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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藏在暗处的威胁


    莉莉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卧室里,海因里希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前。他看见莉莉斯睁开双眼,立刻非常激动地起身走到她面前。


    “您终于醒来了。您没事就好。”


    莉莉斯揉了揉眼睛,恍惚间感觉后脑勺在一阵阵地发疼。她看见窗帘缝隙里泛进来的阳光,才意识到大概是过去了一整夜。她突然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想起来她上次睁眼时还在昨天晚上的宴会。


    “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莉莉斯惊恐地大喊着扑进了海因里希的怀里,“是他干的,是他袭击了我。他对我做了什么?”


    “夫人。”海因里希温柔地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您别害怕,您现在已经安全了。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守护您的,我会陪在您身边。”


    “发生了什么?”莉莉斯无助地靠在海因里希的胸口抽泣,“那个人到底是谁?宴会最后怎么样了?我的客户们——”


    海因里希默默抱紧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出早已提前编织好的谎言:“您放心,埃莱娜小姐的代理人在发现您离开后立刻接替了您继续应酬,只说您临时有事提早离席。您昨夜或许是酒喝多了,晕倒在了小花园里,或许有些磕到了脑袋。但是医生已经来看过了,说只是普通的磕碰,不用太担心。您现在在我的酒店房间里。”


    “不。我不是自己晕倒的。”莉莉斯执着地重申,“我看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大概……像是你这么高,或者比你更高一点。他带着黑色的礼帽,黑色的礼服,黑色的手套,还有黑色的巴尔塔的面具!他袭击了我!”


    “也许您得与埃莱娜小姐的代理人再确认一番吧。只是据我所知,宾客里并没有一位戴面具的男人出席。不过,倒是有另外一位先生……”


    “谁?”


    “穆勒先生,您在苏黎世聘请的那位翻译。他死了。”海因里希皱着眉头,作出一幅忧心忡忡的派头。


    “什么!?”莉莉斯大惊失色。


    “是在散会以后回家路上的小巷里,被人一刀割断了喉管。执法官们接到报案,正在调查凶手,只不过目前还没什么明确的线索。不过您放心,此事已经被我们按了下去,绝对不会传到客户的耳朵里。”


    莉莉斯轻轻推开海因里希,抹掉眼泪,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好好分析,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假设丹特之前真的招干净了,那也许可以先排除掉洛伦佐的嫌疑。他远在威尼斯,无从得知我们在这里解决了丹特,便也无法做出进一步下令指使人来反击。”


    “或许作为小喽啰的丹特不过是个幌子,其实他手下还有人在监视我们的行动?”海因里希故意把疑点引导到错误的方向。


    “也不是没有可能。”莉莉斯眨了眨眼睛,皱着眉头思索道,“但我倾向于不是他做的。我们不能对其他人掉以轻心。无论是帕斯卡……还是埃莱娜姑姑的代理人。我们无从知晓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您说得对。”海因里希附和道。


    “还是我失算了。我不应该只带你一个人出行的。我完全低估了出门在外的安全隐患。”


    莉莉斯一边说着,一边控制不住地发抖打寒颤。海因里希见状,主动对她张开双臂,被莉莉斯又一次扑了个满怀。他能感受到恐惧与不安促使莉莉斯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而他,海因里希,导致莉莉斯心绪纷乱的始作俑者,却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她搂在怀里安慰。


    莉莉斯的手指隔着一层衬衫抓紧了海因里希的背:“下次如果要出行,必须得多雇一些人,不能让你一个人同时承担会计、保姆、翻译和安保的工作……不对。”


    “怎么了?”


    “昨天一夜都是穆勒累着我为我翻译的。我没有向在场的宾客介绍过他的名字,但是我提起过,我有一位得力的部下叫做海因里希。”莉莉斯怔怔地分析道,“你说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他们错把他认成了你?不然我想不通。一个替代性极强的翻译,甚至我们的机密文件都没有给他经过手,除掉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有什么意义?”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海因里希见莉莉斯竟完全没有怀疑自己,暗自松了一口气。


    “真可惜。那个叫穆勒的翻译挺能干的,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本来想最差给他在苏黎世分行里安排个差事,或者干脆带回威尼斯去……哪知道居然会出这种事呢……好好安抚他的家人,毕竟是在参加完我的宴会后出的事,我们不能对此坐视不管。”


    “遵命。”


    “不过我们真的很缺人,回去之后一定得加紧扩招了。”莉莉斯双手抱头,发出悲鸣,“还是由你来负责。唉,虽然这样子想很不好,但是出事的还好不是你,海因里希。”


    “夫人……”海因里希将莉莉斯稍稍推开一些,“我也很庆幸您平安无事,只是苏黎世实在太危险了。我们接连受到袭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莉莉斯沉默了。苏黎世的工作还有一些最后的收尾的部分没有完成,虽说也不是不能提前离开,但是……


    “另外,今天早上我还收到了一封信。”海因里希把莉莉斯抱着放回到床上,起身去书桌上拿来一封已经被拆开的信。莉莉斯没有注意到信封上模糊不清的火漆印,迫不及待地把信纸抽出来了。


    她看见熟悉的花体字,与康达里尼银行开具的保险单上签字的字体一模一样。这是洛伦佐写的信。莉莉斯翻了个白眼,继续读下去。


    亲爱的施密德尔夫人,


    您安。我听说了与您一同出发的商队在阿尔卑斯山一代森林中遭遇劫匪的事。介于您正在享受本行提供的保险业务,我们将根据条款对您的货物进行理赔。请您于


    六月十五号亲自前往本行洽谈。违期则将无法按例为您办理理赔。


    P.S.当然了,介于我们俩的私人交情,我倒是可以网开一面为您提供延期服务。另外,也请您再次考虑一下我从前的提案吧。我对您的爱意不变。


    您的,


    洛伦佐


    几乎是在读完的那一瞬间,莉莉斯便下意识把信纸狠狠捏成一团,当作垃圾丢了出去。


    “六月十五号?我就算明天早上立刻马上出发也不一定赶得上。他就是笃定了我来不及回去,想要讹我一大笔是吧。”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既然明天早上出发来不及,那就今天晚上就走。”莉莉斯从床上猛地弹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好出行的行李、干粮、现金、汇票还有马匹。我最后出门去办点事。晚上六点在这里碰面。来的及吗?”


    “只要是您的命令,就一定来得及。”


    “好。”


    莉莉斯打开衣柜,拿出挂在柜子里的长裙。海因里希乖巧地主动离开房间回避。他关上酒店房门,站在走廊里,激动得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热发抖。


    他居然真的轻而易举地就骗过了莉莉斯,顺利排除掉一个碍眼的威胁,并且达成了促使莉莉斯尽快启程回家的目的。虽然之前暗中使绊,故意出馊主意的事儿也没少干过,但是明着对莉莉斯动手确还是第一次。


    莉莉斯的脑袋是他被摘下面具之前情急之下敲晕的,穆勒的喉咙是他割断的,连洛伦佐的信都是他借着丹特与洛伦佐通信的字迹伪造的。可莉莉斯却根本就没有怀疑过他,还把他的怀抱当作一个安全温暖的港湾,庆幸他的平安无事。


    一种阴暗而罪恶的快感在他的胸口狂舞。聪明狡猾的莉莉斯,他高高在上的女主人竟被他这么轻松地蒙在了鼓里,只怪她给予了他几乎毫无保留的信任。


    海因里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欺诈,是谋杀,是造假,是无中生有的阴谋与戕害。一切拜莉莉斯所赐,他在她的威逼下跨越了道德的底线,在她的悉心教导下学会了害人的手段,并一步一步开始用她指使他对别人使用的手段来对付她自己。


    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你可以进来了。”


    海因里希推开门,看见莉莉斯已经换好了裙子,让他帮忙系上裙子背后腰封上的丝带。海因里希用力一扯,莉莉斯整个人向后一跌,腰肢像是木偶被丝线牵住的关节。她照着镜子,仔细观察着她自己的脸蛋,全然没有去注意镜子前的海因里希为克制内心阴暗的狂喜而露出了怎样有趣的表情。


    穿好裙子后她开始梳妆,海因里希也坐在书桌前继续工作。昨天他从埃莱娜的代理人那里拿到了新的报表,但是忙着编制谎言还没有来得及看。这会儿他从纸袋里掏出文件,试图让自己通过工作冷静下来,却被上面的数字着实吓了一跳。


    仅仅是一周的时间,莉莉斯就吸引到了等值近十万杜卡特的资金,比起他们初创时期走亲访友七拼八凑的五千杜卡特初始资金翻了整整二十倍。


    这些钱并不是利润,而是他们吸收到的资本。也就是说,莉莉斯需要让这些钱持续滚动起来,无论是通过汇兑、贷款、还是投资来赚取利润,支付利息,并从中抽取手续费。10万杜卡特,如果按照每年1%的利润来算,也有足足一千杜卡特,相当于15个意大利普通市民家庭一整年的生活开销资金。


    借着施密德尔家与克纳罗家远扬在外的好名声,避开了威尼斯城里知道克纳罗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内幕知情人,莉莉斯在苏黎世如鱼得水,也难怪她还想再继续停留一段时间。可是,海因里希不想继续过这种窝在小黑屋里见不得光的日子,况且他来到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为了跟进他的复仇进度,他必须要先回到威尼斯去。


    傍晚,莉莉斯如约而至聚在海因里希所住的酒店门前。工作了一天,她的脸上尽显疲态。为了让她能在回去的路上好好休息,他还是雇佣了马车与车夫,这样既可以日夜兼程地行路,也不用莉莉斯自己骑。


    除了马车以外,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三架骡车来运送他们在苏黎世获得的钢铁和武器,大多数都是施密德尔家赠送给他们会去贩卖的样品。有关未来合约的事情帕斯卡也给出了愿意尝试的肯定答复。如果这笔生意能做成的话,在未来又会是一笔巨大的进项,前途一片光明。


    临走前,莉莉斯在邮筒里塞入亲笔写完的几封信。有写给埃莱娜和塞西莉娅的,有写给克拉拉的,还有写给索菲亚和伊索尔德的。本来她提起过回程时再去绕路看望一次伊索尔德,没想到因为这种原因无法到访,只好写信阐明,并再次邀请她去威尼斯相见。如果伊索尔德将她埋头研制的保养药水卖给威尼斯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估计也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上了马车后,她掀开窗帘,伏在窗边最后一次欣赏这座漂亮的小城。与来时货物俱损、连酒店房钱都付不起的惨状相比,现在虽然不得不连夜赶路,财政状况上确实大有进益,证明这一趟没有白来。


    只是时间正在加快,不断地加快,推着莉莉斯一路向前。她不得不适应这样的速度,以免被不断向前滚动的时代车轮碾碎。


    回去的路上他们路过施密德尔家的小别墅,花园里的蔷薇正在盛开。马车里坐在莉莉斯对面的,除了海因里希以外,还有铺着一层白布的未婚夫画像。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这幅画一起带回家——


    作者有话说:这周在频内佳作推荐,所以还是更四章。


    小因真是太坏了,以后还会更坏的(但也不会太坏)。


    但其实我写到这里还挺感慨的,想到初见小莉的时候他还是个纯良的好孩子,第一次被指派去刀人时的道德枷锁与犹豫不决,现在已经被莉莉斯磨砺得几乎荡然无存了。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莉莉斯。他的堕落也是他为了占有莉莉斯而作出的选择,并终将为自己做下的恶付出(惨痛的)代价。


    以及,给他俩当翻译可真是个高危职业啊。两章死了两个,夫妻俩一人刀一个……


    第52章 玩具的分歧


    从意大利大陆的梅斯特雷港乘船抵达威尼斯时,莉莉斯久违地嗅到了大海令人熟悉的咸腥味。六月的海风轻拂过她脸上的碎发,空气清新宜人。


    她坐在甲板上,独自撑着一把小阳伞,隔着好远就瞧见了圣马可广场一旁的港口上塔塔歪着脖子四处张望的身影。令她意外的是,索菲亚也站在港口上迎接她。


    索菲亚为丈夫服丧的丧期已过,她不再一身黑裙,而是换上了她未婚待嫁时最喜欢的绿裙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非常好看。她身边照例站着一位莉莉斯从未见过的陌生帅哥,但莉莉斯根本没看见,满眼都只有朋友热情洋溢的笑脸。


    她兴奋地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不仅是因为能够与朋友相见而份外喜悦,还夹杂着赚到了大量资产汇票带回威尼斯的志得意满。这意味着新一个季度她终于可以给索菲亚支付比原定利率更高的利息了,她为自己没有辜负好朋友的信任而倍感自豪。


    一下船她便扑进索菲亚的怀里,招呼海因里希赶紧把她特意给索菲亚准备的礼物翻出来。海因里希只能一边监督船员清点货物,一边慌忙地从随身带的包里翻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


    “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么生分。”索菲亚笑着拉住了莉莉斯的手,为她拂去脸上的碎发,“长途坐马车你肯定累坏了。”


    “还好,我不像你经常有机会去丈夫埃斯特家的领地费拉拉。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威尼斯呢。”莉莉斯笑得满面春风,“我玩得很开心。”


    “我才不相信呢。你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累坏了也坚持不肯休息。其实你本


    没有必要让自己那么累。”索菲亚挽起她的手,“塞西莉娅还没有回来,我怕伊万卡一个人照顾家里忙不过来,所以我特意跟她们打了个招呼,今晚你来我家休息。”


    “这怎么好意思呢!”莉莉斯感到受宠若惊。


    “哎呀,其实是我想听你说说看你在旅程中遇到过的趣事嘛,还有这条所谓的汇兑资金链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聊点什么别的也行。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都没人陪我说话,我快无聊死啦。”


    “你不是最喜欢去社交舞会了吗?”莉莉斯轻笑。


    “舞会上都是些外人,在她们面前我还得装模作样地演着,哪有跟你聊天开心呢。”索菲亚展开折扇,掩面露出一个坏笑,“说到舞会,你不在的时候我去参加了我们修道院学校的同学舞会,帮你又拉到了不少客人呢。诶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听说了一个惊天大丑闻!”


