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翌日, 东宫,落地铜镜前。
姬檀无语凝噎地打量自己脖颈上一点极其鲜明的红痕,小印子甫一为他更完衣裳, 也看见了, 登时惊呼一声,颤颤巍巍道:“殿下,你这是……被咬了么?好大的一块红印,好歹毒的秋蚊子!!”
姬檀:“……”
是被咬了, 不过, 不是秋蚊子, 而是个色胆包天的臭男人。
昨夜他察觉顾熹之为他盖上衾被之后并未离去,而是蹲在床边默默看他。姬檀没有睁眼去看他的神情,但不用看也能感受得到, 那是一道充满了爱恋、又满是复杂踟蹰的眼神, 姬檀还是疑心顾熹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从他问自己有没有骗他开始,便不动声色地装睡试探他态度。
然而,须臾过后, 没有探出顾熹之想法或是等他离开,反而先等到了他偷亲自己脖颈。
姬檀瞬间眼睫一颤,指尖收紧,本能地想要睁眼将他睨退。
可是这么晚了, 夜深人静的, 他二人在床榻上交颈亲密,怎么看怎么教人羞赧,太不像话,姬檀还是忍下了, 想着等他亲完就好了。
怎料,顾熹之亲完过了片刻又亲上来,仿佛没完没了永无止境,姬檀装都几要装不下去了,赶忙翻身躲开他,这才揭过了。
过后,今日他的脖颈之上就出现了一枚鲜明的吻痕。
姬檀扯起唇角一哂道:“是啊,好生歹毒的秋蚊子,回去看我怎么修理他!”说罢,一拂浅金色四爪蟒纹宽袖,双手抱臂,利落地举步离开,所过之处华丽的袍裾下摆带起阵阵檀香香风。
小印子赶忙提步跟上,边走边禀告殿下今日有哪些重要政务,姬檀言简意赅应了,往书房走去。
没有回顾家的第三晚,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召姬檀前往御书房,听皇帝圣谕指示。
中秋百官宴毫无悬念地交到了姬檀手上,姬檀便开始正式着手安排了,不时晚上前往御书房向皇帝汇报进度。皇帝对他的安排不置可否,一如既往地态度漠然。
不过姬檀也无所谓,并不在意他,专注做好自己手头的事。
终于,时间来到了百官宴当天。
宴会自正午开始,早晚结束,结束之后众位官员便可归家与家人团聚了。
皇宫午门大开,身着不同品级官袍的文武百官陆陆续续进宫,准备入殿参加宴会。
诸如顾熹之这样品阶较低的官员已早早步入各自所在的座位了,越往后来的官员官阶越高,但再晚也不会晚于宴会开场时间。一经开场,这场宴会、偌大皇宫、乃至整个国家的君主皇帝才是最位高权重的存在。
除他之外,旁人什么也不算。
而皇帝之下,无疑是太子、众位皇子最为尊贵,是以,姬檀是最后才姗姗到来的,他来时文武百官已全部落座了,不想,还有人与他同一时间到来。
是三皇子和四皇子一起。
姬檀顿步,微微挑眉看向他们。
四皇子率先恭敬温和地向他一礼:“见过太子皇兄。”旋即是三皇子暗含不愿倨傲地也向他弯身行了一礼。
姬檀清清浅浅莞尔一笑道:“不必多礼。一起进去罢。”
两位皇子直起身,四皇子满是热忱地走在姬檀身边,不忘将他统筹安排的宴会夸了又夸,胳膊肘轻碰三皇子,三皇子这才开口亦附和他。姬檀明知四皇子秉性,此刻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暗自慨叹,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四皇子夸赞完他,随即虚心求教。
姬檀听着倒也有意思,同样假模假样地噙笑教他如何行事,不过他把握着时间,没说两句有用的便到了大殿入口了,止住话头。
三位皇子端正神色,信步迈入殿中。文武百官望见三人,顿时不约而同地起身向他们行礼,“参见太子殿下,三殿下,四殿下。”
三人以太子为首,自然还是姬檀微微一笑道:“诸位官员免礼,都坐吧。”众人这才重新落座,继续方才的互相寒暄,姬檀他们皇子的座位在最首端左右两侧,三人分别前往入座。
姬檀在顾熹之的注视中目不斜视往前,继而转过身,一揽金绯双色华丽绝伦的太子缎面袍服落座。
就在顾熹之望向姬檀时,他发现另有一人也在微不可查地看着姬檀,是四皇子。
顾熹之登时一转目光,眉梢压紧望向四皇子,恰逢四皇子侧首,目光与他短暂交接了一瞬,恍若错觉,旋即各自收回目光,垂首只观自己的案桌。
顾熹之莫名心跳加快,感到些许不安。
他重又看向姬檀,可姬檀好好地端坐高位,并无异状,唇角还噙着似有若无的从容笑意,一如既往夺目地令人挪不开眼睛,顾熹之心里收紧又松泛开来,但愿今日的宴会安然度过,他回家等着姬檀回来,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
又过片刻,正午时分到,宴会正式开席。
与此同时,宴会的唯一东道主皇帝也在总管太监的侍奉下稳步走来,转身立在最上首的龙椅之前,场中人见状,动作不约而同整齐划一地跪地向皇帝高声行礼,皇帝一展龙袍,庄严落座,令众人平身,旋即又说了一番场面话,教在场官员不必拘谨,轻松相处即可,文武百官无有不应,纷纷坐回自己座位。
但不论答应的有多干脆,皇帝来后和来前的气氛终是微妙地不一样了,场中交谈声低了许多。
文武百官驾轻就熟地借中秋佳节之名恭祝皇帝,种种奉承皇帝春秋鼎盛之言后,又接连赞许三位皇子。
毫无疑问,在场的官员皆心如明镜,知道今日的百官宴主要焦点在三位皇子身上。
往年都是太子一枝独秀,但今年不同了,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在有意提携其他皇子来分割太子的势力,即使太子能力非凡,但只要皇帝忌惮他一天,其他皇子羽翼渐丰,最后花落谁家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百官自然更要仔细斟酌。
不过目前占据上风的仍是太子,众人倒不会见风使舵地太快,而另有一番思量。
渐渐地,有官员开始谈论太子,不是政事方面,而是姻亲,提议太子纳侧妃的声音又起。
众人心思玲珑通透,皇帝不为太子下旨册封太子妃,那侧妃还是可以的罢。反正侧妃而已,也用不着家中嫡女出嫁,倘若将来太子承继大统,那他们便是皇亲国戚,运气差些,太子遭到废黜,另立太子,他们也不过损失了一个女儿而已,不算什么。
总而言之,姻亲的利是远大于弊的,众位官员动了这方面心思。
理由也很好找,太子年岁不小了,一直耽于政务不成家也不是事,古语不是有云,先成家后立业么,是以,众位官员更加信誓旦旦了。
这样的场面姬檀不知应付过多少,谈笑间轻松拒绝,任谁也说动不了他半分。
来一个拒绝一个,来两个拒绝一双,既不得罪人,又婉言谢绝了所有提此谏言的官员。
然而,这次提议的官员大都并非太子门下,众人被接连拒绝,不免被拂了面子,心中感到不虞。
这时候,有人想要搅浑水便格外简单了,轻易即可带动风向,官员中不知是谁悄然说了一句,“太子殿下不愿纳侧妃,不会是因为那件事吧”。
那件事,谁也没有明说出口,但众位官员彼此之间却是心知肚明的,暗自揣度。
太子殿下曾不惜花费重金购买南风馆的小倌,疑似喜好男风,眼下又接连拒绝纳侧妃的提议,传言便更可信了。
毕竟,哪有这么洁身自好的男人。
大家都懂。
姬檀不明所以,见众人低低窃窃私语,脸上浮现出微妙神色,尤其在看向他时,赶紧招来了小印子,让他去仔细打听一番,看到底是什么事情,总觉得今日的宴会不太对劲。
小印子点头,麻溜地倒退消失在姬檀身边,前往打探去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小印子打听回来,俯身凑在姬檀左侧耳语,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他。
“居然有这种事?”姬檀震惊了,他压根不知道小倌的事情被人发现,且,流言止步于翰林院,想也能猜出是谁做的。
难怪,难怪顾熹之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怕就是从这时猜到的。
姬檀抬起眼睫,远远地望了他一眼。
旋即收回目光,知道今日这事是奔着他喜好男风来的,手中把玩着一支空的玉酒杯思忖,瞬息间,心中便有了对策,仍自岿然不动。
场上的这番动静自然没有逃脱皇帝的眼睛,不消片刻,皇帝也知道这番有碍于皇家颜面的流言了,顿时眸光漆沉,教人看不出喜怒。
顾熹之登时心都不受控地悬了起来,他努力平息掩盖下去的谣言,竟然在此时以这种方式发酵了,心里涌起不安的预感。但是此事本就是捕风捉影,姬檀清者自清,他们不过暗地里讨论几句罢了,还能真伤了姬檀不成,是以,顾熹之还是微微放下心防,静观其变。
姬檀本也这么打算,反正对方决计不可能就没有的事情拿出证据,可皇帝那边,总要有个解释。
思量再三,姬檀起身向皇帝解释清楚:“父皇,儿臣一心系于朝廷,绝无此等不良嗜好。关于众位官员所谈论的,其实是儿臣不久之前经办政务发现的一处歪风邪气之地,朝中不少官员都牵涉其中,儿臣为正风气,这才以身入局深入调查,每一步皆有凭证,儿臣从未私会过这些人,也早早将其遣送出京了,还请父皇明鉴。”
此言一出,场中一静。
原本的谈笑讨论方变成了被指控助长歪风邪气的不良之士,众位官员脸上皆是悻悻,不敢再言,乜向姬檀。
姬檀保持禀告姿势纹丝不动,他虽是倒打一耙,但这样说,也没有错。
若非这些官员其身不正,不仅三妻四妾还流连南风馆,岂会查到他在南风馆购买小倌一事,说到底,他并没有冤了他们,此行此为确实风气不正。
皇帝听了他解释,笑道:“原是如此。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没有证据的事情,日后谁也不必再提。都是当官的,怎么还对这种事情嚼舌根呢。”
众人登时惶恐自省,再三拜谢皇帝不与他们计较之恩,并连连保证日后绝不会了。
姬檀也松了口气,正准备重新揽袍坐下,皇帝又道:“不过,此事确实是朕疏忽了。太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对自己的婚事上上心了,侧妃一事你先自己挑选着,有合适的就和朕说,朕为你们赐婚,若是没有中意的,那朕为你择选,你看如何?”
姬檀心里猛一咯噔,唇角强行牵扯出一抹笑意,却怎么也答不上话。
他心道,不如何,他当真无此意。
不过他也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流言不会因为他三言两语解释就消失,他必须彻底摆平,而摆平的最佳方式就是纳娶侧妃,从根源处断绝。除此之外,皇帝这样说还有另一层考量,一来,不过侧妃,对姬檀的助力有限,无需担心,甚至还可以安插进去自己的人手,二来,姬檀年岁确实不小了,总这么拖着不为他下旨赐婚册太子妃不像话,会留人话柄,到时,谁都会知道他这个皇帝忌惮太子,那就太难看了。
所以,让姬檀纳侧妃反而是解决这一切,一举三得的最好方法,皇帝主意已定。
姬檀眼前阵阵发黑,心中颤栗不停,一心想着皇帝圣意已决,他和顾熹之怎么办。
若是因此他掌控不住顾熹之了,顾熹之心中生怨,去追查他这样做的原因,或是把两人之间的私密抖落出来,他又该怎么办。
不对,也不是因为这种原因。
他还是……相信顾熹之的,他只是,当真不愿纳娶侧妃,可说这话的人是一言九鼎的皇帝,他没有资格拒绝。
一时之间,姬檀心念飞速运转,实在没有办法,也只能当众拒绝皇帝了,哪怕被他斥责惩罚、禁足宫中,也好过被强逼成婚。
总之,他是决计不可能与旁人成婚的。绝对不会。
即使威逼利诱,即使刀架颈侧,也绝无可能。
他不想、也不能失去对顾熹之的掌控。
他受不了。
他受不住的。
他不能失去他,身世的秘密绝对不能曝光。
就在姬檀一闭眼,狠下心决意拒绝皇帝时,一名官员先他一步站出开口,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此事不妥。”
姬檀唰地睁眼,侧首看去,说话官员竟是高府台。
皇帝不解道:“为何?”
高府台一拱手,恭敬道:“这,就要问太子殿下和翰林院的顾编修是何关系了。”
高府台在皇帝二问他之前主动坦诚,未敢有丝毫卖关子,继续道:“微臣正要禀明,方才席间诸位官员们所谈之事并非无稽之谈,而是确有其事,只是,太子殿下往来密切私通的对象并非南风馆的小倌,而是,翰林院的顾编修。陛下若是不信,一查即可分晓。”
话音未落,姬檀心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向他的目光刹那间冰冷、森然到了极点。
第82章
“此话当真?”皇帝问。
高府台道:“微臣不敢妄言欺骗陛下, 所言所指俱为事实。太子殿下与顾编修私相授受,证据,就在他二人身上!一验便可一目了然了。”
皇帝又问:“太子, 你说呢。”
姬檀垂敛眼睫, 掩住眼角眉梢中乍起的凛然锋利,道:“儿臣不知高府台所言为何,怕不是一高兴,在席上喝多了胡吣罢。儿臣与顾编修之间一清二白, 东宫众人皆有目共睹, 且, 哪有人指控他人还要对方自证清白的,这是什么道理?再说,让孤验明正身, 你配吗?”
