东西即可。
看来,她得盘算一个,岿吟不知道的计划了。
祝凌云把画轴卷好递给江不染:“多谢你,下次见面,我再给你寻几本秘笈。”
江不染顿了顿:“你不拿走吗?”
“反正看不见脸,拿了也没用,”祝凌云拿起最后一块栗子饼,“而且,要是被江宗主发现画不见了,你会很难办吧?”
“我造了个九分像的放在那里。”
祝凌云停了嘴里咀嚼,挑眉看他。
这个小古板居然会干这种事?完全想不到。
祝凌云喝了口茶,抬眸看他:“我还想问你个事。”
前几天风满楼打听到新消息:一百年前,秦欢只身赴映雪城闯千年难现的寒晶窟,进去了半年都没有出来,正当众人以为秦欢被寒晶窟吞噬之时,她现身了。
但据说从那以后,秦欢就开始四处求医问药。
没人知道寒晶窟里发生了什么,进去的一百三十四人,就秦欢一人回来了。
祝凌云继续道:“听说秦欢长老跟江宗主关系不错,你可听说过关于她的一些事?”
江不染摁了摁干涩的眼角,疲惫道:“你先具体说说。”
四周无人,祝凌云开门见山,压低音量:“她是不是灵根有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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