    “什么故事!?”本来莉莉斯坐了许久的船感到有些疲倦,一听到八卦消息又突然打起了精神来。


    “等我们回家了再说,起码等先坐上船。这里人太多了。”索菲亚笑着说。


    “好好好。你稍等我一下。”莉莉斯松开了挽住索菲亚的胳膊,转过身看向正在清点货物的海因里希。海因里希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放下手上的工作小跑到莉莉斯身边。


    “这边的工作交给你可以吗?”莉莉斯问道。


    “没问题。正好塔塔也来了,她也可以帮助我。”海因里希耸耸肩,“您先去休息吧,请放心。”


    “那我先走了。你清点完之后也先回去休息吧,我们明天上午再开会。”莉莉斯对海因里希点点头,同时笑着对塔塔眨了眨眼睛,“塔塔!好久不见,辛苦你来接我啦。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等之后再给你。海因里希,你也有哦,礼物的内容是秘密。”


    接着,莉莉斯便带上随身的行李上了索菲亚的贡多拉,与海因里希和塔塔二人暂且分开。


    海因里希一手拿着清单,一手握笔,在码头上例行公事地检查所有货物都已经运上前往莉莉斯家小楼或者租凭仓库的小船。他见塔塔正无所事事地坐在一个木头箱子上打望人群,便递给她一张清单,和他一起合验清点。


    “我是来接夫人回家的,不是来听你差遣的。”塔塔双手抱胸,毫不客气地白了一眼海因里希,“你别以为跟夫人出去了一趟,就能对我发号施令了。”


    “这是你应该对我说话的态度吗?就算你看我不顺眼,我们也好歹是同事。”


    海因里希皱着眉头,对塔塔毫不遮掩的敌意百思不得其解。从他与莉莉斯出发前塔塔就对他没有好脸色,没想到两个月过去不仅没有缓和,反而还变本加厉了。怎么,毛罗事件过去了那么久,难道她还在惦记自己被抢了风头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吗?


    “我怎么不能这么和你说话?海因里希,我在给夫人工作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奴隶岛上的哪个笼子里等着被人买吧?要不是夫人把你买了回来……”塔塔越说越起劲,越说越不饶人,直到她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死死掐住了脖子,掐得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在克纳罗银行的职务是首席财务官,本来就有对你发号施令的职权。”海因里希目光冰冷,仿佛看不见塔塔的痛苦挣扎,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为她解释道:


    “我们同样为夫人工作,所以我从来不想与任何一位同事撕破脸。你如果对我安排给你的工作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去向夫人告状,看看她是会站在兢兢业业、认真工作的员工这边,还是站在故意惹事生非、羞辱同事的员工那边。”


    说完之后他才轻飘飘地松开手,塔塔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上,连着向后退了好几步,捂着被掐红了的脖子干咳不止。


    “好好干活,夫人面前我会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海因里希最后瞥了她一眼,“不想干就滚。”


    塔塔竟被呛得一时说不话来。从前她对海因里希多次过出言不逊,可对方也只是打哈哈就糊弄了过去,没想到这次竟真的发起了火来。塔塔自觉理亏,却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干脆撂挑子一溜烟跑了,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海因里希失去这么一个不友好的累赘反而松了口气。只是令他觉得有必要得和莉莉斯反应一下自己无辜受辱的遭遇。不过,在此之前,他清点完货物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向里亚尔托大桥以北的德意志商人聚居区,在那里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他匆匆步入那家他再熟悉不过的巴伐利亚酒馆,上楼找到他在酒馆中长租下的房间,将他从苏黎世买回的面具放在空空如也的床上,脱下身上的脏衣服,换上一身做工精良的便衣。


    最后,他在镜子前戴上面具,披上黑披风,压低帽檐。在作为面具之乡的威尼斯,这身匿名行装十分常见,丝毫不会惹人注目,而这正是海因里希想要达到的效果。


    他锁上门,离开酒馆,径直往一条阴暗小巷的深处走去。在那里面他走进一幢外立面破破烂烂的房子。他用随身携带的钥匙圈里的钥匙打开房门,步入了一间略显陈旧但十分宽敞的会议室,圆桌前已经聚满了十几个年龄各异的男人。


    “下午好,先生们。”海因里希摘下帽子,脱下面具,面无表情地将一沓厚厚的文件从皮包里掏出来,丢在会议桌上,用德语告诉他们:“开始吧。现在是工作时间。”


    城市的另一边,莉莉斯正坐在柔软的沙发里,一边隔着落地窗晒太阳,一边品尝威尼斯技艺最精湛的厨师用最新鲜的食材制作的甜品。她刚刚给索菲亚介绍完了汇兑资金链的运作模式,所幸并没有使好朋友无聊得直接睡着。


    “也就是说,你的客户们可以通过你建立的这条线路,随心所欲地把钱汇到佛罗伦萨、罗马、甚至是远在瑞士联邦的苏黎世,而你只需要通过平衡贸易差,并不需要使货币真的在物理层面移动,便可以完成汇款的动作,是吗?”


    “没错。”莉莉斯笑着把今天吃的第6块奶油小饼塞进自己嘴里。


    “并且,你可以在每一次交易中收取手续费赚钱。”


    “名义上当然不可以,但是我可以用‘市场浮动汇率差’来掩盖掉这一切,同时也可以规避教会法和汇兑商行会的检查。”


    “莉莉,你真的是天才吧。”索菲亚惊叹道,“你是怎么想出来这么聪明的点子,居然还真的那么快就能将其付诸现实?”


    “这并不是我原创的想法,很多不同的银行都在做这件事。只不过,大多数业务局限在意大利半岛以内,很少有人会想过要把业务拓展到阿尔卑斯山以北。可能要多亏我嫁了个德国人丈夫,我才正好有渠道可以很快地做到这一点。不过这远远不够。法兰克福、巴黎、安特卫普,还有伦敦,我希望我的银行有一天能够遍布整个有贸易往来的基督教世界,嗯,甚至超出整个基督教世界,把分行开到君士坦丁堡。”


    “比起你刚刚和我说的这些,我接下来要讲的八卦也显得太蠢了些。”


    “瞎讲。我最喜欢听这些蠢事了。你快点告诉我吧!”


    “我们修道院学校里,有个比我们小两岁的女生,叫露娜的,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她很喜欢社交,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她原是个暴发户家的女儿,但父母给她谈了门好亲事,本来要嫁给康达里尼家的一个小辈,家里人也期盼着用这门婚事来跻身进威尼斯的上流社会。”


    “然后呢?”


    “然后,这个露娜居然和他们家买来的一个低贱的奴隶私奔了!据说是婚前验身的时候被查出来已经怀上了孩子,跟家里闹得鱼死网破,竟然偷了家里的钱和那个奴隶逃了出去。”


    “啊?”莉莉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里时竟感觉有些汗流浃背。


    “可是,威尼斯四面环海,他们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呢?她的父母很快就在卡斯特罗区找到了他们。原来那个奴隶根本没有想和她私奔


    ,而是逼她拿掉了孩子,把她卖去了卡斯特罗的窑子里当妓女。”


    “最后怎么办?她的家人救了她吗?”


    “怎么可能?家里的女儿闹出来这么大的丑事,与康达里尼家的婚事也算是黄了。她的父母恨不得赶紧与她摆脱任何关联,将女儿赶紧吊死在绞刑架上。”索菲亚深深地叹了口气,“唉,本就是不好的出生,父母还把她当作阶级跃迁的工具,结果她居然对一个奴隶交了真心,害她被骗得失去了一切,真是太可怜了。”


    “真是……太可怜了。”莉莉斯倒吸一口冷气,深呼吸使自己平静下来,心中五味杂陈。


    索菲亚敏锐地注意到了莉莉斯异样的情绪波动,担心自己不经意间说了什么会令她多想的话,转而补充说道:“嘛,奴隶之类的东西,像我们这种寡妇买来玩一玩儿倒没什么,玩腻了也就丢掉或者转手,又不会动了真的感情。她虽然可怜,却也有自己过于天真被人蒙蔽的责任。”


    “是啊。”莉莉斯不安地摸了摸戴在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不过是玩具而已,怎么能当人看呢。”


    正当索菲亚打算再说些什么,塔塔突然哭嚎着闯进了索菲亚家的客厅——


    作者有话说:明天继续更!


    最近忙得快疯了身体也有点虚,但写文时感觉很开心……真的好想尽快跟大家分享我存稿写到的部分啊…!


    第53章 见不得光的礼物


    “塔塔,你怎么了?!”莉莉斯把吱哇乱哭的小女孩搂进自己怀里,抽出手帕为她抹去满脸的泪水。


    “海因里希!他,他,他让我滚……”


    “什么?!”莉莉斯皱了皱眉头。她第一反应是生气,但紧接着,她稍微一细想,便又觉得海因里希不太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不过塔塔情绪这么激烈,她很显然不能对此坐视不理。


    “看来你是有工作不得不去继续忙了。”索菲亚苦笑着叹了口气,“那我便不留你了。莉莉,你要照顾好自己。等你安顿好了我们再见面。”


    “谢谢你。”莉莉斯轻轻推开塔塔,站起身与索菲亚拥抱道别。


    随后她便乘上贡多拉回家。路上她问塔塔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塔塔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临到家的时候甚至改口说还是不要在海因里希面前提起来了。莉莉斯被整得一头雾水。这段时间她的工作重心全部都在向外拓展上,确实好久没有关注过内部架构管理的问题了。


    “塔塔,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这段时间我不在,克拉拉修女对你比较严厉?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她连我也凶,现在对你可能不太客气,并不是针对你,只是她性格使然。”莉莉斯摸了摸塔塔的小卷发。


    “克拉拉修女确实很严格……但她把银行管理得井井有条,我对她没有什么异议。可是,可是海因里希他……”


    “你觉得我有些偏心他,对不对?”莉莉斯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主动下了个台阶,“可是塔塔,你要意识到一点,我对你们在情感上是一视同仁的,你们每个人都是我重要的伙伴。而海因里希他,在很多方面确实……非常出类拔萃,所以我才会重用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够优秀。塔塔有独属于自己的闪光点。如果海因里希和塞西莉娅是我的左膀右臂,你就是我的耳目与眼睛。”


    “真的吗?塔塔一定会继续努力工作,绝对不辜负您的期待!”塔塔听到了女主人的夸奖,突然睁大了眼睛,害羞地从腰包里掏出来一个小布袋,“哦对了,刚刚在码头上人太多了,我不好意思拿出来……您不在的这段时间,我给您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是我亲手做的蕾丝钩花手链。您的手有细又长,戴在上面一定特别好看!”


    “哇!谢谢你,塔塔,我非常喜欢。”莉莉斯欣慰地打开袋子,将那条用银白色与粉色编制的手链戴在自己手上。精致的蕾丝上钩的是与“莉莉安娜”的名字所对应的百合花图案,只不过盖在丧服的黑纱下面,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您喜欢就好……”


    “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是镶嵌了珍珠贝母的头绳。”莉莉斯笑着说道,“只不过我收在海因里希的包里了。等回家之后有空了,我来帮你扎辫子好不好?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刚被我买回来的时候头发像男孩子一样短,现在终于长长了,可以扎各种漂亮的辫子了。”


    “好呀好呀!谢谢夫人!”塔塔笑得高兴极了,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被船靠岸时的颠簸打断。她转过头正打算上岸,就看见海因里希站在码头上,脸瞬间就黑了。


    “海因里希,听说你刚回来就对你的老前辈出言不逊?”莉莉斯握住他的手,踩上家门口的码头,送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是啊,我没有伺候好塔塔小姐。”海因里希一边压低眉毛一边睁大眼睛,假装不经意间露出一幅楚楚可怜的神情,“她特意来亲口告诉过我,在她开始为您工作的时候,我还在奴隶岛上的不知道哪个笼子里没人来买呢。”


    “什么?”莉莉斯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塔塔,你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吗?”


    “那……那是因为他先对我出言不逊!”


    “他说了什么?”


    “他用很轻蔑的语气,高高在上地命令我帮他做些他不愿意做的脏活累活!还说我不想做的话就滚!”塔塔害怕地揪住莉莉斯的裙摆躲在她身后,不敢直视海因里希的眼睛。


    “确有其事吗,海因里希?”


    “我确实给她安排了清点货物的工作,然后就得到了塔塔小姐的羞辱。”海因里希游刃有余地对上塔塔躲闪的目光,从公文包里抽出文件递给她犹疑不决的女主人,“但我还是把工作完成了。夫人,这是我合验过后的货物清单。”


    “哦。”莉莉斯接过清单后粗略浏览了一下,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海因里希,这次是你不好。你以后说话的时候注意点,不要再伤了塔塔的心。给她道个歉吧,同事之间需要好好相处。要是她再来找我告状,我绝不会轻饶你。”


    “夫人!?”塔塔见莉莉斯打算就这么把事情揭过去,委屈地扯了扯她的袖管。


    “塔塔,虽然我心里是向着你的,但是海因里希在职级上确实有给你安排工作的权限。为了我们的工作能够顺利开展,大家以后还得继续合作才行。陪我去楼上换身薄一点的裙子,既然我们现在都有空了,不如趁下班时间之前去银行里开个组会吧。”


    塔塔注意到莉莉斯友善的微笑中已经夹进去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冷漠。她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继续无理取闹了。夫人看中工作结果也无可厚非。可是莉莉斯在她眼中从来都不只是她的老板,还是她非常重要的家人——但那个曾经温馨而美好的家庭却随着银行的成立与业务的极速扩张而变成了冰冷的职级架构,变得面目全非。


    她怀念着上次和莉莉斯、塞西莉娅还有伊万卡大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日子,好像还是复活节假期时聚在一起包饺子,距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居然已经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毕竟自从海因里希被买回来之后,夫人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工作,工作,永远在工作,再也没有时间和她们一起轻松愉快地玩了。


    海因里希,海因里希,整场会议莉莉斯都在不断提到海因里希,说到车队遇难时海因里希临危不乱,说到古堡迷途时海因里希处变不惊,说到了苏黎世之后他写的广告语有多么幽默动人……塔塔听得心烦意乱,几乎无法集中精神。


    从前莉莉斯困于没有家中的资助与私生女的身份,不得不自己工作来换取生活的保障和便利。可是她现在已经那么有钱了——不仅是塔塔,连着同样坐在会议桌前的克拉拉和威廉也被莉莉斯这次在旅途中募集到的资金量之大吓了一跳。


    可是莉莉斯毫不满足。她正在心潮澎湃地演说着,要


    把分行开到巴黎、开到伦敦、开到君士坦丁堡。她要吸引更多的客户,不仅是闺阁少女、不仅是行路商人,还有威尼斯乃至整个欧洲的上流社会。她有信心能够给客户提供最好的,个性化的金融服务,她要让克纳罗银行统领整个意大利的资本世界。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到底想要什么?