最后一句是对着高府台说的。
即使只是这么清凌凌的一句, 也足够他心尖一颤了。
太子和顾编修私通一事他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通过三皇子给他的情报和自己对这两人的见解分析得出,但他可以确定,太子就是顾编修娶的男妻, 这一点绝不会错,因此才敢这么信誓旦旦的指控。
得罪太子和顾编修知道他的阴私一事始终压在心头,既然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注定与这两人在对立面, 那就必须先下手为强, 在太子地位更稳固之前,否则,陷入这种左支右绌境地的就是他自己了。
这么一想,高府台的心志又坚定起来, 不卑不亢道:“微臣为陛下效力,为朝廷尽忠,发现苟且龃龉之事及时禀明,没有什么配不配的。殿下先前自己也说了,朝堂之中风气不正,那么为正风气,还请殿下以身作则。若是连储君都如此,也难怪底下的官员行为不端了。”
姬檀唇角挂着清浅哂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意思很明显,说出这种话你自己信么,公报私仇栽赃陷害倒是有一套。
他也不欲与高府台继续争辩,自降身份不好看。
总之,一切看皇帝的态度。
不过他心想,这种有辱皇家颜面的事情皇帝应该不会准许,哪怕皇帝忌惮不喜他,总要顾及在场这么多的口舌,不想听到上首传来一声“那依爱卿所言,该如何验明呢”,姬檀难以置信抬眼,心头一跳。
高府台从容道:“简单,也不必太子殿下亲身证明,只消让顾编修自证清白即可。听闻太子殿下为顾编修指了一位男妻,可传他入宫分说一二,如若他说的在理,指控自然不攻自破。”
姬檀瞬间额角细汗都要下来了,不想对方竟还是有备而来,此刻他也无心猜想对方是怎么知道的,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他连忙唤来小印子,悄声吩咐他。
正当这时,高府台斜乜过来,语气不咸不淡道:“我们这些入朝早的官员皆知,太子殿下极擅易容,可莫要随便找个人糊弄我们。”
话音落地,姬檀吩咐小印子的动作顿住,他抬起头莞尔一笑:“高府台想到哪去了,只是顾编修的妻子在孤的东宫当差,孤问问属下他现在人在哪里。”
“哦,原是如此。那问出来了吗?”
姬檀单纯无害地微笑:“问出来了。不过,真是不巧,这几天他人不在东宫,在外面出远差,怕是没个两日回不来。”
高府台一脸可惜,嗟叹了一声:“这样啊。那既然顾编修的妻子不在,只能劳烦顾编修一人自证了。”
姬檀终于蹙起纤长的眉梢,语带威压,道:“你要他如何自证?”
高府台铿锵道:“脱下官袍,细细查验你二人之间有无私相授受,不仅要严查顾编修的里衣材质花纹样式,还要验身。”总而言之,他十分笃定顾编修以身亲侍太子,否则不会得太子庇佑至此,更不会委身下嫁他为妻。
“胡闹!顾编修乃朝廷命官,并非毫无人权的犯人,你岂能为一己之私如此侮辱朝中官员!父皇,此举大为不妥,若当真如此行事,岂非教朝中官员人人自危,寒了众位官僚的心,教他们,情何以堪呐!”前半段厉声斥责高府台,后半段则是向皇帝陈情,争来辩去,哪怕这是实情,也不过是他私德有亏罢了,不算大事。
犯不着……犯不着当真如此做。
皇帝还不至于这么糊涂。
然而,姬檀没有算到的是,皇帝一来想削弱他这个太子的势力,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再借机推出三皇子,合情合理;二来,姬檀不以为然的颜面皇帝却很在意,此事不论真假,只要验了不但皇室颜面可以无损,还能杀鸡儆猴,日后再有官员或俊彦之士想投效太子,也要掂量掂量后果,顾编修,就是他们来日的下场。
说到底,还是因为顾熹之人微言轻,太子或许在意,但对于皇帝来说,不值一提。
莫说侮辱损了他的尊严,便是当堂杀了,又有何妨。
太子和这样一个低微的人不清不楚,对他百般维护,才真正令皇帝不悦,心里对两人的关系更加笃信了几分,最终一锤定音道:“验!”
“父皇!!”姬檀实难相信,震惊地看向皇帝。
真这样让顾熹之像个犯人一样被验身,这和女子被当众剥光衣服、男子的脸面被人摁在地上狠踩有何区别,这让顾熹之以后还怎么做人,怎么在朝堂中立足,沦为满朝笑柄,他只是有龙阳之好,罪不至此。
在场的诸多官员,眼神鄙夷傲然睥睨,窃窃私语不断,一个个的哪个不比顾熹之道貌岸然,人面之下端地却是一颗禽兽之心!
是他恃才大意了,才会被人暗算中招。
姬檀登时后牙关都咬得死紧,下颌紧绷,手指攥起,脑中疾速想着破局之法。
总之,他是决计不会让顾熹之经历如此奇耻大辱的。
这一瞬间他甚至未想倘若顾熹之被验身,暴露的不是两人关系,而是他肩头的胎记,今日之事一定会被添油加醋沸沸扬扬地宣扬出去,届时皇后便什么都知道了,而只是纯粹地,想要维护顾熹之的尊严,他不该被这样对待。
即使什么都查验不出,顾熹之的钱全花在他身上了,他的每一件衣服,由外及内俱华贵绝伦,纹样美丽,也符合他的身份,没有任何和顾熹之有关之嫌,顾熹之自己则到现在还穿着普通的棉麻中衣,那也不行,他不允许。
大不了,今日他退一步便是了,那些人不就是为了攻讦他而来么,他且让他们得逞,日后再徐徐图之。
姬檀打定主意,深吸一口气,重新镇定开口,道:“父皇,儿臣还是认为此举不合乎——”
“求情的话就免了。他不验,难道,你来验吗?”皇帝身体微微前倾,话气庄严肃穆,一派不容置喙之意。
姬檀登时心猛地一沉,又想到一件事,皇帝素来不喜他,如果他越表现出某种意向,皇帝反而会越与他反其道而行之,只有顾熹之是他唯一的弱点,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惧,但偏偏就是这个弱点,被皇帝抓住了,势在必行,他不能再说了。
继续说下去,他和顾熹之兴许会被一起查验,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如果一定要这样做,那顾熹之——
姬檀隔着众位官员遥遥向他望了过去,顾熹之平静地接住了他的目光,回以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仿佛是在说,没关系,不要紧的,别怕。
姬檀一下后槽牙都酸涩起来,瞳孔微微颤动,不忍地别过眼,看向场中其他效忠东宫的官员,期冀他们能站出出言劝阻皇帝。
但连太子都阻止不了的事情,其他官员又怎可能有这个能耐,众人皆知皇帝心意已决,没有人愿当这个徒劳无功的出头鸟。
姬檀也看清场上形势了,艰难地闭上眼,重新睁开,双目充斥着红血丝地等待皇帝下一步发落。
皇帝垂下目光,扫视一圈,道:“顾编修何在?”
顾熹之登时起身,绕过摆放着美酒佳肴的木几,出列到大殿中央,向皇帝行跪拜大礼,道:“微臣在。”
“好,方才高府台所言你可都听见了。”
“微臣听见了。”
“那你可愿验身自证清白?”皇帝目光炯然地审夺着他,然则,不过是看一只蝼蚁而已。
顾熹之沉默一瞬。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两个选择,第一,被逼无奈只得答应验身自证清白,但也意味着,他在文武百官以及皇帝面前尊严尽失,不但会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料,日后在官场上只怕也会备受掣肘,即便他解释了,努力了,众人也仍会固执成见地认为他是靠和太子不清不楚才获得的成就;第二,便是说出他的真实身份解困,从方才姬檀极力维护他反对验身的态度,顾熹之就可以完全确定他二人身份确实是被调换了。他,才应是真正的太子殿下,只要他说出来,一切皆可迎刃而解,不但如此,他还能从一介七品小官瞬间飞上枝头变为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
但是,这也是他最不会去做的一个选择。
顾熹之看似沉吟良久,实则这个决定是他早就做好了的,哪怕今日不能全身而退,颜面扫地,他也还是要坚持自己的初衷。
最后,顾熹之头磕在地面,几乎是在皇帝问他的瞬息后便答话:“微臣,愿意。”
姬檀目光通红地盯着他,直到这一刻,他心里那些七上八下乱糟糟不甘的情绪才终于沉甸甸地定了下来,他可以放心了,在顾熹之身上是绝查不出什么的,除了胎记,不过这件事无人知道,他大可从中斡旋让自己人盯着,也好免去顾熹之受到更多的屈辱。
但是尽管这样,他还是忍不住地担心顾熹之,心情分外复杂地望着他。
即使没有证据,怎么试探也试探不出,但姬檀仍旧能够感觉得到,顾熹之或者知道了一些他掩藏至深的隐秘,甚至可能是两人身份,但他就这么木讷地,像知晓了他身份那样一语不发,滴水不漏。
这个人,怎么永远都那么笨呐。
姬檀又是气愤他怒其不争,又被他的所作所为熨贴到,最后,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几乎脱力般地坐在凳上,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
紧接着,顾熹之主动开口道:“验身只为查明微臣与太子殿下是否有私,检查微臣的衣服、袖口等处是否绣了不该绣的纹样,定情标识或是小字,那么不用全部都脱干净罢。”
皇帝微愕,不想这顾编修倒是出奇地冷静,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想这些,不过也确实如此,到这一步便够了,毕竟是官员,给他留下最后的体面罢,“不错。只用脱到里衣即可。”
“好,多谢陛下。”顾熹之平静地叩谢君恩。
听到他这个要求,姬檀难以置信地一双桃花眼都睁大了圆瞪瞪望他,顾熹之,这是什么意思。
都愿验身了,只剩里衣和全脱有何区别么,脸面尊严一样丢尽。
除非,他是为了掩盖什么。
可他与顾熹之之间确是清清白白,除了亲吻什么也没有做过,即便真做了什么,多日未见痕迹也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无需遮掩,唯一需要遮掩的只有、只有——
顾熹之肩头的胎记。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他的身份,两人身世,顾熹之什么都知道。
可是,在他知道一切之后仍旧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这个呆子,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姬檀内心翻涌难以形容地深深凝望着他。
第83章
两刻钟前, 栖梧宫。
彼时的皇后正在准备中秋夜要吃的月饼,当然不是为了和皇帝一起享用,帝后两人貌合神离多年, 皇帝宁愿在百官宴上消磨时间也不愿到她这里来。不过正好, 皇后也乐得清静,她召了母家妹妹和侄儿明日入宫,一晌阖家欢乐。
是以,备好月饼后皇后又开始亲手做明日招待母家亲人的糕点。
正当这时, 掌事嬷嬷进来, 声音焦急地:“娘娘, 娘娘不好了!宴上出事了!”
嬷嬷一看到皇后,赶紧把太子遭人污蔑与顾编修私通一事告诉皇后,并与她说了宴上现况, 请皇后出手相助。
皇后虽不问后宫之事, 但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然而,皇后听了只是愕然,并没有多大反应,甚至, 对那位顾编修的情绪波动都超过了太子,嬷嬷在一旁心急道:“娘娘!”
皇后柳眉蹙紧,并不是很想管这件事,但鬼使神差地, 她想起太后寿宴时顾编修为太子挡的那一剑, 心脏莫名涩然,顿了少顷,她还是道:“现在宴上进行到哪一步了?”
嬷嬷心急如焚道:“顾编修马上就要验身了!”
“他……验身?”皇后又惊愕了,结合方才嬷嬷告诉她的宴上情况, 皇后即刻了然,私不私通不好说,但顾编修待太子其心可鉴倒是真的,君臣做到这个份上,为护太子一力承担下所有,着实令人钦佩。
再有,一想到那个孩子,皇后总忍不住心头动容。
最终还是对嬷嬷道:“你去看看,必要的时候帮他们一把。”
对于太子,皇后的心情始终是复杂的,很多年来她都对其视若无睹,这样的情况她也不是第一次袖手旁观,但是……就是心里越发的歉疚。小时候的太子是很爱来她宫里的,日日向她请安,会给她送新摘沾着露水的鲜花,知道她惯常礼佛,即使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是很努力地辛苦抄了好几张佛经送她,在她面前总是一幅乖巧听话的模样,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娃娃,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疼。
只是,那时的皇后沉浸在失去儿子的悲痛中,对这个孩子始终喜欢不起来,态度冷淡,久而久之,太子大了,也不常来这里了。
她想着,这样也好,就这样罢。
再一次听到太子遭遇这种事情的消息,她本来是无感的,只是想起那个顾编修,不禁生出恻隐之心,还是决定出手相助,继而渐次回忆起了过往种种,心头一时间酸胀地厉害,愧疚心起,对嬷嬷道:“能帮的你尽量多帮帮。欸,回来之后你再详细告诉本宫那边的情况罢。”
嬷嬷没想到皇后会说出这番话,登时面上露出一个似哭又似欣喜的笑容来:“是,娘娘!”
一言甫毕,急如星火地便赶去了。
大殿,百官宴上。
顾熹之答应验身后被专门负责此事的宦官带去了隔壁偏殿。原本是要在这大殿中央进行的,但这实在太不雅观、也太折辱人了,同样身为文官的清流看不过去,为其求情,最终皇帝拍板去隔壁偏殿验,稍后呈上结果,这件事便一锤定音了。
姬檀呼吸急促,几乎不忍心看,但还是红着眼眶强忍着看了过去,给小印子使了个眼神,小印子旋即悄悄跟过去了。
顾熹之双臂都被内宫的这些宦官押得死紧,完全一副对待犯人的架势。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无甚好争辩的了。
深呼一口气,配合对方行事。
宦官不客气地剥掉顾熹之身上的绯红官袍,将他的腰带解下随手扔到地上,直到顾熹之身上只剩一袭单薄的白色中衣为止,那中衣简单朴素,别说材质纹样,有没有绣刻什么见不得人的标识名字,简直比人脸还干净。
两个面相刻薄的宦官将其翻来覆去地看,没有发现什么,又往里翻看,几乎是在拉扯着顾熹之,将他的衣襟都扯开了,肩头也露了大半。
小印子见状赶忙上前,喝道:“做什么呐!查完了没有?!这么不尊重朝堂命官,仔细着你们的皮!!”
那两个小宦官也是旁人有意安排的,背后有靠山,非但不害怕,反而嘻嘻笑着道:“即是验身,自然是要验仔细了,衣服上没有,皮肉呢,指不定上面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放肆!我看你是丝毫不把东宫放在眼里了!!”