    塔塔无法理解莉莉斯的想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开始怀疑她曾经自作主张的某些事是不是做错了……


    “塔塔。你在听吗?”莉莉斯突然点了塔塔的名字,把她从飘散的思绪中拉回到现实。


    “夫人!我在听。”


    “我正说到重要的部分呢。介于我和海因里希都在旅途中遇到了不止一次人身安全威胁,我们以后哪怕是在威尼斯也必须要加强防范了。”


    莉莉斯轻轻叹了一口气。塔塔这样子心不在焉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来她真的得稍微重视一下这个同事间和谐相处的问题了。幸好海因里希的状态没有任何异常,与往常一样工作得十分认真卖力。但这也是他应该做的。


    散会之后,莉莉斯找克拉拉修女与威廉分别单独询问了一下塔塔在她出差期间的工作状态。克拉拉的评价是塔塔虽然偶有粗心,但总体来说工作得很卖力;威廉则支支吾吾,车轱辘似地说些好话。莉莉斯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在回到家用晚餐后到厨房中找到正在洗碗的伊万卡,询问她塔塔这段时间是否有什么异常。


    “没什么异常。嗯,或许只是,经常出门吧?”伊万卡戴上了莉莉斯在旅途中为她新买的蝴蝶结发带,轻声细语地回应道,“不过她一向是有很多朋友的。这也不能算什么。”


    “她都和些什么人交往?”


    “这我就不清楚了。天南地北的人都能和她处得来,或许这就是她打探到最一手消息的独门秘技吧。”


    莉莉斯沉默了。或许只是因为塔塔年纪比较小,需要她给到多一些关注吧。可是莉莉斯每天需要忙工作的事就已经很累了,如果还要专门抽空关注每一个人的情绪,实在是有些分身乏术。


    “夫人。”海因里希端着烛台,从走廊里探出一个头来,“热水已经准备好了。您可以随时去沐浴。”


    “好。”


    莉莉斯站起身,随着海因里希一起上楼。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索菲亚说给她听的那个故事,又想起她在旅行中与海因里希的那些或许是过于亲密的接触,顿时觉得有些尴尬。


    她甚至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把那个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他了。可是之前已经做好的承诺,她总又不能言而无信。她不断说服自己,那只是因为海因里希实在是太好用,太可靠了。主人奖励格外优秀的仆人完全合乎情理。传说中土耳其苏丹养的猫还每天佩戴镶嵌宝石的金项链呢,那么莉莉斯给自己养的狗送一次名贵的礼物也无可厚非。


    “夫人,您还在因为塔塔的事怪我吗?”海因里希试探性地问,为莉莉斯打开卧室的门。房间里点着她熟悉的香氛,朦胧的烛光照亮新换洗过的床单被褥,化妆台前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百合与玫瑰。


    “对。”莉莉斯故意撒了个谎,“你都多大个人了,和她一个小女孩有什么好置气的?罔顾我对你的信任。”


    “夫人……”海因里希又一次摆出了那幅楚楚可怜的表情单膝跪在莉莉斯面前,这招太好用了,屡试不爽,“我知道错了。以后绝不会再让您因为这种琐事烦心。”


    “好了,我不生气了。过来拿礼物。”莉莉斯转过身,在梳妆台前坐下,打开上了锁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首饰盒,打开在海因里希的面前。


    里面静静地躺着本应该属于她丈夫的那枚蓝宝石婚戒。


    “……?”海因里希呆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莉莉斯握住他的左手,将那枚本属于他的戒指套在他的食指上。璀璨的蓝宝石在烛光下折射出静谧而讳莫如深的色彩。


    “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这是您丈夫的遗物。”


    “放心吧,我问过他了,他说没问题。”莉莉斯略带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那幅蒙着白布的油画,“算是提前送你生日礼物了,也是为了感谢你这次旅程中数次以身涉险的辛苦。”


    “别人看见了会议论您的。”海因里希担忧地将戒指摘了下来,“而且这太贵重了,我……”


    “给你的你就收着。你再拒绝我就生气了。”莉莉斯皱起了眉头,“虽然是送给你了,但是你必须好好收着,不许卖掉,更不许转赠。如果实在不想让人看见,就找个绳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


    “……好。”海因里希把戒指紧紧握在手心里。正当他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听见有人敲响了房门——


    作者有话说:这个事情它就非常复杂。莉莉斯到底是因为海因里希工作能力太强而偏心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呢?莉莉斯现在怕是自己也说不清^_^


    明天接着更,相当于把周三的更新移到明天


    第54章 宠物的项圈


    “什么事?”莉莉斯隔着门发问。海因里希走到门边,在获得莉莉斯的允准后打开门。


    “是康达里尼先生,他听闻夫人今日回城,差人送来了这个,要我务必立刻交给您。”塔塔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张望了一番莉莉斯的房间。她手里正端着一个做工精巧的布面盒子。


    “又来。”莉莉斯皱眉,原想直接让塔塔把那盒东西丢出去,想起来她和洛伦佐还有未兑付的保险合同在,还不能完全撕破脸,只好咽着一肚子气让塔塔把盒子放在她的书桌上。


    打开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封信。莉莉斯用桌上的开信刀暴力地割开火漆,洛伦佐华丽的花体字迹写在刻印了家纹的定制纸张上,墨水里似乎混了金粉,倒是比之前寄去苏黎世的那封要精致多了。信中不痛不痒地问候了一番,多是废话,一句有关理赔的正事也没提。莉莉斯轻轻掠过一眼便丢在一边。


    她继续开盒子,第二层是棉花垫起来的软夹层,里面放着一对雕花的银质手镯。莉莉斯把拿镯子捏在手里睨了一眼,突然狠狠丢在地上,磕得镯子立刻变了形。


    “夫人……?您不喜欢银色的镯子吗……”塔塔大惊失色,完全不理解女主人突然发怒的原因。她想到自己用了银线编织的手链,不会其实也悖了夫人的心意吧?


    “如果是别人送的,我还能说这或许是无心之失。”莉莉斯的眼中满是怒火,说话的声音却平静而克制,“可若是洛伦佐那只老狐狸,我便只能解读成别有用心了。他究竟是在向我下战书,还是想试探一下我是不是个傻子?”


    “或许两者皆有吧。”海因里希弯下腰,将莉莉斯丢在地上的镯子捡回来。


    “看着就晦气,还不如拿去铸币厂给我熔成等价的银币。”莉莉斯没好气地招呼海因里希把手镯连带着盒子一起拿走远离她的视线。


    “为什么?”塔塔仍旧没有参透其中的道理。


    “银手镯这玩意儿,他如果送我一只也就算了,送我一对,那不明摆着是想送我进监狱的意思吗?手铐,懂了吗?”莉莉斯的语气中透着些不耐烦,“最近这段时间大家都小心些吧


    ,免得被他抓到了什么把柄。”


    “遵命。”


    “真是烦死了。明天一早还得去跟他见面,就为了些保险理赔的破事扯皮。”莉莉斯气鼓鼓地下逐客令,“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晚安。”


    “夫人晚安。”


    塔塔悻悻地瞥了一眼海因里希,见对方面无表情,一幅对夫人的怒气已经习以为常的派头,心中很不是滋味。明明是她陪伴夫人的时间更久,为什么却是海因里希更懂得怎么哄她开心?


    忽然,塔塔发觉自己面前闪过一抹耀目的火彩。她的目光迅速地被那道强光所吸引,聚焦在海因里希握着盒子的手心。她看见了一颗巨大的,成色极好的蓝宝石,是本属于莉莉斯丈夫的那枚蓝宝石。


    /


    第二天一早,莉莉斯按照事前在信件中商量好的安排拜访了康达里尼银行。说是拜访,其实也不过就是带着文件、伴手礼和海因里希一起穿过广场,走到克纳罗银行正对面的那条街上。洛伦佐当天并不在场,据说是出发去了佛罗伦萨出差,所以是他手下的人接待了莉莉斯,因此整个流程比她原本想象得要顺利一些,但也没有顺利太多,还是免不了得根据条款细则扯皮。幸好法院距离他们的位置也不远,莉莉斯一通起诉威胁之下,对方也不敢拖欠抵赖,只能按照合同的细则好好办事了。


    只不过,当她办完事从银行门口出来的时候,听到有小商贩和群众聚在广场中央的喷泉旁边对她挤眉弄眼、议论纷纷。


    “那就是放贷的莉莉斯和她养的小白脸?丈夫的尸骨都还没凉透,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带着男宠招摇过市,真是不知廉耻!”


    “我就说吧,只要我带着你去旅行,就算我们其实什么都没发生,也绝对会被人嚼舌根。”莉莉斯笑着踮起脚尖,在海因里希的耳边窃窃私语,“我要是在意他们的闲话,早就被气死了。”


    海因里希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竖着耳朵听。


    “可是她银行不是开得很大吗,听说康达里尼家的洛伦佐大少爷向她求婚,她都拒绝了!”


    “你懂什么,她不接受求婚,只是为了继续过放浪不羁的生活罢了!她能有什么能耐,要不是她身后的那个男人为她鞍前马后,她怎么可能做得成现在这番事业?女人当家不过是他们哗众取宠的营销策略!”


    “也是,一个女人家哪懂得银行怎么运作?不过都是些噱头罢了!等哪天要是有人开出更高的价格把她手下的人挖走了,看她还嚣张个什么劲儿!”


    海因里希偏过头主动去观察莉莉斯的反应,发现此时此刻他的女主人已然脸色铁青。


    “还是别听了吧。”莉莉斯深呼吸一口气,“工作要紧,工作要紧。工作要紧。不行我听不下去了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


    “您不是说不要在意他们的话吗?”海因里希忍不住笑了笑。


    “传我的绯闻和质疑我的能力是一回事吗?”莉莉斯对他翻了个白眼,“前者说不定能给我们增加曝光,而后者只会影响到我们银行的信誉度。”


    她快步走回银行,带着海因里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顺便叫上了塔塔,让她一起出主意。


    “你们知道如何阻止流言传播吗?”莉莉斯双手撑在书桌上,严阵以待地问。


    “或许是一次澄清?”塔塔怯生生地回答。自从在夫人面前一次又一次说错了话,她竟有些害怕去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不,那样只会越抹越黑。毛罗的事情算是让我认清楚了。流言只会止步于更大,更刺激的流言。当初毛罗指控我是妓女,是女巫,我搬出再多的证据都不足以使人信服。但当你点出了他是因为欠钱不还因此才要构陷我之后,局面则立刻逆转了。人们需要一些什么别的东西来干扰他们的注意力。”


    “您说,您听到的那些话,会不会是洛伦佐主动放出去的流言?”海因里希问。


    “很有可能。毕竟若是抹黑了我这个竞争对手,给我造成了什么损失,对他都很有利。他巴不得让我被流言烦得精神崩溃之后去找他来‘英雄救美’。可是我绝对不会遂了他的意。他不是喜欢传我和海因里希的绯闻吗?那我也来传一下他的绯闻好了。塔塔,去查查他最信任的侍女叫什么名字……哦不,不要侍女,要男的,侍从也好,会计师也行,得是个男的,就说他们举止亲密,宛如做了夫妻一般!”


    “噗。”海因里希忍不住被逗笑了。塔塔却紧紧皱着眉。


    “哦对,再加上一条,就说放贷的莉莉斯之所以拒绝他,其实是因为他跟好几个男人不清不楚,怀疑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莉莉斯得意地笑着,继续添油加醋。


    “夫人,我们这样抹黑他会不会不太好?您昨天还说要我们小心些,别被他抓到了把柄……”塔塔小心翼翼地说,声音很轻,却还是坚持鼓起勇气说出了口,“万一他发现是我们传出去的怎么办?”


    “只要他抓不到任何证据,便没办法往我们头上扣黑锅。要是他亲自出来要澄清这件事,那在民众的心中便是真正坐实了谣言。不过你说得对,这件事得做得小心一些。你可以做到吗?有压力的话,交给海因里希去办也行。”


    “我做得到!”塔塔抢答道,“包在我身上。”


    “很好。我相信你。”莉莉斯露出满意的笑容,“那么你先去忙吧,海因里希,你去接着为我读信。”


    “遵命。”


    自从汇兑业务开始落地,莉莉斯每天有大量的工作都是围绕着信件与计算展开的。读信-计算-回信的流程被她拆开。所有信件由海因里希初步阅览,挑出需要做计算的移交给威廉进行初步计算,然后交由克拉拉修女审核,莉莉斯批复回信,由塔塔出门进行交易或者送走信件,最后闭市之后海因里希进行记账,以确保每日账面平衡。


    除了为现有的客户提供服务和面对流言的危机公关以外,拓客拉新的工作也不能停歇。莉莉斯还得在营业结束后立刻回家穿衣打扮一番去参加各种社交舞会。在这点上,寡妇的身份为她提供了许多便利。她不会像未婚少女一样被当作潜在的婚姻资源挑挑拣拣,也不会受制于丈夫的管辖无法和人自由自在地交流。


    秉持着与闲言碎语硬刚到底的态度,莉莉斯仍旧带着海因里希出席宴会。其实也是因为塞西莉娅还没回来,莉莉斯也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克拉拉身为修女不适合出席,威廉她根本不熟,塔塔虽然能干但不熟悉上流社会的社交礼仪,而伊万卡最主要的任务则是守护小金库的安保工作,非必要都不会离开家。


    有些贵族小姐不知从哪里的流言中听闻了海因里希的又好看又能干的美名,纷纷聚过来想凑个热闹,凑着凑着便被莉莉斯忽悠着全在她的银行中注册了储蓄账户。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莉莉斯下船回到家门口,累得已经快要站不稳了。参加社交舞会完全是体力活,要站着走动跳舞数个小时毫无休息,一些小点心和葡萄酒根本就不填肚子。


    “要我抱您上楼吗?”海因里希张开双臂,贴在莉莉斯的耳边问她。


    “不要。我要去吃伊万卡做的夜宵。”


    “好,那我去为您布置房间。”


    莉莉斯踢掉不算磨脚但穿久了仍旧很累的皮鞋,换上舒服的鞋子去觅食,顺便和伊万卡吐槽了一番今天遇到的糟心事。等她回到卧室门口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她推开门,看见海因里希穿着一身单衣跪在自己面前,双手捧着莉莉斯的黑色马鞭。


    “主人。”海因里希抬起头,用期待的目光仰望她,“请您惩罚我。”


    “我今天没心情。”莉莉斯只是看了一眼,便被海因里希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吸走了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起来。但她仍旧装出豪不在意的样子,刻意不去看他,绕过他直接往梳妆台前走去,坐在镜子前梳理头发。


    “主人,


    求求您,求求您惩罚我。”


    莉莉斯权当没听见,看都不看他一眼。海因里希只好把鞭子含在嘴里,像狗一样四肢并用地爬到莉莉斯身边蹭她的小腿,发出呜嘤呜嘤的声音。此时莉莉斯便实在没有办法忽视这个跪在她脚边的烦人精了。于是她伸出手,勾住那条被海因里希藏在衬衫里的、挂着蓝宝石戒指的项链,用项链紧紧勒住他的脖子,然后猛地抽起鞭子,往他身上狠狠打下去。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惩罚你?”


    “我让您受到了流言的侵扰。”海因里希宽阔的肩膀随着遭受痛击而猛地一颤,“我让您烦心了。”


    “要是他们知道所谓‘放贷的莉莉斯’背后的‘男人’其实是这样一条向女主人摇尾乞怜的狗,他们会说什么样的话呢?”


    话音刚落,又一记鞭子便落在了海因里希的胳膊上。


    “要是那些围在你身边的贵族小姐看到你叼着鞭子求我虐待你的样子,她们还会赞美你吗?”


    “不会的,主人,他们会厌弃我,而我就只有主人您能接受我。”


    “你果然还是跪着的时候最顺眼。”莉莉斯突然捏住了他的下巴,仔细打量海因里希那张俊俏的脸蛋,忽而流露出一丝悲伤的神情,“真想干脆把你关起来,让你做我一个人的宠物,只做我的宠物,你的脸也只有我可以看。但是不行,我还得让你为我去做别的事,很麻烦,很辛苦的事。我累了,海因里希,今天到此为止吧。”


    “遵命,夫人。”海因里希识相地站起身。


    “谢谢你,海因里希。好好休息,明天继续努力。”——


    作者有话说:这里是小因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最后一次含泪当狗了^_^之后会发生什么刺激的事情我不说。


    下次更新在周五!有好榜则周四加更。上天保佑再赐我一个好榜吧[加油]上周的榜涨得太好了好怀念!


    第55章 未点燃的烟花


    莉莉斯收到信件得知塞西莉娅和埃莱娜姑姑要一同从罗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下旬了。


    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她亲自撑着伞站在码头上等船开进港口,旁边跟着一个她新雇的女佣人。海因里希和塔塔都忙着银行的核心工作抽不开时间,她不得不把保镖与随从这种可替代性更高的工作交给新人。


    夏日的阳光灿烂无比,把潋滟的水光都染成了炫目的金色。虽说威尼斯紧挨着大海,有海风吹拂不至于酷暑难耐,但人们还是纷纷换上了轻薄透气的浅色衣服。


    莉莉斯恪守着半年丧期的规矩穿着黑裙子,只是把长长的红发挽成发髻,黑纱也换成了短款。罗马地处意大利中部,据说比北方的威尼斯还要更热一些,不知道塞西莉娅能习惯得了吗?距离上次在码头分别竟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月,现在的莉莉斯与三个月前的她也早就今非昔比了。


    当比安奇夫人来提前归还她在三月份时向莉莉斯贷款的本金与利息时,莉莉斯几乎都要记不得自己从前还做过这种利润只有个位数杜卡特的小生意。如今她的每日资产负债表里动辄是数千,甚至上万杜卡特的交易,而比安奇夫人偿还的那5枚金币的利息,则更像是一笔会被抹去的零头,像是汇入大海中的水滴般渺小。


    她又等了一会儿,看到远处海平面上驶过来的船只桅杆上高高挂起了绘制着克纳罗家族盾徽的旗帜。她赶紧从手包里掏出小镜子整理了一下妆容与额发,顺便检查了一下送个埃莱娜与塞西莉娅的礼物都已经带好。她给埃莱娜定制了一串质量极好的珍珠项链,为塞西莉娅准备的则是特意委托东方商人买来的点翠发饰。


    船刚刚停靠到岸,她便看见甲板上走出来一个穿着橙红色衣服的女人,她知道那是埃莱娜姑姑,连忙伸开双臂,与埃莱娜拥抱致意。


    “姑姑,您还好吗?此行辛苦了。”尽管已经在信件中陈述过近期银行的发展成果,莉莉斯在面对埃莱娜的时候还是免不了透露出一些小朋友见家长时的紧张与局促,却又带着一种获了好成绩的骄傲与志得意满,“这是我给您准备的礼物。”


    “你也辛苦了,莉莉。谢谢你的礼物。”埃莱娜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么久不见,我们莉莉现在已经是优秀的银行家了。”


    “哪里哪里,多亏了姑姑一路指导提携。”莉莉斯害羞地红了脸,“诶,塞西莉娅呢?怎么没见到她人。”


    “你放心,塞西莉娅还得留在罗马一段时间。她现在是咱们罗马分行的分行行长。但是别担心,我知道你们主仆情深,再让她历练一段时间我们就召她回来。”


    “这样啊……”莉莉斯心中五味杂陈。她一方面为埃莱娜看中塞西莉娅,愿意着重培养她而感到欣慰,一方面又难免失落。


    塞西莉娅毕竟是她从家中独立出来后买下的第一个奴隶,也是陪伴了她最久的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尽管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分别,但莉莉斯还是无法避免为之感到难过,只能尽量压抑情感,让自己不要喜怒形于色。


    “这大概是我这次给你带回来的唯一一个‘坏消息’,剩下来的全是好消息。罗马分行的建立很成功,我们募集到的资金量不亚于你在苏黎世所募集到的数额。最关键的是,我们的事业得到了一位枢机主教的赏识。”


    “我的上帝。”莉莉斯惊叹道。讶异与喜悦立刻席卷了她的内心,将不得不与塞西莉娅暂别的苦楚迅速驱散。


    “外面太热了,我先回家休整一番,晚上再到你那边跟你详谈。我还等着你跟我仔细解释解释你说的‘未来合约’是怎么回事呢。”


    “好的!好的,那我先不打扰您了!我会在家等着您的。”


    与姑姑告别后,莉莉斯边往回银行的路上走,边默默消化着埃莱娜方才轻飘飘两句话中的巨大信息量。得到了枢机主教的赏识是什么意思?是他要成为我们的客户,还是说他会为我们的业务亮起免死金牌,一笔勾销银行家作为“放贷者”的罪名?


    也就在三个多月前,她还被自己的亲哥哥指控为女巫,还不得不靠着抓住主教的把柄来获得营业执照;而现在她一手打造的银行却已经与远在罗马的枢机主教攀上了关系。这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令人难以置信。阳光晒得莉莉斯晕乎乎的,有些飘飘然。


    她收起伞回到银行,看见海因里希正带着几个新招进来的员工有条不紊地处理工作,塔塔在整理今天市场上最新的大宗商品价格表,威廉忙着处理计算,而克拉拉修女正带着几个修道院学校的女孩子参观她们的银行。


    代班结束后,克拉拉很快就要回到修道院学校继续教书了。不过莉莉斯倒是欢迎她时常回来看看,也可以带着学校里的小女孩们来学习参观。


    那都是些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已经是即将要出嫁的年纪。而莉莉斯其实只比她们大三四岁而已,却总觉得已经离她们非常非常远。能有机会被送进这种学校的,大多是些名门世家的嫡女。对于这种出生的女孩子来说,参与工作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情,寻一位门当户对的好丈夫才是家长眼中合适的归宿。


    尽管她们会像当时的莉莉斯一样,在出嫁时拿到好大的一笔嫁妆,但这笔钱将成为她们这辈子唯一的一笔私人财产,还往往逃不过被夫家蚕食的命运,再也没有升值的可能。


    可莉莉斯的事业却改变了这一切。她使这些女孩子能有机会守住这笔财产,并通过不同的投资组合来创造更多价值。她使得她们可以了解到资产管理与复式记账,使得她们出嫁成为主母后不会受人蒙蔽。她还使得她们看见了另外一种可能,一种女人不用相夫教子,不用依靠男人,自己独立生活的可能。只要她们有勇气为之努力与奋斗,说不定也可以过上这样的人生。


    毕竟像这样生活的人远远不止莉莉斯一个。没过多久,莉莉斯就再一次来到了威尼斯最大的码头,迎接到了一位她多次写信盛情邀请来威尼斯见面的好朋友,伊索尔德阿尔塔伯爵夫人。


    接下来的几天


    里,除了面对不断增长的帐目、数不清的金币、信件与计算的时间,莉莉斯都是在奶油蛋糕、白葡萄酒、海鲜拼盘、裙摆与舞鞋中度过的。


    为了庆祝伊索尔德的到来,她借用了克纳罗主家的宫殿连着举办了三场盛大的舞会,带着伊索尔德认识了索菲亚,还有其他一些她上学时的朋友。伊索尔德则给莉莉斯带来了好多她新研制的护肤品与化妆水,还有莉莉斯吃过后念念不忘的本地产干酪。


    舞会结束之后,伊索尔德就住在莉莉斯的家里。正好塞西莉娅的房间空着没人住,莉莉斯便让伊万卡捯饬了一番,新添了些家具作为伊索尔德暂住的卧房。但是由于两人总是躺在一张床上聊天到深夜,伊索尔德并不怎么常回自己的房间。


    “你一定要等到七月的第三个星期日之后再走。”莉莉斯抱着枕头打了个哈欠,懒懒地玩弄着伊索尔德长长的银白色头发,“那一天威尼斯的夜空中将会绽放很多很多烟花,一定非常漂亮。今年我也出资捐赠了一份,算是……”


    “算是什么?”


    “算是给海因里希的生日礼物。”莉莉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埋进枕头,“不过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海因里希!七月三十一号是我丈夫的生日,虽然和庆典不在同一天……但我是以哀悼丈夫的名义捐赠的烟花。”


    “哦,这样啊。”伊索尔德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轻笑着问,“你给丈夫和奴隶起了一样的名字?”


    “不是的,其实我根本没见过我的丈夫。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而已。”


    “这个名字确实很好听,在德意志也很流行。有个与我母家是世交的家族,里面世代所有的男性成员都叫海因里希。”伊索尔德笑着翻了个身,“所以,你们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吗?你放心吧,现在我作为你的朋友,可绝对不会来横刀夺爱了。”


    “不是。真的只是普通的主人与仆人而已。”


    “你很在乎他。”伊索尔德用长长的指甲轻轻戳了戳莉莉斯的额头,“这没什么好否认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况且在你这个年纪,享受一下爱情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不行,工作实在太忙了,我还得抽时间和朋友一起玩,没空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东西。”


    “朋友和爱情又不是什么互相冲突的事。”伊索尔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拉起被子为莉莉斯盖上,“而且有些令人愉悦的事只能和爱人一起做。莉莉斯,你从来没想过吗?”


    “从来没有……”莉莉斯已经满脸通红了,“可那种事不都是为了让男人开心吗?女人像奴隶似地服侍他们,还会被弄疼。”


    “当然不是了。”伊索尔德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可以两个人都感到愉悦的,如果对方技术好的话,也并不会弄疼……嘛,试试看吧,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只是要保护好自己哦。”


    伊索尔德与她说完这些后便抱着被子转身睡过去了,莉莉斯却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她的梦境里时不时穿插进了一些旖旎的画面。


    她在梦中与海因里希拥抱——这没什么,她几乎每天都与他拥抱;他们接吻,他们甚至做了更加亲密的事——这究竟会是什么感觉呢?她想象不出来。


    莉莉斯醒来以后愈发好奇,甚至有些跃跃欲试。或许等伊索尔德离开后,可以找个机会和海因里希试试看?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可以让她舒服吧?


    莉莉斯并不觉得所谓“贞节”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守寡“也只是为了在外人面前做个样子。凭什么女人的第一次就被冠以仿佛至高无上的价值,而男人却根本没有贞节的概念?这根本就不公平。


    如果那种事真的像伊索尔德所描述的一样能够使她感到愉悦,她并不介意去试试看,只是不能影响工作,工作要紧。所以还是以后再说吧……


    庆典的日子很快便来临。莉莉斯由于以克纳罗银行的名义捐赠了不少烟花,威尼斯十人委员会特意发了信函邀请她携家属亲眷前往总督府的阳台,以最好的视角观赏绽放在夜空中的华丽色彩。


    由于埃莱娜姑姑和克拉拉修女都不喜欢凑这种热闹,莉莉斯便邀请了索菲亚和伊索尔德两个朋友,由海因里希和塔塔陪着一起去。伊万卡为她梳了一个格外华丽漂亮的发髻,黑纱上缀满了镶嵌珍珠与钻石的黑色绒布玫瑰。黑色的丝绸长裙轻薄而不失优雅。


    为显尊重,莉莉斯早早便到了总督府参加欢迎酒会,与共和国中手握重权的男人们寒暄致意。宽敞明亮的大厅中金碧辉煌,墙上、天花板上装饰着精美绝伦的壁画。十人委员会是威尼斯共和国的最高执政机关,有的叔叔伯伯莉莉斯从前便已经在贵族舞会中有过一面之缘,只是这些位高权重者从前自然不会把一个落魄贵族家的私生女放在眼中,现在却不得不低下头重新打量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了。


    最初还是莉莉斯端着酒杯去主动搭讪,渐渐的,便有越来越多的陌生人自发凑到了莉莉斯的身边,纷纷赞美她的才干与美貌。莉莉斯好不容易习惯了在社交场合里应对冷嘲热讽和明褒暗贬,现在面对着清一色点头哈腰的奉承反倒有些措手不及。


    比起这些无用的社交,她其实更想能尽快看到烟花,便找了个借口从人群中溜走,爬上楼梯来到预留好给自己的那一块阳台前。索菲亚和伊索尔德正坐在小圆桌前边吃点心边聊天,塔塔靠在栏杆上欣赏着日落时分海天一色的美景,却唯独不见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呢?”莉莉斯问道。


    “我回来了。”海因里希跟在莉莉斯身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神情严肃而凝重,“刚刚侍者把我叫走了,说是有紧急通知。”


    “怎么回事?”