“东宫可管不着我们内宫,公公还是想想连这个都要插手的后果罢,到时候,可别还没搜出证据,公公的行为就先分说不清楚了,啧啧啧。”小宦官登时有恃无恐嘻笑地更放肆了。
小印子怒目望着他们。不过对方说的也对,他只能旁观,不能插手。
可是这是殿下吩咐的任务。
小印子还是决意维护自己人,然而,顾熹之却朝他摇了摇头,这件事情太子殿下不能再掺和了,他越掺和,两人越解释不清。
小印子只好作罢,哂笑一声咬字提醒道:“陛下可是说了,只用脱到里衣!”言毕,双手抱臂冷冷地盯着他们。
小印子这样一言不发神色冰冷的时候还是颇为慑人的,两个检查的小宦官心里微微发怵,不过面上未表露分毫,只是验顾熹之身的时候收敛了些许。
正当这时,一名目光锐利宛如隼眸般的妇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在偏殿左顾右盼一圈,最后视线落在顾熹之身上。她深深一笑,道:“好个阳奉阴违的狗东西!东宫管不着,嬷嬷我可管得着!!”
两个小宦官抬头一看,竟是栖梧宫的嬷嬷,顿时露出讨好的笑道:“嬷嬷怎么来了?嬷嬷坐。”
掌事嬷嬷冷笑一声:“不敢当。怕是我今儿个坐下了,明日你们也敢攀扯栖梧宫的不是来。”
两个小宦官面上皆是悻悻之色,火辣辣的,不敢答话,但也不敢不答话,只好谄媚地祈求息事宁人道:“嬷嬷这说的是哪里话,我们怎么敢呐。”
嬷嬷可不吃他们这一套,登时一个眼刀凌厉瞥去:“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违背圣意,藐视天威,以下犯上,我看你们颈项上的脑袋是不想要了!我今日就回去禀了皇后娘娘,将你们这些目无尊长的东西全发落了!!”
“嬷嬷、嬷嬷恕罪啊!奴婢们再也不敢了!”说罢,两个小宦官咚地往地上一跪,砰砰磕头。
掌事嬷嬷问他们:“验身可验完了?”
两人无有不应:“验完了。”
“好,你去回禀陛下,”掌事嬷嬷指了另一个没有直接上手验身的宦官,对方得令忙不迭地就跑走了,掌事嬷嬷又重新瞪视这两人,罚道:“掌嘴!”
两个小宦官不敢违逆,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说自己错了,一时间殿内耳光脆响不绝,小印子已跑到顾熹之身边,将他被扔在地上的官袍和腰带都捡了起来,让他重新穿上,嬷嬷也走了过来。
顾熹之因为要接衣服,放下了按在右肩上的手,顿时中衣滑落,露出一片结实的臂膀和肩上胎记,被嬷嬷尽收眼底,不过嬷嬷并未多想,只道:“没事吧?”
小印子侍奉顾熹之穿衣服,道:“没事了。多谢嬷嬷相助。”若非嬷嬷及时出现,指不定这两个狗东西怎么以下罔上呢,呸!!
“没事就好。”嬷嬷也舒了一口气,看向两人。
顾熹之已重新穿好了衣裳,姿态端正地向嬷嬷行了一礼,诚心道谢,嬷嬷笑眯眯地让他不用多礼,问了他们接下来的打算,小印子道:“接下来的百官宴探花郎就不用去了,殿下已命人安排好了马车,先送探花郎回家,剩下事宜殿下自会处理妥当。”
嬷嬷点头,道:“也好。”说完给了小印子一块皇后的令牌,如再遇麻烦,可以此阻挡。
小印子也没客气,向她道过谢后便揣入袖中了。
此间事毕,小印子一直将顾熹之送上马车方才折返回殿,殿中百官宴仍在继续进行,负责验身的宦官也禀报了结果,自是并未查出顾编修与太子有私通之嫌,一切俱分明了。文武百官闻言不由心生失去乐子的失望,不再窃语。
姬檀微微一笑,一双剔透莹莹的桃花眼如刀一般剜去,道:“高府台,这下你可还有话说。”
高府台心道这不可能,他二人绝非清白,但确实没有查出证据,他也没有办法,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三皇子,然而三皇子见大势已去,回避了他的目光。四皇子亦垂首不语,未曾想到事情都发展到这份上了,还是什么也没试探出来,他心情郁闷地饮了一杯酒。
高府台见状渐次心灰,最后只得一拱手对皇帝道:“微臣只是将所知实情如实禀明,欲阻不良后果于之前,现未发现证据,是微臣不察,误会太子殿下了,还请陛下恕罪,太子殿下海涵。”
皇帝摆了摆手,不置可否道:“这些事情你们自己处理罢。朕说了,今日佳节不谈国事。”
高府台心中咯噔一沉。
旋即,姬檀莞尔开口了:“高府台为朝廷尽心,为孤尽力,未雨绸缪挽不堪后果于酿成前,孤自然不会怪罪你的。”
高府台赶紧抢道:“多谢殿下饶恕!”
姬檀抬眼清清浅浅笑看他,只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却殊无笑意,只有一片冷冽,他继续不疾不徐道:“孤自然是不会怪罪府台一片拳拳之心的,只是,府台自己也说了,你是为朝廷尽忠,为正风气行事的,自然不会自己率先违背国法朝例的,对吧?”
高府台额角挂上冷汗,硬着头皮道:“……对。”
“好,有府台这句话孤就放心了。”
姬檀登时唇角笑意更大,道:“既如此,府台在宴会上公然污蔑朝廷命官,诽谤造谣对方与孤私通,并仗人势强迫其验身,这一桩桩一件件,总要给个说法吧,府台如此义正词严,深明法度,不如就由你自己说,该如何办。”
高府台顿时冷汗如雨下,嗫嚅道:“按我朝律法,污蔑六品以下官,仗责五十……请殿下恕罪,此事是微臣失察,微臣有罪,微臣向殿下赔不是,但求殿下——”高府台咚地一下跪地请求饶恕,毫无先前从容之风。
姬檀举着酒杯,支起的手轻晃了晃,打断他道:“孤说了,孤原谅你了呀,不然,污蔑当朝太子,可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揭过的。只是,孤能谅解你,却不能代顾编修谅解你,既然父皇让我们自行处理,那孤就依律法行事,没问题吧?”
高府台双腿一软,又想抢言求情。
但会抢话的可不止他一人,姬檀当机立断,唇角笑意收敛,道:“拖下去,仗责五十,即刻行刑!!”
皇帝都没想到姬檀这么雷厉风行,想说些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一来他开口让他们自己处理,二来高府台已经被拖下去了,哀求声穿彻大殿。
姬檀料到了皇帝的想法,即刻温声道:“父皇,今日乃佳节庆宴,还是莫要让此人败坏了场上的雅兴,宴会继续。”
皇帝莫名被噎,望着这个儿子不大高兴,但他也不会因此中断宴会,还是开口应许了姬檀的话,继续百官同庆。
姬檀转回目光,将手中酒杯放到桌面上,小印子心领神会为他斟酒。
透明纯冽的酒液在杯中晃动,倒映出姬檀一截冷白的秀美下颌,只见那下颌微动,是姬檀无声启唇朝对面忠于东宫的官员指示了些什么。
须臾过后,御史大夫站出,在宴上公然参三皇子,将他所做的作奸犯科之事一一揭露,毫不留情。
皇帝想借机推出来割据他势力的皇子,还未出师,就身先死了。
政治宴会仍在继续,推杯换盏间三皇子从顶峰跌入谷底,再无翻身之机,比方才顾熹之所受到的屈辱更要严重数倍,而姬檀始终支着手臂,双手交叉清清浅浅笑看着他们,一个个的,逐一清算。
日头从正中逐渐西斜,这场闹剧也终于落下帷幕。
先是有官员禀告太子与编修私通,紧接着又冒出一堆官员参三皇子,从罪责最严重的贪污结党到渐轻的私德有亏,一场宴会乌烟瘴气,皇帝气都气饱了,将三皇子废黜之后愤然甩袖离去,再没了给姬檀挑选侧妃的心思。
宴会顺利收尾,中秋夜凉风习习,姬檀立在东宫的窗前仰头凝望那一轮清亮明月。
手捂着疾速跳动的心脏。
明日便要回顾家面对知晓全部真相的顾熹之,他该怎么办。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为糟糕的事情,他与顾熹之间的关系逐渐为人所知,他不能再以妻子的身份继续与他生活了,反正,顾熹之什么都知道了,他的掌控也没有了存续意义。
是时候,该与他和离斩断一切了。
第84章
翌日, 姬檀乘坐马车回去顾家。今日没有什么要务处理,最至关紧要的,是和顾熹之之间的事情, 一想到他什么都知道了, 却没有选择揭穿他的假太子身份,甚至连最本能的生气质问都没有,姬檀心里就不由慌乱。
有时候不生气才是最难以预测、棘手的,姬檀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一想到接下来即将面临的未知, 姬檀就忍不住捂脸想把自己藏起来。
但, 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马车速度由疾转徐,到地方了。
姬檀提起橘红色袍裾下摆,利落地从车上跳了下来。今日他穿的是曾在顾熹之面前穿过的太子常服, 甚至没再继续伪装, 准备和他坦诚相见。
仰头望着炫目天光,姬檀抬手遮了遮眉眼,仍是有些许紧张。
不过面上已经拾掇地滴水不漏了,信步往家中走去。
然而, 最先见到的人并不是顾熹之,而是沈玉兰,沈玉兰专门在门口等他回来。
姬檀看着她,眉梢微蹙, 道:“你有何事。”
沈玉兰面色凝重, 道:“很重要的事情,借一步说话。”
正好,姬檀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顾熹之,便先随沈玉兰去了她的房间。昨日顾熹之早早回来, 将他和姬檀的事情言简意赅地告诉了沈玉兰部分,沈玉兰顿时忧心不止,她就知道,儿子和养子成婚一定会出事,这桩婚事定要离了,否则,还不知道会牵扯出什么麻烦来,沈玉兰不由怨怪起了顾熹之,要不是他,自己儿子也不会遭此横祸。
姬檀被她絮叨地脑袋疼,顿时喝止她道:“够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与他无关。说起罪魁祸首,你难道不知是因为谁吗?”
最后一句颇有讽刺之意,沈玉兰面上挂不住,嗫嚅解释:“我那是……我都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我……”
“是为了我还是你的虚荣心,你自己清楚。我从没说过自己喜欢这样的生活,一切都是你以为。”
姬檀这样淡漠无波的样子是沈玉兰最畏惧的,她忙软声道:“母亲知错了,母亲也后悔了,如果重来一次,母亲绝不会这样做,母亲现在只想要你好好的,平安健康,过得开心。可是你,你不该,和熹之掺和在一起的,你这样,教母亲怎么能放心,他喜欢男人,母亲看得分明,他喜欢你,还给你添了这么大个乱子,你们趁早断了罢。”
“你还要我说多少遍,这件事情与他无关、无关!你总把错归咎到他身上,你当真一点也不知悔改吗!!”姬檀对她是真火了,如果不是她做的这些事,自己又何至于沦落到这番境地,日日胆战心惊,收拾她留下的烂摊子。
“怎么就不怪他?如果不是他纠缠你,喜欢你,搞出来这些事,你怎么会被人指指点点抓住把柄,不都是他做的吗?”
姬檀看着她,只觉得心底一片悲凉,眼前发黑。
连日来被这件事压到窒息的心情翻腾不息,忍不住冲沈玉兰道:“将我们调换也是他做的吗?!你从来都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你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你可以告诉父亲,想办法将我换回来,或者你为什么不干脆换子之后就直接杀了他,永绝后患,你一边在他面前扮演慈母,一边却又想祈求我的原谅,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姬檀失控疾言并非真的想要顾熹之死,他只是痛恨,恨沈玉兰所做的这一切,恨她的自私寡断给自己招致无数麻烦,到头来还要怪罪旁人,完全不反省自己!
为什么,他的母亲是这样一个虚伪作态的人!!
结果,沈玉兰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姬檀是在怪她不早早杀了顾熹之,摆手解释道:“我是想杀了他的,可是我刚准备动手,你父亲就来了,他以为熹之是你,一直亲力亲为地照顾,我找不到机会。后来,你父亲去世了,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只能继续将养着熹之,倚靠他,让他挑起家中大梁,我——”
“所以,你养他,只是为了攀找一个依靠吗?”
“是。他又不是我生的,母亲只在意你啊,檀儿。”沈玉兰说着,情绪又趋向失控,双目噙泪,忍不住上前靠近姬檀,欲抱抱儿子。
然而,姬檀却失望地后退了一步,问她:“那你当日上东宫拦我,求我救顾熹之,这是真心的,还是假意?”
沈玉兰切切望着他,道:“是真心的,毕竟养了他这么久,就是条狗也该有感情了,但是母亲一直挂念的人都是你,母亲后悔了,母亲只是想看看你,并不是有意搅扰到你的天潢贵胄的……”
“够了!别说、别再说了!!”姬檀拒绝看她,一切都明白过来了。
怪不得,那日沈玉兰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出两人身世,即使她不说,见她那副伤心欲绝救子心切的模样姬檀也会出手相助的。却不想,从一开始她便怀揣私心,就因为她一次次做出的这些事,将他逼到了如今这般境地。
反正,顾熹之也已经知道了,说不定,再过几日他这太子也没得当了。
一切都是源于沈玉兰。
姬檀顷刻间心如死灰,这京城,是容不下她了,再这样下去,姬檀都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良久,姬檀闭了闭眼疲惫道:“你收拾收拾行李,这两天就出京,永远都别再回来,兴许,还有转圜余地。”
沈玉兰目瞪口呆,喃喃地:“那你呢?”
姬檀轻笑:“从你将我调换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永远失去我这个儿子了,不是吗。”
沈玉兰通红的眼眶滚下两行泪来,凄声道:“檀儿不要,母亲不说就是了,你不要这么绝情,说这种气话,母亲、母亲日后再也……”
姬檀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不是这个问题。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乱么,顾熹之,他都知道了,你以为,我们母子两还能在京城苟活吗?”
这下,沈玉兰也惊了,语无伦次:“他都知道了?他……檀儿,不如你和母亲一块走吧,我们即刻就走,现在就收拾行李!”沈玉兰心慌意乱地想拉姬檀,却没拉动,她错愕回头,不解地看着儿子,难以置信道:“你不会,也喜欢上他了,所以不愿走吧?”
姬檀否认:“我不喜欢他。”但他的确不能走。一国储君逃离出京,他是嫌身世暴露地还不够快,上赶着送死么。
“那为什么……”
姬檀没有理会她,也不想和她继续纠缠这个问题。沈玉兰怔怔地问:“那你,还要和他在一起?你们……”
姬檀亦否认,道:“不,我今日回来是来与他说清楚,和离的。”
沈玉兰人都听傻了,两个男人,因为这种孽缘成婚,如今竟然还要循规蹈矩地和离,是她年纪大了理解不了了吗,这难道不是直接一刀两断就成了的事?