    “庆典活动的烟花表演部分取消了,入夜后的表演将直接开始歌舞、戏剧与合唱。”


    “什么!?那我买的烟花要怎么办?”莉莉斯感到难以置信。


    “您捐献的烟花将被征用进威尼斯军械库用以制作炸药。夫人,十人委员会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帕多瓦旧贵族发生了叛乱,拉拢了米兰公国一起向威尼斯发起了战争。”——


    作者有话说:伊索尔德内心os:你好意思说我给替身起名特里斯坦是恋爱脑吗?


    这里的夏日庆典其实是捏他了威尼斯的救赎节,很早就设计了这个放烟花场景但是我后来查证了才知道救赎节其实是16世纪才开始庆祝的节日,而莉莉斯她们在15世纪……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是架空!


    满350收了,感谢大家!不过目前入v键还没亮,说明有效收还没满,所以应该是得再等一段时间~这周还是继续随榜单更新!下次更新在周日~其实我目前还没有完全搞懂入v要怎么操作,,希望一切顺利吧[捂脸偷看]


    第56章 切断的现金流


    “什么!?”索菲亚和伊索尔德听到了消息,纷纷露出大惊失色的神情。


    帕多瓦是莉莉斯和海因里希的苏黎世之旅中到访的第一座意大利北部城镇,从15世纪初开始成为威尼斯共和国的陆上领土。在此之前,帕多瓦一直由卡拉雷西家族控制,他们为了避免被虎视眈眈的米兰公国吞并,选择了投靠威尼斯的


    庇护,却最终丧失了主权,沦为威尼斯的属地之一。


    海因里希口中叛乱的旧贵族,想必说的就是卡拉雷西家族的残党正在试图寻求复辟。只不过他们背后依靠的米兰公国究竟是他们的盟友,还是与当年的威尼斯总督一般只是想要渔翁得利,便未可知了。


    “十人委员会的意思是,先不向外放出消息,只说烟花有故障无法点燃,免得群情激愤闹出什么事端。”海因里希压低声音说着,瞥了一眼阳台下乌泱泱的人群。


    “我们现在应该立刻马上离开这里。”索菲亚当机立断道,“万一帕多瓦人的细作混在了人群中想要靠暴乱来扰乱威尼斯的内政,最先攻击的就是总督府。我们现在得要赶紧撤离。”


    “撤离到哪里去?”伊索尔德深呼吸一口气,迫使自己保持冷静,“帕多瓦爆发战乱,也就是说,我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回家了……”


    “我可以带你们去我在费拉拉的庄园暂避一段时间。费拉拉地处威尼斯以南,帕多瓦在威尼斯以北,管他们再怎么打也打不到费拉拉去。从前威尼斯闹黑死病的时候,我便会到那里避难去。我们现在赶紧回去收拾一下东西,今晚就乘船出发。庄园里一应生活物品都很齐全,你们放心。”


    言罢,索菲亚拉起伊索尔德和莉莉斯的手,正准备下楼。


    “不行。”莉莉斯突然甩开了她的手,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不能去。”


    “为什么?!”


    “战争爆发,意味着商路被切断了,商路无法通行,汇款便无法兑付,未来合约也没有办法交货……”莉莉斯低着头,双手紧紧攥住拳头,指甲几乎要戳破手心的皮肤。


    “莉莉安娜,”索菲亚很少直呼她的名字,“在人命关天的时候,你能不能别再惦记你的工作了。”


    “对不起,索菲亚,但我不能去。”莉莉斯迅速思考了一番做出决策,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谢谢你关心我。如果你能带着伊索尔德一起去的话就最好了,她本身是我请来的客人,现在却要劳烦你为我照顾她,我会支付你相应的报酬的。”


    “莉莉安娜!”索菲亚几乎要遏制不住怒火,“我在乎的是那点钱的问题吗?我担心的是你的生命安全!”


    “我认为短时间内战争不会蔓延到潟湖。帕多瓦旧贵族想要复辟便已十分不易,不会有余力来攻击威尼斯的主岛。当然,岛上确实会有细作发起暴乱的风险,但是为了保持银行的正常运作,我必须留在这里。”莉莉斯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犹疑,“我们现在一起先离开这里,塔塔,一会儿回到家立刻帮伊索尔德收拾她的行李。”


    “莉莉……既然你已经有了决断,那我只能为你祈祷,愿主保佑你平安。”索菲亚深呼吸一口气,在胸口划上十字,“我们走吧。”


    莉莉斯重新握住索菲亚的手,在海因里希和塔塔的开路下穿过对噩耗泯然不知的人群,穿过他们的欢呼雀跃,像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天边红得如同鲜血般的夕阳仿佛即将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掉舞台上沸反盈天的歌舞,碾碎广场上渺小的人。


    她刚刚还觉得自己离他们很远,远到能够在华丽的总督府中与权贵攀谈,能够在高高的观景阳台上拥有一袭远离纷扰的清净地。可她现在却感觉到自己随着人群的心脏而搏动,随着他们的命运而呼吸。海市蜃楼般的浮华比烟花还要转瞬即逝,比台上粗制滥造的戏服还要虚假。可这就是莉莉斯所面对的现实。她必须拼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短暂拥有过的梦境变成现实。


    比起华贵的珠宝和开不完的舞会,比起绚烂的绸缎和稀有的香氛,她在这场梦境中真正留恋的,是一份难得的从容,是与索菲亚见面时能够交付更多利息的不辱使命,是与伊索尔德躺在床上彻夜长谈时不会被突然冲进来的哥哥暴打一顿的安全感,是能够真正兑现从前许下的诺言,用盛放的烟花为海因里希“庆祝生日”的洋洋得意——而不是慌慌张张地为好朋友们收拾行李,不知何时才能重聚的日期,以及未能绽放烟花的、漆黑而寂寥的夜。


    索菲亚不理解莉莉斯的决定,却还是在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海因里希,要求他好好照顾她的朋友。伊索尔德怕莉莉斯陷入自责,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自己受邀来这一趟真的很开心,非常感谢莉莉斯的盛情款待。尽管如此,莉莉斯却还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含着泪看她们在仆从的簇拥下上了前往费拉拉的船。


    等目送她们乘船离开后,天已经全黑了。莉莉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独自坐在乱得一地鸡毛的卧室地毯上,呆呆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尽管现在手中掌握的信息极少,消息真实性也有待考证,但她仍然认为这次旧贵族叛乱比起人身安全威胁,对她而言更大的风险在于市场波动。


    这并不是她轻视战争,草菅人命或是过度自信。首先,威尼斯共和国论财力是整个西欧中首屈一指的强国。除了围绕在潟湖中的几个岛屿之外,还控制着意大利本土乃至东欧爱琴海一代的数座重要港口。尽管米兰公国同样是个强大的对手,但既然战事的起因是帕多瓦贵族复辟,米兰公国则大概率扮演着搅浑水的角色,除非危及了自身的领土安全,不然不会倾尽全力。


    其次,在那个时代的意大利,战争十分频繁。国家与国家之间各自聘请雇佣兵为之作战,而那些雇佣兵大多也是些得过且过的懒汉,拿钱办事而已,早就没有了古代史诗中波澜壮阔的气势和悲壮的英雄主义色彩。


    发起战争变成了领主之间角力的经济手段,血与肉的飞溅变成位高权重者掠夺更多资源的背景板,庶民的死亡和毁灭被简化成可再生的金钱。


    莉莉斯突然想起她从前在修道院学校学到时十分引以为豪的历史——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中威尼斯坚强不息、负隅顽抗的“壮举”。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本质上全部是掠夺,赤裸裸的掠夺。没有一丝信仰与荣耀,全部都是利益。在这场的利益的角逐中,上位者把庶民的生命与尊严作为筹码推上赌桌,赢者赚得盆满钵满,输家失去一切。


    那么在这场战争中,会有谁是赢者呢?


    由于信息太少且战果未出,莉莉斯无法下定论。但她很清楚,如果她现在不采取任何反制的手段,那么她就会成为被历史的齿轮首先碾碎的牺牲品。战争切断了从威尼斯经过帕多瓦前往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商路,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这意味着她的汇兑账目中将会出现大批违约。


    而且,作为威尼斯共和国的官方货币,杜卡特金币的币值也将随战争波动。尽管这是整个欧洲信誉最好最稳定的货币之一,但若战争持续下去,难保其汇率不会下跌。而克纳罗银行作为总部在威尼斯,储存了大量杜卡特金币的大型汇兑商,将背负上承担巨额亏损的风险。


    但这都不是莉莉斯最害怕出现的情况。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情况是,如果战争持续发酵,战况愈发恶化造成了恐慌,从前的储蓄用户全部前来取款,造成挤兑现象的话,将会彻底切断银行的现金流,使她悉心培育长大的孩子被拉入破产的深渊。


    不,这样的情况暂且还不会出现。莉莉斯深呼吸。她现在需要做的,是搜集更多真实可靠的信息,然后与她的团队一起想办法,努力把损失降到最低。


    “海因里希。”莉莉斯静静地说,“我知道你在门口,进来。”


    海因里希应声推开门走到莉莉斯的身边,单膝跪地使莉莉斯可以平视对上他的眼睛。


    莉莉斯正想开口布置工作,可是一望进那双含情脉脉地看向自己的冰蓝色眼睛,突然便说不出话来了,一头扑进了海因里希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海因里希没能保持住平衡,被莉莉斯扑倒在地上,后脑勺一阵眩晕。


    莉莉斯什么也没说,只是趴在海因里希的胸口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海因


    里希努力按捺住心中某种病态而阴暗的占有欲和被依靠的满足感,只是伸出手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像哄小孩那样轻轻拍她的背。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您。”他附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地安慰她,“永远陪着您。”


    “我要求你不要随意许下无法兑现的承诺,可是我自己却首先失约了。”莉莉斯把大颗大颗的泪珠蹭在海因里希的衬衫上,蹭湿了一整块领口,“对不起,说好的生日礼物没能兑现。”


    “您知道我不在乎这些,何况您之前不是已经送给过我一份礼物了吗?”海因里希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扶住莉莉斯的腰将她横抱起来,然后握住她的右手放在他的胸口找到戒指的位置,“我一直戴在身边。”


    “一码归一码。”莉莉斯隔着一层布料紧紧抓住那枚戒指,指甲抠进海因里希的皮肤里,像是一只护食的猫,“烟花我也一定会补上的。”


    “您给予我的东西太多了,我欠了您那么多恩情,真是无论如何也偿还不了了。”


    “你得为我工作,用工作来偿还……”莉莉斯用撒娇般的语气说道,“可恶的十人委员会……他们强行征用我买的烟花去打仗,倒是什么也不打算偿还我呢。难道他们缺钱到就这么点开销也要省吗?”


    “战争时期□□价格会飙升,大概是想着先囤下来有备无患吧。若是等价格上去了再采购,便很不划算了。”


    “平时收税也没见他们少收……那么钱都花到哪去了?”莉莉斯垂着眸嘀咕道,“一帮子道貌岸然的老头子,荷包里没几个子儿,派头倒是比谁都大。等等,如果这场战争继续打下去……他们应该会越来越缺钱吧。”


    “那是必然。不仅是□□,钢铁、武器、粮草,处处都得花钱。就算最后顺利平定了这次叛乱,也免不了一笔巨大的开销。”


    “海因里希,”莉莉斯突然紧紧握住了海因里希的手,绿宝石般的眼睛里闪闪发光,“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作者有话说:“潟湖”一般代指的就是威尼斯本岛,也就是现在大家在地图上能看到的作为城市的意大利威尼斯。


    明天接着更!


    第57章 蓄谋已久的垄断


    第二天一早,莉莉斯启程到银行上班的时候,帕多瓦战争的消息已经彻底在威尼斯城中传开了。虽然这给刚刚经历过庆典而喜不自胜的威尼斯人脸上增添了一丝忧虑,但是战争毕竟没有波及到潟湖,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如往常一样照常进行着。码头上仍旧船来船往,里亚尔托大桥旁的集市中仍旧人声鼎沸。


    七月下旬的威尼斯烈日炎炎,使得本就疲惫不堪的莉莉斯更加无心装扮。她穿着一袭简朴而舒适的长裙,疲劳的双眼下是厚厚一层黑眼圈。海因里希为她撑着阳伞一起快步穿过集市,却在康达里尼银行往来如织的门口驻足。


    莉莉斯不得不好奇起了竞争对手的门口怎么聚集起了那么大一帮人。康达里尼银行虽然也叫银行,但比起主打使用客户储蓄进行再投资与汇兑交易的克纳罗银行,他们更多的是在用康达里尼家其他产业中聚集的自由资金作为资本,并以此来开展保险业务。


    难道这些人是来寻求赔付的?可莉莉斯记得很清楚,在她仔仔细细阅读过的合同条款中,是有明确排除掉战争导致的货物损耗选项的。这些人是签合同之前没搞清楚,还是即便如此也想哄闹一番捞点好处?


    莉莉斯给海因里希使了个眼色,从他手中把阳伞抢过来自己撑,让他挤进人群中帮自己打探一番。


    “排队的有两波人。”过了一会儿,海因里希从人群中钻出来,“一波人是来买康达里尼家新推出的产品‘战争保险’的,说是专门针对战争损耗而开设的保险,有针对商品货物的,还有针对人身安全的。”


    “人身安全?”


    “似乎是指如果在战争中死去的话,会留给家属一笔抚恤金。”


    “这听起来坑也忒多了。商人又不是部队里登记在册的士兵。就算真的在行商路上遭遇不测,大多数都找不到尸体,家人又怎么能去证明他是因为条款中限定的那几个原因而死亡的呢?真是荒谬至极。还有一波人是干嘛的?”


    “来把杜卡特(威尼斯金币)兑换成弗洛林(佛罗伦萨金币)的。”


    “这部分人好歹还稍微动了点脑子,可惜不多。”莉莉斯继续毫不留情地批判道,“威尼斯和帕多瓦打仗,他们觉得杜卡特要贬值就争先恐后地赶紧换成了弗洛林避险。实际上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商业活动高度关联,这两者的币值基本上相差无几,在这种根本威胁不到威尼斯本土的小战争之下,即使短期内有汇率浮动,中长期来看汇值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区别。”


    “您是如何推测出这些结果来的呢?”海因里希见莉莉斯异常笃定,不禁有些怀疑起她的判断了。


    “因为类似这样的战争很常见,我小时候就经历过几次。那时候妈妈在赌场工作,我呢就为赌场老板去跑腿,去获得关于金币汇率价格变动的市场消息,类似塔塔的那种工作模式,她现在的工作方法论也是我交给她的。”莉莉斯甩开折扇,“不过比起这些,我以前更感兴趣的还是有关战争爆发原因的传言。”


    “会有些什么样的传言呢?”


    “比方说啊,明面上的开战原因是为了争取荣誉和彰显权力,背地里其实是领主想要找有名的画师约稿,被画师多次拒绝之后恼羞成怒,干脆就把画师的老家攻占了,逼他们为自己画稿。”


    “那么小众?”


    “嗯……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出于经济因素吧。”


    “那么您说……这次战争背后的原因,是否与洛伦佐有关?”海因里希顺着莉莉斯的话提出一个假设。莉莉斯一激灵,猛地睁大双眼,握住海因里希的手,连忙往自家的银行走,把他拉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


    “你说的似乎不是没有可能。你还记得吗?前段时间我们去处理保险事务,他手下的人说洛伦佐在佛罗伦萨,是否就是因为他判断战争爆发后弗洛林会价格上涨,因此才提前去换了很多弗洛林现金?还有所谓的战争保险,难道这么长的合同条款是他们昨天一晚上赶制出来的吗?”


    “确实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而且,上次他派来偷取文件的丹特不就是帕多瓦人吗?说不定他与帕多瓦这个地方本身就有着一些不可告人的勾结。”


    “为了赚钱,甚至不惜挑起战争吗?”莉莉斯深呼吸,“难道必须要狠到这个地步才能继续在资本的牌桌上游戏吗?道德败坏如我都觉得有些过分了。”


    “相比之下,我们的应对方案就高尚得多。”海因里希耸了耸肩。


    “是啊。”莉莉斯叹了口气,“你去安排一下工作吧。首先,战争封路使汇兑受到影响,我们得先计算出我们的具体损失,再去和客户协商处理方案。其次,让威廉去联系一下施密德尔家在苏黎世的代理人,商量一下有没有别的路径把钢铁运送到意大利。战争之下钢铁大涨,如果我们重新组织协调未来合约订单,说不定能挽回一些。安排好了你就回到我的办公室,我们来一起具体设计一下承销战争债券的条款,今天中午之前准备好,下午拿去找十人委员会的大叔谈判。”


    “遵命。”


    海因里希回想起昨天夜里莉莉斯的论调。帕多瓦虽然只是个小地方,但如果与米兰公国的战争要继续下去,政府就一定会面临财政空虚而不得不依赖向民众贷款。类似的事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的时候就发生过,只不过多少采取了一些强制征收的手段。


    可债券购买与否却是不涉及强迫的个人选择了,不仅能帮共和国政府顺利筹集资金,债主甚至还能


    从中获得收益,莉莉斯也能通过承销来赚取手续费,缓解战争带来的压力,可以说是一个有百利而无一弊的选择。


    但是,当莉莉斯带着精心准备好的债券承销方案,去找到昨天下午还在与她笑着闲话家常的财政部部长时,对方却三言两语便草草婉拒了她。


    “你的提议很好,但是,我们已经找到了康达里尼银行进行债券独家承销。”大腹便便的部长先生紧紧皱着眉头,一边说话一边批阅文件,看也没有看莉莉斯一眼,仿佛在百忙之间有空抽时间见她一面已经是莫大的恩典。


    莉莉斯也没有再纠缠,默默离开了对方的办公室,乘船回到了自己的银行。她突然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虚。由洛伦佐发起了战争的猜想在她的脑海中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法反驳的既定事实。她的竞争对手太贪心,太阴险,太狡猾了。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放过她,恨不得把她置于死地。


    莉莉斯现在能怎么办呢?她抬起头,透过窗玻璃看向远处天边的黄昏。天空被烧得像是火一样红,她突然有些后悔当初烧毁了康达里尼家的库房。在当时的情况下总觉得是一种别无选择的无奈之举,但如果重新回到那个状态下冷静地思考,其实似乎还有很多做出别的选择的可能。


    但是,假设当初如果没有放火烧香料以抬高价格,按照洛伦佐一点也不亚于莉莉斯的激进行事风格,难道就能够放过她的业务扩张吗?答案或许也是否定的。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当务之急是想出对策来应对眼下的危机。


    想办法……想办法……想办法……莉莉斯痛苦地趴在办公桌上抱住头,紧张到浑身冒冷汗,大脑里一片空白,根本没办法思考。无力感顺着血液渗透进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要使她痛苦到晕倒。眼泪顺着脸颊控制不住地向下流。她尽力抑制住啜泣的声音,不希望被其他人听到。


    没过多久,海因里希敲响房门送来新写好的报告。他看到莉莉斯这幅样子,顺手反锁上门,主动走到她身边把她横抱起来抱到沙发上。


    “怎么了?夫人。我要怎么样才能帮到您?”海因里希抽出手帕,轻轻为她拂去眼角的泪水。


    莉莉斯紧紧搂住海因里希的脖子,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试图用深呼吸让自己冷静。


    “我去找了十人委员会的人,债券承销的法子行不通,被洛伦佐抢先了。”


    “这条路走不了,总还有别的路能走。”


    “有需求,才有供给。战争使人们滋生了融资和保险的需求,而这两项需求的供给都被鼎鼎大名的康达里尼银行给垄断了。我究竟还有什么能走的路呢?我果然还是太年轻,太缺乏经验了。”莉莉斯呆呆地感叹道,并没有期待海因里希能够给出答案。


    海因里希怀抱着她的女主人,一时间竟有些犹豫是否要说出心中早就准备好的台词。莉莉斯的事业起起伏伏,不断受挫,他的计划却进行得十分顺利,竟让他不禁又开始心疼起了他的仇敌。不过理智很快战胜了感性。走到这一步,他早就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于是,他轻叹一口气,慢条斯理地为夏娃指明伊甸园中禁果的方向:


    “我依稀记得我们在帕多瓦的时候,没有在那里看到过像样的银行。”


    “是的。我只有印象看到了一些其他地区银行的分行,但规模都很小,顶多就只有一个代理人驻扎在那里,做一些小额的汇兑交易。你提起这个做什么?”莉莉斯皱了皱眉头。


    “那么您说,万一战争继续打下去,帕多瓦的旧贵族也需要融资,他们会采取什么样的办法呢?”


    莉莉斯突然猛地推开了海因里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是让我把钱贷给帕多瓦,贷给威尼斯的仇敌?可是我根本不认为他们有能力赢得这一场战争。”


    “您说得对,他们不过是个幌子。威尼斯现在真正的敌人是米兰公爵。”海因里希轻轻拉住莉莉斯的胳膊把她拉回到自己的怀里,用温柔而冷静的嗓音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就算战争输了,米兰人也不至于还不起贷款。”


    “这要是被发现了,就是叛国的罪名。风险实在太大了。”莉莉斯紧紧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


    “与那些为了私利而挑起战争,害得威尼斯不得不劳民伤财的家伙来说,您这不过是顺应市场做出来的经济决策罢了。”海因里希辩解道,仔细观察着莉莉斯的反应,“而且,如果事情做得不着痕迹,便不会有人怀疑到您的头上。”


    “你有把握能逃脱汇兑商行会的监察吗?”莉莉斯半信半疑地问,心中已经逐渐开始动摇。


    “可以伪装成汇票,只做短线的小额贷款,把钱经由黑市渠道贷给武器公司或者雇佣兵头子,而不是与米兰公爵有直接关联的人。”


    “确实可以这么做,但万一被发现怎么办?海因里希,你是银行的法人。要是事情败露,不仅是我,连你也逃不了被吊死或被流放的命运。”


    “万一被发现的话,您就假装不知情,把一切责任都推托在施密德尔家的头上就好了。”海因里希故作轻描淡写地说着,“反正您已经害死了您的丈夫,再连累一下他的家人也无伤大雅吧。”——


    作者有话说:下次更新在周三!


    预告一下这周四9月11日从21章开始倒v,入v当天日万,不会设置防盗比例,一路追更过来的老师们直接往后买就行[可怜][可怜][可怜]感谢大家的支持!!!


    以及我最近约了一张特别特别特别美的插图……我要把它做成新封面……和现在的封面是同一个老师画的,哎呀真是喜欢死了……插图原图放在xhs欢迎去看!!


    第58章 善良者的背叛


    莉莉斯好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在塞西莉娅离开以后,每个夜晚几乎都是由海因里希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读故事哄她睡觉。《十日谈》读完之后他开始为她读《尼德龙根之歌》,这是一部在德意志地区广为流传的民族史诗。这两天海因里希刚读完上半部分《西格弗里特之死》,开始读起了下半部分《克里姆希尔特的复仇》。


    只不过莉莉斯根本没有认真聆听故事的心情,权当是辅助入睡的白噪音。她的心中始终萦绕着她罪恶的事业,她犹豫不决之际做出的决定。倒不是为数不多的道德感作祟,只是畏惧着被汇兑商行会发现的后果,畏惧着歌舞升平的美好表象被戳破后的凄凉。


    距离战争爆发已经过去了两周。自从确定了发放债券的法子行不通之后,埃莱娜与莉莉斯紧急召开了会议。哪怕是久经商场的埃莱娜姑姑,此时也因为汇兑现金流受到的影响而感到焦头烂额。


    简单商议过后,埃莱娜立刻收拾行囊前往佛罗伦萨,试图稳住佛罗伦萨与罗马的两家分行的汇兑交易,以此来对冲威尼斯总行与苏黎世分行面临的亏损。


    莉莉斯始终忘不了埃


    莱娜眉头紧锁的样子。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位仿佛无所不能的强大女性脸上看到如此困扰的表情。埃莱娜已经四十多岁了,在商海中叱咤多年,什么样的风浪未曾见过,却唯独在和莉莉斯合作时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危机。


    莉莉斯胸口总徘徊着一种被堵住、喘不过气来的痛苦,揉杂着不安与迷茫。这并不是因为她无法信任埃莱娜的做事能力,恰恰相反,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抱歉和委屈。


    明明她才是克纳罗银行的行长,却还是不得不依靠长辈才能让银行度过难关吗?


    失落的绿色双眼望进海因里希沉静如海的蓝眸。明知道这是一条风险极大的路,她还是选择了采取他提出的策略——通过伪装成汇票的方式,将资金从黑市渠道贷款给米兰公国的军事组织。


    从她下令让海因里希将想法付诸实践的那一刻开始,阔别已久的梦魇便紧紧地缠住了她孱弱的身体,剥夺了她陷入睡眠的权力。


    梦境的最开始她总是在划船。漆黑的贡多拉下流淌的是绿色的潟湖水,划着划着,夕阳西下,湖水变成了流动的黄金河。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捞那些拍打在船上的金币,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进了水里,刹那间,她的周围是猩红一片。


    浓稠的鲜血染红她的双手,铁腥味窜进她的鼻腔,甘甜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喉咙。她挣扎着想要爬上岸去,有人向她递过来一只手。


    她紧紧抓住那只戴着皮手套与一枚蓝宝石戒指的大手,被他用力拉上去,看到的却只是深邃帽檐下如鬼魅般漆黑一片的面具。她想要用力挣脱,却被那无脸的男人死死抓住了胳膊,紧接着扼住了喉管。漆黑一片的纸扎面具上突然像是有小虫子在爬,撕碎皮肉长出来一张巨大的血盆大口——在那张嘴里,她看见了那些曾经被她害死的人的头颅。


    莉莉斯惊醒了。她大喘着粗气,歇斯底里地把海因里希新送给她的荷兰兔玩偶狠狠扔在地上。晦气的东西。她感叹道。因为兔子双眼处两团黑色的毛发令她想起了梦中那个不明身份的面具人。


    是啊,她甚至都还不知道当初在苏黎世袭击她的面具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究竟是人还是鬼。现在这家伙甚至大摇大摆地入侵进了她的梦中,她却根本束手无策,宛如砧板上的鱼肉般任人宰割。


    莉莉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不相信世上真有追魂索命的恶鬼,也不相信洛伦佐究竟是否有能够把她害到如此境地的神通。她总觉得好像还有些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她,洞察了她的一举一动,把她的信息悉数奉上给她的竞争对手,她却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这家伙一定比卑劣愚蠢的毛罗更阴险狡诈,比恶贯满盈的洛伦佐更诡计多端。他甚至有可能伪装成了莉莉斯所信任的朋友,卧薪尝胆地潜伏在她身边。


    莉莉斯越想越后怕,开始仔仔细细地审视起了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索菲亚是她自幼相识的亲友,没有理由会对她的事业暗中作梗。埃莱娜姑姑在克纳罗银行中也投入了不小的资金,她们是一根弦上的蚂蚱,更不会有故意添乱的可能。伊索尔德虽然是新认识的朋友,却常年独自幽居深山城堡中,对她的银行经营状况并不知情。


    既然外部者都排除了嫌疑,那么,难道叛徒出在内部吗?莉莉斯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把身体蜷缩在柔软的被子里,越来越不敢继续想下去。


    克拉拉修女是自己的老师,还是埃莱娜姑姑认识数十年的好朋友,有坚守的信仰,不至于被蝇头小利收买。威廉施密德尔倒是可能会有想要害她的动机。但莉莉斯对他的身份早有戒备,一向将他排除在银行的核心决策层之外。凭他的权限所能掌握到的资料,也翻不出什么天来。


    其实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已经很清楚了。自从塞西莉娅走后,整个银行中能够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甚至影响到她做出决策的人就只有一个。


    她的脑海中浮现起了梦中面具人手上的那枚戒指,那枚本属于海因里希施密德尔的戒指,被她亲手送给了她信任的下属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只会是海因里希。


    莉莉斯越想越害怕,身体上下控制不住地发抖。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身世成谜的奴隶被买回来也才只有四个月而已,却已经被她纳入进了银行的核心管理层,成为了她依靠信赖的亲信。这简直太疯狂了。他令人赏心悦目的外貌与不可多得的才干轻而易举地蒙住了她的双眼,她现在才意识到这有多么可怕。