姬檀也怔了,但他怔愣不是沈玉兰那种原因,而是,就在他说完和离两字后,房间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了。
姬檀和沈玉兰同时转头,与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门口的顾熹之面面相觑。
但见他面色深沉,呼吸轻地仿若如无的模样,便知是在门口听了许久了,连姬檀都未察觉他的到来,或许是从一开始他就在房门口听着两人谈话。姬檀没有想到,都这种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平静地思量这种事,更没有想到,他们的坦诚相见居然是以这么不体面的方式,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也好,也好。
总要面对的,姬檀深呼吸一口气,笑意吟吟对顾熹之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们——”
“你想要和离?”顾熹之打断他道,声音低沉得慑人。
姬檀一怔,心想,不然呢。他以为顾熹之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开门见山。但顾熹之并没有直接揭穿他的身份,想来两人之间还是有情分在的,姬檀可以趁此机会和顾熹之谈判,不论他想要什么,只要他能给的,他都会给,哪怕是把这个太子身份还给顾熹之,不过,需要给他一些时间安排后路,他愿意一切奉还。
然而,顾熹之置若罔闻,只固执问他一件事:“你今日回来,只是因为不喜欢我,想要与我和离一刀两断,是吗?”
姬檀不理解他怎么也和沈玉兰一样抓不住重点,但还是如实点头:“是。”
话音一落,顾熹之笑了,但那表情实在不像高兴的模样,顾熹之质问道:“母亲将你我调换,从未将我视作亲生儿子看待,你早就知道。你知道后不仅什么都没告诉我,还为我指婚,派人盯梢掌控我,为避免不可控因素,你甚至不惜亲自下场,结果,这么多日了,你对我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是吗?”
姬檀欲如实回答,但面对态度强势却反而一副要哭出来模样的顾熹之,实在说不出口,选择了缄默。
顾熹之紧紧看着他,眼睛渐次殷红乌润,继续质问:“我以为的母子相依为命的亲情却原来都是假的,夫妻之情也是假的,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是真的?你当真,对我一丝情分也没有吗?”
他说着大步上前抓住了姬檀的肩膀,迫使他面对自己。
沈玉兰见状急眼了,也上前欲拉开顾熹之,帮自己儿子。
姬檀忍无可忍,侧首对沈玉兰道:“你出去,别再添乱!”
“可是……”
“出去!!”沈玉兰问他,给他惹祸添麻烦,现在顾熹之也来质问他,他要应付不过来了!
“好,好,母亲出去。熹之你别激动,有话好说。”沈玉兰担心儿子,下意识叮嘱养子,但旋即想起养子已经知道一切了,声音逐渐小了,一步三回头地同手同脚离开了,为他们关好门,不安地在院内等着。
屋内只剩下两人,姬檀当真是——
他别过了脸,破罐子破摔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我也想知道,你分明早就知道真相,为何不说,难道是因为喜欢我吗。”
他把头重新转回来,似笑非笑看着顾熹之,似乎只有用自己的假面时才有勇气面对他。
这下,换成顾熹之不语了。
姬檀却笑地更为昳丽了,“果然,你是喜欢我的。既如此,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顾熹之难以置信地看他,姬檀却道:“你质问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登时,顾熹之紧紧盯他的目光更为狠厉了,道:“你还是不懂,你根本不懂,你从来都不懂。”
姬檀也被他说的不悦了,冲他道:“所以我应该懂什么!我和你不同,我不是一块美玉,我只是一块瓦砾,我不懂你说的感情,是你看错我了!是你高看我了!你都知道了,你才是真的皇子殿下,而不是我这样的人,我这样华而不实,其实什么也不懂、不堪的一个人!!这么看来,其实你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有一点顾熹之说得没错,他确实不懂感情,也不懂该怎么应对。
所以被他质问也只能用这种自伤式的方法回答。
顾熹之被他说得一愣,神色缓和了,他看着压力过重而濒临崩溃的姬檀,本能地安慰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别这样说,你也不是瓦砾,你……”
“行了,都坦白了,还装什么。”姬檀最受不了的就是顾熹之这副深情的模样,好像他很爱他一样,从前为了掌控他还好,现在他这样,是在讥讽羞辱他吗。
“你到底想要什么。”姬檀只想快点把这事解决,然后逃走,不要再见到顾熹之。
他真的,不想更加难堪了。
顾熹之松了抓着姬檀肩膀的力道,几乎是有些温柔地轻拍了拍他,真心实意温声问他:“我只想知道你对我究竟是何感情,你就那么想要,与我和离吗?”
姬檀也不知道,但是不和离能怎么办呢,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他和顾熹之的关系,继而猜测出真相,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而且,他也没有办法面对知道一切真相的顾熹之,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姬檀可以骗他,哄他。
可是他全知道了,这让真实又欺骗他的自己无所遁形。
姬檀连自己都不知如何是好,又怎么回答顾熹之。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是何感情……对,他是恨顾熹之的,他厌憎他,痛恨他,只是被他对自己的效忠和喜欢偶尔取悦了,但他始终都是恨他的,这一点从未改变。
是以,姬檀抬起头,认真注视着顾熹之的眼睛,也发泄自己的情绪道:“我恨你,从一开始我就恨你,恨你出现的不合时宜。你为什么不能一辈子都在乡野里,干什么都好,你为什么要来到京城,成为我身份暴露的隐患!”
“我知道你没有错,我不该恨你,可是,也不是我想要调换你我身份的啊!既然换了,我被迫在你的人生轨迹里艰难成长,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又凭什么要我把这一切都还回去!你凭什么!凭什么!!”
“我恨你,顾熹之,我恨死你了,我一直都恨你!!够了吗?!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
姬檀说着挣扎起来,不要顾熹之挨他。
顾熹之被他说得怔忪,手下松了劲,被姬檀挣脱开来,但下一瞬他又把人紧紧搂住了。
姬檀继续不满道:“我恨你!我只恨当时心慈手软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你,才惹来今日这么多祸事!!你听见了吗,我恨你!!”
闻言,顾熹之非但没有如姬檀的愿松开他,反而抬手一捏他的下颌,将其抬起,道:“可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知道你不是表面上那样平易近人亲和有礼,但那又怎样,我爱你;我知道你说了很多谎言欺骗我,骗婚骗感情,你还有什么没骗的,但我仍爱你;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也不是一块瓦砾,我的眼光从来不差,我还是很爱你!你才是,听明白了吗?!!”
姬檀人都怔了,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说得大脑一片空白,唇瓣翕动,本能地想要开口反驳顾熹之,说服自己恨他,然而,他没有机会了。
后脑勺被顾熹之扣住,下颌又被他捏地抬起,毫不留情地亲吻上去。
姬檀后知后觉,想要张口斥他,然而又被他趁机长驱直入,深深亲吻,连扑腾的双手也被他压得死紧,箍在胸前。
姬檀人都懵住了,一直到被亲地喘不上来气才被顾熹之微微松开了些许。顾熹之额头贴着他的额头,鼻梁挨着他的鼻梁,温柔而又亲昵地:“冷静下来了吗,想清楚没有,你对我当真只有痛恨,没有别的感情?你还是坚持要和离?”
姬檀竟是真的冷静下来了,理智归拢,顺着顾熹之的话开始思量。
然而,他还没有回答顾熹之,就又被扣住后脑勺重新吻了回去,这次是被顾熹之紧紧揽住腰身锁在怀里亲吻的,唇舌都被顾熹之吮得彻底,他还没有学会换气,很快就又喘不上来气了。
顾熹之微微松开他,道:“现在想好了吗,还要和离吗?”
姬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纤眉蹙紧,心道,他还没想呢,谁被亲吻还有心思想这种问题。
“好。我知道了,那就是还没想好。”
说罢,不由分说又低头将姬檀的双唇重新吻住,反复碾磨,不仅仅是唇瓣,口中的甘甜也尽数攫取,掠夺,直到他想清楚,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为止。
姬檀大脑都成一片浆糊了,汩汩冒着热气,神思不属间只剩下一个念头,顾熹之是不是故意亲吻他的。
他终于努力挣脱出了双手,下一瞬就又被顾熹之捞了回去紧紧抱住,一点也不放松。
确定了这一点的姬檀:“……”
第85章
不知过了多久, 姬檀被吻到失了力气,浑身发软,靠在顾熹之身前微微喘着气, 闭目不语。顾熹之顺势右手揽他, 左手抚上他面颊,温柔拭去姬檀眼尾沁出的泪,垂首温声问他:“现在呢,考虑的怎么样了?”
姬檀头埋进他颈窝, 不想答话。
分明不愿和离, 只要他一说出来就会被顾熹之不由分说地堵住嘴, 那还问他这种话做什么。
“你太讨厌了。”半晌后,姬檀闷闷地说道。犹嫌不够似的,还抬手捶了顾熹之一下。
顾熹之包裹住他的拳头, 举到唇边轻碰了碰, 视线瞥去:“到底是我讨厌,还是你口是心非?”天知道方才姬檀说恨他,要和他和离的时候他心里有多难受,母亲是假的, 对他的关爱是假的,妻子也是假的,还要离开他,顾熹之险些就心神崩溃了。
在这瞬息间, 意识的本能胜过了一切。
幸好, 还能挽回。
顾熹之劫后余生般地将姬檀抱紧,脸颊挨着他的额头亲昵相贴,循循引导道:“不要在情绪冲动的时候说气话,你明明, 不是这么想的,对吗?你说你恨我,可你有那么多次的机会杀了我,为什么不动手?”
“我……我忘了。不要你管。”姬檀没好气地撇了撇嘴。
察觉顾熹之没有答话,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姬檀登时恶狠狠补充:“我现在就杀了你!”
顾熹之无奈在他头顶亲了亲,道:“别闹了。你不会的。”
姬檀面子上挂不住,不想承认被顾熹之猜中心思,在他怀里挣扎起来,顾熹之按住他,继续不疾不徐道:“如果今日亲吻你的是别人,男人,或者女人,你会怎么做,也会乖乖任由别人亲吻吗?”
“怎么可能?!谁敢,孤杀了他!!”姬檀像是被他说的假想恶心到了,一脸嫌恶表情,再说,谁敢胆大包天亲吻储君,即刻间姬檀就会让对方人头落地,然而,想着想着他的气势却逐渐弱了。
顾熹之双手搂紧他腰,声音低沉地:“想明白了吗?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
姬檀不想回答。好烦,好讨厌,顾熹之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见他不说话,只是耳朵比方才被亲吻时还要红,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不放,顾熹之忍不住笑了一下,今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微笑。姬檀却往他颈窝里埋地更深了,有什么好笑的,笑得胸腔都在震动,顾熹之是在嘲笑他吗,这个人果然很讨厌。
顾熹之没有说话,仍旧抱着他,尽管自己心情也是五味杂陈,苦涩交加,但还是,难以抑制地感觉到了一丝甜意,唇角喜不自胜提起。
良久之后,两人依然一动不动地抱在一起,日头渐高,天光透过窗户倾泻进来,顾熹之都觉得时间有点久了。
姬檀更是手都麻了,早就不耐烦地趴在顾熹之肩头,心中不住腹诽抱怨,他怎么还不说话,至少找个借口呀,难道要一直这么地老天荒的抱下去吗,真是个木头呆子。
直接趴着硌地鼻子不舒服,姬檀便用左脸趴着背向顾熹之,过一会儿又想偷觑他表情,将脸转了回来,改为用右脸在他肩上趴着,等他松手,抑或是说些什么。
顾熹之垂眸看他动来动去的小动作不断,有点好笑,又很可爱,心头一片柔软,本来只是微微淡笑,在看到他脸的一瞬间忍不住笑出声来。
姬檀顿时警惕地一抬眼,道:“你笑什么。”
顾熹之摸了摸鼻子,眼神别开,忍俊不禁提醒他道:“你的……易容|面具歪了。”
其实方才接吻的时候就错位了,只是当时谁也顾不上这些,现在缓和过来,姬檀又动来动去,那面具便歪地更厉害了,隐隐绰绰露出姬檀原本的面貌,甚是滑稽,顾熹之又扑哧笑了一声。
“!!”姬檀登时抬手一摸脸颊,果不其然全歪了,他心里一震,一想到自己顶着这么滑稽的模样与顾熹之争论,他瞬间窘迫地无地自容,脸颊火烧火燎,狠狠剜了顾熹之一眼,又迅速垂下了眼睫,想把易容|面具给正回去。
可越是心慌意乱,就越容易出错,总也对不准位置,姬檀也急眼了。反正顾熹之知道他是谁,戴这东西也没意义了,姬檀干脆直接取了下来,露出自己的真容。
甫一暴露面目,脸上空荡荡的,好不习惯。
这样被顾熹之看着,更奇怪了。
姬檀埋下头,脸悄悄在顾熹之肩头拱了拱,避开他的视线,平息无地自容的窘迫。因为这个动作,他又忘了和顾熹之先分开。
站在顾熹之的角度,看到的便是满面红晕、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左右滴溜乱转,双手还羞赧地紧紧抓着他的姬檀,刹那间,顾熹之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感想——他好可爱,好漂亮,好美……世间任何溢美之词都无法描述姬檀的俊美!姬檀扮演琳琅的时候就已经足够可爱昳丽了,不想本尊更甚,顾熹之只瞧了一眼,便呆滞住了,心脏炽烈地几要爆开一样,有什么东西亟不可待地从里冲出,驱使他做些什么。
瞬间顾熹之抱着姬檀手的手背都绷紧了,青筋凸起,他的喉结也上下攒动了两下,手从姬檀的腰间上移到他的后脑勺,想把他抬起来,接着亲吻。
说起来,顾熹之还没亲过原本模样的姬檀。
只这片刻间,顾熹之先前亲吻他的感觉就全忘了,换了张脸,又是全新的体验,想亲,要亲,再亲一亲。
然而,手捧着姬檀的后脑勺,却没能把他的脑袋抬起来。
顾熹之:“?”