    她还记得刚把海因里希买回来的时候他眼中令人怜惜的畏惧、惊恐与彷徨。他从她手中接过那把沉甸甸的匕首时发抖的身体,还有他在得知玛丽亚等人死亡时良心不安的震惊。


    他变了,他早就不是从前的海因里希了。变得越来越像她,像她一样心狠手辣,诡计多端。莉莉斯原本很满意于自己调教出来的这件作品,可现在她才意识到他的可疑。


    仔细算下来,海因里希的异常是从毛罗事件结束之后开始显现的,与莉莉斯和罗伦佐争锋相对的时间刚好吻合。烧掉康达里尼家仓库的提议正是他提出来的,而紧接着,夏洛克的惨死也使他能够替代掉银行中资历最深的老会计并取而代之。


    后来,她发现他其实一直瞒着自己会德语的事实,又在苏黎世故意闭门不出,仿佛刻意躲着一些什么人。再后来,回到威尼斯之后,战争爆发,当莉莉斯对于银行所面临的危机束手无策之际,也是海因里希首先提出来了向米兰公国贷款的提议。


    金发男人将她揽入怀中时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他用最温柔的嗓音说出最恐怖的话语——万一出了什么事,就假装不知情,把责任都推卸在施密德尔家身上好了。这话连莉莉斯听了都感到丧心病狂。虽然她的行事宗旨是抹除一切对她有威胁的人,也不介意为了她的事业而采取一些激进的竞争手段,但是让无辜者背黑锅的事还是她轻易不会触碰的底线。


    可她还是接受了海因里希的提议,为了健康的现金流,为了收益,为了不辜负客户的信任,为了她摇摇欲坠的自尊。


    莉莉斯这才意识到她已经落入了陷阱。遭人背叛的痛苦与识人不明的悔恨搅乱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痛苦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她曾经把他当作最信任的伙伴,最重要的朋友,甚至幻想过要与他一起做一些恋人之间才会做的事……可他却将她推向深渊。


    海因里希,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莉莉斯一瘸一拐地从床上爬起来。她点亮蜡烛,打开上锁的抽屉掏出一把塞西莉娅留给她的匕首。当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刀柄时她退却了。论武力她绝不是海因里希的对手。在如此内忧外患的境地,她绝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打草惊蛇。她得想个更加稳妥的办法。于是她放下了匕首,转而握住了一小瓶伊索尔德送给她的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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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三十一日是海因里希的生日。莉莉斯原本打算像从前给每一位身边的亲信庆祝生日那样为他们大摆筵席。可是由于糟糕的财政状况,生日晚宴不得不办得极其冷清。


    在莉莉斯家的小别墅里,海因里希与莉莉斯在餐桌的两边面面相觑。塔塔和威廉不知所措地坐在他们的两侧,默不作声。


    海因里希敏锐地察觉到了莉莉斯的反常。也不知道是被工作的重担压坏了身体,还是犯下重罪后的神经紧张,导致她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却还是勉强挤出一幅笑容来为海因里希庆祝他的十九岁生日。她亲自从厨房里端出来一个漂亮的奶油小蛋糕,摆在海因里希的面前。


    “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莉莉斯甜甜地笑着,目光中却尽是疲态,双眼皮有些发肿,仿佛是哭过,“只给你一个人吃。生日快乐,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有些担心莉莉斯的身体。但他还是在一片祝福声中吹灭了蜡烛,握起勺子准备将蛋糕送入口中。忽然,众人听见有人用力敲响了大门。塔塔跑去门口打开门,只见洛伦佐气势汹汹地带着两个仆人毫不客气地冲了进来,直冲进了莉莉斯的餐桌前。海因里希下意识站起身来护在莉莉斯面前。


    “你要干什么!?”莉莉斯对怒气冲冲的洛伦佐厉声喝道。


    “我要干什么?你还有脸来问我要干什么?”洛伦佐恼羞成怒地反问道,“莉莉斯,我原本不想和你撕破脸的。你自己做过什么事你自己清楚。我甚至可以好心体恤你作为私生女的不易,既往不咎地向你求婚。凭良心讲,这对我们两人而言都是一桩划算的交易。可是你却一定要步步紧逼,做到这个地步吗?”


    “我做什么了?”莉莉斯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愤怒。按


    理说洛伦佐挑起了战争,通过保险和债券业务赚得盆满钵满,倒是莉莉斯这里总是在吃瘪,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别把我当傻子。莉莉斯,我早就知道你做过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康达里尼家的香料仓库是你派人去烧的,你亲哥哥的遗孀也是你派人去害死的,甚至连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你都不肯放过。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如果不是你,安东尼奥也不会被怀疑!”


    安东尼奥……?莉莉斯琢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当初派人去传播洛伦佐和男性下属的绯闻时,故事中另一位“男主角”的名字。洛伦佐提起这个人来做什么?


    莉莉斯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惊讶于洛伦佐究竟是怎么得知了这一切的内幕。难道是海因里希告诉他的吗?可海因里希现在却肃穆地站在她的身前,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紧紧盯着他。


    “一派胡言。”莉莉斯强装镇定地反击道。


    “还想狡辩?呵呵。”洛伦佐轻笑,冰冷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塔塔身上,“我可不是在空穴来风。多亏了塔塔小姐,我才能知道这一切。”


    “你这个骗子!”塔塔的泪水夺眶而出,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洛伦佐的鼻子怒骂道,“你不是答应过我永远不告诉夫人的吗?你这个恶棍!”——


    作者有话说:剧情进入急转直下的阶段,真是刺激啊!!


    明天入v凌晨00:30分日万!!从21章开始倒v,不会设置防盗比例。请老师们多多支持!


    第59章 阴魂不散的鬼


    “塔……塔?”


    莉莉斯彻底僵在了原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塔塔在她面前歇斯底里地控诉洛伦佐,然后跪在地上崩溃地大哭。


    “不,塔塔小姐,你不需要哭。”洛伦佐的脸上浮现出幸灾乐祸的笑,“你为我和贵夫人的幸福做出了那么大的努力。是促成我们幸福的大功臣,为什么要哭?”


    “夫人……对不起……我错了……我辜负了您的信任……”塔塔撕心裂肺地哭着,泪水迷住了她小鹿般天真的栗色眼睛,“我听信了洛伦佐的谎言,他曾经信誓旦旦地向我许诺,他对您是真心的,他会尽全力使您获得幸福,所以我才……”


    “够了。”莉莉斯严肃而简短地打断了塔塔的自白,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由自己买回来亲手栽培的小女孩居然会背叛自己。她甚至怀疑了索菲亚、伊索尔德、还有海因里希,都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莉莉斯,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洛伦佐恶劣地笑着,把跪在地上的塔塔踹到一边,大摇大摆地走到餐桌前,紧紧盯着莉莉斯的眼睛。海因里希正要抽出腰间的匕首指向他,却被莉莉斯暂且按了下去。


    “嫁给我,我可以既往不咎,终结这场闹剧。如果你不愿意,只要我把现在手上掌握的证据拿去呈送给十人委员会,便能立刻把你送进监狱。”


    “你明明都已经知道了成为我丈夫的下场。”莉莉斯咬牙切齿地说,“却还是要坚持不懈地和我结婚,看来这位‘安东尼奥’先生在您心中的分量真是了不得。对于你的请求,我的答复是:滚。”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洛伦佐对她的回应毫不意外,也不再纠缠,带着人立刻扬长而去。海因里希担忧地观察着莉莉斯的反应,正犹豫着是否要追上去,却被她主动握住了手,长指甲死死地嵌进他的皮肤,像是握紧了一根麻绳,一团没有知觉的死物。他莫名感到不寒而栗。


    莉莉斯将视线转向威廉:“这里没你什么事,回去吧。”


    “遵命。”威廉立刻收拾东西,从小门匆匆离开,一点也不想掺和进去。


    “海因里希,你也回避一下。”


    “好的。”海因里希犹豫片刻,决定端上莉莉斯亲手给他做的蛋糕一起走。


    “蛋糕留下,不许吃,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吃。”莉莉斯突然狠狠瞪了他一眼,盯着他把蛋糕原封不动地放回到桌上,“赶紧滚。”


    海因里希只好不明所以地离开。


    “把门关好。”莉莉斯冷冷地瞥了一眼从厨房匆匆赶来的伊万卡。现在整间屋子里只剩下伊万卡、莉莉斯和塔塔三个人。她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向跪在地上抽泣的吉普赛小女孩。她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仿佛她才是那个被人背叛、遭人抛弃的受害者。


    “多纳塔。”莉莉斯很少用这个当初把她买回来时赐予她的正式名字来称呼她。她总把她当小女孩来看。可现在她们不得不进行一场大人之间的对话了。莉莉斯深呼吸一口气,用仿佛是在闲话家常的语气问道,“告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您把赐予我的家纹戒指收走之后。”塔塔抽出手帕擦干净自己脸上的鼻涕和眼泪。她知道莉莉斯行事的规矩,无论怎么哭,都不会再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了。尽管过去的事无法弥补,但她还是想在最后的时刻为对她有恩的女主人做些什么。


    “因为嫉妒海因里希在银行的事务中后来居上吗?”


    “这是一部分的原因。”塔塔逐渐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叙述着,“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希望夫人能够获得幸福,才做下了这样错误的决定。”


    “获得幸福…?”莉莉斯紧紧皱起了眉头。


    “洛伦佐是在克纳罗银行刚开业不久的时候找到我的。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如果我能够促成您与他之间的婚姻,您就再也不用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工作……他会用康达里尼家的力量全力支持您的事业,您可以在经营银行的同时过上幸福的人生……


    “夫人,请原谅我,不,我根本不值得您的原谅……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多么愚蠢的谎言。但我当时相信了他。我实在不愿意看着您与一个卑微低贱的奴隶越走越近……比起海因里希,洛伦佐他起码在出生和门第上勉强配得上您……”


    “塔塔,我的丈夫是海因里希施密德尔,是神圣罗马帝国子爵爵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我还是杀了他,因为我不想要婚姻。”


    “我以为那只是因为您不想嫁到德意志去。可如果丈夫是洛伦佐的话,您仍旧能留在您熟悉的威尼斯,仍旧能继续您的事业……我后来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可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受到了他的蛊惑……直到战争爆发,他垄断了战争保险与债券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的目的从来都只是为自己积累更多利益……”


    “你真正错的离谱的地方,不是在于轻信了洛伦佐。而是在于你跟了我那么久,却从来都没有理解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究竟想要什么。”莉莉斯的胸口一阵阵地抽痛,痛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夫人……我对不起您。”塔塔脸上的五官扭曲地拧在了一起,眼泪再一次满溢。这次她只是静静地哭着,等待命运的审判降临。


    “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连我交代给你的工作,都是我自己小时候自己曾帮妈妈去做的活。因为我相信没有什么比真实的市场更能教会人怎么去做交易。但你却完全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


    塔塔默默解下了戴在胸口的克纳罗银行胸针,取下绑在腰带上的匕首,摘下绑住辫子的珍珠贝母头绳,全部一齐双手举起来放在桌上,交还给她的女主人。她知道背叛莉莉斯的下场是什么,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去面对她的死亡。


    “你走吧。”莉莉斯抽出手帕擦拭眼角。塔塔为她编织的蕾丝手环还戴在她的手腕上,已经被泪水浸湿。


    塔塔呆呆地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下不去手。忘掉你在这里经历过的一切,忘记你是谁。你原本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夫人……”


    “快滚。”


    塔塔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犹豫地从地上爬起来,最后对莉莉斯鞠了一躬,便哭着离开了莉莉斯的小楼,向夜色深处跑去。


    伊万卡去关好门,担忧地走回到莉莉斯身边,“需要我去善后吗?”


    “让她走吧。把蛋糕拿去扔了。”莉莉斯撑着筋疲力尽的身体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往楼梯的方向走去。海因里希站在楼梯口等她,还没等她说什么便弯下腰将她横抱在怀里,抱着她上楼向卧室的方向走。


    莉莉斯恍惚地靠在海因里希的肩膀上,按照她原本的计划,这一具强壮而温暖的身躯应该已经作为尸体被处理掉了才对。她甚至没有试探一下便盲目地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差一点就冤死了无辜的海因里希,让他为真正的叛徒塔塔背了黑锅。


    纵使海因里希曾经提出过错误的策略,纵使他身上还笼罩着未曾拨开的疑云,纵使他已经从一个善良的孩子变得心狠手辣,但他至少……还忠诚于自己。


    莉莉斯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倒在海因里希的怀里开始崩溃大哭。


    “我之前答应过要给她编辫子……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她编辫子……”她抽噎着回想起那些再也无法履行的承诺,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妆都哭花了。


    “都会过去的。”海因里希于心不忍地把她抱到床上,为她脱下鞋子,将她塞进被子里盖好。然后他走到化妆台前拿起桌上的卸妆油和棉片,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为她卸妆。莉莉斯瞥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杯热好的牛奶,想都没想便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会安排新招来的人接替塔塔的工作,尽量把我们的损失降到最低。”


    “辛苦你了。”莉莉斯含着泪望进那双宁静的蓝眼睛,对海因里希充满了愧疚和感激。她恨不得向他坦白她从前错怪了他,害得他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与死神擦肩。翻涌的情绪下仅存的一丝理智使她噤声。


    “对不起,没能让你度过一个尽善尽美的生日夜。”


    “这不是您的错。”海因里希轻轻握住她的手,“您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工作的事明天再说。”


    海因里希离开后,莉莉斯自己爬起来换上睡裙,回到被子里躺下去。她的脑海中乱得像是垃圾堆,有无数待办事项等着她处理,因而根本无心睡眠,但她又实在太累、太困了,没过多久便昏睡了过去。


    梦魇仍然没有放过她。那个戴着面具,浑身漆黑的男人又一次不请自来。他为她戴上了禁锢的镣铐,粗暴地捏住了她的脸颊,用指尖蘸取有毒的奶油塞入她的口中,搅弄着她的舌头。


    莉莉斯想要反抗,却被梦魇死死摁住了四肢,囚于梦境中怎么都醒不过来。她无声地尖叫,撕心裂肺地呐喊,却还是抵抗不了梦魇的侵扰与折磨。她到底该怎么办?