以为是自己方才没使力,顾熹之用了点力道欲将姬檀从他肩头拉出来,结果他越拉,姬檀就越是往他颈窝里埋,根本不露脸,不停地往里钻,顾熹之被他的呼吸拂地颈间一片温热痒意。
“你……做什么呐?”顾熹之声音都变了,低沉喑哑地不像话,往后仰了仰脖颈难以抵抗地看着姬檀。
姬檀无处可躲了,忍不住控诉道:“你这个呆子,你怎么那么讨人厌呐!烦死了!!”说罢,用力一把推开顾熹之,将他推得倒退两步,自己却一转身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脸颊。
好气愤,好羞赧,好难为情啊,用自己的面容根本无法直面顾熹之,面对他们这种亲密关系,偏偏这个呆子,什么也不懂,一点也不会体谅他,姬檀快要烦死了,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今天真是出师不利。
顾熹之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蹲在地上,将脸埋了起来,流光溢彩的松石青水墨波纹宽袍逶迤绽开,都要弄脏了,忍不住上前讷讷提醒:“你的衣服——”
“闭嘴!”姬檀脸色爆红,耳朵也烫,他连忙把耳朵也捂起来了,不听不听,不听这个呆子说话。
“你,不舒服吗?”思量半晌,顾熹之得出了这个结论,有些担忧地看他。
姬檀无语凝噎地直接不理人了,继续把自己埋成一只华贵的鹌鹑。
“我抱你回房休息会儿。”顾熹之见状,种种旖旎心思尽数散了,只有对姬檀的担心,准备上手就着这个姿势将姬檀端回去。
姬檀见他脑袋转不过弯来地真伸手端自己,更羞赧了,一巴掌拍掉了顾熹之的手,陡然站起,差点将顾熹之冲地往后摔去,见他这么笨拙,姬檀才勉强心里好受了些许,斜乜他一眼,嗤道:“真笨,笨死你得了。”
气势回来了,但仍然不好意思,说完这句便扭过了脸。
顾熹之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顿时一笑去牵姬檀的手,姬檀抿了抿唇,挣了一下没挣开,就随他去了。
顾熹之把人牵紧,轻唤:“那,檀儿,我们先回房?”
姬檀懒得理他,哼了一声算作回复。
顾熹之的心情彻底由阴转晴,姬檀骗他的那些事、两人身份都先放一放,先将现阶段关系巩固好,商榷下一步打算,再说其他的。
两人一起手牵着手往门外走去。
沈玉兰已在院中等了很久了,等得心情焦灼,来回踱步,怎么也不放心。顾熹之会不会威胁自己儿子把一切都还回去,会不会揭穿他们娘俩所为,要真如此,她算是白养这个白眼狼了,好歹,她也养了他这么多年,把他供上探花,也曾真心救过他性命,他不能、不能这么恩将仇报的。
真到了那一步,大不了,大不了她倚老卖老,哭天抢地,总之绝不能让这个养子毁了自己儿子。
但是,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这么长时间,起码一个时辰了,再多的话也说完了罢,还是,他们闹翻了,出事了,沈玉兰顿时心一紧,没法干等下去了,就算儿子不高兴,她也要去看看,及时帮他。
就在这时,两人出来了,和沈玉兰迎面碰上。
“檀儿!”沈玉兰一脸紧张地望向儿子,还不等说下一句话,先看到了两人牢牢牵在一起的双手。
“你们……”沈玉兰唇瓣嗫嚅着、翕动着,就是说不出那个字来。
姬檀蹙紧眉梢,并不回答沈玉兰,他也从没认过这个母亲。顾熹之看着眼前并非真心爱他的妇人,最终还是唤了一声“母亲”,正如沈玉兰所想,哪怕是虚伪的,搭伙过日子的,这对养母子也仍有情分在,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沈玉兰十分尴尬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熹之啊,你们这是?”
顾熹之虽说不至于恨毒了她,不认她,但像从前一样尊敬孝顺她是不可能了,因此只是冷淡地道:“我们的事情我们自有打算,不用母亲管。”
姬檀没有反驳,也是这个意思。
沈玉兰还想说些什么,问儿子是何打算,她还走不走了,然顾熹之根本没顾及她,直接拉着姬檀离开。姬檀此刻都自顾不暇了,自然也不会分心再管沈玉兰,管她走不走,都不重要了,且看顾熹之是何意思。
顾熹之带他回了房间,走到两人惯常嬉闹休憩的软榻前止步,问姬檀:“坐,还是我抱你上去坐?”从前姬檀懒得走路,都是直接一伸手让顾熹之打横抱他的。
如今坦诚相待,姬檀哪还好意思,松开了顾熹之的手,道:“我自己坐。”
说罢揽袍端端正正、就连双手都规矩地交握在身前坐好。
顾熹之也一揽袍裾坐在他旁边,同样端正。
本来到这里两人就可以恢复正常朋友之间的相处了,但坏就坏在从前两人亲密无间时姬檀直接把软榻中间的木几挪走了,此刻两人中间空空如也,连杯茶都没处放,气氛格外窘迫,像新娘坐在床榻上一般无所适从。
顾熹之亦感到几分局促,面上看似沉稳,其实心也慌乱了,不由动了动手指。
结果两人坐得太近,顾熹之手一动,就碰到了姬檀的,姬檀顿时触电般一缩手指,举到自己身前低眉不语。
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事,顾熹之几次张唇,奈何就是赧然地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他应该主动一点的……顾熹之在心里暗恼想道,但实在说不出话来,蹙了蹙眉,最后硬着头皮开口:“要不,我们换个坐姿吧,像以前一样,不然,彼此都不太习惯。”
姬檀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同意,那就好办了,顾熹之直接伸手,将人一抄搂到自己腿上坐着,一只手搂着姬檀的腰,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双腿,避免姬檀滑下去。
姬檀也驾轻就熟地双手牢牢环住了顾熹之的脖颈,将自己挂他身上。
“这样说话,好点了吗?”
“嗯。”姬檀还是很轻地点了点头,但总算可以开口讲话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昨天百官宴的事,你要是不方便日后就不用日日回来了。”即使事情暂时过去,顾熹之仍旧心有余悸,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嗯,我知道。”姬檀咕哝道。
说完过了少顷,忍不住关心顾熹之道:“昨天宴会上……你,还好吧。”当真百官的面被验身,顾熹之脸都丢尽了,就算澄清,流言蜚语也不会停止,日后谁想抨击顾熹之都可以拿这件事说事。
“没事,别担心。”这件事情相较姬檀的清白,不算什么,虽然他们好像的确不清白。罢了,都不重要,不管清不清白,总之绝对不能曝光,这是他们两关起门来的夫妻私事,与旁人无关。
“哦。”姬檀没话说了。
平日的辩才无碍到这种时候没有丝毫用武之地。
顾熹之低垂下首,安心嗅着姬檀身上令人舒心的檀香,手指抚弄他披在身后的如瀑青丝。姬檀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没说他,随他去了,就是,坦诚相待后格外地不好意思,他直到现在脸上的热度也没有消退下去,始终红晕一片。
其实姬檀很想问他对于两人身世是何打算,还有他之前做的那些事,顾熹之又是什么态度,他不生气吗,不想要回属于皇子殿下的无限荣光吗,他到底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姬檀从前畏惧身世暴露惴惴不安,如今这些顾熹之都知道了,他又在为顾熹之的想法而惴惴不安,陷进这滩因果里,怎么也无法挣脱。
顾熹之一见他这么安静就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了,只问:“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姬檀垂下目光,许久才轻笑自哂道:“还能是什么人,不过一介卑贱之人披了身太子的假皮罢了。”
顾熹之一拍他,侧首道:“胡说什么。难道你所会的这些本事,你所有的经历,才华,愿追随效忠你的能人义士都是假的么,王侯将相都宁有种乎,你以为旁人为何会选择你,而不是别的皇子殿下,或是皇帝。”
“不过是为着我这太子身份罢了,没有这身份,还有谁会追随我。少哄人了,这一点,熹之呐,我可是比你看得通透多了。”姬檀云淡风轻轻笑。
不过,他笑得越轻,落在顾熹之心头就越是重。
“你当真这样以为吗,刨除这层身份,你身边的那些心腹,誓死追随你的能人,像小印子和那些开明之士,你觉得对方会另择他主吗?”
“这不一样的,熹之。树倒猢狲散,至少,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离开,弃暗投明。”姬檀无奈地道,当然,他也并不在意这些人。为利所趋,因利而散,不过如此罢了。
“那只能说明,这些人并非真心追随于你。若是真心,岂会离开?”顾熹之将一切摊开了与姬檀道。
然而,他只是嗤笑道:“真心,谁会有那种东西啊,至少,长于皇宫十几载,我是没见——”
姬檀刚要说自己从未见过真心,可旋即便看到了眼前人。
顾熹之,不就是最纯白的赤诚之心么。
有的。虽然少,但是确实是有的,他正在拥有。
无端地,心头一跳,姬檀扭头看着身边人,强压下那阵触动,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熹之一瞬不瞬望着他,真诚而又专注地道:“我只是想说,你其实很好很好,不是拥有位高权重的身份才能获得你所说的那种东西,真心,也从来不是虚浮的,而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只要你想要,就能感受得到。”
“我说过不止一次吧,你是我的明月,我第一次在琼林宴上见到你,那么多人,可我唯独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你,只认定你,你比那晚的月亮还要耀眼万倍,只消一个眼神,便胜过万千月华在我心上曳起的涟漪,你——”
“你一直都是我捧在心尖的月亮啊,怎么可以妄自菲薄说自己只是瓦砾的。”
随着真心吐露而出,难过和痛苦也一起逸散出来,第一次被姬檀这么如有实质清晰地感受到。
姬檀难以置信,深受震撼,唇瓣张了又阖,阖了又张,剔透的瞳孔止不住地颤栗闪烁,最终只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似哭似笑,似无奈又似怒其不争,实在没办法了一闭眼横心道:
“呆子。”
顾熹之,真是个不折不扣、天底下最笨的木头呆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作者有话说:有空再修文qwq
第86章
“笨蛋, 你气死我得了!”姬檀往后一仰倒,直接埋在顾熹之怀里,怎么也不肯出来了。
顾熹之只能望见他原本白皙的一截后脖颈此刻覆上了一层薄红, 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 将人抱紧。抱了一会,怕姬檀把自己闷坏了,改为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人扒拉出来提起举高, 和自己视线持平, 旋即, 就和脑袋上的头发全乱了胡乱翘起、一双桃花眼圆溜溜泛着乌润水光的姬檀对上了。
“……”
顾熹之:“……”
“你好讨厌!谁让你把我拽出来的,放肆!!”姬檀顶着自己的脸格外不适应赧然,只好习惯性找顾熹之的茬, 说完之后才想起对方才是真的皇子殿下, 又悻悻地没了声音,赶紧抱住他脖颈,将脸埋在他耳后。
顾熹之回抱住他的腰身,讷讷侧首, 道:“你……很好看,不用不好意思。”
这个呆子终于看出他的窘迫了,不过姬檀半点也不会感激,他本就生得形貌昳丽, 这点自知姬檀还是有的, 用不着他说。
两人就这么时而安静,时而插科打诨几句,顾熹之连他今日还回不回东宫都问了,就是没有提起身世一事, 仿佛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不问不提即是默认了维持现状,顾熹之没有要把身份要回的意思。
姬檀终于暂时松了一口气。
这样不论是继续做他的太子殿下,还是将来身份曝光或是顾熹之想要要回身份,他都有足够的时间筹谋部署,预留后路,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结果了,姬檀在心里思忖下一步的打算。
见他怔怔出神,顾熹之将他翘起乱了的发丝抚平,理顺。
难得两人有片刻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松泛时光,明日一早姬檀便要回东宫去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用妻子的身份回来了,那么今日就是他们亲密无间的最后一天,尽管得知了一些残酷的真相,但于顾熹之来说,远不及眼前人重要。
他固然可以去东宫找他,可那么多双眼睛暗中窥伺,他是待不了多久的,也不能日日都去,一想到此顾熹之满心都是不舍,将姬檀紧紧抱住了。
姬檀往下滑了一点,自己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在顾熹之怀里躺着,顺道安慰地拍了拍他。
修长的手指被顾熹之扣住,压在胸膛之前,顾熹之一眨不错地看着他,姬檀察觉他专注的眼神,也看了回去。
四目相对的瞬间,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流转,姬檀手指无所适从地蜷了蜷,脸情不自禁就红了。没有易容|面具的遮挡,这可真是丢死人了,姬檀理不直气也要壮地解释:“我生得白,所以面色很容易红。”
“哦。”言简意赅的一个字,也不知顾熹之信了没有。
“那个,我不好龙阳的。”姬檀小声说道。他的确没有这方面的癖好,即使和顾熹之关系这么亲近了也不会因此改变,只是,顾熹之是那个独一份的例外而已。
“嗯。”顾熹之并不在意这个,也早看出来了。
姬檀洁身自好,爱好风雅,莫说男人,女人他亦不见得喜欢,这样一个冰雪般剔透无暇的人大抵只重视感情,他在姬檀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并超越所有人就行了,性别并不重要,只要姬檀不讨厌,准予他亲吻他,碰他便足矣。
见顾熹之并不在意这些,姬檀心里有点不明所以,既然没话要说,一直看着他作甚。
姬檀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顾熹之如实答道:“你好看,又生得俊美,我很喜欢,想要一直看你。”
姬檀顿时眼神都左右飘忽了,他当然知道顾熹之喜欢他,他随便勾勾手指顾熹之就走不动道了,但这么直白地就说出来,还是挺让人难为情的,姬檀垂敛眼睫假装玩自己腰间佩戴的红珊瑚珠流苏挂坠。
顾熹之看着他,目光愈发深了。
其实方才他就很想亲吻姬檀,只是因他的赧然耽搁了,现在,见他自娱自乐地心情怡然浪漫可爱的模样,就更想亲了,可他二人才坦诚相待,彼此最真实的模样还不够熟稔,顾熹之也不好贸然唐突了他,便礼貌询问:“我可以、可以……亲你吗?”