    等她终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不止,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她丝毫没有感觉自己从睡眠中得到了好的休息,却还是不得不睁眼面对一团乱糟的现生。


    半个小时后,她在海因里希的陪伴下无精打采地走进银行的大门。新招进来不久的实习生还不清楚塔塔的去向,只当领导或许是因故缺席,主动承担起了搜集情报的工作。莉莉斯一边面无表情地用拆信刀割开信封上的火漆印,一边默默听着对方汇报今早的市场消息。


    “共和国与米兰和帕多瓦的战争还在继续。据说,十人委员会在考虑与米兰雇佣军的首领对谈,开出更高的价格使对方倒戈。”


    “既然这帮老头子打仗打得跟开玩笑一样,还不如圈个地像斗兽场似地在里面打就完了,赶紧把商路的关卡全打开,不要再折磨我们这些无辜的老百姓了。”莉莉斯没好气地抱怨道,“过,下一条。”


    “今天早上,来自德意志的富格尔家族银行在里亚尔托大桥集市正式开业了。据说他们前段时间就已经获得了汇兑商行会的经营许可,特意等到现在才挂牌开业。”


    “富格尔家族,就是那个掌权者靠经商获得的财富从帝国皇帝那里买到了伯爵爵位的家族?”莉莉斯总觉得从前在哪里听到过有这个家族的传闻,“莱茵河以北连一家银行都没有,他们能玩得明白金融业?我看未必。下一条。”


    “据小道消息传言,富格尔家族是靠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作为顾问,才能够进军威尼斯的银行业……”


    “什么!?”莉莉斯猛地拍桌站起身,左手捏着的信封已经被她下意识捏成了一团。那个在苏黎世别墅中同她共舞的幻影与睡梦中纠缠不清的梦魇彼此交织叠映,像是一只阴魂不散的鬼——


    作者有话说:塔塔是一个可怜的小女孩。莉莉斯在她身上投射了很多自我,因为自己青春期的时候没有得到过长辈的关照,所以想通过对塔塔好来弥补自己的遗憾。也正因如此塔塔的背叛比海因里希的“背叛”更加令她痛心。


    不过,塔塔的告密行为是好心办坏事。另一些人则是在坏心办坏事……


    第60章 地狱的业火


    还没等莉莉斯就面具男的传言评论一番,她就听见有人急切地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进来。”


    开门的是海因里希,可是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两个身着执法官制服的陌生面孔。


    “我们收到举报,有人指控您涉嫌谋杀和蓄意放火。我们需要立刻将您逮捕,或者您可以选择缴纳保释金。”


    “去拿钱。”莉莉斯强装镇定着把金库的钥匙递给站在门边的海因里希,“什么时候开庭?”


    “一个月之后。”执法官将法院的传票放在了她面前的桌上。


    “我知道了。跟着我的下属去拿钱吧。”


    莉莉斯屏退了所有人后关上门,呆呆地独自坐在椅子上,脑海中一片空白。鞋底敲击地板的声音令她感到焦躁不安,哪怕她知道洛伦佐的指控并不一定意味着她的败诉,但她从来没有去过法院,也没有打过官司,这一切都令她感到恐惧与陌生。


    没事的,没事的。她努力安抚着自己。人都已经死了那么久,仓库的事情也早已经死无对证,唯一不能让洛伦佐抓到的把柄,就只有在黑市中偷偷向米兰公国放贷的事……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天夜里洛伦佐列述她的罪状时并没有提到这一点。因为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只有海因里希和她两个人经手,塔塔对此并不知情。而只要这件事情没有败露……她就还有被无罪释放的机会……


    莉莉斯一边思考着,一边默默转动着无名指上的红宝石婚戒,戒面冰凉的触感令她冷静下来。


    尽管洛伦佐昨夜说得信誓旦旦,但其实他除了塔塔传递的消息以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而塔塔在昨天的对谈中展现出了视死如归的悔意,若被拉去作为证人出庭肯定会向着她。


    还好她没有杀了塔塔——她的侧影之心居然阴差阳错地帮到了她。如果能让塔塔与自己里应外合,假意归顺洛伦佐,却在庭上突然翻供,说不定能够最后帮她一把。洛伦佐又不是没干过什


    么违反乱纪的肮脏事。即使莉莉斯也没有证据,但那又怎样?夏洛克的死与他脱不了关系,派人跟踪她也是实打实犯下过的罪行。


    她突然想起来,当初让海因里希干掉那个翻译的时候,有没有从他身上搜出来过他受到洛伦佐指使的罪证呢?她果然还是得意忘了形,当时只顾着埋头工作,竟然忘记刻意去收集能够扳倒洛伦佐的把柄。


    等海因里希送走那些来收保释金的执法官之后,他立刻回到了莉莉斯的办公室里。莉莉斯凑在他耳边问出了一直徘徊在她脑海中的那个问题。


    “我确实有拿走洛伦佐与丹特之间来往通信的信件。”但那是为了模仿洛伦佐的用词和字迹,“应该收在我房间的行李箱里。您需要的话,我回去之后把它翻出来。”


    “拜托你了。”莉莉斯暂且松了一口气,“在此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得交给你……或许不是你,让威廉去做吧……把塔塔找回来。”


    海因里希看着莉莉斯焦头烂额的样子,欲言又止,犹豫是否要对她说出他刚刚被告知的真相。


    “怎么?你觉得我不应该放她一条生路是吗?留着她还有大用处,唉,其实我就不应该让她走……”


    “塔塔……昨晚被执法官们发现在了潟湖里。”


    “什么??”


    “夫人,节哀顺变。”海因里希不忍地看着莉莉斯的眼泪瞬间决堤,“执法官们目前仍在调查她的死因,初步推测是在午夜时溺死的……”


    有一瞬间,莉莉斯突然感觉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上仍旧戴着塔塔亲手为她编织的手链,从前那个如春日暖阳般开朗明快的小女孩却被溺死在了幽暗的海水中再也回不来了。


    不行,银行的下属们还坐在外面的办公室里,她不能让他们听见她的哭声。于是她只能紧紧咬住手帕,把满是泪水的脸埋在宽大的泡泡袖里无声地哭。海因里希正想过去安慰她一下,莉莉斯就突然坐直了身体,擦干湿漉漉的眼角和脸颊,仿佛无事发生一样继续握起刀拆信。


    “海因里希,”她把哭腔嚼碎了咽下去,平静地念出他的名字,“去请一个好的律师,把案子理一下,准备好下周出庭。”


    “遵命。”


    海因里希关上门,靠在门后边深呼吸一口气。这两天的事情对他来说也有些信息量过大了。对于塔塔的背叛他一无所知。从前他只以为塔塔出于少女的敏感心理对他有些小情绪,可没有料到这些情绪竟然会发展到促使她去投靠洛伦佐的地步。


    知道这一切后的海因里希竟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心疼起莉莉斯来了。纵使他想对莉莉斯复仇,却从来没有想要害死她身边的亲信,尤其是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女孩。虽说塔塔的死与他无关,更多的还是她咎由自取的缘故,但海因里希仍旧感到惋惜。他只能试图说服自己这是复仇过程中无法避免的必经之路。与莉莉斯相比,他已经在尽全力把泄私愤的辐射伤害降到最低了。毕竟莉莉斯当时主动下令杀光他手下的所有亲信时可没有丝毫的悔恨之心。


    他还是会帮莉莉斯去完成她布置下的工作,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让莉莉斯栽在洛伦佐的手里。她是他的妻子,只有他可以决定她的命运,只有他可以掌控她的生死,只有他……可以保护好她。


    真的是这样吗?


    或许他做错了,或许他不应该这么做,或许爱与恨的纠缠已经迷住了他的眼睛。但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莉莉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伊万卡担忧地为她将热过一遍又一遍的晚餐送上餐桌。她今晚烤制了莉莉斯最喜欢的小羊排,可莉莉斯却仍旧只是吃了一小口便晾在一边,甚至在吃甜点时一边用左手挖蛋糕,一边从公文包里掏出了没做完的计算开始奋笔疾书了起来。


    莉莉斯其实自己心里隐隐约约也清楚,自己的这具身体长久地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所承载的工作压力已经快要到极限了。本来为了战争导致商路被掐断的噩耗她就已经加班到焦头烂额,现在又要为了与洛伦佐之间的恩怨多加一笔工作。


    她回忆起洛伦佐昨夜十分反常的歇斯底里。那个所谓的安东尼奥和洛伦佐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真让她随口一说给猜中了,洛伦佐的下属竟然就是他三十岁都没有结婚的原因吗?莫非是莉莉斯散出的留言正好戳中了洛伦佐的痛处,导致他家族内部的长辈发现了这段不伦的关系,要迫使他与对方断绝交往?


    这也正能解释了为什么洛伦佐根本不爱她却执意要和她结婚。他想要的所谓婚姻只是个幌子,所以他才会找上莉莉斯,因为他知道她同样抗拒婚姻的实质,只不过是出于截然不同的原因。


    原来这才是洛伦佐真正崩溃到要与她撕破脸皮的原因。根本不是因为事业,说到底还是出于感情。莉莉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居然笑出了声,原来他也是一只被感情所支配的野蛮的动物——也就是说,只要她继续保持冷静,就一定能在对方情绪爆发的间隙抓到他的把柄。尽管她现在处于绝对的劣势,但她并不应当感到气馁。她需要静下来,静下来,像一条蛰伏的毒蛇,在黑暗中等待着将猎物一击毙命的时机。


    一路走来,她早已历经了数不尽的危机。下毒、诽谤、跟踪、抢劫、诅咒、突袭……这么多次陷害都没能要得了她的命。即使塔塔的背叛与离去令她痛彻心扉,但她还有在佛罗伦萨为她积极解决现金流问题的埃莱娜姑姑,还有在费拉拉避险的两位好朋友,还有在罗马历炼的塞西莉娅,以及在她身边对她忠心耿耿的伊万卡和海因里希。她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这次的危机也会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在她们一起努力下迎刃而解。


    如此想着,莉莉斯盖上被子,抱着海因里希送给她的兔子玩偶陷入了梦乡。


    这次她终于没有再梦见那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了。取而代之的,眼前是一片无止尽的熊熊燃烧的烈火,简直就像是但丁在《神曲》中所描述的地狱业火。漆黑的浓烟从大火中滚滚升腾,呛得莉莉斯一阵猛烈地咳嗽,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无法呼吸。她看见浓烟中走出来一个全身漆黑的高大男人,正在向她步步逼近。他是恶魔,还是死神?不,都不是。他是那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是她脑海中梦魇的化身。他仍旧没有打算放过她。


    “夫人,快醒醒,快醒醒!”


    莉莉斯从睡梦中猛地惊醒过来,被空气中灼烧的味道吓了一大跳。浓烟里她依稀看见海因里希的脸。他正用淋湿了的黑色手帕捂住口鼻,将她拦腰抱在怀里,往她手里也塞了一条长长的湿巾。


    “发生了什么?”莉莉斯眼睁睁地看着梦境居然变成了现实。一阵天旋地转,她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被海因里希抱着冲出了卧室门。她看见楼梯下是一片血红色的火海与黑漆漆的滚滚浓烟。


    “海因里希,这是怎么一回事?”莉莉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情愿自己还被困在无法醒来的梦魇的世界中。


    海因里希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抱着她弯下腰穿过楼梯一路向下走。忽然间,那幅被莉莉斯安排挂在楼梯口上的丈夫的画像轰然倒下,巨大的画框燃烧着压在了海因里希的背脊上。他猛地把莉莉斯推开——


    “海因里希!!!”


    “莉莉斯。”海因里希直视着面前的烈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他轻轻呼唤着莉莉斯的名字与她道别:


    “请原谅我,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和你说这些。但是……我从前有很多目标,为了实现它们我做了很多错事,内心深受折磨,像是被什么东西拴住了脖子,勒住了喉咙。”


    “海因里希……你别怕,我会救你出来……”莉莉斯


    焦急地来回踱步,压住海因里希的画框上满是火焰,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当我意识到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候,反而突然获得了解脱。”海因里希释怀地笑了,“莉莉斯,我爱你,我从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就爱上了你。恭喜你终于实现了你的愿望,既然如此,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海因里希,你在说些什么?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会……咳咳咳咳……”莉莉斯的双眼被浓烟呛得满是泪水,她意识到自己再不出去就将和海因里希一起死在这里——不行,她还得活下去,海因里希是为了救她才会牺牲在这里,她必须要活下去……


    她不顾一切地转过身,向不远处别墅的大门口奋力狂奔。等她终于跑出了地狱般的一片火海,她恍惚间看到街坊邻居正招呼着人从潟湖中抽水灭火。她精疲力竭地坐倒在了石板路上,忽然,有人用一张戴着异香的湿布捂住了她的嘴巴,她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之前和好朋友讨论海因里希的角色形象的时候,她锐评道前期的海因里希特别像一个西方传统保守派乌托邦叙事中的特权白男。这个概括实在是太精准了。


    故事开始的时候,他是一个善良、正直、勇敢、富有的,无限趋近于童话故事中“白马王子“形象的“完美”男性角色。他的家境足够优越,使他能够一直在这样如同乌托邦的环境中生活成长。


    而莉莉斯的陷害彻底戳破了他信奉十八年的乌托邦叙事,把他拉进了莉莉斯面对了18年的残酷现实。在现实的世界中,钱不是出生就能从长辈那里继承来的,得要自己赚钱自己打拼,勇敢不是骑士训练场上过家家般的操练,而是敢于从逆境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执着。


    他迅速地被强大而坚定的莉莉斯所吸引——她的存在完全打破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但她又实在是太尖锐,太锋利了。所以他在第一卷的结尾处坚定地选择了要对她复仇——不是杀了她,而是以比杀了她更加会令她痛苦的形式,让她嫁给自己。


    而他错得最离谱的在于,由于他对莉莉斯一步一步逐渐了解,能够在小事上猜对她的小心思,导致他以为自己有能力在维系婚姻关系的同时让她开心,却完全忽视了莉莉斯对于婚姻本身的厌恶与排斥才是促使她去杀死未婚夫的根源。直到现在,他都并没有真正理解莉莉斯,这也是变相地促成他们走到现在这样的“悲剧”的根源。


    但是,这篇文是he,所以他和莉莉斯都还有继续获得成长的机会。下一章第三卷开启,请大家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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