说完,竟然有些羞赧地抿直了唇瓣,目光中透着倔强和可怜见的。
姬檀一抬眼就纤毫毕现地看清了顾熹之表情,也很纠结。
哪有人……有人索吻这样的,做什么要来问他这种问题。
想亲亲就是了,如果他没有反抗生气不就是愿意了么,顾熹之也真是的,这时候又开始冒傻气,姬檀心里不满。
顾熹之见他不说话,却也不似愠怒的模样,瞬间心里一喜,有些激动地就捧住了姬檀脸颊,垂首虔诚亲吻上去。
姬檀不太适应地略躲了躲,但还是和顾熹之唇齿厮磨,旋即慢慢地启了牙关,容他进来,试探性地回应了顾熹之两下。顾熹之顿了一瞬,随即更加激动了,竟是直接将他的腰身抱起悬空,姬檀骤然失重,不安地往下瞥了一眼,手指欲抓些什么借力,却立刻被顾熹之扣了回去,十指交扣,紧密胶着在一起深深亲吻。
姬檀也没法往旁边看了,为避免这阵失重感,他在接吻间隙摸索着攥住了顾熹之的衣领,将他一把拽向自己,并转换坐姿强势坐到他大腿上居高临下俯吻着他。
顾熹之被反压制也全不在意,反正,他是主导的那一个便够了。
姬檀喜欢坐他身上,那就坐着,皆随他愿。
顾熹之单手揽着姬檀的腰,既将他带向自己掌控节奏,也是一个温柔有力的防护。
窗外日头逐渐升到了最高点,天光明媚,明媚地让人直视一眼便觉眼前发黑,然而一隅房间之内的两人始终难舍难分,从前那些被克制隐藏的情绪全部争相倾泻,俨然是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与此同时,皇后惯常安静的栖梧宫里倏然传出了一阵大动作。
领头的掌事太监手持皇后娘娘圣谕,并召集了若干武功高强的侍卫,亟不可待雷霆出宫,而他们策马疾驰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顾熹之所在的顾家——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原来, 就在上晌姬檀回到顾家的同一时间,皇后母家的妹妹和侄儿也如期而至到达栖梧宫探望皇后,侄儿不是旁人, 正是之前顾熹之利用空闲时间教授了很久的姜芾, 少年天骄恣意,取得了大的进步自然少不得分享给待他亲厚的皇后姑母。
皇后听了十分高兴,赏了少年不少东西。
一家人难得团聚,什么闲话轶事都津津有味道来, 少年又是个外向话多的, 将顾熹之教他的事情也一并说了, 不仅如此,还告诉皇后他长地特别像皇后,尤其侧脸和给人的感觉, 问皇后有没有见过他。
皇后闻悉晃神了片刻, 那个孩子吗,她见过的。
当时遥遥一面便觉分外亲切,可那是太子的人,她不欲过多接触, 然而每逢见到或是仅听人提起,心口就止不住的涩然,总忍不住想,若是她的孩子还在, 兴许也是这般模样, 越是出神幻想,就越难受。
少年见皇后神色不对,赶忙止了话头不再提起顾熹之一事,转而问了太子表哥的事。
皇后对姬檀也不甚熟悉, 随口说了几句便作罢了。
还是皇后的亲妹妹见姐姐状态不对,十分有眼色地制止了姜芾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心品尝皇后宫里的茶点,姐妹俩说了不少体几话方才告辞离开。
人走了皇后仍没从这阵怅然若失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倒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因为这话想起了些许陈年往事,边撤了皇后面前空了的碟子边与她道:“说起那位顾编修,奴婢倒是记起来一桩事,娘娘当年刚生下太子殿下,总说这不是您的孩子,说殿下身上有块朱砂胎记,可是奴婢全程看着,确定是没有的,不过也是奇了,竟真有人身上有诸如娘娘所说的那样的胎记呢。”
“你说什么?!”皇后顿时眼帘一抬,紧紧盯向掌事嬷嬷。
嬷嬷一愣,如实道:“奴婢说,顾编修的右肩就有这样一点朱砂胎记,和娘娘形容的分毫不差,还真是巧呢。”掌事嬷嬷说完不禁微微一笑。
然而皇后的神色却彻底变了,站起身来,肃然道:“你方才……说什么?!谁身上有这样的胎记,在哪里,具体如何,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本宫?!!”
嬷嬷被皇后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见娘娘神色如此凝重,也不由正色起来,道:“就是,顾编修啊,昨天奴婢去帮助太子殿下时瞧见的,顾编修的肩头,大概距离锁骨半指有余的地方,有一块醒目的、小小的圆形朱砂胎记,和娘娘说的一样。昨日奴婢回来光顾着禀报娘娘百官宴上情况了,这种小事就没说……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怎么突然眼睛这么红……娘娘?!”
嬷嬷见皇后如此大的反应,赶忙上前扶住她,却被皇后推开了手,激动道:“顾编修,那是、他是——”
那很可能是她的儿啊!!
皇后顿时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嬷嬷想起姜小公子说顾编修和皇后娘娘长得肖似,他身上又有当年皇后所说的胎记,登时难以置信地心神一震,也明白皇后是在激动什么了,赶忙将人安稳住,与娘娘商议先将人叫来,仔细看过再说。
毕竟,事关皇室血脉,是真的还是巧合且先确认清楚。
还有,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现在的太子又是谁?
皇后同意了,立时派人去顾家请顾熹之来一见,同时,另派了宫里太监去东宫请太子过来,两人身份总要分说个清楚,黑即是黑,白即是白,不容错漏。
这便是栖梧宫大动作的由来了,此时的姬檀和顾熹之还一无所知,两人缱绻亲吻过后终于熟稔了一点,姬檀像平日一样双腿盘起坐在软榻上向顾熹之展示他的易容|面具。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姬檀有点小得意地问他。
“嗯,是很厉害。”顾熹之忍俊不禁夸他。
这才多久,姬檀就适应并恢复成自己的本性了,不过他愿在自己面前展露最真实的模样,给予他回应,顾熹之无疑是非常高兴的,他们的感情终于开始有了双向奔赴的苗头,仿佛真是夫妻一般,顾熹之心里别提有多愉悦了。
“话说,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呀。”姬檀指尖顶着易容|面具,飞速旋转,其精湛的动作教人眼花缭乱地不啻于观赏杂技表演。
他好像真的学过一样,顾熹之怔怔看了须臾方才回过神来道:“唔,挺早的了。”
姬檀抬头瞥他一眼,“挺早是多早,发现我购买小倌一事时?你居然胆敢不告诉我自己就给处理了,错看你了。”
顾熹之道:“那如果我早告诉你我知道了,你会和我和离吗?”
姬檀想了想,依他的性子确实会这样做,快刀斩乱麻,他应该即刻就会想新的办法来掌控顾熹之。
“你看吧。”顾熹之无奈笑了一下。
姬檀期期艾艾地:“那,你也不能这样啊,再说,我们这段婚姻本来就当不得真吧。”说要和离,其实连和离书他都没准备,只打算和顾熹之说一声这段关系便算作宣告结束了。
“怎么就当不得真了,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不是你吗,媒妁之言拜堂成亲的不是你吗,婚礼既成,自当信守婚约不可背弃,就是真的!”顾熹之很是执拗地下了结论。
以防姬檀不认账,他早就连婚书都写好了,随时可以拿出来。
不过,姬檀并没有就这件事多说,莞尔一笑便随他去了。
顾熹之看着他,动了动唇,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以后都不和离好不好?”
说着,伸出一只手欲去牵姬檀没有拿易容|面具的那只,姬檀一缩指尖,但还是被顾熹之手快捉住了,他垂敛着的眼睫轻颤了颤,含混道:“看你表现再说吧。”
回答的模棱两可,但足够顾熹之高兴了,他会努力表现的。
将姬檀的手越牵越近,干脆整个人都坐了过来,又想与他亲昵温存一阵,在姬檀的发丝上轻蹭了蹭。姬檀往一旁躲闪,但没有明显抗拒的意思,顾熹之便与他挨地更近了,几乎脸颊挨着脸颊,再进一分就能亲吻上去,姬檀动了动唇,欲说些什么阻止他,但旋即想到自己并不反感,便容许他这样做了。
顾熹之倒没想进一步做些什么,两人现在的状态就很好,过犹不及,万一把人惹恼了反倒不妙,他将人轻轻圈进怀里。
“还没到明日,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你了。”这话是真的,顾熹之贴在姬檀肩头依依不舍。
姬檀没太大感觉,反正他想见顾熹之随时召他来东宫就好了,想了想,姬檀眼珠一转,拿起手上的易容|面具道:“要不我给你做张我的脸,你想我了就自己戴上揽镜解相思。还有,这样你出入东宫也方便了,可以多留一会,没人会发现的。”
姬檀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跃跃欲试,手都已经摸到顾熹之脸上了,描摹他的五官轮廓尺寸。
“……”
“我不用。”顾熹之无奈一笑将他圈紧,任由姬檀的手在自己脸上比划拉扯。
“我跟你说真的,这真的是个好主意,多有意思。你看啊,我们的身份本就一真一假,你要是也易容的话连皮相也一假一真了,好玩。”姬檀双眸晶亮地转过身来往顾熹之身上爬,当真有这个打算。
“你……哎,算了,随便你罢。”顾熹之真是拿他一点办法没有,这个人就是很爱玩的,果然他只是觉得有意思才这么干的罢。
姬檀十分认真地目测顾熹之的五官尺寸,不确定的地方直接上手抚摸,从他额顶的小小美人尖开始,顾熹之满面宠溺地顺着他,双手扶稳他的腰身避免姬檀跌了。
一隅房间内有多温情缱绻,临近顾家的最后一条长街就有多一触即发。
皇后娘娘的命令刻不容缓,侍卫们愈发加快速度。
瞬息之间骏马便嘶鸣着穿过最后一条青石砖道,已经可以隐约看见顾家的门楣了,紧接着,视野内的顾家府宅越发清晰,最终,领头的掌事太监一拉缰绳,高头大马扬起前蹄,而后落下,所有人翻身下马,动作一气呵成。
顾家的大门顿开,连敲门都省了,直接进入。
沈玉兰见宫里来人,赶忙上前询问:“欸,你们是什么人?缘何擅闯我家里?”
掌事太监知晓皇后娘娘对顾编修的看重,倒也没有不客气,反倒恭恭敬敬言明身份说清来意,家中侍女瞧见,趁隙夺步跑去禀告姬檀。
完了,栖梧宫的太监怎么到这来了,该不会发现殿下与顾编修成婚一事了罢。
小丫头怕到脚底生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奔姬檀房间。姬檀听到前面传来动静,从软榻上下来整理好衣襟,正好见到吟雪,问她:“怎么了,谁来了?”
吟雪喘着粗气,甚至忘了避讳顾熹之,直接道:“殿下,是皇后娘娘宫里的掌事太监和侍卫,人已经到院子里了,马上就到这里!”
“什么!!”姬檀和顾熹之异口同声,互相凝重地对视了一眼。
“皇后……”皇后娘娘怎么会派人到这里来,她是决计不可能知道自己与顾熹之的私事的,就算知道,也绝不会这么大动干戈地管,能让看淡朝堂后宫人淡如菊的皇后娘娘这般雷霆动作,只可能,是那件事情。
姬檀想到心里狠狠震颤的同时顾熹之也想到了,他连忙安抚地拍了拍姬檀,道:“不一定,皇后娘娘找我兴许另有要事,你别担心,先回避。”
姬檀即使再忐忑不安,此刻也只能强行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避退到内室。
他前脚刚回避,后脚掌事太监便找到了这里,一见站在门口的顾熹之,顿时满面笑意,道:“奴婢见过顾大人。大人,皇后娘娘有旨——”
顾熹之旋即双手一撩长衫下摆,端正跪下道:“微臣听旨。”
掌事太监一清嗓子,转达皇后圣谕:“召顾编修顾大人前往栖梧宫觐见,即刻动身,不容耽搁!”
“是。”顾熹之恭敬叩首。
掌事太监说完后立刻一躬身将顾熹之扶了起来,顾熹之起身,询问他道:“敢问公公,可知皇后娘娘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公公眯着眼睛笑道:“这个奴婢也不知,不过不是坏事,这点顾编修还请放心。编修要是没有别的问题,就随咱家走吧。”
皇后圣谕既说即刻动身,顾熹之也不能违抗,连和姬檀提前通个消息的时间都没有,他走得缓慢,尽量为姬檀多争取一点时间。
此时的姬檀浑身都软了,冷汗簌簌而下,靠扶住内室的烛灯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皇后如此亟不可待召见顾熹之,掌事太监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还有,让一个男性青年堂而皇之进入后宫,除了顾熹之的身份,姬檀再想不到其他了。
完了。
一切全完了。
姬檀眼前一阵发黑,连呼吸都仿佛心肺处插了一把钝刀,将他剐地鲜血淋漓。
第88章
即使再惴惴不安心慌意乱, 姬檀也还是以最快的速度镇定下来,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皇后的人带顾熹之离开前往栖梧宫, 姬檀紧随其后往东宫赶, 不出意外的话,要出意外了,只怕皇后的人此刻已在东宫等他。
姬檀一想到即将要面临真相曝光,心脏就止不住地嘭嘭狂跳, 虽仍在马车内有条不紊地更换太子袍服, 可连指尖都是颤抖着的, 玉腰带系了好几次才勉强系妥当,拾掇好自己,姬檀快速思忖应对办法。
然而, 不论怎么左思右想, 深思熟虑,皆是死路一条。
从一开始他这太子便是假的,血统不正,有这决定性的一点在不论他做什么、如何争辩皆是徒劳无功, 全都完了。姬檀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于皇后没有发现两人调换的身份,只要身世秘密尚未曝光,一切就都好说,就还有余地。
但是, 姬檀从不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人。
他知道, 希望渺茫了。
他,会死吗,会死在京城明媚绚烂的天光之下吗?
姬檀也不知道,只能一步步走向未知的结局。
终于, 马车到了,这一次姬檀回来走的不再是东宫侧门,而是正门,反正以后他都不会再以妻子的名义去找顾熹之了,或许,今日也是他最后一次正大光明地踏足东宫了,对于他来说早已习惯成自然的事情,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殿下,皇后娘娘有请,请您即刻前往栖梧宫觐见。”
“啪”的一声,梦碎了,姬檀知道他没机会了。不仅如此,连最后一次踏足东宫的机会也被剥夺,栖梧宫的太监一直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不给他丝毫拒绝逗留的机会。
也好,颈后一直架着的铡刀终于要砍下来了,姬檀竟然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轻松。
他终于不用再继续背负这个秘密了。
姬檀沉痛地闭上眼,复又睁开,呼出一口气,淡定地跟随小太监前往栖梧宫,迎接他必死的结局。
小印子以及东宫其他姬檀的心腹下属见状担忧地不行,欲跟上去,却被姬檀微一摇头,全都制止了,只身前往。此事全系他一人之过,与人无尤,其他人从头至尾一概不知,知道的越少,活命的机会才越大。
当然,这不包括风暴中央的姬檀。
他已是必死无疑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姬檀完全没有感觉,只听到小太监禀报了一声,旋即带着他步入栖梧宫正殿中央,姬檀这才抬眼,发现皇后皇帝都在,两位京城最高的掌权人一坐一立,皇帝气势威严地坐在上位上,皇后则是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又双目噙着乌润水光、激动不止地掩唇看向顾熹之。
顾熹之则一瞬不瞬看着更换了一袭哑金色四爪蟒纹翻领太子袍服的姬檀,看他一个漂亮的四方步一揽袍裾下跪行礼,不久前才被他亲过的额心此刻贴在地上。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起来吧。”皇帝垂怜一般开口,然而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却像刻度尺一样一寸一寸审夺过姬檀,几乎要将他的皮肉都剐下来一层。
“不知母后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姬檀眼睫低垂,淡然开口,没有看向任何人。
皇后没有应他,倒是皇帝使了个眼色,偏头道:“去看吧,朕也想知道结果。”
皇后闻言,亲自领着顾熹之往殿后的内室去,要看他肩头的胎记。姬檀见状分明得不能再分明了,却始终不置一词,像什么也不知道一般,连顾熹之看向他的目光也没有给予回应。
顾熹之无奈,只得跟着皇后离开。
这样重大的事情皇后自然是要通知皇帝的,在分别派了两拨人去请顾熹之和姬檀过来栖梧宫后,皇后紧随其后又指派了掌事嬷嬷去请皇帝过来,不仅是通知避嫌,更是见证。
这是她的儿,她必然要堂堂正正验明他的身份,让他知道一切并恢复他本该的身世地位,也要拆穿殿前那个假太子的谎言。
是以,皇后亟不可待地带顾熹之去了屏风之后,先长话短说地与他温柔解释了一番,悉心询问,待确定顾熹之承认自己肩头的胎记后才提出要亲眼查看。
其实不用探查,细细看过顾熹之那与她极度肖似的面容,只看一眼心口便分外酸胀的感觉也能得知,这就是她的儿,是她丢失了十九载的亲生儿子,但是流程还是要走的,尤其要向皇帝说明,因此皇后边眼眶通红地解开顾熹之肩头的衣服,边温声细语和他讲话,缓解他的紧张和无所适从。
顾熹之知道,瞒不住了,一切都太始料未及了。
他并不紧张,也不惧应对接下来的场面,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只是,姬檀要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怎么保护他,事情怎么就败露了。
皇后见他总忍不住往殿中央看,莞尔宽慰道:“别担心,陛下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本宫也是,本宫只是想确认你——”
话音戛然一止,顾熹之右肩的胎记一览无余地展露在皇后眼前。皇后登时情绪就有些克制不住地伸手摩挲那块朱砂胎记,泪眼婆娑地激动道:“是!你是我儿!你是我十月怀胎艰难生下来的儿啊!!”
说罢,眼泪决堤般地一把抱住了顾熹之。
顾熹之早就知道皇后是他亲生母亲,见母亲认出自己情绪如此激动,他亦忍不住动容伸手回抱住了皇后,安慰地拍抚她的后背,并没有说过多的话。一则是母子俩缺失了数十年的相与,于彼此来说俱很陌生,突如其来便要应付这样浓烈的感情,实在令人手足无措。二则是皇帝还在不远处,情绪失控不敬帝王是大不韪,皇后居于深宫多年早已深谙这一点,顾熹之为人臣子,亦懂得这个分寸尺度,再有,他还分出一缕神思关注姬檀,心里很是担心他。
姬檀在殿里的状态也不太对,全然不似在家时的轻松模样,顾熹之心头就更紧张了。
掌事嬷嬷见这边的母子两人已确认身份相认了,忙不迭过去禀告皇帝。
皇帝闻言面色即刻一变,狠厉非常,姬檀登时已经双膝伏跪在地了,整个上半身几乎都卑微地贴在了地面上。
“大胆竖子!胆敢冒充皇子,你可知罪?!”
姬檀原以为自己可以平静面对,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心底还是怕的,说话都不禁带了一丝颤音:“儿臣不知……”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一只茶盏自自己的额角摔落在地,姬檀这才反应过来他被皇帝用茶盏砸中了额角,茶水混合额角的血一同流了下来,蜿蜒沁进眼睛里,难受地令人睁不开眼,但姬檀还是强行睁着眼睛。
“放肆!你还敢自称儿臣!!”
姬檀顿时改口,将身体伏地更低了,“草民、草民知罪。”
额角的血一滴滴地滴落在地面上,整个脑袋爆发出尖锐的刺痛,姬檀死死咬住嘴唇一声不吭,只撑在地面的手背凸起了难以忍耐的青筋。
顾熹之正是这时推开皇后夺步赶过来的,在距离姬檀九尺有余的地方停下,目眦欲裂,整个身躯都心痛到无法呼吸地颤抖,未能再上前一步,原来是皇帝将目光移向情绪大恸的顾熹之,探究地望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顾熹之瞬间冷静下来了,周身犹如被泼了一盆冰水,只能压紧眉梢手指抠进掌心,死死地克制自己盯着姬檀。
“你不是太子,你是何人?”皇帝旋即收回目光,继续盘问姬檀。
“草民……不知,草民也是方才才知道自己和天家并无关系。”都到这个时候了,什么也不能承认,承认得越多,死得越快,姬檀眨了一下眼睛,将眼睫上令人难受不已的血珠眨落,却无法控制眼白处不断蔓延的红血丝,白皙的脖颈也覆上一层薄红,内里的青筋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这种感觉当真是太痛苦了,姬檀很久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了。
然而他也清楚,这才仅是开始,后面要强撑下去的地方还很多。
“此话当真?”皇帝从不信这个流于过伪的儿子,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不过,若是他早知身世一事,必然会斩草除根,顾熹之也活不到今天,想来,他是真的不知道。
当然了,即便是在撒谎也不要紧,后面还有诸多审讯,有的是机会,不怕他不开口。
想着,皇帝又扫了一眼姬檀,见自己的亲儿子目光不对,想起昨日百官宴上有人告发他二人私通,登时疾言厉色叱问姬檀,“你与顾编修是何关系,是不是你用那张狐媚的脸勾引他的?”
姬檀额角疼得更厉害了,连正常答话都十分艰难,也颇为无语凝噎。
昨日百官宴上为顾及皇室颜面和自己的一己之私皇帝强迫顾熹之验身,将他视作蝼蚁,今日身份转换,又成了他用狐媚子的脸勾引顾熹之,都说帝王万乘之尊一言九鼎,却如此出尔反尔,简直叫人笑话。
不过姬檀也只是在心里笑笑罢了,面上仍旧不敢忤逆:“当真。草民从前与顾编修不过普通君臣关系,从未逾矩越雷池一步,至于说草民与顾编修有私这种话更是无中生有,无稽之谈。”
姬檀牵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反驳这种言论,令皇帝更为深信,也掩饰一下自己的痛苦。
真的,好疼好难受。
额角的痛苦和心理压力令人几近痉挛,却仍要维持跪姿不变。
皇帝也希望他二人没有任何私情,又打量了两人一眼后更为苛刻地盘问姬檀。
对于这种盘问姬檀早就驾轻就熟,他已打定主意绝不透露半分,就到此为止,否则再被皇帝发现他与顾熹之间的事实婚姻,他便是死上一万次也是决计不够的。
皇帝也没想到姬檀嘴这么严实,什么也问不出来,目前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顾熹之才是他真正的儿子,眼前人是为假冒,但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或者知道不说,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事,他会派人去查,严加审讯,总能逼问出来。当务之急是废了这个不知道哪来的孽障,一拍茶几决意道:“传朕旨意,即日起废黜太子,革除他的尊位贬为庶人,打入诏狱严加审问!!”
姬檀对此没有感到丝毫意外,他已经难受得脱力了,任由侍卫上前将他拖下去关押牢狱。
顾熹之眼睁睁看着姬檀被带走,不能在这时求情,暴露两人关系更加激怒皇帝。
他的指尖死死掐进了掌心,五指渗出殷红的血痕,被他掩在无人窥见的角度之下——
作者有话说:有空修文orz……
第89章
姬檀被带下去后原地只余星星点点殷红的血迹, 深深刺痛了顾熹之的眼睛,他瞳孔微不可察颤缩,旋即站出上前两步, 对皇帝道:“陛下, 微臣有一言上禀,伏乞圣听。”
皇帝打量着自己的亲生儿子,目露欣赏之意,同时却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存了几分保留, 若是儿子要为那个孽障求情——
“微臣以为, 今日废太子的缘由不可外传, 需密不透风严格保密。”
顾熹之开口了,出乎皇帝意料,他并未为姬檀求情, 反而直击要害, 让皇帝来了几分兴致,皇帝登时微微坐正身体,道:“你且说来。”
顾熹之便不卑不亢道:“废太子在位期间不论是将朝堂政务处理地井井有条政绩斐然,还是在民间颇得民心, 都不宜将此事宣扬出去。对于百姓而言,一个非但无过反而有功的太子被废,无疑会令他们意外并感到惴惴不安,继而动摇我朝的江山社稷;对于文武百官而言, 废太子鸠占鹊巢十几载却无一人发觉, 这教皇家天威、颜面何存,将来发号施令,还有威信力么,是否会教人在背地里讥笑?以上种种, 都是需要考虑的现实问题。”
顾熹之话音未落,皇帝眼里的欣赏意味更浓了。
没想到啊,他这个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还有这样的远见卓识,远超他预期,不愧是他的儿子,皇帝心里止不住的满意。
不过他面上却未表露分毫,仍旧试探顾熹之,道:“你说的在理。只是,你说这些,莫不是想为废太子求情?”
顾熹之心里冰凉一片,面上却端地一派温和笑意,神态间居然有了几分姬檀曾经的模样,只听他恭敬道:“怎会,废太子占了微臣的人生享尽荣华风光,微臣却因此饱受风霜磋磨,恨他都来不及,又怎会为他求情。”
皇帝闻言彻底开怀大笑,道:“好!不愧是朕的儿子,还自称微臣做什么,多生分,以后称儿臣便是。从此刻起,你便是朕的大皇子,也是我朝尊贵的嫡长子了,记住没有?”
顾熹之垂首,掩住眸中一片凛冽冰寒,道:“儿臣谨记。”
皇帝满意了,继续道:“原本太子之位应该由你来继承的,朕的儿子有经才伟略之能,当之无愧,可恨被那个孽障占了身份。诚然,你说的也对,眼下虽废太子,却不宜将此事公然曝光,否则天家颜面扫地,威严荡然无存,只是,如此一来,便只能委屈你了,虽恢复身份,却不能广而告之再行册立之礼。”
顾熹之立即道:“儿臣深知父皇的不易,如今能够认回父皇母后,已是儿臣的不敢奢想了,断不会再要求更多。”
“好!好儿子,你这般懂事,教父皇称心,想要什么,尽管说罢,父皇亏欠你的,一定全都弥补给你。”只要不再来一个像姬檀一样令人忌惮的太子,什么都好说,皇帝打心底里高兴,他这个儿子不但继承了他的才能,没有因为流落寒门而丢脸,并且由于才入朝为官,没有丝毫根基势力,绝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皇帝完全可以把白纸一样的顾熹之培养成自己想要的继承人。
什么时候培养,培养成什么样,俱由皇帝说了算数。
再没有比这更称心如意的事了,废掉一个孽障,有了这样的一个好儿子,皇帝的笑容都不禁真心了几分,等待顾熹之答话。
顾熹之仍是低垂着首,道:“儿臣别无所求,亦什么都不缺,只愿能在父皇母后跟前承欢膝下。”
这一番话再次大大取悦了皇帝,他大手一挥,高兴道许诺先给顾熹之留着,日后顾熹之有什么想要的,再来找他,金银珠宝美人良田,朝中权势地位皆可,他只管开口,顾熹之感动地跪地叩谢皇恩。
来回虚与委蛇过后,此间的事终于了了,顾熹之也终于等到皇帝准备离开。
离开之前,皇帝嘱咐皇后顾熹之的住处,衣食住行,拨给他侍奉的下人等等全由她负责,皇后欣然应允,不用皇帝吩咐,她早在心里开始打算了。
皇帝这才点头,道御书房还有政务处理,起身举步离开,栖梧宫所有人恭送皇上。
人都走到门口了,皇帝又倏然顿步,侧首吩咐大内总管太监,“大殿下当年被调换一事你派人详尽彻查,查到参与者,直接诛杀九族,不用再禀告于朕了。至于那个孽障,先审,等他把消息全都吐露出来后,他手上的政务交由六部内阁接手,格杀勿论!”
总管太监立时应是,领着一拨人往诏狱去了。
顾熹之顷刻间肝胆俱裂,他以为,他都这样转移皇帝的注意力和视线了,皇帝就不会再记起惩罚姬檀,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斡旋把人救出来了,不想皇帝竟如此心狠手辣。
顾熹之顿时心脏颤栗不止,耳边一阵嗡鸣,连皇后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轻柔摩挲他的面庞,和他说话都感觉不到。
皇后耐心且温柔地注视亲生儿子,几乎喜极而泣,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要什么,平时的喜好,他现在住的地方怎么样,和谁一起生活等等,一连串的问题语无伦次地连个间歇都没有,也因此并未第一时间察觉顾熹之的心不在焉,反倒回过神来,好笑自己问的这都什么问题,应该一个一个问才是。
可是,当她笑吟吟问儿子今日能不能留在栖梧宫陪她,让她好好看看自己丢失了十九年的儿子时,顾熹之却并未答话,皇后终于发现顾熹之的神思不属了,问他:“儿啊,熹之,你怎么了?说话呀。”
顾熹之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这个满面慈爱,满眼真心疼惜他的亲生母亲,眼眶即刻红了。
皇后吓了一跳,以为顾熹之是被感动到了无所适从,正准备笑着宽慰他别紧张,也不用感激涕零,这都是为人父母应该做的时,顾熹之却忽然咚地往下一跪,情绪深沉复杂、复杂地几欲哭出来似的唤了一声“母后”。
皇后顿时心都化了,酸涩疼痛一片,眼底闪烁着泪光,道:“哎!你这孩子,下跪做什么,快起来,地上凉,膝盖也会疼的,来,起来。”
说着欲伸手拉他,却被顾熹之反握住了手,顾熹之仰起的面庞泪流满面,哽咽道:“儿臣有一事请求母后。”
皇后的心都要被他给哭碎了,连忙道:“好好好,母后什么都答应你,起来,啊,起来再说。”
顾熹之哭着摇头,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皇后未必会愿意帮他,但是这件事也只有皇后才有能力帮他,他必须尽快说明,刻不容缓,顾熹之只能寄希望于皇后是真的疼爱他,愿意帮助他,是以,顾熹之哽咽着开口了,“求母后帮儿臣,救出废太子,阻止大内的太监对他用刑,求求母后了!!”
一言甫毕,怕皇后不同意似的,不停向她磕头。
顾熹之知道自己势单力薄,仅凭自己再怎么拼了命也绝无可能救出姬檀,只有求助别人,皇后是他的上上之选,是他一定要借助的力量,尽管这很对不起母后,但是,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他必须要救姬檀的,那是他的爱人,是他捧在心尖上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倾慕之人,姬檀好不容易才主动了一次,他们的感情才刚刚开始生根萌芽,姬檀是万万不能出事的,他也不会让他出事,他一定要救他。
姬檀就是掉了一根头发,也不啻于用刀子凌迟他的心脏,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如果姬檀有一点事,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面对啊,他会疯掉的,会崩溃的,会彻底失魂落魄再也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身份,没有办法过好将来的每一天,只有姬檀在,他才能好好生活,姬檀不在,他的世界也将彻底失去生机。
顾熹之甚至在想如果皇后坚决不肯同意,他会即刻去找太子太傅,去找一切能够救姬檀的人。
他一定不会让姬檀有事的!
皇后人都怔住了,凝滞了须臾才颤颤巍巍问儿子,“你,和废太子究竟是何关系?还有,之前有人说你和废太子私通,又是怎么回事?”皇后说完又想起来废太子曾经还给顾熹之指过一桩婚事,还是个男妻,登时声音更颤抖了,“你、你那个男妻又是怎么一回事,是谁,该不会是……”
顾熹之悲怆点头承认了,这件事瞒不过皇后的,她很快就能查到,“是他,都是他。母后,他就是儿臣的妻,也是儿臣决意要效忠守护一辈子的人,此心此情矢志不渝,绝无更改。”
皇后脸上表情都要裂开了,难以置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唇瓣几次颤动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最终被儿子的眼泪折服,讷讷地:“可是,他是一个男人啊,你们怎么……”
顾熹之将他天生有龙阳之好的事情说了,他只会喜欢男人,不过那是从前,此后,他只唯姬檀一人。
皇后甫一认回亲生儿子之后又立马得知了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感觉自己灵魂有点出窍,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儿子大了,有心上人了,都成婚了,妻子还是她从前那个假儿子。也就是说,今天之前还是她儿子的人从今天之后就成了她的儿媳了,还是一家人。
看儿子哭得泣不成声,额头都磕红了的模样,皇后灵魂出窍地想,儿子必然是爱惨那个人了。
不止这次,太后寿宴那次,她眼睁睁看着儿子为废太子挡剑,命都不顾也要护他周全的模样,那时她还没有认出儿子,皇后一想到心里就是一梗。
那,既然儿子要求还这么喜欢,的确要救的。
不然她刚认回来的儿子,什么都不要只为救妻子一件事,她都不答应成什么人了,往后岂非母子生分。
只是,废太子一事非同小可,即便要救也不能贸然——
顾熹之无声地泪流望着亲生母亲,他最大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后身上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是为了救他的爱人,顾熹之两件事都做了,哪怕骨头弯折,哪怕尊严尽失。
皇后明白他的态度了,最后一次确认地询问儿子:“你一定要救废太子,不惜一切代价是吗?”
顾熹之坚定道:“是,他就是儿臣的命,儿臣绝不可以没有他。”
皇后笃定了,闭上眼睛,少顷后睁开,道:“好,母后答应你,救他。”
第90章
皇后答应救人, 当即就派了栖梧宫的掌事太监前往诏狱,保姬檀安然无恙。不论于公于私,皇后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公, 皇后是除皇帝以外权势最大的主子,底下的人自然要听她的,于私,皇后是换子事件的最大受害者, 便是皇帝也歉疚于她, 她想要插手干涉当然不成问题。
只是, 她虽能保姬檀在诏狱内无虞,却不能忤逆皇帝将人释放。
“熹之,你和母后说说你这些年的生活吧, 还有……你和废太子的事, 母后想多了解你,也得知道你如今在朝堂中能做些什么,才好确定接下来怎么救人,这件事终归还是要陛下首肯的。”
这一点顾熹之当然知道, 也避免不了,是以再心急如焚也还是先强行克制自己,在皇后宫里坐下,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与她长话短说道来。
顾熹之虽然被调换了人生, 生活困顿贫苦, 但他依旧是在一个充满了爱和精神世界充盈的环境里长大的,他的父亲为他铺好了一切道路。总的来说,除了物质生活差些,顾熹之没吃过太大的苦头, 即便是得罪高府台命在旦夕的那一次,也还有养母为他费心周旋,最后找到姬檀救他性命。
说起沈玉兰,顾熹之语气微顿,不过还是挑了些好的方面来说。
一来他不想让皇后再心疼愧疚,二来,即使沈玉兰待他有两副面孔和自己的私心,他也无法否认,沈玉兰在他成长的过程中确实担任了母亲的角色和尽到大部分责任,顾熹之能有今天,脱离不了她的一份功劳,哪怕她是一切的始作俑者,顾熹之也没有办法完全记恨她,至多,对她的感情大不如前,但是养育之恩,还是要偿还的。
待最后一次保她性命,他们这对养母子之间的情分才算是尽了,从此两不相欠。
至于姬檀,就更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纠葛不清的了,他们是一对兰因里生出的两个絮果,彼此人生错位,你长成我,我成为你,无法割舍,顾熹之亦不会割舍。
他二人之间的事还要从姬檀救他性命开始。
“彼时儿臣性命垂危,险些就救不回来了,檀儿明知我身份,但还是出手救了我,从那时起儿臣便决意誓死效忠追随于他,后来的每一次接触,这种感觉和情绪都在不断加深,儿臣从未后悔,也绝不改变。”
皇后惊讶于他对废太子的一见钟情,情深甚笃,但还是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知道你的身世?”
顾熹之已经袒露了沈玉兰所做之事,他和姬檀的事也瞒不了太久,与其等皇后自己探查,不如自己率先全盘托出。而且想要皇后出手救姬檀,这些事是必须要告诉她的,“檀儿是知道,但是事情不是母后想的那样。”
“檀儿也是在儿臣点探花后才知晓的,此时为时已晚,他不过是想要活命而已,再者,他待儿臣还是很好的,救儿臣性命,为儿臣摆平了得罪之人,还处处照料儿臣,教导儿臣,极尽周全之能事。”虽然姬檀这么做是为了掌控于他,掩盖身世秘密不被发现,但于当时的他来说,确是实实在在得了好处,也很高兴。
哪怕后来得知了真相,顾熹之也从不后悔。
这段经历于他而言是他们相识的最初,是他人生中宝贵的瑰宝,他十分珍视难以忘怀。
皇后听得心惊肉跳,不想儿子和高府台之间还有这样一段龃龉,那,确实是该感谢废太子,不然耽误个一时半刻,她的儿子或许就没了。
皇后已经承受了数十年的丧子之痛,此时再听顾熹之提起这些事,哪怕已经过去了,她还是忍不住的心痛,自责,懊悔,泪水模糊了眼眶。
“那后来,你们怎么就,成亲了?”皇后已经知道姬檀就是顾熹之的男妻,但心理上还是觉得怪异,一时难以接受。
说起这个,顾熹之也不禁感到赧然,道:“他只是怕身份暴露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可对于儿臣来说却是欣喜若狂,兴奋地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着,母后,儿臣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求母后一定要救救他。”
皇后完全抗拒不了失而复得的儿子要求,哪怕他娶了一个男人,也还是别别扭扭地接受了,想细问又不知从何开口,“那你们、你们……”
顾熹之体贴地主动道:“在身份曝光之前我们就已经互通心意了,儿臣的真实身份,儿臣早就知晓了。”
“你早就知道?”皇后又震惊了,既然早就知道,缘何——
“儿臣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如果真相揭露,就像现在这样,儿臣简直生不如死,儿臣不愿檀儿出事,本打算一步步循序渐进着来,不想……这件事还请母后帮忙决计不能教陛下知道。”皇帝有多凉薄无情顾熹之早已领略过了,如果知道这些的人是皇帝,姬檀便是被挫骨扬灰恐怕都不足以泄恨,这也是顾熹之将一切只告诉母后的原因,现在只有母后能够帮助他了。
“好好,你别心急。”别说顾熹之,她的心都听乱了。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她的亲生儿子和假儿子之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堪称曲折至极,跌宕至极,轰烈至极。
她也是过来人,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这人世间怕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与儿子牵绊地如此之深,她这单纯又老实的儿子彻底栽废太子身上了,除了生死,再难分开。
这可教人头痛了,莫说把废太子从诛九族的死罪里捞出来,便是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个分外棘手的麻烦。
但她不能坐视不理,好不容易找回亲儿子,如果不能完成儿子的心愿,那她怎堪为人母,但是完成儿子的心愿,也不太容易,首先要克服并接受儿子的妻子是个男人这件事,而且那人还是偷换了儿子十九年人生的赝品,其次想办法斡旋把人救出来,再瞒住陛下他二人之间的关系。
皇后登时头都痛了,她这儿子当真是……可她就这一个儿子,拒绝是不能拒绝的。
“母后。”顾熹之期期艾艾唤她,既担心又满怀期望。
皇后抬头,向来平静温婉的面容此刻满是坚毅,她道:“好,母后知道了,母后会帮你的,也会帮,姬檀,总之,这件事情你先别急,先这样……”
太子被调换一事此刻定然传到了太后耳里,若说这皇宫之中还有谁的话皇帝会听取参考,毋庸置疑是太后,废太子从前对太后一贯孝顺,但愿太后不要对他赶尽杀绝,稍后她会让宫里的丫鬟带熹之去向太后请安,亲孙子再说情,希望能有一点用。
顾熹之听闻有希望,瞬间大喜过望,忙不迭便准备去向太后请安,一路上都在想着说服太后的说辞。
皇后看着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便已离开的儿子,满目心疼无奈。她虽答应救人,却不会因此失了方寸,而是自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服侍皇后多年的嬷嬷看出来了,轻声问皇后,“娘娘,不愿救废太子么。”
皇后点头又摇头,最终叹了一口气坐在软榻上道:“倒也不是不愿,本宫只是担心,本宫这单纯的儿子为人所骗。他早就知道自己身世,为了废太子宁愿委屈自己尊严扫地也要护着他,你说这,对吗?”
嬷嬷也不好说,只是保守道:“大殿下至情至性,一诺千金,是个值得托付的可靠之人。”
“本宫正是担心这一点。废太子仅凭自己走到了如今的权势地位,可以看出此人心机深沉,手段谋略样样不缺,这样的一个人,真能对熹之坦诚相待吗?还是,这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知道自己身世终将暴露,提前将熹之算在了其内,为的就是今日保他。”
“娘娘。”嬷嬷虽听着震撼,但潜意识里并不这样觉得。
只是,她从前心疼的太子殿下如今却被证实为假太子,有些话她也不好开口。
皇后见她欲言又止,道:“你直说吧,这里没有外人,你认为废太子此人如何?”
嬷嬷便直接说了,“奴婢说的话可能不是很中听,但确是奴婢所认为的,废太子也是个很好的孩子。奴婢不似娘娘一开始就知道废太子是假的,真心疼爱着他,那孩子小时候又乖巧又懂事,知道娘娘不喜欢他,日日变着法的想讨娘娘欢心,可是收效甚微,连哭都不敢直接哭出来,怕娘娘不喜欢,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偷哭,险些背过气去,幸好被奴婢及时发现。”
“他不过也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孩子啊,和殿下一样大,并不是感觉不到疼,不需要关爱,只是没有人疼爱他,陛下……娘娘是清楚其秉性的,不对付废太子就不错了。娘娘漠视废太子,奴婢们也不好说什么,却看在眼里,娘娘还记得废太子从什么时候起不常过来栖梧宫了吗?”
皇后蹙眉回忆着,“约莫几年前吧,都说是太子少年性情顽劣,连民间的戏班子都弄来养在宫里,不成体统不堪大用,后来被陛下责罚了,这才收了性子专于政务。”
掌事嬷嬷却摇头,“娘娘可曾想过废太子所做所为的背后原因?”
皇后秀眉压紧,看向她,道:“你是说?”
掌事嬷嬷轻轻点头:“不错,小孩子玩闹不就是想获得大人的关注吗,但是废太子闹了这么一出,陛下,还有娘娘无人在意。从那之后,除了逢年过节,废太子再也没有来过栖梧宫。”
皇后惊了,往日刻意忽视的一些东西重新浮上心头,无端咸涩一片。
“那个孩子虽然位至储君,却一直孤零零一个人茕茕孑立着,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是怎么在杀人不见血的朝堂之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任何人历经这些恐怕都会变得铁石心肠,狠辣无情,但是废太子明知大殿下身份,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却仍手下留情留了他一命,只是提携到自己手下掌控,试问有几个人可以做到这般,便是宫里其他几位皇子,也做不到吧。若换做旁人,不论是谁,大殿下决计活不到今天,早在身份暴露的那一刻就将死去。”
“单凭这一点,奴婢就相信废太子对殿下绝非纯粹利用,他是有恻隐之心的,是有感情的。”
“他与大殿下一样玲珑剔透,性情善良,是个可怜的好孩子。”
皇后找回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曾经那些所有的、被刻意忽略的感情也一并回了来,那个孩子,也是个生性良善、单纯的好孩子啊,是做了她十几年儿子的可怜孩子!
也是她的儿!
要救的,她要救他!她要救回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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